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有個傳說,天山以南有片叫龍堆的沙漠。
掘地幾尺,能挖出龍肉。
龍肉食之,可使人起死回生。
每次我和爺爺聽到這種話,都氣到破口大罵。
不守信用的中原人,天天想着來挖我們家的墳。
-1-
我叫雲離,和爺爺生活在西域天山。
這裏冬夏有雪,冰川河流隨處可見,平原綠草肥美,野花遍地。
那日,我同往常一樣,趕着馬兒在湖邊喫草,遇到一商隊由北而來。
爲首的男子,說他叫程嘉。
程嘉是中原人,他說來赤谷城做生意,結果那幫烏孫人貪婪狠毒,出爾反爾,不僅劫了他們的貨,還殺了他們的人。
原本十幾人的商隊,只剩七人,且還有一人昏迷不醒,被馬馱着。
程嘉說,那是他表弟元宗。
元宗幾乎被長刀貫穿了,僅簡單包紮了下,性命堪憂。
他向我打聽了個地方,叫龍堆。
中原有個傳說,天山以南有片叫龍堆的沙漠。
地下幾尺,能挖出龍肉。
程嘉說:「龍肉食之,可救表弟性命,還請姑娘幫忙指下路。」
我道:「這種傳聞,西域從不當真,反而你們中原人,竟然肯信。」
程嘉很無奈,臉色微微地白:「實不相瞞,在下也是沒辦法了,只想救表弟性命,還望姑娘好心告之。」
他們確實挺慘,個個狼狽,且身上有不同程度的傷。
我嘆息一聲,認真地指了路:「朝着南山的方向去,西出陽關,在沙漠南緣。」
程嘉道謝,一刻也沒耽誤,直接出發了。
我適時地又叫住了他:「哎,要走很遠呢,你表弟可能撐不住,我這裏有粒參丸,你拿去給他含在嘴裏。」
說罷,我從腰間繫袋取出一粒藥丸,遞給了他。
程嘉有些猶豫,沒有接。
我笑道:「我家就住在湖東的穹廬,我不是壞人,這參丸是我爺爺用天山上的參做的,能幫你表弟多撐些時間,你們在龍堆挖不到東西,就趕緊回去幫他找大夫吧。」
「多謝姑娘,敢問姑娘尊姓大名?在下貨物被洗劫一空,身上銀兩不多……」
「雲離,我爺爺叫我阿離,我不要錢。」
-2-
程嘉帶人離開後,我牽着馬,慢悠悠地回了家。
半道還摘了一捧野花,回去後插在了瓷瓶裏。
爺爺聽聞我給中原人送了參丸,氣得吹鬍子瞪眼,說我多管閒事。
我不服氣道:「比你差遠啦,我送的參丸而已,又不是龍肉。」
爺爺頓時不吭聲了。
很久以前,龍堆下確實是能挖出龍肉的。
因爲那地方是我們家的祖墳。
我和爺爺都不是人。
我們祖輩生活在天山附近,是龍族。
西域白龍,與那些四海的龍不一樣。
我們這一脈數量少,能力也不大,修煉化形本就艱難,還曾被西域妖僧追着迫害過。
現如今,此地只剩我和爺爺兩條龍了。
是以我們隱姓埋名,一直以人的身份活着。
一百年前,中原有個姓黃的老頭,在西域做瓷器生意,意外結識了我爺爺,一見如故。
黃老頭整天樂呵呵的,話很多,愛下棋。
他教爺爺棋局對弈,爺爺經常去找他,玩得很痛快。
他們視對方爲知己,相談甚歡。
直到黃老頭說他的瓷器都賣光了,要回中原。
他還說自己年紀大了,家裏人不放心,此後應該不會再來這邊做生意了。
程嘉說烏孫人貪婪狠毒,其實不僅是烏孫人,西域三十六國,有的是性情暴躁,兼營強盜生意的人。
他們喬裝打扮,最喜歡搶劫中原人的商隊。
黃老頭想着自己貨物都賣光了,一時大意沒走官道,被劫殺了。
爺爺聽聞後,去了天山以南的龍堆,挖了塊龍肉出來,救活了他。
白龍是生於天地毓靈間的靈獸,死後不腐不僵,屍骨埋的時間長了,還是一味可治病救人的藥材。
爺爺救活了黃老頭,黃老頭感激涕零,他說自己分明都已經看到鬼門關了。
他問爺爺給他喫了什麼。
爺爺認爲,二人是彼此信賴且心靈相通的朋友,於是沒有隱瞞,說了龍肉。
但是他又怕黃老頭真的說出去,對他道:「食龍肉者,萬不可對外說出『龍肉』二字,否則會有雷霆降下,將人劈死。」
之後,黃老頭回了中原。
二十年後,中原突然有了西域龍堆下能挖出龍肉的說法。
打聽一番才知,黃老頭老死之前,憋不住祕密,將喫過龍肉的事,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我和爺爺連夜遷了三天的墳。
爺爺罵罵咧咧,從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中原人。
-3-
我以爲,再不會見到程嘉等人了。
誰知當天晚上,他竟隻身一人揹着表弟,渾身是血地昏倒在了我家的穹廬外。
我嚇了一跳,將他們拖進了屋裏。
爺爺不讓,吹鬍子瞪眼,跟我起了爭執——
「人的事少管,小阿離,咱們之前可發過誓,絕不能爲了任何人再去挖墳,生死都是他們自己的造化。」
我知道他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於是趕忙道:「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去挖墳的,但是人家昏倒在了門口,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爺爺哼了一聲:「反正,明天一早讓他們走。」
穹廬內用簾布隔開了一間屋子,我端了水來,給程嘉和他表弟擦洗乾淨,在傷口上了藥。
程嘉還好,除了肩頭的刀傷深了一些,其餘傷口不算嚴重。
他表弟就慘了,傷口潰爛成了黑紫色,人也昏迷不醒,臉上的灰敗分明是將死之人才有的屍氣。
註定是救不活了。
我嘆息一聲,覺得奇怪,因爲表弟身上不僅是刀傷,還很明顯是中毒了。
烏孫人劫貨殺人,都是直接開幹,他們向來瞧不起中原人,沒有下毒的習慣,也沒有劫到貨物之後,還窮追不捨一心置人於死地的規矩。
是夜,我走出了屋子,於夜風中凌空躍上了廬頂,然後晃動了手腕上那串紅石珠鏈。
珠鏈叮鈴作響,聲音細微又清脆,遠處山脈煙嵐雲岫,霧靄聚攏着湧來,在黑夜之中瀰漫在了湖的四周,慢慢消散。
此乃障眼法,沒有任何人能找到我家。
之後我煎了藥,硬是給程嘉灌下去一碗。
至於他表弟,反正沒救了,也就沒再折騰。
程嘉身上的衣服滿是血漬,實在太髒了,我又去找爺爺要了一身乾淨衣裳。
爺爺哼了一聲,不願搭理我,我便自己拿了件他的翻領袍胡服。
那晚,程嘉睡得很不安穩,他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噩夢,一頭冷汗,反反覆覆念着一個人的名字。
「周元亨,周元亨,我殺了你……」他陷入夢魘,咬牙切齒。
我想,他一定是恨極了那人。
-4-
次日程嘉醒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乾淨的胡服,再看向我時,白皙面上染了幾分赧然。
「雲離姑娘,救命之恩無以爲報,程嘉沒齒難忘。」
「程公子不必客氣,你現在餓了嗎?要不要先喝點馬奶……」
我話音未落,這廂簾布一掀,爺爺一手提壺一手拿碗,極不耐煩地走了進來。
「來,喝吧,喝完趕緊走。」
他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馬奶酒在桌上,目光落在程嘉臉上,也不知爲何,又突然態度大轉變,笑眯眯起來:「也不急,慢慢喝,反正你那小兄弟是喝不上了,你替他多喝幾碗。」
程嘉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張牀榻上的表弟,想來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聲音倒沒什麼波瀾,只是面上無比蒼白。
「雲離姑娘,他是死了嗎?」
「還沒,但是也快了。」我誠實道。
程嘉眼中浮現出痛色,他走到了牀榻邊,握着表弟的手,半跪在他面前,身子顫抖:「元宗,是我沒用,護不住你。」
他正傷心時,爺爺突然探出腦袋,看了一眼躺着不動的元宗,在我耳邊笑眯眯道:「不錯,這個長得也不錯。」
我疑惑地看他,他乾脆將我拽到了門簾外面,神神祕祕道:「昨晚天黑沒看清楚,這倆人模樣都不錯,乖孫女,你喜歡哪一個?」
「什,什麼呀?」
「別裝了,又是送參丸又是送衣服的,以前怎麼就沒見你這麼熱心腸?中原人雖然不守信用,但是確實長得白,相比之下西域這邊的小子,就跟黑熊成精似的,也難怪你瞧不上。」
「爺爺,你說什麼呢?」
「爺爺在爲你打算,你如今三百歲,算是成年了,可以挑選喜歡的人,借他們生小龍。」
「……」
「乖孫女,你可不能讓咱們白龍這一脈絕種啊,那倆人你要是都喜歡,爺爺都給你留下,到時候多生幾條小龍,爺爺帶它們去天山上修行……」
「程嘉的表弟就快死了,你不是說不可以再挖墳嗎?」
「傻孩子,生小龍是天大的事,老祖們會理解的。」
「……」
「兩個都喜歡,是吧?」
「沒有,一個就行。」
「哪個?」
「程嘉公子。」
-5-
那日我在湖邊放馬,看到程嘉的第一眼,心跳得很快。
西域男子多粗獷,我不喜歡。
中原來的男子也遇到過,但沒有像程嘉這樣的。
他面容白皙,雙眸含星,言行舉止難掩矜貴,即便是帶着表弟死裏逃生,仍舊溫潤得像一塊玉,也像天山上的熠熠白雪。
我本以爲,指路過後,與他再無交集。
後來他卻告訴我,我與他是命定的緣分。
那時元宗表弟尚未嚥氣,程嘉思來想去,仍不死心,還要去沙漠南緣找龍堆。
他將身上所有的銀票和鉛錢都給了我,想讓表弟暫留於此。
我沒有接那些東西:「我不要。」
程嘉不知想到了什麼,臉有些紅,低聲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知道難以報答,這些東西實在拿不出手,中原的銀票在西域也難花銷,但你可以先收着,日後有機會到長安的話……」
「沒機會的程公子,我不會到中原去。」我認真道,「中原太遠了,很危險。」
程嘉愣了下,笑道:「我頭一次聽人說中原危險,雲離姑娘,你相信我,中原比你們這裏安全得多,長安城熱鬧繁華,晚上千燈萬火,連宵禁都沒有過,不像你們這邊,白天走官道都有可能被劫殺。」
唉,他不會明白,他口中的危險,和我所說的危險,不一樣。
中原當然繁華,長安城有長長的青石板路,茶樓酒館林立,飛檐伸展。
西域缺少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等,他們應有盡有。
小孩可以讀私塾,青年可以考狀元,人人都讀聖賢書,知禮義廉恥。
這些,除了過往商客,我在扜泥城的朋友奇莫經常講給我聽。
早前黃老頭還在的時候,爺爺也曾跟我感慨過:「中原真好啊,像夢一樣。」
很久以前,那便是屬於我們倆的一場夢。
可是,西域天山的白龍,靠龍脈修煉化形,離開了這裏,撐不了多久就會顯形成龍身。
所以我們雖然嚮往,但不會真的去中原。
黃老頭將龍肉的事情泄露出去後,就更不會去了。
爺爺說:「其實中原也沒那麼好,老黃還聲稱自己是長安人氏,呸,知個屁的禮義廉恥,不守信用的中原人。」
我:「對,中原一點也不好,我纔不喜歡長安城。」
爺爺:「我也不喜歡,我從來沒有去長安看看的念頭。」
我:「我也沒有。」
爺爺:「我對他們的圍棋象棋也不感興趣,有什麼好玩的。」
我:「我也是,藕粉桂糖糕和冰糖葫蘆,名字聽上去怪怪的,能有多好喫?我纔不相信它們好喫。」
爺爺:「阿離,我聽到你咽口水了。」
我:「我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黃老頭說中原的三聖山上有個棋藝了得的老和尚,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
爺爺:「我一點也不想跟老和尚切磋下棋!」
我:「哦,我知道,爺爺,就像我一點也不想喫藕粉桂糖糕一樣。」
爺爺:「哼,不想就是不想,我討厭中原,也討厭和尚。」
我:「爺爺,你用手抓木頭幹嗎?」
爺爺:「爪子癢癢,不行嗎?!」
我:「……」
-6-
元宗表弟快不行的時候,程嘉說要再次出發去找龍堆。
然後爺爺找他談了話。
我耳朵貼在門簾上,聽到爺爺告訴他,龍堆下能挖出龍肉,壓根就是謠言,根本不可能的事。
程嘉沉默了下,道:「老伯,我無法眼睜睜地看他死,但凡有一絲希望,我都要去試了才死心。」
爺爺感慨道:「很久沒見過你這樣重感情的年輕人了。」
爺爺先是對他們的手足情深表示了肯定,然後話鋒一轉,又問他:「爲了救他,你做什麼都願意?」
程嘉道:「是。」
「拿命換也願意?」
「願意。」
他沒有絲毫猶豫,聲音堅定,爺爺於是滿意地笑了。
接着他便告訴程嘉,我家祖上傳有一味極珍貴的藥材,名叫萬年蕈。
那萬年蕈僅此一株,可救元宗小兄弟的性命。
但程嘉必須答應他一個條件纔行。
話音剛落,程嘉已經跪在了地上,懇切道:「老伯,只要能救元宗,我什麼都答應。」
「那好,你跟我孫女阿離成親,永遠留在西域,答應了我便救人。」
我站在門簾外,一瞬間心裏有些緊張。
程嘉大概沒想到爺爺提的是這種要求,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只要雲離姑娘願意,我答應。」
-7-
三個月後,元宗表弟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僅比程嘉小半歲,是個容貌端正的男兒郎。
但他性格有些陰鬱,黑沉沉的一雙眼睛,透着股冷意。
程嘉說他生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少年老成,不愛說話,讓我不必在意。
我自然不會在意,他既是程嘉的表弟,我便也將他當作表弟來待。
那段時間,爲了方便元宗養傷,我和爺爺帶着他們倆,搬到了鄯善的扜泥城。
鄯善是西域有名的城郭之國,它東通陽關,西到烏夷,南面有婼人羌人等部落,中原與西域的南北官道在此交匯,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扜泥城曾有很多來此做生意的中原人,但近些年官道一度荒廢,鮮少有中原人來此了。
奇莫對此憤憤不平道:「都是那幫該死的強盜,中原人根本不敢來這邊做生意了,我們想跟他們交換茶葉、瓷器,還要親自帶着貨物跑去中原。」
我和爺爺在扜泥城有家藥材鋪,曾經也有很多中原人來找我們交易蓯蓉、紅麻等藥材。
隨着後來中原人的減少,我們沒了生意,也就搬去了天山附近的穹廬去住。
奇莫是羌族人,是我們在扜泥城的鄰居。
他十八九歲,長得又黑又壯,笑的時候一口大白牙。
他和他叔叔在扜泥城收購動物毛皮,懂緙織手藝,會做精美的氈毯和羊皮軟靴。
他的阿布阿母還在草原部落養了幾百匹馬兒。
奇莫的叔叔經常帶着他,裝很多貨物跑去中原做交易。
有時也趕着良馬過去。
他說中原人很熱情,喜歡我們的東西和我們的馬兒。
我和爺爺到扜泥城的第三個月,奇莫剛好和他叔叔從中原回來,見到我他很開心,跑過來跟我聊天。
「阿離,你們搬回來了?」
「是呀,我們可能會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太好了,你等下,我有好東西給你。」
奇莫高興地回了他家的鋪子,沒一會兒拿了個毯子包裹的東西出來了。
「阿離,你看,這是我上次在中原看到的手帕,黃色的,上面繡了牡丹和蝴蝶,你不是沒見過牡丹花嗎?我特意送給你的,中原的掌櫃說這是他們當下最時興的樣式,長安的小姐們都爭着買……」
奇莫興高采烈地從層層包裹的毯子裏取出一塊手帕,動作小心地遞給我。
黃色的絲帕,上面繡了朵大紅色的花,還有兩隻蝴蝶在花兒上飛。
我拿在手裏,忍不住「哇」了一聲:「真好看,謝謝你,奇莫,我太喜歡了。」
「醜死了。」
我和奇莫正沉浸在喜悅之中,一旁突然有人嗤笑一聲,聲音冷冷地說醜死了。
奇莫的臉頓時黑紅黑紅的,我望向那人,也跟着皺眉道:「元宗表弟,你別胡說,這手帕很好看。」
元宗又是一聲輕嗤,懶得看我們一般,別過臉去。
奇莫拉了我一下:「阿離,他是誰?」
「哦,忘了跟你介紹,他叫元宗,是我夫郎的表弟,奇莫,我要成親了,我的夫郎叫程嘉。」
-8-
元宗表弟好像要回中原了。
那晚我去找程嘉,聽到他們在屋外談話,元宗說已經聯繫上了魏名,他正帶着護衛趕來,長安事了,是時候回去了。
程嘉沉默了下,繼而對他道:「回去後,你便告訴他們,我已經死在了西域。」
元宗笑了一聲:「你不會真打算留在這兒吧,開什麼玩笑,他們祖孫二人確實對我們有大恩,但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帶他們一起回長安,以後府邸大宅,錦衣玉食,虧待不了他們。」
「他們不願去中原。」
「那就從中原調一隊人馬過來,丫鬟、僕役都帶着,想要什麼就給什麼。」
「元宗,他們只想要我這個人。」
程嘉神情認真地看着他,平靜道:「君子一諾千金,怎能出爾反爾,失信於人?你不必再說,我也不會再回去,從此以後,中原再無程嘉此人。」
「你!」
元宗像是生氣了,氣惱了半天,扔下一句「隨你」,而後轉身離開。
待他走了,我站在程嘉身後,有些忐忑:「你真的不會回去嗎?」
程嘉轉過身來。
夜晚的扜泥城很安靜,月光灑在連綿的城郭上,也灑在屋外土牆,鍍上一層好看的銀光,襯得程嘉身如玉樹般。
他穿了件胡人的翻領袍。
那是我來到扜泥城後,找人做的袍子。
西域的聯珠獸紋錦是質地很好的錦緞,顏色也漂亮,但穿在程嘉身上,遠不及他皎月般的臉。
他實在生得好看,眉眼如鴉,纖薄的脣。
見我忐忑,他笑了下,朝我伸出了手。
「阿離,過來。」
我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西域民風開放,扜泥城的姑娘喜歡穿紅色裙子,上穿袒胸襦和半臂衣。
我也總是這樣穿,腰繫寶石腰帶,額上一串珠玉髮飾,手腕纏着紅石髓珠,走起路來叮鈴作響。
程嘉早知我在身後,他自到了扜泥城便養成一個習慣,將我喚到面前,伸手將我半臂衣上的繫帶重新紮緊,遮一遮胸前裸露的地方。
那時他已經習慣了我經常當衆去牽他的手,從一開始的臉紅,逐漸面不改色。
但第一次伸手攏緊我的半臂衣時,他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別處,耳朵紅了一片。
其實我有些不解,街上做樂器的阿桑姑娘,還經常穿短一些的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呢。
後來我與程嘉成了親,有次問他爲何總要繫緊我的上衣,明明大家都這麼穿。
程嘉忍不住笑,眸光映在我的眼睛裏:「還是少露一點吧,氣候不定,我怕你生病。」
我就知道他關心我,雖然一開始他是被我和爺爺交易留下的,但是他肯定會喜歡我。
奇莫說了,像我這樣愛笑的姑娘,人人都會喜歡我。
好吧,其實也不盡然,至少元宗表弟是不喜歡我的。
自他上次和程嘉在屋外談話,之後又找了我一次。
他問我想不想去中原,奇莫送給我的那塊手帕,其實很難看,中原有許多更漂亮的絲帕和衣裳。
我搖了搖頭,對他認真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會去中原的,我的夫郎也不會去。」
元宗抿着脣,神色有些難看:「你知不知道,他在中原有喜歡的人,是定過親的?」
我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乍一聽聞,愣了很久。
反應過來後,我嘆息一聲:「沒辦法了,你們之前沒有說,而且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只能是我的。」
「強人所難很有意思嗎?你爲何非要如此?西域的男子你不喜歡,待我回了中原,挑最好的中原兒郎給你選,只要你放過程嘉,讓他跟我回長安。」
元宗語氣很不好,我本就心裏有些難受,聞言也跟着生氣起來,拍了下桌子,看着他道:「我說了已經來不及了,你想讓他回中原,可以,把你的命還回來!」
我盯着他:「我爺爺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中原人,所以這些話你別讓他聽到,不管你的人帶了多少護衛過來,敢將他帶走試試,你本事再大,走不出西域。」
元宗蹙起眉頭,神情冷峻。
我冷笑一聲:「你們中原人,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爺爺發了善心,你纔有機會站在這裏跟我說話,我發了善心,程嘉纔有機會留在西域,否則你們早就埋屍在天山了,有什麼資格提條件。」
「我喜歡程嘉,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氣,事情已經這樣了,什麼中原喜歡的人、定過的親,他最好忘得一乾二淨,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嘴上說着狠話,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了,落下之前,我起身跑出了藥材鋪子。
門外程嘉剛好進來,冷不丁地撞上了我,他扶住了我的肩:「怎麼了,阿離?」
狠狠地推搡他一把,我生氣道:「你都聽到了,是吧。想走就走,跟你表弟一起演什麼?我現在有些討厭你,不喜歡你了。」
-9-
當晚,我獨自坐在屋頂生氣,看向扜泥城外一望無際的荒野,夜幕下城垣起伏,像是一道道怪異的鬼影。
我就知道,西域這種鬼地方,中原人纔不會喜歡。
程嘉想回長安,誰不喜歡長安呢,我也喜歡……一想到那夢一樣的地方,有程嘉喜歡的姑娘,我好傷心,眼淚控制不住地想要掉下來。
可我不能哭,自傍晚開始,整個鄯善都籠罩在陰雲之中,風沙起得老大,隱隱要下雨的樣子。
爺爺察覺到天色不對,已經跑來問我爲什麼不開心了。
要是下了雨,他該知道我哭過了。
「阿離,你下來。」
牆下人影,被風吹得衣袂飄飄,我看都沒看一眼,抱着腿繼續生氣。
沒有辦法,程嘉只得也爬上了屋頂。
他坐在我旁邊,笑着看我生氣,伸手捋了捋我被風吹亂的頭髮。
「元宗亂說話,我讓他跟你道歉,別生氣了。」
我別過臉去,不理他。
他又將臉湊過來,聲音依舊是溫潤含笑的:「真不理我?聽奇莫說你喜歡中原的藕粉桂糖糕,下次他們去中原,託他們帶食材過來,我做給你喫,好不好?」
「你會做嗎?」
「不會,但是可以試一下。」
「奇莫他們來回要好幾個月,東西帶回來早壞掉了。」
「可以想辦法存放,比如藕,埋在土裏就不會壞。」
我將臉轉向他,神情仍是悶悶的:「程嘉,你別回中原,回不去的。」
「嗯,我不回,以後都和阿離在一起。」
程嘉微微勾起嘴角,他的眼睛無比明亮,含着笑意,也彰顯着誠意。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把中原的一切都忘了吧,只做我一個人的程嘉,我會保護你,對你好的。」
「好。」
程嘉眉眼含笑,摸了摸我的頭。
然後他拉着我的手,我們倆一起下了屋頂。
不遠處的牆邊,還站着一人,正是元宗。
我不願搭理他,拉着程嘉要走。
程嘉嘆息一聲:「阿離,等一下。」
我回頭,元宗已經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伸手遞給我一樣東西——
「今日是我不好,還望阿離姑娘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要走了,這是送給你和表兄的成親賀禮,請務必收下。」
他這人雖然討厭,但已經開口道歉了,我也不是不依不饒的人,當下繃着臉接過了東西。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
西域盛產寶石玉石,但他的這塊,極其通透,玉佩中間鏤空,外圈回紋環繞。
看樣子是很名貴的,拿人手短,我脾氣也消了,對他道:「那就謝謝元宗表弟。」
-10-
元宗離開扜泥城那日,程嘉將他送到了鄯善外的官道。
聽說官道六百里外,聚集了大批人馬,似乎還有西域都護府的人。
那裏距離長安六千一百里,但只要翻身上馬,只需一個月便可以到達。
扜泥城的城垣上,看不到官道。
但我知道,程嘉若是想走,便不會回頭。
爺爺站在我旁邊,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乖孫女,他要是走了,爺爺再想辦法給你找個中原夫婿。」
我從午後站到傍晚,夕陽殘紅映在起伏不定的城牆上,光暈斑駁。
程嘉沒有回來,眺望的遠處沒有馬兒的影子。
我的腦子有些蒙,開始緊張、害怕。
「爺,爺爺,他真的走了。」
爺爺陪我坐了一下午,他放在城垣上的藥材都曬乾了,一邊翻攤,一邊對我道:「沒關係,路是自己選的,生死也得自己擔着,天下的男兒郎那麼多,總有守信用的,你就別惦記一個死人了……」
我很傷心,抽泣了幾聲,眼淚珠子滾落下來。
爺爺曬乾的藥材,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雨,稀里嘩啦地淋透了。
他渾身都溼了,氣得跳了起來:「瞧你這點出息,一個人而已,真那麼捨不得他,直接告訴他離開會死不就得了,他還敢走嗎……」
我沒有理他,淚眼矇矓地哭了一會兒,突然又聽他道:「來了來了!那死小子回來了!阿離,你快看……」
我猛地站起來,抹了下眼淚,真的看到遠處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
但就那道影子,我知道是他。
當下破涕爲笑,跳下了城垣,朝着他的方向跑啊跑。
天上的雨還在下,身後爺爺衝我大喊:「哭哭哭!就知道哭!龍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誰管他呢。
我和程嘉的距離越來越近,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隔着老遠看到我,叫了一聲「阿離」!
他揮着馬鞭,飛奔而來。
最後幾步,他下了馬,快步上前抱住了我!
淅瀝的雨將我們倆淋成了落湯雞,他捧着我的臉,笑道:「哭了?怕我不回來?」
我點頭,又拼命地搖頭。
我沒有告訴他,在他答應了爺爺跟我成親那日,爺爺將他的一滴血,滲進了我的額頭。
那是龍族與人以血締結的方式,他這一生永遠別想離開我。
就像我永遠不能離開西域天山。
只要他踏上那官道,離我越來越遠,會死在千里之外的路上。
我沒有說,因爲我要他信守承諾,主動回來。
我也沒有選錯,他就是我的夫郎,是信守承諾的中原人。
程嘉笑着看我,將我抱在懷裏,在我耳邊輕聲道:「都說了不會走,怎麼不信我呢?」
「阿離,從此以後,我只有你了。」
-11-
西域晝夜持平之日,羌族人稱之爲羊羔月。
此時草木蔥鬱,正是牲畜興旺的時節。
他們會在草原載歌載舞,宰羊煮肉,圍着篝火喫烤肉、喝奶酒,也會騎馬射箭,摔跤玩鬧。
奇莫說他的阿布阿母聽聞我要成親,執意邀請我和爺爺去部落辦婚禮。
奇莫的阿母之前病了好多年,用了爺爺的藥材方子,後來才徹底痊癒。
他們一家都很感激爺爺,也很喜歡我。
於是我和程嘉的婚禮,是羊羔月的時候,在羌人部落舉行的。
除了奇莫一家,還有草原上的其他遊牧民,大家都很熱情,晚上圍着篝火跳舞。
我和程嘉穿着羌族人的婚服,在浩浩蕩蕩的人羣之中,被擠到了一起。
震耳欲聾的歌聲中,他們笑着把我往程嘉懷裏推。
程嘉個頭高,將我護在懷裏,沒再鬆手。
那晚的氛圍熱烈,轟動。
大家喫烤肉、喝奶酒,大聲唱歌,簇擁着跳舞。
火光之中,我看到爺爺坐在不遠處,正和奇莫的阿布說說笑笑,滿面紅光。
再抬頭看到我的程嘉,他也在低頭看我。
他的眼睛映着篝火的光,細碎的光影璀璨也漂亮。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樣映在他眼睛裏,深深的眸光裏,然後衝他咧嘴傻笑。
他低下頭來,抵着我的額,落在我脣邊一個吻。
我勾着他的脖子,聞到了馬奶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令人心安。
我問他:「程嘉,我好開心,你開心嗎?」
他笑着點頭,俯在我耳邊,說道:「阿離,你看,天山上的月亮好圓。」
我順着目光望去,遠處那一座座雪山上,高懸的月亮似白玉盤,也似明珠一般。
我突然想起中原商客講過的一個故事,周穆王乘坐八駿馬車至西行天山,贈了大批錦綢美絹給西王母。
西王母將天山的奇珍瑰寶回饋給了他,飲酒歌曰:「祝君長壽,願君再來。」
我纔不要他們的短暫情緣,天山上最好的奇珍瑰寶,當配最好的人。
我看着程嘉的眼睛,認真對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給你,程嘉,祝你長壽,願我們永在。」
-12-
我們在羌族部落住了幾日,而後爺爺回了扜泥城,說要晾曬他的藥材。
我則帶着程嘉,回了天山附近的穹廬。
我的馬兒還養在那裏,名叫雪爪。
程嘉也有一匹馬,是我們在鄯善時挑選的。
我給那匹馬起名霜花,它和雪爪一樣,通身雪白,是大宛良馬。
白天我們騎着馬兒,去天池畜逐水草。
有時順便幫爺爺挖藥材。
天山上的雪滋養萬物,聖潔的雪蓮冰清玉潔。
晚上我們躺在穹廬外,看天上的月亮,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還記得成親那幾日,我們住在羌人部落。
晚上我和他在氈包和衣而睡,默默地牽着手。
誰都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以爲他睡着了,忍不住撓他手心。
程嘉側目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問:「你困不困?」
他搖頭。
我便挪動屁股,往他懷裏擠。
他順勢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頭頂,低笑道:「睡吧。」
我不甘心,湊到他耳邊問他:「就這麼睡了嗎?什麼也不做?」
氈包外的篝火還有餘光,映在帳子裏,我期待地看他,他臉紅了下,用手扣住我的腦袋,將我老老實實地按在懷裏,聲音低啞:「不行,影子會落在氈帳上,被人看到。」
我滿不在乎地抱緊他:「沒事的,大家都這樣,我還看到過呢。」
「不行。」
他在我耳邊又重複了一遍,輕拍了下我的屁股:「非禮勿視,以後不準再看ṱŭ⁹。」
「……」
我的腦袋埋在他懷裏,聞着他身上的氣息,實在有些心動:「可是我要生小龍。」
「嗯?」
「小,小孩,我想生小孩。」
程嘉的心跳得好快,撲通撲通,懷裏也好暖,熱得厲害。
我抬頭巴巴地看他,他呼吸一滯,耳根紅透,手慢慢摸進我衣服裏,落在我的腰上,然後又埋頭在我頸間,失笑道:「別心急,再等等。」
他可真沉得住氣。
我一度以爲他有病來着。
因爲在羌人部落的時候,奇莫的阿母悄悄問我:「你們晚上爲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呢?他是不是不太好?這樣不行的。」
我還在苦惱着該如何將此事告訴爺爺,讓他想辦法幫程嘉醫治。
結果回到天山下的穹廬,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他的本性才顯露出來。
天黑黑的時候,他抱着我在草地上滾來滾去,不停地滾,滾到最後我困得不行,他不滿地捏我後頸:「起來,生小孩。」
我哼哼着不理他。
他用巴掌拍我,揉我耳朵,繼續啞着嗓子哄:「阿離乖,起來生小孩,再堅持下。」
我覺得程嘉沒之前那麼可愛了,有些壞。
但是我依舊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們後來又回了扜泥城。
程嘉什麼都懂,西域盛產畜類,喜食肉,他用他們中原的方式來烤,還說可以腩灸、涮燙。
他還會釀葡萄酒,味道居然比我們常喝的香甜。
在我喫膩了胡餅和肉乾的時候,對程嘉的喜歡簡直達到了極致,被他投餵得臉都圓了一圈。
我們周圍的鄰居,也都很喜歡他的中原手藝,樂器店的阿桑姑娘還跑來問我,哪裏認識的程嘉,她也想找一個他這樣的中原人成親。
她三天兩頭地往我們這兒跑,程嘉做什麼她都要嘗一嘗。
阿桑的袒胸襦和半臂衣敞得很開,她的裙子還比我的短,晌午的時候露着小腿,圍着程嘉問喜不喜歡胡琴,她彈得可好Ṭũ̂ₚ聽了。
我站在一旁有些生氣,上前拿過她手裏的胡琴,自顧自地亂彈了起來。
阿桑的臉色頓時不太好看,白了我一眼。
彈完之後,我兇巴巴對她道:「你再勾搭他,我用胡琴敲你腦袋!」
阿桑哼了一聲,拿着自己的胡琴離開了。
我回頭,看到程嘉滿臉笑地盯着我,忍不住衝他嚷嚷:「你不準看她。」
他無辜地挑了下眉:「我沒有看她。」
「也不準跟她說話。」
「哦,那不行,這樣對我不公平。」
我瞪大了眼睛,剛要說話,程嘉伸手將我撈到懷裏,斂起了笑,一本正經:「你上次和奇莫一起去他阿布那裏看剛出生的小馬,結果在那邊住了兩天纔回來。」
「有,有什麼問題嗎?」
我結結巴巴,程嘉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突然一陣心虛,想起上次奇莫的阿母拉着我的手,試圖說服我:「中原人不行的,別要他了,你和奇莫在一起吧,奇莫是個好孩子。」
可是當時是在羌人部落,程嘉不可能知道這些啊。
我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嘉嘆息一聲,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阿離,我不是傻子,所以你以後能顧慮下我的心情嗎?」
他若不說,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從回到扜泥城,我和奇莫還跟從前一般,他幾乎天天都來找我,我們倆說說笑笑,能聊很久。
奇莫每年都要親手做一雙羊皮軟靴給我呢,我們倆關係一直很好。
所以當他說他家剛出生的小馬沒有尾巴,我立刻來了興趣,忘了跟程嘉交代一聲就跑了。
而後在羌人部落玩得很開心,住了兩個晚上。
當時我還在想,應該帶程嘉一起來的,怎麼把他忘了呢?
如今腦子開悟了一般,我覺得自己這種行爲太不好了,對程嘉很不公平。
作爲一箇中原人,他在此地沒有朋友,平時除了跟我在一起,便是和爺爺一起下棋。
偏爺爺棋藝高超,贏了他幾次之後,沒啥興致了。
爺爺應該更喜歡奇莫吧,他經常看着奇莫,幽幽地感慨一句:「長得白一點就好了,怎麼這麼黑呢?全身上下只剩一排牙了。」
我有些愧疚,伸手環住了程嘉的腰:「抱歉,我以後不會了。」
程嘉又是一聲輕嘆,看着我道:「阿離,我是因爲你留下的,你讓我把中原的一切都忘掉,但你能保證自己不變心,一直喜歡我嗎?」
「能!我能的!」我趕忙回答,舉手發誓。
程嘉笑了笑,又湊到我耳邊,低聲道:「我們迴天山住段時間,好不好?」
「爲什麼?」
「我喜歡住那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看着我笑,眸光幽深,落在了我眼睛裏:「這裏不方便要小孩,也看不到天山上的月亮。」
我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高興道:「那我們明天就回去。」
-13-
我和程嘉再次回到扜泥城,已經是半年之後了。
這期間奇莫去了一趟中原,回來的時候不僅帶了程嘉要的蓮藕和糯米粉,還給我買了支簪花釵。
他興高采烈道:「中原掌櫃說這種珠釵他們那的姑娘最喜歡,送給你,阿離,你喜歡嗎?」
我眼睛亮晶晶的,剛要接過,好巧不巧地看到程嘉站在一旁,雙手環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嚥了咽口水,衝奇莫擺了擺手:「不要了,奇莫,我都已經成親了,你送給別的姑娘吧。」
奇莫不解道:「你成親之前我都送你東西的,你每次都很喜歡啊,成親之後怎麼就不能送了?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你不喜歡嗎?」
「……」
這傻小子,好像對感情還沒怎麼開竅,我支支吾吾,不知怎麼跟他說。
程嘉嘆息一聲,走過來接過簪花釵,對他笑道:「在我們中原,髮釵這種東西不能隨便送的,只有丈夫會買給妻子,所以這釵子我向你買了,因爲阿離的髮釵只能我來送,懂嗎?」
奇莫抿了抿脣,有些不高興:「我不賣。」
程嘉「哦」了一聲,還給了他:「那你拿回去吧。」
奇莫接過簪花釵,又遞給了我:「阿離,給你。」
我繼續咽口水,偷偷看程嘉。
他繼續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實在不敢接,敗下陣來:「我不要,你送給別的姑娘吧。」
奇莫生氣了,拿着簪花釵轉身離開:「阿離,你變了,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我不理你了。」
我看着他離開的身影,有些傷心,程嘉歪着頭,繼續用那副表情看我:「要不去哄哄?」
「可以嗎?」我問。
他臉上的笑頓時斂起,睨了我一眼,也轉身走了。
我在朋友和男人之間苦惱不已,最終選擇追上了程嘉的腳步。
畢竟他手裏還有中原帶回來的蓮藕和糯米粉。
幾天後,程嘉果然做了藕粉桂糖糕給我喫。
我開心地拿起來嚐了嚐,他笑道:「好喫嗎?」
「好喫。」
我眯着眼睛,連連點頭,他便也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又放下了。
「怎麼了?」
「味道不對。」
「怎麼不對了?我覺得很好喫。」
「用的不是桂花糖。」他應該是想解釋給我聽,但僅說了這一句,又沒了話語。
最後輕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你慢慢喫吧。」
我感覺到,程嘉心情不太好。
他獨自一人,去了城垣坐了會兒。
我沒再喫那桂糖糕,去了他身邊,陪他一起坐。
傍晚殘陽如血,程嘉望着扜泥城外的荒野,開口道:「阿離,我娘還在長安,藕粉桂糖糕也是她喜歡喫的東西,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我心裏突然有一種難過的情緒,握住了他的手:「你想她了,對嗎?我們可不可以把她接到西域來?」
「她不能來。」
程嘉回握住我的手,沒有解釋她不能來的原因,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她不能來。」
我正要再說些什麼,他已經收斂了情緒,笑着看我,眉眼溫柔:「下次吧,下次奇莫再去中原,讓他買些桂花糖,我重新做給你喫。」
-14-
其實程嘉不知,他第一次做的藕粉桂糖糕,我已經覺得很好喫了。
因爲我從來不知桂花糖是什麼味道。
就像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原和長安。
那時我不會想到,一年後,我會爲了程嘉,踏上去中原的路。
在他跟我提起他的母親不久,西域都護府突然來了一人,到扜泥城送了一封信給程嘉。
看過之後,他的臉瞬間變白了。
那信上說,中原皇室的慶陽長公主薨了。
我那時方知,程嘉的身份有多不簡單。
他父親是中原朝廷的太傅,母親爲皇室的慶陽長公主。
那所謂的元宗表弟,是中原的太子殿下。
一年前,太子被人誣告謀逆,中原的皇帝有很多個兒子,且爲人多猜忌,尤其是年邁之後,對權力有很強的掌控欲,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疑心重重。
太子謀逆一事,首先要查辦的便是程太傅一家。
因爲當朝皇后是程太傅的親妹妹,程太傅不僅是太子殿下的舅舅,還自幼教導於他,是他的老師。
在皇帝眼中,程家恐怕早就處心積慮地盼着太子登基。
程太傅爲文官之首,在朝中威望極高,慶陽長公主又與他伉儷情深,所以太子謀逆一事剛被揭發,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對程家下了手。
那一場變故,逼死了程皇后,三皇子周元亨在牢獄之中又審死了程太傅。
慶陽長公主深知這次太子在劫難逃,不惜藉助自己的身份,幫他逃出了皇宮。
隨後程嘉便護着他,一路被三皇子的人追殺,喬裝成商人躲到了西域。
他們已經逃了很久了,歷經劫難,還遇到了我。
而朝堂之上,慶陽公主一直在周旋,爲太子伸冤的朝臣越來越多。
程太傅已死,程家已不是皇帝的忌憚,所以他也開始念起了太子,願意相信太子是無辜的。
隨後大批禁軍在民間尋找太子,直到尋到西域,周元宗風光返朝。
程嘉原名程嘉彥,爲程太傅與慶陽長公主的兒子。
慶陽長公主薨了的消息傳來,他臉色一片煞白,整個人都蒙了。
他跪在地上,無力地捂着眼睛,說了句「孩兒不孝」。
我看到他在發抖,上前同他跪在一處,抱住了他。
我害怕道:「程嘉,程嘉,你沒事吧。」
程嘉流淚了,他回抱住我,將全身的力氣都靠在我身上:「阿離,我娘死了,她死了。」
我心裏好疼好疼,爲這樣脆弱不堪的程嘉,默默難過。
他在我懷裏哭了很久,顫抖着聲音,開口問我:「阿離,我能去長安看看她嗎?我想給她磕個頭。」
「阿離,我去去就回,中原對我已經沒了任何牽掛,看一眼我便回來。」
我無法拒絕他。
所以三日之後,我將一塊綠松石做成的吊墜,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吊墜裏,藏了我的一片鱗。
我道:「程嘉,不要摘下它,它會保佑你平安歸來。」
他是和奇莫一起去的中原。
奇莫受我所託,承諾了會將他帶回來。
可是半年後,奇莫和他叔叔一起回來,哭着告訴我:「程嘉不肯回來了,他說給你黃金千兩,讓你把他忘了。」
我眉頭皺起,不肯信:「怎麼會呢?你胡說。」
怎麼會呢?我與他成親雖然只有一年,但他一向待我好的。
住在天山穹廬時,他在草地上擁着我,看着天山上的月亮說:「阿離,你纔是上天賜給我的月亮,我們是命定的緣分。」
天山上採雪蓮時,我們遇到過狼羣,他將我護在身後,讓我一個人先走……
程嘉是守信用的中原人,他願意爲了我喪命於狼口,怎麼會不肯回來呢?
我不信,可是奇莫確實帶回來了一箱金子,他的憤怒絕不是裝出來的。
「真的,阿離,你別信他了,我們剛到長安,程嘉就去了公主府,那個什麼慶陽公主,根本就沒死,都是假的,中原人太狡猾了,程嘉也不叫程嘉,他們叫他小郡王,他有權有勢,還跟一個侯爺的女兒有婚約,是中原皇帝賜的婚。」
「阿離,他親口跟我說的,說他對不起你,願意給你黃金千兩做補償,請你把他忘了,就當從未相識。」
-15-
我快被氣炸了。
傷心、憤怒,充斥着我的內心,像一把反覆灼燒的火。
太難過了,我直接跑去了天山上待了半年。
半年後,我回到了爺爺身邊,開口道:「我要去中原,把我的龍鱗要回來。」
我原以爲,爺爺不會同意。
誰知他竟然比我還爽快,當下收拾了東西:「走!明天就出發!」
一時間,我反倒猶豫了:「你不是說咱們天山修煉的龍,到了中原撐不了多久就會顯形成龍身嗎?」
「是啊,所以我們就快去快回。」
「那到底能撐多久?」
「也就,二三十年吧。」
「……」
「爺爺,我有點怕,會不會有危險?」
「啥?除了西域妖僧我們怕過誰?!」
「中原會不會有西域妖僧?」
「傻孫女,不是說過嗎?最後一個西域妖僧早就在爺爺肚子裏了,哈哈哈。」
我看着爺爺張狂的樣子,忍不住潑他冷水:「你在胡說吧,爺爺你在胡說吧,你發誓你在胡說八道!」
「一點信任也沒有,我生氣了,不去了!」
「還是去吧,看看三聖山的中原老和尚還在不在。」
……
幾天後,我和爺爺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去中原的路。
六千一百里,日夜兼程,帶着胡餅和肉乾,也帶着爺爺特製的藥丸。
到了玉門關,爺爺給我喫了一顆金色藥丸。
那是盤踞在我們家祖墳的怪蛇蛇膽所制。
怪蛇頭頂有肉角,遍身紫色,蛇膽金色。
聽爺爺說,很久以前,怪蛇和白龍一樣,都是在天山修行的靈獸。
但它們生性兇殘,喜食人,最終也沒有白龍的造化。
白龍族靠着天山山脈修煉化形後,見怪蛇不斷作惡,出手廢了它們的修爲。
這便導致怪蛇族的子孫後代,天生帶着對白龍族的怨念。
說起來挺好笑的,我們的祖墳埋在哪兒,它們就跟着盤踞在哪兒,努力想讓龍族的氣息消失在這世間。
爺爺稱它們爲白龍族的守陵蛇,並利用它們的蛇膽,加以西域祕藥,製出了一種金色藥丸。
這藥丸喫下了,可掩蓋我們身上龍的氣息。
爺爺說,切記切記,到了中原之後,我們就是普通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靈力,以免招來麻煩。
我初到中原時,還有些緊張。
途經甘州,遇到了一夥兒打劫的強盜。
爺爺低聲告訴我,不要惹麻煩,他們想搶什麼給他們就是。
結果那強盜頭子輕飄飄地看了我們一眼,擺擺手讓我們過去了。
就這麼讓我們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中原的強盜竟然有「十不搶七不奪」的規矩。
我忍不住對爺爺道:「他們人還挺好。」
爺爺也忍不住道:「就是,怪好哪。」
-16-
我和爺爺一路順風順水,遇到的最大麻煩不過是郊外茶館喝茶時,一趕路的富家子,湊過來跟我說話。
他離我太近,我一時沒忍住,伸手把他下巴給卸了。
然後他身邊的僕役用手指我,我又一時沒忍住,把他胳膊給卸了。
主僕倆疼得嗷嗷叫,爺爺罵我胡鬧。
他說中原人很脆弱的,不能用手捏。
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距離長安還剩一天路途時,爺爺和我分道揚鑣了。
起因是我們在一家酒樓喫飯,聽隔壁桌的幾人議論,道是三聖山的高僧惠謙法師圓寂之前,留有一棋局,四十多年來無人可解。
前幾日他的徒孫一鳴和尚,參悟出了破解之法,要在初八齋戒日破局。
我和爺爺互相看了一眼。
爺爺:「去三聖山。」
我:「去長安。」
爺爺:「先去三聖山。」
我:「先去長安。」
爺爺:「乖孫女,我的好孫女。」
我:「乖爺爺,我的好爺爺。」
「……」
半個時辰後,我們倆一人一匹馬,分道揚鑣。
爺爺叮囑道:「我看完棋就去找你,你在長安找客棧住下,先玩幾天,等我們見了面,再去找程嘉要龍鱗。」
「知道了。」
「不要隨便捏人!」
「知道了!」
「好好做人!」
「知道了!」
我有些嫌棄地看他一眼,騎馬離開了:「爺爺你好煩哦!」
我也好煩,本來被男人拋棄了心情就不好。
長安比我想象的還要繁華,寬闊的青石板路望不到盡頭,來往馬車絡繹不絕,行人如流水一般。
酒樓齋館富麗堂皇,談笑聲、杯盞碰撞聲、小二的吆喝聲,清晰地落在我耳朵裏。
街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各式點心、冰糖葫蘆,琳琅滿目。
他們的綾羅布匹居然一匹匹掛起來,當街來賣。
中原人大都穿大袖對襟衫,街上的姑娘也有穿半臂襦裙的,但比我們西域的袒胸半臂衣捂得嚴實多了。
我和爺爺自到了中原,一直穿翻領胡服,對襟、窄袖、錦邊,腰繫蹀躞帶。
來長安做生意的異域人,大都穿胡服,本不該引起過多關注,但因我是女子,難免會被人多看幾眼。
入住客棧的時候,那女掌櫃好心對我道:「待會兒換身衣裳吧,你一個姑娘家太招眼了。」
「怎麼了,會有危險嗎?」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神情一愣,笑道:「長安是什麼地方,滿大街的巡邏侍衛,能有什麼危險?只是我們這裏西域來的女子不多,且大都是春風樓的人,姑娘生了副好模樣,還是入鄉隨俗的好。」
「春風樓是什麼地方?」
「舞姬館,聽曲的地方。」
「哦。」
「要不,我找人去幫你買身衣裳。」
「不必,我不喜歡大袖的裙子。」
我衝她揚了揚手中的馬鞭:「打人不方便。」
我來長安只爲一件事。
找到程嘉,拿回龍鱗,然後用鞭子抽死他。
很早之前我就說過,我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氣,我一天山白龍,他區區一人,哪來的臉戲耍於我?
-17-
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程嘉了。
他變化很大,穿了一身紫色袍衫,長身玉立,眉眼淡漠,撐着一把青色油紙傘。
那日細雨朦朧,我想一定是因爲我眼底氤氳了霧氣。
程家府邸大宅的門口,我站在不遠處,看到他先下了馬車,撐起傘,伸手扶了一位身穿寬袖對襟衫的女子下車。
她披帛穿戴整齊,容貌豔麗,發上簪有金翠花鈿。
程嘉沒有看到我,他爲她撐傘,二人準備回府了。
我打聽過,那是他的新婚妻子,宣平侯府的千金小姐——謝時薇。
他們是三個月前成的親,按照中原的規矩,三書六聘,明媒正娶。
我握緊了手裏的馬鞭,在淅瀝的雨幕下,叫了他一聲。
「程嘉!」
然後我清楚地看到,他轉過頭來,眼中寫滿了不敢置信,以及深深的慌亂。
他在慌,臉色無比蒼白。
他沒了那份從容,將手中的傘塞給了他的新婚妻子,推了她一把:「進去!」
我看到,那女子剛要回頭,被他一吼,嚇得帶着丫鬟進了府。
淅瀝的雨將他的袍衫打溼,也將他的臉打溼。
他走向我的時候,不期然地讓我想起在扜泥城,他騎馬朝我飛奔而來的那日。
是這樣的雨,卻不是那日的人。
「阿離,你怎會在此?你不該來這裏,快回去!」
我揚起馬鞭,惱怒地看着他。
「少廢話,我問你,你娘沒有死,對不對?」
「對……」他斂起的睫,掛着溼漉的雨,不願直視我的眼睛。
「你娶了別的女人,對不對?」
「對……」
「你不願再回西域,讓我把你忘了,對不對?」
「對……」
「好,好。」
我笑了一聲,緊握馬鞭的手,露出青筋:「程嘉,我不喜歡欺騙,也不喜歡誤會,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解釋給我聽。」
他看着我,嘴脣動了動,開口卻道:「阿離,你回去吧,日後若有機會,我會去西域找你……」
「還想騙我?!」
忍無可忍,我連揮了三下馬鞭,狠狠地抽向他!
程嘉沒有躲,他僅是用手擋了下,瞬間手背鮮血淋漓,衣袖被抽爛。
他如玉的面頰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見,快速地腫了起來。
我再次揚起馬鞭時,他依舊沒有躲,又用手擋,被我連抽三下。
雨水順着他的臉滑下,鮮紅一片。
他的手上、脖子上、耳朵上,皆是血痕,慘不忍睹。
他紅着眼睛看我,幾乎要落下淚來,開口仍是那幾個字:「阿離,你回去吧,求你了……」
「我自然要回去,難不成要爲你這忘恩負義之人留下嗎?把我的吊墜還我!」
程嘉沒有猶豫,取下了脖子上的綠松石吊墜,遞在了我手中。
「你現在就走,回西域。」他道。
我揚起馬鞭,忍不住又要給他一鞭子。
程嘉下意識地伸手擋,對上他殷紅的眼睛,被打得滿是血痕的臉和手背,我終是收起了鞭子。
「程嘉,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跟不跟我走?」
「阿離……」
他看着我,冷不丁地落下淚來:「你快走吧,只當我對不起你。」
「我走了,你會死。」我靜靜地看着他,「想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今後你我二人再無瓜葛,生死皆是我的造化。」
「好,程嘉,如你所願。」
-18-
長安街被大雨沖洗,空無一人。
我從客棧出來,在女掌櫃驚訝的目光下,拎着包袱走進雨幕之中。
哦,還有我的馬兒。
我的雪爪不遠千里跟我來了長安,沒有找到它的霜花。
我同它一樣,不喜歡中原。
這裏的人太壞了,他們站在街邊屋檐下躲雨,對我和雪爪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我還看到遠處有一人,身穿蓑衣斗笠,高騎在馬背上,飛奔而來。
待到近了,才發現那人手裏還攥着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那女人看不清楚模樣,被拖在地上拽行,衣裳磨爛了,身上的血滲出,被大雨沖刷,然後再滲出……
她像一條瀕死的魚,披頭散髮,張大嘴巴殘喘着呼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馬的速度不斷加快,全然是要將她折磨至死。
爺爺叮囑我不要多管閒事,我拍着雪爪的身子讓到了路邊,本未打算多管。
可是那男人以疾風之勢經過我身邊時,我手裏的鞭子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他揮了過去。
「該死的中原人!」
興許是因爲一肚子的火氣,我的聲音惡狠狠的,揮出去的鞭子毫不留情。
那男人沒料到我突然出手,身子向後仰了下,結果便是這一鞭子落在了他的馬頭上。
喫痛的馬兒瘋了一般,前蹄掀起。
男人身手矯捷,翻下了馬背。
在這之前我已經快速上了馬,用馬鞭抽了下雪爪,騎着它飛奔而去。
我騎術了得,未將他放在眼裏。
豈料這男人瘋了一半,撒開腳步,朝我身後狂奔着撲來。
我回頭,又給了他一鞭子。
「去死吧你!」
這一鞭子抽掉了他的斗笠,但我未曾看清他的臉,回過頭來,繼續騎着雪爪狂奔。
此刻雨勢漸停,長安街空無一人,我將那人甩在了身後,嘴角勾起,只覺心情舒暢了許多。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爲前方城門,不知何時有大批人馬攔截,個個手握長槍,對準了我。
真該死。
我和雪爪被捕了。
中原人真卑鄙,他們用網子分別兜住了我和雪爪,然後浩浩蕩蕩,將我們押走了。
我被綁手綁腳,送到了辰王府。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說周元亨這個名字。
中原皇帝的第三個兒子,辰王周元亨,我救下程嘉那日,他在夢裏咬牙切齒要殺掉的那個人。
也正是他,策劃了當初太子的謀逆,在牢獄之中用盡酷刑,審死了程太傅,並派人一路追殺程嘉和太子到西域。
我見到他的時候,被綁手綁腳扔在地上。
他穿了身玄色袍衫,高坐堂上,正接過一旁侍女呈上來的帕子,擦拭臉上殘存的雨水。
他有一張看起來就很壞的臉,嘴角微微勾着,長長的眉梢挑着,眸光隱着陰狠和森寒,偏又做出一副溫吞和煦的模樣。
「當街行兇,你可知罪?」
他連聲音都是帶着淺淡笑意的,如若不是看到他冰冷的眼神,誰會想到這樣一個霞姿月韻的公子,會將人拽在街上拖得血肉模糊。
中原有句話,好漢不喫眼前虧。
中原還有句俗語,伸手不打笑臉人。
我點頭,一臉誠懇地看着他:「抱歉,我錯了,再也不敢了,可以放了我嗎?」
可能是我認錯態度過於良好,他竟忍不住笑了,緩緩起身,走過來蹲在我面前,嘖嘖兩聲:「我要你認罪,不是認錯。」
「哦,我認罪,什麼時候放我走?」
他眉頭一皺,上下打量我,然後又笑了:「想走?」
不知爲何,我總感覺他笑得很邪氣,不懷好意。
果不其然,他命人給我鬆了綁,然後將我帶到了外面的院子,指着一個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女人,道:「你方纔在街上出手,不就是想救她嗎?本王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把她殺了,你就可以走。」
我看了他一眼,又蹲在地上看了那個可憐的女人一眼。
她已經被折磨得很慘了,渾身是血,氣息微弱。
然後我想了想,伸手朝周元亨要了把刀。
一旁的侍從按他吩咐,給了我一把刀。
我的手摸準了她頸部的死穴,直接將刀子紮了進去。
「大羅在天,淨土上天。」我摸了摸她的臉,擦乾淨了她臉上的血漬。
周元亨怕是不知,在我們那裏這種事很常見,人如果註定要死,沒有生還希望,我們不介意提早結束他們的痛苦,送他們早登極樂。
他沒想到我會下手。
因爲他認定我和這姑娘是一夥的。
我也沒想到他不守信用,憑着從我包袱裏搜出的一塊玉佩,想要我的命。
那玉佩中間鏤空,外圈回紋環繞,正是當初元宗表弟贈與的那塊。
周元亨笑得得意,看着我面目殺意:「太子這一招可謂是環環相扣,派個女人來想在牀上暗殺我,計謀敗了,又找個西域女子來,怎麼?本王是沒見過西域女子嗎?春風樓是誰家的產業,他竟不知嗎?」
我一臉蒙,像看傻子一樣盯着他,語露嫌棄:「對,你說得都對,去找他算賬吧,我可以走了嗎?」
「走?!」
周元亨連裝都懶得裝了,他一手拎着我,一手抽出侍衛手裏的劍,獰笑着把我往院子裏的花叢拎。
「美人的血,就得拿來澆花纔是,以後本王賞花的時候,想起你這張臉,定會覺得牡丹嬌豔。」
「咦,這是牡丹?牡丹不是紅色的嗎,怎麼還有白的和黃的?聞所未聞。」
我發誓,我確實感到驚奇。
所以周元亨拎我的領子時,我不忘伸手摘了一朵,然後趁他不備,拿花的手猛地朝他的臉打去。
爺爺讓我不要隨便捏中原人,現在我想告訴他,不是所有的中原人都很好拿捏。
辰王周元亨,是個力大無窮的畜生。
他反應敏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掰歪了我的手。
在我趁機踹了他褲襠一腳之後,他又按着我的脖子,像宰一隻雞似的,用冰涼的劍割我喉嚨。
千鈞一髮之際,我都做好暴露身份的準備了,門外突然傳來一聲。
「太子駕到!」
周元亨將我踩在地上,踩得我啃了一嘴泥。
-19-
中原的太子殿下,曾經的元宗表弟,穿着明黃色的蟒紋袍,高貴得宛如天神降ťüₖ世。
仍是那副生冷的眉眼,不可一世的神情,此刻落在我眼睛裏,竟格外順眼。
他緩緩開頭,對周元亨道:「雲離姑娘是孤的人,煩請皇弟放了她,給孤一個面子。」
「面子?裏子都沒了還想要面子?」
周元亨更加用力地踩了我一腳,我悶哼一聲,感覺半個臉都陷入泥裏了。
我發誓,此仇不報,妄爲白龍。
「皇兄可知,這女人在街上公然行刺於我,她既是你的人,可要到父皇面前評評理纔好。」
「好啊,剛好孤也有一事需向父皇稟報,雒城水患,朝廷官員奉旨賑災,半路糧食被搶,餓死了當地幾萬百姓,姜倪禮等人被父皇下令抄斬不久,孤收到一封密摺,稱賑災糧出現在了梁州糧商手中。」
周元宗面上含笑,眼底卻透着陰沉:「孤派人調查此事,百般受阻,雖沒有查出那批糧食的下落,但抓了一個險些被滅口的梁州糧商,審訊時他說,糧食是從豫章郡運過來的,江北的賑災糧,出現在了江南,然後又運回江北之地,皇弟覺得好笑嗎?」
「少來這套,你有本事就去查,與我何干?」
「當然要查,只是此事牽連甚廣,查到了潭州知府,孤竟不知該不該繼續查下去。」
周元亨如此張狂,他面上毫無懼意,看着周元宗笑了一聲:「皇兄明知,就算查到了底,總有替罪羔羊在,到時我給父皇磕個頭、認個錯,他頂多罵我一頓,拿這個威脅我?」
「孤以爲,父皇身體不好,做兒子的總要體恤一下,但如果皇弟堅持要去給父皇磕頭認錯,孤也不便攔着,請吧。」
周元宗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作勢要先行離開。
剛一個轉身,便被周元亨叫住了。
他鬆開了踩我的那隻腳,蹲下身子,拎起了我的後頸,陰惻惻道:「這美人既是皇兄的人,本王怎可奪人所愛?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皇兄便把這件衣裳借我穿兩天,兩日後還給你,如何?」
周元宗皺起眉頭,神情厭惡。
周元亨見此又笑道:「不樂意?想現在把她帶走也成,拿你在梁州的湯沐邑來換。」
「四十個縣,換一個美人的命,就看皇兄舍不捨得了。」
我對元宗表弟的印象真的要改觀了。
他竟願意拿四ťų₈十個縣換我的命。
從辰王府出來,我上了他的馬車,渾身髒兮兮,還用他的帕子擦了臉。
「元宗表弟,多謝,我爺爺的救命之恩你不必還了,就當我們扯平了。」
「阿離姑娘的臉皮真是一如既往地厚。」
周元宗瞥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毫不在意他的鄙夷,又叮囑他道:「我的馬還在你弟弟那,雪爪是匹好馬,想來他也捨不得動它,日後尋得機會它會自己跑出來的,現在你再給我準備一匹馬,我要回西域了。」
「放心,都準備好了。」
我沒想到,還會再見到程嘉。
周元宗送我出城,在郊外涼亭,程嘉正等在那裏。
他臉上被我用鞭子抽出的血痕,看樣子只簡單清理了下,半邊臉都腫了,有些駭人。
程嘉朝我走來時,周元宗冷笑一聲,對我道:「下手挺狠,枉費他一心爲你。」
乍一見他,我一肚子的火氣又起來了,轉頭對周元宗道:「少陰陽怪氣,他負我在先,我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嗎?口口聲聲一心爲我,長了嘴卻不說,那就要甘願承擔後果。」
「你簡直大膽!嘉彥堂堂郡王,位極人臣,朝中不知多少人敬他怕他,你竟敢拿鞭子抽他,管你什麼身份,都該將你千刀萬剮。」
「剮!給你剮!我就抽他了,怎樣?」
我與他怒目相視,直到程嘉走來,握住了我的手。
「阿離,別吵了,邊走邊說。」
我和程嘉上了同一輛馬車。
掀開車窗看去,周元宗那輛緊跟在後面。
我沉默不語,程嘉嘆息一聲,終於對我道:「阿離,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抬頭看他:「我什麼身份?」
「白龍。」
「什麼時候知道的?」
「回長安之後,太子殿下告訴我的。」
程嘉將一切緩緩說給我聽,他道那封送到扜泥城的信,是太子寫給他的。
當時他真的以爲慶陽公主薨了,回到長安之後,才發現是太子騙了他。
中原的皇帝老了,不甘於此,祕求長生不老之術。
他身邊一直有一老道士。
據說那老道士一百多歲了,名叫薛良儒,自稱九真散人。
薛良儒平日裏只給皇帝煉丹,並不是個張揚的人,極少引人注目。
直到太子從西域回來,偶然見他,這佝僂着身子的老道,竟一把握住他的手,渾濁的眼中露出興奮的光。
太子厭惡他,正欲斥他大膽,薛良儒用沙啞的嗓子問:「殿下在西域遇到了什麼人?喫了什麼東西?」
當着皇帝的面,太子不好不答,又不願作答,只皺眉盯着他:「薛散人何意?」
薛良儒的笑聲透着得意,也透着瘋癲,他對皇帝道:「陛下!陛下想要的長生不老之術,臣找到了,找到了!」
太子從他口中,聽聞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祕密。
他說世間有龍,龍生於海底,也可翱翔於雲層,爲天地間的邪獸。
龍有無邊的法力,可修煉成人形,爲禍人間。
夏朝時便有孔甲養龍喫龍的記載。
先秦時期開始,民間有了屠龍人的傳說,帝以甲乙殺青龍,以丙丁殺赤龍,以庚辛殺白龍,以壬癸殺黑龍。
薛良儒祖上爲屠龍人,他說自古便有食龍肉可醫百病的說法,修煉成精的龍,食之還可延年益壽,用其內丹來煉成長生不老藥。
他堅稱自己幼時喫過父親給的龍肉,才得以高壽,活了一百多歲。
但由於民間一直反龍屠龍,如今龍的蹤跡已經很難尋覓了。
薛良儒說他的鼻子很靈敏,聞得出龍的氣息,他說太子喫過龍肉,說不定西域還有白龍的存在。
不,西域一定有白龍的存在。
幾十年前,中原有個姓黃的老頭,曾在西域做瓷器生意,臨終前他說自己喫過龍肉。
天山以南的龍堆,可挖出龍肉。
雖然這只是個傳聞,後來並未有人真的挖出,但薛良儒一直堅信,謠言不會憑空而起。
青龍生於東方,白龍生於西方,薛良儒沒見過白龍,但他斬過中原的青龍。
太子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前些年修的皇陵,實爲薛良儒研究長生不老術的祕密地宮。
他們帶着他來到這所地宮。
周元宗看到了文獻、史書,也看到了一具完整的龍骨、龍角,和龍皮。
薛良儒說那是他十幾年前殺的一條青龍,太小了,還未修煉成精,沒什麼作用。
他眼睛盯着太子,直言太子身上有龍肉的味道,且絕不是普通的龍肉。
周元宗看着瘋癲的薛良儒,以及同樣眼泛精光的父皇,心裏突然覺得恐慌。
沒錯,是恐慌。
因爲他想起來了,他無比確認,當時在西域,他被周元亨派出的殺手,幾乎貫穿了全身。
那刀上還含着毒。
當初他活着回來時,周元亨瞪大眼睛,差點跳了起來。
他說了一句:「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他喫了西域一對爺孫家祖傳的萬年蕈。
-20-
可是到底什麼是萬年蕈,他壓根沒有見過。
程嘉彥也沒有見過,他說阿離爺爺將那萬年蕈入了藥,還取了他的一滴血。
若非沒有親眼看到那具完整的龍骨,周元宗會認爲世上有龍是謬談。
就像天山龍堆的傳說,有誰真的挖出來了東西?
直到薛良儒說他喫過龍肉,問他在西域見過什麼人。
周元宗忽然無比慶幸,他慶幸程嘉彥是守信用的君子,也慶幸自己不是卑鄙小人。
當初回到中原,他沒有按照程嘉彥所說,稱他已經死在了西域。
他想給慶陽姑母留個念想,也希望有朝一日,程嘉彥能想通了回來。
在此之前,他也不願有人去打擾阿離他們。
對於救命恩人,他還不至於做那種噁心的小人。
所以他從西域回來後,一開始便告訴衆人,他和表兄在赤谷城遇人追殺,二人失散,他身受重傷,被烏孫人給救了。
後來聯繫上禁軍首領魏名,他與他們在鄯善六百里外的官道集合,這才千辛萬苦回了長安。
他說救他的烏孫人是一對夫婦,帶着他在赤谷城、烏夷、姑墨,都待過。
他絕口不提天山下的穹廬,以及扜泥城的種種。
說來好笑,那日知道他在撒謊的只有周元亨一人。
但他不敢說出去,一旦說出去,便坐實了他派人追殺太子、手足相殘的事實。
上次誣陷太子謀逆一事,雖歪打正着,對了皇帝的心思,但皇帝真正想對付的,只是程太傅而已。
他還是很器重太子的。
每次想到這裏,周元亨都氣得牙癢癢。
沒有比皇帝更狡猾的人了。
他器重太子,又任他勢力獨大,讓兒子們互相牽制,明爭暗鬥。
但他也有底線,不允許手足相殘。
皇帝是個心思很重的人。
太子只知道薛良儒常給父皇煉丹,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多年來,父皇命薛良儒祕密組建了屠龍人的隊伍。
他們住在皇陵地宮,聽候差遣。
若非此次薛良儒聞出了太子身上龍肉的氣息,皇帝大概也不會讓他知道皇陵地宮的祕密。
但現在不同了,薛良儒認定那對救了太子的烏孫夫婦是西域白龍,即便不是,他們也定然知道龍堆的祕密。
中原的屠龍人,開始出發前往西域,找那對烏孫夫婦。
西域有三十六國,地方那麼大,太子知道很難尋覓。
但他心裏始終不安,因爲程嘉彥還在扜泥城,終有一日,他們會發現他。
他怕程嘉彥有危險,更怕程嘉彥會把危險帶給阿離和爺爺。
沒人比太子更不願阿離他們被找到。
因爲他是太子,不允許長生不老藥的誕生。
太子之位,他坐得何其艱難。
父皇心思深沉,難以捉摸,他的兒子們在他的股掌之間,動彈不得。
他的母后,太傅舅舅,一心輔佐於他,卻因爲帝王的猜忌,被打壓得家破人亡。
所以他不允許長生不老藥的存在。
他要他的父皇,順應天命,該駕崩時駕崩。
用不了太久了,他的身子已經大不如從前。
周元宗徹夜難眠,他命心腹前往鄯善扜泥城,將程嘉彥騙了回來。
他會回來的。
他之所以說服自己留在西域,因爲他的母親是長公主,他堅信沒了他,慶陽公主一樣可以養尊處優,過高貴日子。
可若是短短一年,他的公主母親便因爲思念兒子死了,程嘉彥會痛不欲生。
所以他回來了。
母子相見自然是感人場面,但程嘉彥發現被騙後,怒火中燒,若非顧及他的身份,也就險些動手了。
他道:「我當初讓你告訴他們,我已經死了,就是因爲我清楚地知道,以我的身份,若還活着,無論是我母親還是當今聖上,都不會讓我留在西域。」
「太子殿下懂什麼是恩義嗎?懂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嗎?阿離和爺爺救了我們兩條命,只提了一個要求,你卻恩將仇報,毀了他們的安穩日子……」
他眼睛發紅,一臉隱忍的怒火,直到太子開口告訴他,阿離有可能不是人。
程嘉彥愣住了,第一反應是荒謬。
周元宗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了他聽,他道:「孤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讓你回來,只爲更好地保護他們而已,西域那麼大,他們原本沒那麼引人注目,但你就不一樣了……」
「嘉彥,忘了她吧,從今以後,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
是,他當然不會提,也不可能提。
奇莫還在長安,等着他一起回去Ṱů₁。
他躲在書房,想給阿離寫信,眼淚浸溼了一張又一張的紙。
程嘉彥一向是個心軟的人,尤其是對阿離。
他不知該怎麼說,也不知道阿離到底是龍還是人。
他想起成親後的那一年,阿離不止一次地在他耳邊說。
「我們要生小龍,生小龍。」
「程嘉,我怎麼還沒生小龍,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聽得多了,他便以爲小龍,是阿離口中小孩的別稱,尤其是阿離懷疑他有問題,每次聽到,他都氣急反笑,身體力行地證明給她看。
阿離,阿離。
程嘉彥捂着眼睛,眼淚浸溼了手心。
他承認自己很壞,分明與宣平侯府的謝時薇有婚約,但在西域見到阿離之後,他是真的動心了。
阿離的眼睛比寶石還要乾淨,她平時愛笑,生氣時鼓着腮,熱烈與情緒全都寫在臉上。
她率真單純,美麗皎潔,是天山上的月亮。
身爲長安城中的世家子弟,他自幼在父親的嚴苛教導下長大,父親隆禮重法,所以他的人生循規蹈矩,不允許任何忤逆。
他按照父親的要求長大,做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兒子,世家貴公子,也陷入無盡的家族爭鬥、皇權紛爭之中。
他是太子伴讀,與太子一同長大,陰謀詭計,玩弄權術,是他們註定要走的路。
但是見到阿離之後,他無比心動和羨慕她。
阿離是天山上的月亮。
她便該安安穩穩,永遠做天山上的月亮。
程嘉彥抹了把淚,準備了一千兩黃金。
次日帶給奇莫,他高高在上,神情淡漠:「這一千兩金子給阿離,當作補償,讓她忘了我,我不會回去了。」
-21-
程嘉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跑來中原,拿鞭子抽他。
畢竟我曾很多次告訴他,我和爺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西域天山,我們永遠不會離開這裏。
我猜他和周元宗,至今也不能確定,我和爺爺到底是人是龍。
我也沒打算告訴他。
他娶了別人,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馬車上,我冷着臉不理他。
程嘉拽住了我的手腕,眸光認真地盯着我:「阿離,我和時薇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與她從前的婚約,是父親做主,皇上賜婚,我對她向來以禮相待,並無僭越,若非在西域遇到了你,我與她確實會在一起,但我答應了你留在西域,她也並未等我。」
「她與謝府的一名侍衛暗生情愫,被侯爺知曉,侯爺將人送去了北疆從軍,我們成親,是緩兵之計,她說會等喜歡的人回來,屆時再與我和離。」
「阿離,你先回西域,若你願意,再等一等我,待太子登基,薛良儒掀不起風浪,我便回去找你。」
程嘉神情如此認真,他那樣俊俏的一張臉,被我打得面目全非,直到此刻,我纔開始心疼,伸手想要摸他的臉。
「我打你,你爲何不躲?」
「不想躲,讓你傷心,本就是我的錯。」
「我讓你解釋了,你當時爲何不說?!」
「看到你的那刻,我除了害怕只剩下了慌,怕你被人發現,想不了那麼多,中原太危險了,你不該來,要趕快回去纔是。」
「程嘉,抱歉,我把你打成這樣了,我給你吹吹。」
我坐到了他懷裏,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臉,輕輕地吹。
程嘉忍不住笑了,他握住我的手,問:「爺爺呢?」
我這纔想起,趕忙道:「你們送我出了長安,就回去吧,我要先去找爺爺,告訴他中原很危險。」
中原不是我們的地盤,確實很危險。
若是在西域,我想爺爺絕不會把中原的屠龍人放在眼裏。
與程嘉分開前,我把那枚綠松石吊墜,又掛在了他身上。
我道:「這裏面藏着我的一片鱗,你要無時無刻不戴在身上。」
「程嘉,我好怕,你差點就死掉了。」
程嘉緊緊地抱住我,幾乎落下淚來:「阿離,你要保護好自己,只要你安然無恙,我便是丟了性命,也無妨。」
……
分開之後,我翻身上馬,趕着去三聖山找爺爺。
豈料還未走出百里路,便見識到了中原人的險惡。
前方率人攔路的,若無意外,應該是那個叫薛良儒的老道士,一個精神抖擻、佝僂着身子的白髮老頭。
他身穿道袍,身形消瘦,也算有幾分道士的風骨。
他的眼睛很渾濁,也很犀利,彷彿能穿透人的靈魂。
說實在的,我有點怕他。
他殺過龍,我感覺得到,不止一條。
老道用鼻子在我周圍嗅來嗅去,眉頭皺起。
通過他的神情變化,我心裏逐漸生出幾分底氣。
怕什麼怕,爺爺的藥丸可不是白喫的。
只要我認定自己是普通人,就沒人敢說我是條龍。
和程嘉及元宗表弟分開不久後,我們又見面了。
在皇宮。
在那個眼神比老道士還要犀利,坐在龍椅上更像一條老龍的皇帝面前。
也在那個畜生不如的辰王周元亨面前。
正是這個壞種跑到了皇帝面前,說太子貪圖美色,從他府上帶走了一個西域女子,且用了四十個縣來換。
程嘉和元宗表弟看到我的那刻,均是臉色一變。
老道士站在一旁,皇帝坐在龍椅上,威懾地看着他們。
「嘉彥,太子,你們可認識她?」
常言道帝王心,海底針。
程嘉和太子,此刻腦子一定是蒙的,尤其是程嘉,關心則亂,我清楚地看到,他白着臉,握緊了拳。
在他們開口之前,我率先捂住了臉,悲痛欲絕地哭了出來。
「程嘉!很難開口嗎?你這是要裝作不認識,糊弄你們的皇帝陛下?!」
他們尚未反應過來時,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着中原皇帝,邊罵邊哭訴:「皇帝陛下,您可要爲我做主,我要狀告您的臣子程嘉,始亂終棄!狼心狗肺!禽獸不如!」
「一年前我與他在天山相遇,當時他被狼追咬,還是我和爺爺救了他,他說我是天山上的月亮,跟爺爺求娶了我,結果沒多久,他就跑了!」
「我一路來到中原,找他要個說法,他看到我翻臉無情,讓我滾回西域,我在街上不小心衝撞了辰王殿下,程嘉怕事情敗落,不惜讓太子殿下出面,硬將我帶上馬車,送我離開長安。」
我悲痛地用手捶打地面,又伏地大哭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程嘉,皇帝更是盯着他:「嘉彥,她說的可是真的?」
程嘉直接跪在了地上:「啓奏陛下,此女妖言惑衆,污衊於臣,還請陛下不要信她的話!」
「程嘉!你要臉不要?!」
「你說我要臉不要?我的臉是被誰打成這樣的?!」
「還不是你始亂終棄,辜負了我……」
「你這樣隨便打人的女子,野蠻不知教化,竟還妄想入我府中。」
好端端的審問,被我和程嘉攪成了一出鬧劇。
最後連他母親慶陽公主也聞訊趕來了。
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看到程嘉的臉就怒了:「難怪我兒回來之後,不肯細說在西域的遭遇,竟是認識了你這妖女,在長安就敢揮鞭子打人,在西域時指不定怎麼欺負我兒!」
「皇兄!你要爲嘉彥做主,他乃當朝臣子,堂堂郡王,被個不知死活的野蠻女子打成這樣,斷不能輕饒了她!」
「對,不能輕饒了她,這女子蛇蠍心腸,當街就敢對兒臣行兇,還用鞭子抽打了兒臣,父皇不如把她交到我手上,兒臣定會爲嘉彥兄出口惡氣。」
周元亨盯着我笑,嘴角勾起。
「皇上明鑑!是辰王殿下挑釁在先,他當街拖拽一女子致死,路過我身邊時,還給了我一鞭子……」
「放肆,信口雌黃!街邊鋪子的掌櫃皆可爲本王作證,你竟敢污衊我?!」
周元亨未曾料到,我睜眼說瞎話,直接反咬他,氣急反笑。
我憤怒道:「長安城的人畏懼辰王殿下,必定不敢爲我說話,陛下您不如親自去查,辰王到底有沒有當街拖女人……」
「住口!」
周元亨惱羞成怒,走過來想要踹我,被太子伸手阻攔。
一直未曾說話的周元宗,適時地開口:「父皇,此事兒臣之所以出面,只因不願表兄爲難,本就不是光彩事,表兄新婚不久,若傳了出去,夫妻之間離了心,旁人看的又何止是表兄和宣平侯府的笑話?」
「兒臣願意用湯沐邑四十縣來換人,因三皇弟執意如此,兒臣想壓下此事,將人送走,爲的是慶陽姑母的臉面,也是爲了表兄和宣平侯府的臉面。」
「元宗,姑母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似那狼心狗肺的。」慶陽公主意有所指,看了周元亨一眼。
周元亨窩了一肚子的火,偏太子又神情自若道:「姑母放心,莫說是四十個縣,便是八十個縣,爲了表兄和姑母,孤也不會置之不理。」
周元亨的臉又黑了一層。
皇帝和薛良儒怎麼也沒想ṱû₌到,他們僅是想確認一下我的身份,結果引出一堆破事。
衆人吵得皇帝頭疼,他的目光掃過太子,又掃過程嘉,開口道:「太子與嘉彥留下,其餘人等退下。」
「父皇,兒臣不走,此事兒臣也要留下,因爲兒臣也牽涉其中了。」周元亨一臉不服。
皇帝身心疲憊,撫額道:「那你就留下聽聽吧。」
「謝父皇!」
殿內只剩下程嘉、太子,和辰王的時候,皇帝看着太子,緩緩道:「薛散人派出的人,在西域找了大半年,未尋到你說的那對夫婦,太子可是記錯了?」
周元宗立刻跪在了地上:「父皇!兒臣怎敢欺瞞父皇?救兒臣的人,確是一對烏孫夫婦。」
「遊牧民,居無定所也正常,西域那麼大,確實難尋。」
皇帝臉上看不出任何意味,命太子起了身。
他又看向程嘉,問道:「嘉彥,你可知救了太子一命的,是何人?」
「回稟陛下,臣不知,臣與太子在赤谷城遇人追殺,歹人下手狠毒,趕盡殺絕,我們的人馬幾乎沒有生還,臣與太子因此失散,再未見過。」
程嘉說着,眼神不動聲色望向一旁的辰王周元亨。
周元亨明顯心虛,沒有開口說話。
皇帝的目光落在每個人的身上,也落在我身上,問程嘉:「你與這西域女子相識,本可以帶着她直接回長安,爲何一年後纔回來?」
我一臉羞憤地看着程嘉。
程嘉同樣一臉羞憤,回答道:「陛下,臣原本被她美貌吸引,遂與她成了親,豈料她竟毫無教化,野蠻無禮,婚後經常對臣動手打罵,臣還是趁她不備偷偷離開的,怎敢帶她回長安?」
「程嘉,那我現在知道錯了,以後不打你了,你能讓我留下嗎?我是真的喜歡你纔打你的,以後保證不動手了。」
「你悔悟得太遲了,阿離,我已經成親另娶了。」
「可是我們也成過親的,我們對着天山上的月亮發過誓,會永遠在一起。」
「那是西域,這裏是中原,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個。」
「可是你們中原人不是可以三妻四妾嗎?我真的改了,不想離開你,你留我在府裏做個妾,不行嗎?」
「你真的改了?」
「真的!我真的真的真的改了!以後絕對不動手!」
-22-
好端端的一場審問,又變成了我和程嘉互訴衷腸。
皇帝已經耐心耗盡,看樣子不願再聽了。
那一直未曾說話的老道,看着我,突然聲音嘶啞地開口:「雲離姑娘,你聽說過龍堆嗎?」
我將目光轉向他,點了點頭:「聽過,我們西域人都知道。」
「你覺得,龍堆下能挖出東西嗎?」
「當然不能,也就你們中原人相信,我們那邊沒人信的。」
薛良儒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相信西域天山,有白龍嗎?」
「相信,天山上的白龍,曾守護我們的家園,守護我們的平安。」
我一臉虔誠地看着他,唏噓道:「可是現在沒有龍了,西域一條龍也沒了。」
「何出此言?」
「我爺爺說,最後一條白龍,在西域妖僧的肚子裏。」
「荒謬,不可能,西域有龍堆的存在,有龍肉的證明,怎麼可能沒有龍?!」
薛良儒有些激動,聲音不由得大了一些。
我還未開口,一旁的辰王周元亨,竟然笑出了聲,他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龍?哈哈哈,哈哈哈,薛散人你荒謬啊,竟然相信世上有龍。」
很明顯,周元亨壓根不知皇陵地宮的祕密,皇帝也未打算告訴他這些。
但皇帝看不慣他不分場合地笑,很快沉下聲音,開口道:「辰王,你開口要留下,說你牽涉其中了,現在說說吧。」
「兒臣說什麼呀,兒臣也不知道討論的是龍,哈哈哈,父皇你不會也相信世上有龍吧?」
周元亨一臉的笑,在對上皇帝的目光後,逐漸收斂冷卻。
「滾出去。」皇帝道。
「兒臣告退。」周元亨乖乖退下。
那日皇帝和薛良儒都很失望。
但他們不死心,又問起了我爺爺的情況。
我道:「我爺爺在西域,他有時在天山放牧,有時在婼人羌人部落,有時還去幫丘茲人打鐵,你們想找他嗎?」
在西域遊牧民之中找人,便如同大海撈針。
我面上含着笑,已經全然不會害怕薛良儒了。
不知皇帝和薛良儒有沒有對西域白龍死心,但那日我和程嘉成功脫險,回了他的府上。
他帶我回去的消息剛傳出,慶陽長公主便殺了過來。
我並未見到她,程嘉不知對她說了什麼,將她打發走了。
那日我還見到宣平侯府的謝時薇。
她生得很美,明眸皓齒,看起來溫婉大方。
只是乍一見到我,她面上寫滿了驚訝。
我已然知道了她與程嘉成親的緣故,衝她揮手,一臉笑,表示了友好。
她回了我一個笑,也很是親切和善。
但我沒有與她閒聊,因爲程嘉過來後,拉着我回房了。
回去後,我們倆抱在一起,笑得像兩個傻子。
程嘉道:「阿離,怎麼回事,你到底是什麼人?薛良儒竟放過了你。」
「不管我是什麼人,今後沒人能將我們分開。」
「嗯,如果你是龍,那我們就一起生小龍。」
程嘉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湊到我耳邊,手開始不老實,去探我的衣衫。
我看着他被鞭子抽打的手背,尚未結疤的血痕,忍不住抱了抱他:「你被我打傷了,臉都破了相,先養一養。」
「阿離,這點傷不算什麼,我真的好想你。」
程嘉俯身下來吻我,輕聲在我耳邊道:「你若心疼我,就自己來,好不好?」
我不敢去摟他的脖子,於是摟了他的腰:「那我輕一點,不會弄疼你的。」
程嘉失笑,忍不住道:「什麼虎狼之詞?」
「那我不客氣了,啊哈哈。」
我拽着他的衣服,翻身將他壓在了身下。
-23-
我對程嘉道,爺爺還在三聖山,要讓他知道長安的情況。
程嘉說,聖上的眼線不知多少,眼下不能輕舉妄動,他想辦法來安排。
後來回想起來,我着實是高估了我爺爺。
他在三聖山跟一鳴小和尚下棋,早就將我拋之腦後了。
我等到最後也沒見他來長安找我。
但我在長安過了一段很開心的日子。
我和謝時薇說上了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說話溫聲細語,爲人和善。
我問她喜歡的人什麼時候回來。
她神情愣怔,有些難過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或許很快,也或許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被她整得也有些難過,安慰她道:「沒關係,你可以去找他,就像我和程嘉,我喜歡他,所以不遠千里也要來長安尋他。」
「我也可以嗎?」
「當然!你需要勇氣,勇氣會使你無所畏懼。」
「阿離,謝謝你。」
我很開心,自己開解了謝時薇。
到了晚上和程嘉在房內卿卿我我,我們彼此擁抱,像擰在一起的麻花。
也像兩個只知道笑的傻子。
程嘉道:「阿離,我感覺像做夢一樣。」
我把頭埋在他脖子裏,使勁地咬:「疼嗎?像做夢嗎?」
他忍不住笑,對我道:「如果是夢,那我們永遠不要醒。」
我在長安喫到了正宗ṱṻₒ的藕粉桂花糕,也喫到酸甜的糖葫蘆。
我想我終於喜歡上了中原,更喜歡長安。
但程嘉說了,萬事仍需小心,若有機會,我們還是要回西域的。
他說相比長安,他更喜歡西域,喜歡扜泥城,和我們在天山下的穹廬。
我道:「人人都說長安好,人人都愛繁華和熱鬧,你怎就喜歡西域那種地方?我不信。」
程嘉抱着我,眸光含笑:「人人都愛繁華和熱鬧,但若那繁華和熱鬧裏沒有你,我不會喜歡,永遠也不會喜歡。」
程嘉臉上的血痕好得差不多了。
慶陽長公主心疼兒子,蒐羅了最好的膏藥,全都送了過來。
我後來還見到了她,雍容華貴的婦人,對我已沒了惱怒,她拉着我的手,竟抹淚道:「嘉彥說你救過他的命,他既真心喜歡你,我便認了,只求你對他好一些,今後萬不可再動手打他,咱們長安可不興拿馬鞭抽人的。」
我連連舉手發誓:「我以後絕對不再打他,我已經知道錯了,改了。」
慶陽公主見我性格直率,後來還挺喜歡我的,經常命人送些東西給我。
兩個月後,值辰王周元亨生辰,他特意下了帖子,要程嘉務必帶着妻妾一同前來,還點了我的名字。
我覺得他沒安好心,程嘉也這麼覺得。
但他說到時皇上也會去皇家苑囿,他對我印象極深,若是我故意躲着不出現,反而顯得鬼祟。
程嘉說,越是坦然自若地行走在衆人面前,反而越沒危險。
他會寸步不離地守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得意道:「放心吧,沒人能算計我。」
許是在長安的這些日子過得太安逸,使我有些輕敵了。
我提防了很多人,但做夢也沒想到,動手害我的,竟然是謝時薇。
我在府中沒事就圍着她轉,跟她聊天,叫她姐姐來着。
直到在皇家苑囿,程嘉不在,我喝了她倒給我的茶,開始頭暈眼花。
我本可以使出靈力,將那害人的茶水在體內消弭掉。
可我顧忌着薛良儒就在長安,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暴露出來。
於是謝時薇得逞了,她命人用麻袋套住我,要將我推下後山崖。
我問她爲什麼。
她笑了,聲音含恨:「我從來沒有喜歡別人,我與嘉彥的婚約一早定下,很久之前我便盼着嫁給他。」
「他在西域失蹤了一年,我等了他一年,結果回來之後,他讓長公主去找我爹,要退婚,聖上賜婚,他說不要就不要,他寧願抗旨,也不願娶我了。」
「阿離,是你說的,人需要勇氣,勇氣會使我們無所畏懼,我爲了嫁給他,不惜編造自己移情別戀,我怎會做那種下賤事?我心裏只有他,盼着嫁給他後,慢慢讓他接受我。」
「可是你怎就突然出現了呢?他待人一向疏離有禮,喜怒不形於色,端着一副溫潤和煦的樣子,也會使人不敢造次,可你竟然拿鞭子抽他!你瘋了不成,敢拿鞭子抽他!他也瘋了不成,竟不曾怪你半句,我見不得他看着你的眼神,Ṭúⁱ我也快瘋了。」
「阿離,他本來就該是我的,所以你走吧,徹底消失,嘉彥總會忘了你,甘願與我共白頭。」
我被她推下了山崖。
從頭到尾,我沒有使出靈力。
我腦袋暈暈地默唸着,沒關係,我是白龍,摔不死,也淹不死。
幾個時辰之後,我再爬上來,嚇死你們!
也不知謝時薇究竟給我下了什麼藥,下了多少,我眼皮一點也睜不開,索性閉上眼睛,睡了一覺。
我隱約感覺自己從懸崖上掉落在水裏。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在馬車上了,身上的衣裳也換了。
映入眼簾的,是辰王周元亨的臉。
他陰惻惻地盯着我,手裏拿着一根繩,作勢往我脖子上套。
「沒想到吧,落在本王手裏了,本王也沒想到,費了勁地想對你下手,沒找到機會,反而撿了她謝時薇的漏,哈哈哈,有意思。」
「本王就是要親手弄死你才痛快,敢拿鞭子抽我!」
好好的一張俊臉,被他扭曲得猙獰,他手裏繩子是真的往我脖子上套啊,眼中瀰漫殺意。
關鍵時刻,我叫了他一聲:「爹!」
他神情頓住,不可思議道:「你叫我什麼?」
「爹,阿離好想你。」
我揚起笑臉,轉出一副傻兮兮的樣子。
他冷哼一聲:「耍花招?裝瘋賣傻,在本王面前沒用。」
「啊,你不是我爹嗎?嗚嗚嗚,那我爹在哪裏?我找不到他了,我要去找他。」
我作勢要衝出馬車,被他一把拉了回來。
「摔壞了腦子,是吧,看清楚了,我是你爹,老子就是你爹!」
「爹,我們要去哪兒?」
我和周元亨,一人一龍,各自看着對方的眼睛,演技可以說十分精湛了。
我堆着笑臉,可可愛愛地看他。
他一言難盡,像看智障一樣盯着我。
在我一再的裝傻下,他哼了一聲,開口道:「去雒城。」
「去雒城幹嗎?」
「玩。」
「玩什麼?」
「……」
「玩什麼?」
「……」
「爹,你說啊,玩什麼?」
「你覺得本王看起來像不像個傻子?」
周元亨蹲在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一聲。
我沒有絲毫猶豫,回答道:「像。」
他二話不說,揚起了手,看樣子打算抽我一巴掌。
我一頭撞他懷裏,抱緊了他的腰:「不能打孩子!」
周元亨被我用力一頂,全無防備,身子撞在了馬車內壁,悶哼一聲,有些喫痛。
他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推開,罵了句:「滾!」
-24-
這壞種真的把我帶到了雒城。
雒城陰雨連綿,自前幾月開始,洪水肆虐,一次決堤就淹死了近十萬人。
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我想起上次太子所說,朝廷的賑災糧半路被劫,餓死了幾萬人。
長安城歌舞昇平,晚上千燈萬火,繁華熱鬧。
若非親眼看到,誰會想到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雒城,餓殍遍地,水災蔓延。
那場景太震撼,以至於我瞪大眼睛,半晌不敢置信。
放眼望去都是水,淹沒了村莊、縣城、無邊無際的荒野。
然而瓢潑大雨還在一直下。
一路上,我看到倖存的百姓衣不遮體,蓬頭垢面,絕望地往梁州城跑。
梁州城門,大批兵馬鎮守在此,把他們往回趕。
人數太多,局勢控制不住時,不惜殺雞儆猴,嚇退他們。
只因梁州是長安以南的一道枷鎖。
當地官員不允許逃災的難民有湧入長安的機會,恐污了聖人的耳朵。
我看着他們被推搡,大罵,如同牲畜跪倒在地,哭號一片。
我只覺驚心動魄,開口問周元亨:「你們知道嗎?皇上知道嗎?太子知道嗎?」
周元亨看着我,冷不丁地笑了:「知道又如何?」
我不知中原皇帝在做什麼,是真的見識不到這場人間慘劇,還是慘劇沒有發生在他的眼前,便可以置若罔聞。
究竟是置若罔聞,還是並不在意?
人間皇帝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他曾開倉放糧,讓朝廷官員帶着糧食賑災,也曾派遣調任,讓有能力的大臣去治理水患。
可是雨停了又下,洪水不曾消退,這樣的局面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
是的,爲官者毫不在意。
興許是有清官,父母官的,但我沒有見到。
聽聞當地有個縣令,在洪水第一次決堤時,帶着村民往山上躲難,不幸捲入了洪流之中。
我沒有看到。
我只看到辰王周元亨,設計貪污了賑災糧食,餓死了幾萬百姓。
看到江北糧商趁機擡價,梁州城的百姓抱怨連天。
抱怨算什麼,至少還活着。
雒城纔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府衙建在最高處,當地官員和朝廷來的官員一直鎮守在此,有條不紊。
有絞盡腦汁想辦法治理洪災的,有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的。
無一例外,見到周元亨後,他們慌忙起身,行禮:「辰王殿下。」
陰雨連綿,雒城尚未受災的地方不多,擠滿了災民。
尤其是縣城,滿大街都是。
他們衣衫單薄,在簡單搭建的棚子下,端着清得見底的米湯,凍得面色發青。
有的棚子底下還漏水。
也難怪災民拼了命地往梁州跑,這種情形下生了病,大夫瞧不過來,只能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周元亨帶我來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說來看戲。
他生辰那日,實際皇帝並沒有來。
他打聽了一番,近來皇帝龍體抱恙,身子不太好了。
那薛良儒當真是個能人異士。
他一邊派人前往西域找白龍蹤跡,一邊查出雒城水患,實爲有龍在雲層作亂。
水患已經持續幾個月了。
他沒有輕舉妄動,一直在佈局捕龍。
直到辰王生辰那日,皇家苑囿,太子和程嘉被緊急傳喚入宮,皇帝命他們隨着薛良儒一同去雒城。
即刻出發。
所以那日,程嘉壓根不知謝時薇害我的事,也不知我被推下了山崖,不知所終。
皇帝的命令下得緊急,他們是祕密出發,來不及通知任何人。
而辰王周元亨,向來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他知曉此事後,將我也帶去了雒城。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止不住對我道:「他們要捕龍,哈哈哈,本王從未見過如此滑稽之事,還是父皇下的命令!」
他笑得很開心,但我沒有笑。
此時也沒有再裝。
我被人間的慘劇影響得笑不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雒城水患持續幾個月了,皇帝早知是龍在作祟。
他一心捕龍,命薛良儒精心準備了數月,召回了所有的屠龍人。
他並不在乎雒城百姓的死活。
薛良儒等人到達雒城的時間,比我們晚了半日。
他們有一整隊的人馬,還有大批禁軍護衛。
程嘉沒有見到我。
周元亨這個混賬,在縣衙門露了個面,然後就帶着我住到縣城一家別院去了。
他還搞了個斗笠面紗給我戴。
他帶了很多人來,還有一名梁州跟過來的官員,跟着他彙報什麼信息。
那官員生得肥頭大耳,走幾步便喘得厲害。
他還偷偷打量我,用色眯眯的目光。
周元亨看到了,直接一腳踹了過去,踩在他身上:「找死是不是?本王的女人也敢看。」
我這一路情緒低落,也懶得跟他裝了。
這個變態反而來了興致,一次次地拿繩子試圖套我腦袋。
「叫爹啊,你怎麼不叫了?」
「不怕死了是不是?信不信我真勒死你?」
我冷眼看他,脫口而出:「滾!」
變態還是個賤骨頭,被我罵了之後,收起了繩子,反而沒再套我了。
他嘖嘖地看着我笑,竟開口道:「阿離,本王有點喜歡你。」
「滾!」
「你就那麼喜歡程嘉彥?爲了他從西域大老遠地跑過來,他有什麼好?」
「滾!」
「換作旁人這樣跟本王說話,腦袋早就搬了家,你說我是不是賤啊?竟然捨不得殺你。」
「滾!」
「你真以爲我捨不得殺你!再罵一句試試!」
「滾!」
-25-
雒城真的有龍,我清楚地感知到了。
天空烏雲壓頂,雨勢磅礴。
在山頂空地,薛良儒佈陣捕龍,聲勢浩大。
我不知他們做了什麼。
因爲周元亨帶着我在另一處山頭。
他可真會享受,在雨幕之中命人搭建了棚,除了朝着山頭的那面,其餘四周均用革布包裹了起來。
棚子裏還燒着炭爐。
周元亨穿了件輕軟的狐皮斗篷,眉眼細長,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手裏還捻着一杯茶。
「他們居然來真的,這陣仗,有點意思。」
我坐在他旁邊,託着腮,抬頭看天。
山下洪水遍野,隔壁山頭響起了一陣鼓聲,聽得我心裏發麻,慌得厲害。
薛良儒的捕龍陣、敲起的鼓,令我的頭有些疼。
我恍惚覺得,雲層裏的那條龍,比我還要疼。
因爲雨勢突然變大,幾乎是傾注着往下灌。
情況不妙。
照此下去,很快連縣城那邊也會被淹,城內災民全都會死。
可是似乎沒人在乎。
薛良儒那邊不在乎,周元亨更不在乎。
我直覺心裏一股怒火燃起,騰地站了起來。
周元亨一把拽住了我:「阿離,你幹什麼?!」
「辰王殿下,你該去阻止他們!」
「哈?你開什麼玩笑?」
「你是皇子,站在高處伸手就是青天,就該爲民做主,爲他們庇護!」
「說什麼呢,本王何時不爲他們庇護了?」
「你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無視百姓死活,如果現在回頭,我還願意給你機會!」
周元亨眯起眼睛,對上我一本正經的神情,笑出了聲。
他像聽到了一個笑話,那樣的神情,只需一眼,我便知道他沒救了。
與此同時,山的那頭好像出了變故。
我知道,程嘉和太子至少還心懷慈悲,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雒城百姓被淹死。
那邊的鼓聲小了,夾雜着打鬥之聲。
我沒再理會周元亨,解下他披在我身上的斗篷。
漫天大雨之中,我站在了山頭。
周元亨站在棚子裏,衝我罵道:「你瘋了,快點回來!」
瘋的不是我,是雲層裏的那條龍。
它的悲傷、哀鳴、怒火,我感知得一清二楚。
它要淹了雒城,讓洪水湧入梁州。
可它已經沒了力氣,快要掉下來了。
所以它在孤注一擲,拼死而爲。
我答應過爺爺,不可以使用靈力,暴露身份。
可此刻我想起我年幼時,他曾對我說過的話。
「我們白龍一族,靠天山山脈修煉化形,不僅是大羅天的恩賜,也是這萬物生、自然賦予的恩賜,生於天地之間,就要和人一樣,守護我們的家園。」
「小阿離,大羅天是我們的信仰,西域天山也是,世間萬物皆是。」
我無法坐視不理,但我想,爺爺他一定懂我。
我施展了法力,在雨幕之中,踏進洪流與雲層之間,也踏進天地之間。
恍惚間,我聽到了很多人的喊聲。
「阿離!」
有周元亨,也有我的程嘉。
那日,很多人應當看到,一身穿白衣的姑娘,飛入天地之間,站在洪水之上,舉起了手腕上的紅色珠鏈。
洪流與雲層之間,她是如此渺小。
但是她掌心朝着天上,嘶聲喊了一句。
「大羅在天!」
伴隨着這聲喊,地動山搖,洪水倒灌。
沒錯,是洪水齊刷刷倒灌回了天上。
他們在震驚、在恐懼,但我的眼神如此平靜,直到倒灌的洪水衝進雲層,那躲在雲層裏的青龍掉了下來。
很少有人見過龍。
它身長四丈,青黑色的身軀,從天而降,像是天上砸下來的柱子。
但它比柱子靈活,瞬間又蜿蜒而起,咆哮一聲,騰空衝向薛良儒所在的山頭。
它的聲音震耳欲聾,引起山野動盪。
怒紅的眼睛似燃燒的烈焰,龍鬚猙獰,爪子鋒利,龐然大物就這麼出現在人間。
但它未曾到達那座山頭,咫尺的距離,我從天而降,一拳打在它的頸上。
我清楚地知道龍的死穴。
我將它按壓在地上,怒吼着問它:「爲何要製造災禍,危害人間百姓?!」
它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令我的頭髮全都飄了起來。
但我從它的怒吼聲中,得知了原因。
它是一條母龍,也曾修煉成人形。
十幾年前,薛良儒率屠龍人殺的那條小青龍,是它的孩子。
它想要報復,曾經試圖闖入長安皇城,殺了那個用它孩子來煉丹的老道士。
可是它進不去,只闖了一次,便喪盡了修爲。
它絕望,痛苦。
那條小青龍的屍骨,就在皇陵地宮。
它在雒城施雲布雨,淹了村莊,一開始只想要回小青龍的屍骨。
可那人間皇帝和道士,明知是它作惡,爲了捉它,花費了幾個月時間,將小青龍保存完好的龍皮,做成了幾面鼓。
他們在山頂敲鼓,它在雲層撕心裂肺。
母龍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它最後的反抗。
我道:「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因爲你對付不了屠龍人,便對人間無辜的百姓下手,龍族生於天地之間,一開始便爲守衛四海而生。」
「我爺爺說,花枝葉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民間屠龍反龍,皆爲慾望使然,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們若心懷怨恨,對無辜的人下手,與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母龍一腔怒火,我知道,自己已然說服不了它了。
所以我鬆開了它,在它飛向薛良儒時,我衝不遠處的程嘉喊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程嘉果然跟我十分默契,他將薛良儒等人帶來的降龍法器,該扔的扔,該破壞的破壞。
破壞不了的,衝上去和屠龍人打成一團。
我就知道,最能對付人的,終究還得是人。
這座山頭已經不需要我來過問了。
我飛去了周元亨坐在的棚子。
他還在喝茶,握杯子的手,在顫抖。
是興奮的顫抖。
他的眼睛寫滿了興奮,跑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
「阿離,你是什麼人?」
「我是龍,白龍。」
「不管你是什麼,從今以後跟本王在一起,父皇快不行了,你助我登上皇位,我許你想要一切,整個天下是我們的。」
「你要天下做什麼呢?」
我憐憫地看着他:「你已經站得很高了,伸手就是青天,你左右百姓的生死、掌控他們的衣食住行,你看着他們哀鴻遍野,毫無憐憫之心,明明伸下手就可以解決的事,你爲什麼不做呢?」
「因爲你不屑做、不想做,生於帝王之家,站在主宰的高位,理所應當地視地面百姓爲螻蟻,你們難道忘了,是螻蟻將你們託舉了起來?它們散了,死了,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任何人都不可以漠視生命,尤其是你這種,伸手就是青天的人,坐不了那個位子,就該掉下來。」
我朝他伸出了手,他恐懼地瞪大眼睛,後退一步。
「爹!阿離你是我爹,別殺我!」
「叫爹也沒用了,百姓們叫你爹的時候,你餓死了他們幾萬人。」
我擰斷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的眼睛,被我伸手覆蓋住。
「大羅在天,淨土上天。」我道。
-26-
我和程嘉回西域那日,終是生了變故。
彼時皇帝已經駕崩,太子周元宗登基成爲新帝。
他召了程嘉入宮。
程嘉不肯去。
我問他爲什麼。
程嘉道:「他已經不是太子了,是皇帝。」
「所以呢?」
「太子不允許長生不老藥的存在,但是皇帝允許。」
「程嘉,我不懂,我很想哭。」
「花枝葉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你說的。」
「可是他是皇帝,皇帝心裏不可以藏毒!」
「程嘉,我們明天還能回西域嗎?」
能回,但離開得很艱難。
離開那日,城門之上,新帝周元宗,一襲龍袍,眉眼深沉地看着我們。
他對程嘉道:「爲何非要走呢?留在長安不好嗎?慶陽姑母和你夫人謝氏,都很捨不得你。」
城上大批侍衛、弓箭手,整裝待發。
周元宗遙遙道:「嘉彥,阿離,你們留下,朕一定會保護你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們。」
「你們走了,朕真的不放心。」
我和程嘉很清楚,慶陽公主和謝時薇,被他控制起來了。
我很爲難,因爲我知道,程嘉不能無動於衷。
我很想我爺爺。
興許是心有靈犀。
我在心裏默唸爺爺的時候,城外道路,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
轉身,竟真的是爺爺飛奔而來。
隔着老遠,我用靈敏的耳朵,聽到他唸唸有詞。
「完了完了,跟小禿驢下了幾個月的棋,把孫女忘了。」
「小阿離不會死了吧,哎喲,我的老天!嚇死龍了!」
我一臉幽怨地看着他出現在我面前。
爺爺笑得好開心,衝我道:「乖孫女,活着呢?」
有爺爺在,真的好安心。
他只用幾句話,就讓周元宗心甘情願地放了人。
他說:「喲,死小子你當皇帝了,好好做人啊,你當初喫的那塊肉,是我爺爺的,實際你早就死了,是我爺爺在保佑你,知道嗎?」
「西域有個傳說,白龍心性至純,是守護天山的靈獸,食龍肉者,行善積德才能活得長久,作惡多端馬上喪命,你試試不?」
我和爺爺帶着程嘉,如願以償地回了西域。
哦,我們還帶走了慶陽長公主和謝時薇。
慶陽公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程嘉道:「我兒,你帶我走,我是真的怕阿離再拿鞭子抽你,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我:「我真的已經改了。」
謝時薇很有意思,她不看程嘉,卻對我道:「你能帶我走嗎?我不想留在這裏,守一輩子寡被人恥笑,你說天山上的月亮好看,我也想去看一眼。」
來的時候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
回去的時候,四個人,哦不,五個人。
途經三聖山的時候,有個小和尚早就等在了那裏,他揹着包袱,對爺爺道:「龍老伯,你留下的那盤棋,我又想到了破解之法。」
我對爺爺道:「爺爺,你怎麼能拐人回西域呢?」
爺爺看了我一眼:「你拐得還少?」
哦好吧,途經甘州,我和爺爺又遇到了那夥攔路的強盜。
這次他們兩眼放光,喊了一句:「肥羊來了!」
我:「他們變壞了!」
爺爺:「就是,怪壞。」
……
我叫阿離,是一條白龍。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叫奇莫。
回到扜泥城不久,我又見到了他。
他嚷嚷道:「阿離,這幾個月你跑哪兒去了,我去天山下的穹廬找你,你和爺爺都不在。」
沒錯,這個二傻還不知道我去了一趟長安。
他定睛看到程嘉,氣得差點跳了起來:「不守信用的中原人!你怎麼回來了?!」
後來,我最好的朋友,娶了箇中原的世家小姐。
後來我和程嘉如願生了一條小龍。
它出生時是龍蛋,需要在山脈孵化幾十年。
我的長公主婆婆對此很絕望,她說她活不到看到孫兒的那天了。
但是她可以和孫兒說話。
山洞裏,龍蛋裏的小龍,嘰嘰喳喳,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問。
我無意中聽到,它問爺爺:「我出生後會很厲害嗎?」
爺爺呸了一聲:「別做夢了,我們西域白龍,是天底下能力最弱的龍,我們數量少,修煉化形艱難,還曾被西域妖僧追殺,活得可不容易。」
「我們永遠不能離開天山,我們很弱,離開之後,很快會現形成龍身,中原對我們來說很危險……」
我在一旁插嘴:「爺爺,我覺得你說得不對。」
「怎麼不對?這都是我爺爺親口告訴我的,白龍一族生存法則。」
「爺爺,我現在相信最後一個西域妖僧在你肚子裏了。」
「阿離,那其實是我胡說的,最後一個西域妖僧在我爺爺肚子裏。」
「啊?」
「哎,我爺爺喫了他之後,消化不下,死了。」
爺爺很傷感,我也很傷感,我們倆坐在龍蛋前,唉聲嘆氣。
龍蛋:「西域妖僧好喫嗎?」
我和爺爺:「不好喫!」
龍蛋:「哦。」
自從有了龍蛋,爺爺就搬到了山裏,整天守着它。
我守不了,我還要回山下穹廬,找我的程嘉。
他與我以血締結的愛人,我曾對着天山上的月亮,對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給你,程嘉,祝你長壽,願我們永在。」
我是一條白龍,白龍最守諾言。
我說他長壽,他便會長壽。
我說我們永在,我們就會永在。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