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在即,我卻聽見夫君跟穩婆密語。
「一個月後,你務必手撕胞宮,令她難產。」
穩婆瑟縮,躊躇道:「胞宮被毀,就算不死,往後也再無生育可能。」
一向與我恩愛的男人眉梢輕揚,嗤笑一聲:
「這是她欠窈窈的。」
蘇窈窈,是他青梅竹馬的小表妹,剛因新寡借住府中。
我努力撐住身形,卻見男人眼眸低垂,神色狠厲:
「若不是她一個商女搶佔了位置,窈窈又何必受這麼多苦?」
「我能補償的,也只不過是給心上人一個孩子……」
原來十年前,他救我一命,我以身相許,其實都是算計。
如今,恩已了,情兩清。
是時候,讓他見識見識商女的手段了。
-1-
成婚十年,夫君顧承洲扶搖直上,從州府小吏成爲鴻臚寺卿。
而我卻時運不濟,接連小產,一直沒能爲他誕下一個子嗣。
好在他爲人清正,拒不納妾,只說要與我一世一雙人。
我以爲,他愛我至深,是以婆母苛責,外人流言,我均一力擔下。
之後更是重金請了神醫調理,喝了無數苦藥,金針扎得肚皮青紫,又足足在榻上躺了整整五個月,才順利保住這胎。
卻不料,他滿心滿眼想的卻是他的青梅蘇窈窈。
要不是大夫說我必須多走動利於生產,我心血來潮親自來抓藥,怕也聽不見他的真心話。
只是,看着他取出黃金遞給穩婆,一再交代「去母留子」,我只覺渾身氣血上湧,肚皮揪着一陣陣發緊。
我欠蘇窈窈的?
我欠了她什麼?何至於要用我的命和我的孩子來還?
我剛想衝進去好好質問一番,卻見穩婆走後,蘇窈窈竟然從側門內走出,堂而皇之地撲進顧承洲的懷裏。
「顧哥哥,你,你當真要如此嗎?」
顧承洲撫着她的髮髻,語氣低沉:「當年若不是她江婉寧非要以身相許,你我本纔是一對。她橫刀奪愛,才讓你傷心外嫁。」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天可憐見,還好你嫁的那位是個短命鬼,而我也位極人臣,終於你又回到我身邊。」
「她江婉寧,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商女,如何配得上首輔夫人之位?」
顧承洲將人狠狠摟在懷裏。
「這些年,牀笫之間,其實我都是想着你的模樣才能成事。」
「其實顧夫人的位置,我一直爲你留着。而江婉寧還以爲是她自己身子弱,實則是我嫌棄她有子嗣會阻了你的路。只要她一旦有孕,我便設計除去。」
「要不是這回你告訴我,自己天生難以有孕,我連個血脈也不會給她留下。」
蘇窈窈紅了眼,柔聲道:「都怪我身體不好,顧哥哥,這些年,委屈你了。」
「的確委屈,所以窈窈,你準備怎麼補償爲兄呢?」
女人小臉一紅,踮起腳在他耳邊耳語幾句。
顧承洲眸色一亮,竟然光天化日將蘇窈窈按到了身下。
我噁心得直想吐,但肚子傳來一陣陣疼痛,提醒我,此時不宜打草驚蛇。
我臉色蒼白ţū₋地退了出來,吩咐車馬道:
「走,去虞氏醫館。」
-2-
我是商女,多年前行商途中遇見流匪,是顧承洲救了我。
郎君玉樹臨風,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之中。
我承認,有那麼一刻,我是真的動心了。
但自古士農工商,商爲最末。
我從未肖想過什麼,爲了答謝救命之恩,備下厚禮相贈。
是他自己,裝出一副朗月清風的模樣,拒了金銀,只一心與我花前月下。
我並非不識趣的人,且爹孃自幼教我識人心,若不是他給足了我信心,我怎能會錯意?
當年,我半開玩笑,問他不收金銀,難道是要我以身相許?
卻不想,當日面紅耳赤的男人,那個鄭重許下白首之約的男人,其實從一開始就認定是我相逼。
他從未真正看上我。
十年啊,他可真能裝。
馬車上,我細細思量這十年,許多曾經刻意忽視的難堪和不快漸漸浮上心頭。
他說愛我,不肯納妾,卻任由婆母以無子、善妒磋磨我。
甚至後來婆婆去世,坊間流言都說,是我活生生氣死了她。
顧承洲私下不斷安慰我,卻從未在外人面前爲我辯解一句。
他說心疼我,卻爲了蘇窈窈,屢屢害我小產數次。
婚後第三個月,我有了身孕。
顧承洲表現得欣喜若狂,日日爲我親手煮藥膳。
沒想到,孕期不過一個月,孩子就胎死腹中。
大夫說我體寒,這才保不住孩子。
我痛哭不已,他還特意爲我求了宮裏的暖宮方子。
後來,我的確又懷孕了。
可是懷胎五月時,顧承洲帶我去賞梅。
寒冬臘月,我怕路上溼滑,原是不肯的。
可是他說,他會護着我。
結果在看似安全無比的木棧上,我還是憑空滑了一跤,那一跤,我再次小產。
我還記得,冰冷的天裏,血沿着我的大腿不住地往下流,就像我怎麼也流不完的淚。ţũ̂ₐ
再後來,我又陸陸續續懷孕,卻又因各種意外小產。
明明我體質不弱,卻生生拖成易流產體質……
原來,所有一切,都是顧承洲刻意所爲。
他貪慕我的家財,卻輕賤我這個人。
若說之前,他尚可忍耐,如今功成名就之時,便是一刻也不想忍了。
我捂着肚子,眼淚不自主就落了下來。
十年啊,原來都是假象。
既然你有畢生所愛,又何苦來招惹我?
明明,我江婉寧的一生,並非一定要吊死在你這棵樹上。
想我也曾孤身走南闖北,玩弄人心,卻不想爲情所困,竟被一個男人矇蔽至此!
我越想越氣,肚子一抽一抽,疼得心揪。
這胎保得不易,我止住眼淚,不敢作他想。
如今最重要的,是先保住自己和孩子。
還好今日外出匆忙,輕車簡行帶的都是我自己的人手。
我放心地去尋虞筱。
她是我早年間結識的好友。
因我多年無子,無奈之下才去信請她來京都助我。
醫館的門被我撞開時,虞筱正在碾藥。
抬頭看見我,她瞳孔驟縮,下一秒已經閃到我身前。
手指在我脈搏上一按,她的臉色瞬間變了。
-3-
我嚇了一跳。
喉嚨裏似乎都有了血腥味:「孩子,孩子沒事吧?」
這個孩子是我好不容易保到現在的。
雖有顧承洲的血脈,但更是我的孩子。
虞筱沒說話,而是直接攙扶我上榻。
她的手指在我腹部摩挲着,往常的胎動,此刻卻一點都沒有。
我屏住呼吸,不敢幹擾她的診斷,但肚子久久沒有動靜,我的心也高高懸起,飄搖無助。
許久後,虞筱停下動作,臉色冰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胎息這麼亂?」
「來不及了,婉寧,現在我就要幫你催產。不然再拖下去,母體也會受損嚴重。」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吩咐人去熬製湯藥。
自己則取出一排金針,一一在燭火上燎過。
我不知道是如何熬過產程的痛苦的。
只知道湯藥一碗碗地灌進嘴中,肚子變得劇痛無比,下身也跟撕裂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牙齒已經將布巾咬穿,我疼得幾乎昏死過去,眼前也一片血紅。
恍惚間,我聽見虞筱倒抽一口冷氣。
我勉強睜開眼,看見她手裏託着一個渾身青紫的胎兒。
小小的身體蜷縮着,雙眼緊閉,眉眼間依稀有我的影子。
「婉寧,我,我對不住你……」
虞筱嗓音澀啞:「孩子,沒有保住。」
我看着那個小小的孩子,那個曾經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忽然笑起來。
笑着笑着,眼淚混着血,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接過孩子,撕下身上的裙襬做成襁褓,將她包好。
「到底母子連心,是這個孩子不願成爲我的羈絆,所以主動幫我做了取捨。」
我將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將先前聽見顧承洲要密謀去母留子,納她青梅入門的事情,全都告訴了虞筱。
她本是暴烈的性子,聞言就氣得直跳腳:「婉寧,我這就去幫你殺了那對狗男女。」
我摸了摸孩子的小臉,慢慢搖了搖頭。
「不。我要自己報仇。」
「我要讓他生不如死。」
我要來一盆水,整理儀容。
水中的女人面色慘白,嘴角卻掛着瘋癲的笑。
「有沒有讓人假孕的藥?」
我看着水中的女人,一字一頓道:「我要回去,用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徹底毀了他。」
-4-
我請虞筱幫我把孩子好好安葬。
隨後,又向她要了藥。
那是一枚琥珀色的丹藥,裏頭有一抹鮮豔的血影。
仔細看去,竟如活物般,有微微搏動。
「這是玉蠶蠱,只要你服下去,她就會變成你的『孩子』。」
虞筱解釋說:「破繭而出的那一天,她會幫你扒了他們的皮。」
我毫不猶豫地嚥了下去,然後補好脂粉,裝好假肚子,隻身回府。
扶着腰跨進府門時,管家神色慌張,似想攔我。
我呵止住他,往後院走。
待轉到迴廊時,正聽見蘇窈窈嬌滴滴地問:「顧哥哥,我穿這身可好看?」
她披着我嫁妝裏的那匹織金蘇繡,步履輕盈地轉着圈,流光溢彩的絲緞襯得她膚若凝脂。
顧承洲雙手抱胸,懶懶地倚在欄杆上,嘴角含笑:「窈窈穿什麼都是美的。」
我咳嗽一聲,慢悠悠地靠近:「這匹布倒是眼熟,不知蘇表妹是從哪裏得來的?」
二人一愣,蘇窈窈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抓住布料,眼睛湧上水霧,第一時間看向顧承洲。
「人靠衣裝,是我看錶妹許久不做新衣。你這塊布放在庫房裏許久不用,不如給她裁製新衣,也算你這個做嫂嫂的一番心意。」
呵呵,就算不知道這兩人的勾當,我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東西白白送給他們。
我嗤笑一聲,抬手就將對方身上的綢緞扯了下來。
「果真是我嫁妝裏的東西,既是差衣服,便去成衣鋪子裏挑,何苦眼饞別人的。」
這話說得不留情面,蘇窈窈臉上一紅,顧承洲臉色也不好看。
「你如今的模樣,留着這塊布也是無用,何不贈予表妹?」
我低頭看自己的假腹,是的,爲了給這狗男人誕下子嗣,我身形走樣,臉上也長了不少斑點。
這麼鮮亮的布料,現在的我的確是襯不上了。
可我不用,不代表我不要。
我沉下臉,手上微微用力,將這匹上好的織金蘇繡撕裂。
「哧啦」聲響清脆。
蘇窈窈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你,你……」
顧承洲也氣壞了:「夠了!江婉寧,你真是不可理喻。你如今這副模樣,穿麻布都嫌糟蹋,竟然還如此嫉妒,寧可毀了這匹布,也不肯贈予窈窈。」
我冷笑一聲,猛地捂住嘴乾嘔。
他這纔想起來,我還懷着身孕,而他還等着這個孩子完成蘇窈窈做母親的心願。
顧承洲生生按捺住已舉至半空的手。
「既然身體不適,就好好在院子裏休養。」
「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脾氣還是這麼暴躁,如何擔得起鴻臚寺卿夫人的身份?」
他皺了皺眉頭,像是無奈道:「還好表妹出身詩書世家。左右你要待產,怕也顧不上府內的事情,不如將對牌交出來,這段時間就辛苦表妹幫忙管家吧。」
我看見蘇窈窈眉眼裏按捺不住的竊喜。
她以爲鴻臚寺卿宴請往來,府內也定是金銀不缺。
比如這織金蘇繡,我不給,難道她管家後還不能隨意買嗎?
我垂眸嗤笑,囑咐人將公中的對牌拿來,隨意丟給了她。
正是產後需要時間休養。
這府內的爛攤子,她想管,我慶幸至極。
-5-
那一日之後,玉蟬蠱已在我腹中生了根。
因爲我身形如尋常孕婦一般,顧承洲料定了我身子沉重不喜動,把管家權給了蘇窈窈不說,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開始與其廝混。
虞筱幾乎日日前來爲我診脈,既觀察約束蠱蟲,也好爲我調理身子。
她一邊給我熬製滋補的湯藥,一邊爲我抱不平。
「呸!沒羞沒臊的一對狗男女。」
我靠在她爲我特製的藥枕上,並不是很在意。
蘇窈窈手中的對牌是公中的,庫房裏看似一堆好東西,實則都是裝門面置辦的假貨。
真正託舉顧承洲一路交際,順當攀升到鴻臚寺卿的,其實是我這個商女苦心經營,賺來的營生。
「綢緞莊,七千兩。」
「米糧店,一千兩。」
「珍寶閣,三萬兩。」
……
賬本上記錄着各個鋪子的月度盈利。
虞筱湊過腦袋來:「嘖嘖嘖,顧承洲知道你有錢,怕是不知道你這麼有錢吧。」
我懶洋洋地合上賬本:「情愛動人,但金錢和權力纔是最好的滋補品。」
「商女重利,我自幼隨父母經商,自然不是傻子。」
「往昔,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只是到底沒有子嗣傍身,他再怎麼好,我其實還是有一絲防備。」
我苦笑一聲:「其實,我原是打算等這胎平安誕下,便徹底將身家交出去,只一心撫育孩子。」
「沒想到啊,沒想到……」
虞筱握住我的肩膀:「別傷心,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將賬本遞給她:「我的身子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明日就約李尚書,在你的醫館交接吧。」
她接過東西,面露猶疑:「婉寧,你想清楚了嗎?」
「真要將這些年的身家,全都捐給朝廷?」
我按了按她的手,微微一笑:「北疆正值戰亂,捐給前線將士,總比便宜了顧承洲這個白眼狼好。」
「放心,我還有莊子良田,每年的收成足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她點點頭,似是想到了什麼,忽地撲哧一笑。
「好想看看顧承洲知道這事後,是什麼反應呢!」
-6-
顧承洲得償所願美人在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恰逢這段時日鴻臚寺政務不多,他日日陪在蘇窈窈身側。
似是爲了補償青梅多年受的「苦楚」,但凡是對方想要的,他都不吝錢財,一一拿下。
數十匹上好蜀錦,說剪就剪,只爲蘇窈窈佈景「天女散花」,舞姿更顯妙曼。
成斛的東珠,源源不斷送入府內,只因對方感慨指尖不如往昔細膩白嫩,就全都磨了粉敷手……
我向來出手大方,但如此揮霍,倒也是聞所未聞。
還好我已將身家借李尚書之手悉數捐給了朝廷。
往後各管各人賬,他們再如何揮霍,也與我無關了。
只有賬房管事,時常求見我。
他跪在屏風外,聲音發顫:「夫人,今日蘇小姐又要了三尺高的紅珊瑚樹,一株就要價三千兩……」
我打斷他的話:「如今府內管事的正是她自己,她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吧。」
「可是,可是這個月掛賬,已遠超府內三年用度,馬上各家前來結賬,賬面上無錢還款,這可ẗũ̂ₔ怎生是好?」
我微微一笑:「你家大人可是鴻臚寺卿,你還怕他不給錢不成?」
見我如此,管事一愣,到底沒有多說什麼,磕了個頭便走了。
第二日,便聽說他辭了賬房的活計。
這些日子,顧府在外掛賬諸多,其實他早就愁眉苦臉前來稟告了好幾次。
顧承洲和蘇窈窈都以爲府內寬裕,無論怎麼花銷,都無所謂。
只有賬房清楚,府中靠着那點微薄俸祿早就入不敷出,真正有錢兜底的是我。
而今,我擺明了不願再做那冤大頭,管事立馬抽身,倒是個聰明的。
蘇窈窈卻不知情,見機立馬安排了自己的一個表兄接手了賬房。
二人還沾沾自喜,自覺拿捏了顧府,花銷更是肆無忌憚。
卻不想幾日後,陸續便有要債的掌櫃登門。
蘇窈窈清點了府內開支,這才慌了。
-7-
不知蘇窈窈跟顧承洲說了什麼,他開始裝模作樣往我院裏跑。
只是每當他想回憶往昔對我的救命之恩時,我都會借身體不適打斷他。
最後,他也失了耐心,直接道:「窈窈剛剛管家並不熟悉,這管家權還是交由你吧。」
我訝異道:「商女粗鄙,怎好管家?夫君該不會忘了前些日子是怎麼說的吧?」
他面顯怒色,正要發作,我又道:「估摸着日子,我也快生了,不如叫表妹再辛苦幾日。」
他看了看我的肚子,眸色深沉。
「也罷,也不急於這幾日。」
他匆匆離去。
不久,虞筱給我傳來消息——顧承洲ṱüₗ典當了宅院,還了小部分欠款,總算安撫住那幫要債的人。
我摸了摸肚子裏的蠱胎,神色冷漠。
顧宅是他的祖業置辦,他敢典當出去,自是覺得有能力贖回來。
而一年只有區區千兩俸祿的他,哪裏能確保有這份銀錢?
更何況,真正的大頭還未結算。
他不過就是指望着我一死了之,直接接手我的嫁妝罷了。
很快,他所期待的「生產日」便到了。
顧承洲果然立馬封鎖了府門,不許人去給虞筱報信。
自己則帶着先前約好的產婆推門進來。
「虞神醫呢?」我裝出疼痛虛弱的模樣,臉上用特製的脂粉塗得慘白。
我盯着顧承洲,一字一句地咬牙問道:「一向是由虞神醫爲我安胎,去請她來,旁人我不放心。」
他不耐煩地撇撇嘴:「她是大夫,又不是產婆。論接生,還是產婆更有經驗。」
產婆姓沈,也皺着臉賠笑Ṱû⁺道:「夫人您放心,老身接生數十年,接手的娃娃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您是大齡頭胎,生產時更是比旁人危險幾分,哪是那些年輕女大夫能掌控的?」
顧承洲嘴角輕揚:「正是!夫人生產刻不容緩,這裏就有勞沈嬤嬤了。」
他將我身邊的婢女全部喚走,只留下沈嬤嬤一人。
我「虛弱」地躺在牀上,只能認命地嘆了一聲:「那,就這樣吧。」
沈嬤嬤走了過來。
「夫人,老身手法最是利落,您只要配合着,保管順利生產。」
說完這話,她皺了皺眉頭,鼻翼嗅了嗅:「這屋裏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血腥味?」
我抬頭招呼她湊近一點,然後推開錦被。
血腥味撲面而來,濃得發膩。
她的眼睛驟然放大。
她看見我的肚子平平整整,小腹上有一枚玉色的蛋,溫潤無瑕,似是稀世難見的珍寶。
「這,這是什麼?」
訝異間,虞筱給我的蠱蟲開始孵化,只一息之間,一隻絢麗斑斕的蝴蝶飛了起來。
接生這麼多年,這等奇事聞所未聞,沈嬤嬤一愣,藏在袖中的剪刀忽地落在了地上。
清脆的聲響讓她緩過神來。
她意識到不對,剛要大叫,突然那蠱蝶翅膀抖動,金色的磷粉散落。
沈嬤嬤吸了一口,瞳孔瞬間無神。
下一秒,在玉蠶蠱的幻境中,她淒厲慘叫,連連後退。
-8-
顧承洲聽到異動衝進來的時候,正看見沈嬤嬤撿起地上的剪刀,決絕地扎瞎了自己的雙眼。
「夫君,救我……」我虛弱地伸手,指着沈嬤嬤道,「她,她名爲接生,實則卻想害我。」
以爲自己密謀差點敗露,他臉上血色盡褪,忙不迭地一腳將沈嬤嬤踹暈。
「這老婦端的是心狠!」
顧承洲Ṭù⁴嚥了咽口水,作勢要來摟我:「婉寧,你沒受傷吧?孩子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蠱蝶飛到了他的頭上。
這玉蠶蠱從我腹中而出,以我心意爲準。
眼看磷粉落下,他已中蠱,我這纔將虞筱從亂葬崗找來的死嬰抱起來遞給他。
「是我無用……產婆接生竟不管不問,直接用上剪刀,咱們的孩子未能出生,便已身死……」
我蜷縮着捂住臉,悲痛得難以自持。
「怎麼會?我明明交代要……」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襁褓中的嬰孩,只一眼,突然慘叫一聲,將襁褓丟了出去——
他看見了「孩子」。
在蠱蝶的作用下,死嬰成活,竟睜開純黑的雙眸,伸出雙手要他抱。
「有鬼,有鬼!」他踉蹌後退。
我悲鳴一聲,衝了過去將襁褓緊緊抱在懷裏。
「夫君,我未能爲你誕下子嗣,是我愧對顧家。可你,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們的孩子?」
「走,走開!」眼看我越走越近,他臉上驚恐更甚,「這是鬼胎,這分明是個鬼胎。」
「來人,來人,燒死她,燒死她們!」
我冷冷地看着他。
下人們衝了進來,他們沒有中蠱,在他們眼中,只有孤弱可憐的,剛剛生產完的我和那個未見天日的嬰兒。
顧承洲還在瘋狂地叫囂着,要燒死我和「鬼胎」。
最後,是蘇窈窈聞訊而來,將幾乎癲狂的他抱在了懷裏。
看着二人毫不避諱地摟摟抱抱,我心中卻滿是痛快。
他已中蠱,她卻不知。
我做戲隱匿到如今,爲的就是親手促成他倆的「好事」,再一點點看他們相愛相殺,直至墮入阿鼻地獄!
「顧哥哥,這個女人不祥,但到底是你的結髮妻子。」
蘇窈窈裝作貼心無比的模樣,勸解道:「她註定命中無子,不如直接休棄。」
顧承洲一直不敢抬頭,他埋在她的頸窩裏,哆嗦着直襬手:「休休休!快叫她走!帶着那個鬼胎走!」
蘇窈窈得意地抬頭:「江婉寧,聽見了嗎?你犯七出之條,顧哥哥要休了你。」
「哦?」我揚眉,「他說了可不算哦。」
-9-
蘇窈窈以爲我貪慕顧承洲夫人的位置,不肯下堂,立刻眼含譏諷道:
「顧哥哥是你夫君,自古出嫁從夫,他說的話,如何不算?」
「一個命帶不祥,又不會下蛋的商女,能嫁給顧哥哥十年,已是高攀。」
「我勸你還是識相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們還能給你些錢財安置,以度餘生。否則……哼!」
我朝休妻,女子須淨身出戶。
若不是爲了我腹中孩兒,顧承洲怕早就想直接休妻奪我嫁妝了。
去母留子計策不成,他們也不再僞裝。
蘇窈窈推了推顧承洲:「顧哥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他一直側着頭,不敢看那嬰兒,卻也知道休妻一事刻不容緩,便硬撐着身子附和道:
「江婉寧,你無子善妒,我今日休你,天經地義,無人可阻。」
我輕聲一笑:「哦?那聖上呢?」
先前,我捐出家產,除了解北境征戰糧草欠缺的燃眉之急,也大大充盈了國庫。
李尚書感激涕零,立馬爲我奏請封賞。
而我別無所求,只求生產之後,能與顧承洲和離。
我從袖中抽出聖上手諭:「聖旨在此,你敢抗旨?」
顧承洲慢慢抬起頭,額角的頭髮被冷汗浸得透溼。
沒有人敢假冒聖諭。
他努力忽視那個恐怖的嬰孩,只死死盯着我,聲音發抖:「你,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怎麼會……」
我故意道:「婉寧不過區區一個商女,怎可配爲高門戶?」
「原本若你不提休妻,我也未必想與你和離。」
「可你倆親密至此,根本容不下我。」
「既然你愛慕蘇表妹,有意娶她爲妻,那我便悉數將身家贈予朝堂,只換與你一紙和離。」
「如此貼心,成全你們,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蘇窈窈臉色變了。
她扶着顧承洲的手慢慢鬆開,反過來指着我尖叫道:「你說什麼?」
「你把家產全捐了?顧家的東西,你憑什麼說捐就捐?」
「顧家的東西?」我冷笑連連。
「不管和不和離,那都是我的東西!」
我沒有理她,反手將早已準備好的和離書甩在顧承洲臉上:「如你所願,從今往後,我與你,一刀兩斷。」
他的臉色比死人還白,不可置信地接住和離書:「不,不是這樣的。」
我的身家全都捐了出去,而我這個人也離開了,那他顧府豈不是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顧承洲喉結滾動:「我,我不同意。」
「江婉寧,你不許走,我這就去求見陛下,請他收回旨意!」
-10-
顧承洲手忙腳亂地往門外衝。
不想大門一開,戶部李尚書剛好攔住了他。
他帶來了聖上的最新旨意。
「江氏婉寧忠義可嘉,特封爲清江縣主,賜皇商令牌,欽此。」
我上前叩謝:「謝主隆恩。」
李尚書趕緊虛扶一把,笑道:「清江縣地處江南,最是富庶,聖上對縣主您,當真是厚愛有加。」
顧承洲突然暴起,衝到我身邊。
「婉寧,你剛生產,不宜勞累,有什麼事日後再說好不好?」
他推搡着我往回走:「你我夫妻一體,往日爲夫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多多擔待。」
「咱們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我被他虛僞的表情噁心得直想吐。
還好虞筱從李尚書身後走了出來。
她指尖金針,悄然刺中顧承洲,讓他低呼一聲鬆開手來。
虞筱立馬將我護在身後,故意笑道:「縣主,清江是個好地方。可惜您剛生產,不宜舟車勞頓,立馬前去……」
「聽聞您已和離,不如到我的醫館裏休養,待到下月花開,正好南下如何?」
我握緊她的手:「甚好。」
顧承洲還想上前,李尚書輕咳一聲:「顧寺卿,聖上已下旨賜和離,你不可對縣主不敬。」
是了,本朝縣主是正二品,比他這個鴻臚寺卿品級要高得多。
他臉色白了又白,還想說些討饒的話,我微微側身,將懷裏的死嬰露了出來。
他嚇得連連後退,指尖驟然收緊:「是,下官,明白。」
李尚書坐鎮,他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我吩咐下人收拾好東西,浩浩蕩蕩離了府。
顧家,又恢復了當年未有我時的模樣。
他心愛的青梅還在他身邊。
只是軟玉溫香,沒有金銀的滋補,又能好得了幾時?
我將那個亂葬崗抱來的死嬰葬在了自己孩子的旁邊,又在大相國寺爲他們做了超度的法事。
然後扭頭將顧承洲買官上位的事情匿名報送至吏部。
顧承洲不知道,吏部啓動了對他仕途的核查。
他正日日夜夜受噩夢的侵蝕Ťů₁。
只要他合上雙眼就會入夢。
夢裏,他總會看見幾個渾身青紫的嬰孩圍繞在他身邊。
或是臍帶纏頸,或是四肢殘缺,或是七竅流血……
「爹爹,爲什麼不要我們?」
他們張開小嘴,露出尖利的牙齒,一口一口咬在他的皮肉上:「爲什麼,要殺了我們?」
「滾開!滾開!」
他整夜整夜地受噩夢折磨,精神幾近崩潰。
這時候,我將蘇窈窈昔日夫君的孃舅送到了顧府。
-11-
顧承洲與蘇窈窈青梅竹馬,按他自己所說,二人原是註定的良緣。
要不是後來我出現,橫插一腳,他們本應是天作之合。
因着賭氣,蘇窈窈在顧承洲定下與我的親事後,憤而嫁給一富商。
可是,我託人查探到的消息卻不是這樣。
蘇家是書香世家不假,卻後輩落寞,遲遲未得中舉。
「祖上顯赫過」就像一個魔咒,落在每一個蘇家子女的頭上。
蘇窈窈與顧承洲的情誼倒也不假,但見對方仕途遲遲不見希望後,她也有所倦怠。
後來顧承洲知道了買官的途徑,想方設法與我套上近乎。
他假意清正,引我主動以身相許,又在蘇窈窈面前說是我咄咄相逼。
他們原是打算好,借我錢財登臨高位後便逼我出戶。
不想,蘇家卻先一步遭了難。
爲籌集銀子,蘇窈窈便只能嫁給了一戶富商。
又因顧承洲官越做越大,二人這才漸行漸遠。
只是二人也沒完全斷了聯繫,所以後來她夫君去世,她第一時間就前來投奔。
久別重逢,乾柴烈火,多年的愧疚和失而復得的欣喜,讓顧承洲立馬作了決定——
除去我,替蘇窈窈鋪路。
可他不知道,蘇窈窈的夫君根本沒有死。
她並非新寡,而是被休棄。
至於她所言的體質差難以有孕也全是謊言。
原本,那家富商也是真心珍重愛護她的,喫喝用度悉數提供最好的不談,她夫君更是盡力提升自己,努力迎合她的喜好。
知道自己文墨欠缺,便重金請了一個書生上門教授。
不想,蘇窈窈卻與那書生看對了眼,暗中偷情。
富商發覺後,原還想忍下此事,只打發了書生,又求往後蘇窈窈收心,好好跟自己過日子。
不想她表面答應,暗中卻繼續與書生苟且,還懷上了骨肉。
她打得一手好算盤,想等到孩子稍大一些便去父留子,讓其繼承富商家業。
可惜她千算萬算沒想到,她的夫君身有隱疾,根本不能生育。
他對她的萬般包容,也有這層愧疚在。
但再大度的人,也難以容忍同牀共枕的妻子混亂家族血脈,謀害自己的性命,謀奪自己的家產。
於是,蘇窈窈被強行墮胎,損了胞宮,又被休棄出門。
她沒臉去找自己的孃家人,這纔將主意打到了顧承洲身上。
可笑,那書生也跟着來到了京都,化身爲她的遠房表兄也進了顧府,以便二人繼續廝混。
到底曾經夫妻一場,我哪能知情不告?
無須我多作表示,那富商孃舅一看見蘇窈窈和她表兄便按捺不住,逮着顧承洲將往日醜事吐了個一乾二淨。
-12-
顧承洲快瘋了。
他用了十年時間,從小吏爬至四品,跌落雲臺卻只需一天。
吏部免職的文書送達的時候,先前掛單欠賬的管事也收到了風聲,紛紛堵門要債。
偏生自己最最心愛的蘇窈窈,聽聞自己丑事敗露,協同賬房的「表兄」,將府內剩餘的金銀細軟全部掃蕩一空,早已逃之夭夭。
顧宅已基本被搬空,就連宅子都已典當,顧承洲哪裏還有錢還債?
他被聯手狠狠揍了一頓,然後被賣給了人牙子。
賣身的錢自然是不夠還債的,但好歹也能出口惡氣。
我遠遠地站在巷口,看着被鐵鏈鎖在籠子裏的顧承洲。
曾經玉樹臨風、意氣風發的寺卿大人,如今十指摳着地上的泥土,像條蛆蟲般在乾草堆裏翻滾。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聲音。
「蘇窈窈!」他咬牙切齒地撲到籠子上,看着女人被拖到了隔壁的籠子裏。
她的「表兄」也並非良配。
那些要債的掌櫃黑白兩道手眼通天,很快便抓到了他們, 可從顧府捲走的僅剩的錢財早就被他們揮霍一空。
眼看要被剁手剁腳, 那個男人張嘴就提出——賣了蘇窈窈抵債。
「她貌美,年輕,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而且胞宮已毀,不能生育,賣到花樓肯定值錢。」
「而且, 而且奢靡無度,掛賬欠單的,都是她本人啊!」
蘇窈窈就這樣被賣給了人牙子。
當然,那個男人還是被打斷了四肢,扔在野外自生自滅。
「顧哥哥,我, 我不是有意的。」她穿着素衣, 哭哭啼啼, 我見猶憐。
可惜, 顧承洲再也不覺得她柔弱無助。
他赤紅着眼, 渾濁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
「毒婦!」他喉嚨裏滾出野獸般的低吼, 「是你, 都是因爲你!」
蘇窈窈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從欄杆縫隙中伸出手,一把扯住她散亂的頭髮, 將她拉至籠子旁。
「啊——」
淒厲的尖叫聲突然響起,又驟然掐斷。
等人牙子發現不對時, 他已生生咬下了蘇窈窈臉上的一塊肉。
上好的「貨物」就這麼被他毀了, 顧承洲被揍暈過去。
噩夢又如期而至。
他像條受傷的狗一樣, 顫抖地蜷縮着身子,不知在躲避什麼。
「救我, 救我!」
「不要,不要啃我,求求你們,我錯了……啊!」
人牙子正是惱火的時候,聽到聲響,不耐煩地又給了他幾鞭子:「給老子安靜點。」
劇痛襲來,他終於大口喘着氣醒了過來。
我輕笑一聲, 看着他凸着眼珠,扒拉着破爛的衣衫。
在他夢裏, 被噬咬的那些地方, 是一個個形如牙印的血痕。
那不是夢, 那是真的!
他捂住頭, 喉嚨深處發出絕望的哀號。
我招了招手, 蠱蝶盤旋到他上空, 再次扇動翅膀,落下磷粉。
虞筱悄聲走到我身後:「你確定要給他解蠱?」
我抿脣:「瘋了太便宜他了, 我要讓他清醒地活着, 每一天都清醒地接受,他應有的懲罰。」
她點點頭:「好,我會關照人牙子,給他選個好去處的。」
她țû₅辦事, 我放心。
我轉身離開,不再過問。
江南清江,風景正美。
我也該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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