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燁病重時,躺在龍牀上顫顫巍巍,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了。
但他仍然固執地用枯瘦的手指掀開簾子,看着我說:
「皇后,雖然史書上會記載你我伉儷情深,但朕這輩子真心愛過的人只有葉棠。」
這話着實無情,畢竟我與他也有二十年的夫妻情分。
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目,腦海裏浮現出先帝的模樣。
他不愛我,我又何曾愛着他呢?
-1-
我和慕容燁是少年夫妻,嫁給他時,他還是太子。
京城菊花盛開,我辭別了母親,踏進東宮前,哭了整整一晚。
沒人知道,我根本不想做這太子正妃。
我心裏早就有了人。
可那人,卻不是我能擁有的。
母親曾說,我會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那時候我很歡喜。
因爲我愛的,正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說的是太子。
而我,愛的卻是天子。
-2-
我還記得,那是玄華十一年。
昭寧大公主壽宴,我恰巧抽到上臺獻藝的機會,便跳了一支新學的舞。
這ŧū́⁷舞乃是前朝寵妃所作,曾一度失傳。
表演時,伴奏的樂伶不小心失手,錯了琴絃。
我侷促地一頓,正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有人取過長琴,悅耳的琴音如同流水般泄出。
因爲救場及時,我纔沒有殿前失儀,跳完了整支舞曲。
我好奇地從水袖後抬頭,遙遙望向那人。
彼時滿座衣冠,唯獨他白衣勝雪,風華絕代。
僅僅只是一個側臉,就讓我移不開眼。
昭寧公主一笑:「好曲,陛下琴藝精湛,我府裏頭養的伶人,倒是越發疏忽了。」
那人收起手,慢悠悠坐到寶座上:「這支曲失傳已久,不怪他們。」
兩人如同家常般對話,我卻驚的直接跪了下來。
沒想到剛纔撫琴的那名男子,竟是姍姍來遲的天子!
天子看了我一眼,似是察覺我的緊張,輕笑一聲:「怎麼跪下了?你跳的很好,是……司空將軍家的女兒?」
我低頭不敢看他:「是,臣女ṱŭⁱ見過陛下。」
「起來吧ƭŭ³,不必拘束。」
天子有令,我方敢抬頭,不期然又對上他含笑的眼。
臉上霎時浮現一抹滾燙,我連忙退了下去。
這件事本是宴席裏一支小小的插曲,誰知後來,流傳到宮外。
於是伶人有誤,帝親自爲司空女撫琴的事,逐漸變成了一段佳話。
我因此名滿京城。
-3-
求親的人踏破了我家的門檻。
母親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
我腦海浮現出一抹白衣,低頭沉默不語。
自天子登基起,只選秀過一次,哪怕後宮空虛,也未再有選秀的意思。
我料想平生是無緣,便告訴母親,任憑她做主。
母親拍了拍我的手,只道我還小,又讓我多出去走走。
於是四月初三,我攜了婢女,去東湖遊船。
蒼翠的籠春山開滿了桃花,一瓣瓣落在湖裏,翡翠似的湖面已經聚集起不少貴人的畫舫。
我只乘了一艘小舟,看着淅淅瀝瀝的春雨打溼湖面,水波似的綠色蕩了開去。
不久,驟雨轉急。
我們的小舟落進不少雨水,便打算回去。
這時遠處有呼喊傳來,我隔着雨幕,看見一艘高大畫舫上,有人朝我們招手。
離近了,方看見我爹司空景在船上。
「爹?」
我驚訝地喚了一聲,他點點頭,拉着我上船。
瞧見我打溼的裙襬,他皺皺眉,讓婢女帶着我去換一身。
等我換了回來,進入船屋才發現,不僅是我爹在,天子也在。
難過外面衆多侍衛守着。
我朝天子行了大禮,天子輕笑道:「起來吧,不必拘禮,喚你來船上躲躲雨。」
我耳尖燒的滾燙,坐在我爹下手的位置。
雨聲漸漸,天子望着外面,一盞盞的酒,喝的眼眸微醉。
我悄悄打量他,目光掃過他的眉目,心裏喟嘆一聲。
天子弱冠之齡登基,當今三十有二,依然俊美得如同細雨桃花。
一襲白衣,更是襯的他溫柔纏綿,不似凡人。
他拋了束髮的玉冠,取來一支碧簫,眯了眯眼,清越的簫聲穿透雨幕,迴盪在東湖上。
我沉浸於這婉轉的簫聲,正暗自讚歎,卻忽聞船上驚動,抬起眼時,恰好看見一羣黑衣刺客破船而入!
「陛下當心!」
-4-
我的疾呼出口,身子一轉,已經擋在天子面前,一腳踢開最近的刀劍。
天子一愣,抱着我後退,躲到侍衛身後。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低聲道:「陛下放心,有臣女在,絕不會讓他們靠近陛下。」
天子驚訝似的神色一閃而過,薄脣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最終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不需我動手,我爹帶着的侍衛就把刺客解決了。
塵埃落定,天子笑着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我爹:「虎父無犬女,卿家的琳琅兒勇氣可嘉。」
他知道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朝我爹看去。
我爹瞪了我一下,俯首道:「犬女無狀,請陛下恕罪。」
天子搖搖頭,賜了我許多東西,又跟我爹說起審問刺客的事。
聽見他們的話,我才明白,原來他們早就知道有刺客行刺。
今日在東湖上大張旗鼓地遊船,就是爲了引刺客出來。
只是沒想到恰好遇見我。
現在人已經處理乾淨了,船艙裏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天子望了我片刻,思索着問我爹:「卿家的琳琅兒,已快到及笄的年紀了罷?」
這話令我心聲一頓。
我爹回道:「是,就在今年九月了。」
天子含笑不語。
我悄悄瞥了瞥他,心如擂鼓,很想知道,他爲什麼問及我年齡。
難道他……是想召我入宮嗎?
天子如今的後宮中,只有一位淑妃,三位美人。
先皇后逝去多年,後位一直空虛。
以我的家世,便是中宮也做得。
-5-
回到家,母親也從照寧公主那裏回來了。
她撫摸我的臉,問我想不想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以爲心思被她猜中,紅了臉頰。
她看着哪裏還有不懂,只是嘆道:「宮中驚險,你真願?」
我想了想,堅定地點點頭:「女兒不悔。」
只要能到天子身邊,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他,我是不會害怕任何事的。
但我沒有想到,最終賜婚的聖旨下來,我被許配給了太子燁。
作爲天子僅有的皇嗣,嫁給他,後位將來必然是我的。
難怪母親問我,想不想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可我不愛太子慕容燁,我愛的是天子——慕容清!
母親見我失魂落魄,疑惑地問我怎麼了。
我嘴脣抖了抖,知道聖旨已下,難以更改,便搖了搖頭。
只是心底酸楚。
原來他那天問我年齡……是爲了太子啊。
我鬱鬱寡歡,爹親自來看我。
他告訴我,司空家戰功赫赫,累世功名,我身爲族中唯一的女孩,這輩子,註定是要嫁進皇家的。
我倒不是排斥皇家,只是心中另有他人。
爹一眼看出我的心思,輕輕一嘆:「你怎麼就看上那位?」
怎麼就?
我也不知道。
每晚練字時寫的「慕容清」,被我扔進火裏燒了。
我學着宮裏的禮儀,開始爲嫁給太子做準備。
-6-
九月,到了我成親那天。
天子移駕東宮,我低垂着頭,看着明堂上白色的一角。
從今之後,我與他再也沒有可能了。
我咬住嘴脣,直到脣角浸出了血。
洞房花燭夜,過的無比漫長。
太子的眉目肖似慕容清,半夢半醒間,我恍然會覺得身邊睡的人是他。
可很快,那臉上的冷淡神色又提醒我,他不是。
太子燁也有一心上人,乃是名婢女。
因爲生母早逝,慕容燁養在淑妃名下,很早就搬出了宮。
那名婢女自小跟着他,兩人互生情愫,只是礙於身份,慕容燁不能名正言順地娶她。
他以爲他將心上人隱藏的很好。
可是我見到他望向葉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喜歡這個叫葉棠的婢女。
霎時,我對慕容燁產生了一分憐憫。
哪怕他貴爲太子,也像我一樣,只能與一個不愛的人成親。
這份憐憫,一直持續了二十年。
這漫長的時間裏,我從太子妃做到皇后,他也從太子成爲了皇帝。
葉棠仍是沒有名分。
先帝在時,不納世家女爲妃。
但慕容燁爲了平衡朝局,選了不少家世優秀的女子入宮。
葉棠一個出身卑微的婢子,若做了妃,還不知怎樣被欺負。
慕容燁愛她,卻故意冷落她,遠離她,以爲這樣就可以保護葉棠。
殊不知,因爲他的漠視,葉棠反而受了更多委屈。
兩人之間諸多誤會波折,最終,葉棠自縊於紫陽殿,用生命結束了這段見不得光的感情。
慕容燁大受打擊,之後投身於朝政,不再恩寵後宮。
只是顧忌我身爲皇后,家族勢力龐大,才偶爾來留宿。
我們相敬如賓二十年,外人都傳,帝后恩愛情深。
他生病之時,我貼身照顧;
我生辰之時,他親自陪我在寒鍾寺種下一棵銀杏,象徵着我倆之情綿延千年……
僞裝得多了,連慕容燁也覺得,我愛着他。
而他對我的好,只是他的施捨,是他的不情願,是沒有一分真心實意。
「你恨朕嗎?」
慕容燁喘着氣,微弱地問。
我看着他枯槁的面容,輕聲回答:「恨什麼?」
「恨朕這麼多年,都在欺騙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彎起脣角:「那陛下都騙了這麼多年,爲何今日又要告訴臣妾呢?」
這次輪到慕容燁沉默。
他過了很久,才咳嗽着開口:「朕只是覺得……皇后陪在朕身邊這麼多年,朕這一生,其實很對不起你。」
所以纔想在死前把真相告訴我?
我笑了笑,垂眸望着他:「陛下沒有對不起臣妾的地方。」
他給了我屬於皇后的尊榮與權力。
至於他的愛?我從來不稀罕。
葉棠擁有他的愛,但她已經死了七年了。
「陛下,你好好休息吧。」
我放下簾子,轉身離開。
隨後藉着爲慕容燁祈福的由頭,一路疾馳到了明月寺。
寺廟香火旺盛,幽靜無人的後山,藏着一座隱祕的閣樓。
我推開門,屋內正彈琴的人停下來,抬眸望向我。
他一襲白衣,儘管年華老去,卻也只是爲眼角添了一絲細紋。
時光彷彿從未帶走過他。
我笑了笑,朝他走過去:「阿清。」
阿清看着我,一語不發,只在我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時候,微微側過了頭。
我一愣,見他眸色裏湧起幾分複雜:「司空琳琅。」
這是我的全名,但我只告訴過他,我叫琳琅。
剎那,屋子裏氣氛如冰,我知道,他一切都想起來了。
-7-
十二年前,慕容清下江南,途中遭遇寧王舊部的暗殺,受傷之後掉落雲江。
大軍搜尋四月未果,朝中又起動亂,於是我爹和舅舅聯手鎮壓了朝堂,發了皇喪,扶慕容燁繼位。
慕容燁登基後,依然命人尋找先帝遺體。
可雲江江水湍急,山溝險壑多不勝數,大軍最終只找回一具看不出形貌的腐爛屍體,當做了慕容清的遺體下葬。
我始終不願意相信,他已經死了。
所以即使內心知道他幾乎不可能活着,卻還是將爹給我的暗衛派去各地,尋找慕容清的消息。
三年後,暗衛終於找到了他。
只是他已經失憶了,記不得過去的事,跟着一名四處流浪的老道,做起了道士。
我瞞着我爹,讓暗衛把他帶來了京城,安置在明月寺中。
我告訴他,他叫阿清,而我叫琳琅,是他的故人。
慕容清彎起眉眼,稽首道:「貧道見過琳琅姑娘。」
他真把一切都忘了。
可這,恰好是我的機會。
我望着他依然風采翩翩的容顏,這麼多年塵封的感情,如山洪傾塌,再也控制不住。
既然先帝已經「死」了,那活下來的阿清,就是屬於我的。
我告訴他,會爲他找回記憶,讓他安心待在明月寺。
不過是個藉口。
時間久了,慕容清也發現了我的不合理,問我爲什麼要將他關在寺裏。
「阿清,你ŧů₃真想知道嗎?」
我在他耳邊呵氣,他微微驚訝地看着我,直到我吻上他的薄脣,他才恍然明白,我對他抱有怎樣的感情。
「琳琅姑娘,貧道已經不再年輕,你這是何必……」
他淺淺蹙着眉,似是有些煩惱。
我輕點着他的脣角,滿心都是歡喜:「你一點都不老。」
在我心裏,他和當初那個撫琴吹簫的男子,沒有什麼兩樣。
不同的是,以前我只能遠遠望着他。
而現在,卻可以把他擁入懷裏。
-8-
我希望慕容清一輩子都想不起來纔好。
但七年過去,他還是逐漸回想起了一切。
我望着他,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他彷彿被這個稱呼刺中,向來溫和的神色裏,閃過一絲冷厲。
作爲曾經的天子,卻被一介女流囚禁在寺里長達七年,肯定恨極了我罷。
但我不在乎。
我點了他的穴道,將他推到塌上。
這麼多年我吻過他,和他彈過琴,下過棋,唯獨沒有跟他發生過任何身體上的關係。
當我解開慕容清的衣衫時,他望着我,眼神如同蒙了一層冷雨。
「司空琳琅,你不能這麼做。」
「不能怎樣?」
我撫摸着他白衣下結實勁瘦的身材,拔下了頭頂的簪子。
「不能這樣……還是不能那樣?」
我低頭吻上他的脣,扣住了他的手指。
與他合二爲一的瞬間,我明顯感覺到慕容清的身體一顫。
他的眸光深深看着我,說不清是失望,抑或者是其他。
我指尖繞着他黑色的長髮,低低地笑:「陛下,從見到您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歡着您了。」
慕容清閉上眼,彷彿並不想聽。
我倒在他懷裏,聽着他胸膛的心跳,眯起了眼睛:「陛下,你恨我厭我都無妨,但我不會放手的。」
我和慕容燁不一樣。
他因爲權力,遠離了葉棠。
而我,會用盡所有,來留住慕容清。
哪怕是以權力,囚天子。
我亦在所不惜。
-9-
慕容清睜開眼,問我道:「你這樣做,就不怕有一天東窗事發,禍及門楣嗎?」
我當然想過。
但是,不會有人知道的。
「陛下,除了我們,誰也不會知道你就在明月寺。」
我連我爹都沒有告訴,因爲慕容清只能掌控在我的手裏。
等到慕容燁去世,太子繼位,哪怕有人知曉,也無法再動搖我的地位了。
慕容清沉默了許久。
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突然輕輕問了一句:「燁兒不好麼?」
我眼睛一眨,沒有回答,只是揪緊了他的衣角。
慕容清接着道:「琳琅兒,若是你現在回頭,還爲時不晚。」
-10-
他的聲音裏帶着磁性的溫和,彷彿我還是當初那個不經世事的少女。
但我早就已經不是了啊。
我是大夏朝的皇后,是囚禁先帝的罪人。
我一直籠絡自己的勢力,又扶持太子,在慕容燁生病期間穩住朝堂與後宮,不就是爲了權力,爲了能永遠留住慕容清麼?
「阿清,你覺得我還可能回頭嗎?實話告訴你,陛下已經快要不行了。」
聽到慕容燁的消息,慕容清神色變了變。
「你與他好歹多年夫妻,莫非一分情意也無?」
「情意?ƭúₔ難道阿清以爲是我動手害了他麼?」我笑了笑,柔聲道,「放心,我沒有對他做什麼。是他自己想不開,又病倒了。」
慕容清一愣,隨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看着我與他走到這步關係,他神色裏有絲無奈。
「你打算將我關到什麼時候?以前我沒有記憶便罷了,如今想起了一切,你還要一意孤行嗎?」
「想起了一切又如何?阿清以爲,自己還是天子嗎?」
慕容清神色一沉,抓住了我的手:「皇后!」
我彎起脣角:「陛下,我愛您。」
權力編織的牢籠,困住的不僅是我。
還要有我的愛人。
「司空琳琅,你瘋了。」慕容清聽到我大膽的話語,似是想斥責我。
我咬住他的脣,含笑在喉嚨間。
「或許,我的確是瘋了……」
-11-
回到宮中,侍女來報,說蘭妃趁我不在,去長卿殿看望慕容燁了。
我挑了挑眉,知道她定然有話與慕容燁說,便更了衣,朝長卿殿走去。
蘭妃伏在慕容燁牀前,正提起一樁陳年舊事。
「陛下還記得紫陽殿那位當初爲何自縊嗎?若不是皇后袖手旁觀,她便也不會……」
話說一半,她突然驚覺我在身後,連忙止住了話頭。
我緩緩走近,目光落在她身上:「蘭妃。」
蘭妃臉色一白,隨後目光不閃不避地望着我:「皇后娘娘,事到如今,你還想瞞着陛下嗎?」
「哦?本宮瞞着陛下什麼?」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聽她還準備說些什麼。
蘭妃回頭看了慕容燁一眼,見他雖然形貌削瘦,目中卻猶如寒冰,不減當年,不禁嚥了咽口水,接着說下去。
「七年前,蘇貴妃杖責紫陽殿那位,將她打至流產,你果真不知嗎?」
「本宮當然知道。」
「那你爲何不阻止?當時後宮之中,只有你能救她,可是,你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葉棠被活生生打到小產,等慕容燁回來,一切都晚了。
這是慕容燁的一樁心結。
蘭妃此時提起,是想挑撥我和慕容燁的關係。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慕容燁快不行了。
蘭妃要在這短時間內扳倒我,就只能靠舊事重提。
我爲她的天真笑了,淡淡道:
「蘭妃,葉棠當初雖是陛下的貼身婢女,但到底是下人,貴妃拿了她的錯處要責罰,本宮又有什麼理由阻止呢?」
慕容燁冷冷掃過我,我依然神色不變,望向他冰冷的瞳孔:「陛下,您覺得是臣妾的錯嗎?」
「皇后……自然無錯。」
慕容燁話音落下,蘭妃瞬間跌坐在地:「陛下!」
她錯估了我和慕容燁的關係,以爲葉棠在慕容燁心裏的份量,能撼動我的地位。
殊不知,在慕容燁心裏,江山穩固纔是最重要的。
我身爲太子生母,他豈會在這時候跟我翻臉?
「蘭妃,以下犯上,污衊皇后……廢除封號,打入冷宮,咳咳……」
慕容燁毫不留情地廢了她,蘭妃瞬間淚如雨下:
「陛下!求陛下看在二皇子的份上,開恩啊陛下……」
她被拖下去,消失在宮門外。
我望着這宮裏最後一個熟悉的人離開,正要回宮,慕容燁卻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12-
「陛下還有何吩咐?」
我回頭,疑惑地揚眉。
慕容燁望着我,眸色幽深:「皇后一開始就知道,朕與棠兒的關係?」
我沉默不語,輕輕點頭。
慕容燁力道大了些許:「你縱容她們殺了葉棠……」
「不是我,陛下。」我拂開他的手,「是您。」
這天下最有權力的,是皇帝。
給予那些妃嬪權力的,也是皇帝。
我看着慕容燁猛然蒼白的臉,輕輕道:
「陛下,其實我早就知道,您不愛我了。」
-13-
燭光下,我與慕容燁相對無言。
他愣了許久,最後只是讓我退下,喚太子前來。
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
今年才入秋,就已經開始變涼,想必冬日會更加冷。
慕容燁清醒的時辰一日短過一日,我ťṻ³出了長卿殿,見侍衛來稟,說我爹要見我。
地點約在明月寺。
我聽見這個地名,心裏一沉,猜爹他定然是發覺了什麼。
匆匆趕去寺中,慕容清住的閣樓已經人去樓空。
爹負手站在樓前,仰望着遠處的山峯。
我嘴脣顫抖,遍尋慕容清不見,難以置信地問爹:「爲什麼?」
爹看着我,眼裏含着怒火:「你還有臉問我爲什麼?」
他第一次朝我發這麼大的火,可見他是真生氣了。
「先帝你都敢囚禁,還是在離京城這麼近的地方……」
爹恨鐵不成鋼地望着我,「琳琅,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
我拉着爹的衣袖,懇求他:「爹,告訴我,你把他送去了哪裏?」
爹見我執迷不悟,失望至極。
「先帝不計較你的罪過,已經是法外開恩。至於其他,便不要再妄想了。你是陛下之妻啊!」
「陛下之妻?呵呵,爹,你真當慕容燁與我有多少夫妻情分嗎?」
我慘然一笑,鬆開了手。
「若非我出身司空家,又不曾在後宮行差踏錯一步,這個後位我豈會坐的安穩?」
「那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如果我真是一位只會琴棋書畫的小姐,只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爹,您知道女兒在後宮,從不曾開心過一日嗎?」
爹看着我含淚的眼,咬着牙撇過了頭:「那你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
「什麼是大逆不道?我只知道,我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阿清只是一個民間道士,與先帝有幾分相似而已。」
我的語氣冷下來,帶着篤定:「我說他是誰,他就是誰。」
「你!」
「爹,慕容燁已經快不行了。而太子還年輕,必然要依附於我,你真以爲我想做什麼,你能阻止嗎?」
爹不可置信地聽着我這番話,彷彿已經明白,事情早就不掌握在他手裏。
我將會是這個王朝最有權力的人。
當初那個及笄的女孩,馬上就要成爲太后了。
-14-
沉寂間,爹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
我眼睛酸澀,移開了目光,也不願逼迫我爹,只是讓他認清現實罷了。
正當我們僵持的時候,細微的腳步聲靠近,我收起表情,冷冷望去,卻發現是揹着竹筐的慕容清。
看見他,我一下子愣住。
「阿清……」
慕容清一嘆:「不怪司空將軍,是我聯繫上他,提出要走的。」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那你爲何又回來?」
慕容清頓住,隨後才緩緩道:「琳琅,我不想你再做出錯事。」
他知道他在我心裏的地位。
如果他走了,那慕容皇室最後一個能制約我的人也不存在了。
太子年幼,想來,他是不願我成爲呂后之流。
所以寧願以己身,陪在我身邊,成爲我的弱點。
我看着他,彎起了脣角:「好,這是你自己願意的,再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15-
慕容清的妥協,讓我心情愉悅。
至少在我死之前,他都不會離開我了。
和我爹回到京中,爹看着我,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保重。
隨後我便乘上了進宮的馬車。
慕容燁破天荒地下了牀,喚我去長卿殿下棋。
他少有這般精神的時候țú⁻,看着Ṫṻ₌像是迴光返照。
寂靜的大殿只有落子的聲音,慕容燁冷峻的眉目蹙起,猶豫良久,最後抬眼看着我道:「想不到皇后還精通棋藝,以前倒是沒看出來。」
我低眉淺笑:「臣妾在閨中,琴棋書畫都要學一些的。」
「可學的這麼好的,卻沒幾個。」
慕容燁放下棋子,若有所思:「皇后瞭解朕,但朕似乎從不曾瞭解過皇后。」
我當然不會覺得他突然有了閒心。
聞言只是一笑。
慕容燁低頭咳嗽,脣角溢出了血絲。
他正值壯年,卻因爲病情來勢洶洶,再也壓制不住。
一口鮮血落到了棋盤上。
他抓住我的手腕,深吸口氣,緩緩道:「皇后,朕已下了旨意,與你分葬。」
到底,他跟我沒什麼感情。
哪怕生前與我做出伉儷情深的模樣,死了卻不想跟我同葬一個陵寑。
我點點頭,撫上他的手:「陛下之願,亦是臣妾所願。」
-16-
十二月,京中大雪紛飛。
慕容燁駕崩於長卿殿,年僅八歲的太子應繼位。
我作爲太后,垂簾聽政,司空家的風頭一時無兩。
漸漸的,我不再滿足幾個月才能去宮外看望一次慕容清,便乾脆把他接進了宮裏。
慕容燁在時,妃嬪因爲葉棠之事,被他處理了個七七八八。
新帝年幼,又遠不到選秀的年齡。
是以後宮空虛,我將慕容清安置在近旁,無人打擾。
起初,我以爲他不會這麼安分。
畢竟身爲曾經的天子,卻被我囚禁於深宮,一定讓他倍感屈辱。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做。
朝採晨露,夕練丹田,將自己完全當成了道士,安安靜靜待在我身邊。
如此,一過就是十年。
他的容顏逐漸老去,我也不再年輕。
新帝長大,統御朝政,削藩王,釋兵權,最終找上了我這裏。
我知道,他要對司空家動手了,而我身爲太后,是削弱司空家前,必須要扳倒的一棵參天大樹。
「應兒。」
我看着年輕帝王,心裏已經明白他的來意。
他抿脣望着我,俊朗的眉目像極了少年時期的慕容燁,龍章鳳姿,貴氣天成。
隻眼底一絲溫柔多情,更像是慕容清。
「母后,兒臣已決意,取回司空家的兵權。」
他聲音溫柔,說出的話卻冷酷決絕。
我忍不住笑,心想果然是慕容燁的血脈,動手時絲毫不會心軟。
「那你要怎麼處置哀家呢?」我含笑看着他。
慕容應垂下頭:「請母后交出兵符,移居未央行宮。」
「未央行宮在京城外,的確是遠離權力中心的好去處……」我勾脣一笑,「可是,皇兒,你想過沒有,要是我不交,你又能如何呢?」
慕容應抬頭定定看着我:「母后會的。就算是爲了宮裏那位,也會成全兒臣。」
-17-
聽到他提起慕容清,我臉上的笑意終於消失。
這十年裏,慕容應已經知道慕容清的存在,只是礙於我的面子,從不曾提起而已。
「你拿他威脅我?」我挑眉。
「如果母后不在意,那自然誰也威脅不了母后。」
慕容應低聲道,「他並不是普通的道士,對嗎?」
帝王面色複雜,彷彿已經知曉一切。
我愣了愣,嘆息道:「不錯,你已經知道,他是夏昭了吧?」
夏昭是慕容清「死後」的諡號。
本該早已死去的夏昭帝如今就被我囚在深宮,這樣一樁驚天祕聞,若是透露出去,我必遭朝臣唾棄,萬民唾罵。
而這,也是唯一能拿捏我的弱點。
我回首望向慕容應,猜他知曉後,定是一再隱忍,到了合適的時機,這才發難。
「皇兒,你長大了。」我轉身取出兵符,交到了他手裏,「司空家畢竟對大夏有功,勿要傷他們性命。」
「兒臣答應母后。」
慕容應拿到兵符,鬆了一口氣。
很快,朝堂之上格局大變,散落的權力集中,落在天子一人手裏。
我帶着數百奴婢,前往未央行宮。
慕容應在宮外送我,我深深望着他,走上前替他正了正冠冕:「應兒,母后走了。以後這京城裏,便只剩你一個人了。」
「母后……」
慕容應眼裏浮現不捨,卻又很快被他壓下去。
我收回手,轉身:「望陛下珍重。」
這一生,我叫過三個人陛下。
一個是我的心上人,一個是我的夫君,還有一個是我的孩子。
秋風吹落菊花,車馬漸行漸遠。
我遙望着京城的方向,緩緩轉回目光,落在馬車內的白衣人身上。
「阿清,你想離開嗎?」
-18-
曾經,我用權力困住了他。
而現在,我已將全部權力,歸還了新的帝王。
慕容清沒有別的理由,再待在我身邊了。
只要他想,現在就可以離去。
死寂一瞬。
慕容清淺淺一笑:「太后說笑了,貧道曾答應過太后,不會離開,難道太后現在要趕貧道走麼?」
「不,我怎麼會趕你走?」我抓住他的手,眼裏泛起光,「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在這遠離京城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我靠在慕容清雪白的衣袖上,輕輕合上了眼:「阿清,你叫我琳琅吧……」
這一刻,我並不想做什麼太后,只想做那個被慕容清抱在懷裏的琳琅兒。
慕容清頓了一下,幾不可聞地說了聲好。
他柔和的聲音,依然磁性低沉:「琳琅……」
耳畔的呼喚,一下子將我的思緒拉回三十年前。
半夢半醒間,我好像回到了剛嫁給慕容燁那段日子。
-19-
少年夫妻,在洞房花燭夜下相望,我也不是沒想過,徹底放下慕容清,好好做慕容燁的太子妃。
只是慕容燁的眉目太冷,偏又心有所屬,我在東宮,並沒感受到他一分愛意。
記得有次上元佳節,宮裏舉辦宴會。
慕容燁因爲府裏的葉棠有事,匆匆趕了回去。
我還在陪着淑妃,若不是婢女來回,我都不知道慕容燁已經拋下我走了。
最後到了深夜,我一個人帶着婢女出宮。
路過紅梅林,慕容清正在林中吹簫,那隱隱的簫聲,讓我想起東湖上的雨。
腳步不知不覺轉了方向,果然看見一襲白衣的慕容清,被紅色的梅花瓣,落了滿肩。
他看見我,微微一愣:「燁兒呢?」
我告訴他太子已經走了。
慕容清頓了頓,喚了兩個內侍送我,又拿來一件狐裘,披在我單薄的衣上。
「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吧。」
我踩在雪上,邊走邊回頭望着慕容清。
那一線拋高的簫聲,迴盪在我的心裏。
那麼冷清,又帶着別樣的溫柔。
哪怕我與他,已經無緣,可滋長的情愫,從來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後來,即使他不愛我,我也要囚住他一生。
他是我年少不願醒來的一個夢。
-20-
「琳琅……」
熟悉的聲音喚醒我,我睜開眼,車馬已經到了未央行宮。
這裏僻靜清幽,收拾過後,院裏的桂花飄出淡淡的香。
我喝了酒,有些醉了,便拉着慕容清到院子,跟他說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跳的那支舞,我已經快忘了。
慕容清眸光映着月色,宛如一池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琳琅,其實,我很早就見過你了。」
我一呆,爲什麼自己不知道?
慕容清道:「那是我剛登基的時候,去見司空將軍,在桃花樹下看見你,正爬在樹上摘花,被將軍訓斥了一頓……」
隨着他的話語,我年幼時的記憶隱約被觸動了一根弦,翻出幾個早已忘記的畫面。
滿樹開的鮮豔的桃花,還有我爹的訓斥聲:「孽子,還不快下來!」
我低頭一看,見暴怒的爹指着我,身邊還跟着一位身穿白色錦袍的青年。
我記不清白衣青年的樣貌,只聽見他笑:「這是將軍家的女兒?這麼小就會上樹了?」
「正是犬女琳琅,讓陛下見笑了……」
老父汗顏,天子一笑。
彼時剛弱冠的新帝上前一步,俊美清秀宛如謫仙,朝我伸出手:「琳琅兒,下來。」
我彷彿被那笑容蠱惑,一躍而下,撲進了一個淺淡幽香的懷抱。
爲什麼……忘記了……
原來那麼早,我就見過慕容清了。
我的眼裏泛起淚光,握住他的手:「如果……我能再早生幾年……」
那是不是,我不會嫁給慕容燁,而是慕容清?
-21-
慕容清拂去我眼角的淚水,道:「現在也爲時不晚。」
「不晚嗎?」我看着他鬢邊垂下的一縷白髮。
他輕輕嗯了聲,拿來一把古琴。
琴聲如泉,正是昭寧公主壽宴上那一支曲。
我望着他,恍然間又看見那個白衣天子。
只是現在沒有滿座賓客,只有我和他而已。
月色寂寥,風聲蕭清。
我像年輕時跳着那支舞,彷彿時光流過,不染痕跡。
等到曲終,我一頭暈倒在他懷裏,醉的昏睡過去。
一年復一年,我和他始終留在未央宮。
我已經跳不動舞了,便靠着慕容清,聽他彈琴。
他的琴藝還是那麼好,白色的長袖,像春日裏未化的雪。
我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 與他老去的臉, 心裏不僅沒有哀傷,反而帶着一絲欣喜。
因爲我們都老了,那差了的十七歲,反倒變得不那麼明顯。
我和他終於來到了同一處時間。
那是生與死分隔之地。
我問他:「你恨我嗎?」
沒想到,臨死之前, 我居然問了和慕容燁一樣的話。
慕容清眸光落在我身上, 搖了搖頭。
我笑了一下,又問:「你愛我嗎?」
這次我沒想過他會回答,然而, 在我昏暗的視線中,慕容清輕輕地,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愣了許久許久, 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了。
我又問:「你愛我嗎?」
他終於回答:「愛。」
我說:「我不信。」
他側頭:「爲什麼不信?」
「你如何會愛一個囚困你一生的人?」
「若不愛,我又怎會被囚一生?」
聽到他的話, 我勾起脣角, 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 他是愛我的。
我總以爲, 這些年他在我身邊, 不過是認命了而已。
我閉上眼,心裏再沒有一絲遺憾, 扣住他的手指:「若有來生……」
話未說完,我的意識便沉入了黑暗。
所幸,還是聽見了慕容清最後一句話。
他輕輕道:「若有來生,我爲你撫一輩子琴, 可好?」
——好。
-22-
我的魂魄抽離身體, 意識飄蕩在未央宮。
慕容清眼底落下一滴淚,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天子聞訊, 趕來相見。
兩人相顧無言, 慕容應對着慕容清,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所幸慕容清也不計較, 只是跟他商量起我的後事。
「父皇曾有旨留下, 與母后分葬,那麼地點, 定在越陵如何?」
慕容應徵求着慕容清的意見, 慕容清搖了搖頭。
「不必那麼麻煩, 將她葬於青陵吧。」
青陵是慕容清的陵墓,雲江那具屍體並未葬進去, 只放了一些衣冠。
慕容應一愣:「可是……」
「對外只說她葬在越陵便是。」慕容清知道他顧慮着後世史書如何記載,但他知道,我更想與他同葬。
慕容應於是不說話, 只點了點頭。
慕容清一直熬到了我下葬, 最後,也在我的墳前溘然長逝。
他放在棺槨的貼身陪葬,只有我的一根簪子。
我在青陵等着他, 終於,看見一道白影向我走來。
我們拉着手,赴往後世之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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