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渣夫

謝家蒙冤入獄時,我以謝垚未過門妻子的身份,滾釘牀敲響登聞鼓,才洗刷了他們的冤屈。
事後,謝垚履諾娶我過門。
我爲他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沒多久就纏綿病榻。
然而臨死前,他卻將一紙休書甩在我臉上,讓我的一雙兒女對着沈知婉牌位喊娘。
「我本可以娶婉婉,是你非要多此一舉,害她孤苦離世!」
我不甘地嚥下氣。
再睜眼,竟回到了謝家被押入獄那天。

-1-
二月的風仍帶着些許涼意。
我靜坐在窗邊,恍惚地看着銅黃鏡裏樣貌明媚的少女,一時還沒從悲痛情緒中緩過神。
婢女珠兒拎着食盒,慌慌張張地小步走近。
「小姐,不好了!」
她面色惶恐,將聽到的消息像豆子般一股腦倒了出來。
「奴婢方纔路過前院,看到謝家的主子們都被官兵帶走了,好像是犯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您說……我們要不要劃清關係,回雲州去啊?奴婢怕牽扯到您。」
聽到這些話語,我纔對重活一世有了點真實感。
上一世,珠兒也是這般勸說。
我卻不肯袖手旁觀,執意淌了謝家的渾水。
只因孃親臨死前放心不下,讓我帶着一紙婚書上京。
一是爲了求份庇護,二是尋我那身份不明的爹。
她想着謝夫人是年少時的手帕交,無論婚事是否能成,也應當會對故人之女照看一二。
再者,她曾對謝夫人有恩。
只是阿孃不知曉,彼時的我也不知曉,白眼狼這件事是一脈相傳的。
謝夫人自然是不願意讓前途光明的嫡子娶一介孤女,但她也不捨得我那鉅額嫁妝,便讓我先在謝家的偏僻小院裏住下,時不時索取一二。
還聲稱會幫忙打探爹爹的消息。
年少時的我尚且天真懵懂,瞧不出他人的算計,對謝氏感恩戴德。
後來,樹倒彌孫散。
京兆伊謝大人被誣陷通敵叛國,全家被投入大獄時,昔日的姻親都避而遠之。
是我四處奔走,用錢財上下打點,讓他們免了皮肉之苦。
也是我千辛萬苦尋來證據,滾過釘牀敲響登聞鼓,爲謝家洗清冤屈。
我只隔着屏風見過兩次謝垚,對他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只是當時律法規定,無關之人不可隨便敲登聞鼓。
我纔不得不以謝垚未過門妻子的身份去行事。
他卻覺得我是爲了嫁他不擇手段,因此恨我入骨。

-2-
滾釘牀的痛意深入骨髓。
哪怕已經過去許久,我仍然忘不掉當年渾身衣裳被血液浸溼的場景。
尖細的針刺過血肉,疼得舌根發苦,從那以後我便得了血虛之症。
如果謝垚不喜我,大可明說,我回雲州便是!絕不可能癡纏不休。
可他卻爲了聲名娶我過門,又將心上人的死全怪罪在我身上。
聲稱我是多此一舉。
讓我生前死後都不得安寧。
……
好在還有重來的機會。
這一世,我捨棄了無用的善心,倒要看看謝垚如何能從獄中脫身!
想到這裏,我拿出銀票,吩咐道:「好珠兒,你說得對,我們得快些離開謝家。」
「這裏是住不得了,你去尋個好點的院子買下來。」
「是!」珠兒雙眼一亮,氣哄哄地道:「要奴婢說,您早就該離開這破落地了。」
「這院子裏的屋頂都破了好幾個洞,給外邊的乞丐兒都不稀罕住。」
我抿嘴笑了笑沒說話。
話語雖誇張了點,但也能看出,謝夫人確實沒把我放在眼裏,只當是上門打秋風的遠房親戚罷了。
若真肯履行婚約,怎會這般輕待。

-3-
謝家果然已經亂作一團。
下人大多在收拾行囊跑路。
珠兒租來了一輛馬車,我們主僕二人正往上邊塞行李,突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女子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亭亭玉立,一雙秋水凝眸欲語還休。
正是讓謝垚念念不忘的表妹沈知婉。
「江姐姐,連您也要走了麼?」
我恍惚了一瞬,一時半會也想不起她是如何死的了。
「沈姑娘說的什麼話。」我問她:「難道你也是通敵叛國的罪人?!」
沈知婉秀美的面容上浮現一抹驚愕。
「當然不是了!江姐姐莫要亂說!」
「既然不是,那還留在此地作甚。」
我拍了拍裙襬上的灰塵,不欲與她多說,轉身踩凳子就要上馬車。
沈知婉卻急了。
她上前拽住我的袖口,「你和表兄之間有婚約,怎能袖手旁觀!!!」
我輕嗤了聲:「謝家可從未三媒六禮與我下聘,何來婚約之說。」
「再者,謝夫人可是沈氏女,沈氏都不管,如何也輪不到我一個借住的客人來多管閒事吧。」
我在客人兩字上咬得極重,又朝門外大喊,十分落井下石地道:
「早知謝家是此等不忠不義之輩,我就是住橋頭破廟,也絕不上謝家門!」
讓我出力給她邀功,多大臉啊。
沈知婉臉青一陣白一陣,又說不出反駁的話語,只能不甘地看着我離開。

-4-
新買的院子在東街六巷。
這兒離國子監學府很近,地價雖高,但周圍有巡視的金吾衛,比別處要安全的多。
阿孃留給我一筆極爲不菲的嫁妝,大約得花幾輩子才能花完吧。
看着珠兒像小蜜蜂一樣在新院子裏頭忙來忙去,冷硬的心房不由得軟了些。
上一世我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她。
我病重時,謝垚不願請大夫來爲我相看,只冷冷道:
「晚晚因你而亡,你早些下去贖罪也好!」
是珠兒冒死去醫堂抓藥,讓我多苟延殘喘了一些時日。
可這般好的珠兒,最後卻被謝垚命人活活打死,在我面前變得血肉模糊。
「小姐!小姐!」
她俏皮的聲音將我思緒喚回。
珠兒興致勃勃地指着書房裏的一幅畫像道:「上邊的人與您好像啊!」
我抬眼看去,驚得說不出話來。
畫像以竹爲框,懸掛於牆。
紙上的女子巧目盼兮,正是我如今的模樣。
只是,這裏怎會有我的畫像呢?!
「去打探打探,之前住這裏的人是誰。」
珠兒聞聲應是。
查畫像來源的同時,我也沒忘了留意謝家的情況。
謝家人仗着謝大姑娘是位皇子妃,初進牢獄時還分不清楚狀況,態度十分囂張。
講究的謝大人還想要鏡子來梳鬢。
然而這一世沒了我的打點,很快他們就喫到了苦頭。
每日的飯菜是餿的,水是臭的。
但凡聲音大些,牢頭那沾了鹽的鞭子便會毫不留情地甩過去。
「有得喫就不錯了!真以爲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的貴人啊。」
據說謝垚捱了一鞭,當晚便發起了高燒,嘴裏一直囔囔着:
「我乃朝中首輔……」諸類的話語。
旁人都以爲他是燒糊塗了。
可我卻心下一沉。
因爲上一世在我逝去之前,謝垚確確實實登上了首輔之位。

-5-
很快,沈知婉便再次上了門。
她大約看出我的不耐煩,一上來便直奔主題:「江姐姐,我是來幫忙傳話的。」
「表姨母說,她有一些關於汝父的消息,請你到牢中一敘。」
我本不欲搭理她。
但尋找爹爹已然成爲了一種執念。
不只是爲了我自己,更是爲了抱着遺憾臨終的阿孃。
沉吟片刻便同意了,「我會去看望謝夫人的。」
沈知婉聞言微微一笑,她撫過頭頂的金簪,戴上幕離而去,彷彿了卻了什麼要緊的心事。
真奇怪。
她身上穿的衣裳舊得發白,又是哪來款式新穎的金簪呢?
我屈指輕敲着木桌,將疑惑藏於心底,起身往大理寺方向去。
俗話說小鬼難纏。
能在大理寺裏當上牢頭的,多多少少都有點本事。
但只要給了錢,就不會多做爲難。
「僅可停留半柱香時間,小娘子莫要壞了規矩。」
他提醒了一句,又看了看我空空如也的袖子,把我當成了探親之人,「你不帶些喫食衣物嗎?這個不另外收費的。」
我擺擺手,一臉正義稟然,「不用,謝家此等通敵叛國之輩,給他們喫還不如省下來給邊疆將士當口糧。」
牢頭聞言投來一個讚賞的目光。
昏暗的地牢內,我亦步亦趨,跟着他往前走。
遠遠地,我便聽到了那熟悉入骨的嗓音。
「……垚兒,你當真確定那江寧玥能助我們脫困?」
「母親放心,只要她肯去敲登聞鼓,謝家便可安然無恙。」
「可是……娘聽說敲登聞鼓得去滾釘牀,乃九死一生之事,她如何願意?」謝夫人遲疑。

-6-
我停下腳步,嘴角掛上諷刺的笑意。
原來他們不是不清楚我的付出啊,只是刃不刺在自個兒身上,便不覺得痛。
隔着牆,謝垚的語氣顯得愈發涼薄。
「江寧玥愛我至深,她不會不同意的。」
「大不了我許諾娶她便是。」
「天可憐見,委屈了吾兒。」
一旁的牢頭猛拍大腿,「他孃的,心眼真多,也不知哪位姑娘這般倒黴眼瞎。」
「……」
我拱拱手,聲若蚊鳴,「不巧,正是在下。」
微弱的光線下,牢頭瞪圓了眼。
他踢了踢腳邊跑過的老鼠,「啊,今天正午的月亮可真圓。」

-7-
謝垚沒想到我會在此時出現。
他靠在青石牆上,蒼白瘦削的臉頰浮現一抹病態的紅。
只一眼,我便知道,謝垚這賤人也重生了。
「咳咳……」
他微愣了一瞬,隨即掩面喊道:「寧玥。」
我忍下幾欲作嘔的衝動,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實話說,謝家人都長了一張不錯的臉。
但數日未梳洗,烏髮間夾雜的跳蚤,都能將十分的顏色褪爲三分。
不如留出一點想象空間。
悉悉索索的鐵鏈聲在地牢內響起。
謝大人隔着門欄,愁眉苦臉地問我:「玥侄女兒啊,你可帶了鏡梳?」
他向來講究,泡茶只用山泉水,衣裳只穿蠶絲,肆意揮霍我的嫁妝,卻從不爲我說過一句公道話。
牢房裏頭燒着最低等的木炭,股股濃煙嗆人。
是謝夫人用最後一支翡翠玉釵換來的。
獄中天寒地凍,她怕獨子熬不住,一命嗚呼向西天。
而惹出禍事的謝大人,只關心他那打結的美鬢。
正如我只關心,斧頭何時會穿過謝家人的脖頸。
謝夫人攏過我的手腕,細談起她和阿孃昔日的交情是多麼深厚。
我卻想着,她的手好冰啊。
就像上一世寒冬臘月裏,她讓我日夜侍疾,放血入藥那般冰冷。

-8-
我不耐煩聽她絮叨一些無用的東西。
「伯母,您喚我前來是要商討什麼?」
「我爹的消息,又是關於哪方面?」
謝夫人的話語戛然而止。
那張慈眉善目的面容上出現一抹不合時宜的嫌棄,「你娘沒教過你麼?長輩說話時不要——」
謝垚打斷了她。
「娘,讓我來和寧玥說吧。」
他又忍不住咳了兩聲,方纔深情凝視着我。
「邀你來是想談一下我們的婚事。」
「你是個好姑娘,我本不該耽擱你,卻又不捨得你嫁作他人婦。」
——沒有比你更好騙的了。
「若你不嫌棄,待我出獄後,再八抬大轎娶你可好?」
——所以你要努力救我出去啊。
「只是有一事,需提前與你說明,表妹爲我付出良多,我欲納她爲側夫人,屆時你斷不可爲難她。」
「敲登聞鼓不宜晚,你尋到證據了早些去罷。」
我聽着他理所當然的語氣,笑了。
我從懷中掏出那紙薄薄婚書,撕成兩半丟在他臉上,聲聲鈍響,字字刺骨。
「誰說我不嫌棄的,我都嫌棄死了!」
「哪家的好女兒會嫁給一個通敵叛國的不忠不義之輩啊,難道我江寧玥看上去像是收泔水的嗎?!」
「君子自有行章,若我是你,早就往黃粱上一掛,趁早一了百了,還能留下些許清名。」
一旁的牢頭拍手叫好:「就是!嫩臉真大。」

-9-
謝垚從未想過,這般刻薄的話語會從我口中說出。
他攥緊了囚衣,臉色鐵青,死死壓抑住眼底的怒火。
「難道你一點也不掛念我們之間的感情?」
「一絲都無。」
謝夫人倒想斥罵回來,卻被謝大人捂住了嘴。
我拂去衣袖上的塵埃,「半柱香時間快到了,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謝垚半闔上眼,終於鬆口叫住我:
「難道關於你父ṱũ³親的事,你也不想知道了嗎?」
看,他總是曉得如何拿捏住我的軟肋。
上一世是兩個孩子,那這一世呢?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誠懇地點了點頭,「想啊。」
「只要你幫我從父親書房裏找到一封書信,送到大理寺少卿手中,我便將這消息告知於你。」
他四指朝天,「若你不信,我可以起誓,若有虛言遭天打雷劈。」
格窗外忽然下起瓢潑大雨,電光火石間雷聲乍響,炸得人頭皮發麻。
那封信正是這樁通敵叛國案的關鍵性證據。
裏邊落款寫有真正罪人的名姓,庸碌的謝大人不過是個替罪羊。
我朝他招手,走到無人的角落。
掩蓋不住的臭味從謝垚皮肉下蔓延而出。
「知道嗎?你說的那封信啊——」
我歪過頭,好叫他聽見這番殘忍的話語,「在我回來的那天,就全部燒掉了哦。」
若因爲一個消息僥倖叫謝家人活了下來,那麼爹爹,女兒還是當您死了吧。
說完,我拍拍手,喊上牢頭:「走了。」
身後。
那張清雋的面容此刻面露驚駭,
謝垚兩眼發直跌坐在地,在衆人擔憂的表情下緩緩吐出兩個字:
「……完了。」

-10-
後來,據我的忘年交梁牢頭所述,謝公子不死心,又給沈知婉畫了一模一樣的餅,企圖讓她去滾釘牀敲登聞鼓。
然而沈知婉也並非善茬。
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麼,藉口討要完銀錢後,就再也沒出現於謝家人面前。
沒有人爲謝家發聲,罪名很快就定了下來,嫡系一脈男丁直接判處秋後問斬,女子則充入掖庭。
行刑那天,我特意拉上了珠兒去看。
民衆天性愛看熱鬧。
我擠進人羣,一邊灑銅板一邊道:「讓一讓,讓一讓啊——」
於是人們只顧着去撿錢了。
刑場上,謝家人頭上套着黑布,一排排跪在臺面。
他們無辜嗎?並不。
謝氏子弟多半都幹過搜刮民膏強搶民女的事。
當年我看賬本時,發現了數萬畝來歷不明的私田。
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佃戶竟只佔一成,其餘九成供養着謝家這座龐然大物。
我向婆母提議削減一二,卻被她痛斥,商女不會當家上不得檯面。
天空烏雲密佈,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
儈子手手起刀落,圓溜溜的物體骨碌碌落地。
雨水夾雜着血水,匯成一條蜿蜒的溪流,猶如我心中的恨意傾瀉而出。
我特意找到謝垚所在的位置,睜大眼去看。
然而那物體滾落到我腳邊不遠處時,我卻眉心重重一跳。
不是他。
這個人,不是謝垚。
當了多年夫妻,我對他身體各處瞭如指掌。
謝垚的後頸處,當有一塊青色胎記纔對!

-11-
我戴着幕離,任由雨點啪嗒啪嗒落在肩上,布鞋溼淋淋黏着腳,心事重重。
「姑娘——」
耳邊不知何時響起了一道清冽的嗓音。
有人往我懷中塞了把油紙傘,「早些歸家去吧,莫要着涼了。」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見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腕有着一顆鮮紅的硃砂痣。
他跑開不久,珠兒便從店內撐着傘出來,氣得跺了跺腳:「小姐!你怎地又淋雨!」
「傻珠兒。」我嘆了口氣,「你家小姐在想事呢。」
雨水能讓人的頭腦清醒。
謝垚此人頗爲記仇,又算得上是個聰明人,猶如一條藏於暗處的毒蛇。
更別說,他還有上一世的經歷。
不看着他死去Ţů₇,我於心不安。
得好好想想,是誰把他從牢裏撈走了。
珠兒拗不過我,只好回去再備下薑湯祛寒。
意外的是,等我們回到院落時,門口正杵着一位陌生來客。
男子身影高大,身穿國子監學士服,一雙丹鳳眼微上挑,目光炯炯。
抬着手躊躇不定,似是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珠兒叉着腰,上前大喊道:「哪來的潑皮無賴,敢在你姑奶奶家門前撒野!」
他漲紅了麪皮,拱拱手,腕口處的硃砂痣晃眼:「抱歉抱歉,賀某不是有意前來打擾的。」
「我是這裏的上一任租客,之前出門遊學走得匆忙,搬離時不小心遺漏了一副畫像,敢問小娘子可有看到?」
「那幅畫像對我極爲重要!我願意花錢買回來。」
我揭下幕離,朝他緩緩一笑,將手裏的油紙傘遞過去。
「畫像沒有,傘倒是有一把,你還要不要?」
賀虞承呆站在原地,兩眼空空,耳尖發紅,結結巴巴地喊出一句:「江、江娘子。」

-12-
對於賀虞承此人,我還是有些模糊印象的。
畢竟那張臉實在好看。
當年從雲州趕往京都的路上,發了大水。
我命船伕從水裏將他打撈而起,安置在自家船上。
那時我救了許多人,他也不過是其中一個,沒想到還會有再見面的時候。
更沒想到,這廝竟偷藏了我的小像。
雨漸漸變大,我邀他入院,暫到檐下躲一躲。
「薑湯來啦——!」
小丫頭捧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薑湯放到我面前,站到旁側,虎視眈眈地盯着賀虞承。
院子裏的粗使婆子正在掃落葉,新買來的廚娘手藝還不錯,我抿了口甜滋滋的紅糖薑湯,隨手將桌上的粉瓷茶壺推了過去。
「賀郎君隨意。」
「多謝江娘子原諒了在下的冒犯。」
賀虞承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尷尬地開口解釋:「您對我有救命之恩,自通洲一別後,爲了尋到您的下落,我方纔私畫了您的小像……」
如果他說這話時臉沒那麼紅,屁股一直挪來挪去如坐針毯,我或許就信了。
不過,有時候真相並沒有那麼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一位有舉人功名在身的國子監學子。
如今我不想結善緣了,只想直接摘果子。
「郎君近些年可還好?」
賀虞承點頭,「多虧了當初娘子日行一善,在下才得以參加鄉試,後進入國子監讀書。」
他又問:「您呢,可尋到了伯父的下落?」
我搖了搖腦袋,面露黯然。
該死的謝垚,他上一世肯定知道些什麼。
想到這,我的殺心越發濃重。
可恨!可恨!
「爹爹留下的訊息太少,我只知他姓溫,是位京都的客商。」
我略作停頓,伸手比劃了下,「阿孃說,大約有這麼高,比花魁娘子還美。」
男子看着我的動作,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內染上淡淡的笑意。
他沒有謝垚那般含蓄,而是露出一口白牙,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巧了!我有位姓溫的同窗,風姿不凡,且家中行商多年,說不定真與伯父有關!」

-13-
「啊?!」
我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個意外之喜。
按耐住激動,我詢問了賀虞承這位同窗的名姓。
賀虞承說此人性冷,一心只讀聖賢書,從不與旁人打交道,不太可能在國子監外遇到。
而外人沒有批准也是很難進入國子監的。
「娘子放心,在下一定會盡力幫您打探。」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院裏的芭蕉垂晃,積下一片水窪。
天邊泛着魚肚白,外邊響起打更的聲音。
我沒有回應他的許諾,只是笑道:「不早了,賀郎君先回去罷。」
事實已經教訓過我,信男人口中的話,遲早要喫虧。
從那天起我便忙碌了起來。
官有官道,鼠有鼠道。
京都內有專門賣消息的地方,名爲百曉生。
恰逢休沐日,百曉生本不想接這筆生意。
我怒斥千兩金,成爲了他們的坐上賓。
買了三個消息。
爹爹的下落一時半會查不出來。
謝垚是在大理寺內偷天換日,他們的爪牙不敢伸進去。
我退而求其次,問了沈知婉的住處,以及進入國子監的法子。
謝垚肯定會忍不住去找沈知婉的,畢竟這可是他念了兩世的心上人。
他們見我出手大方的份上,ţũ̂₃很是慷慨地給我捏了一個身份。
——國子監廚娘。
「學子們多有反饋,食堂的廚子不當人,學正便託我等尋一個家世清白的廚娘來。」
以及,賀虞承的出現,究竟是巧合還是人爲。

-14-
我已許久未碰廚藝了。
上輩子,爲了和新婚夫君拉近感情,我曾特意請位御廚到府上教了一段時日。
然而謝垚卻嫌我舉止粗鄙,手不細嫩。
他挑剔我,卻不曾挑剔過我做的飯菜。
門使將我帶進國子監食堂,裏頭人很少,廚房裏只坐着一位老得掉牙的廚子,據說是祭酒他爹,關係很硬。
還有位婆子在擇菜,一邊擇一邊問:「今兒個喫什麼啊?」
老廚子撐着下巴打着呼嚕,咂咂嘴道:「橙子燉雞?苦瓜釀香蕉?」
「你覺得哪個好。」
「……」
我覺得不行。
肖婆子看到我好像看到了救星,「哎呀!這就是新來的廚娘吧!」
她笑眯眯地將我推到竈臺前,大嗓門喊道:「老溫,你今天先歇着,讓人家小娘子試試手。」
老廚子沒意見。
他那雙充滿歲月的眼睛,在見到我面容時微微恍惚,好似透過我看到了某些故人。
「行,我替你把關。」
我撂起袖子,動作利落地炒菜。
很快,濃郁的香氣飄出。
學子們蜂擁而至,滿臉驚奇。
賀虞承也在其中,他一臉震驚,呆呆地注視着我。
我食指抵在脣上,給他打了滿滿一大勺菜,「噓,這是收買你的。」
「……多謝。」賀虞承身量很高,他低頭朝我靠近,小心翼翼地道:
「我身後排第三那位,穿紫色學服的女學子,便是你要找的人。」
女學子?
我這才注意到,大片的青色中,夾雜着一小部分顯眼的紫色。
她們將烏髮高高束起,捧着書吟讀,生命力蓬勃,和我見過的後宅女子全然不同。
一旁的肖婆子注意到我的視線,熱心解釋:「多虧了天聖皇后開明,特許天資聰穎的女郎們也能進學讀書,科舉入仕。」
雖說不會讓她們擔任重要部門的官員,但也是一條出路。
我頗爲驚奇,活了兩輩子竟沒聽說過。
賀虞承沒騙我,那位溫同窗確實儀態不凡。
眉眼如畫,氣質清冷。
就連能靠貌美當上皇子妃的謝大姑娘,也不及她三分。
同樣地,也代表了不好接近。
只見她走到窗口前,抿ẗųₕ着脣輕聲問:「娘子,能否給我多打一勺飯?」

-15-
於是我靠着一手良好的廚藝,成功地征服了衆多學子們的胃,由此攀上了交情。
珩者,美玉也。
熟人面前,溫珩實則是個話多的姑娘,講起天文理學來滔滔不絕,反差感十足。
「寧玥。幸虧你來了,我祖父他老人家眼部有疾,時常把糖錯認成鹽,廚藝非等閒之輩能承受。」
聽聞我在尋找生父的下落,她很是遺憾地告知我,溫家上一輩只有她爹溫祭酒是男子。
她是老來女,實際上溫祭酒年紀已經不小了,和我爹歲數對不上。
「可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切。」
「負責經商的是我姑姑,難不成……」
我制止她的腦洞大開,失望退下。
好在也不是沒有收穫。
爹沒找到,反而多了位至交好友。
等到了休沐日,我帶上一羣武師傅,氣勢洶洶地去尋沈知婉。
謝夫人的家世並不高,沈家在通洲是耕讀之家,早已沒落多時。
不然也不會把沈知婉送到謝府來,想讓她攀一門好親事。
沈知婉起初的目標是謝垚這位表兄,然而等謝家一出事,她撈完銀子便撇清了關係。

-16-
我找到她時,她正在面臨一羣黑衣人的追殺,瑟瑟發抖躲在酒缸裏,嚇得面色發白。
許是不想多生事,黑衣殺手見到我們一行人進來,果斷選擇撤退。
缸中的少女長髮濡溼,渾身散發着酒氣,衣裳半透。
我嫌棄地遞過去一條外衣:「先穿上吧,起來說話。」
夜晚寒冷,沈知婉也不與我客氣,披上外衣仰頭大口呼吸。
「我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她說,「江姐姐,你在找表兄,對嗎?」
我不想浪費時間猜啞迷,抽出刀刃架在她細嫩的脖頸上,聲音恰似夾了寒冰:
「告訴我,他在哪。」
月光下,沈知婉識趣地笑了笑。
「你一定想不到吧,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公子,如今卻在搖尾巴祈求二公主垂憐。」
我震驚地顫了顫手。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謝垚真豁得出去啊。
女子冷哼,「他都輪落到當面首的地步了,竟還想着讓我給他當外室。」
「我也是有追求的好不好,這還不如給二公主當呢,聽說那位殿下向來是葷素不忌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般境地都能活下來,原來是靠賣鉤子Ṭü₌!
「三皇子妃當真一點都不管謝垚?」
在我印象中,謝淼對這個弟弟很是看重。
「你不知道嗎。」沈知婉停頓了下,「聖上聽聞此事相當震怒,特命謝淼與三皇子和離,入道觀清修去了。」
「她走之前,引薦二公主與表兄見了一面。」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院中桃花樹頂停著着一隻蝴蝶。輕輕煽動翅膀,令未來變化莫測。
在我上一世的記憶裏,謝淼靠着家族支撐,十分風光地坐上了那一國之母的位置。
如今竟然連皇子妃都不是了。
緊接着,我便又想起一件大事來。

-17-
那是我去赴宴時,曾聽到衆人一臉惋惜地提起。
「……若是當年宸太子殿下沒有意外離世,想必朝中會好過得多,也不必割讓出好幾座城池。」
當今聖上子嗣頗豐。
但他獨看重天聖皇后留下來的嫡長子,早早就選定了繼承人。
然而,他活得太久了。
一任帝王活得太久,有時候並非什麼好事。
對於太子來說,一方面他要面對年邁父親的忌憚,另一方面得壓制底下都長大成人的弟弟們。
在某個尋常的夜晚,太子意外昏迷,七日後便歿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帝拗哭不已。
最後讓看上去最不起眼的三皇子撿了便宜。
仔細算算,太子出事的時間好像也就這一段日子。
——不能讓三皇子上位。
不然謝垚這位小舅子,就要靠着他翻身了。
可我又能如何做呢?
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許多。
最後,我放下架在沈知婉脖子上的刀刃,拋出最後一個問題。
「謝家通敵叛國的事,與你有關,對嗎?」
「不僅如此,你曾經還是三皇子的人。」
一直遊刃有餘的沈知婉,猛地變了臉色,抽出頭頂的金簪就要刺過來。
護在身側的武師傅們第一時間將其拿下。
我注視着她憤恨的眼神,緩緩笑道:「不要這麼衝動,我沒有要告發你的打算。」至少暫時沒有。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低垂着眉眼問。
我斬釘截鐵道:「殺了謝垚!」

-18-
冬日遲來,白煦過隙。
天邊不知何時飄起鵝毛大雪。
我剛把包好的餛飩下鍋,就看到肖婆婆匆匆忙忙跑進來。
「阿寧!」她拽起我的手,將我往外推,「快別忙活了,外邊來了位貴人,指名道姓要尋你呢!」
「老婆子我瞧她來者不善,你還是先回家去躲躲吧。」
老廚子今日沒來。
我心下一沉,想到了某種可能。
果不其然。
走出去便看到一羣宮女太監們早已圍住了出口。
前方華麗精美的鸞車上,坐着一位膀大腰圓的婦人。
她掀開金絲薄紗,語氣嘲弄:「小娘子這是要去哪兒啊?」
說完,她不滿地拍了拍跪坐在下側的青年,「力道輕點!」
正是早年守寡行事囂張跋扈的二公主。
我隱約察覺到一抹充滿恨意的視線如芒在背,低垂着眉眼上前行禮:
「不知貴人尋我有何要事?」
周圍寂靜了一瞬。
二公主彷彿看見了什麼極爲可怕的事,牙根打顫:「你,給本宮抬起頭來!」
我抬眼望去,與那戴着面具在給二公主捶腿的人對視上。
看身形果然是謝垚。
一時間我不知道是先擔心自個兒還是先笑他。
直到二公主尖着嗓子大喊了一句:「來人吶!快給本宮劃花她的臉!打死餵狗!」
我巋然不動,沉聲道:「殿下不曾言明就要將我打殺,怕是於律法不合吧,就不怕被御史彈劾嗎?!」
「與你們這些賤民有什麼好說的。」婦人冷笑,鬢間的金鑲玉步搖微晃,「律法?本宮就是律法。」
謝垚揉着腿,補充道:「此人不識禮數,殿下不過是治她一個不敬之罪罷了,最多也就罰俸一二年。」
二公主聽了愈發理直氣壯,「你們這些狗奴才,還愣着做什麼!」
宮人們聽到命令,舉着木棍就要朝我打來。
關鍵時刻,遠方傳來一聲冷喝——
「住手!」

-19-
前去通風報信的肖婆婆跟在溫珩身後,夾在一羣怒氣衝衝的學子們中間。
溫珩一身紫袍,烏髮高高束起在身後,精緻的眉眼越發冷凝。
她毫不客氣地說:「二殿下請回吧,國子監乃學府重地,無關人員不得在此撒野!」
二公主氣得踢了謝垚一腳,車內的酒盞摔落的噼裏啪啦響。
「溫家小輩,你也敢這般和本宮說話!若是溫祭酒在,本宮倒是能給溫家兩分顏面,你算個——」
溫珩眼也不抬:「我的話就是家父的意思。」
賀虞承護在我身前,下顎繃緊,怒髮衝冠,「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吾等皆有功名在身,若二公主執意要打殺一個弱女子,那吾便以血濺朝殿,向陛下討一個公道!」
「對!我們絕不會坐視不理!」
其餘學子們紛紛附和,肩上的雪也掩蓋不住他們的怒意。
青衣紫袍自成一道風景。
他們或許政見不同,學派不同,但都喫過我做的飯。
冰花掛在眼睫上,我的眼眶微微溼潤,不知是冰化了還是掉小珍珠。
而謝垚看着這一切,憤恨不已,「殿下,休要聽這羣酸儒狡辯。」

-20-
可二公主猶豫了。
就在她猶豫的一瞬間,國子監大門處邁進來兩道身影。
一個是中年模樣的俊美男子,另一個是老廚子。
「咳咳……殿下啊,鬧夠了就離開吧。」
老廚子雙手放在背後,微微嘆息。
「溫伯父。」二公主臉色一變,不甘地瞅了我一眼,卻也只能帶上僕Ŧū́₁從離去。
「也罷,今日之事本宮權當給伯父一個面子。」
這下老廚子是祭酒他爹的事,徹底被證實。
我拱了拱手,彎腰行禮,朝衆人道謝:「多謝諸位今日相助。」
「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去溫書吧。」
溫祭酒是個慈和的人,他朝學子們招了招手,不曾責怪半句。
賀虞承擔憂地望着我,沒動。
溫珩亦是。
她見人羣散去,低聲問了句:「爹,太子醒來了嗎?」
溫祭酒沒說話,只是面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清風拂面帶來一陣冷意。
就在這時,我的鼻尖湧現絲絲縷縷熟悉入骨的花香。
大腦空白了一瞬,我急得上前,拽住溫祭酒的袖口一陣猛嗅。
「欸欸欸——江小娘子你這是做甚?!」
溫祭酒大驚失色。
距離湊近了,他忽然愣了愣,「我怎麼覺得,江小娘子長得這般面善呢?有點像……」
他拉過老廚子,「爹,你快來看看。」
老廚子掀起眼皮,氣得鬍子翹起,「不孝子,汝父我老了,眼神不好!」
我沒理會他們的話語,神色凝重地鬆開了袖子。
「恕我冒犯地問一句,祭酒大人可是剛從東宮出來?」
「是,你問這個做甚。」
我思考了片刻,決定還是說出事實,「我大概知道……太子殿下是因爲什麼昏迷了。」
剛說完,就看到賀虞承雙眼亮晶晶地盯着我,攏起兩邊的袖口遞過來,「江娘子,我也有袖子呢。」
「……」

-21-
嫁給謝垚的第八年。
我病倒在榻,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
喫了珠兒冒死抓來的藥,也沒有一絲緩和。
那時,我只能倚靠在牀頭,透過格窗看着那株蝶蘭,彷彿窺見了外邊的世界。
我以爲自己是操持太過累垮了身體,又或者是當年滾釘牀留下的血虛之症,才導致病得這般重。
直到臨死前,謝垚將休書砸在我臉上,才『大方』地爲我解了惑。
「你害我與晚晚分離,死後也休想入謝家陵!」
「知道嗎,世間有一奇毒,能叫人不知不覺間死去。」
「看似無害的蝶蘭,釋放的香氣在蠟燭燃燒時,會變成劇毒。」
單一的蝶蘭香沒有毒。
蠟燭也沒有。
但二者合一,便能悄無聲息要了人的性命。
……
我從回憶中抽離,將蝶蘭之事全然告知。
衆人面露驚駭,神色漸漸變得凝重。
「太子殿下向來喜歡這些花花草草,不久前的生辰宴上,梁王給他送了一株奇珍……」
梁王就是與二公主一母同胞的三皇子。
溫祭酒不假思索道:「事關重大,我等也不敢確定,那就是蝶蘭。」
若真的是,宮內大約要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了。
溫珩扭頭看我,「女兒有個辦法,爹爹,不如讓阿玥扮作女醫,隨你入東宮一探究竟。」
我頷首同意。
只要太子能活着,謝垚還想當國舅?做夢去吧!

-22-
太子已經昏迷將近五日。
事不宜遲,我把下餛飩的事委託出去,和溫祭酒一同上了馬車。
老廚子很是高興,反手往湯裏撒了幾瓣橘皮:「這麼多天沒揍飯,我的老夥計都生疏了!」
他把腰間的鍋鏟拍得邦邦作響。
我:「……」
爲今天國子監的學子們默哀一把。
車上,溫珩偷偷往我手裏塞了塊栗子糕,眨眨眼道:「先墊墊肚子。」
「多謝。」
「客氣什麼,若你能救活太子,我們全家都得感謝你呢。」
「啊?」
看着我一臉茫然的表情,少女握拳輕咳了聲:「太子是我表舅。」
「天聖皇后你應該聽說過吧?那是我們溫家的姑奶奶。」
「所以,你懂的。」
我:「……」好傢伙。
這來頭可不小!怪不得二公主慫了。

-23-
傍晚天邊暮色沉沉,與底下的紅牆綠瓦形成鮮明對比。
越靠近東宮,巡邏的金吾衛就越多,處處都在戒嚴。
溫祭酒遞了牌子,待人查過,方纔放行。
宮內燈影重重,梅花探出幾簇枝芽,似是映照着人們的心事。
太子被安置在寢殿內。
外邊層層重兵把守着,檐下種滿了五彩繽紛的花草,只是正值冬日,被霜雪掩蓋了一部分。
走近了還能聽到蟲鳴聲。
而殿內,則充斥着苦澀的藥味,揮之不散。
端莊的美婦人正閉着雙眸,向神佛祈禱夫君的平安。
「參見太子妃娘娘。」
隔着屏風,我隨溫祭酒上前行禮。
「快請起,這麼晚了,表兄前來可是有何要事?」太子妃睜開眼眸問道。
搖曳的燭光照亮了她眼下的烏青與疲憊。
「娘娘可否先揮退下人?」
太子妃微不可聞地朝身旁的女官點了點頭,宮人們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忠心耿耿的親信。
礙於男女有別,由溫珩代爲傳話,到太子妃跟前闡明來意。
事關病重的太子,這位娘娘眼神即刻變得犀利起來。
她望向我,仔細打量了好一會。
「好,本宮給你這個權利,將這座寢殿翻查一遍。」
我鬆了口氣。
早在進門時我就觀察過了。
蝶蘭的香氣擴散不遠,想要準確地對太子下手,植株不會離得太遠。
然而我帶着下人找了一圈,也沒有在寢殿內找到蝶蘭的蹤影。
難道是我猜錯了嗎?可溫祭酒身上的香味又作何解釋?
就在太子妃隱隱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時——
我咬了咬牙,大步奔向太子所躺的牀榻,扯開了紗幔。
「你要幹什麼?!」
濃郁的蝶蘭香撲面而來。
不等衆人反應,我指着牀頂懸掛着的香包,聲音清脆道:「啓稟娘娘,民女找到了。」
溫珩與我對視了一眼,將香包取下,果不其然在裏邊看到了淡紫色的蝶蘭花瓣。
我火速地吹滅了周圍的蠟燭。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可不能再中毒。
「來人!」
太子妃攥緊了手中的繡帕,猛地站起身來,眸裏是掩蓋不住的怒意。
「去,將此事報予父皇聽,再請太醫們前來醫治!」

-24-
明明是冬日,我背後不知何時已然溼透,唯餘對抉擇對的慶幸。
就連溫祭酒也替我捏了一把汗:「你這小娘子真大膽,就不怕被當成刺客直接拿下。」
我苦笑道:「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一想到謝垚能當上國舅,我就渾身難受。
廊下的燈籠亮了整夜。
太醫們也不是庸才,之前是不清楚病因,才無從下手。
有了眉目後,當晚就煎了好幾副黑乎乎的藥,灌入太子口中。
又是刺穴又是放血的。
晨光初霽。
直至卯時,病榻上的太子才緩緩轉醒。
我好奇地探出頭去瞧,忽然聽到一聲——
「阿孃?!」
剛甦醒的太子忽然踉踉蹌蹌地下牀,擠開衆人撲上來抱住我大腿,像個孩子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道:「您終於來看我了麼。」
「兒臣好想你。」
我:「……?」
衆人:「???」
真當我以爲太子是不是病傻了的時候。
大門處也傳來一道充滿悲意的喊聲。
「阿毓——」
是前來看望太子的老皇帝。
老皇帝髮鬚皆白,鷹隼般的眸子此刻泛着淚,由太監攙扶一步步走近。
我心尖顫了顫,卻詭異的沒有感到害怕,油然生出一股親近之情。
「我想起來了!」溫祭酒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是姑姑!江小娘子長得與姑姑畫像十分相似!」
「不是她。」
老皇帝卻搖了搖頭,噫籲長嘆:
「阿毓不會有這麼柔和的眼神。」
「她啊,早對朕死心了,怎麼可能還會回來……」
太子此時也回過了神,「原來,孤不是在地府嗎?」
我尷尬地往後挪動兩步,「要不,您先起來?」
他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膝蓋:「……」
沉默,是今晚的太子殿下。

-25-
三皇子收買內侍欲圖謀害太子一事,迅速在宮內傳開。
興許是自信於此般隱祕的事沒人會發現。
那內侍屋裏還存放着不少蝶蘭製成的乾花,正寫了信條朝主子邀功。
而這株奇珍,是遠在道觀的三皇子妃從西域商人手中購買而來。
查清來龍去脈後,帝王大爲震怒,當初將三皇子貶爲庶民,又往道觀賜了杯毒酒。
二公主試圖求情,也被暴怒中的老皇帝指着臉斥罵一通,「別以爲朕不知道,你之前幹下的那些蠢事!」
「朕是老了,又不是老糊塗了!」
說完便收回了她的封地。
痛哭流涕的二公主臨走前,還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低垂着眉眼,裝作此事與我無關。
「寧玥啊。」
老皇帝迅速換了副面孔,指着方纔收回的那塊封地,慈祥和藹地問道:「皇祖父再把江南這塊富庶之地賜予你可好?」
我表情無奈地提醒道:「您派去雲州徹查的密使還沒回來呢。」
萬一我不是太子的女兒,豈不是犯了忌諱。
老皇帝不語,只是展開一幅畫卷讓我看。
紙卷已有些泛黃,畫上的女子肖像栩栩如生,與我足有八九分相似,最大的區別是我眉間少了一點紅痣。
「這是天聖皇后。」他手指顫抖地撫過畫卷,語氣裏滿是思念,「亦是朕最愛的結髮妻子,你這張臉,便是太子血脈的最好證明。」

-26-
我在宮裏等了兩日。
密使的飛鴿傳書終於到了老皇帝和太子手裏。
「……原來,你是採蓮的女兒。」太子看着碗裏交融的兩滴血,眼神複雜。
我俯身行禮,一字一句地替阿孃道出臨死前的執念:「太子殿下,民女想替阿孃問,汝何故不曾歸來。」
「又爲何突然間音信全無?」
「是孤對不起你們娘倆。」
太子爹說,當年他體察民情到雲州,與阿孃相識相戀。
然而阿孃是家中獨女,想要個上門女婿,更不肯隨他上京。
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在雲州長居。
後來太子爹身份暴露,貪污賄賂的官員冒死追殺,他跌入河中磕到腦袋,失去了在雲州的那段記憶,治了半年才治好。
等他派人去尋阿孃時,已經尋不到了。
因爲阿孃和他一樣,用的都是化名。
我:「……」
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呢!
老皇帝倒是很開心,「好好好!朕就說寧玥是皇家子嗣!」
天聖皇后對於父子倆都有不同的意義。
而我靠着肖似皇祖母的臉,兼之愧疚,獲得了一大筆豐厚的賞賜。
太子妃知曉後並沒有生氣,還提出可以將我認在名下。
我拒絕了。
爹可以換,阿孃不行。
太子妃也不惱,還笑着讓我常去東宮找妹妹們玩。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之前的院子,看到了也是一臉恍惚的珠兒。
她撲上來,抓住我的袖口,嚎哭道:
「小姐!你成郡主啦!」
「珠兒還以爲你不要奴婢了嗚嗚嗚……」
「傻珠兒。」我像以前那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不管是不是郡主,你我之間都不會變。」
「除非哪天你有了意中人,我再給你賜一筆豐厚的嫁妝。」
畢țū́⁵竟加上皇祖父和太子爹的賞賜,我的錢莊子越來越大了。
花不完,真的花不完。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上一世我死之後,謝垚便火速娶了新妻。
然而他沒得意多久,就有人翻出太上皇的密旨,將他絞殺。
有位通洲的官員,遠道而來,爲我收斂了屍身安葬。
原來上一世皇祖父也認出了我的身世,所以才饒恕了謝家。
只是當時太子爹已然病逝,他怕我的身世暴露會引來禍端,因此不敢光明正大賞賜,只能變相賞識謝垚,好叫我能沾上光。
怪不得,謝垚的重生只比我慢了一步,原來他也沒能活多久。

-27-
爲了彰顯我的身份,皇祖父特意命人舉辦了一場宴會。
在場的老臣們看到我都一臉震驚。
二公主坐在底下飲酌,隔着屏風時不時打罵底下的男寵們。
我走過去時,恰好看見謝垚一臉忍辱負重地爲她擦着鞋。
「姑母好興致。」
「你來做什麼!」二公主滿臉陰沉地盯着我,重重砸了下酒杯。
「江寧玥,你居然在這!」
毫不知情的謝垚抬起頭,望着我的身影咬牙切齒道:「你這般身份低下的人,也敢偷潛入宮宴來。」
「二殿下,快叫人將她打殺了!」
我還沒出聲,二公主便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閉嘴!」
「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如今還是那高高在上的謝大公子呢。」我冷笑,將一壺酒全潑到他頭頂上。
「一個卑賤的男寵也敢和本郡主這麼說話!」
謝垚瞳孔猛縮站起身,方纔注意到我身上華麗的宮裙和玉冠,是屬於宴席主角的打扮。
「怎麼會……怎麼可能……」
他大驚失色,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對於謝垚看來,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他還在二公主那忍辱負重當面首,等待有朝一日能翻身。
結果我離開謝家後卻過得風生水起,還成了天家貴胄。
我不再看他,而是朝着面色不虞的二公主道:「姑母,侄女想向您討要一個男寵。」
她想也不想就要拒絕,「你休想——」
「那我只好和皇祖父說一說,您去國子監想要將我打殺的事了,就是不知道,您還有封地能罰嗎?」
二公主:「……」
她圓潤的臉龐上眼睛長眯起,狠狠拂袖撂下狠話:
「你休想只要一個!」
「本宮是那種小氣的人嗎,好侄女,這倆男寵都送你了。」
絕望的謝垚:「……」

-28-
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
我命人在暗中看守着。
果不其然,趁二公主去換衣裳時,謝垚一刀刺傷了她,然後偷偷爬狗洞溜出宮外。
暗衛問我是否要阻攔。
我搖了搖頭。
讓他這般輕易死去,如何能解我心中的恨意!
夜半三更。
謝垚一路跑,卻又無處可走, 只好去尋沈知婉。
沈知婉得了我的命令, 等他已久。
「婉婉, 你隨我走吧!」他外表狼狽不堪, 拽着女子的手腕急切道:「我願娶你爲妻, 此生只得一心人。」
沈知婉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 趁其不備,將藏於袖口的匕首刺入他心臟。
「抱歉啊,表哥, 我可是敵國派來的細作, 害了你們一家人, 又怎敢嫁予你呢?」
「江姐姐說了, 只有你死了, 我才能活下去。」
「所以,就請你先上路罷!」
檐下的燈籠隨風搖晃。
謝垚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破碎的話語隨血沫一同染紅了地上的雪,「嗬……嗬,原來、竟是我錯了……」
「玥娘……」
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上一世大雪紛飛的時候,我也是這般悽苦死去的。
門外,我注視着一切,心中唯餘大仇得報後的平靜。
我做不到寬宏大量, 也做不到息事寧人。
負我者,欺我者,就該下阿鼻地獄!

-29-
後記:
皇祖父在世時, 我是最得寵的郡主。
太子爹登基後, 我變成了最得寵的公主。
甚至有一部分國子監的學子們入朝廷後,還暗戳戳地想要推我成爲女帝。
然而我早就擺爛了。
笑話,我只是重生了,又不是換了腦子。
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她所出的兩位皇女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智謀堪稱無雙。
和她們鬥,我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活的一生掛太早, 索性不如擺爛。
我攤牌了, 反正不管誰登基, 不都要叫我一聲皇姐?!
只要這張臉在, 我就是皇宮吉祥物。
至於沈知婉,我確實沒殺她。
因爲我將她送入掖庭,與謝家女眷團聚去了。
就是不知曉謝夫人看着殺了自己兒子的侄女會作何反應。
而我也沒有再嫁,唯有成爲通洲刺史的賀大人時常自薦枕蓆當面首。
元景十年, 我偶感有孕,誕下了一對龍鳳胎。
賀虞承慌慌張張跑過來,跑得官帽都掉了,一進屋便拽着我的手擔憂道:「寧玥,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不適?」
我展露笑靨, 興致勃勃地問Ṫû₃他:「阿珩當上丞相沒!」
男子無奈點點頭。
「你怎麼只問她不問問我……」
你還需要問?
我眯上眼,「你若是願意,就入贅皇家吧。」
窗外一簇簇木繡球花垂於牆面, 春景正好。
紅日高斜,金烏西墜。
正如我之新生,絢爛而多彩。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