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

沈臨漳墜馬失憶後,沈氏受帝王冷遇,人人避之不及。
唯有我求了父親,在沈氏最飄搖時,嫁進沈府。
他心性如孩童,不懂世俗,只知我是他的妻。
三年後,駐守關外的女將軍打馬回京。
看見女將軍的那一刻,沈臨漳忽然頭痛欲裂。
須臾,他撇下我,翻身上馬,追隨女將軍而去。
再見時,他神色清明,遞給我一封放妻書。
他說:「你長在後院,如同籠中雀兒,還未見識過天地寬大。」
「我此生摯愛,是飛櫻那般明媚颯爽的女將軍。」
他神情倨傲,侃侃而談。
卻見下一刻,我平靜地接過放妻書。
這下,換他愣了。

-1-
長安城中,人人都在議論這樁奇事。
癡傻了三年的沈臨漳,在看見霍將軍策馬而來的那一刻,
神色驟然清明。
二人目光交匯,恍如隔世。
頃刻,沈臨漳翻身上馬,衣袂翻飛,追隨霍將軍而去。
不到一日,坊間便有了新的話本。
茶館裏,驚堂木一拍,滿座寂然。
說書先生時而鏗鏘,時而悱惻。
從沈臨漳年少成名,講到風華絕代的霍飛櫻。
二人並肩馳騁疆場,刀光劍影間,生死與共。
聽客們拍案叫絕,無不稱讚二人天作之合,宛若一對璧人。
所有人都默契地忘了我這個正妻。
忘記了我在沈氏危難時嫁過來,寂寂無聞照顧了他三年。
沈臨漳踏入房門的那一刻,我便察覺到了異樣。
他步履沉穩,周身的氣息已然不同往日,將一紙放妻書遞到我跟前,
「失憶非我所能控,如今我好了,與你的婚事便作不得數。」
「今日和離,往後你我還是朋友。」
我翻着醫術的手一頓,視線正好停在八角與紅茴的區分上。
都是形狀相似的五味子。
可偏偏一個香料,一個是毒藥。
我盯着醫書上的幾行字,又想起那個人。
心口密密麻麻泛起難過,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終究是像你,卻也不是你。
沈臨漳似乎誤解了我的沉默,語氣陡然拔高,
「你長在後院,如同養在籠中的雀兒,太過無趣。」
「我喜歡的,是飛櫻那般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他話語如刀,字字鋒利。
明明衣服都不曾換,可整個人卻彷彿脫胎換骨一般。
我淡淡開口,語氣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你恢復神智,是把這三年記憶都忘了嗎?」
三年前馬堯城一戰,沈臨漳慘敗,身受重傷。
行動思維變得如稚子一般。
大夫說他被淤血堵住了腦子,纔會失憶。
他忘記了身份,忘記了爹孃,也忘記了怎樣使劍。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劍指蒼穹的少年將軍,
一夜之間,成了個連自己名字都記不清的癡ṱů⁶兒。
戰敗的消息傳回長安,
天子震怒,將罪責悉數怪到沈臨漳頭上。
世家大族慣會看天子眼色,紛紛與沈氏斷絕來往。
沈氏一門,從雲端跌落泥潭,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禍患。
唯有我,在沈氏風雨飄搖時,求了父親將我嫁過去。
說是求,太過抬舉我。
我在寧府待了三個月,寧綺梅便鬧了三個月。
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她不認我。
只因爲皇上將侯府嫡女指給了二皇子做妻。
若我認祖歸宗,她便只能是嫡次女。
與二皇子的婚事,便要由我這個半道認的阿姊代替。
她不願。
我也不願。
我認祖歸宗,只爲了嫁給沈臨漳。
父親冷着臉訓我,說我一回來就要給家裏惹事端。
「沈氏惹天子不喜,你嫁過去,置寧氏於何地?」
他的聲音像是寒冬裏的冰凌,刺得人生疼。
末了,他眸色一變,「你與沈臨漳是否早有私情?」
我搖頭,並未。
我只是,欠了某人一個人情。
他那頑劣的小弟,自小承襲父志,舞刀弄劍,少年英才。
是他最放不下的牽掛。
沈夫人聽信道士的話,意欲找個女子嫁進沈氏沖喜。
我若沒有寧氏女郎這層身份,嫁進沈氏便難如登天。
父親可以拗過我,卻拗不過寧綺梅的眼淚。
最終,我以養女的身份嫁到沈氏,成了沈臨漳的妻。
我照顧了他三年,爲他煎了三年的藥,
他曾爲我摘過院中最豔的海棠,也曾在我病榻前守過整夜。
那時的她,眼神清澈如孩童,說娘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娘子。
如今,他神智清明。
第一件事,卻是不顧一切要與我和離。
沈臨昭,這便是你口中雖頑劣,卻心地純良的少年嗎?
不過爾爾。
不及你萬分一毫。
我低頭看了眼桌上的放妻書。
墨跡未乾,料想是他剛一回來就寫下的。
他眉頭一蹙,語氣客氣而疏離。
「我會將近一年沈氏的入賬全部贈予你。」
「你不過養女,離開後寧府不一定肯收留你,這些銀錢足夠你餘生安穩度日。」
末了,他語氣上揚,帶着施捨般問我,
「如此可夠了?」
我合起醫書,起身走向牀邊。
明月高懸,掛於天邊。
沈臨昭,你曾說月是故鄉明。
可你從未告訴我,
故鄉的月,竟是這樣冷。
我背對着沈臨漳,聲音很輕,幾乎融進風裏,
「放在那裏吧,明日來取。」
放妻書上,他早已簽下自己的名字。
筆力遒勁,一如他如今的模樣。
待我一簽,便可拿去官府消姻。
從今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2-
四月的天氣,日頭正暖。
沈母傳我過去時,我正將醫術搬到院子裏曬。
清風翻動書頁,帶出淡淡藥香。
垚州可沒有這樣好的天氣。
那裏常年風沙漫天,黃沙蔽日,
摘下的頭巾裏,都能抖落出三斤塵土。
沈臨昭像照顧命根子一樣照顧這些書。
我若不經他允許偷偷翻看,他便作勢要打我。
「李翠翠!快把你的髒手從爺的命根子上挪開!」
他喚臨昭,名字光風霽月,實則性子火爆。
往往一言不合就要打我。
字寫錯了要打,飯做鹹了要打。
把他精心養護的草藥澆死了,更要打。
對我,他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你學得這麼爛,簡直毀了小爺我醫聖的名頭!」
每每聽到這話,我便翻白眼,在他轉身之際,罵他是醫棍。
「拿人當馬治,還醫聖呢,嘔!」
他轉過身,抄起手邊的東西就要打我。
若是手邊沒物件,便要單腳立起,脫下鞋子朝我甩來。
「小丫頭片子,反了你了!」
我大叫着躲進藥莆。
這片黃綠不齊,營養不良的藥草,也是他的命根子。
他怕弄壞藥草,不敢用力追我。
我自以爲得逞,更加放肆,轉身朝他做鬼臉。
他氣急,將鞋子一甩,無能狂怒般握緊拳頭,
「爲師要將你逐出師門!」
那時候,我以爲是自己跑贏了。
後來才知,他是跛腳,
若脫了鞋子,根本跑不了多遠。
沈臨昭,以往你心心念念,想讓我叫你師父。
我爲了逞能,總連名帶姓喚你。
現在,我站在你曾經站過的地方,看着你曾經看過的風景。
長安城的裙裾很是窄小,我穿着束縛,再也跑不動了。
師父,你能否,再來打我。
用柳條或是雞毛撣子,
不論多疼,我都不躲了。
……
房間內,金獸吞煙嫋嫋,香氣氤氳。
沈母很久沒有這樣的氣色,眉頭舒展,笑意盈盈。
沈臨漳恢復記憶,又被天子聽宣。
想必不久之後,沈氏又將崛起。
她招招手,讓我上前。
以往在府裏,我與她並不常見面。
失憶的沈臨漳除了我,旁人一概不識。
沈母倒在沈將軍懷中,哭得肝腸寸斷,聲聲泣血。
聽得我也爲之動容。
可沈臨漳似乎認定了我,只知寸步不離跟在我身後。
成婚那晚,紅燭高照。
他掀起我的蓋頭,語氣中帶着天真與懵懂。
「姐姐,你是我娘子嗎?」
那瞬間,我幾乎以爲沈臨昭回來了。
一樣上挑的丹鳳眼,張揚中帶着三份凜冽。
他們兩兄弟,實在太過相像。
以至於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將眼前之人當作了沈臨昭。
我曾問過沈臨漳,爲什麼會如此信任我。
明明我們之前,從未見過。
沈臨漳噙住食指,歪着頭想了半天,指了指我的眼睛。
「因爲娘子的眼神亮晶晶的,全都是漳兒的影子。」
說到這,他似乎有些不高興,低頭悶悶道,
「阿爹難過,說漳兒不能撐起門楣。」
「阿孃難過,說她百年之後沒有倚靠。」
「只有娘子,眼中全是漳兒。」
這便是他不想看見爹孃的原因嗎?
他遠遠地躲避,是不想看見父母期望下的心碎。
抑或是,在痛恨自己的癡傻與無能。
我心頭一梗,眼睛開始發酸。
人人都說他傻,可他什麼都知道。
父母的愛是有代價的。
正如我爹孃偏心寧綺梅一樣。
八分舐犢之情中,總夾雜着些許利益。
寧綺梅的美貌和談吐,註定她要嫁給更高位的二皇子。
爲寧府掙得世家的一席之地。
這些,不是我一介村姑能撐得起的。

-3-
沈母與我寒暄片刻,清了清嗓子,才道,
「這孽障已於我說了要和離的事,作爲長輩,我自是對你萬分不捨。」
「可他現Ṭų⁷在主意大,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許多。」
沈母看似道歉,嘴裏說出的話,如同昨日的沈臨漳如出一轍。
倨傲中帶着輕蔑。
嫁過來時,她拉着我的手一口一個好媳婦,說我有情有義,不似那等趨炎附勢之人。
還許諾說,只要我照顧好沈臨漳,日後便讓沈老將軍用軍功爲我換個誥命。
如今想來,那些話不過是權宜之計,虛與委蛇罷了。
我不想再聽她鋪墊,直截了當說,「您不用擔心,明日我便離開。」
正當我以爲事情到此結束時,沈母卻話鋒一轉,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照顧漳兒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漳兒一恢復就和離,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還以爲我沈家是那等薄情寡義之人。」
我挑眉,「所以?」
「所以,你便在留一段時日,權當陪陪我老婆子。」
我冷笑,「既無情分,還是早散的好。」
我來沈府,本就是爲了報恩。
如今沈臨漳恢復記憶,恩情已了。
我又何必陪他們演這場戲給旁人看?
沈母收起和藹,端坐在主位上抿了口茶,語氣冷了幾分,
「你不過養女,讓你多享受幾日嫡妻的日子,已是抬舉。」
「你若識抬舉,我自會讓人給你路引。」
她話中帶刺,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若我不識抬舉。
他們有的是辦法讓我悄無聲息地消失。
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清脆的響聲格外刺耳。
我心中一凜,想起沈臨昭從前常吹噓的那句,
「我娘最疼我了。」
來沈府三年,我從未提過沈臨昭隻字片語。
一來怕暴露與他相識的過往。
二來也怕二老傷心。
可沈母的表現,讓我覺得,京城是否還有第二個沈家。
難道是我,報錯了恩?
沉吟片刻,我還是忍不住問沈母,
「你可還記得沈臨昭?」
話音未落,沈母臉色驟變,
「那等無父無母的逆子,提他做甚?」
「權當他死了便罷!」
她語氣中滿是厭惡,彷彿沈臨昭是她此生最大的恥辱。
我心中一痛,有什麼東西在胸口碎裂開來。
我腦子很亂。
沈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沈臨昭,爲什麼你所說的沈氏。
跟我經歷的不一樣。
爲什麼你口中最好的阿孃。
成了詛咒你死的惡毒母親。
……
沈母已路引拿捏我,逼我不得不留下。
沈臨漳卻以爲我是故意賴着不走。
再來時,放妻書我已簽好字,放在桌案上。
他一進門,便怒氣衝衝,
「說好要走,現在又賴着,你們鄉下女子就這般沒臉沒皮嗎!」
他聲音冷厲,一掌拍在書架上,
書架上的醫書瞬間散落一地。
我來不及解釋,慌忙蹲下身去撿。
他篤定是我從中作梗,一隻腳碾在醫書上,任我如何抽都抽不動。
居高臨下的口吻從我頭上傳來,
「李翠翠,你到底是真的愛慕本將軍,還是放不下榮華富貴。」
我深吸一口氣,將手上的書小心翼翼放在桌案。
而後纔看向他。
「是你娘說,不想讓你一恢復就鬧出和離醜聞,讓我過段時間再走。」
沈臨漳顯然不信。
「我娘方纔說了,是你求着她,說捨不得本將軍。」
「想要留下來,求本將軍回心轉意。」
沈臨漳性子倔強,決定好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
沈母急於修復母子關係,便把由頭都推到我身上。
「既是如此,放妻書已籤,你將路引給我。」
「從今往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我以爲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可他卻以爲我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他一手拿起桌案上的放妻書,當着我的面撕了個粉碎。
「你這種女子,慣會騙人。」
「先假意同意和離,再用往日之恩,逼迫母親替你說話。」
「欲擒故縱唱完了,接下來,該是苦肉計了吧?」
我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砸向他,叫他滾出去。
他整了整衣襬,
「你既然不要體面,索性也別和離了。」
「待本將軍哪日心情好,自會賜你一封休書。」
他氣沖沖來,又氣沖沖走。
徒留一地狼藉。
我站在原地,胸腔湧起一口莫名的氣,堵得我有些窒息。
在他眼中,我就是個貪圖富貴的鄉下女子。
我的歇斯底里,不過是他眼中不入流的把戲。

-4-
沈臨漳裁撤了我少夫人的用度。
我病了。
身子沉重如鉛,昏昏沉沉地躺在牀榻上。
整個沈府都知道我惹了沈臨漳不快,紛紛遠離我。
房內的水壺早已被我砸得粉碎,瓷片散落一地,
無人收拾,也無人再送來新的。
門被推開,是管家來了。
他再無從前恭敬,語氣冰冷,
「霍將軍病了,少爺知道夫人精通醫術,特讓奴才來取些醫書,好讓大夫救急。」
我渾身無力,勉強擠出聲音,讓管家放下。
他置若罔聞。
書架很快被搬空。
管家的目光掃過房間,落到桌案上的通療紀要上。
我拖着身子,想要起身,卻因無力,跌下了牀。
我哀求,「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給你,把這本書還給我好嗎。」
許是我的樣子太過狼狽,管家眼神終於鬆動,露出一絲憐憫。
「別的不打緊,只是少爺吩咐了,這本通療紀要一定得帶走。」
「少夫人,得罪了。」
我眼睜睜看着他拿走這本書。
門吱呀一聲關了。
屋內昏暗,一片狼藉。
我躺在地上,喉嚨像聚了一團火,甘甜。
頃刻,一口硃紅嘔出。
沈臨昭,我把你最珍視的醫書弄丟了。
信物已無,你我之間的最後一點牽連也斷了。
百年之後,奈河橋下,你還會記得我嗎?
那年你垚州土窯頂。
你坐在月華下,大口喝着燒刀白,爲我描述十里長安。
你說那裏車馬如龍,雕樑畫棟。
是我這個村姑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奢靡。
垚州風大,漫天風沙。
比之長安差以千里。
可你說,「幸好你在垚州,幸好,你沒去過長安。」
我那時不懂,只當你看不起我,氣的捶你。
既是十里長安,爲何我去不得?
你笑着搖頭,眼裏是我看不懂的黯然。
「長安太大了,你會迷路,一不小心就走不出來了。」
時過境遷,我終於明白了你的話。
大的不是長安城。
而是這裏盤根錯節的權勢。
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壓得我,連沈府都走不出去。
我醒來時,已經被挪到了牀上。
屋內滿是苦澀的藥味。
庸嬸正唯餵我喝藥。
見我醒來,她吐出一口氣,「阿彌陀佛,您昏迷了三天,終於醒了。」
我聲音啞的厲害,朝她道謝。
書架空蕩蕩的。
難道這三日,沈臨漳都沒回來嗎?
庸嬸順着我的目光看向書架,眼中閃過不忍。
她或許以爲,我是在爲沈臨漳傷心。
她正要開口勸我,我打斷道,
「你知道沈臨昭嗎?」
聽到沈臨昭的名字,她忽然瞪大雙眼,捂住我的嘴。
「小聲點,夫人。」
「這名字可是府裏的禁忌。」
庸嬸是家生子,從小長在沈府。
她能在如此境地下救我,也說明她心地善良。
沈母的厭惡,沈臨漳的寡恩。
都與沈臨昭口中所說,背道而馳。
我想要弄清真相。
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這個還算厚道的女人身上。
我拉着她的手,用幾乎懇求的語氣說,
「妝匣最底層有我這三年所有的月奉。」
「庸嬸,拜託你告訴我。」
庸嬸看着妝匣,遲疑半晌。
我掙扎着下牀,跌跌撞撞將妝匣打開,取出裏面的銀票。
一共五百兩,全都塞進她袖子裏。
察覺到袖子裏鼓鼓囊囊,她這纔開口。
她口中的沈臨昭,並非沈府驕傲。
而是不得見人,被所有人輕視的棄子。

-5-
沈氏世代從武。
族中子弟皆以武立身,以戰功爲榮。
沈臨昭爲族中嫡長子,在萬衆矚目下生出。
卻是天生跛足。
跛足,意味着他不能習武。
沈父是沙場悍將,性情剛烈如火。
得知長子跛足,他勃然大怒,當場便要摔死這個無用的嫡子。
「沈家兒郎,能傷,能死,就是不能殘!」
沈母淚如雨下,抓着襁褓不肯放手。
在一聲聲的哀求中,沈父到底心軟了。
沈父放出狠話,就算跛腳,也要把沈臨昭訓練成名將。
年幼的沈臨昭拖着跛足,一次次嘗試站樁、揮拳。
卻因殘缺,一次次摔倒。
沈父冷眼旁觀,見他屢屢失敗,便拳腳相加,毒打一頓。
起初,沈母還會護着他,哭着求沈父手下留情。
可後來,沈母生下了沈臨漳。
這個健康活潑的幼子,成了沈氏全部的希望。
沈臨漳天資聰穎,三歲便會扎馬步,使桃木劍。
輕而易舉便獲得了所有人的寵愛。
沈母更是將所有的溫柔都傾注在他身上。
沈父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將沈臨昭遷去最破敗的院落。
少了父母的庇佑,沈臨昭漸漸成了府中無人問津的影子。
直到沈臨漳十五歲時,當街殺了強搶人婦的勇軍侯之子。
被搶的那人是個商人。
雖有些錢財,也不敢跟勇軍侯世子叫板。
乖乖將其妻送給了世子。
誰料那女子貞烈,竟然不從。
世子覺得沒臉,抽出馬鞭當街開始鞭打這女子。
剛回京沈臨漳,還穿着銀甲。
騎在馬背上,百步穿楊。
一劍,
正中世子心口。
勇軍侯痛失愛子,哭訴至天子跟前,要求一命償一命。
聽到這裏,我幾乎痛得無法呼吸。
接下來的故事,我已經能預見。
如庸嬸所說。
沈氏夫婦得知沈臨漳的壯舉,打也不是,愛也不是。
知曉要一命賠一命,纔想起了沈府角落裏,還有個被遺棄的大兒子。
拿他出去交差,剛好兩全。
時隔多年,沈氏首次踏入這個破敗的院落。
衰草枯萎,滿目淒涼。
她準備了Ṭů₊滿腹的話,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推開門,卻見裏面空無一人。
沈臨昭消失了。
消失的悄無聲息,彷彿他從未存在過。
下人們面面相覷,無人知曉他何時離開。
最後一查,才知他這些年全靠在藥方當夥計,賴以生存。
他用攢下來的錢,買通了縣衙案牘,換來了路引憑籍。
沈母氣急敗壞,大罵沈臨昭不孝不義,將一切罪責推到他身上。
甚至抹去了他在府中的一切痕跡。
沈父無法,只得從族中挑了一名文弱子弟。
代替沈臨漳赴死。

-6-
庸梨說的很籠統,也很平靜。
好似看客。
可字字如一把鈍刀,割在我心上。
我猜到了有隱情,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沈臨昭,你到底經歷了多少痛楚,承受了多少不公,
纔會破釜沉舟,逃到千里之外的垚州。
你爲自己編織了一個新的身份,
將那些本該屬於沈臨漳的溫情與期待,嫁接在了自己身上。
這該是你此生無解的執念。
你騙了我,也騙了自己。
恩情不存。
我在沈氏這三年,原是個笑話。
我求庸嬸帶我去看看那座小院。
可庸嬸搖搖頭。
「那裏早被推平了。」
庸嬸開始勸我。
她說順從,是女子唯一的出路。
只要我順從,不犯七出,沈臨漳便不會輕易休我。
任庸嬸如何說,我再聽不進去。
只是起身寫了封信,讓庸嬸幫我交給寧綺梅。
第五日,我出了府。
沈臨漳還未回來。
沈母陰着臉,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府裏沉悶,想去彩蝶軒逛逛。
聽到我不是回寧府,沈母鬆了口氣,才放我去了。
彩蝶軒內,我遣走監視的丫鬟,讓她們在樓下候着。
頂層雅間,寧綺梅已在等我。
嫁給二皇子後,她越發雍容。
我開門見山,讓她幫我搞個路引,再準備五千兩銀票。
她冷笑,端的是上位者的威嚴,
「我若說不呢。」
我直視她的眼睛,「那我便將我的身份好好抖一抖。」
「太子那邊,想必很樂意抓住這個把柄。」
她咬牙,「你!」
這三年,我從未聯繫過寧氏。
他們也當我不存在。
我不欲求人。
可現在,寧綺梅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我無意捲入你們,這次一走,便不會回來。」
這是我對她的承諾。
也是我與寧氏徹底劃清界限的宣告。
寧綺梅沉默良久,終於吐出一個字,「好。」
我不想多說,可還是忍不住問。
「三年前沈臨昭身死的那封信,你們收到了是不是?」
沈臨昭死後,我寫信給寧氏,
讓他們幫忙告訴沈氏,沈臨昭身死的消息。
我想,死者爲大。
這封信他們一定會給到的。
寧綺梅眼中出現震驚,繼而沉默。
我便知道,這封信和那六十封信一樣。
石沉大海。
他們看到了,只是不願說出真相,徒留麻煩。
一個家族棄子。
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值當。
是我不懂這些,鬧了笑話,
平白報了三年的恩。
臨走時,她在身後輕聲說,
「別怪爹孃。」
「他們苦衷。」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苦衷也好,有意也罷。
於我而言,早已無關緊要。
記憶中那個眉眼溫柔,抱着我叫我囡囡的母親。
太模糊了。
我顛沛各地。
被賣去當童養媳,在風月樓當過丫鬟,
馬路旁乞討,與野狗爭食。
我小心保存着那半塊玉佩。
夢到過無數次,見到他們的場景。
我會撲進他們懷中,告訴他們,我就是當年花燈節失散的囡囡。
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對我不懷好意。
只有沈臨昭這個傻子,會在饑荒年,心軟收留一個乞丐。
我被他在藥鋪裏抓了個正着。
他用馬勺敲我,罵我糟蹋草藥。
末了,提起我的後衣領,將我帶進屋裏,
他拿了兩個黑乎乎的菜團。
沒有鹽,卻是我喫過最好喫的一頓飯。
我留在了沈臨昭身邊,怎麼趕也趕不走。
他一邊嫌棄我,一邊將帶鹽的菜團給我喫。
直到看見那半塊玉佩,
他一眼認出,那是長安寧氏的信物。
他教我認字,一封封寄往長安。
四年,六十封信,石沉大海。
直到沈臨昭出事,我來到長安才知。
原來,他們不是沒有收到信。
只是爲了攀附權貴,不欲認我。
無所謂了。
在他們幫助我嫁給沈氏的那日。
我們便已扯平。

-7-
寧綺梅動作很快。
不到半日便送來了路引和銀票。
不是五千兩。
是十張一千兩的銀票。
一萬兩,買斷恩情。
時隔六日,沈臨漳終於回來。
他眉宇陰沉,一進門便衝我發難,
質問我通療紀要上的字是誰寫的。
「那不是你的字。」
「那個男人是誰?」
我沒有回答,只是問,「書呢。」
「燒了。」
他語氣坦然,「既然治不好飛櫻的病,留着也無用。」
我瞳ŧŭₑ孔驟縮,雙眼死死盯着他。
縱使知道這本書無望拿回,心中卻忍不住存了一絲僥倖。
「那是我的書,你憑什麼燒掉。」
「沈臨漳,你怎麼敢啊!」
我發了瘋般朝他吼叫,抬手便要打他。
落下的巴掌卻被他隨意拿住。
「一本破書,也值得你寶貝一樣護着?」
「你嫁給了我,心裏還想着別的男人。」
「我倒要問問你怎麼敢的!」
說罷,他猛地鉗住我的下巴,狠狠吻了上來。
他的吻帶着侵略與宣泄,幾乎奪走我所有呼吸。
我雙手死命掙脫,捶打。
宛如泥牛入海,撼動不得他分毫。
他還手抱住我,往牀榻移動。
我甚至預料到下一刻要發生什麼。
不!
我猛地抬起膝蓋,狠狠撞向他腹部。
沈臨漳悶哼一聲,卻將我摟得更緊。
他在我口中肆意掠奪,一隻手滑膩的在我身上游走。
我不再猶豫,拼盡全力咬住他的舌頭,連帶着下嘴脣。
用力!
腥甜在口中蔓延。
沈臨漳終於喫痛,手上力道微微一鬆。
我趁機掙脫他的束縛,踉蹌站穩,抄起桌上的茶壺朝他砸去。
他猝不及防,被茶壺砸到額角,鮮血頓時湧出。
可他渾不在意,甚至輕笑出聲,
「你以爲你能逃得掉嗎?」
「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不願意走。」
「你一邊嫁給我,一邊還想着野男人。」
「怎麼辦,爲夫很生氣。」
他再度靠近,帶着不容拒絕的脅迫。
「他有沒有嘗過你?」
「一想到你被人碰過,我就恨不得殺了他。」
他不顧傷勢,像頭髮瘋的野獸,開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拔下頭上的簪子,「可是,你已經殺過他一次了。」
金簪入肉,狠狠扎進他的胸口。
沈臨漳的悶哼一聲。
我一腳踹開他,掄起椅子砸到他的頭上。
他嘔出一口鮮血,整個身子搖搖欲墜,卻仍固執地盯着我。
「翠翠,你有沒有愛過我。」
這句話,我只覺得可笑。
「你憑什麼認爲,我會愛上一個一恢復就要休了我的畜生?」
他臉色煞白,語氣有些顫抖,「你是來爲梁成斌報仇的嗎?」
梁成斌,便是當年被他當街殺死的勇軍侯世子。
他以爲我說的殺過一次,是指梁成斌。
原來,他連自己兄長的字,都不認識。
我的沉默被他當成默認。
他苦笑,語氣竟然帶上幾分懇求,
「他並非良人,我有何比不上他。」
「飛櫻性格颯爽,願意與你共侍一夫。」
「只要你肯,我會抬你爲貴妾,往日如何,我概不追求。」
他說的深情款款,
彷彿這樣的結果,是對我天大的恩賜。
我不說話,走到他面前。
每走一步,他的眼神便明亮一分。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
而後拔出金簪,再次刺入他的胸口。
「不。」我說。
他徹底站不穩,跌落在地,豆大的汗從額角滑落。
「若能使你解氣,我甘願。」
我狠狠碾磨他的傷口,將所有的恨都注入其中。
他再也撐不住,昏死過去。
日暮將至,還有兩個時辰,城門便關了。
我將他拖到牀榻,用被子掩飾血腥。
他死不了,只是傷及經脈,往後會身體虛弱。

-8-
我換好衣裳,將路引與銀票貼身藏好。
推開門,庸嫂早已等候。
我有些詫異,面色卻不顯。
她神色平靜,低聲道,「夫人,隨我來。」
庸嫂帶我穿過後院,繞過幾處荒廢的院落,
直到一處雜草叢生的偏角。
她扒開牆上覆蓋的藤蔓,
一個狗洞,儼然出現。
她示意我從這裏穿過。
我退後兩步,警惕地看着她。
庸嬸無所謂一笑,「夫人莫怕,奴婢拿人錢財替人辦事。」
「做奴才得懂應變,我這輩子只認錢。」
「你走後,自然有人替你周全,保你高枕無憂。」
我心中疑惑。
整個長安城,我唯一認識的只有寧綺梅。
她有那麼好心嗎?
來不及細想。
今日若不走,往後怕是再無機會。
我利落的爬出狗洞,朝她道謝。
她低聲叮囑,「不要走正門,一路向西,那裏有人等你。」
我戴上帷帽,匆匆向西行去,直至安定門。
天色漸暗,城門即將關閉。
我正欲掏出路引,卻被一名身形魁梧的漢子攔住。
「我家主人要見你。」
閣樓上,一人臨風而立。
發如黑墨,衣袂翻飛,氣宇軒昂。
待她轉身,剛毅的眉眼下露出幾分女氣。
我從未見過她,卻頃刻明白,
她便是霍飛櫻。
風華絕代,名不虛傳。
雖不明白她爲何救我,我還是朝她道謝。
她淡淡一笑,聲音爽利,
「不必謝我,你乃故人摯友,我不過是幫他。」
我問,「故人是誰?」
她不答,盯了我片刻,擺擺手,
「快些走吧,此處是我在守。」
「這一去,莫再回頭。」
她轉身,聲音飄進風裏,無端有些落寞。
我心中狐疑,卻也知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她既不願多說,我也無意探究。
城門緩緩打開,在夜色中發出哀鳴。
夜風如刃,捲起塵土。
彷彿困獸暫得自由。
岸邊,一葉小舟掌燈,孤光一點螢。
我登上小舟,月華灑落,水波盪漾。
遠處閣樓,霍飛櫻靜立良久。
「事情辦妥了嗎?」
身後刀者回應,「女屍已進沈府,估摸着現在已經燒着了。」
話畢,不遠處火光沖天,將黑夜燙成金色。
霍飛櫻凝望水岸,直至那點孤光徹底消失在夜色。
轉身之際,她從懷中掏出一本殘冊,
郝然是那本被燒燬通療紀要。
她輕輕打開,手指輕撫過紙上蒼勁有力的註解。
「長風萬里臨昭志,縱馬江湖任東西。」
快意瀟灑的詩句,生生被她吟出幾分淒涼。
夜風拂過,她轉身,聲音消散在風中,
「說好的等我回來呢,騙子。」
而今生死殊途。
天地寬大,唯剩風聲。
09(沈臨漳)
沈臨漳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三年,李翠翠是如何待她的。
大夫說,若非李翠翠日復一日地爲他煎藥,
他根本不可能康復。
霍飛櫻只是出現的恰到好處,觸動到了他的神經。
而李翠翠,名爲養女,實則不過村姑。
要不是爲了沖喜。
這樣的身份,一輩子也進不了沈府大門。
他自認爲對李翠翠沒什麼虧欠。
三年來,她享受到了沈府的一切資源。
這些也夠本了。
馬蹄隨霍飛櫻疾馳的那一刻,他早已下了和離的決定。
只是他沒想到,李翠翠竟然毫無波瀾就同意了。
她的眼中再無半分對他的留戀。
唯存淡漠。
那一刻,連他也不知道,爲何自己滿心憤怒。
憤怒於她的淡漠。
就好像在憤怒。
她不愛他一樣。
得知母親以路引威脅,將她留下。
他暗自鬆了一口氣,順勢撕掉了和離書。
霍飛櫻得了蠱蟲,發作時百骸劇痛。
此次回京既爲治病。
若治不好,恐有性命之憂。
那時候,他又覺得對不起霍飛櫻。
他年少所喜,唯有霍飛櫻一人。
而不是嬌滴滴的後院女郎,或是字都寫不好的鄉下村姑。
可照顧霍飛櫻時,他腦子裏想的卻都是李翠翠。
他知道那些醫書無用,卻故意讓管家拿走,
享受過榮華富貴的女人,怎麼甘心再去過清苦的生活。
他要讓李翠翠意識到,誰纔是她的倚靠。
在看到醫書上蒼勁有力的註解後,他恍然明白。
爲何李翠翠整日捧着這本書,視之如命。
原來,她的心早就有了別人。
他憤怒地將書丟進火爐,滿是嫉妒與不甘。
飛櫻勸他稍安勿躁,又暗示可與李翠翠姐妹相稱。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飛櫻曾說過,自己絕不與他人共侍一夫。
可如今爲了他,竟然能放下身段。
他安慰飛櫻,對她說李翠翠性情溫順。
「往日你們和睦相處,便是我的福氣。」
他幻想着,往後年月,同飛櫻戰場殺敵。
凱旋後,還有李翠翠爲她做一碗羹湯。
凡是有些臉面的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他只要兩個,甚至可以算得上專情。
霍飛櫻的蠱毒稍微壓制後,他才得以趕回來。
竟然發現這個女人還在沒心沒肺逛彩蝶軒。
那一瞬間,他失去理智,開始質問醫書一事。
當她得知醫書已毀,竟開始發瘋般對她怒吼。
她從未有過如此波動。
到底是誰,能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重要到,連他都得退居第二。
他的嫉妒沖毀所有理智,開始做出傷害她的事。
心裏那團火告訴他,只要將她佔有,
她便再也不會有其他心思。
看着她在自己身下掙扎捶打,
他想的卻是,
她在爲那個男人守身。
這不應該!
他從未想過,她是如此剛烈。
寧願傷害他,也不願屈從。
依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拿住那隻簪子。
他想,只要讓她發泄,便能原諒自己了吧。
一下、
兩下、
她用盡全力,刺了足足三下。
直到他堅持不住,暈死過去。
最後一眼,她看到的是她厭惡的眼神。
再醒來時,北苑被燒,只找到一具燒焦的女屍。
他不信。
可仵作說的特徵,都與李翠翠的特徵對的上。
飛櫻來了,勸他節哀。
節哀,怎麼節哀。
那是照顧他三年的髮妻。
是他傷害過,卻來不及彌補的人。
他眼睜睜看着女屍被抬走。
一口硃紅便已嘔出。
昔年他因失憶,錯過霍飛櫻。
如今他因偏執,錯過李翠翠。
終究是,什麼都沒有了。

-10-
回垚州後,藥莆已是一片荒涼,雜草叢生。
小院破敗不堪,土壘的房子經不起風霜,已經倒塌了一面。
這本就是別人不要的小院。
是沈臨昭住在這裏,一磚一瓦縫補好了它。
我來這裏時,沈臨昭也才落腳不久。
稀稀拉拉的藥莆旁,是搖搖欲墜的土牆。
沈臨昭將我從藥莆中薅出,說我糟蹋了他的草藥。
看着我嘴裏沒喫完的馬齒莧。
他愣了一下,抓住我的後脖頸將我拎進屋。
我看着手中黑乎乎的菜團,還散發熱氣。
他說,「喫完了就快走。」
「下次再偷藥草,小爺我打死你。」
門吱呀一聲關上。
隔着門,我聽到他肚子咕嚕叫喚。
那一晚,我靠在屋外的土牆上睡着了。
沈臨昭搖醒我時,天已經大亮。
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我嚇得瞬間彈起。
以往在外頭睡時,我總是一隻眼睛半睜着。
稍微一有異響就能察覺到。
從沒像昨晚那樣,睡得昏沉。
「你這小乞丐,怎麼還賴着不走?」
「今天我可沒有菜糰子給你。」
我嚥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絲膽怯。
「憑什麼趕我走,這又不是你家!」
他語氣不善,「這裏是老子的地盤,再不走,老子送你去見官。」
他並不想留我。
他很瘦。
臉色蠟黃,衣衫襤褸。
穿着一件灰撲撲,打着補丁的衣裳。
一副窮酸相。
若是留下我,多了一張嘴喫飯。
或許他會餓死也不一定。
我抬頭看他,沾滿泥土的臉上,露出一雙盈盈落淚的眼。
頃刻,他心軟了。
跺了下腳,轉身從屋裏拿出一個菜團。
他遞給我,就像遞給我生的希望。
他說,喫吧。
喫完這個,就沒有了。
我接過菜團,
輕輕說,
謝謝阿兄。
那一刻,他愣住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爲是自己的小把戲拿捏住了他。
在風月樓當丫鬟時,檀枝姐姐就是這麼用小把戲。
哄得一個又一個男人爲她豪擲千金。
與家人失散時,我已五歲。
被人販子賣給了一戶人家,做童養媳。
夫婿是剛滿一歲的奶娃娃。
我在那戶人家待了五年。
跟着他們一起下地,劈柴,割豬草。
睡了五年柴房。
五年後,小奶娃發高燒死了。
他們說我剋夫,將我毒打一頓,賣進了風月樓。
風月樓裏的老鴇說我未長開,
讓我去給當紅頭牌檀枝當丫鬟。
檀枝姐姐姓李,我便隨她姓。
她還給我起了個名字,叫翠翠。
她說,花兒易枯萎。
只有野草才燒不盡,
來年還是一片翠綠。
檀枝姐姐常說,我長得像她小妹。
她的小妹同我一樣,也不知道被賣去了哪裏。
我跟在她身邊,喫得飽穿得暖。
不到一年就胖了一圈。
風月樓,風月無邊,紅粉窟。
她從不缺恩客。
那時候,我對男女之事已然有模糊的認識。
姑娘們的初夜很值錢。
像檀枝姐姐這種頭牌,能賣到兩千兩銀子。
她是幸運的,掛牌後只有一個恩客。
那人是京城來的,聽聞是個倒騰玉器的商人,很是有錢。
後來,那個男人說要替她贖身,娶她當正房。
那段時間,她連睡覺都在笑。
她問我,「小翠兒,願不願意跟我去長安城。」
我點點頭。
她便拿出五百兩體己,替我贖了身。
她摸着我的頭髮,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風說。
「有姐姐在,我們小翠兒呀,再不用拿身子換飯喫。」
可後來,那個男人撲上來,撕扯我的衣服時。
她不信我,還打了我一巴掌。
「不知檢點的賤人,」
「我自問對你不錯,你翅膀硬了,還敢偷我的男人。」
男人出現在他身後,好整以暇看着我。
勝券在握。
我被趕下了船。
也失去了庇佑。
那兩年鬧饑荒,地主家也沒有餘糧,連畫舫花樓都勒緊褲腰帶。
我輾轉各地,無人要我。
直到流落到垚州,遇到沈臨昭。
昨夜他說話時,我便發現,他的口音,和本地人並不像。
加上這地方荒涼偏僻。
我斷定,他八成也是外地來的。
他能將口糧分給我,自己餓肚子。
證明他是個好人。
我不想再漂泊了。
只能使出一點計策,讓他心軟接納我。
我怎麼都攆不走。
他走到哪,我便跟到哪裏。
那天晚上,電閃雷鳴。
我怕打雷,縮在牆邊雙手抱頭。
閃電把天劈的鋥亮,聲音響徹,
驚得我都沒聽到門開了。
沈臨昭站在我面前,沒好氣道,
「喂,還不進來。」
「想讓雷把你劈死,好訛我的錢嗎!」

-11-
我留下的第二天。
土牆塌了。
幸好當時沈臨昭帶着我在藥莆澆糞,沒被波及。
我只聽見轟隆一聲,塵土飛揚。
一轉身。
哦豁,家沒了。
我和沈臨昭大眼瞪小眼。
半晌,他氣得跺腳。
「老子就說收留你,準沒好事!」
我嚇得不敢吭聲。
任由糞水濺到了我的嘴脣。
再抬起頭時,沈臨昭已經到了土牆跟前。
「愣着幹啥,還不趕緊來幫忙!」
和我一起搬走土塊後。
沈臨昭讓我擔着水桶去鎮子口打水,別耽誤了他打土坯。
所幸是夏天,一連半月都沒下雨。
好消息,努ẗŭⁱ力半個月,牆終於堵上了。
壞消息,半個月沒行醫,家裏沒喫的了。
我和沈臨昭餓的大眼瞪小眼。
黢黑的夜裏,只聽得到彼此的肚子嘰裏咕嚕叫喚。
半晌,他忽然問我,
「那個…」
「你上次喫的馬齒莧,是什麼味道來着?」
……
小院門口有一個牌子,上面是沈臨昭寫的字——
把脈開方。
因爲他是外來戶,小院地方又很偏遠。
平時根本沒人來。
沒辦法,他只能去鎮上當赤腳大夫。
通常他外出行醫後,我便留下來給藥莆澆糞。
澆完糞,就去後山採藥。
那時候我還不懂怎麼分辨藥材和野草。
三天餓四頓,腦子都是暈的,
根本記不住他說的,什麼是八角,什麼是紅茴。
去了山上,一片翠綠。
我腳步恍惚,腦子裏成了一團豬頭肉。
回來時才發現,揹簍裏割了滿滿框豬草。
沈臨昭氣的拿馬勺打我的頭,
「老子讓你摘草藥,你跑去割豬草。」
「家裏有豬嗎,安?」
他氣的差點把我和揹簍一起扔出去。
那晚,我躺在炕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到了半夜,他翻了個身,問我,
「對了,豬草人可以喫嗎?」
……
剛開始,我是想去後山抓點野兔野雞什麼的。
養在後院,雞生蛋,蛋生雞。
可沈臨昭說我異想天開。
「別說野兔,後山的野豬都被當地人宰了喫了。」
我跟着他喫了一年的黑菜糰子。
第二年,收成終於好了一些。
沈臨昭的垚州話說的越來越地道。
他雖然有些跛腳,但長得高大英俊。
常年走街串巷,漸漸的也跟街坊鄰居熟悉起來。
也有人開始光顧小院,找他把脈開方了。
他慣會裝,診脈時捻着下巴。
摸着並不存在的鬍鬚。
端的是一副問診看脈的高人。
只有我知道,他是個半吊子。
通療紀要上的內容,全都是他死記硬背下來的。
每背下一個章節,他啪的一下合上書。
還要說一句,小爺我現在強的可怕。
強個屁嘞。
開的這些蒙古方子全讓我喫了。
有次我喫了之後,鼻子唰唰流血,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後,他還罵我貪睡。
我不說話,就那麼瞪着他。
他心虛的挪開眼,並表示今天的菜糰子給我多擱一粒鹽。
讓沈臨昭一舉成名的,救治採青哥那次。
採青哥半個月沒拉,肚子鼓的跟快要生了似的。
沈臨昭倒好,不想着開藥方,竟然泡了滿滿一碗巴豆給採青哥喝。
喝完了,又讓採青哥撩起衣服,往手上蘸了點油抹勻,開始給採青哥揉肚子。
那模樣,活像個助產婆。
採青哥疼的吱哇亂叫,跟難產一樣。
半晌,只聽見採青哥光溜溜的肚皮上開始蠕動,伴隨着咕嚕咕嚕的響聲。
不多時,採青哥忽然鯉魚打挺跳起來,夾緊屁股縫子就往茅房衝。
那天,茅房的臭氣飄了三里遠。
足足用了三壘土才填平。
那次之後,沈臨昭一舉成名。
由衆人口中的醫棍,變成了恭敬的沈大夫。

-12-
採青哥治好後,大家都愛找沈臨昭看病。
原因無他。
沈臨昭看病便宜。
便宜到他很多時候不收錢。
給口吃的就行。
莊稼收成上來了,樸實的村民也樂意用口吃的來換。
沈臨昭抽時間,又在土屋旁邊壘了個雞窩。
他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採青嫂送的兩顆雞蛋。
一晚上起牀好幾次,恨不得自己坐上去當老母雞。
兩個雞蛋也爭氣,在同一天破殼而出。
我給兩隻雞起了個名字。
一個叫喫飽,一個叫穿暖。
沈臨昭不同意,說我起的土裏土氣。
「這是我的雞,我要叫成材和璞玉。」
「叫你媽個頭,你成材了嗎,你是璞玉嗎!」
不過就是個雞。
叫什麼成材和璞玉。
喫飽和穿暖,纔是我最大的願望。
我和沈臨昭爭論不休,各叫各的。
過了一段時間,沈臨昭敗下陣來。
因爲他發現。
他叫成材和璞玉時,小雞壓根不理她。
但是我叫喫飽穿暖,小雞就會顛簸兩隻腳,噠噠朝我跑來。
沈臨昭大罵它們沒良心。
「老子把棉衣鋪給你們取暖,還被你們拉的全身是雞屎。」
「沒想到養了倆白眼狼啊!」
我捂嘴偷着樂。
他每天要去行醫。
照看小雞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
我每日都去淤泥灘挖蚯蚓,餵給小雞。
小雞張大嘴,一邊等我投餵,一邊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與它們相處的時間,可比沈臨昭多得多!
它們自然是認我當母親咯。
喫飽穿暖在我的精心照顧下,不久就長出了毛髮。
才三個多月就能下蛋了。
穿暖第一次孵出雞蛋,沈臨昭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他伸手去掏雞蛋,被穿暖狠狠啄了一下。
疼得他直抽抽。
但是我拿就沒事。
穿暖甚至懂事的,還往旁邊挪了挪。
我和沈臨昭把玩了一會兒雞蛋,
暢想了雞生蛋,蛋生雞,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的美夢。
吞下口水,又將雞蛋放回了穿暖身下。
喫飽也不甘其後,在第二日下了兩枚蛋。
沈臨昭怕被雞啄,讓我去拿蛋。
喫飽也乖乖的讓開了。
我倆決定讓喫飽孵一顆,剩下一顆解解饞。
最原始的白水煮雞蛋,我倆一人一半。
舔來舔去,就是捨不得喫。
生怕喫了這頓就沒下頓。
我倆多慮了。
喫飽穿暖鉚足了勁兒,少則一天一個。
多則一天三個。
我和沈臨昭每天都能分食一個水煮蛋。
剩下的攢起來,拿去街上賣。
半年下來,後院的雞已經有十幾只了。

-13-
我每天忙的腳不沾地。
又要摘草藥,又要挖蚯蚓。
該死的沈臨昭還讓我學認字。
一旦我露出不想學的表情,他就要打我。
「平常女子想上學都難。」
「小爺我教你,你還不想學,反了你了!」
我頂嘴道,「學這幹嘛,我又當不了賬房先生。」
「還不如學點功夫防身,也不至於被人偷雞啊!」
說完我就後悔了。
忘了他是跛腳這回事了。
小雞被連着偷了五個。
沈臨昭耳朵好,可惜腳不行。
一瘸一拐跑出去追,被土塊絆倒,自己還摔了個狗喫屎。
我倒是耳朵好。
可是跟他住一起時,睡得越發沉。
壓根沒聽到響動。
他捉不住偷雞賊,就來罵我睡得像豬。
還要多給我佈置功課。
做不完,就要挨抽。
我最先學會的,是他的名字。
我問他,臨昭是什麼意思。
他揚起下巴,豪情壯志念出一句,
「長風萬里臨昭志,縱馬江湖任東西。」
我雖不懂什麼意思,但感覺很厲害。
「你爹孃一定很愛你,纔給你起這麼好的名字。」
他頓了頓說,「那是自然。」
我咬着筆桿,沒注意到他忽然煞白的臉。
第一次,我向他講了我的從前。
從我和家人走散,到被賣給王家當童養媳。
剋死夫婿後,又被賣進風月樓。
樁樁件件,細數平生。
我說的有些難過,
「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呢,」
「聽說長安城的達官顯貴都穿金戴銀,一口吃的就頂尋常人一年。」
「你說,我怎麼就沒託生在有錢人家呢。」
「有時候,託生在富貴人家未必是好事。」
他語氣低沉,夾雜心事。
我恍若未覺,嘖了一聲,「我說了我的過往,該你了。」
誰能想到,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人,
在兩年相處中,誰都沒問過對方的從前。
沈臨昭不願意說。
我可不樂意。
我說了,他就必須說。
「快告訴我,我不管。」
我拉着他的袖子晃他,像撒嬌一般。
沒注意到他耳朵有些泛紅。
「行了行了。」他不耐煩推開我的手,
「小爺我實話告訴你,我乃是長安武將,沈氏一族的大公子。」
沒聽過。
但是長安武將和沈氏一族,聽起來就很豪門。
我上下打量着他。
還是帶補丁的衣服。
一樣的面黃肌瘦。
顯然不信。
「既然是豪門,爲啥你還過得這麼落魄。」
他撇過頭,哼哼兩聲。
「你懂個屁,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小爺我現在出來閱盡千帆,以後好回去繼承家業。」
我恍然大明白。
說的挺有理。
話匣子打開,
那日午後,他爲我描繪了一個花團錦簇的世家大族。
高門大戶,嚴父慈母。
還有一個武功很高,前些年剛立了軍功的弟弟。
我咂咂嘴,表示羨慕。
看起來如此窮的人,竟然是爲了閱歷人間,好繼承豪門家業。
那時候的我,光顧着羨慕。
沒注意到他語氣中的波動,和他自始至終都沒看我的眼。
還很天真的問他,「那你回長安,可以帶上我嗎?」
我忙找補,「我喫的不多,還會幹活。」
「只要一間很小很小的屋子,哪怕沒有窗子,都可以。」
我不知道哪句話刺激到了他。
他的脊背忽然振動一下,有些彎。
「瞧你這不值錢的樣兒。」
「有小爺我在,最少也是個三進三出,奴僕成羣。」
那天,我們圍繞沈府,暢想着未來穿金戴銀的日子。
他說了一下午,在沈府成長的故事。
嚴厲對待,卻總是捨不得打他的父親。
溫柔端莊,總是將她護在身後的母親。
還有武功高強,卻心性純良的小弟。
我羨慕的流下哈喇子。
只恨自己不是沈氏長子。
現在想來。
我真是在意,爲何放他出來苦修。
苦難並不能使人成長。
他只是,從沒被愛過。

-14-
十六歲這年,我第一次來了葵水。
彼時我正在後院鏟雞糞。
小腹忽然一陣劇痛,像是有人在我肚子裏打鼓。
我痛得直不起身子,直接摔倒在了雞糞裏。
摔下的一瞬間,身下一股暖流湧出。
瞬間將褲子染成了紅色。
在風月樓時,我知曉甚多。
明白自己這是來葵水了。
正巧,沈臨昭那日並未出門。
瞧見聲音急匆匆趕來,
「咋了咋了,我的寶貝兒子們出什麼事了。」
你的寶貝兒子們沒事。
是老孃有事!
我痛得說不出話,只能乾瞪眼。
看到鮮血的一剎那,他頓住了,
頃刻,整個人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我不知道自己臉紅沒紅。
只感覺很燙,燙的我不敢看他。
他走上前,背對着蹲下。
我不明所以。
他沒好氣道,「愣着幹啥,還不上來。」
我不敢看他,想自己撐着起來,卻疼的冷汗直流。
他嘖了一聲,「趕緊,別他孃的墨跡。」
夏日很熱。
我卷着袖子,伸出的胳膊,碰到他的脖子。
很燙。
他走得很輕,很穩。
我竟然沒有感受到跛腳的晃動。
他很瘦,背部卻很寬厚,趴在上面很是安心。
從後院到屋子,短短几步路。
卻像一輩子那樣安穩悠長。
他將我放在炕上。
「那啥,我出去餵雞。」
他轉身後,我終於敢抬頭。
看見他的背部蹭上了我的葵水,還有雞糞。
不多時,窗戶忽然開了一角。
沈臨昭伸進一條胳膊,遞給我一條月事帶。
「給…給你。」
隔着窗戶,我看不見他的臉。
只看見他泛紅的指尖。
連我自己都沒上心過的事。
他是什麼時候準備的?
那天晚上,他熬了紅糖水。
檀枝姐姐每次來月事時,都會喝紅糖水。
裏面還會放紅棗和銀耳。
我有好幾次去舔她剩下的殘汁。
甜甜的,甚是好喝。
沈臨昭熬的這碗,只有紅糖。
黑漆漆的,也不知往裏加了多少。
剛端進來時就聞到甜膩膩的香氣。
我問,「你哪來的紅糖。」
這可不便宜。
他有些煩躁,「你管小爺。」
「趕緊喝了,過兩天好替我幹活。」
他嘴上不饒人,第二天我要起來時,又把我按住。
「小爺今天心情好,親自去採藥,用不着你了。」
過了陣子,他揹着揹簍進來,將一顆雞蛋放到我跟前。
「喏,喫完再睡!」
他好像很着急。
着急到我抬頭看他時,只看到他的發紅的耳根。
這人真是。
關心就關心唄。
還非要犟幾句嘴。
說來也怪。
自打那次來過月事之後,隔了三個月都沒來。
第二個月中,我正曬草藥。
沈臨昭古怪的看着我,
「你就沒啥感覺嗎?」
我不解,「啥感覺。」
「你的那個信期….」
我恍然大悟。
上個月好像就是這天來的。
月事月事,一月一次。
這個月到點,咋沒來呢?
沈臨昭看出我的疑惑。
讓我不要擔心。
說這是正常的,等過段時間再看看。
他語氣輕柔,很有耐心。
搞得我還有些不適應。
到了第三個月,我月事還沒來。
我還沒跳腳,沈臨昭倒先坐不住了。
好端端的非要給我把脈。
把了許久,又嘖一聲。
嘴裏嘟囔,「怎麼宮寒成這樣了…」
從那之後,他就再也不讓我碰涼水了。
我要洗衣服,他一把搶過去,
「娘兒們唧唧能有什麼力氣,這種事還得我們老爺們來!」
還儘讓我喝一些奇奇怪怪的藥。
苦的要死。
連續喝了一個月。
月事終於來了。
比之前的疼痛感也減輕了不少。
我真心實意誇他,「行嘛沈臨昭。有兩把刷子。」
他揚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小爺我是誰。」
「醫聖之名豈非浪得虛名?」
我翻了個白眼。

-15-
隔日出門賣雞蛋時,碰到採青嫂。
採青嫂笑眯眯看着我,眼中盡是對八卦的渴望。
她湊到我跟前,擠眉弄眼。
「妹子,你跟沈大夫成了?」
「沒啊。」
採青嫂不信,「他這段時間,天天來藥房抓治療女子帶下病的那種藥。」
「哎呦呦,誰家丈夫能給妻子去抓那種藥啊,也就只有沈大夫了。」
我呆若木雞。
忽然想到,沈臨昭平時治病只治什麼發熱,肚子疼什麼的。
也沒聽說他給人治療月事啊。
我越想越臊得慌。
採青嫂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傻妹子,你倆沒名沒分住在一起,也不是個事。」
「誰都看得出來沈大夫對你有意,也只有你傻乎乎的。」
「都老大不小了,趁早把事情辦了,來年生個大胖小子。」
我氣的跺腳,讓採青嫂不要說了。
一整天,我魂不守舍。
一直在想採青嫂說的話。
心裏竟然不是錯愕,而是生出一絲甜蜜。
回想起和沈臨昭的相處。
好像總是他在退讓。
他要我叫他師父,我偏連名帶姓叫他。
半夜有人偷雞。
我醒來後要去抓,他擋住我,
說女孩子家,黑燈瞎火被熊瞎子抓走怎麼辦。
黑菜團,他永遠給我的是大塊的。
如果只能有一個人喫鹽,那肯定是我。
去年冬日,我高燒不退,渾身火熱,意識模糊。
是他躺在雪地裏,將自己凍了個徹底。
隔着薄被給我降溫。
那一個月,他不讓我幹任何活。
白讓我喫了一個月雞蛋。
他好像總是用最不耐煩的語氣。
做着保護我的事。
日暮回去,沈臨昭在院子裏碾藥草。
我放下簸箕,有些忐忑靠近他。
他嫌我佔了他的光,將我撥開。
「一邊去,沒看小爺我正忙着。」
我彎腰去看他的眼睛。
「喂,沈臨昭。」
「你喜歡我不。」
「都說了讓你一邊….」他忽然停住,眼中滿是錯愕。
「你說什麼?」
我嚥了口唾沫,「咱倆一起過日子,像採青哥和採青嫂一樣,咋樣?」
他愣了好久,眼神一點點亮起。
像四月剛被微風拂過桃枝。
片刻後,他轉過頭,若無其事,
「不咋樣,小爺我一個人樂得自在。」
「哦。」我悵然若失。
我就說是我多想了嘛。
這一夜,炕頭炕尾。
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氣氛有些微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往後幾日,沈臨昭好像有意避開我。
行醫時間比往常多了一個時辰。
我也不是扭捏的人。
既認清了自己的內心,那也要爲自己爭一爭。
採青嫂說我倆是日久生情。
「女追男隔層紗,沈大夫含蓄,你就得主動。」
於是我變成了每日一問。
「喂,沈臨昭,你要不要娶我。」
「不。」
第三次,他依舊說不。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直到第九十九次。
他的回答都是,不。
許是夜裏的風有些燥熱。
我忽然沒有耐心,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爲什麼。」
他別過臉,語氣輕飄飄的。
「翠翠,我是跛腳。」
「跛腳怎麼了,你會行醫,會做飯,會分辨草藥。」
「你知道嗎,在遇到你之前,我敲過幾千間房門。」
「只有你爲我開了門。」
我語氣哽咽,滿心的委屈。
他嘆了口氣,終於肯正視我。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
「你怎麼辦?」
「我是說,如果我不想回長安,我想一輩子在垚州。」
「一輩子過着貧窮,跛腳,苦寒的日子。」
「屆時的你,該怎麼辦。」
他自嘲一笑,自問自答。
「你不一樣的,你出身寧氏,早晚得回到長安。」
此時此刻,我恨不得給他兩拳,
「什麼長安寧氏,什麼高門嫡女,若他們真的收到信,怎麼不來看我?」
「我告訴你,你管你是勞什子沈家公子,哪怕你一輩子不回長安,那我也跟着你。」
「你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我這輩子賴上你了。」
他不說話,我又以爲沒戲了。
算了,我李翠翠長得花容月貌,又不是沒人要。
這三個月的詢問,就當是我開了個玩笑。
我鬆開他的衣領,
轉身之際,卻反手被他揪住衣領。
他語氣恢復到從前的張揚,
「但是你白喫我這麼久的飯,打算怎麼還我。」
我很煩躁,正想甩開他。
他不鬆手。
「不給錢,那就給小爺我當媳婦兒!」
我轉身,撞進他羞澀又充滿希冀的眼。
「成啊,先去給我煮倆蛋。」
「不行。」
「那不嫁了。」
「行行,我現在去煮行了吧!」
那天,是我有生之年最奢侈的一天。
因爲他給我煮了三顆雞蛋。
我喫的痛心疾首。
那是喫飽和穿暖一天的蛋。
你怎麼狠得下心啊!
「你就說好不好喫吧。」
好喫。
那天我許願,如果能每天都能喫到三顆雞蛋就好了。
後來,十里長安。
我成了自己曾經羨慕過的,一頓飯就要喫別人一年口糧的人。
雞蛋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稀罕物。
我喫得飽穿得暖。
朱門繡戶,雕樑畫棟。
沒有你,也只是死物罷了。

-16-
那天之後,並沒什麼不同。
往日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我心裏忐忑。
他表現的和以前一樣。
莫不是把這回事忘了?
直到我看到他蹲在雞窩口,悄悄翻看黃曆。
他剛打掃過雞窩。
頭上還插着幾根雞毛。
我悄悄走到他身後,聽他嘴裏嘟囔。
「五月初三,不行。」
「五月十五,不行,這日子不行。」
「五月廿一,這日子可以,但是會不會下雨…」
我伸出頭,指着黃曆上的日子,
「六月初六,就這天吧。」
沈臨昭被嚇了一跳,忙把黃曆藏到身後。
我裝作不在意,其實耳朵燙的快要爆炸。
「六六大順,就選那日吧。」
婚期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佈置起來不緊不慢,時間剛夠。
我特意給沈臨昭說了,不要別的。
「就要這滿園藥草,歸我所有。」
「這你別管,等成婚時小爺我自有東西給你。」
他嘴巴嚴實, 饒是我問了幾遍。
都不肯告訴我。
搞得這麼神祕,我還頗有些期待。
我問沈臨昭,「婚姻大事,你告訴你爹孃了嗎?」
他臉色古怪,半晌,有些沮喪。
「翠翠,其實有一件事…」
話剛說一半,大地驟然震顫。
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只聽得周圍一片轟鳴聲。
霎時,烏雲翻滾,雷電交織。
山巒搖晃,巨石滾落。
我們的土房,頃刻被巨石砸出一個洞。
院子裏的雞撲騰個不停,雞毛亂飛。
是地龍翻身!
沈臨昭將我護在懷裏,緊緊抱住。
塵土漫天,親眼看見大地出現一條裂縫。
有悽慘人聲傳來。
片刻後,裂縫合並,人聲不存。
像過了一百年那麼長。
再睜眼,小院已是斷壁殘垣。
地龍翻身,死傷無數。
光是衢洋縣的村民就有一半流離失所。
縣令老爺開倉放糧,徵集了所有大夫,集中給傷員看病。
採青嫂已經哭的數次暈厥。
事發時,採青哥正在後山砍柴。
山石滾落,採青哥到現在都沒回來。
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家裏還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尚在襁褓。
失去頂樑柱,無法想象今後他們該怎麼生活。
流民被安置在了縣衙。
往日升堂的地方,現在住滿了傷員。
朝廷遲遲不下救災糧,縣衙的存糧也不多了。
沈臨昭每日忙的腳不沾地。
傷員太多了,根本救治不過來。
藥草也都見了底。
再這樣下去,根本撐不了多久。
縣令大人當機立斷,讓每家每戶把一半糧食交出來。
每日平分給傷員和無家可歸的人。
我跟在沈臨昭身邊打下手。
親眼看着這些人被救回,又因沒有傷藥,失去了生的希望。
大小余震不斷,災情還在不斷擴大。
這些藥商士紳,不僅不肯拿出囤積的藥材,還要高價拋售出去。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大夫們只能大眼瞪小眼。
乾着急。
小虎在採青嫂懷裏哭個不停。
他才一歲,好像預感到自己失去了父親。
幾日來高燒不斷。
可眼下,已然找不出半點藥材。
其實,還有一種最直接的辦法。
那就是去山上採現成的。
所有大夫都知道這個辦法,只是沒有人開口。
距離地龍翻身已經過去半個多月。
誰都不知道餘震什麼時候停。
在真正的生死麪前,沒有人想豁出命。
小虎哭的嗓子都啞了,整張臉憋得通紅。
大夫們都不說話,只是麻木的燒水,換棉布。
沈臨昭問差役,縣令大人現在何處。
我預感到了他想要做的事,上前去抓他的胳膊。
「不,不要。」
我幾乎懇求,「別去。」
這一刻,他再無從前吊兒郎當的模樣。
笑的乾淨又和煦。
「翠翠,你知道的,我不能不管。」
「我剛到這裏時,土屋快塌了,是採青哥教我如何脫土坯。」
「黑菜糰子,是王婆婆教我醃的。」
「我剛去行醫,不敢吆喝,是常松兄弟幫我吆喝的。」
「翠翠,你告訴我,我該怎麼當作視而不見。」

-17-
視線環繞。
採青嫂抱着小虎,臉上是未乾的淚痕。
身後還有三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王婆婆只有一個孫兒,如今正躺在那裏,頭上裹着白布。
出氣多,進氣少。
常松全家都被倒塌的房子壓死,只剩一個八十歲的老父親。
他們的神情或哀傷,或麻木。
只是在沈臨昭站起身的一瞬間,全都迸發出希望。
我別過眼,強忍眼淚。
「別去,求求你。」
我太過自私,自私到不想讓他以身犯險。
自私到無謂他人死活,只想讓我的沈臨昭平安無恙。
我沒有再去拉住他。
正如我知道,無論怎麼哀求。
他都不會再改變主意了。
他笑着,摸上我的髮絲,揉揉。
「乖,等我回來。」
轉身之際,我再次拉住他。
「我跟你一起。」
「胡鬧!」
「怎麼胡鬧了,我早就出師了,難道你還怕我偷學不成!」
沈臨昭不肯,我便纏着他。
「你該不會是看快到六月六了,想臨陣脫逃吧?」
「對了你之前要跟我說啥來着?」
「正好等會兒回去,把喫飽穿暖喂一下,前幾天我回去,它們都快不認識我了。」
我說着拙劣的玩笑。
他被我吵得頭疼,又掙脫不開我的手。
到了縣令大人跟前,我搶先開口。
「大人,我們決定要去後山採點草藥回來。」
縣令大人面容憔悴,聞言有些動容。
彈盡糧絕之際,還有人願意以身犯險去採藥。
這正是他願意看見的。
「二位捨己爲生的氣節令老夫佩服。」
「老夫這就安排兩個差役護送你們到山下,剩下的,就拜託二位了。」
縣令大人毫不含糊。
也讓沈臨昭說想單獨去的話嚥了回去。
特殊時期,任何人不能隨意走動。
我還想先回去餵雞。
差役有些難爲情,「人命關天,護送二位後,我去幫你們餵雞。」
到了山腳,兩個差役告辭。
看着他們走遠,沈臨昭才說,「你就在這裏等我。」
「我不。」
他又一次對我發了脾氣。
「胡鬧,山上土質鬆軟,隨時都有塌陷危險…」
我打斷他,「那你就不怕塌陷後,把山腳下的我埋了嗎。」
他被我嗆得說不出來。
「阿昭,帶我一起。」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阿昭。
他神色鬆動,還是心軟了。
嘴上卻惡狠狠說,「抓住小爺的袖子,等會有危險,小爺可不會管你。」
我小雞啄米點頭,「得嘞,我一定聽話。」
這座山,我倆已經來過無數次。
我想鬆開他的袖子自己走。
剛一鬆手,他便反手接住我的胳膊。
「抓緊!」
我撇嘴,「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富家小姐,這條路,我比你走的多嘞。」
「我是怕你有個萬一,那小爺我豈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我心裏甜滋滋的,好似喫了蜜一樣。
又問他,「沈臨昭,你到底給我準備了啥東西啊?」
「這麼着急幹嘛,成婚那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搖搖他的袖子,「求你了告訴我吧。」
他不說話,嘴嚴的跟焊了鐵一樣。
我換了個話題,「那天,你到底準備跟我說什麼?」
他沉默片刻,「等下山了我再告訴你。」
往日閉着眼睛都能走的路,如今大部分都成了滑坡。
有些樹木看似還屹立,實則一抓就倒。
我和沈臨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上天好像有意在跟我們開玩笑。
明明是正午時分,天氣陰沉的可怕。
黑色雲團壓在山頂,隨時準備落下。
我和沈臨昭轉了許久,只找到半揹簍草藥。
對於那麼多傷患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
黑雲越來越低,視線越來越暗。
直到天空發出一聲悶雷。
「不好,我們即刻下山。」
鬆散的土質,若加暴雨沖刷。
我和沈臨昭想下山就難了。
此時,我們已到半山腰,上山容易下山難。
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頻繁。
沈臨昭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有好幾次踩空,幸虧他眼疾手快,有鐮刀勾住了一邊的樹幹。
我嚥了口唾沫,「不要急,我們運氣沒那麼差。」
他不回話,全神貫注。
只是每隔一小會兒,就提醒我抓緊他。

-18-
事實證明,我們的運氣確實比較差。
快要下山時,豆大的雨點忽然急促落下。
霹靂乓啷打到人身上,怪疼的。
剩下的路很快變的泥濘。
已經分辨不出哪裏是路,哪裏是坑。
我們誰都沒說話,全神貫注看着腳下的路。
臨近夏天,雨水來得快,去的也快。
雨勢漸漸小了,眼前的路也逐漸平坦。
馬上要下山了,我倆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腳步都輕快了些。
「看來咱倆還是福大命…」
話音未落,忽然間,地動山搖。
餘震來了!
身後轟隆隆的響聲無不提醒我們,山體又一次滑坡了!
「翠翠,快跑!」沈臨昭大吼,將我向前推。
我反手拽住他,將他往前拉。
「別管我,快跑。」
我不聽,執拗拉他,「要死一起死。」
這一刻,我力氣大的出奇。
任他怎麼甩都甩不開。
「傻子,你想死啊,快跑啊。」
我不聽。
身後轟隆聲越來越近,泥水呈滔天之勢俯身衝來。
來不及了!
「快,抱住這棵樹!」
我倆緊緊環抱樹身,一如擁住了彼此破碎的靈魂。
幸而,只是泥水,沒有巨石。
碎石子和泥水沖刷到了半截身子。
巨大的擠壓和沖刷,撕裂着下身。
劇痛。
可我不敢鬆懈,抓得更緊。
山川湧動,耳朵轟鳴。
卻在此刻清晰的聽到一聲,咔嚓。
這棵樹也撐不了多久了。
我咬牙,不信老天會如此薄待。
「沈臨昭,千萬別放手。」
沈臨昭抬頭看我。
此刻的他,忽然面容平靜,對暴風雨視而不見。
他看着我笑。
笑的很和煦。
宛若驚鴻。
「翠翠。」
「等回去了,我再給你煮雞蛋。」
我預感到不對,騰出一隻手抓住他。
他果真要鬆手!
「別鬆手啊沈臨昭,別鬆開我。」
樹木再次發出嘎吱一聲。
他依舊笑着,風輕雲淡。
一根,一根。
將我的手指掰開。
「不要,阿昭,求求你。」
「翠翠,乖。」
五指鬆開,他的身影瞬間淹沒在泥流。
不過須臾,消失不見。
快的我來不及反應。
「不!!!!!!」
泥流停了。
太陽重又出來。
一切歸於平靜。
我扔了揹簍,順着他消逝的方向一路飛奔。
我不顧髒臭,輾轉在泥流中,一雙手拼命的挖。
沈臨昭,等等我。
你一定會等到我救你的對不對。
前路太險惡。
世上那麼多人。
唯有你是令我活下去的勇氣。
「沈臨昭,你說話啊。」
「沈臨昭,沈臨昭…」
我的雙手挖的失去了知覺。
已經記不清喊了多久他的名字。
力竭沙啞。
無人應答。
在觸碰到那軀體的那一刻,我渾身一顫。
仿若靈魂歸一,再度甦醒。
「沈臨昭,我來了。」
眼前之人已經被泥水浸透。
可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阿昭。
我用身上僅存的乾淨衣角,抹去他臉上和嘴裏鼻腔的泥巴。
「沈臨昭,你快醒來啊。」
我用力拍他的臉。
爲他渡氣的同時,吸出他口腔殘餘的泥。
我扇了很久,又開始掐人中。
「沈臨昭,快醒來。」
「你再不醒,我嫁給別人了啊!」
「到時候你可後悔去吧!」
「不..不行。」
虛弱的聲音傳來,「你只能…嫁給小爺。」
看到他醒來的那一刻,一想不信佛的我,竟然念起了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
「我就知道我的阿昭,一定會沒事。」
他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甚至泛起一絲紅潤。
我緊緊攥着他的手,生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瞧把你嚇得。」他虛弱地笑了笑,
「你莫不是怕小爺我死了,留你當小寡婦。」
我將他背在背上,緩步朝着小院走去。
他不太重,甚至有些輕。
像深秋冰涼的露水。
我卻覺得。
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就在我的背上。
夕陽西下,落日煙華。
遠處有裊裊炊煙,仿若人間最後的溫暖。
「喂,沈臨昭,我等不到六月六了,明日我們就成親吧。」
他聲音輕飄飄的,幾乎融入風中。
「翠翠乖。」
「我睡一會兒。」
「等我睡醒…再回答你好不好?」
我搖搖頭,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不好,就明日。」
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笑,
「好,就明日。」
晚風吹來。
他歪着頭在我耳邊說,「翠翠,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
他輕聲哼起歌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
照我兒安眠無憂。
螢火點點似流螢,
伴兒入夢長悠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
搭在我肩上的胳膊,緩緩落下…
「阿孃,這樣哄孩子的歌謠。」
「能再爲昭兒唱一遍嗎?」
遠處傳來暮鼓聲,一聲聲敲在心上。
我輕輕哼起那首搖籃曲,一遍又一遍。
直到暮色四合,直到繁星滿天。
直到他的體溫,漸漸消散在這春日的夜裏。
我將他輕輕放在院中。
「阿昭,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19-
梧桐樹,三更雨。
我又一次半夜驚醒。
推開門,院子裏空蕩蕩的。
我想,明日要去採摘些藥草,種植起來。
後院的殘垣還沒收拾,等壘好了。
再去買些雞鴨養着。
三年過去了。
這座小院也有了鄰居。
林林總總蓋起了一排房屋。
那是三年前,朝廷撥款後爲災民重建的。
我曾無數次問自己,若是那兩個差役等在山下。
隨我一起找沈臨昭。
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沒有如果。
那日的暮鼓聲,是朝廷派了欽差大臣,親自押送來賑災糧。
所有人都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們高呼萬歲,跪地三拜。
忘了還有一個爲他們去摘草藥的人,還沒回來。
在天災面前,沒有人會在乎一個跛腳大夫的死活。
欽差大人帶來了生的希望。
只有我的阿昭,永遠離開了這裏。
沈臨昭死了,我也沒有了求生的鬥志。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賑災事畢,縣令大人給了我二十兩銀子。
他言辭懇切,讓我一定收下。
百姓都說他是個好官。
可我恨他。
縱使我清楚的知道這是天災,而非人爲。
可我還是恨他。
恨他在那日答應了沈臨昭。
恨他沒有讓差役及時接應。
他無法,放下銀兩,嘆了口氣走了。
走時喃喃自語。
「同是姓沈,一個爲百姓採藥,失了生機,一個戰場拼殺,形容癡傻。」
「雖不同命,倒也唏噓啊。」
我麻木的靈魂爲之一顫,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縣令回答我,「長安武將沈小將軍。」
「馬堯城一役,傷了腦子,如五歲幼童。」
「可嘆可嘆。」
長安武將沈氏…
那不是沈臨昭的家嗎?
是了,我應該寫封信告訴他們,沈臨昭的事。
不然他們得多擔心。
沈臨昭,你曾說十里長安,盛世繁華。
他們是你最放不下的牽掛。
如今沈氏遭難,我便替你去守一守。
可好?
……
採青嫂的孩子長大了。
這三年,她還是沒嫁人。
每日靠磨豆子,賣豆腐和豆漿養活孩子。
日子過得很是悽苦。
我在錢莊換了些碎銀子,在院中安了個磨盤。
僱採青嫂給我來磨豆腐。
磨盤很貴,她買不起。
每日在掌櫃的磨坊裏磨好,還得支付掌櫃大半費用。
我告訴採青嫂。
用我的磨盤,每日我只要早晚一杯豆漿即可。
她訥訥看着我,問我是不是真的。
歲月的磋磨,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了太多苦難。
採青哥對沈臨昭有恩。
那他的遺孤,我自然是要照顧的。
小院冷清。
有了孩子們每日來玩耍,倒也熱鬧。
很久沒脫土坯了,我的手法竟然生疏不少。
從前睡慣的土炕,如今也覺得硌肉。
哎,人果真如此。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我也不跟自己過不去了。
花錢請了些工匠,將小院裏裏外外擴了一番。
土雞窩加固成了鐵籠子。
土炕上,被我鋪了厚厚一層被子。
夜裏睡起來倒也美。
這裏民風淳樸。
村民們都說我消失了三年,回來倒成了富人。
王婆婆問我,這三年去哪裏了。
我說去長安,掙大錢了。
王婆婆哈哈一笑,「瞧瞧,美得嘞。」
她的孫兒傷勢太重,還是沒救回來。
偌大的家只剩她一個人。
縣老爺仁慈,每個月給鰥寡老人一錢銀子補助。
老婆子整日這家走走,那家逛逛。
挑着沒牙的嘴,樂樂呵呵。
苦嗎?
苦吧。
可是人活着的人,總歸是要與苦難和解的。
我將錢全部存到錢莊。
只換了二百兩瑣碎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小院修繕好了。
裏裏外外都和新的一樣。
我將沈臨昭的那塊「把脈開方」的牌子,重又掛了出來。
以往耳濡目染,替他打下手。
尋常的病我能治的大差不大。
沈臨昭,你要是看見了。
可不許笑我。
我在屋子裏放了個書架。
將從前的醫書滿滿當當買了個遍。
那本通療紀要,也成了我日日不離手的東西。
提筆,腦子裏的註解一字一句。
躍然紙上。
可惜我的字太醜了。
縱如何模仿,到底不是原跡了。

-20-
新的一年。
我正買了對聯和花勝,準備將小院裝點一番。
遠遠就看見兩個差役過來。
差役說天子駕崩,太子繼位。
新帝下令天下素稿,今年不許掛紅。
我忙拿出壓箱底的孝衣,裝模作樣哭了兩聲。
末了,我塞了兩枚碎銀給差役,「太子登基,二皇子咋樣了?」
差役將錢塞進袖子,打量了一眼。
「什麼二皇子,那等亂臣賊子,殺了也不爲過。」
「新帝仁慈,只是將他們流放到瘴地,便宜他們了。」
這麼說來,是二皇子敗了。
那寧氏…
差役見我若有所思,悄悄在我耳邊說。
「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少打聽上頭的事。」
「跟皇子一黨的寧氏和沈氏都遭了殃了。」
「寧氏除了懷孕的二皇子妃,其餘全部處死。」
「沈氏受其牽連,過不了多久也得流放至此了。」
直到差役走遠,我都沒反應過來。
我已不再是曾經懵懂無知的村姑。
明白了何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是親自經歷過後,才發覺其中可怕。
多少人想金榜題名,金鑾問政。
又有多少人,能在權力漩渦中穩穩站到最後。
太難了。
對於寧氏覆滅,我只覺得唏噓。
我從未感受過舐犢之情,自然也不會爲他們的死亡感到痛心。
作爲子女,我還是爲他們燒了一些紙錢。
至於差役說的沈氏。
我平白報了三年恩。
讓這些坑害沈臨昭的始作俑者,白白痛快了三年。
雖然不知道沈氏是如何被牽連的。
總之不無辜。
時隔一年,我再次見到沈臨漳。
他再無從前的意氣風發。
銬着枷鎖,站在囚車上,供街道兩旁的百姓唾罵。
一旁的差役拿着罪狀,一條一條朗讀。
最重的一條是結黨營私。
沈父投靠二皇子,將另一半虎符給了二皇子。
天子駕崩,二皇子用一半虎符調用沈家軍,妄圖率先稱帝。
卻被太子將計就計,甕中捉鱉。
一旁的差役還在議論。
「沈氏犯了殺頭之罪,要不是霍將軍臨死前苦求新帝,沈氏早被斬盡殺絕了。」
另一個差役咂咂嘴。
「嘖,誰說不是呢,霍將軍英明神武,只可惜天妒紅顏啊…」
我顧不得看囚車上的沈臨漳。
急匆匆問差役,「你們說的霍將軍,可是霍飛櫻?」
差役對視一眼,並不理我。
我忙從袖子裏掏出錢塞給他們。
其中一人才說,「正是霍飛櫻,霍將軍。」
「聽說是中了蠱毒,毒性難解,縱然新帝請了無數名醫聖手,可還是回天乏術。」
「霍將軍病逝,咱的新帝可是將自己關在太極殿數日,還把她的牌位都入了太廟。」
我木然站在原地。
再聽不進任何話語。
記憶中那個氣宇軒昂,英姿颯爽的身影。
彷彿還在昨日。
我與她並不相識。
甚至不知她爲何會幫我。
那夜閣樓上,驚鴻一瞥,她說是故人摯友。
故人…
沈臨昭,會是你嗎?
我爲霍飛櫻立了個牌位,日日上香祭拜。
這樣一個奇女子,本該快意江湖,馬革裹屍。
而非草草死在波譎雲詭下的蠱毒之中。
這太不公平了。

-21-
自從那日囚犯遊街後,我再沒見過沈臨漳。
在這裏,沒人知曉我與他的過往。
採青嫂如今走街串巷賣豆腐。
倒是收集了不少情報。
她說縣令大人愛才,竟然讓沈臨漳去教這些差役功夫。
這可是頂頂好的差事。
雖然是奴籍,可比其他掏糞,挖礦當苦力強得多了。
「哎,同爲兄弟,怎麼差別那麼大呢。」
「要是讓沈大夫知道他家成了這樣,得多難受啊。」
他們二人長得太過相像。
往事一扒,衆人才知沈臨昭竟然也是沈氏公子。
沈臨昭在時,與鄉里鄉親相處融洽。
誰見了不說一聲好。
現在碰到這不成器的階下囚弟弟。
可不就讓人諷刺麼。
我不知沈臨漳是如何知道我的。
近來深夜,一到丑時,後院雞鴨就開始撲騰。
自沈臨昭死後,我睡得越發淺。
稍微一絲響動都能醒來。
剛開始一段時間,我都沒出去一探究竟。
生害怕沈臨昭從前說的,有熊瞎子把我逮走。
經過一個月的觀察,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明明我還沒餵雞,後院雞槽裏卻有新鮮的食餌。
連雞屎都清理乾淨了。
就連放在磨盤下的豆子已經磨好了。
不僅如此。
每隔幾日,揹簍裏還會出現夾雜野草的新鮮藥草。
我心裏想到一種可能,又不敢確定。
夜裏,後院再次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
那聲音斷斷續續。
像是刻意壓低了動作,卻又無法完全掩蓋。
我被吵得煩躁,心裏一陣火起。
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抄起鋤頭直奔後院。
月光如水,後院雞窩旁邊,有一道佝僂的身影。
那人彎着腰,手裏拿着食餌,動作很輕。
瘦削而熟悉背影,與沈臨昭有八分相像。
我站在身後,腳步一顫。
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爲是神明聽到了我的禱告。
那人感應到了身後的我,背影驟然僵直。
月光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直截了當拆穿他,
「沈臨漳,有意思嗎?」
他緩緩轉過身。
消瘦的臉上,帶着一絲被拆穿的不堪。
那雙丹鳳眼,或真摯懵懂,或神采飛揚。
到如今,都變成了疲憊和無奈。
沈臨漳張了張嘴,聲音沙啞,
「翠翠,好久不見。」
他眼中情緒翻湧,似有千言萬語。
可我不想給他往下說的機會。
「滾出這裏。」
他喉結滑動,帶了一絲懇求,
「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如何知道你還活着嗎?」
「我說的不夠明白嗎?」
我打斷他,「滾、出、這、裏,沈臨漳。」
我一字一頓,說的無比淡漠。
怎麼知道我還活着,重要嗎?
既然都沒在乎過。
又怎麼會有知曉真相的慾望。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讓他同寧氏一樣。
被凌遲。
永世不得超生。
他神色一滯,眼中痛苦更甚。
「翠翠,我並非想要奢求什麼。」
「從前我如何對你,現在你皆可報復回來。」
「只是別不理我,求你。」
沈臨漳語氣懇求,猶如一條在雨季被淋溼的狗兒。
想要急切的尋求一方溫暖。
他說的很對。
我確實應該將往日種種報復回來。
不是我不想。
我只是怕沈臨昭會怪我。
我閉上眼,心裏默唸。
沈臨昭,若你不怪我,那便吹來一陣風,捲起我的髮絲。
話畢,西風呼嘯,帶起一片黃沙。
風勢猛烈,何止捲起我的髮絲,簡直掠過了我身體的每一寸。
沈臨昭,你也生氣了,對嗎?
那我就放心了。
我睜開眼,看向沈臨漳。
眼中再無半分溫度。
「好,我就如你所願。」
我舉起鋤頭,用背部一下砸到他的心口。
皮肉發出沉悶的嘶吼聲。
月光下,他的臉蒼白如紙。
隱忍的嘴脣還是不敵傷痛,溢出鮮血。
他捂着胸口,對着我笑。
「翠翠,可滿意嗎?」
我心裏着實痛快。
「不,遠遠不夠。」
我逼近他。
一步、兩步。
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一下、兩下、三下。ŧůₐ
狠狠抽了他十幾個耳光。
直到抽的我筋疲力盡。
換個手再抽。
什麼少年英才,什麼威風赫赫。
不過是噙着金湯匙出生,恰巧身體健康,被偏心的父母選做繼承人。
可沈臨昭呢。
難道他跛腳是他願意的嗎?
縱使被欺辱,被踐踏。
被雙親當作替弟弟赴死的棄子。
可他仍舊艱難的活着。
只是,憑什麼?
曾經,我爲魚肉,無法報復回去。
而今,天賜良機擺在我面前。
我又豈會甘休!

-22-
他就那樣站在原地,任我凌辱。
不發一言。
越是沉默,我便越放肆。
在沈府的最後時光,像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回放。
縱沒有沈臨昭這層關係。
我也結結實實照顧了他三年。
若我沒有日復一日爲他煎藥,按摩。
他能恢復的這麼快嗎?
他和他那白眼狼父母一樣。
用鼻孔看人。
總覺得天下所有的出身不好的人,都在圖謀他們的財產。
都配不上他們沈家。
若無權無勢,便要被他們極盡羞辱,隨意丟棄。
所幸老天開眼,也讓他們嚐到了一回家破人亡,成爲階下囚的滋味。
我如發瘋一般,打了不知多久。
一直打到兩隻手都開始麻痹。
沈臨漳的臉已經高高腫起。
碎髮散落,口中鮮血將胸前染成了黑色。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轉身,冷淡道,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身後腳步聲響起,在夜色中緩緩消失不見。
往後數月,我再沒聽到他的消息。
日子如水過着。
我的醫術越發嫺熟。
藥草比別處的便宜許多,更多的人願意來我這裏看病。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沈臨漳的消息了。
採青嫂的兩個孩子要上學堂了。
我將磨盤送給了他們,又拿了五兩銀子,作爲賀禮。
採青嫂連連推辭,我讓她拿着。
往後日子纔好幫我一起碾藥。
又是一年冬日,衢洋竟然下起了雪。
我和沈臨昭從未見過衢洋下雪。
不下雪的衢洋,冬日乾冷,風沙又大。
我在屋子裏按了暖爐,還能順便燒點水,炸點栗子喫。
給採青嫂的四個孩子發了壓歲錢。
他們興高采烈走了。
我不打算守歲,看了一會兒醫書就準備睡覺。
屋外風雪呼嘯,從窗戶縫裏滲進來的寒冷。
有人敲門,沉穩且安定。
我狐疑,還以爲又是鎮子上的陳媒婆來了。
這媒婆頗有些煩人。
常不經過我同意,便把男人帶到小院來。
說要給我相看一個健碩的男人。
我再三表明自己無心嫁人。
她卻說,「哎呦喲,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裏若沒個男人,這麼漂亮的小院兒可怎麼守得住。」
我深以爲然。
轉頭就去求了縣老爺出面。
讓他當場見證,採青嫂的四個孩子認我當乾孃。
縣老爺對我有虧,哪有不允的。
有了乾兒女,我便不是孤家寡人。
也不用當自梳女,便能守住家業。
只是這陳媒婆一直不死心。
非要把她家那爛賭鬼侄兒說給我。
上次被我打了出去。
大過年的,她不會還這麼有毅力吧?
敲門聲一直在持續。
我很煩躁,匆匆披上衣裳開門。

-23-
門外,沈臨漳身上覆蓋了厚厚一層雪。
一年未見,他看起來更瘦了。
疲憊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
細看之下,又帶着一絲殺伐之心。
總之,依舊是我討厭的樣子。
我看見是他,愣了一下,隨即關門。
他眼疾手快撐住。
「想知道沈臨昭從前的事嗎?」
門Ţŭ₃被他撐着,挪不動不了分毫。
我沉默。
半晌,手指鬆開。
「進來吧。」
他抖落了一身風雪才進屋。
我點了蠟燭,屋內燭火搖曳,溫暖如春。
進來後,他仔細環視了一圈,語氣有些嫌棄,
「這裏比沈府差遠了。」
我冷笑,「你一個階下囚還挑上了。」
「長安還有什麼沈氏嗎?不是都成孤魂野鬼了嗎?」
他面色一白。
「從前,我怎麼沒發現你如此牙尖嘴利。」
我反駁,「剛開始犯不着跟傻子計較,後來也不想跟傻逼計較。」
沈臨漳笑的很苦澀,自顧自坐下。
「不爲我倒杯茶嗎?」
我耐住性子,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可ťű̂₄以說了嗎,沈、將、軍。」
他不再繞圈子,將冷水盡數飲下,開始訴說從前。
「其實,我有個兄長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沈臨漳的出生,承載着沈氏所有的希望。
父親剛開始傳授他沈家拳法時。
有個與他很像的男孩,常躲在柱子後看他。
父親對他很不耐煩,
一旦發現,便要讓人將他轟走。
那男孩被奴僕暴力拖走,沈臨漳才發現,
男孩竟然是跛腳。
他心智早熟,看出父親對那孩子的不喜。
便跑去問母親。
母親神色一滯,猶豫片刻才說,「那是你哥哥。」
哥哥?
可是,從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這個哥哥。
父親大多時候很忙,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練習。
那個叫哥哥的男孩,依舊在柱子背後偷看他。
他看起來很瘦,很弱小。
眼睛裏總有與年齡不符哀傷。
沈臨漳看他可憐,對他招招手。
男孩猶豫片刻,還是一瘸一拐過來了。
那時候的沈臨漳,尚存天真。
拉着那個男孩的手叫哥哥。
每叫一聲,那男孩的眼睛便亮一分。
他帶着哥哥玩耍,將飯後的雞腿留給他喫。
所有的糖果全都分他一半。
那時候的他,年幼無知,拍拍胸脯說,
「以後漳兒保護哥哥。」
後來,父親發現了他跟沈臨昭接觸。
他將沈臨昭狠狠打了一頓,
「你自己不努力,還要拉着你弟弟墮落嗎。」
「當年就不應該心軟留下你,禍害!」
沈臨昭跪在地上,弱小的身體止不住顫抖。
母親在一旁絞着帕子,卻不發一言。
他拉着父親的衣襬,懵懂的問,
「父親,爲什麼要打哥哥。」
那天父親氣急,第一次打了他。
「他是你哪門子哥哥,記住,你沒什麼哥哥,你就是沈府大公子!」
那天,父親當着他的面,將沈臨昭趕去了偏院。
他記得哥哥,想去找哥哥。
可找了幾次,都找不到。
他去問管家,哥哥去哪裏了。
管家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少問幾句吧。」
剛開始,母親還暗自垂淚,讓侍女時不時去送些東西。
可當沈臨漳越來越出色,武功越來越好時。
母親也不漸漸提他了。

-24-
年幼的孩子總是多忘事。
再加上父親對他很是嚴厲,沒日沒夜的練習。
君子六藝,孫子兵法。
什麼都要學。
只要學的不好,父親便要請家法。
帶刺的藤條抽打在他身上。
父親恨鐵不成鋼,「沈氏一族的重擔都壓在你身上,你怎麼能如此懈怠。」
「都是那個逆子把你帶壞了,你要是學他,我便把你打死,再逐出家門。」
「沈氏,絕不養廢物,你可記住了。」
沈臨漳被打的嗷嗷叫,最終昏死過去。
他謹記父親的教導,勤加苦練。
這個家,再無人提起沈臨昭。
久而久之,他便也忘了這個所謂的哥哥。
後來,他隨父親征戰四方,也立了一些軍功。
這些人誇他是天才少年,玉面將軍。
那幾年,誰見了他都得拱手叫他一聲,沈小將軍。
他春風得意,最喜拔刀相助。
最終爲了救那個叫檀枝的民女,失手殺了梁成斌。
勇軍侯痛失愛子,告到天子面前,要求一命賠一命。
那時候的他才慌了。
父親和母親想了許多辦法,皆不奏效。
最後纔想起來,偏院還住了個與我八分相似的沈臨昭。
模糊的記憶襲來。
他也纔想起,自己好像確實有個不成器的跛腳哥哥。
那時候的他,對沈臨昭已經沒什麼感情了。
甚至很卑劣的想,能讓他爲沈氏赴死,也是他體現價值的榮幸。
小院斷壁殘垣,許久沒有人住了。
父親大罵沈臨昭不孝。
茫茫人海,無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沈氏的手,也沒能力伸出長安以外的地方。
最終,父親在族中精挑細選,
選了個同樣柔弱,與他有幾分相像的子弟代他赴死。
正如他所想的,父親也說,
「這樣孱弱的人,留在沈氏,只會浪費米飯。」
事情解決,他鬆了一口氣。
後來,帝王讓他戴罪立功,去平叛馬堯城。
這次,是他第一次獨自帶兵出征。
也是最慘烈的一次。
他輕敵了,被敵人包圍絞殺。
若不是副將拼死帶他跳崖,從水路逃竄。
他早就已經死了。
老天要懲罰他。
落水後,他的頭撞到了水裏的暗礁。
成了只有五歲智商的癡傻兒。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握着茶杯,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沈臨漳比庸嬸說的更細緻,更殘酷。
我的阿昭。
曾被所有人期待過。
最終,還是被自己最珍視的家人拋棄。
年少時的一點舐犢之情,成了他此生的夢魘。
他拉我一同入夢。
自此,一步錯。
步步錯。
我手抖得厲害,「你們怎麼敢這樣對他。」
「他是你親哥哥啊。」
沈臨昭自嘲一笑。
「親哥哥,又如何?」
「在沈氏,若不能習武,不能出人頭地,那便是廢人。」
我將水潑在他臉上。
「你給我滾出去,滾。」
此時此刻,我只恨房裏沒有利器。
能讓我殺了這個畜生。
「你們拿人命不當回事,現在也反噬在你們自己身上。」
「我聽說你雙親是受凌遲之刑,想必也不好受吧?」
「哈哈哈,沈臨漳,你活該失去一切。」
燈火下的他,眉目平和。
沒有絲毫生氣,甚至露出笑意。
「翠翠,你說得對,也許我的心早已扭曲了。」
「萬幸的是,我還能遇到你,還能彌補。」
我大吼,「誰要你的彌補!」
「我嫌髒。」

-25-
冷水順着他的臉頰滴落在火爐。
他毫不在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那日,北苑火光沖天,我真的以爲你死了。」
那段時間,他無時無刻不在悔恨。
悔恨自己怎麼能這樣對李翠翠。
那是她的妻,是照顧自己三年多的恩人。
後來每每想起他做的那些蠢事。
都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母親不以爲然。
安慰他說,那只是個養女,是個村姑。
如今天子有詔,他又成了衆人眼中的香餑餑。
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
不,不一樣的。
那三年的記憶,他歷歷在目。
再無人會在沈氏最低谷的時候,像個英雄一般來救他。
縱使再娶,也只是貪圖他的權利。
並無真心。
至於霍飛櫻。
他曾以爲,她是自己的年少摯愛。
可李翠翠死後。
他忽然發現,霍飛櫻只是他一直想要追趕的人。
她太過完美,太過耀眼。
耀眼到,沈臨漳錯把仰望,當成了愛。
那具燒燬的屍身,他讓人磨成了粉,製成項鍊,
日日帶在身上。
天子有疾,時日無多。
父親搭上了二皇子這條船。
還把沈家的兵符給了二皇子。
他多次勸誡父親,不要將底牌亮出。
可父親脾氣倔,非要跟二皇子一條道走到黑。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盡力輔佐二皇子。
只可惜,太子還是棋高一籌。
太子登基。
將寧氏和沈氏滿門抄斬。
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可飛櫻在臨死前,竟然向新帝求了道聖旨。
免去了他的凌遲,改爲流放垚州。
新帝對飛櫻情深義重,含淚應允。
飛櫻臨死前,點名要見她。
她躺在榻上,勉強睜開雙眼,看了他很久。
她說,「我已爲你安排好了退路,若還有緣…望你珍惜。」
他狐疑,不知飛櫻說的有緣是什麼意思。
可飛櫻沒解釋。
她擺擺手,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轉身時,他恍然聽見飛櫻喃喃,
「像他。」
「卻也不是他。」
他回頭,卻見她雙眼緊閉。
想來是他聽錯了。
後來,他坐着囚車遊街。
只一眼,就看見了人羣中的李翠翠。
他恍然,瞬間想通一切。
是飛櫻放走了她,又找來女屍,替她善後。
他欣喜若狂,就連石子和爛菜葉砸在身上,都感覺不到疼了。
後來,他從衆人口中知道了李翠翠和沈臨昭的過往。
所有事情都連在了一起。
原來,她當年來沈府嫁給他。
是爲了回報沈氏。
不重要的。
沈臨昭已死。
而他還活着。
只要他好生贖罪,便能和翠翠重修舊好。
無論她多倔,多恨她。
只要今後他在自己身邊。
自己,總會有機會的。
只要自己能翻身,能再度成爲新貴。
翠翠就不可能再離開他…

-25-
門詫然打開,風雪倒灌進來。
我打斷沈臨漳。
「別做夢了癩蛤蟆。」
「你我從沒有真正開始過,又何來重修舊好。」
「你既然知曉前塵,便該明白,你連沈臨昭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謝謝你今晚噁心了我,若你再不走,我會殺了你,」
沈臨漳輕笑。
他頭髮上水漬已經幹了。
燈火映出他的影子,凌厲中暗藏幾分危險。
「翠翠,跟我走。」
「跟我回長安,做將軍夫人。」
他笑的越發滲人,起身走向我。
「飛櫻讓我劫後餘生,我又因你燃起了生的希望。」
「我要贖罪,讓你過上富足體面的權貴生活。」
「我們現在就走,與二皇子會合,將長安城殺個片甲不留。」
此時的他,幾近瘋魔。
使我不寒而慄。
若他說的是真話,那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不行!
得趕緊去通知縣令大人!
我撒丫子準備跑出去。
卻忽然感覺渾身軟弱,跌倒在地。
他輕輕走過來,將我抱起。
「乖,睡一覺,醒來後,你還是沈氏最高貴的主母。」
我不知睡了多久。
意識渾渾噩噩,只覺得很顛簸。
一會在馬背上。
一會在馬上裏。
有隻手總會撫摸我的臉,很輕柔的對我說話。
他會溫柔的叫我翠翠,替我擦臉。
又或者在我脣角落下一吻。
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只覺得噁心厭煩。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地下室。
這裏佈置的很是雅緻。
一應物品應有盡有。
我知道自己是被沈臨漳軟禁了。
暗門開了。
沈臨漳穿着銀色鎧甲,意氣風發。
「沈臨漳,放我出去!」
他輕笑,上前將我禁錮在懷中。
「翠翠乖,等爲夫回來,接你回沈府住大房子。」
他抱的很緊。
我渾身無力,怎麼都掙脫不開。
只能一口咬到他的拳頭,死命不鬆口。
鮮血溢出,他連眉頭都沒皺。
「好了,不要鬧了,再這樣下去,兄弟們還以爲本將軍懼內。」
他油鹽不進,儼然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沈臨漳,是你狼子野心,想謀權篡位,別帶上我。」
「你愧對沈臨昭對你的愛護,愧對霍飛櫻對你的期許。」
「你就是陰溝裏的老鼠,人人都厭煩,憎恨。」
沈臨漳恍若未聞,將我久久抱在懷中。
任我怎麼謾罵,都不爲所動。
他的鎧甲硌得我生疼,還有一股腐肉的血腥味。
鬆開我時,他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
「翠翠,等我回來。」
「我們重新開始。」
沈臨漳毅然轉身。
我對着他的背影喊,
「你死心吧,我根本就沒愛過你。」
「你這個臭癩蛤蟆,上天保佑新帝,將你們全部殺死,永世不得超生!」
他身影一頓,卻沒回頭。
屋內重又迴歸寂寥。
我沮喪的想。
我這一輩子,難道真要與這個癩蛤蟆糾纏不休?
不成,無人知道我在這裏。
最後我會餓死。
成了,我便得被他一輩子禁錮。
話本上常寫,男子不知情深,與女主相錯多年。
受盡苦楚後,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而後放下一切,誓死要將心上人追回。
這也只存在也話本中了。
若沈氏不曾覆滅。
沈臨漳還是京城裏的天才小將。
他還會記起我嗎?
不會的。
所謂的認清本心,破鏡重圓。
不過是又一次的待價而沽。
虛僞至極。

-26-
不多時,暗門刷的一下開了。
這麼快就成了?
新帝你好歹給點力啊!
我認命的閉上雙眼,任由那人的影子將我覆蓋。
若真的要與他一世糾纏。
那我一定會找機會殺了他。
頭頂傳來一道冷漠的聲音,「起來。」
咦,這誰的聲音?
我眼睛睜開一條縫。
「怎麼是你?!」
這人不是霍飛櫻的身邊的魁梧大漢嗎?
他長相高大,面色兇狠。
站在霍飛櫻身邊時,卻如一隻溫順的綿羊。
他回答,「救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主子命令,讓我在沈臨漳來垚州後,暗中保護你的安全。」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麼說來,霍飛櫻沒死!」
他撇過頭,簡短地說,「是遺命。」
若是如此,這人自從一年半之前就來了垚州。
躲在暗處一直觀察。
直到今天才將我救出。
霍飛櫻,我與你素不相識。
僅有一面之緣。
爲何你還會對我這樣周全。
你讓我覺得,我是一個廢人。
是一個生活在權謀之下的邊角料。
「壯士,怎麼稱呼?」
「阿大。」
「好嘞,阿大壯士,多謝你救我出去。」
走出暗門,我才發現這不是一個地下室。
而是一座地下宮殿!
阿大說,這是二皇子建造的地下宮殿。
直通皇宮南三所。
也是二皇子引以爲傲的祕密武器。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走出去後,就到了皇宮?」
阿大點頭。
「大哥不然你先過去吧。」
「皇宮太大,我這個村姑就不湊熱鬧了。」
皇宮正在政變。
好不容易被救了,若讓沈臨漳看見我,又將我逮回去。
那豈不是比死了更難受。
阿大斜睨了我一眼。
「那頭有重兵把守,你出去相當於送死。」
行吧。
阿大帶我從南三所出去。
我問他,「現在我們去哪裏。」
「太極殿。」
「啊?」
阿大說,「皇帝要見你。」
見我?
皇上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了?
阿大帶着我穿過宮道。
一路上,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轉過行廊,無數屍體橫七豎八躺在空曠的廣場上。
鮮血從他們身下滲出,順着石板的縫隙蜿蜒流淌。
宮人們麻木不覺,低着頭用抹布使勁擦拭。
一具具屍體被挪動。
一個個臺階被洗刷。
這些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是默默地重複着這些動作。
我忍不住捂住口鼻,試圖阻擋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阿大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
到了太極殿門口,他側頭瞥了我一眼。
「到了,進去吧。」
我詫然,「你不進去?」
阿大沒回答我,一個閃身就不見了。

-27-
我推開門。
屋內很大,陳設奢華。
有一個俊美公子正伏案批閱奏章。
想必那就是新帝了。
只是不知是二皇子還是太子?
我跪下磕頭,稱吾皇萬歲。
皇帝抬起頭,並不十分威嚴。
「李姑娘,坐吧。」
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出。
良久,他批閱完最後一個摺子。
「莫怕,逆黨已盡數伏誅。」
逆黨?
那就是二皇子他們了?
我謹慎開口,「那沈臨漳…」
「已關進死獄,來日凌遲。」
他好以整暇看着我,「要去看看嗎?」
我連忙搖搖頭,「這樣甚好,甚好。」
賤人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新帝笑着,讓我不要拘束。
「你不用害怕,叫你過來,也是朕的私心。」
「朕想看看,飛櫻口中千里報恩的奇女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我不知該說什麼。
在這些上位者眼中,我的過往是透明的。
可以任由他們評頭論足。
我的真情,在這場權謀的遊戲中,或許點綴都算不上。
「莫怪飛櫻,她臨終前的安排,實乃顧全大局。」
「若沈臨漳真心悔過,朕可以讓他苟且偷生,放他一馬。」
「可他與朕料的一樣,不知悔改,甚至還與二皇子聯繫,煽動舊部。」
「朕是皇帝,又豈能容忍。」
我瞭然。
原是這樣。
「飛櫻對你放心不下,還遣了阿大暗中保護。」
「如今舊部逆黨已全被朕掃清。」
「飛櫻既如此護你,朕也給你個體面,封你爲縣主,一世榮華無憂。」
我搖搖頭,拒絕了他。
「多謝皇上,只是民女習慣了垚州,想回那裏去。」
「那有何難,朕封你爲衢洋縣主,衣錦還鄉。」
我還是搖頭,「我能活到現在,都是沈臨昭的功勞。」
「皇上若想嘉獎,便爲他立個金身,受香火供奉。」
新帝啞然,沉默良久。
「他到底有什麼好, 能讓你們如此念念不忘。」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魅力。
他摳門,窮酸, 還喜歡大呼小叫。
他殘疾,跛腳,打我時跑都跑不遠。
可那年, 萬千廣廈。
只有他爲我開了門。
月華如水, 照映在破敗的房裏。
爲我亮起一盞名爲歸途的霜燈。
我不知霍飛櫻與沈臨昭有怎樣的過往。
我始終堅信,那樣好的人。
值得被所有人銘記。
新帝嘆息,俊美的臉上滿是遺憾。
「錚錚好兒郎,本應被世人瞻仰。」
「你且去吧,朕會允你所願。」

-28-
回到垚州時, 沈臨昭的金身已經建好。
縣令大人特意選了一塊風水寶地。
蓋了座藥王廟。
新帝親自題名牌匾, 「醫者仁心。」
我在藥王廟旁置了座小院。
依舊在裏頭種草藥,養雞鴨。
還是那塊「把脈開方」的招牌。
百姓都知道這裏供了座藥王廟, 紛紛來燒香還願。
我看着那座高大的金身。
溫和平緩的丹鳳眼。
仿若尊者,低眉俯瞰。
新帝執政仁慈,海晏河清。
沒過幾年, 縣令大人升官了。
說要去長安都察院任職。
新的縣令大人來了。
開始帶領大家防風治沙。
衢洋縣生活的越來越好。
我也越來越老。
當我緩過神來時,採青嫂的兒女都有了兒女。
我也升級當奶奶了。
這些年, 我過得很好。
新帝當初賞了我很多金銀,再加上當初的一萬兩。
足以讓我富足一生。
我每年都會拿出銀錢,給沈臨昭重塑金身。
確保他渾身金燦燦的。
充滿金錢的光輝。
這狗東西。
這麼些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一次來過我夢裏。
咋地唱歌謠把你哄睡着了,到現在還沒醒是嗎?
氣!
又是許多年。
沙漠已成綠洲。
我已經成了沒牙的老太太。
採青嫂的兒女都沒能活過我。
大傢伙都說我是受了藥王庇佑, 才能長命百歲。
呸。
我要這長命百歲幹什麼!
我老了, 走不動了。
只能將剩下的銀兩全部給縣令。
讓他今後好生替我照看藥王廟。
我用這張雞皮鶴髮的醜臉恐嚇他,
「若你不好生看顧,我就日日來打擾你。」
縣令大人哆哆嗦嗦,「姑奶奶, 上頭有旨意,我哪敢怠慢啊。」
如此,我就放心了。
又是一年六月六。
我顫顫巍巍回到了我們的小院。
小院被打理的很好。
仿若昨日, 故人猶在。
我從抽屜裏, 拿出那顆被塵封五十餘年的藥丸。
那是我從沈府回來後,研製許久才成功的。
沈臨昭,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失去你的每一刻, 都讓我度日如年。
可是我一個孬種。
我好怕疼。
所以,我只有一邊行醫, 一邊拼命研製可以讓我少受罪的藥。
剛研製好了。
又被你那傻缺弟弟擄走了。
要不是皇帝爲你重塑金身, 受衆人香火。
我早就去找你啦!
沈臨昭。
沒有你的人世, 太淒涼了。
縱使家財萬貫,良辰美景,
綠酒一遍歌一遍。
若沒有你, 與何人說?
所以, 我要來找你了。
我活夠了, 菜糰子都嚼不動啦。
我可不想以後癱瘓在牀,不能自理。
那多髒啊。
我要乾乾淨淨的去見你。
前兒個我悄悄燒了件嫁衣。
若你還在等我,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對了,
到那時別忘了告訴我。
你當年到底準備了什麼聘禮。
……
院裏南風吹過。
攜來花香。
忽有故人來訪,聲音張揚:
「好你個妮子,真叫小爺我好等!」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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