我是家中長女,是不被偏愛的那一個。
我自幼被教導要穩重端方,成爲弟弟妹妹的榜樣。
然而我的未婚夫被看似天真可愛的嫡妹搶走。
弟弟們記不得我半點好,只記恨我對他們管教太嚴,連父母也只視我爲妝點門楣工具,一心偏幫嫡妹。
面對此情此景,我兩手一攤,擺爛了,從此再不參與到府中的任何事情中去。
任由他們折騰在雞零狗碎的瑣事中,逐漸分崩離析,再不復往日溫情。就連那天真可愛的嫡妹,在失去我的幫襯後,也不再是他們的心頭寶貝了。
-1-
初夏的日頭正暖,可我卻只覺得渾身冰涼。
原因是我的嫡妹,正趴在父母懷中啼哭,鬧着要嫁我的未婚夫。
那一聲聲,把父母親的心都快哭碎了。
而一旁跪着的,正是我的未婚夫蕭流。
他背挺得筆直,望向嫡妹時眼中全是似水柔情:「某平生從未見過婉晴這般天真動人的女子,此生只願認她爲良配,還請雯玉小姐成全。」
他這話一出,嫡妹哭得更兇了,抽抽噎噎來去就那幾句話,她對不起我,但她和蕭郎真心相愛,求我成全他們。
倒活像是我做了這棒打鴛鴦的壞人。
母親見狀,眼中的心疼快要溢了出來,於是趕緊轉過頭來向着我搭臺階,她的眸中暗含着些許警告:
「雯玉,你既是長姐,便要學會寬讓妹妹,蕭郎既然真心戀慕晴兒,你就當你們之間的婚約從不作數罷。」
一時間場內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袖子下的手直接握成了拳,好一會才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朝她們開口道:「隨你們。」
父親登即變了神色,厲聲斥責道:「劉雯玉,這是你同父母說話的態度?」
嫡妹見狀,驀然露出慘笑:「爹,娘,姐姐一定是怪我,婉晴不能不顧姐姐的心意,此生只能與蕭郎無緣了。」
一旁的蕭流見狀,登時着急換了臉色,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怨懟:「某與雯玉小姐之間從無情誼,便是強行湊成對了也只會成爲怨侶,小姐何不成全!」
我看他們這副模樣,便覺得分外可笑。
若不是昨夜眠淺,來中庭散步,聽見劉婉晴和我那幾個弟弟在堂中商量要叫來蕭流親自於我施壓。
我還真以爲她是會覺得愧疚的。
我沒有理她,與他們擦肩徑直朝前門走去,才堪堪打開院門一道縫隙,就被我那偏心的父親呵定。
再回頭時,我已滿面淚痕換了哭腔:「既然妹妹已經越過我這嫡姐,與那蕭公子互定了終身,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爹孃讓孩兒讓,孩兒也已讓了,還要孩兒如何吶!」
我哭聲正大,頗有號陶至暈厥的態勢。
孃親見狀覺得不好,想要過來假意安撫我住口。
卻不想我肩頭往後一靠碰開了大門。
外面正目瞪口呆站着京城裏最是權重的幾家貴女。
尤其是爲首之人,是出了名的八卦。
我今日一大早便朝她們遞了帖,只說是院裏荷花開了請她們來觀賞。
而此刻我院中的一切醜聞就大大方方地擺在她們面前。
這些貴女們眼中隱動着興奮的氣息。
嫡妹剛纔哭得要死不活地,此刻纔是真正要暈過去。
而我更先她一步,在朝着院外一衆貴女露出悽絕的笑容之後,轉身昏倒在侍女蓉兒懷中。
-2-
過去我在意太師府的名聲。
劉婉晴再如何作妖,我都想盡方法替她遮攔。
只是我替她善後的速度跟不上她作妖的速度。
一直到這一回,她以爲還在父母懷中撒撒嬌朝我施施壓,我又會像從前一樣,嚥下所有苦果,再對外將所有惡名揹負在自己身上,來保全府中其他人的名節。
卻沒想過,這次我想通了。
這個太師府爛成這樣,靠我一個人是救不回來了。
要爛大家一起爛,在爛透之前我先把自己摘出去。
很快,劉婉晴搶親姐姐未婚夫這件事就傳遍了上京,尤其是我那日話說得曖昧,只講他和蕭流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又不曾講清楚具體是哪一方面。
如今劉婉晴出門去赴宴,旁人看她的眼神盡是曖昧,上京的那些貴女們也不願意同她坐一塊,怕壞了自己的閨譽。
劉婉晴在外面受了氣,回來就去找母親哭。
母親生氣,自然要拿我問罪。
她院子裏的人來叫我,我一開始不去。
一直到她用長幼尊卑來逼我,我才畫了個悽悽慘慘的妝容磨蹭着到了。
進門先喊ṭù₎母親,一句話沒說完,就悶頭昏了過去。
這反倒將母親嚇了一跳,問扶着我的蓉兒發生了何事。
我只感覺到蓉兒狠心掐了把大腿,便開始了聲淚俱下地陳情:
「小姐從上次之事後,便大受打擊傷了身子,這幾日都渾渾噩噩,說胡話時比清醒多。夢裏總是念着夫人,醒來見不到夫人,又失失落落臥倒,而今聽了夫人傳喚,小姐連路都走不動,卻不曾喊轎攆,步行而來參見夫人。」
這話說得尤其令人動容,當蓉兒說完我是因爲方纔走路消耗過大,才進來就昏倒時,母親也沒了話說。
關心幾句後,讓蓉兒送我回去了。
這一樁不知道從哪裏走漏了風聲,之後劉婉晴再出席宴會,總是少不了被旁人酸諷一頓。
直道是她我已被她害得臥榻不起,尚瞞得不露風聲,劉婉晴倒是整日在外拋頭露面,受了委屈還來怨我。
這話傳到了父親耳中,劉婉晴難得被禁足在家了。
她怨氣頗大,就要來找我算賬,人方到我跟前,眼睛就已經紅了,上來便要下跪去。
我先由着她跪,半晌之後猜扶着蓉兒的手顫顫巍巍坐起來,先是失了神魂誤將牀頭的藥爐子朝她砸了過去。
劉婉晴躲避不及,被濺了一身灰。
她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就見我指着她腰間玉佩雙手顫抖:「這…這是…你和蕭郎…」
話沒說完我兩眼一翻昏了過去啊。
蓉兒來扶我時就勢扎破我枕下用牛皮袋盛着的雞血。
登時她驚叫着大喊出來,朝外跑去。
路上正遇見前日裏來府中的那些個貴女。
蓉兒一身血污滿面悽楚地將小小姐帶着蕭公子的信物來見我,將我刺激到嘔血這件事情說了出去。
那些貴女們聽飽了八卦,帶着滿意的神色離去。
當晚父親回家,便要發賣了蓉兒。
我拖着病軀到了他跟前,行個禮就咳了三回血。
只說是父親若是要發賣蓉兒,不如將我一併處理了。
父親盛怒之中,看向我的眼神中反倒多了幾分探究。
「雯玉。」他開口:「從前你是最在意府上聲譽的人。」
是了,少時隨父親到上京,父親剛在朝中站穩腳跟,母親日日警醒我,要謹言慎行,父親這個位置的人,最注重名譽,名譽是能奪人性命的。
我雖聽得懵懂,但心頭也不願意父親出事。
是以才入京城的我,行事越發小心細謹,比本來就生活在上京的那些貴女們還挑不出錯來。
就這樣,太師府的聲譽像是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刀,讓我日復一日地細謹,也讓我被纏住了手足,日復一日地無趣。
到此刻,我抬頭看向父親,絲毫不掩眸中疲憊:「女兒細謹一生,害怕自己拖累父親,從不敢言行妄爲,到如今燈枯油盡,也不過是想要有幾位故人伴在眼前。」
父親沉默了一會,終究開口:「胡說什麼,你還年輕得很。」
我慘然一笑,不予置評。
他最終拂袖離去,不曾處置蓉兒。
-3-
後半夜,我和蓉兒捂着嘴拿着話本邊看邊笑趴在榻上。
問就是在熬夜。
不熬夜怎麼能夠以病容憔悴示人。
只是我的病不能再似先前那樣嚴重了。
我需要慢慢好起來,如今引起了父親的注意,若是一直病重着,他保不齊會叫宮裏的太醫來。
屆時不是自己的人了,便不好裝了。
我打算最近要慢慢好上一些,但不能夠全然病癒。
若不然太師府這一堆糟心的老老少少,便又成了我的責任。
倒是劉婉晴近來被放寬了禁足。
只是仍舊被告知不要去宴會上拋頭露面。
我託着腮,聽蓉兒跟我彙報,心頭只道是我這父母對他們的好女兒還是太放心。
劉婉晴不能出去作妖,就一定會去霍霍他們的好兒子,我的好弟弟們。
這幾個都是不學無術的,劉婉晴同他們湊一塊,鬧出過不少荒唐事。
從前有我管束着他們,雖也勉強能夠粉飾太平,卻惹得他們心中不滿。
而今我不管了,倒看他們如何能折騰出花樣來。
果不其然,纔過去四日,前院就傳來了動靜。
家中二弟劉錦州的侍女哭哭啼啼來敲響了我的院門:「大小姐,求您快去救救二少爺吧,少爺他快被老爺打死了!」
我和蓉兒蓮兒酥兒在推牌九,任她在外面叫了大半日,纔派蓉兒去回了她:「我們小姐身子不好,好容易歇下來,你竟還敢在這裏叫嚷!」
「可是少爺她…」那侍女話還沒說完,就被蓉兒嘭的關了門,只是隔着門冷冷回她一句:「我們小姐說了,真死了再說。」
劉錦州的侍女雪兒平日裏慣是個會來事的,但見劉錦州親近劉婉晴,劉錦州大小事情只與劉婉晴那邊通氣,倒是等劉錦州惹出禍事了,府中需要人去頂着父親怒火觸黴頭的時候,便想起我來。
我坐在房中,聽着屋外動靜,脣邊是止不住地冷笑。
若是這會挨不住她的哭聲去了,過會兒哭得可就是我了。
這樣的事已經有過太多回,以至於我光坐在這便知道我若去了會發生什麼。
無外乎父親怒火正盛,又捨不得對寶貝兒子真的下狠手。
滿屋的女眷偏偏無一人敢出聲去護,只待着我一來,便得被母親和嫡妹救星似往父親跟前推。
父親的怒氣便順理成章地找到發泄口。
輕一點便是扇巴掌,打得我頰邊腫上小半月,不能外出見人。
重點就是上戒鞭,打到我皮開肉綻,只因我教弟無方。
等父親的怒火宣泄盡了,再到處罰劉錦州時,便是不痛不癢跪兩日祠堂了事。
一開始劉錦州還會爲我的傷愧疚,然而等劉婉晴去祠堂偷偷給他遞了幾回喫食,和他咬着耳朵說些我在背後罵劉錦州不成器拖累我的話。
他便又加倍的記恨上我。
「長姐替母親管着家中,不得不替你擋這一遭,心頭怨你爲她惹來麻煩也是應該的。」
劉婉晴輕巧說着,三言兩語就將我對劉錦州的關護化作怨懟。
隨後又是紅了眼眶,向着高她許多的兄長一臉憂切:「二哥,你當時可嚇壞我了,那會我心裏已經下定主意,若是父親要打你,我拼死也得替你擋着,卻沒想到讓長姐搶了先,我真是沒用,你心頭會不會因爲這個怪我…」
「不會。」當時的劉錦州答得斬釘截鐵:「我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來你纔是真心對我好的人,怎麼會捨得怪你。」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隨後就是兄妹其樂融融的場面了。
當時的我站在簾幕之後,想了想,將手裏提着的點心籃子給了蓉兒,自己轉身離開了。
到如今回想起這段往事來,我卻心頭格外生出了幾分期待。
當初劉婉晴要替劉錦州捱打的誓言說得那般響亮,只是苦於每次都被我這個惡人搶了先。
如今我這個惡人不到場了,不知劉婉晴是否真的會如她的誓言所說,便是拼了死也要護下劉錦州。
答案是沒有。
到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一睜眼便對上蓉兒那張迫不及待要與我分享八卦的臉。
她說劉錦州差點讓老爺子打瘸了,這會正半死不活躺在自個院子裏。
劉婉晴也沒好到哪裏去,這次的禍事是她惹出來的,她閒得發慌,竟讓劉錦州帶她去逛花樓。
偏生行事又惹眼,讓人認了出來。
太師一對子女出入風月場所,白日宣淫,這讓人抓成把柄,狠狠參了父親一筆。
父親平生最注重清譽,不免怒極,只是他尚有一絲理智在,動家法前先審問了兩人一番。
劉婉晴是第一次正面父親的怒火,整個人被嚇懵了,一個勁將過錯往劉錦州身上推。
劉錦州被打了個半死。
「據我在前院的小姐妹分享,二少爺當時看向小小姐的眼神,可謂是讓人畢生難忘。」蓉兒興奮極了,雙頰紅撲撲的,眼中盡是快意的光。
對此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渾老爺子打了我這些年,終究有一次將威風耍到他的寶貝兒女身上了。
不知道過了事後,他又該怎生感覺到心疼。
不過這也與我無干,我擺爛了,他們要亂且盡情去亂吧,把天都翻了也擾不了我半點清閒。
-4-
劉錦州的事情纔過去沒幾天,府中便又生了事端。
我那本該尋常在太學讀書的三弟劉鄺知在某一日被官兵押解了回來。
原因是他在學校同人起了口角,盛怒之下動了拳腳,若只是尋常過過手便罷。
偏生他平日裏在學校裏結營有道,一見他動手其他人也跟着上了。
數十個學生毆打一人,將人打成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被打那人好歹也是官家子弟,父親在吏部任職。
兩三下託了關係,便要押劉鄺知去下獄。
劉家對外稱是清流,劉鄺知若要入朝爲官,便也得走父親那般的清流路線。
若是下了獄,前途便毀去大半了。
父親此刻還在上朝,主事的母親聽完官兵陳述哭得幾乎是肝腸寸斷,全然失了一名貴婦的儀態,死死扒住劉鄺知的臂彎不讓官兵將他帶走。
官兵們假意爲難了一會,才狀似糾結地開口:「若要將人暫保下也行,只是這贖金怕是…」
母親見狀,生怕他們反悔。趕緊叫了賬房去拿賬取錢。
賬房很快便回來了,只是本該由兩人合抬來的一箱銀錠變成了捧在手中的小小一盒。
母親怒極,登時呵斥了他辦事不力。
卻在接過賬簿之後,愴然白了臉色。
原來我在半個月前病倒後,就高調將管賬的權利送還與母親。
蓉兒蓮兒捧着賬簿繞路走了大半個太師府,自然讓劉婉晴得知了這事。
從那之後,她便天天去母親那裏賴着。
一會要她撥錢給她買衣服,一會又要去和那些公主郡主競拍首飾。
母親多年不碰這些,不知府中積蓄有多單薄,只是由着對劉婉晴的疼愛,予取予求。
直到現在,劉鄺知快要被押去下獄了。
府中連他的贖金都現湊不出來。
那一筆筆銀子,化作了劉婉晴一身彩秀輝煌的裝飾。
在劉鄺知被押走之後,劉婉晴就這樣簪着從珠玉閣裏五百兩白銀競拍來的步搖,蹦蹦跳跳地出現在了門口。
卻不知她的兄長正要因爲五百兩,徹底毀去前途。
甚至劉婉晴還很是得意地在母親面前晃了一圈,情態嬌憨地抱着母親手臂撒嬌問好不好看。
母親眼眶通紅地盯着那麼璀璨的步搖,在問了劉婉晴價錢後,便要拽着劉婉晴去退銀子回來。
劉婉晴自然死活不肯,哭喊着從前我管賬時剋扣她的穿戴便罷了,怎麼如今母親管了家也變得這般無情。
母親當時心頭上了火氣,指着劉婉晴的手都在顫抖:「從前你污衊你嫡姐剋扣你,到如今我方纔明白,這哪是剋扣,分明是你自己揮霍無度,卻要怨怪你嫡姐!你現在就同我去將首飾退了!」
母親態度堅決,若放在平時,劉婉晴也就認了。
可偏偏她在日前已經誇下海口,要在十日後的宮宴中豔壓她的死對頭宋如織,將之狠狠踩在腳下。
她纔剛享受了從死對頭手中奪走珍寶的快意,如今叫她去退,幾乎是將她的臉放在腳底下踩。
劉婉晴不肯去,母親也執意不讓她就這麼過去。
爭執間,只聽劉婉晴那爆出一道嚎啕哭聲,她悶頭朝一邊的池塘衝去,只說今天若是讓她退了這步搖她就去死。
劉婉晴最終被母親身邊的嬤嬤攔下了,可母親也失去了同她爭執的氣力。
整個人頹喪在原地,想着被她疼似心肝的一雙兒女,心頭面上皆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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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兒生怕口頭轉述的鬧劇不夠形象,還特意拉着蓮兒陪她演了幾回。
卻始終不見能逗笑我,便也熄了眸中的熾熱,小心看着我開口:「小姐不喜歡聽這話些,奴婢以後就不講了。」
「無妨,總要知道前院的消息,才能預防不測。」我靠着桌邊隨手執起一枚紈扇支了支頭:「他們總歸是我的親人,不去笑他們,是爲了保留我最後一點功德。」
「忍住不笑佛祖原諒我。」
劉鄺知最終還是沒被下獄,父親在朝中的知交替他打點了關係,劉鄺知過了兩個時辰便被送了回來。
可父親卻因此欠了好大一個人情,加之打了別人親兒子卻連五百兩銀子都不願意拿出來打點,那吏部官員覺得父親欺人太甚,已然徹底記恨上了父親。
如今的父親,想要再像從前那般站得中立,怕是難了。
等到劉婉晴知曉了事情的嚴重性,明白自己捅了好大一個簍子,登時嚇得面色蒼白。
她忙派了丫鬟出府,終究是趕在劉鄺知和父親回府前將步搖退了回去。
那晚上她出現在父親和劉鄺知面前是,已是一身素衣,平日嬌俏萬分的一張臉上此刻半點粉黛不施,僅有一對含着淚水的眼眶紅得分外鮮明。
劉婉晴一見到父親便跪下身去,額頭貼在冰冷的地磚上,語調分外可憐:「婉晴自知犯下大錯,差點害了哥哥前路,以後便常着素衣,再不妝飾,以便能時刻銘記今日之過,向哥哥與爹爹賠罪!」
這一出下來,父親面上的火是消了大半。
總歸劉婉晴不是個鬼迷心竅到了底的。
只是劉鄺知的臉色依舊不好,他到現在還沉浸在差點被下獄的怒火中,面對劉婉晴的道歉也只是悶聲一拂袖,不做任何回應。
劉婉晴算是躲過一劫了,只是她院子裏接下來半年的月例都不再有了。
這對她來說其實也不是大難事,她沒有銀子,蕭流有呀。
只要她再編些在府中被苛待的謊言,再捏着帕子朝蕭流低聲一哭。
蕭流便是把自己家搬空,也要讓他的婉晴妹妹能繼續用着錦衣玉牀,喫着山珍海味,做天底下最純真無憂的女孩兒。
至於劉婉晴還不曾過門便成日這樣坦然似流水般花着蕭流的銀子,他府中那位老夫人又是何感想,我便不得而知了。
不過這些已是後話,當天夜裏,母親院子裏的王媽媽敲響了我的院門,說是母親頭疾犯了,夜中睡不着,想見見我。
於是我便大聲讓蓉兒快去請王媽媽進來,這樣短短的一句話喊完,便已咳喘五次嘔血兩回。
王媽媽開了門,便見着我身披單衣支着身子強靠在門邊咳血的畫面。
手裏握着的一方素帕已然染紅大半,血珠子順着手帕一角往下滴。
王媽媽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最終悻悻然走了。
我沒去見母親,母親反倒記掛起我來。
第二日讓人包了好些補藥,帶着丫鬟僕從一路浩浩蕩蕩趕了過來。
她想見我,可我卻在昏迷中,不想見她。
見慣了劉婉晴院中的是奇花珍寶,母親環顧了一圈我那除卻一圈大荷塘外樸實得再不行的院落,有些生氣地開口:「怎地雯玉的住院佈置得如此簡陋?莫不是你們這些個刁奴趁着我兒病中欺辱我兒?」
蓮蓉酥,桂花糕,驢肉火燒和麻婆豆腐這幾個丫鬟們登時齊齊跪了一地,直喊着冤枉,院中佈置是由着我本人的意志在安排。
母親知曉這些個人中蓉兒同我最親近,便要她上前陳詞。
蓉兒抹足一把淚,深吸幾口氣,才掐着悽悽慘慘的調子開了口:「這些年小姐管着家裏的賬,知道府中積蓄單薄,常有月例對不上的時候,爲了老爺夫人能喫好喝好,又爲了不委屈少爺們和小小姐,小姐她幾乎是扣光了自己的份例,全攤補給了府裏各個院中。」
蓉兒說着,哽咽一聲,聲調越發悲涼:「去年冬天,爲了讓小小姐能烤上最取暖的銀絲炭,小姐給自己的房中連炭火都沒撥,只給我們這些下人們留了炭,她自己這就樣足足凍了一整個朔冬,初春時身體就開始發病了,如今被小小姐和蕭公子的事一刺激,更是整個人都撐不住了啊!」
蓉兒在外頭吹牛,我在裏頭聽着,逐漸蹙了眉。
她這牛吹得太過了,我自己都要可憐我自己了。
畢竟我身體其實耐寒得很,上京冬日又算不上太冷,冬天不燃炭是可以的。
然而母親卻是如遭重創,直直朝後退了三步,眼淚便簌簌落了下來:「怎麼會,我兒…」
旁邊的王媽媽見狀,知曉母親當下的情緒已不適合再待在這裏。揮揮手屏退了蓮蓉酥,桂花糕,驢肉火燒和麻婆豆腐這幾個組合,便扶着母親回去了。
她們前腳剛離開,後腳院門就被那幾個一齊合上。
我拱着被子從牀上坐了起來,挨個同她們擊掌。
-6-
許是因爲心頭愧疚太重,自那之後,母親倒沒怎麼再來找過我了,她讓王媽叫了幾回大夫來瞧,大夫回覆說我將養着便好。
漸漸的,她也就不再怎麼放在心上了。
倒是隨着時節漸入酷夏,府上又多了許多事情要她操勞。
譬如每個月的冰桶,還有家裏人每年要新添置的兩套夏裝。
這些都是大的開銷。
劉婉晴這回倒是懂了事,主動去將她房間裏那這釵啊環啊拿去當了,銀子便拿回來補貼家用。
這一舉動幫她重新挽回了母親的心。
只是劉婉晴再出門時,免不了受其他貴女幾句譏嘲,尤其是她的死對頭成日裏盯着劉婉晴,劉婉晴一點落魄都恨不得宣揚得滿城皆知。
等她回家了還得穿得素淨似新寡般去父母兄長面前做小伏低,討巧賣乖。
父母都還好,劉鄺知平日裏待劉婉晴還算照顧,自上回那件事,對着劉婉晴便再沒了好臉色。
劉婉晴心裏頭憋着火,又沒地方撒。
正逢着劉錦州傷養好了,可以出院走動了。
她心裏頭便又生出了許多算計來。
劉婉晴如今的死對頭宋如織,曾經也是她的閨中密友。
那女孩兒過去對待劉婉晴可謂是掏心掏肺的好,只因她心中戀慕着劉婉晴的好哥哥劉錦州。
劉婉晴曾在中間,答應了替兩人搭上這樁姻緣。
可又怕宋如織償了心願之後,便不再整日圍着她殷切了。
要知道能讓戶部尚書的女兒整日看着自己的眼色討好,讓她一個無權的太師之女出門在外可算是風頭無兩了。
偏偏宋如織那時候癡戀劉錦州正深,面對劉婉晴日復一日過分的要求,咬咬牙便忍下了。
一直到劉婉晴將宋如織在席上託她轉交給劉錦州的信封拆了,躲在假山後面一邊大聲讀一邊同侍女取笑。
讓心中忐忑離了宴會的宋如織聽了個正着。
方纔知曉自個兒被劉婉晴耍了。
她一介高門貴女,讓人這般作弄,心自然頭對劉婉晴恨之入骨。
從那之後,宋如織便處處與劉婉晴做對,便是不顧名聲了也得攏合上京中的其他貴女一塊兒排擠劉婉晴。
劉婉晴身旁雖有幾個忠實追隨者,但架不住宋如織要發狠收拾她。
回家哭的時候,回回都在院子裏叫罵:「她也從不瞧瞧自個是個什麼玩意,哪裏配得上我二哥哥,自己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回頭還怪到我頭上。」
那時的劉錦州護着她,見劉婉晴被宋如織這邊欺負,面對着宋如織就越發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宋如織和劉婉晴的仇也就結得越來越深。
「我若是那宋小姐,自己出錢出力整日裏團團轉回頭還討不着好,早就把那捉弄我的賤人套麻袋裏裝石頭沉塘了。」酥兒在我身邊斟茶的時候,忍不住小聲嘀咕了兩句。
我輕飄飄暼了她一眼,含笑警示道:「慎言。」
她之所以這般憤懣不平,無怪乎今日去領冰桶的路上,正碰上劉婉晴纏着劉錦州說她那惡毒的計劃。
她圍着劉錦州一個勁的耍癡賣乖,要劉錦州假意同宋如織示好,然後再在公開場合狠狠地拒絕宋如織,下了她的臉面。
然而這一次的劉錦州卻不再像從前一樣無條件順着劉婉晴。
面對抱着自己手臂撒嬌的劉婉晴,也只是冷漠暼了一眼,隨後將自己臂彎抽了出來。
「二少爺看起來是不再怎麼樂意搭理她了,倒是少爺他瞧見了奴婢,遠遠便同奴婢說話。」酥兒一邊說着一邊回憶。
「奇了怪了,平日裏二少爺看見咱們院子裏的人向來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同你又有什麼話好講的?」桂兒抱着個大掃帚在旁邊掃地,聽到這兒忍不住插上一句話。
酥兒白了她一眼:「想什麼呢?二少爺是來找奴婢問大小姐的事。」
「我?」聽到這裏我不免有些訝異地停了打扇的動作:「他問我什麼?」
於是酥兒就後退一步,整個人站得板正,恭恭謹謹學起了劉錦州的模樣,有些生澀地開口問道:「聽聞長姐病了,這些天來可好些了?」
當時在一旁的劉婉晴就不樂意了,紅着眼眶湊上來:「二哥,我方纔同你說了那麼多你都不理我,這會又只顧問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沒什麼?」當時的劉錦州朝着劉婉晴輕飄飄地䁾過一眼,便正視着前方再不看她:「不過是發覺了說得好聽與做得實在的差別罷了。」
-7-
劉錦州近來是真正收了心了。
從前他倚仗着家中門楣,成日裏跟着劉婉晴鬼混,鬥雞走狗,不學無術。
這幾日卻跟父親提出了想去軍中歷練一番,掙些功名回來,爲太師府爲父親爭些氣。
若是從前他能有這份心,父親定然巴不得馬上打點好一切將他送出去。
可惜如今太師府風評轉差,父親在朝中的政敵又將他盯得緊,他親弟劉ṱū́₆鄺知又在外頭得罪了人,事情便難辦起來。
父親生怕自己一個疏漏,便讓劉錦州在外面叫人害了,因着這些個由頭,劉錦州雖有心向上,卻依舊被父親在家中多留了半年。
畢竟一般的官家子弟去了軍中也只有從底層開始做起,若他人有心要針對,在軍中雖不至於丟了命,傷去手足後半生廢掉這樣的事卻也不少見。
劉錦州很是失落,整日閉在自己院門中,頗有和我競爭府中第一擺爛人的架勢。
而近來天氣越發炎熱,往年苦夏從不似如今這般,悶得人在屋子裏都待不住。
我和侍女們成日躲在院中池塘邊的樹蔭下,各癱各的,沒命地打着扇,就差張開嘴來吐氣散熱了。
「聽說黃州那邊發了旱災,往年載蓮藕的塘子如今全都幹了,地裂了三寸不止呢。」酥兒掛在涼亭扶欄上,悶悶說着今日在府中的見聞。
「上京這邊也熱得不行了,聽說京中用來鎮冰桶的窖井水也幹了大半,外頭的冰桶價格翻了幾番,咱們府中怕是到時候不能再每個院中都用上了。」蓉兒抬腕抹了一把汗,神色看起來有些擔憂。
「不是說婉晴典了批首飾貼補府上,賬房裏那些洞子應該都補上了,怎地聽起來還是這般捉襟見肘?」我聞言手裏頭的動作頓住,紈扇半打在面上,一片訝異地開口。
蓉兒滿面無語地看着我表演,不想多跟我說話。
倒是酥兒沒明白,癟起嘴來巴巴跟我解釋道:「小小姐那些個首飾買得全是巧藝,真拿去典當沒幾樣是回得了本的,前些日子她拿回來的銀子還不足她買時花掉的小一半多,夫人管賬手生沒籌謀,那點錢早讓花個差不多了。」
她說着,鼓起臉再嘀咕兩聲:「也是夫人不知道小小姐那也首飾買成什麼價錢,若是曉得了,眼珠子不得都瞪掉。」
話音剛落,她頭上就驀地讓扇柄敲了一下,一回頭見蓮兒正瞪着她:「膽兒肥了你,人還在府中就敢編排主母了。」
酥兒嘴撇得的老長,滑稽的模樣將衆人皆逗笑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朝她嘴裏塞了顆蓮子糖:「先忍一忍,今年的泥快好了,我如今不用管賬,咱們便算是有錢了,府中的事務就留給別人去發愁。」
日子就這樣將就着過,每天的日頭也越發的毒。
上京城裏的物價翻了幾番,母親成日裏統賬急得焦頭爛額。
幾個院裏的冰桶也陸續斷了,只有父親書房中的還續着。
聽說母親好幾次似乎感覺挨不住,想要去父親那裏開口要銀子,最終還是咬牙忍下了。
她總還記得父親未發跡前,她在家中因不會管賬被我那嚴苛的祖母戳着額頭罵草包賠錢貨的日子,那時的父親在祖母身前盡孝,也跟着痛罵自己娶了個敗家婦。
那時候的母親噙着淚,被祖母用掃帚杆子抽倒整個人摔在地面上,餘光正瞥見了懵懂立在一旁的我,眼中全是屈辱。
到如今祖母早西去了,可母親卻始終記得這段恥辱,在對着父親時,依舊三番開不了這個口。
只是這酷熱天氣不會因爲同情這個被幾本單薄賬本爲難的女人便消停。
劉婉晴在典了幾回首飾後,再被母親問起,也一個勁地哭窮。
最後母親逼得無奈,終究是再度敲響了我院子的門。
這回我相迎得快,綠柔剛去開了院門,我便已捧着一盒古樸的首飾上前去,滿目殷切地將之遞給母親。
母親沒有即刻抬手去接,而是由着目光掃過一圈我這破舊的院落,神情已然帶了幾分心虛。
隨即她的眼神落在我手中已然被磨破了一角的首飾盒上,沉默了好一會,才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親手接過。
一旁的王媽媽見狀也要去接,卻被她呵去了一邊。
母親臨走時看向我,眼神中裹着許多情緒,最終在婦人帶皺的眼角處滾做一滴淚。
她長長地嘆息一聲,似乎想要舒盡胸中鬱氣,人卻變得更爲傷懷。
她是認出來了,盒子裏的首飾全是二十年前的款式。
那是母親從前用舊了的東西。
當初我隨父母從偏僻的青州到了上京,別家女兒滿頭釵環,衣裙彩繡,一羣人湊在一塊,明豔成一團,好似天上的仙子。
而我素衣布裙,自然同她們格格不入。
雖因着我謹小慎微,不曾受到針對,可那時候我總歸也是稚嫩愛美的,回家時委屈紅了眼眶。
母親見狀,便將她的那些首飾一股腦給了我還安慰我說她的這些瑪瑙玉珠可都是真品,縱然我戴到出嫁也是夠的。
後來隨着父親仕途漸順,府中的開支也寬裕了不少。
可是父親畢竟在朝中無倚仗,能走到太師這個位置上,全然是靠着他一身清貧向聖人投誠。
若要保持清流之正,便不好斂財露財,我和母親依舊穿着簡樸。
那時候我便明白,我們Ŧū́⁶在外頭表現得越貧瘦端正,便越會有人夸父親風骨清流,父親的處境也就越發安全。
到了後來,這便養成了我的習慣。
縱然母親妹妹如今都有了許多擔得起上京貴婦貴女身份的首飾,我卻依舊不愛打扮,在他們眼中,妹妹俏麗討喜,帶得出去,而我卻無趣萬分。
卻不知是那段總是提心吊膽的歲月使我記憶太深,讓我始終忘卻不了刻進骨子中的那份警惕。
到如今梳妝檯上擱着的那一批,還全是母親從前給我的那些。
母親給我的那些首飾符合二十多年前青州百姓買賣物品時的心思,款式簡單,但料真價足。
一盒全典了,倒是比之前劉婉晴賣去的那些拿回的銀兩多。
到了次日清晨,蓮兒一開門,就見我院門口擺着兩大個冰桶。
送冰的家僕抬手擦擦汗,朝蓮兒笑到:「夫人說,日後就老爺和大小姐這邊的供應都不斷掉。」
我笑笑,還沒得來及叫他將東西退回去。
就聽見前堂那邊一片熱鬧,蓉兒打聽下來,竟是劉婉晴正拉着已有數月未回家的劉懷光哭委屈。
-8-
劉懷光是家中長子,晚我一年出生,按年歲來說,他本該是同我親近的。
但他與我在家中的境遇卻是完全不同。
父母親在他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希望,要他繼承家業讀書入仕光大門楣。
在我還攥着母親給的舊首飾受着旁人冷眼時。
懷光已經身着錦衣烏靴,用着上京最金貴的筆硯,託身在朝中名流門下聽學辦事。
而在更早之前,我們一家子還在青州時。
日子清貧起來,我也要挽上褲腿袖角,同堂姐妹們下荷塘去摘藕絲磨印泥,那是個精細活,回了家也需日夜守着勞作。
然而回報也豐厚,一年製出的兩盒託行商賣去給上京的貴人們。
拿回來的報酬足夠管家中幾口人大半年的米麪。
只是有時候我在沾溼半邊衣裳抱着蓮藕回家中時,正能撞見在院前讀書的懷光。
他帶着些鄙夷的目光從我我還掛着泥星點子的腳踝上略過,我便忍不住覺得侷促得很,腳後跟微微碾着地朝後挪一下。
他雖然是我弟弟,年紀也與我差不了多少,卻只在幼兒時與我親近。
自打他讀書記事後便不再怎麼同我說話,總是一副覺得我丟人的模樣。
那時候家中無如今這般權勢,我也沒那麼多個弟妹,母親待我還是溫柔的。
她會在納涼的夏夜中將我抱在懷裏,撫過我的後背安慰我:「懷光是男兒,同你,同我們都是不同的。懷光要讀書,日後還要去做官來撐起整個家。他這個人高潔得很,見不得生活裏有半點邋遢。但母親知道玉兒是爲了家中才這樣做的,懷光的新買的宣紙還是玉兒拔藕絲換來的呢。」
我被母親溫柔的體諒安撫了,心頭也就想着等懷光知道我給他買得書紙筆硯後,他自然就和母親一樣體諒我了。
只是卻從沒想過根本不會有人將這樣的事告訴劉懷光。
因爲他是家中長子,是將來要光大宗族的人。
他只需要用現成的紙筆寫策論,並不需要知道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也是因此,我和劉懷光雖然年歲相同,可見識過的世界卻全然不同。
我常在想,劉懷光從前常策論講說讓窮人將家中的儲物變賣,便又可獲得一筆不小的錢財。
那時他已十三,跟着先生讀了五年書了,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和善美滿,才能讓他說出這般稚氣天真的話來。
我想不出答案,只知道他用着賣藕絲印泥換來的嶄新的毫筆時,依舊嫌棄會去下泥塘摘藕絲的我,我便不再從正門回家,刻意避開那鏗鏘的讀書聲和其中藏不住的志氣。
等到後來有了婉晴,她從小被嬌養,身上更有着上京貴女獨有的那一股子綺麗驕橫氣派,劉懷光更喜歡她。
但凡外出了回來,必會帶東西給劉婉晴。
上京女子中時興的東西,劉婉晴能夠一樣不落的從劉懷光那裏得來。
這回劉懷光給劉婉晴帶回一對九連環。
這是京中近半個月來時興起來的玩物,而今日頭正盛,那些王孫貴子們打不了馬球,便成日裏湊在一堆解連環。
很快就在貴族圈中將這風氣帶開。
劉懷光買來這一對給劉婉晴,本是圖妹妹俏麗一笑,隨後也能像其他貴女一樣,心思靈巧,能解數環,成一段風流美談。
他也可以憑此再在同窗面前得意一陣。
卻不曾想到劉婉晴連看都不曾看去一眼。
只是委委屈屈鑽進他的懷抱中哭。
劉懷光向來一身錦衣穿戴平整,被劉婉晴的淚水將襟口處洇溼好幾處。
他下意識地皺眉,叫了劉婉晴的侍女霜兒上前去將事情講個明白。
霜兒將她主子嘴上那套功夫學了個十成十,只講了府中前些日子出賬緊張,劉婉晴典了自己的首飾補貼府裏,夫人卻斷了她的冰桶,將冰桶往我院子中送這事。
卻是半點不提府中出賬爲何緊張,我又爲何在母親眼中需要這份冰桶。
「不過是些小事,何必需要委屈成這樣?來來,看看大哥給你帶得禮物。」劉懷光以爲劉婉晴因爲母親斷了她的冰桶而鬧脾氣,叫母親再把她的冰桶續上就行。
他的心思仍舊在給劉婉晴展示他的禮物上面。
劉婉晴見劉懷光無意給自己出頭,也就撇撇嘴嚥下了這股氣,強行敷衍着同劉懷光玩了會。
只是她的心思翻騰,實在沒有就座解連環的心性,推說等之後解開了就派人給劉懷光院裏送去,便帶着霜兒離開了。
劉懷光見她推脫略感不滿,但也由着她去了。
據說劉婉晴是笑着同劉懷光道別的,只是一轉過身,那背影上多少是帶着點氣。
我在院子門口白聽了這樣一場大熱鬧,同那送冰桶的人會心一笑:「瞧着這樣下來總歸是不好的,煩請你幫我回了母親,就說我這身子也用不到,妹妹年輕力盛,正是好動的年紀,這兩個冰桶還是派去給西院那邊就是了。」
母親想用兩個冰桶來平了她心中的愧疚,我卻不願意買賬。
送桶來的家僕畢竟是出自母親的院子裏,剛纔順着一耳朵聽了母親最是心疼的劉婉晴因爲這事跟劉懷光告狀時,面上就已經有了難色。
這會聽見我回絕,連本該有的推讓都忘了,連連行完禮後轉頭就提上桶回去了。
我和蓉兒她們也轉過身子準備掩上門回院子裏,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長姐。」
是劉錦州在喚我,再回身時他已到了跟前,向來不用正眼瞧我的人,此刻俯首擺臂端端正正地跟我行着禮。
-9-
我冷眼覷了他好一會,見他手臂痠麻得直抖,也沒扶他起來的意思。
劉錦州也就這樣一直跟我犟着,過了好一會,我才鬆開捏在手心裏的帕子掩住脣咳嗽幾聲,沉聲道:「我身子不好,就不衝撞二郎了。」
說着我便回了院中,蓉兒蓮兒趕緊合力關上了門,且還細心落了鎖。
我還記得,當時劉婉晴商量着要叫蕭流上門退婚另聘她的計劃時,裏面附和聲音最響亮的便是劉錦州了。
擺爛這些天裏,見不着他本人還好,我還能心平氣聽個熱鬧。
而今見着他人了,我便只覺得心恨手癢,恨不能狠狠朝他臉上摑上幾掌。
這些年來母親不願管家事,將我在府中留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到如今,我已十七歲,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姑娘了。
和蕭流這樁婚事本該在今年就結成了,蕭家殷實顯貴,也算是全回來我這個被耗到大的姑娘一點體面。
可偏偏我的弟弟妹妹親手攪黃了它,用最令我難堪的方式。
他們並非無知稚子,不會不明白在我這個年紀的女兒家若是被退了婚等待着我的將會是什麼。
可他們就是由着心中那股憎惡這樣做了,全然不顧這些年我對他們的關護情義。
我心底厭恨劉錦州。
正如劉錦州當初不願意見到我一般,我也不願意見他。
劉錦州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隔着院子的高牆高聲喊我,聲音裏透出些侷促慌亂來:「長姐!我近來有聽您從前的吩咐勤修讀書,而今書中讀不懂的地方,可否再勞長姐如從前一般爲我解惑?」
我聽得火氣直起,往房裏走的腳步頓下,幾步挪到牆角處翻出一枚青石磚握在手中掂了掂,對着高高的院牆便開始估摸着劉錦州站着的位置。
一旁的綠柔和火芍趕緊一左一右抱住手臂制止我,最後我在她們祈求的臉色下鬆開磚頭,抬手捂着嘴狠聲假咳幾下,蓉兒立刻便貼着院前尖叫起來:「小姐!你怎麼又咳血了小姐!您快去榻上躺着休息呀小姐!!大夫都說了您這病得清淨將養着,受不得半分相擾啊小姐!!」
院外的聲音很快就停下,且長久沒了動靜。
我躺去涼椅中,仍舊一肚子鬱氣。
一直到晨起外出採買的桂兒回來,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回了回了!」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
「什麼回了?」一旁的酥兒湊上去問。
「肖家二郎回來了,還給小姐捎來了肖大公子的口信!」
說完兩個小丫頭便同時激動起來,一個個羞得臉兒紅紅。
原因無他,肖家二公子肖縱是這上京城中頂頂風流的人物,單靠那一身皮囊便已成了城中許多少女春閨夢裏人。
更何況他談吐優雅,眉眼溫柔,又文武雙全。
今日同桂兒會過一面,桂兒的偏心從嘴上就已經出來的。
肖二郎,肖大公子。
我想想,便忍不住失笑,只覺得這肖成業也夠慘的。有個這樣拔尖的弟弟,無怪他年年抱怨自己平白被擋了許多桃花,婚事都不好許。
他自己都時常抱怨那些個與他相交的姑娘個個心懷不軌,全是奔着嫁他弟弟來的。
這話多少是帶着打趣在其間,肖成業自身亦是人中俊傑,前些年已經繼承了肖氏的產業,這些年來帶着肖家的商隊往返於上京和西北,很是做成幾筆大單子。
肖家雖是商戶,如今可算得上是上京城中數一數二的闊綽。
肖成業志在四方,每年帶着商隊往來於京中和西北,一年在家中待不到兩個月。
回回媒人給他說了姑娘連面都來不及見上一見,他人就已經又牽着駱駝運着貨物走在西北的黃沙中。
再回來時,人姑娘早就已成了他人婦。
肖成業自己倒是不關心,回回都自嘲打趣道:「這是天意要肖某去多賺些錢來,不娶妻子還少去許多開銷的地方。」
小丫頭們在私下裏嘀咕他鐵公雞。
可是我回回託肖成業送往印泥去西域售賣,賺回來的銀兩卻是一筆不少送回到我手上。
他託人跟我講,那些西域國度裏王公貴族們很是驚豔於我制泥的精細。
有些小點的國家,更是將每年幾盒的藕絲印泥當做王室專用。
畢竟是一年需要用上兩百來天才能磨出兩盒來的印泥,其質地自然上品。
而我院子裏的人多,小丫頭們跟着我年年守着院子裏的大荷塘摘絲磨泥。
這也是從前父親往家裏貼得俸祿不多,我卻能勉強養起一家子的喫穿用度,還能從自己嘴裏省出些替弟弟們打點仕途的原因。
肖成業在西域用十幾盒印泥能換許多金器瑪瑙回來,回到上京之後,便立刻在肖家的鋪子裏掛好,用最得利的價錢售出後方才託人送來我這裏。
辦事之妥帖守信,足見其人品。
如今他又託肖二給我捎了話,說商隊還有半個月才能回京,他知曉我病了,想必需要打點的地方也多,便提前讓肖二帶了我那份的收益回京。
肖二明日在家中點好賬就來給我送現銀,這回便當是肖家出錢先將那些珍器們買了下來。
末了,他又託肖二問我,聽聞我病得很重,屆時他回來能否允許他登門探病?
我笑笑,往年我託肖成業售貨往往要過好幾人的手,他知曉我怕府中弟妹知道了我有生財的法子後更加揮霍無度,總是幫我掩藏得很好。
我和他之間,連面都不曾見過幾回,我自問同他交情深不到這個地步。
如今肖大這樣一問,很難讓人不去想他是起了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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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縱是個貼心的人。
知道肖家明面同我沒聯繫,貿然登門不合時宜,便先讓小差給我遞了帖,定在肖家的酒樓相見。
畢竟是給我送錢來的,我怎麼也該殷勤些。
可惜我如今不能出門,府裏數十雙眼睛盯我得緊,只待我稍能走動,便將這一大家子的爛攤子事塞回我手裏。
我託桂兒去回了話,就說聽聞西域那邊有許多實用的藥材,想求一個價錢得宜的拿來溫養身子。
肖縱當日下午便帶着禮物登門,我去迎他,路過池塘時正撞見劉鄺知在和母親爭吵。
他說:「當初將大哥送去蘇丞相門下,起手就是五千兩白銀,母親對他就是捨得,如今對我就是捨不得了?」
他容色陰鬱,見母親不言,越發不滿,上前欺近一步,惡狠狠地開口:「聽說連二哥那樣荒唐不經事的,母親都替他打點好了去處,只待半年後便離家,母親說沒錢,那這錢又是哪來的?」
這我倒替她覺得冤枉起來,劉錦州的事先前我就聽說了,全是父親一手打點,母親是真沒那個本事。而眼下,母親只能望着劉鄺知說不出話,只是流着淚,神情越發委頓起來。
父親如今總不着家,回家也是匆匆待上一會便離開。母親如今想同他開口都難,況且哪怕她是一介婦人如今也感受到了,當下許多雙眼睛正盯着太師府。
她又如何敢放縱劉鄺知再亂來。
正逢劉鄺知恰好瞄見了在旁的我,朝我陰惻惻看來一眼,便要離去,母親又連忙去追。
我見他們是走正門,故意落後他們些腳程,遠遠的,又見到劉婉晴從門外回來。
她看起來心情不錯,同懷裏捧了許多禮物的霜兒有說有笑。
劉鄺知一眼便掃見了霜兒懷裏那些東西,登時又朝母親發起火來:「你說家中無銀錢,那她那些東西又是哪來的?」
母親說不上來,隨即想到了什麼,朝着劉婉晴痛聲呵斥過去:「冤家,你又拿蕭家東西了?你還未出閣,這樣日後到了婆家如何能被人看得起?況且如今你父親在朝中被人盯得緊,你又如何能…」
劉婉晴這些天來已經忍了許久,此刻見我杵在後頭看熱鬧,登時掛不住臉面,火也起來了,直接打斷了母親的話:「蕭郎心愛我,才不捨得我喫穿用度沒一點好的,日後整個蕭家都是蕭郎的,我用蕭郎的東西他們有什麼可說的?!倒是母親,自己偏心嫡姐,還根本見不得我過得好。」
「我兒…我是怕你日後爲人所輕賤!」母親的淚水蓄在眼眶。
「輕賤?蕭郎送我的可都是這上京城裏最好的,什麼是輕賤?我看像嫡姐那樣定親數年就收到一根破笛子那才叫輕賤!」劉婉晴說着,朝我䁾來一眼,我依舊撇過頭裝病。這時候我不出頭,卻愈發盛了劉婉晴的氣焰。
當初蕭流同我初訂婚時,也曾說過傾慕我的風骨,親手打磨了一根竹笛送來以表心意。
後來又說我這樣的人,總是讓他覺得遙遠,一直到劉婉晴朝他靠近,女孩兒的鮮活明豔感染了他,才讓他認清自己的心。
劉婉晴總是記着蕭流親手給我做笛子的事,她認爲那是蕭家在輕賤我,這是我失敗的證據。
她似乎已經不在乎外頭對她對太師府的風言風語了,只想極力在世人面前證明,她是比我更珍貴的存在。
母親給她氣得不行,上前抬手就要去摑劉婉晴。
劉婉晴也是不裝了,將臉朝前一伸,就這樣鼓着眼睛瞪着母親看她到底敢不敢將這巴掌落下去。
到底是蕭流對她的癡迷給了她底氣。
母親的手掌懸在半空,一時間周圍也無人攔阻,到最後,她還是沒能打下去。
只是捂着心口痛呼孽障。
我看着她,只覺得幾分可笑可悲。
這些年來母親在我面前總是帶着幾分若有若無的高傲神氣的,我知道她被吹捧多了,心裏拿着貴婦的架子,看我時總覺得我還帶着青州水土中的俗氣,就像從前在家中被祖母爲難的她自己,是拿不出手的。
可如今,這名驕傲的貴婦在面對她傾心培養的兒女們時,卻只能落淚,除了落淚她好像也沒有了更好的法子。
眼下劉婉晴和她犟着,而她那親親兒子劉鄺知,早就在和她劉婉晴吵上是面色陰沉拂袖離去了,口中還直罵着女人多事。
她心裏定然是不明白的,從前在她面前溫良體貼的這些人,怎麼在過了短短數月後,就個個變了樣。
再往後或許她就能明白,那些人也許本來就是這個樣。
我身體不好,早就在邊上坐着看她們吵了。天氣熱得很,蓉兒在邊上給我打扇。
母親求助的眼神飄過來時,我也就一個勁的手帕掩脣咳個不停,人都咳成這樣了自然是發生了什麼都不能瞧見的。
一直等到門房來報肖家二公子求見,我才扶着蓉兒起了身,虛弱萬分地越過她們母女兩去迎我的客人。
肖縱早在門前侯着了了,他身後跟着兩個肖家的家僕,每人各自挑了兩個綢緞裹面的箱子,他自己則是一身錦衣,手中拿一把烏骨檀扇,長身玉立。
雖是商賈出身,他身上卻有着一股說不出的貴氣風流。
這人確實如傳言般溫柔,被攔在外面也不惱,脣角勾着春風笑意朝人拱了拱手,只道是便麻煩兄臺跑一趟通報一聲了。
隨後他見我來,招呼的禮儀得當,舉手投足亦是優雅。
劉婉晴本是想要跟出來看熱鬧,這會目光落在肖縱身上,神情上的驚豔遮都遮不住。
「這便是肖二郎…」我聽見她在我身旁喃喃自語着:「可惜了,是個商籍的出身…」
我心頭聽得一陣無語,旁邊的蓉兒蓮兒看起來也無語了。
於是趕緊替我招呼了肖二郎入府。
就在那四個綢緞裹着的禮箱抬過劉婉晴跟前時,她忽然將之攔下,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這裏面裝的是什麼?不知道家姐何時同肖家有了交情?」
肖縱面上依舊是那和風燻月般的笑意:「府上大小姐年年冬日都在肖家鋪子裏進碳,照顧肖家生意,這些藥材則是西域那邊常見的,雖價值不高,但求聊表心意。」
肖縱說這話的時候,劉婉晴已經讓霜兒動手掀了一邊蓋子,手在上面反覆撥弄了會,見確實是些常見的廉價藥材,面上的笑容便多了幾分輕蔑。
倒不是對肖縱,而是對我。
她彷彿又找着了一處戰勝我的地方,再開口時聲音調子都甜上了幾分:「肖家哥哥或許不知道,如今府上是我孃親當家,哥哥這兩抬禮物送去了東邊院子怕是效益也不大。倒是我見肖哥哥親切得很,過會就在母親身前說說,今年冬天也定然不會斷了和肖家的合作。」
這話一出來,我周邊的幾個人紛紛變了神色,一旁的蓉兒更是捏緊了拳頭。
我倒覺得無妨,劉婉晴這是瞧上肖二郎了,一口一個肖哥哥,迫不及待就要在他跟前挑撥,只是她還記不記得,她眼下還靠另外一個蕭哥哥養着。
她如今這般大膽妄爲,不過是還沒在蕭家老夫人手裏喫過苦頭。
肖縱脣邊的笑意不變,只那雙黑玉般的眸子冷了幾分,口中的話也敷衍了些:「哦?是嗎。那肖某改日必定派人前來拜會府上老夫人。」
等肖縱一路同我去了會客的前廳,劉婉晴都還繼續跟着。
我提點了她幾句要她先離開。
她這會倒是同我撒起嬌來:「姐姐如今身子不好,婉晴也想多聽聽你和肖哥哥如何談話,日後學着點也好去幫襯母親。」
於是我笑容和煦,問她:「那你還記得我身子是因何不好的嗎?」
她面上嬌憨的笑容開裂,暼了暼一旁氣定神閒的肖縱,最後不情不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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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請代我向府上老夫人和大公子問好。」我笑着開口,吩咐下人布上茶。
他初登門便看上這樣一場鬧劇,卻並不多話,利落地讓手下人將東西抬給我過目,便匆匆離去了,聽說到了府門前時,他又和劉婉晴不經意偶遇了,劉婉晴纏着肖二,話裏話外都在刺探肖二對我的態度,被肖二糊弄了過去。
由此她心頭又記恨上了我一筆。
等回到院子裏,將皮面上一層藥材扒開,見到了四個箱子中齊齊擺滿的銀錠。
蓉兒都看傻了:「小姐,這回怎麼能賣上這麼多銀錢?」
「是肖大讓利給我們了,肖大是商人,向來算得清楚,等之後他回來了,必對太師府有所求。」
我帶着丫鬟們撬開了菜窖的地磚,將這一回賣印泥得來的銀子封好。拍拍沾滿泥灰的手,心裏卻很是滿足:「管他呢,有了這些銀子,日後我們離開太師府,也能生活得不錯了。」
蓉兒臉上也帶上些笑來,看上去對將來的日子很是憧憬。
我知道肖成業是有所求,卻沒想到,等他半個月後回來,卻直接找好了媒人上門來提親。
劉婉晴最先聽到這個消息,在確認了求親的人是肖大而非肖二後,樂得直撫掌。
說我這樣的大齡未嫁女配個賤戶商籍最是合適。
卻又在見到肖家派來的轎伕身上都穿綢後變了臉色,或許是又想起了那神仙似的肖二公子,劉婉晴面色有些不服起來,狠狠剜了我一眼,酸裏酸氣開口道:「真羨慕姐姐,足不出戶都能招來商戶上家裏提親。」
我還未說話,匆匆趕來的劉錦州倒是先開口呵斥了她:「劉婉晴,說別人之前別忘了你自己的婚事是怎麼得來的!」
說罷,他不再管劉婉晴一時精彩的臉色,轉身恭敬朝我行了禮:「長姐安好。」
我捏着帕子側過頭在一旁假裝被劉婉晴的話傷了心,沒有搭理他。
劉婉晴被劉錦州這樣一說,自是生氣,她剛要再開口,母親也到了。
她便上去就搖着母親的手臂,直說着不好啦,城中的商戶都能來上門向嫡姐提親了。
母親看都沒看肖家派來的媒人,直接一口回絕了,說我身子不好,還要在家中多留兩年。
我見着媒人面上露出訝異的神色。
我如今十七,再過兩年我十九,到那時候便是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我知母親心中想法,她還在盼着我好起來,替她收拾這堆爛攤子。
可我卻不願意再由着她了。
肖家是上京城的有名的富戶。
肖成業這個人雖然瞭解得不夠深入,卻也已是目前能接觸到的人中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我若想要離開太師府,嫁人是最快的法子。
我想賭一把,在媒人離開之前,我起身叫住了她,向着她一字一句開口:「請代我回復肖大公子,就說這門婚事,劉雯玉答應了。」
「雯玉,你瘋了?」母親發出一聲驚呼:「商戶之子如何能配得了太師之女?何況你竟然越過母親擅自許婚,你這樣如何能是知檢點懂禮儀的?」
「母親。」我看向她,神色哀慼:「我今年本該嫁入蕭府,成爲蕭家婦。可我還未過門便已被相棄,縱使我是太師之女,名聲卻已毀盡,況且孩兒日日待在府中,望着這相似的景色,便日日都回想起那悲藏摧心之日,恨不得即刻羞憤而死!」
我望着她,手掌捶着心口,聲悲形怒,字字泣血,淒厲喊她一聲:「母親!」
母親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有些心虛地將目光轉開。
一旁的劉婉晴見狀就要開口說話,卻被劉錦州狠狠瞪住。
過了會,母親纔對那媒人緩緩開口道:「如今事出倉促,我還需與家中人商量,你們且先回去,改日再來吧。」
講完這些,母親看起來也累了,由王媽扶着就要回去,在經過我身邊時,她頓住腳步,問了我一句:「雯玉,你是否在心中怨怪母親?」
我低下頭,咬住下脣不說話,良久之後,母親長嘆一聲,腔調裏染上些悲切:「你太懂事了,也喫太多苦了。」
我早說了,在母親心裏,兩個冰桶就可以平了她對我的愧疚的。
我要ƭűₘ說什麼,做什麼,樣樣比不過她最心疼的劉婉晴粘着她撒兩聲嬌。
我若要向她求什麼,一定是要我將過去那些不堪一次又一次撕扯給她看,才能換得她一點兒心酸動容。
哪怕她現在垂着淚心頭覺得耽誤了我,過兩天見我無事,便又會將我放去一邊。
誰家的女兒當成了這樣?
當天夜裏,我便託人去問了肖成業爲什麼這般突然。
他的回覆亦很簡潔:我怕你等不得了。
-12-
他這話我當時想不明白,但很快便明白了。
那一日父親下朝回家,身邊跟着久違的劉懷光。
他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看起來很是得意。
一打聽才知道,原是劉懷光近來得了蘇丞相的青眼,要提攜他到自己身邊做事。
還說蘇丞相其實早就看中了他,當初劉鄺知的事蘇丞相也出了一份力來擺平這件事,爲的就是賣他劉懷光這份人情。
蘇丞相而今在上京城中的權勢如日中天,劉懷光能被蘇丞相看上,自然是爭氣的。
劉婉晴聽着劉懷光的話,面上也全是喜色,一口一個大哥圍在他身邊,比平時任何時候都來得殷勤。
只是這一切連我身邊的這羣丫鬟都覺出不對勁來。
「大少爺在學校時,寫得策論傳回來看,十篇有九篇都是廢話,他的學識究竟如何,府上衆人心中是有底的,這都能被丞相大人看上,那丞相大人莫不也是個草包?」
酥兒現在機靈了不少,在自家院子裏講人壞話也學會了壓低嗓門:「況且太師府如今名聲這麼差,那丞相難道是腦子讓驢給踢了?」
其他幾個丫鬟紛紛翻她白眼,覺得她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只有在我身邊最久的蓉兒蓮兒一臉的憂色。
蘇丞相看中的,自然不會是我那天真蠢笨的弟弟。
他真正要籠絡的,是我那自認清流,堅決在朝中中立,被聖人信任着的父親。
劉懷光自是張揚,可父親呢,父親默許了劉懷光這般的高調,這是否表明了他的態度?
「小姐。」我聽見蓉兒在我耳邊壓低了聲線:「蘇丞相有個親侄,是個混不吝的,兩年來娶了三個妻子,個個不過半年多就暴亡在家中,他如今有再娶的意思,我擔心 …」
她剩下的話沒說出來,可我卻能明白。
我瞭解我的父親,看似清正,心頭卻比誰都渴望權勢。
只是他從前警惕,頭腦也算清醒,知道自己在這暗流洶湧的朝堂爭鬥中,只能算是個沒有倚仗的小嘍囉,靠上了哪一邊都可能在下一輪的爭鬥中被犧牲掉,所以他選擇了一身清貧向聖人表忠心。
可那是從前。
我早早就讓綠柔去庫房那邊探了口風,家中明面上仍是隻有父親每個月那邊稀薄月俸的進賬。
可府中的用度卻在如今物價翻漲的當下突兀拔回到從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便心中明白,父親已然半推半就上路了。
或許是從劉鄺知的事情開始,又可能在更早之前,從他放任自己的小女兒去蠱惑抓牢蕭流的心時。
恐怕就已經有了計較了。
我被父親放棄了。
我總算是懂了肖成業說的怕我等不得了是什麼意思。
我讓院子裏的丫鬟去跟從前我官家時吩咐過的人打聽這陣子府中的風吹草動,一點兒細節也不能錯過。
得回來的消息,樁樁件件,毫無頭緒,
蓉兒說前兩天府上有人帶了兩車馬的禮物求見,走得卻是側門。
父親從不允許家中人收禮,可這一回有人給他開了門,那人走時面上是帶着笑的。
而劉婉晴在某個傍晚,帶着侍女從側門悄悄溜了出去,也是到了月上中天纔回來。
至於父親,負責書房那邊的侍女親耳聽到了父親說近來家中會有喜事。
聽到這,我大致是真的對父親絕望了。
分明是酷熱夏日,我卻只覺得渾身冰涼。
我本是想着拖到太后壽辰,屆時就隨着宮中娘娘長住西陵爲國祈福。等他們漸漸將我忘了便算了,只要不在這個家裏待着,怎麼都行。
卻沒想到父親心中當真沒有半點父女之情,到頭來還要物盡其用。
想到這裏,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若我當真在此前退婚一事中就被打倒,再遭逢這等刺激,怕是真會就凶多吉少。
也幸而自幼時起總在獨自成長的經歷將我的心性打磨得比任何人都堅強。
我咬緊牙關,抬袖揩了揩眼淚,朝蓮兒吩咐道:「去給肖大遞消息,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父親想要用我來攀穩蘇丞相,反正我既生了病又不得蕭流的心,嫁了他那個混蛋侄子死了也罷,只要我死後留住我正妻之位,兩家的親緣關係便在。
而劉婉晴嫁去蕭家,蕭流是個疼她如命的,日後自然也會因着劉婉晴的緣故成爲太師府的助力。
他甚至沒有瞞我的意思,在第二日便叫我前去書房,三兩句就吩咐下來:「我給你尋了門好親事,對方是相府中人,出身顯貴,你這些時日好好回房中待嫁。」
「蘇家公子如今已是四娶,父親直接將嫡女嫁過去,是否會影響太師府聲譽。」我恐他看出我面上的冷意致使日後生變,特意壓低了眉眼,一副專心爲太師府考量的模樣問他。
「聲譽?」我聽見頭頂父親嗤笑一聲,以一種我從未見他在人前展露過的姿態,毫不遮掩地開口:「只有權勢不夠重時,才需要聲譽來填補,而如今的太師府,已然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
是了,他終究在取得了聖人的信任後,又接住了丞相府的橄欖枝,如今的父親,不會再是誰的馬前卒,而是和蘇丞相一樣,在人後當了操盤手。
這確實是他該春風得意的時候了。
我站起身來,一身華裳的劉婉晴不知何時也進了屋,在她後面跟着我三個弟弟。
劉婉晴滿頭的釵環,幾步小跑到父親,靈動輕快的像只金貴的雀鳥。
她晃着父親的手臂撒嬌,情態嬌憨,卻在轉頭向我時,毫不掩飾眸中惡意。
「長姐能夠嫁進蘇府,這真是天大的好姻緣,我與蕭郎都會祝福姐姐。」
「婉晴這話是對的,蘇府是高門,長姐能嫁去,自是無上的榮光,要惜福纔是。」劉懷光也在一邊附和,到如今他依舊是認爲蘇丞相是因爲看中了他纔給了太師府這門親事,我是受他福澤廕庇之人,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高傲。
再說我的父親,聽了這些話,他也只是帶着笑,輕輕撫了撫劉婉晴發頂,說她亦是待嫁之女,要學着好好收收性子,日後莫到了蕭府上,還是這般的沒有規矩。
我看着他們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畫面,平生頭一回,心中蕩起了滔天的恨意。
我的好父親,他也曾經看着我長大,在我稚幼時將我抱在懷裏。
而如今他是如何看我,一枚廢棋,還是一個隨時可以捨去的工具?
我低下頭,藏在袖中的手一點點用力收攏,直到手背青筋迸起,仍不能平息心中半點怒氣。
「長姐。」劉錦州不知何時到了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長姐身子不好,我先送長姐回去。」
父親隨意擺了擺手,要我們下去。
等一出門外,他便朝我沉聲道:「我打聽過了,那蘇家是個喫人的地方,長姐若是不願意嫁過去,我便去求父親!」
「要求你方纔就已經求了。」
劉錦州這話說得響亮,卻又在我漠然的眼神中慢慢失了底氣,想來他也察覺了,這座太師府,從來跟他想象中就不一樣。
就在我以爲他已然退卻,轉過身就要離去時,劉錦州再度叫住我了。
我看見他拳掌緊握,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狠狠堅定了目光,他說:「你要離開這裏,我幫你!」
我倒是沒想過劉錦州還有這等良心,沉默了一會,仍是將現實告訴他:「劉錦州,你沒有那樣的本事,更何況…」
我越過他看向身後劉鄺知從窗中遞來的陰鬱目光:「你以爲的親人,只需要一點利益撥弄,便能是你徹頭徹尾的敵人。」
「你能一時意氣做下決定,可你有與衆人爲敵的勇氣麼?」
我心知劉錦州是個靠不住的,也不對他多有期望,在說完話後,略過劉錦州陡然慘白的面色,徑自離去了。
-13-
下午是蓮兒替桂兒出門去採買,幾經週轉後帶回了肖大的手信。
他在信中言到事有轉機,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要我務必能在幾日後的宮宴中出席。
我雖不知緣由,也未曾聽到宮中要辦宴會。但從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和小丫鬟們便開始着手準備,用賣泥得來的一部分將這府中上下的關係再度疏通了一遍。
又過了幾天,宮中果然傳來了消息。
蓮兒去打聽,原是因着數月這酷熱不退,黃州一帶旱情加劇,而今四處又物價翻漲,只有上京還能堪堪維持住供應,其餘地方的百姓生生讓餓死曬死了許多。肖成業有自己的門路,比上京人要早一步得了這訊息,所以要我早做準備。
聖人已下了罪己詔,在大殿上讀黃州知州遞上的摺子時灑了淚。
而宮中娘娘也近幾日要辦一場宮宴,將要發生的事請大家心知肚明。
連聖人都要親自去上清檯祈雨了,我們這些官家貴女,受百姓供養,自然也該跟隨宮中娘娘前往西陵寺爲國祈福。
這本是我們當爲之事,可卻有許多人不願意,紛紛想着法子迴避這一場宴會。
只因此去至少得在西陵寺留待兩年。
兩年,對這些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們來說,不是個短的時間。
白白蹉跎了芳華,再回來,縱然身上有美名,也不好再議親了。
況且聖人與娘娘仁慈寬厚,頂多小懲於他們,不會再多加責怪。
打定這些主意後,一夜之間,半個上京城的貴女都紛紛染了惡疾。
連這些日子總往外頭跑的劉婉晴也是急匆匆跌傷了腿,在家中關起院門養起傷來。
父親對我也是這般的主意,他叫人吩咐了我這幾日要在家中待好,不要在外頭露面。
我倚在牀畔定定地聽,心頭卻想着這若是幾年前,父親怕是巴不得將我送過去爲太師府搏個好名譽。
畢竟在他眼中,我不過是樣工具,連人都算不得,又哪裏會在意我是否被耗大了年紀。
也是多虧了他的這份不在意,父親雖然派人盯守住了我的院子,卻還是讓我在宮宴這日找到機會跑了出來。
我本想徑直去母親房中,卻沒想到劉鄺知竟守在門前。
他一眼看認出了同蓮兒換了衣裳的我,將我狠狠拽去一邊,眼神陰鷙警告道:「劉雯玉,這是你的命,你最好老實認命,別想着搞出什麼花樣來。」
我將他箍在我腕上的手甩開,也不廢話,與他開門見山:「劉鄺知,你知道在父親的這三個兒子裏,最不受重視的就是你,所以你收了許家送來的錢財,想借此給自己打點個好前途,讓父親能重新認識到你的價值。」
「所以呢?」劉鄺知神色陰鬱,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你要去父親面前告發我?還是想以此威脅我?」
我揉着有些發紅的手腕,蹙眉看向他:「我是要提醒你,若我真的嫁去了蘇家,和蘇家親上加親的人只會有父親和懷光。到那時候,你纔是真正沒有半點機會了。」
劉鄺知乍然沉默,也皺着眉細細思索着,顯然是聽進去了。
於是我又開口:「從前你剛開蒙時,除了在夫子跟前讀書,就是被教養在我身邊,我是你最早的老師,我在管院子時教你如何平衡四周,聚攏人心,你卻在學到後把這門心思用到了在學校里拉幫結黨上,但凡比你優秀或是不願同你來往的人,你便帶着你的爪牙百般欺辱排擠他。」
說到這裏,我面上露出譏嘲的笑意:「這些年來你做得那混賬事,全是要我幫你去賠罪道歉。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你根本容不下別人過得比你好比你優秀,你不會願意看到劉懷光靠着蘇家在太師府真正站牢了位置。」
話到此處,劉鄺知猛地抬頭,被人看透心思後,一道兇狠戾色逐漸在他面上顯現出來。
我卻不懼他,迎着他的目光,沉聲開口:「現在,我可以進去了麼。」
對峙不過片刻,劉鄺知便已做出了決斷。
他側過身讓我進門,還在那之前替我將母親房中的下人一併叫走。
待我踏進房中時,母親正坐在花梨鏡前,出着神不知想些什麼。
乍然見到我從身後出現,她下意識手腕一抖,先前手裏拿着的東西便這樣一路滾落至我腳邊。
我俯下身將之拾起,卻發現從前母親送我的銀釵,未曾想到當初典釵時她還留了一支在手。
我上前幾步,將它輕輕放還至母親手中,隨即直直跪了下去。
「玉兒…你這是在爲難母親…」母親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抬頭,正瞧見她神色痛苦地闔上眼睛。
「是,可女兒這一生,也都是在爲難中度過,從前我自以爲這些爲難能讓母親知曉我的信任委屈,從而能將目光分些給我,到如今,女兒不敢再奢求那些。」
我說着,俯下身去,掌心貼着地面,朝母親沉沉叩拜下去:「女兒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我想活着,母親!」
在叫這一聲母親的時候,我格外咬重一聲,母親亦是周身一震,似乎大夢初醒,面上又帶着混沌與茫然。
最終,她用一種尤爲不忍的語氣同我做出決斷:「這些年終究是我虧欠了你,今日你便同鶴佩一起陪我進車。等這件事過後,你便當…沒我這個母親。」
我拜伏在地上,良久不能起身。
倒是母親叫來了王媽,要重新爲我妝點,她說:「總歸是府上的嫡小姐,入了宮中是要臉面的。」
王媽會意,上前來拆了我頭上略顯凌亂的髮鬢,重新裝點起來。
「鶴佩跟我的時日早,我從來只信任她的手藝。」母親在旁邊看着鏡中的我被王媽一點一點打理出來,有些感懷:「這些年從不曾好好看過去,如今仔細一看,才發現我的玉兒同我年輕時,竟然長相相似極了。」
王媽連在一旁附和:「都說當初夫人踩着鬼門關將大小姐生出來,所以大小姐懂事,是來報恩的,自然是與夫人親近又相似。」
這話好似說到了母親的傷心處,她撇過身子,拿手帕擦擦淚。
過了好一會,才上前來牽起我:「走吧,該出發了。」
先前父親叫人來喚母親,母親說她頭正發疼,要父親先進宮去。
如今父親不在府中,她要帶我出門倒是方便。
在宮門口下車時,正逢着各路貴族高官們的車架相繼到來,下車的時候卻見不到幾個年輕少女。
我聽見身邊的母親在微微嘆上一口氣後,便自顧自地先往宴會上去了。
不知道她是爲我的將來嘆息,還是在憂心之後她面對父親時的處境。
就在我跟隨着引路的宮人也要離開時,卻被身後一道清泠的聲音叫住。
一個說不上熟識的人站在了我跟前。
「劉雯玉,你還真敢來?算你們太師府的人還有些骨氣在。」宋如織在打量過我兩眼之後這樣開了口。
她因着記恨劉婉晴,連帶着也十分討厭總是被劉婉晴拖下水被迫替她善後的我,在她眼中我與劉婉晴是一丘之貉,往日席會上見了年從來未曾向我透過好臉色。
便是到了此刻,她同我說話時也是微微揚着下巴,語氣中帶了幾分刺。
-14-
「西陵的日子苦,禮佛更易將人清減,宋小姐就不怕平白虛耗了好時光。」我見慣了劉婉晴故意討巧的笑臉,宋如織這副尖刻的模樣反倒顯得有幾分可愛。
「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宋如織聽了這話,下巴揚得更高,我注意到這姑娘從來脊背挺得筆直,幾分驕傲全寫在臉上。
她說:「京中的這些權貴,家中用的,身上穿的,哪樣不是源自百姓的供養?沒有百姓勞作,還講什麼所謂的好時光?這本就是貴族們當爲之事?我和那些縮頭烏龜可不一樣。」
她說完便翹着首氣勢洶洶地離去了。
我被她先搶了道,只能在她身後頗爲無奈地搖搖頭。
等我匆匆趕到門口時,卻與從另一頭正迎面走來的男眷們相遇。
而那幾人之中,正有我的父親。
在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整個人面色沉了下來。
只見他朝身邊微微遞了眼色,父親身邊的小廝便立刻要準備上來擒住我將我強行送走。
我掙扎着朝後退了幾步,望向父親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這一點前所未見的反抗,更是激怒了我的父親。
他快步朝我走近,高舉起手掌,面上透露出些狠毒來。
而那幾個小廝更是在我身後將我團團圍住,眼見着我是躲不開了,然而就在這時,變相陡生。
「這不是劉家姐姐嗎?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今日倒是來了?快來同我坐在一塊,姐妹們都有好些話要同你說。」
宋如織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聲調拔得尖尖的,惹得座中小半人朝這邊看了來。
她本人更是視那幾名下人爲無物,直接將人擠了開來,直接環住了我的手臂。
她身後跟着她幾個姐妹,將我團團簇擁住,我跟着她們入了席中。
在一羣女孩們的香氣中,我回頭往後看了一眼,父親仍在原地看着我入席落座,冷厲的面容在漸起的燈火下,逐漸變得陰冷。
「喂,你發什麼呆?該不會到了眼下才覺得後悔了,想當縮頭烏龜了吧?」宋如織在一旁用手肘支了支我,見我仍是神色鬱郁,便撂下狠話:「劉雯玉,可別叫我看不起你!」
說罷便又轉過身同她身邊的姐妹繼續去小聲商量着什麼了。
母親就坐在對面的席面上,同其他官家夫人交談,從我入會場之後,不曾看過我一眼。
席會上的交談聲很快安靜了下來,是聖人與宮中娘娘到了。
我出席宮宴的次數其實並不多,在我心中裏,聖人與宮中娘娘始終是那被燭火在身上鍍了金光,平和又仁慈的高大形象。
如今,我與宋如織一道垂着首,靜靜聆聽着聖人訓誡。
天生異災,我們每一個人更應該規正自身,憐愛百姓,祈求上天能收回酷熱,降下甘霖。
聖人說這話時威儀赫赫,許多女眷嚇得變了神色。
娘娘便在這時候適時接話,以親和慈愛的情態撫慰衆人心中餘悸。
當她詢問到可有女眷願隨她同往西陵祈福時,宋如織第一個起身上前去,在誠心跪拜過聖人與娘娘後,目光堅定地開了口:「戶部尚書嫡女宋如織願跟隨娘娘前往,且願在祭典之後留待西陵,直至祈福圓滿。」
聖人見狀,於高座上撫掌大笑,朗聲稱善,直道是宋家有好女。
宋如織的姐妹們見狀,也紛紛離座請願。
期間有幾名命婦亦想請命跟隨,被娘娘幾句笑言擋了回去。
官員在職者,其髮妻與承業之子不得離京,這是聖人定下的規矩。
場面一時間又冷了下來。
「可還有人願隨本宮同行?」娘娘在上座中和煦發問到。
我便在此刻,捏緊手中錦帕,從座中站起身來。
「太師府劉雯玉請與娘娘同行。」
我跪在堂中,朝上座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娘娘微笑着頷首稱允,隨後父親着急的話聲音便從一旁傳來:「小女已然許親,不日即將完婚,還請娘娘收回成命。」
若是在往日裏,娘娘寬仁,必會免了將要成親的女孩兒隨行任務,可如今…
「放肆!」聖人身邊的掌事厲呵一聲,父親見狀,趕緊伏身跪倒在我身邊。
逐漸凝固的氣氛裏,聖人忽然朗聲舒笑,隨即詢問起父親:「寡人記得,劉家的親事已然換給了二小姐,長女又是從何突然結親?」
一時間,我只覺得身邊的父親周身氣息皆變了。聖人寥寥數句話,便已展露出對太師府的關注。而接下來,父親的話更要謹慎來答,答不對,是犯了欺君之罪。
可若是答對了,便是將他與楚家有了勾當這件事擺在了檯面上,簡直是在邀請聖人去查。
無論是哪一種,都能將父親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美夢銷個粉碎。
無聲中,是誰的冷汗貼着額角一路朝下,顆顆砸在了青石的地磚上。
我聽見父親嚥下一口唾沫,隨後才深吸一口氣顫聲開着口道:「小女頑劣不馴,微臣恐其日後衝撞娘娘,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聖人、娘娘恕罪。」
回應他的是帝王無聲的威儀。
我見狀,完全不去管四周,自顧自將頭埋得更低,儘量讓父親說錯話這件事顯得與我無關些。
就在許多人以爲我父親會在今日因此獲罪時,聖人卻忽然又笑了,開口道:「劉家這大女兒,寡人瞧着卻是個乖順的。」
話到這份上,父親哪敢再說什麼,連連稱是,隨後便拉着我退下去了。
等宴會結束回到家中後,父親將我從馬車中拽出來拖到了祠堂,要我當着列祖列宗跪下。
他面色鐵青,告訴我過兩日他便會讓我母親進宮裏向娘娘陳情,說我病重無法隨行,要娘娘免了我去西陵的任務。
這兩日,我便要跪在祠堂中反省自己。
可我只是淡淡看暼向他一眼,平靜道:「父親,我沒病。」
我站得筆直,哪怕面對着列祖列宗的排位,依舊問心無愧。
「你想忤逆你父親的心意?」他語調壓低了些,聽起來似在威脅。
我並不領情,略略移開了目光同他開口:「父親可還記得?從前在青州時的日子?」
「那時父親是鄉里秀才,身家清貧,而母親本是富家千金,出嫁前從不知人間疾苦。嫁與父親後母家生變,淪落到爲父親買書都還需要典衣賣釵,家中女眷常受飢寒,那時候與現在相比,可謂天差地別。」
我說着,環顧了一圈四周的燈火,和高高供奉在上的劉氏先祖的牌位,昂聲同他質問道:「房屋闊綽,家僕成羣,現在這樣還不夠麼?父親要知道水滿則溢,人若所求太多,便會永不知足,而今聖人已經在敲打父親,您卻還不願收手,你…」
「夠了!無知女子,懂什麼道理!」父親一聲厲呵阻斷了我接下來的話,他氣得不輕,揚起寬大的手掌便要朝我打過來,卻被我閃身避開。
我冷冷地看着他,自顧自地走到堂前將鎖着的大門打開,回身看向他:「應選之人在祈福前自戕乃是大忌,父親若不怕女兒拉上劉家玉石俱焚,便盡情逼迫女兒。」
說罷我摔門離去,只聽見父親在身後氣極反笑,一口一聲地啐罵着:「好,好得很!從今天起我便沒你這個女兒,當劉家從來不曾生養過你這麼個東西!」
「求之不得。」我沉聲應到,朝前走着的腳步片刻不停。
我和父親在祠堂起了這麼大的爭執,自然是驚動了不少人。
在回去的路上,劉婉晴鬼頭鬼腦地從道旁現身,一張臉上全是幸災樂禍。
「長姐這是犯了什麼大錯惹得父親這般生氣?」她說着,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般開口:「長姐該不會是在宮中當着聖人娘娘的面出了醜吧?想不到長姐不僅是年紀大了,腦子也跟着不清…」
啪的一聲脆響後,劉婉晴捂住逐漸燒紅腫起的半邊臉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半晌之後,她回過神來便要還手,卻被我扣住了手腕。
「我已代太師府應下娘娘的祈福之邀,但凡我有個三長兩短出不了門,屆時頂上去的人就是你了。」
我說着,輕輕湊近她的耳邊開口:「你說,兩年的光陰,蕭流專情等得了你,他府中那位強勢的老太太等不等得了?」
我說着,狠狠一鬆手甩開了她,勾起脣角毫不掩飾面上的譏嘲:「兩年,等你再回來時,就只能去蕭家做妾了。我勸你最好別將我逼急了,劉婉晴。」
-15-
劉婉晴被我摔了個踉蹌,再回身時眼中已經蓄滿了淚,她面色慘淡,囁喏着朝後退了兩步,想要還口卻又不敢說話,顯然是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只因她從未聽說這樣的事情,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我。
站在我的目光中整個人都在發抖,最終轉身逃進了夜色中。
我看着她倉皇的背影,心頭覺得諷刺,忍不住嗤笑出聲。
方纔說讓她頂上的事不過是我順口編的,劉婉晴出席宮中的場合比我多得多了,但凡她能將她的心思從穿衣打扮,四處招搖,在家爭寵和搶男人上面勻開一點,都能知道我剛纔說得都是些假話。
送走了劉婉晴後,我再度回過身,望向從暗處走出來的劉錦州,略略活動了手腕:「怎麼,你也要來招我?」
劉錦州對此卻避而不答,只是照舊端正向我行了禮,隨即開口道:「長姐如今做成了自己想要的事,恭喜。」
他看起來不像是要找事,可我對着他依舊沒有幾分耐心。
況且我如今也不用同誰裝了,見他說完之後便始終站在那裏沉默不語,也沒耐心等他開口,我越過他就要離開。
不遠處已經能看到蓉兒提着燈籠來接我了。
就在我與劉錦州擦肩而過時,他忽然低沉出聲。
「我確實是個沒勇氣的懦夫,配不上長姐從前的教誨。」
我的腳下的步子沒停,劉錦州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在同我說話,又像是說給自己在聽,他說:「長姐如今言傳身教這一課,足夠我用此生去品味了,我也會去努力,讓自己也能生出長姐這樣的勇氣。」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我已走出了很遠,來接我的蓉兒將我渾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見我無事,才攀着我步履悠悠地朝我的院子中走去。
方纔劉錦州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
我想做的事情達成了,劉家這羣人日後要怎麼想怎麼過怎麼活,都與我沒有半點干係了。
隨娘娘出發去西陵的時間是在三日後,這三日,我的院門較往日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冷落悽清。
父親以爲這是在告誡我,在他眼中失了父母關護的子女是沒什麼好前程。
卻不知這讓我反而更自在,我和蓮兒她們把這些年來存下的銀子紛紛轉移好,又出門去見了肖成業一遭。
他倒真是個重情重義的,知道府上不會有人爲我置辦行李,便直接告訴我他爲我包了一個車隊,要我出門那日直接將他們帶上就行。
我聽後連連拒絕,我是去祈福的,而非去享福的。
肖成業見狀,面上是大受感動的神情,他說:「雯玉姑娘,肖某就知道你是最會過日子的,從當初第一次見面時我便有所察覺,你會是這個世間與我最般配的姑娘。」
「咳。」肖縱在旁邊掩着扇子輕咳一聲。
肖成業反應過來,立刻改了口:「但是會過日子不意味着就要過苦日子,我肖某賺錢正是爲了供妻子花銷的,無論妻子還是未婚妻,肖某都斷不會讓你委屈到自己。」
事到如今,我才終於明白了肖成業對我那似有若無的情誼究竟是從何而來。
居然是在我們初見時便開始。
當初上京城中有名流舉辦壽辰,我與肖成業同在被邀者行列,也同在被排擠的外圍。
他是個眉目俊朗的,單看整個人的架勢便頗有些神武不凡。
只是那時候的他還不曾接手肖家,只是個簡簡單單的富二代,權貴們看不上他,不願同他混在一起。
他見我衣着樸素坐在邊緣處,便以爲我和他都是平民階級,主動來打聽我的姓名。
當他知道我是來自太師府中時,尤且狠狠喫了一驚。
隨後他又好奇我用茶泡豆腐,將面前的肉擺了一整碟,將那些最爲精緻昂貴的糕點反而棄在一旁。
我便跟他解釋,上京權貴中有餐不盡食的規矩,若是將你盤中的東西喫完,會遭到他人恥笑。
所以我喫東西時,會力求先喫飽。
這一堆菜品裏,唯有這糕點最不飽腹,所以我將它們剩在一旁,先喫肉再就些水喝,一頓下來便能飽個六七分了,成功撐到下一頓。
而那些剩下的完整糕點,其實也是最好攜帶與保存的,宴會結束之後,往往會被那些下人們收走,帶回去與家中小孩或老人喫,也不會浪費。
肖成業聽得有些發愣,我見狀,便繼續同他講。
上京城中的精米飯其實是喫不飽人的,若是要做力氣活,還需裏頭混些糙米來。
市場上每日最廉價的蝦子皮,買來幾斤炒香了再加醋醃製,平日空裏拿出來喫最解饞。
還有用最低成本的藕絲去制質地上乘的印泥。
這些我跟他講了。
我同他講這些話的時候,肖成業一刻也不分神地聽着,隨後眼神越來越熾熱。
他當即就表示對我口中的藕絲印泥很感興趣,想要將我手中這一批帶去西域出售。
之後沒過幾個月,肖成業跟隨家主第一次去西域時,主動找人聯繫上了我。
他確實是個天生的商人,推銷起他的東西時簡直舌燦蓮花。將那些印泥以我想都不敢想的高價售賣了出去。
我以爲憑肖成業的精明,自然要從中扒層皮的,可他卻分毫不佔,將得來的錢財全數給了我。
我從前想不明白他這樣的舉動,最初以爲他只是想憑此讓利一兩回與我長期合作,後來次數多了,又以爲他是見我比其他貴族過得清貧,心中同情我。
現在想一想,原來他是在操勞自己的終身大事。
肖成業見我長久地不說話,似乎有些侷促。
他在肖縱戲謔的目光下,抬起手中背盞一飲而盡,剛生出的勇氣在對上我的笑容後,又變得乾巴起來。
「雯玉小姐,肖某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溫聲接下來了話:「想不到竟是因此與大公子結緣,這些日子肖大公子仗義相助,雯玉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大公子爲人。」
肖成業聽了這話,面上顯然鬆下一口氣。我忍不住心中失笑,這平日裏口若懸河的商人,這會嘴倒是笨起來。
只是我心中仍有掛礙,思前想後,同他開口道:「雯玉越過父母向大公子許下這門親事,本就未過明路,眼下去西陵一走又是兩年,不知肖大公子是否…」剩下的話我沒講完,等肖大表態。
「這不妨事!」肖大猛然激動起來,竟直直拍案站了起來,把我和幾個丫鬟嚇了一跳。
「咳咳!」一旁的肖二握着杯盞再咳兩聲。
肖大這才反應過來,又趕忙坐下,開口解釋道:「肖某本就時常在外走商,多這一年兩年無妨,就當是多讓我攢些…攢些…」說到這裏,他竟眼神遊移開,飄飄忽忽盯着桌面上的茶盞,硬朗的眉目間浮出一抹羞澀來,嘿嘿笑出兩聲:「多攢些老婆本。」
「噗,咳…咳咳…」肖二這回是真讓茶水給嗆到了,許是從來沒見過自家長兄這般傻氣的一面。他看起來有些發臊,檀扇掩住半面,四下看了一圈,才拱手朝我賠不是:「兄長這會是樂得有些癡了,冒犯了劉小姐,還望小姐見諒。」
害怕肖大在路上樂過頭,這回是肖二叫車馬送我回去。
遠遠到了太師府門前時,又見着了新的熱鬧。
劉婉晴近幾日委實有些倒黴了,纔剛讓我收拾了沒多久,又逢蕭家老太太出手。
只見她讓人僱了四個跛子轎伕,抬着一架綴了花的破舊青布轎子,又叫了兩個歪瓜裂棗的喜婆,到了太師府門前便開始嚷着要太師家二小姐快些出來上轎過門。
動靜之大,將休沐在家的父親都驚了出來,面色鐵青地盯着叫門的喜婆,問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當然是天大的喜事了老爺,我家主母說了,劉家二姑娘這些日子既然已經將她備下的聘禮全花光了,那便是可以直接過門了。」那喜婆講得是眉飛色舞,周遭一羣看熱鬧的人也發出鬨笑。
還不待父親開口,旁邊那個又趕緊湊上來接道:「是了,老爺,尤其是我們主母見您家日子緊巴,二姑娘的喫穿都還需要去我家郎君那裏哭才能得來,便免了您家女兒的陪嫁,這簡直是雙喜臨門吶!」
她這話一落下,父親的臉面徹底沒處放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羣裏不知是誰帶頭起了哄,眼下也是齊齊叫嚷着快讓二姑娘出門來上花轎。
父親氣極,只能回身在一羣丫鬟婆子堆裏搜尋着劉婉晴的身影。
見有這等好戲看,我不急着先下車了,掀開了簾子跟着父親的視線一併去瞧。
劉婉晴躲在門裏面,她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整個人已經嚇白了面色。
在父親嚴厲的眼神下,她被帶到了人前。
「我問你,你是否真的花了蕭家大郎的銀錢?」父親壓低聲音斥問,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我…我…」劉婉晴囁喏着剛要開口。
一旁的喜婆突然哎喲一聲,湊了過來,指着劉婉晴下身的裙子大聲道:「這不是我們家郎君前陣子去城南衣莊裁得鮫紗料子麼?這麼快就給姑娘做成衣裳了,郎君真是疼姑娘,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呀!」
劉婉晴猛地一顫隨即拼命搖頭想要解釋,話剛到嘴邊又被另一個截斷:「姑娘頭上簪得釵,可是我們蕭氏傳家的寶物,既然東西都已佩上了,姑娘就快些上轎,祝願姑娘與郎君恩恩愛愛,琴瑟和鳴。」
兩人說着,便要齊齊上手,將劉婉晴拖進轎中。
「夠了!」父親一聲厲呵暫停住這樣一出鬧劇。
他陰沉着臉朝兩個婆子瞪過去,兩個婆子本能地鬆了手。
劉婉晴爆出一道哭聲跑回劉府的丫鬟婆子堆裏,抽噎着躲在了她的侍女身後。
「蕭老夫人既然不想要這門親事,那就此退了便是,可你們真正是欺人太甚,當我太師府無人,冒犯到我府門前來!」
兩個婆子聞言,相互對視一眼,面上紛紛露出不屑來:「那還請劉太師往後教好女兒,莫要整日就會伸手同男人要銀錢。畢竟是你們家姑娘天天可是同我們家郎君哭訴,說你府中極其苛待她,我們主母要抬她回去,可是起了一片好心來救她於水火中呢。」
這兩個婆子語氣中夾槍帶棒,是絲毫不怕父親以退婚做要挾。
我在一旁看着這出鬧劇,忍不住笑出了聲。
蕭氏世承爵位,蕭老爺又是身居沙場護國有功的武平侯,門楣高出太師府不知幾許。
可當初同太師府結親卻也是老夫人樂見的,一是蕭流若要門當戶對只能向上求娶公主,從而毀去前程。二是老夫人害怕聖人猜忌,才選中了太師府這樣一個所謂的清流門戶家的女兒配給蕭流。
可結親的當下歡喜,之後卻不再是。
我十二歲幫母親管家,十四歲與蕭流議親,一直到十七歲還被母親留在家中。
被拖大了年紀的不只是我,還有蕭流。
蕭老夫人心中早已對我不滿,奈何我言行謹慎,讓她挑不出錯來,只能將仇記在整個太師府頭上。
之後太師府又出了嫡妹奪姐姐親事這樣的醜聞,同這樣的人家帶上關係,蕭夫人自覺是掉了蕭家顏面的,奈何蕭流對劉婉晴喜歡得很,寧願忤逆自己的母親也要同劉婉晴定親。
一來二去,蕭夫人已經惡極了劉婉晴,巴不得父親這邊主動提退親。
而劉婉晴在先聽到退親兩個字時,整個人還是懵懂着的。
一直到在旁邊扶着她的霜兒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後,劉婉晴神色惶恐起來,隨即哭着衝了出來,在父親面前跪下叩首。
「父親,女兒與蕭郎是真心相愛!女兒不願與蕭家退親!」
父親先前的舉動本意是以退爲進,就算是蕭家不挽留,至少保住些太師府的顏面。
可劉婉晴這一招,卻真真稱得上是將父親的顏面一塊拽了下來往地上踩。
我在邊上看着正精彩,蓉兒適時遞來一捧瓜子,我倆坐一塊嗑了起來。
「你…你…」父親氣得指着劉婉晴的手一直在抖,好半天后才順過起來:「你這不知羞恥的孽障!」
說着,他對周遭的婆子們一併吼出聲:「還愣着做什麼,把她帶去祠堂關起來!」
隨後他又打發走了蕭家的婆子。
周遭看熱鬧的人羣見狀也逐漸散去了。
我聽着一羣人都走遠了仍舊津津樂道:「想不到這太師府家的二女兒竟是這般不自愛。」
「是了,從前還都說她名聲好,最得太師夫婦寵愛,你說說她又是何必這般輕賤自己,圖什麼呢?」
圖什麼?她自然是害怕失了與蕭家的這門親事就要被父親送去蘇丞相侄子的房中。
那樣纔是真正從雲端掉至了地獄。
比起這一些,臉面還算得了什麼?
劉婉晴算是想明白也豁出去了,只可惜她始終缺了點腦子,如今場合不對,她讓好面子的父親下不來臺,自己又能得什麼好果子喫呢?
-16-
劉婉晴被罰得不輕,就在我以爲總算能清淨些的時候,卻又與她遇上了,倒是我低估了劉婉晴要噁心我的決心。
她在祠堂裏對着祖宗牌位跪了一整夜,腿腳都稱不上利索了,還要在第二日我出門前拖着滿是傷痕的身軀,到我的院子門前來堵我。
「昨天有僕人看見了,你是從肖二的車上下來的。」
我斷然沒想到,從劉婉晴嘴裏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隨即又聽她接着說到:「先是自己做主許婚給肖大,又跑去勾搭肖家二郎,劉雯玉,你真是這世上最不知廉恥的女子。」
她惡狠狠說着,似乎要把心中無盡的怨氣發泄出來。
我見她張口閉口皆是些沒營養的話,便要直接越過她離開。
經過她身邊時,劉婉晴忽然用盡了全力朝我撲了過來:「劉雯玉!你等着!等你一離開,這個家裏就不會再有你的位置了,你再也沒機會來礙我的眼,我一定會讓你後悔,以後你要跪在我腳下來求我!」
我被她吵得有些受不了,正要將她推開,蓉兒先過我一步一巴掌摑在了她臉上。
劉婉晴愣了一會,像是不可置信,隨即聲調陡然拔高:「哪裏來的賤婢,竟敢這般欺我?!」
「不好Ťū⁾意思,大小姐已經燒了奴婢的賣身契,奴婢而今是自由身,想打誰就打誰。」
蓉兒挺直了背,從荷包裏掏出兩枚碎銀扔到劉婉晴腳下,不待劉婉晴反應便兩手揣回朗聲道:「聽聞二小姐在府中日子過得不好,還需靠未婚夫接濟生活,這點銀子是我的一點心意,就當是對二小姐受我一掌的補償。」
劉婉晴從沒被這樣對待過,聲嘶力竭朝府中護院叫喊到:「把這個賤婢抓起來!我要將這個賤婢打死!快點將她打死!」
「婉晴,你沒有那樣的權力妄自取人性命的。」我上前兩步,輕捧起她被蓉兒捆過的面頰,指腹摩挲過她臉上腫起的指印,柔聲道:「況且,若是因此誤了我赴娘娘之約,整個太師府都要爲你所累,你說,你會受到聖人與娘娘怎麼樣的處罰呢?」
處罰未必真的過重,可我的語調屬實瘮人,我感覺到劉婉晴在我的掌下發着顫,掌心下移落到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惹我生氣,好嗎?」
最終我還帶着蓉兒順利出了府門,蓉兒執意要去送我,說看着我出發才能心安。
我怕劉婉晴事後報復她,囑咐她在我離開後便去投奔肖家。
而其餘的小丫鬟們也已安頓好了,如今太師府中我的院裏早已人去樓空。
我捏了捏眼前攥着我袖角哽咽不止的蓉兒,細聲安慰了兩句,便轉身離去了。
待我登車時,我驀然心念一動,直覺得有道分外熟悉的視線,正隔着些距離落到我身上。
我回過頭,正好看見了長街外朝着我一個勁揮手的肖成業。
他笑得爽朗,張口說着一些無聲的話,似是要囑咐我對這裏的一切無需掛心。
我心中的鬱氣徹底舒展開,朝他報之以一笑,隨即撩開簾子安心入座了。
宋如織早在車廂裏坐好了,此刻正撐着腮出神望向窗外。
她聽見我進來,也只是不在意地回頭瞧了瞧,隨後又一動不動地看向了車窗外,只留給我一個寫滿彆扭的身影。
一路上她都是這般狀態,沉默着走神,她不搭理我,我也不主動同她講話。
我一路上在心中盤算着等到了西陵寺之後的事。
娘娘只在西陵寺裏待兩個月,若我能在這兩個月表現得足夠殷勤,讓娘娘多多記下我,等日後離寺時我便能去求娘娘爲我與肖成業指婚,若是成功了,那之後的一切事便是十拿九穩了。
到那時候,小丫鬟們若是還想跟着我,便還待在我身邊做我的陪嫁,若是有了心儀之人,我便將她們認作義妹,親手爲她們主持操勞婚事。
想到這裏,一陣洶湧的情愫後知後覺在我心中沸騰而起。
我已能瞧見一個全然不同往日的人生,哪怕只嚐到點甜頭,也足以讓我拼盡全力去奔赴了。
我終究能擺脫那些糟亂又壓抑着的過往,爲自己活上一回。
不僅是這樣,我還想着肖大既然在意我,若是他日後是真心待我好,那麼往後餘生,我都要同這個真正愛我的人好好生活在一起。
這是我的一個優點,我惜福得很,對於能夠得到的善意從不亂折騰。
這樣想着,不知不覺,我也成了與宋如織相同的姿勢,脣邊掛着笑,坐在了車廂的另一端托腮望向窗外。
一直等到了西陵,我與宋如織住進了同一間房面面相覷時,我與她都還不曾說過一句話。
宋如織像是在和誰鬧着彆扭,舉手投足間都帶着氣。
我雖是一頭霧水,但心想終歸得罪她的人應當不是我,便在整理好牀榻後就枕着蓉兒一針一線爲我繡出的軟枕闔上眼休息了。
到了後半夜,我又被宋如織搖晃醒,就着入戶的月色,我能看見她眼底的憔悴,這姑娘怕是前半夜根本不曾沾過枕頭。
此刻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糾結了好大一會,才彆扭着開口:「你今日離家,劉錦州就都不來看一眼?」
「我與他關係不好,他來不來我都不在意。」我說着,抬手掩住口打了個呵欠就又要躺下了。
「等等。」宋如織見狀連忙將我撈回來:「我還沒問完呢!你跟我講講,劉錦州他近來在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有些脾氣上來了,整個人裹住被子朝後一翻,便又滾回到牀榻上。
宋如織不死心,還在身後攘着我,被我揮着手臂拂開。
「真不知你長得人模人樣,是怎麼瞧上他的。」我將頭悶進被子裏嘀咕一句。
宋如織倒是沉默了好一會,彷彿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就在我又要再度睡過去時,便聽見她乾巴巴的聲音響起:「就…從前只是有些在意,後來身邊人都跟我說他好,我又得不到,便成了執念了。」
她聽起來有些心煩意亂:「反正感情的事不就是這樣亂七八糟,況且少年人最愛瞎折騰,我也是折騰我自己,偏偏去想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
她整個人泄了氣,直接在我的榻邊坐下,過了一會,又伸手隔着背子來戳戳我:「劉雯玉,你就這麼睡了?不說點什麼?」
我被她折騰地有些生氣了,拱着背子坐起來一口氣同她將話講完:「首先,別人都跟你說他好可能是因爲你先開口誇過他好,至於他本人是個什麼玩意你自己長了眼睛心中應該有評價,少年人是愛折騰但不代表就應該將自己往廢了折騰。其次,上到你父親母親下至你身邊姐妹兄弟,哪一個不是真心實意愛護你,覺得你是他們天大的寶貝,又何必去爲了一個對你橫眉豎目毫無風度的男人弄得自己憂鬱煩悶,這是在輕賤那些愛你的人。」
「最後,你要是再擾我休困,我明天我就將你釘在門板上要你整日出不了門!」說完這句,我悶頭倒下。
宋如織是這麼被我唬住了,愣了好半天,最後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她的牀榻上。
等到了第二日時,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分明多了幾縷敬畏。
我來不及管她,匆匆梳洗過後,便去往中庭做早課,之後便是去佛前焚香誦經祈福。
我自以爲去得足夠早,定能給娘娘留下一個好印象。
等到了時,才發現娘娘竟已在佛前跪坐了一整夜,她一身素衣,手中掛着一串菩提子,周身香菸繚繞,娘娘闔着眼,面色慈悲又虔誠,正如一尊聖潔的菩薩。
她發現了我,朝我慈愛一笑,隨即伸出手來:「你叫雯玉,對不對,好孩子,到這邊來。」
我小步快走到了娘娘身邊,先向娘娘端正行了禮,纔在她身旁坐下。
隨後我便同Ṫúₐ着娘娘一起誦讀經文,這一次,我繃直的背變低了一些。
我在娘娘與佛祖面前,爲自己心中的那點算計自覺羞愧。
就這樣,我跟在娘娘身邊,度過了初到西陵寺的前一個半月。
中間發生了一道小插曲,有從黃州逃命來的災民,渾身是傷地闖進了西陵寺。
當時的我與一衆貴女們正在佛前誦經,衆人乍見了陌生男子,皆被嚇了一跳,還是娘娘叫來了護衛將人看住,又去喚來了御醫。
那人闖進來時,幾近氣絕。
御醫將他喚醒,也不過是氣若游絲吐出了幾句,便再度昏睡過去。
也是那時,我才知曉,黃州的災情,已經到了要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
可是聖人明明三開國庫,撥齊了賑災的銀兩下去。
當夜,住着那災民的西北角屋子便莫名走了水,火勢一路竄到我們背後那一排屋子,宋如織被驚醒後直接穿着褻衣,將我就着榻上的被子一裹一道扛了出去。
待到我醒來後只能將她裹進同一條被子裏,我倆在院中坐了半夜。
萬幸的是燒燬掉的是我們隔壁那間空的屋子,我和宋如織的行李都還在。
但有人縱火到了西陵寺,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娘娘要立刻擺駕回宮。
臨別時,她將我叫到了跟前,如母親般溫柔輕撫過我的發頂,輕聲開口:「好孩子,這些日子來,你的表現本宮記在心中,你有所求,告訴本宮好嗎?」
我一時間眼眶變得溼熱,一開始我是存了獻殷勤的心思,可之後卻是因爲真心欽佩娘娘,願意同她一起爲百姓出力。
到現在娘娘同我說,她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原來,即便不去刻意表現和爭取,付出的努力也是可以被看到的。
我忍住有些酸澀的呼吸,在娘娘面前再度跪倒,請求娘娘爲我與肖成業賜婚。
「本宮答應你。」娘娘留下這樣一句話,便擺駕還朝了,那災民也被一併帶走後。
娘娘離開後,我依舊不敢憊懶,每日潛心禮佛,只願佛祖能感知到我心中誠意,結束這連月來的旱情,讓那些顛沛流離的百姓們有家可歸。
蓉兒同我來信,說肖成業在京中組織了義捐,帶着肖家的商隊親自去了趟黃州救濟。小丫頭們都紛紛捐了款,連那個混不吝的劉錦州都將自己半年的月例全捐了出來,總算有點擔當的模樣了。
肖成業在黃州時見到了很多事情,回來的路上便出了意外,雖然僥倖撿回一條命,但受傷頗重,怕是今年都不能夠再外出了。
隨後肖成業的信也到了,跟我說蓉兒講的話都是在逗我玩,要我莫當真。
我將那兩封信捏在手中看了又看,心頭有些發酸,最後翻出我在包裹中的盒子,珍而重之地將它們收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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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肖成業便時不時給我來信。
肖成業有錢,能買到大多數人不能知道的信息。上京中發生的事,幾乎是由他一樣不漏地轉述給我。
從他的信中,我得知了劉家如今和蘇家成了乾親,劉懷光做了蘇丞相的侄子的結義兄弟。
父親終究還是搭上了蘇家這一艘大船,這也是必然之事,從他當初被聖人敲打過後仍舊一心想要將我送入丞相府中時我便明白,他早已和蘇家有了更深的利益捆綁。
劉家一時間在上京城中炙手可熱,劉婉晴和蕭流的親事也再度穩定下來。
人人都羨豔太師府,既得聖心,又有蘇丞相廕庇。
劉錦州卻在這個時候,選擇在一個夜中,收拾了行李從劉府側門悄然離去。
他給母親留了告別信,在信中說他要去往邊塞從軍,前半生中他做盡混蛋事,又是個懦夫品性,連長姐這樣的女子都不如,簡直枉爲男兒。而今他要離開父親爲他安排好的前程,親自去找尋此生想要追尋的東西。
母親捧着信哭了很久,她在家中日夜掛心劉錦州,生怕他在邊疆遭逢不測,一時間人都蒼老了許多。
而劉懷光正是得意時,他在蘇丞相身邊辦事,被周圍人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相比之下,劉鄺知卻是徹底被忽視了,肖成業的人留意到他與父親的政敵們過從甚密,想必是想要用一種新奇的法子引起父親的注意。
等入秋後,氣候終於轉涼,上京城中迎來了久違的大雨。
而自黃州微服私訪歸來的聖人也帶着滿腔的憤怒回到了宮中,一口氣處理了許多人,可那些人不過是些嘍囉與替死鬼。
到這裏,我便忍不住好奇了,回信問肖成業,你又如何得知那些人不是真正的主謀。
肖成業這一次的回信很簡潔,也很沉重,他說:「因爲我到過那裏。」
肖成業是商人,懂得審時度勢,趨利避害。自他回到上京之後,便一直是沉默着的,這也讓他保全住了性命,後續沒有受到更多傷害。
我憂心肖成業,不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倒是聽說蕭老夫人被我和劉婉晴兩個人耗她兒子耗得晦氣了,一直催促着劉婉晴過門。
可是長女未嫁,劉婉晴又如何能夠與蕭流成婚?
或許是得了娘娘的許諾,肖成業在信中大膽起來了許多,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同我說着情話:「敢問劉大姑娘何日能入我肖家大門。」
我還沒來得及回信,就讓一邊探頭探腦地宋如織奪過了筆,沒好氣地幾筆回到:「等雞啄完了米山,狗舔完了面,燭火燒斷了鐵鏈再說。」
宋如織得意洋洋地替我將信回了,這一次肖成業的回信更快,他是知道我的筆跡的,這次的回信裏的話是直接對着宋如織說的:「某族中飼犬三百隻,雞五萬只,冶鐵廬不知凡幾。只要劉大姑娘點頭,十座米山面山也不過瞬息之事。」
這可把宋如織臉都氣綠了,直接纏上我手臂一個勁地生悶氣:「有錢又如何,他又不能立刻像我這樣抱着你。」
我被這丫頭層出不窮的怪操作搞得哭笑不得。
等到了冬日,寺中清寒起來,京中的炭火還沒送過來。
縱使大家都將冬衣穿在了身上,總還是都覺得有些難熬的。
也是在這時,清冷偏僻的寺外忽然響起了賣炭的吆喝聲,我們一股腦地跑出去看,遠遠的,卻見着肖家商隊的標誌。
這是剛纔西域走商回來的一隊,帶着上好的金絲炭,聽了家主指示不知爲何偏生繞了好大一個彎路從西陵這邊過。
「現在我們是明白了,家主是要我們給未來主母送炭來了,這我們又哪裏敢收銀錢?」
價格昂貴的金絲炭被一筐又一筐地被卸在了西陵寺,肖成業也算是在宋如織面前豪橫了一把。
用人手軟,宋如織再不好說肖成業壞話,只能在旁邊咕噥着:「就,勉勉強強能配得上你了吧。」
從此往後,肖家的商隊從京城出發,總要先繞行西陵,將帶出的好東西在西陵寺卸下一部分。
於是我在寺中亦能喫上應季的果蔬,稱手的筆硯。至於那些昂貴的衣裙首飾,我依舊是回絕了的,我不能忘卻娘娘對我的教誨,在廟中祈福,一身灰袍足矣。
等到留待期滿,我和宋如織在回程的路上依然同坐一車,在車中她溼了眼眶。
「劉雯玉,日後你嫁了人,也要常記得給我捎帖子,我倒要親自上門看看,他肖家修得是有多麼豪橫氣派?」
「你要是實在找不着人玩可以繼續去欺負劉婉晴。」我誠懇地向她建議,被她在小臂上捶了一拳。
倒是臨別前,我有些擔心她的前程,問她是否還對着劉錦州不死心。
想不到這回,宋如織卻是將頭昂得高高的,聽到劉錦州的名字就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欺負過我姐妹們的玩意,還想讓我將他看上眼?做夢。」
我瞭解她的品性,這回是真正放心了。
肖成業帶着人來接我,在他身後,蓮蓉酥,桂花糕,驢肉火燒和麻婆站成了齊齊一排,我腳步剛一抬就被她們團團圍住。
豆腐嫁人了,肖成業替她置辦了豐厚的嫁妝,但並不一次性給清,而是要她每隔兩個月,去肖氏的錢莊上去兌。
要這樣一直滿三年,確定了夫家殷實純樸,待她是真心好的纔行。
我與她們閒話一會,便要去宮中見娘娘了。
到宮外時,又好巧不巧碰上了和蕭流一起的劉婉晴。
蕭流避嫌,見着我只是遠遠頷首致意,劉婉晴卻不知是抽了哪根筋,酸裏酸氣地衝着我開口:「西陵寺的風霜果真煞人,姐姐看起來又蒼老了許多。」
「是了,祈福誦經自求一個苦修與誠心,若不然,也難感天動地。」我說得淡然,旁人聽了這話,看我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敬意。
劉婉晴面色難看了幾分,還沒來得及講話,宋如織的聲音就到了。
「這話說得對,從沒聽過哪個人去西陵禮佛還能珠圓玉潤回來的,劉妹妹天賦異稟,若非當初宮宴寺前夜突發惡疾出不了門,想來倒是可以一試。」
漂亮!我忍不住在心頭贊上宋如織一句。
蕭流如今對待劉婉晴的態度也曖昧起來,聽說他夾在劉婉晴和蕭老夫人中間左右爲難整整兩年,對劉婉晴已無了早先的情誼。
若是在從前,他定時着急忙慌第一個衝出來替他的好妹妹出頭的。
可現在他也只是沉默了一會,才衝我們開口道:「二位小姐爲國奉獻,自是高格。婉晴年幼不知禮數,衝撞了二位小姐,還請二位小姐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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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聲,宋如織也不正眼瞧他,她走過來挽起我的手臂,嗤笑道:「就這還年幼呢?和這種眼盲心瞎的玩意廢什麼話。」
說完她便拉着我進宮了,一路上,她的脊背挺得筆直,一如當初一般,是一隻驕傲的孔雀。
兩年未見,娘娘依舊慈愛溫柔,站在聖人身邊,依舊像一尊聖潔的菩薩。
我與宋如織和一衆貴女覆命之後,被娘娘留着說了些話,便各自回家了。
因着娘娘的指婚,我還是從劉府中出閣。
縱然父親千百個不願意,卻依然給我備下算得上豐厚的嫁妝。
肖成業請人算了最近吉日,迫不及待就要將我迎回家。
劉婉晴也同樣是等得急了,恨不得我回家第二日便又走。
只是真到了那一日,她見着了一身錦衣,騎着高頭大馬陪肖成業來迎親的肖縱,驀然紅了眼眶。
太師府嫁女的陣仗大,肖成業更是重金下聘,長長的一隊人,抬着聘禮,繞城走了數條街,隊伍依舊不見個頭,等到後面,他更是直接叫車馬馱着,跟在人後面遊街。
肖成業平日裏摳得很,今日這一豪橫,才讓上京城中的人對肖家的財富有了新的認知。
父親也難得臉上帶了點笑,似乎覺得總算挽回了一些顏面。
只是很快,在我與肖成業準備拜堂的時候,小廝來報,說那些聘禮全部入了肖成業在京外給我置辦的三座宅子中,一根毫毛都沒能進劉家。
我沒忍住,在紅蓋頭下笑出了聲。
佛祖原諒我。
而父親氣得直接當場拂袖離去。
這更好了,我本就不願意跪他。
父親走後,肖成業揹着我,跨過家門,走進喜堂中。
我與肖成業拜過天地,拜過母親與公婆,在行對拜之禮時,我看在他掩在袖下的手緊張得都在抖。
忍不住伸出手掌,輕輕覆在他手背上。
肖成業回握住我,隔着丹紅的蓋頭,我們同時牽起脣角。
之後我被送入洞房中,捏着喜帕坐着估摸要等上些時候時,門卻突然開了,隨即聽見屋外的小廝一直在喊,大郎叫人撒錢了,諸位快去前堂領。
鬧洞房的人一下子走了個乾淨。
而肖成業,就這樣直直向我走過來。
蓋頭被揭落那刻,我抬起頭來,燭火點映着眸光,我與他相視而笑。
肖成業俊朗的面容上飄着一抹浮紅,想來即使撒了錢也還是被灌了不少酒。
「餓不餓?」
我點點頭。
於是他就這樣在我身旁坐下,手伸進袖中摸了半晌,拿出一袋油紙包了的牛肉片,遞到我跟前。
新婚之夜,ƭų₈我倆就着龍鳳燭的光火在這喫燒牛肉。
喫到一半時,肖成業纔想起剛纔將喜婆趕走了,還沒人指引我們喝合巹酒。
肖成業又連忙去把人叫回來。
那喜婆進來時一臉的尷尬,強撐着歡喜,將酒爲我二人斟酒。
臂彎交錯那一剎那。
肖成業在我眼前溫聲低語,他說:「娘子,我這一生都要對你好。」
-18-
我與肖成業成親半年後,丞相府倒臺了。
當初黃州被貪去的賑災款,一直是聖人心中的痛。
尤其是他親眼見到有百姓被餓到絕處,挖地上的幹泥喫將自己活活撐死後。
回來之後,聖人夙夜難寐,多出不少白髮。
而今災銀的去向總算弄了個明白,那一筆筆爲百姓求生路的錢款,變作了蘇丞相及其宗族子弟們身上的金絲繡線,杯中的瓊漿玉液,和府中隨處可見的歌舞伎眼下的淚。
聖人震怒,蘇丞相被抄家,斬首於東市。
與丞相府過從甚密的太師府也受到了牽連。
父親被革職流放,而好巧不巧,他流放之地正是他當初來的地方:青州。
當年他躊躇滿志登上赴京師的車馬,而今再回故鄉依舊滿身落拓。十幾年春秋,不過是浮生一場幻夢。
而更令他誅心的是,那些記錄着他罪行的訴狀是由他的親兒子劉鄺知遞上去的。
劉鄺知功過相抵,留在了上京,可惜他心比天高,不惜靠出賣自己的父親換來上頭青眼,卻也在劉家失勢後一生沒能翻出什麼水花。
劉婉晴不願意跟父親回去受苦,在太師府倒臺前夕收拾了包裹連夜奔去了蕭家府上。
奔者爲妾,從前爭着要當衆人心中寶貝的劉婉晴如今做了蕭家府上無名無姓的妾氏,蕭流這一次,也沒有再爲了她頂撞蕭家老太太,而是直接默認了這樣的安排。
之後又聽說劉婉晴不甘就此沉寂,嘗試在蕭流那復寵無果後,又想要趁着出門上香的機會去勾搭肖二。
可惜她苦心製造偶遇,卻連人都還沒來得及見上就被蕭府的婆子們捉了回去。
聽說是狠狠捱了幾頓板子,之後就再無她的音訊了。
劉錦州依舊沒回來,他從去了軍中之後就和家裏徹底斷了聯繫。
被父親傾注了滿身心血的劉懷光,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錦繡前程一夕消散的事實,在家中一個勁地撒脾氣摔打東西,之後回過神來便一蹶不振。
從頭到尾,只有母親對回青州這個安排似乎還覺得滿意。
臨別時我去送她,悄悄往她手中塞了百兩的銀票。要她好好收着,終究要學會着自己去打點一切了。
父親回到青州時,撞上了當初從黃州逃難來的災民。那些人恨他至深,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父親被圍打了一番,關鍵時刻,他引以爲傲的兒子丟下了他,自己躲去一旁。
等回家中之後,他便病重了。
即便如此,也日日有人上門叫罵,闖入房中指着父親鼻子啐在他臉上。
父親這一生最好顏面,從不曾想他晚年會是如此境遇,沒撐着半年人便去了。
或許他到死都還不知道,當初聖人之所以揪出了他,便是因着聖人在巡遊城郊時,聽見了被侵佔了良田的農夫在那叫罵着劉豚蘇狗。
聖人親自授下的父母官成了百姓口中豬狗不如的東西,聖人警戒,隨後丞相府和太師府便被查了。
父親從前跟我說,名譽是能奪人性命的,可之後他又說,只要權勢夠重,名聲又算得了什麼呢?
終究是父親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
尤爲諷刺的一點是,他離去之後,母親的日子反而好過起來。
家裏就一個不成器的劉懷光要她操勞,上面也沒個成日辱罵自己的婆婆要供養。
當她將錢財大多數都用在自己身上時,才發現錢原來是夠用的,管家也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難。
又過了兩年,我和肖成業生下長子尋兒,母親知道了,託人從青州捎來了一些特產表示問候,肖縱初當叔叔,對這小孩喜歡得緊,天南海北的去淘新奇玩意給他做玩具。
後五年,孩子被肖成業塞給了婆母,帶着我滿天下的遊玩。
途經青州時,母親曾遠遠來看過我們一面。她見着我身上鮮亮的衣裙,手指死死捏着腰前的圍布,遲遲不敢上前。
肖成業要拿錢給她,被她推拒掉了。
倒是一旁的劉懷光看直了眼,恨不能直接上手來搶,他如今和從前相比,依然是個廢物,只是從混得好的廢物變成了落魄廢物。
劉懷光看起來是窮瘋了,可在他望見我和肖成業身後兩隊車馬的護衛,終究什麼動作都不曾有。
等回到了京中,肖成業的故友來找他喝酒,席間那人朝他打趣到,說他是個怕老婆的,這樣成何體統,硬要塞兩房貌美的妾氏給他。
我涼涼地朝暼去一眼,肖成業整個人都僵住了。待到我將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撂,他立馬從座中蹦了起來,直呼着我不是,我沒有,我身上多出三文錢都是交了娘子的,哪有錢去找貌美的妾氏。
他那朋友見他是徹底沒救了,喝上幾杯後就飛快跑了。
當天晚上肖成業沒能進我房門,第二天一大早,就見到宋如織整個人坐在我榻邊,她趴在我肩頭上,環住我的手臂得意洋洋暼着肖成業衝我開口道「你跟姐妹們走,把他踹了。」
肖成業哪裏聽得這話,三兩下扒開宋如織換他自己坐我邊上趴着我肩頭:「娘子不走,娘子就留在這。爲夫還要待娘子好上一輩子。」
我想了想,淺淺勾起脣角朝他開口:「那就看夫君的表現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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