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阿兄

我阿兄是個太監。
阿爹出殯那天,他把自己賣進了宮。
村裏人竊竊私語:
「這張家的娘們怕是腦子壞了,現成的丫頭不去賣,反倒把繼承香火的兒子送進宮。」
阿孃捏着銀兩的指尖泛白。
而阿兄,頭也不回地上了進宮的馬車。
從此,我多了個太監哥哥。

-1-
阿爹出殯的這一日,家裏十分熱鬧。
平日裏相熟的不相熟的,全都來了。
隔壁的王嬸子嗑着瓜子唏噓:「你說你們家,哎,也是觸了黴神。怎麼孩兒他爹好好地就被牛車給壓沒命了,留下你們孤兒寡母。」
阿孃一身素衣跪在棺木旁,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爲阿爹料理後事的這幾天,阿孃的淚已經流乾了。
「對了,這宮裏來買人口的人牙子可還在村口的驛站歇腳呢。你若是起了活泛心思,可要抓緊了,畢竟你們家這倆孩子……」
王嬸子一邊嗑瓜子,一邊不住地往我身上打量。
這事兒我是聽人說過的。
近幾日,村裏已經有不少人家將女兒賣進了宮。
說是伺候宮中的貴人娘娘,是過享福的日子,可隔壁家的小花姐姐告訴我,並不是這樣的。
我們這樣身份低微的孩子,連貴人娘娘的衣角都夠不着。
買我們去,是做髒活重活的。說錯話做錯事,那都是要捱打的。
尤其是像我這樣有癆病的,怕是連性命也保不住。
想到這兒,我縮在阿孃身邊,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嬸子別說了,我這兩個孩子,一個都不賣。」
阿孃冷冷開口,又往炭盆裏添了兩個金元寶。
「蘭兒,你去外面抱些炭來。」
我如蒙大赦,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沒人的角落,迎着冷風,終於咳嗽出聲。
凜冽的風鑽入肺中,清涼中又細細密密地泛着痛。
幾乎五臟六腑都在顫動。
正咳得痛快時,有人從前院衝了進來。
「張大嫂子,快去看看吶,你家松兒在村口要賣身呢!」
哥哥?
糨糊一樣的腦子裏,似乎有煙花炸開。
我轉過頭,瞧見一身縞素的阿孃奪門而出。

-2-
我跟着他們身後磕磕絆絆到村口時,正巧碰到剛賣了女兒回來的李大娘。
她一邊吐着唾沫星子數銀子,一邊斜眼睨我阿孃。
「我說張家妹子,平日裏瞧着你多愛兩個孩子,如今倒是下了狠心,竟將兒子賣進了宮,嘖嘖嘖。」
阿孃微怔,似乎是愣住了一般。
不會的。
阿孃是世上最好的阿孃,從前阿爹在時,有好喫的阿孃從來都是偷偷留給我們。
即便是阿爹不在了,阿孃再難過,也從未忘記給喝藥的我準備蜜餞,給寒窗苦讀的阿兄做上一碗糖水。
阿孃說,阿爹不在了,從今往後就是我們三個人相依爲命了。
這樣的阿孃,怎麼會去賣掉阿兄?
我實在是難以置信,可一轉頭,偏巧就瞧見阿兄站在村口那棵槐樹下。
阿孃精心爲他縫製的粗布衣裳不知哪裏去了,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
我瞧不出是什麼料子,卻也知道是好的。
阿兄走上前:「娘,我……」
後面的話還未說出口,他就被阿孃一巴掌打偏了頭。
「孽子!我昨日對你說的話都白說了嗎?」
「阿孃!」
阿兄低喝一聲,攤開手掌,是一錠銀子。
「阿孃,阿爹的喪事要銀錢,如今家中的情況我是知曉的。就算我不上學堂,你也養不活我們兄妹倆。
「他們說……我生得好,賣身錢也多給了一兩。宮中安逸富貴,我若是進宮,也能過得好些。家中如此光景,阿孃就當是放我個活路吧。
「我知道這腌臢事有辱家門,您日後改嫁也好,守寡也好,只當沒我這個兒子。」
一番話說完,他轉頭上了出村的馬車。
「阿兄!」
我上前追趕了兩步,又被阿孃攔住。
那馬車漸行漸遠,終究是消失在了村口。
我扭過頭瞧見阿孃面無表情的臉,和她手中緊緊攥着的銀子。
阿兄當真不要我們了嗎?
村裏人議論紛紛:
「這張家的娘們怕是腦子壞了,現成的丫頭不去賣,反倒把繼承香火的兒子送進宮。」
「可不是嗎!張家大郎怕是到了奈何橋邊,都走得不安心喏。」
從這天起,我多了個太監哥哥。

-3-
我不知道什麼是太監,可多的是喜歡瞧熱鬧的人願意告訴我。
隔壁的王嬸子說:「太監就是宮裏伺候人的奴才。」
村口的李大娘說:「太監?太監就跟你家雞圈裏騸過的公雞一樣,徒有其表而已。」
說到最後,她掩嘴大笑起來。
我一頭霧水地回家,對着雞圈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
隔壁的小花姐姐聽見了她們作弄人的話,來安慰我。
「蘭兒,太監也是人,跟咱們沒什麼分別。
「你阿兄進宮雖是伺候人的,可伺候的那也是貴人,咱村裏那些碎嘴子是八輩子都挨不着這樣的貴人。」
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畢竟在村裏,沒有比我阿兄生得更齊整的兒郎,阿兄功課也好,連學堂裏頂有學問的夫子都對他稱讚不已。
他們都說,我阿兄日後是要走科舉路的。
這樣的阿兄,又怎麼會是雞圈裏無精打采的公雞?
即便是,那也是最神氣的!
於是,在十歲前,我都秉承着這樣的心思。
即使旁人再詆譭我阿兄,我依舊覺得他是頂好的兒郎。
我也學會了大聲反駁他們:「太監又怎麼樣?我阿兄就算是做了太監,也是最威風的太監!」
他們一邊嘲諷我,一邊又覺得有些道理。
畢竟朝中有頭臉的宦官,甚至過得比一些低品階的官老爺還體面。
那是他們不敢觸及的階級。
於是,村裏人對我和阿孃的態度,到底是和順了些。
直到十四歲那年,鄰村有人告老還鄉。
聽聞也是宮中的太監,如今年歲大了,得Ţṻ³了上面的恩典,這纔出宮歸家。
他離家三十載,父母親人都已經不在了。
唯一還有那麼一絲血緣的侄子,在他歸家那一日便哄騙了他所有的錢財,將他趕到河邊的小屋自生自滅。
聽聞死的時候連送終的人都沒有,又因着屍身不全,連祖墳都沒能進。
村裏人的八卦傳得比燒山的野火還快。
他們一邊唏噓:「嘖嘖,到底是別人的兒子靠不住,死了連個善終都沒有。」
又一邊感慨:「善終?太監那都是騸過的玩意兒,怕是連全屍都沒有!真是可憐吶。」
那人返鄉那一日陣仗極大,我也偷偷去瞧過熱鬧。
其實生得與尋常男子也沒什麼分別,無非就是嬌柔了些。
可他死後我卻十分後怕。
難道我阿兄的結局,也是如此嗎?

-4-
經此一事,村裏人愈發鄙夷我和阿孃。
我去村邊打水,村裏懷孕的小媳婦陰陽怪氣:「也不知道跟某些人喝同樣的水,會不會生出個自斷香火的兒子。」
我把水桶砸到她腳邊:「那你還是別喝了,回去讓你相ťŭ₄公去祖墳裏掘一掘,把那些兒孫滿堂的先人骨灰扒拉出來,給你做個十全大補湯,想必有用。」
她顫抖着手指了我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只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在她看來最惡毒的詛咒:「你這樣潑辣的姑娘家,看日後有哪個男人敢要你!」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提着桶回家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因爲我阿爹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ẗū́²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
那是村東頭謝家的兒郎謝文宣,他是個讀書人,三月前剛中了秀才。
我和謝家兒郎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這似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前日阿孃還拿着雞毛撣子訓斥我,讓我嫁過去之後一定要賢良淑德,方纔對得起謝家待我們的好。
其實謝家待我們也沒多好,無非就是沒有落井下石罷了。
但我沒想到,竟讓那小媳婦一語成讖了。
第二日清晨,謝家的人就來了。
謝文宣他爹坐在堂屋裏,一口接一口地飲茶。
半晌後才吐出嘴裏的茶葉:「大妹子,你這茶有些澀口啊。」
阿孃在一旁討好地笑:「家裏待客的茶喝完了,還沒來得及去買呢。」
我們平日裏都是喝白水的,家裏唯一的茶就是用來待客的。
可阿孃還是爲了維護自己那僅剩不多的自尊,撒謊了。
謝文宣他爹笑笑,從懷裏拿出什麼放在那張瘸腿的桌子上。
「我也不扯什麼旁的了,今日我來,是給我兒退親的。」
我這纔看清楚那是一張庚帖,有些年頭了,紅紙都開始泛白。
阿孃的笑僵在了臉上,卻還是強撐着開口:「這親事可是娃兒她爹在時就訂下的,如今毀親……」
「不說這些。」
他擺擺手:
「先前定下這親事的時候,我也是篤定了要讓我們家文宣娶你們家小蘭兒的。即便是蘭兒她爹過世了,松兒又賣了身,我們也未曾想過毀親。可如今,不同了。
「你也知道我們家文宣前不久中了秀才,日後那是舉人大相公的命數。太監這種腌臢身份是上不得檯面的,可他若是有個在宮中當太監的大舅哥,那可就……」
他話沒有說滿,留了三分,我們卻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無非就是,嫌丟臉。
方纔一直賠笑的阿孃,在此刻終於變了臉色。
她長吁一口氣,滿臉悲慼和憤憤:「我家松兒,那是爲了家中生計才賣身入宮的,他不比任何人低賤!即使是太監,那也是我兒子!」
自從阿兄進宮之後,阿孃做什麼都是淡淡的,不悲不喜。
如今瞧着她這副模樣,我也心酸不已,衝上前去,就將那庚帖撕了個稀碎。
「退親就退親!當誰稀罕嫁到你們謝家!」
我發了瘋地嘶吼,村裏人都擠在門口瞧熱鬧。
謝文宣他爹嫌丟人,瞬間就惱怒了,指着我鼻子罵:
「潑辣野蠻!沒了我們謝家,看誰敢要你,你阿孃賣了你哥哥一次,就會賣你第二次!
「有個腌臢的太監阿兄在上頭,便是將你賣入勾欄瓦舍那也是要折價的!你就等着被賣到最低等的窯子吧!呸!」
我抄起掃帚就要向他臉上招呼,卻被一隻皙白如玉的手攔住。
「誰給你的膽子,敢羞辱我妹妹?」

-5-
我轉過頭,差點被面前的人晃花了眼睛。
他一身淡青色的衣袍,墨黑的發被玉帶高高束起。
唯有那張風姿出衆的臉,讓我無比熟悉。
是阿兄!
我無比驚喜,阿孃也顫抖着嘴脣說不出話。
謝文宣他爹也愣住了,只訕訕道:
「是我方纔有些過了,你娘個婦道人家本就做不得主,今天既然你回來了,那便將我兒與蘭兒的婚事好好說道說道。」
阿兄淡淡一笑:「謝家阿叔是打定主意要退親?」
謝文宣他爹探頭探腦地伸出頭張望,瞧見門口已然圍滿了看熱鬧的村裏人,目光又落到阿兄華貴的衣飾上,頓時爲難起來。
「松兒啊,也不是阿叔我存心要毀親,只是我兒日後是要科考的啊,你看……」
「我只問阿叔一句,是否要退親?」
阿兄的話擲地有聲,帶着某種不容質疑的堅定。
謝文宣他爹終於點點Ṫų₇頭:「是。」
「福來。」
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廝走了進來:「公子。」
「拿五兩銀子給這位阿叔。」
阿兄逆着光,羽睫低垂笑得人畜無害:
「從前訂親之時,我們家是收了你三兩銀子的訂禮的,如今退親,便將這訂禮還給你們謝家。
「只是,日後若再有人拿婚嫁,或是我的事來欺辱我妹妹和孃親,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鴉雀無聲。
畢竟,他們方纔都瞧見了。
那白花花的銀子底下,鑄了個大大的「敬」字。
如今,我阿兄竟然是在敬安王府當差。
一個莊稼漢的兒子竟還能有這般造化!
謝文宣他爹拿着銀子躊躇不前,多多少少生出些悔意。
而外面看熱鬧的村裏人,目光中除了探究,也生了些敬畏。
而我,不經意間也挺起了胸膛——
看見沒?我就說我阿兄是頂好的兒郎!

-6-
當天晚上,阿兄留宿在了家裏。
阿孃做了桌家常小菜,我們三人圍坐一桌的時候,多少有些古怪。
明明阿兄從前在家的時候,也是這般光景,如今我卻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握着的,合該是白玉筷子纔是,怎麼能是竹筷呢?
可阿兄不覺得有什麼,自顧自地喫起來。
我湊過去:「阿兄,你如今是在王府當差嗎?」
他清淺地笑:「是啊。」
「王府氣派嗎?」
「巍峨磅礴,很是氣派。」
「王爺生得俊美嗎?」
「蘭兒!」阿兄還未來得及回答,阿孃就急急地打斷了我。
我縮縮脖子,鵪鶉似的拿起碗開始扒飯。
平日上街趕場的時候,我是聽過說書先生講過許多話本子的。
故事裏的王公貴族無一不是俊美非常,如今好不容易捱了個邊,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其實我還有許多話想問,比如:王爺脾氣好嗎?阿兄在王府是不是日日都有肉喫?如今在府中做些什麼差事?是否會受貴人刁難?
諸如此類。
可被阿孃一岔,我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晚飯時,阿孃做的湯十分爽口,我便多喝了兩碗。
夜裏起身時,迷迷糊糊瞧見堂屋暗暗點着兩支蠟燭。
我聽見阿孃刻意壓低的聲音:「松兒,你如今在王府可還好?」
「王爺爲人寬厚,待我是極好的,阿孃不必擔心。」
昏黃的燭光下,阿孃側着臉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便好。
「只是你如今……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定會怪我婦人短視,毀了你大半輩子。」
地上阿兄的投影像是林間挺拔的翠竹,他輕聲寬慰:
「阿孃何故要怪自己?
「當初賣身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怪不了任何人。那時家中光景不好,蘭兒又有癆病,若沒個進項,全家人都要餓死了。
「如若賣掉的是蘭兒,我只怕會日夜懸心。也是我運氣好,當初未曾入宮,而是被選進了王府。如今我雖是慘敗之身,可卻是王爺的幕下之賓,已經很好了。」
一陣夜風突起,吹得燭火搖曳。
我站在裏屋,半晌回不過神。
當初阿兄賣身進宮時,我只琢磨着是阿兄不願過Ţũⁿ這貧苦日子,或者阿孃養不活我們纔會這樣。
我從未想過,竟然是因爲我。
細細想來,阿兄賣身的那些銀錢,都在無數個寒夜,變成了苦藥,一碗一碗浸透進我的肺腑。
阿兄淨身失血虛弱的時候,我卻一日一日地康健起來。
我是在吸食他的骨血啊。
原來,毀掉阿兄後半生的那個人,是我。

-7-
阿兄第二日一早便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村裏人便一撥一撥地上門了。
都是來登門致歉的。
無非就是從前自己如何如何不對,只盼望阿孃能原宥。
可都被阿孃拿棍子打了出去。
「滾滾滾!
「從前譏諷我們娘倆的時候怎麼不想着還有如今呢?現下瞧着我們家松兒有出息了就來巴結,我告訴你們,晚了!」
阿孃向來古井無波的臉上,頭一次帶了些潑辣。
他們一邊往外走,嘴裏一邊嘟囔着:「不過是個太監,得意些什麼?再怎麼出息還不是個奴才……」
阿孃沒聽見,可站在門邊的我,卻是聽得真真的。
阿兄是被賣進王府的,如今仍是奴籍。
就算是再受王爺賞識,那也只是個奴才,是沒有出路的。
想起鄰村那個太監的下場,我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不行,我一定要爲阿兄贖身!
有了這個想法,我便暗自開始盤算起來。
阿爹去世得早,我雖識得幾個字,卻也做不了文章。
小花姐在城中賣炊餅,一日也能掙五十個銅板。
可這個活計是需要本錢的,況且做喫食生意需要手藝,我也做不來。
思來想去,我把目光投向了窗邊的草糰子上。
有了!
我可以賣些玩意兒啊!
既不需要本錢,又是我擅長的,雖不值幾個錢,可日積月累,倒也能給我積攢些做別的生意的本錢。
說幹就幹。
第二天,我揹着揹簍就進城了。
我在最熱鬧的地方支了個攤子,把揹簍裏的東西一字排開。
青蛙,兔子,螃蟹等等,無一例外,都是用草扎的。
我手藝好,這些東西雖不值錢,卻勝在精巧。
不一會兒,就已經被人買走了好幾個。
對面是個鬥蟈蟈的鬥場,圍了滿滿一圈人,一個白衫少年神情激慨。
「咬它!咬它!」
籠子裏的蟈蟈卻不聽他使喚,懶懶地不動彈,直到被對面的蟈蟈咬斷了身子,一命嗚呼。
那少年泄氣地扔下一錠銀子,站在原地懊惱。
我終究是沒忍住,小聲嘟囔了句:「真蠢。」
他聞聲看向我,眼底溢出一絲不滿。
完了,闖禍了。
我麻溜地收攤,準備開溜。

-8-
「你方纔說什麼?」
他伸臂攔住我,墨一樣黑的眼睛裏,氤氳着些許怒氣。
「我沒說什麼呀,郎君是不是聽錯了。」
我仰着頭裝傻,抿嘴笑時嘴邊是一對極小的漩。
趁着他晃神的瞬間,我揹着揹簍就開溜了。
回到家裏,我把掙來的銀錢放到桌上。
阿孃問我:「這些都是你掙的?」
我點點頭。
其實也不算多,三十個銅板而已。
阿孃卻罕見地點點頭,側過身時,我瞧見她微微勾起的脣角。
「也好,咱們便是被退了親,也能養活自己。」
阿孃這也算是誇我了吧?
我心中雀躍,第二日進城便不再遮遮掩掩。
爲了避免生出禍端,我將攤子支得遠了些,不再挨着蟈蟈鬥場。
臨近晌午的時候,已經賣出去不少。
我正數着銅板,喜滋滋地盤算着要去買糖餅喫時,頭頂投下了一片陰影。
芝蘭玉樹的少年環臂俯視着我,笑得見牙不見眼。
「小娘子,我昨日打聽過了,你是鄉下來的是不是?
「你草蟈蟈都扎得這般逼真,定然是知道怎麼鬥蟈蟈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他怎麼又來了!
我心中不喜,卻也知道他是我得罪不起的,所以並未表露出半分。
只訕笑:「我是真的不會,郎君尋錯人了。」
他伸出手比了個一:「你教我鬥蟈蟈,我給你一兩銀子。」
跟這種富貴人家的公子哥扯上關係,我怕是有命掙沒命花。
我搖搖頭拒絕。
「二兩。」
我搖頭。
「五兩。」
我眼睛亮了,想想又覺得還有上升的空間,於是又搖搖頭。
怎料他一臉遺憾地收起錢袋:
「竟瞧不出小娘子竟是富貴不能淫之人,罷了,不爲難你了。」
然後轉身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原地。
你倒是提價啊大哥!
到手的銀子,飛了。
我十分懊惱。

-9-
阿兄自從那次走了之後,已經有半月未曾歸家了。
阿孃雖然面上不顯,我卻知道她其實惦念得很。
於是我打聽了一番,終於磕磕絆絆地尋到了王府。
我想好了,王府我是進去不得的,若是在門口候上一日,指不定就有機會見着阿兄。
可當我到王府門口時,卻又躊躇着不敢靠近。
的確像阿兄說得一般氣勢磅礴,巍然屹立,連門口駐守的侍衛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我只敢遠遠地蹲在不遠處的槐樹下,瞪着眼睛盯着來往的行人。
敬安王府的確是門庭若市,可來往的都是些貴人,均是車馬往來。
我守了大半日,連阿兄的影子都沒瞧見。
正犯困時,發覺有人湊到了我身邊。
少年順着我目光的方向看向王府大門,玩味地看着我:「找人啊?」
又是他。
這人怎麼這麼陰魂不散。
我本就被日頭曬得有些不耐,側過頭不想搭理他。
卻聽見他朗聲道:「若是找人,我可以幫你。」
我眼睛一亮,瞧見他通身不凡的打扮,連腰帶上都墜着塊通透的玉。
再加上這吊兒郎當的氣質,一看就是哪家的紈絝子弟。
讓他幫忙,說不定還真行得通。
他見我猶疑的樣子,又說:「我若是幫你尋到你想尋的人,你便教我鬥蟈蟈,怎麼樣?」
我想了想,點點頭:「外加五兩銀子。」
少年愣了下,旋即笑了:「好。」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開價了!

-10-
當天晚上,阿兄就回來了。
飯桌上,阿兄問我:「蘭兒,今日去尋我,可有什麼事嗎?」
我搖搖頭:「無事,只是阿兄半月沒回來,我和阿孃都掛念得緊。」
他這才鬆了眉頭,摸摸我的頭。
「今日府裏的管事來知會我的時候,我還以爲家中出事了呢。
「日後若無事便不必去尋我了,在門口傻等也累得慌,我每半月會休沐一日,到時我就會回來。」
我心中一跳,驚覺不妙。
竟然是管事去尋的哥哥,什麼人能差使王府的管事呢?
突然想起從前聽過的話本子,也是鄉下的黃毛丫頭與王公貴族的風流韻事。
我遇見的,不會是敬安王本人吧?
一口飯哽在喉嚨裏,我差點沒厥過去。
阿兄拍拍我的背給我順氣:「怎麼了?」
好容易冷靜下來,我艱難開口:「阿兄。」
「嗯?」
「敬安王如今……多大年紀?」
阿孃一筷子敲在我頭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這也是你能問的?越發沒規矩了!」
阿兄只是笑笑,渾不在意:
「阿孃,不妨事的。
「王爺具體年歲我是不大清楚的,總該是到了不惑之年,你問這個做什麼?」
「問問罷了。」我訕笑,心中卻安定了一分。
王爺年過四十,那少年瞧着不過弱冠之年,怎麼算也扯不上關係。
話本子就是話本子,都是用來哄小孩兒的。
果然是我弄錯了。
第二日再見到那少年時,我便坦蕩了幾分。
深秋的天氣,他搖着摺扇,笑得痞氣:
「怎麼樣?我說到做到了吧?如今你也該履行承諾了。」
我問他:「你是敬安王府的什麼人?」
他眨眨那雙狹長的桃花眼:「我爹是王府的管事,尋個人那還不是水到渠成啊。」
和阿兄說的倒也對得上,想必是王府管事不成器的兒子。
我收了他五兩銀子,就帶着他去捉蟈蟈了。

-11-
鄉間地頭長大的孩子,對這些都是手到擒來的。
不一會兒,我就捉了一竹簍的蟈蟈,抓出兩隻放到籃子裏。
「你知道爲什麼你鬥蟈蟈總是輸嗎?」
他搖頭:「不知道。」
「因爲你總是擔心你的蟈蟈不夠強壯,每日裏給它喂各種各樣的喫的,把它養得膘肥體壯,可這樣不對。」
我指指籃子裏的兩隻蟈蟈,雖然體型細窄,卻異常兇悍。
「蟈蟈喫飽了就會喪失鬥志了,可你若是將它餓上幾天,再兇悍的對手,也能贏。」
兩隻蟈蟈發了狠地撕咬,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了一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轉頭就去了鬥場。
第二日,就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面前。
「你說的法子果真有用,小爺我昨日大殺四方!」
我聳聳肩,不甚在意。
鬥蟈蟈這種遊戲,我小時候是玩膩了的,只有這種富家公子,纔會興致勃勃。
可他每每來尋我談論這些,我也不會掃他的興。
一個有錢又腦子不好使的朋友,還是值得交的。
日子似乎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了下去,阿孃日復一日地侍弄家裏那兩塊地。
而我,日復一日地賣我的小玩意兒,閒暇時分陪着少爺山野鄉間玩耍,掙些外快。
可我也注意到,阿兄休沐歸家的時候,神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那如墨的眉眼裏,也氤氳着疲態。
城裏的小販人人都說當今聖上時日不多了,卻還未曾立儲,怕是要變天了。
變不變天的跟我們這些升斗小民也沒什麼關係,我唯一掛心的,便是阿兄。
於是,我問少爺:「若是脫了奴籍,是不是就跟主家沒關係了?」
他爹是王府管事,對這些戶籍憑契的事情,肯定比較瞭解。
我在城中做生意已經有數月,再加上少爺指縫裏時不時漏出的碎銀子,我如今已然存了八十兩了。
若是想爲阿兄贖身,想必是夠了吧?
他轉頭睨了我一眼:
「你是想爲你阿兄贖身吧?
「放心,敬安王府一時半會兒倒不了。若是真出什麼事,尋常奴僕贖身倒也不難,只是親厚的僕從,怕是會被牽連。」
阿兄是從人牙子手中賣身到王府的,又不是從小侍奉王爺的小廝,能有多親厚?
我心中放心了一大半,又隱隱約約地開始同情起他來。
他爹是王府管事,若是敬安王府出事,他肯定逃不脫。
「若是王府……那你怎麼辦?」
他笑得疏朗:「若是我真的獲罪,你願意替我贖身嗎?」
對着這樣一張眉目清雋的臉,我突然有些動搖。
讓我沒想到的是,一語成讖,第二日,敬安王府就獲罪了。

-12-
阿孃聽到消息心緒激盪,氣血上翻,直接臥牀不起了。
我請了大夫來,給阿孃熬了藥喂下,又翻了翻家中的木匣子。
裏面大大小小躺着一堆碎銀子,這是家中全部的家當。
連帶着我的八十兩,一共一百二十兩。
我揣着銀子,尋到了關押王府人等的獄中。
敬安王府是以謀逆的罪名被羈押的,看得很緊,我使了五兩銀子才得以進去。
昏暗的地牢溼漉漉地泛着水漬,像是不見天日的泥潭。
我顫着腳邊走邊看,終於在最深處瞧見人影。
一羣女使婆子被關押在一處,旁邊的想必是家丁侍衛,再旁邊……
「蘭兒?你怎麼來了?」
角落裏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我扭頭,果然是阿兄!
阿兄從前纖塵不染的袍子如今浸了污泥,髮髻也鬆了幾分,墜在額角越發顯得俊美。
「阿兄,我今日帶了銀子,我是來贖你的,我一定會帶你回去……」
我邊說邊掏着錢袋,卻被一旁的獄卒打斷:
「他不能贖。
「他是敬安王的幕僚,如今謀逆也有他的罪名。」
我湊過去,他手中的籍冊上果然寫着——敬安王府幕僚,序秋。
阿兄怎麼會是王府的幕僚呢?
「獄卒大哥,你搞錯了吧,我阿兄叫張松,不叫序秋……」
他不耐煩地推開我:「說了不能贖就是不能贖,你怎麼這麼多事兒?」
「蘭兒,算了吧。」
阿兄靠在牆上,白皙的臉對着光幾近透明,像一隻折頸的仙鶴。
「序秋是我入王府時,自己改的名字。此事不可逆轉,你拿着銀錢回去吧。」
我喪氣地站着,幾乎要哭出來。
淚眼矇矓間,我對上了一雙桃花眼。
來都來了,總要帶個人走吧。
我指指另一側的清雋少年:「那他呢?」
獄卒大哥白眼都快翻出來了:「那是敬安王世子,你說呢?」
我傻眼了。
阿兄也抬起頭,生平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而縮在一角的少年,笑得肆意。

-13-
我到底是沒能爲阿兄贖身。
可好在敬安王府處置的聖旨還未曾下來,因此一直被羈押在城中的地牢裏。
雖每日提心吊膽,但所幸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
阿孃的病漸漸好起來,沒了阿兄,她又變成一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雖然未曾表現出來,可我也知道她心Ŧų₉中是難țú₀受的。
政變將至,不僅上位者人人自危,百姓也是極爲惶恐的。
從前尚且還賣得出去幾個草蟈蟈,如今已經沒有人買了。
於是,每日裏除了做些家裏的活計,我便會送些喫食去牢裏。
阿孃叮囑我,從前阿兄說敬安王對他頗有照拂,如今式微,我們也該報答。
所以,每日裏送去的喫食,都是三份。
一份是阿兄的,一份是敬安王的,一份……
冬去春又來,就這般捱了三個月。
我冬日送棉衣,春日送喫食,銀子也從一百二十兩花得只剩下二十兩時,ṭû³終於有了生機。
先帝駕崩之際,傳位密旨被送到地牢,蟄伏已久的敬安王一舉擊潰了試圖篡位的南安王,榮登大位。
敬安王繼承大統,敬安王世子成了太子。
府中大大小小的僕從幕僚皆被放出,可唯有阿兄,遲遲沒了動靜。
從前的敬安王府我便進出不得,如今太子移駕去了東宮,我更是輕易見不得他。
我惴惴不安,卻又毫無對策。
一日夜間,有人從窗臺翻了進來。
他衣袍上細細地織着金線,整個人慵懶又貴氣。
「你那日果真想贖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低頭瞧我,狹長的桃花眼底晦暗不明。
「我的確是騙了你,可我若是不騙你,怕是你連理都懶得理我。」
要是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他是王府世子,我巴結都來不及,怎麼會不搭理他?
畢竟,我抱緊了這個大腿,他也能罩着我阿兄,甚至能直接放阿兄出府。
我只覺得他是話本子看多了。
「蘭兒,我心悅你。」
我內心毫無波瀾,只覺得有些想笑:「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上位者連交朋友都這麼睥睨衆生。
他有些無措:「元景,我叫梁元景。」
我只問他:「你能幫我救出阿兄嗎?」
他點點頭。
第二日,皇帝竟然宣我進宮了。

-14-
我坐在進宮的馬車上,說不害怕是假的。
本來想着梁元景若是能求他父皇放出阿兄就已經極好了,卻未曾想到聖上直接點名要見我。
等到宮門口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我是頭一次坐馬車,只覺得頭暈目眩。
聖上想見我,一定是知道了我與梁元景的事。
雖然不是我成心引誘,可我到底是在人家的芳心裏縱火了。
歷來這樣階級不對等的姻緣,強勢方總是要倨傲一點的。
我已經想好了。
若是聖上說:「離開我兒子,我給你五萬兩。」
我就倔強又清冷地抬頭:「我不要銀錢,我只要我阿兄平安歸家。」
可未曾想到,聖上開口就是:「你想做太子妃嗎?」
我手中的琉璃盞掉在地上,砸得稀碎。
「啊?」
御座上的男人和梁元景生着三分像的臉,威嚴中又透露着一絲和順。
他說:
「敬安王府彼時落魄時,樹倒猢猻散,平日裏結交的世家都未曾探望過一次。可有個女娃娃,三天兩頭地來送喫食,元景日日跟朕吹捧你是如何超塵脫俗,又在王府式微時扶危濟困。
「後來朕才知道,你竟是序秋的妹妹,還與我那傻兒子相熟。如今敬安王府已然無存,朕既然成了九五之尊,便要報答你當初雪中送炭的情誼,也合了我那兒子的心意。
「如今朕不計出身,願意讓你做元景的太子妃,你可願意?」
我轉頭,一旁側身站着的梁元景耳廓緋紅。
「民女不願。」
聖上皺眉,眼中悲喜不明:「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竟然不願意?」
「旁人既求,便應該給旁人,民女又未曾求過。」我笑笑。
「聖上既說念着我曾經在獄中綿薄的恩情,如今爲何又要唐突賜婚?民間報恩皆是看恩人想要些什麼,聖上又何曾問過民女?」
一室寂靜,針落可聞。
阿兄說過敬安王爲人寬厚,我如今出言冒犯,便是在賭。
賭那一份仁心。
半晌後,梁元景幾乎都要跪下爲我求情時,御座上的人才終於開了口。
「那朕如今問你,你想要些什麼?」
「我只想我阿兄平安歸家。」
我說出那句早已吞吐良久的詞句,他卻笑了。
「你阿兄從前是淨身了的,如今就算是朕允他歸家又能如何?即便是序秋有驚世之才,也走不了科舉路了。但朕如今允你的,是太子妃之位,日後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可想清楚了?」
上位者連報恩,都帶着賞賜的味道,彷彿我不接受,就是不識時務。
我卻只是恬靜地笑。
「民女未曾念過書,卻也知道瑕不掩瑜,我阿兄便是一塊舉世無雙的寶玉,即使有了殘缺, 那也是旁人的過失所致,並不是玉本身的錯。
「淨身了又如何?走不了科考路又如何?民女只知道他是我阿兄,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我阿兄是頂好的兒郎,從前賣身也是爲了給我治病。即便不走科考路, 即便我不做太子妃,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從始至終,我求的就只是一份平安喜樂。」
我目光灼灼地與他對視, 良久後,他擺擺手。
「朕允了。」

-15-
臨出宮時, 梁元景追了出來。
「你當真不願做我的太子妃?」
他的眼睛其實生得十分漂亮, 不笑時也似笑, 多情又風流。
可此時,卻平添了些悲涼。
我躬了身子:「世家大族的名門閨秀想必是上趕着想做太子妃的, 太子又何必爲難我呢?」
他抓住我的衣袖, 眼底氤氳着霧氣。
「從前我們在田間鬥蟈蟈, 在山間摘果子, 在……」
我掙脫開他的手:「太子殿下, 您如今早就不鬥蟈蟈了, 不是嗎?」
曾經紈絝肆意的少年, 終究是殞沒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和鐘鼓俱鳴的冊封大典上了。
少年未曾抓住夏日的蟬鳴, 我卻得償所願。
阿兄當日便歸家了。
後來我才知曉, 原來那日在宮裏, 聖上只是在跟阿兄打賭。
若是我答應了做太子妃, 阿兄便要留在宮中繼續做聖上的幕僚。
而如果我拒絕, 阿兄便能脫籍歸家。
所幸我選對了。
雖不能走科舉路, 可阿兄一身才學,倒也不怕埋沒。
他在城中開了個書齋, 因是聖上曾經的幕僚, 不少人慕名前來。
文人墨客與阿兄談古論今, 而那些世家小姐,則是面色緋紅地躲在一旁偷看阿兄。
有男子提醒他們我阿兄是個太監,卻被罵得狗血噴頭。
「明珠便是蒙了塵那也是明珠,豈是魚目可以比的?序秋公子即便從前淨過身,那也比你們這些日日流連秦樓楚館的腌臢貨色, 來得出塵脫俗!」
聽到這些話時,阿兄正在整理聖上送來的牌匾。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着三個大字——竹裏館。
他仰着頭, 眉目舒朗鼻若懸膽,俊美異常。
「蘭兒?」
「嗯?」
我轉過身,睡眼惺忪。
「聽說……太子不日便要迎娶太子妃了,是王侍郎家的千金。」他殷切地瞧着我的表情。
我只是笑笑:「挺好。」
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這纔是好姻緣嘛。
哪裏就像話本子裏似的,鄉下丫頭配王公貴族?
不切實際。
我渾不在意地轉頭, 低頭打哈欠的時候,有些東西掉落出去。
落到地上浸染出星星點點的水漬,卻又馬上消失不見。
就像是我曾一閃而過的動搖。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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