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世子妃

我在邊關被我爹糙養了十七年。
京城的人卻傳言我在江南嬌養了十七年,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生得傾國傾城。
後來憑着這名氣,我成親了,我爹要我無論如何要僞裝好,不能露餡。
幸好我夫君冷若冰霜,不愛搭理我,甚至厭煩見到我。
後來聽說,原是他心愛的女子去世了,所以整日心情欠佳。
我也不在意。
只是某天無意間闖進他的密室,發現裏面密密麻麻掛滿了我的畫像。
是我身爲昭華將軍,戴着面具的畫像。
而昭華將軍這個身份,在我離開邊關那天就假死棄用了……

-1-
「世子妃,世子爺在書房等您。」
我點點頭,微微提起裙襬,邁着小步朝書房走去。
肖寒臨一向不會主動找我,甚至在侯府與我不小心碰見時都是微皺起眉頭,今天怎麼有點反常?
難道,是終於忍不住要跟我和離了?
我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臉上帶着恬靜溫婉的笑容。
迎面過來一行丫鬟,她們搬着新採買的花瓶,正往後院送去。
看見我,她們恭敬地站在一旁。
最末尾的丫鬟被過高的花瓶遮擋了視線,沒注意到腳下的臺階,身子一歪就往旁邊倒去。
我目光一凝,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穩穩拽了回來。
丫鬟站穩後,心有餘悸地朝我道謝告罪。
我笑了笑,施施然離開。
小丫鬟忍不住扭頭看了我一眼,小聲嘀咕:「真奇怪,世子妃的力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大……」
她身邊的ṭū́₊丫鬟撲哧一笑:「你嚇傻了吧!咱們世子妃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聽說未出閣之前可是在江南被嬌養了十七年,生得弱柳扶風,琴畫雙絕……」
我耳力極好。
兩個小丫鬟的話一句不漏地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忍不住勾了勾脣角。
錯啦!
不是在江南嬌養了十七年,我前十七年可是一直在邊關漠北度過。
跟着戰士們一起天爲被地爲席,爬山渡河,風餐露宿,可擔不得「嬌養」二字。
至於爲什麼會嫁進這鎮南侯府,做了個無趣的世子妃,這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2-
我至今都記得我率領小隊把突厥殘餘部隊剿滅歸營時,老爹看我的目光。
得意,欣慰,如釋重負。
我以爲是我的戰功打動了他,可他把我拉進營帳裏,第一句話就是:「時之啊,你回京城吧,爹已經給你物色了一門好親事!」
晴天霹靂,把我劈得外焦裏嫩。
我扯了扯嘴角:「爹,您糊塗了?」
「沒糊塗。」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手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突厥可汗已經派使者送來了降書,如今他們元氣大傷,至少十年不會再來犯我大齊疆土,而我大齊更是國庫空虛,無力再戰,已然決定接受他們的降書,正式講和。」
他撩起眼皮看我,眼角堆起層層皺紋:「時之,當初你要上陣殺敵爲你娘報仇時答應了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當時我跪在他面前,求他讓我以女子身份入軍營,上戰場。
作爲條件,只要有朝一日突厥被趕出大齊,那我就要做回宋家小姐,聽從爹的一切安排。
我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
一時竟有些無措,呆愣在原地不說話。
老爹慢慢走到案桌前,把盒子裏的聖旨遞給我。
「前些日子京城送來了聖旨,陛下感念我勞苦功高,有意召我回京受賞,另外,他要給你跟鎮南侯世子賜婚。」
「時之啊,你乖啊,爹老了,生怕哪天就護不住你了。」
「你若能安生待在京城,那爹便也能放心了。」
他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好反駁的。
婚姻於我而言,並非那般重要……
離開邊關那天,我扭頭看了眼天邊絢麗的殘陽。
那麼濃烈的景象,我回了京城後便再也不曾看過了。
京城確實繁華,女子雍容,男子俊朗,處處奢靡,迷人心智。
也是回了京城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京城人一直以爲我這位宋家大小姐一直嬌養在江南。
還說我自幼習得琴棋書畫,生得傾國傾城,弱柳扶風,性子更是溫婉可人。
我震驚地衝進了老爹的書房。
「你傳出去的?」
老爹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有些虛榮心嘛,誰不想自家女兒被人誇!」
所以就來坑我。
怪不得皇帝突然想起來把我跟光風霽月的第一公子肖寒臨賜婚。
原來我在京城還有這樣的名氣!
雖氣急,可也無可奈何。
故而,臨出嫁的前幾個月,我白天在府中彈琴學棋讀書練畫,晚上則坐在祠堂閉目養神,磨磨性子。
在砸了十張琴,掀了二十張棋盤之後,我終於小有所成。
至少,能裝成一個大家閨秀了。
老爹還從神醫谷給我找了一個藥方,夜夜全身浸泡於湯藥之中,身上的傷疤也漸漸消失不見。
他囑咐我:「千萬不能讓人發現你在漠北的身份。」
一來皇帝因爲我這大家閨秀的名聲給我跟肖寒臨賜了婚,一旦事情敗露,那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二來,京城風雲四起,不少突厥奸細藏匿其中。
萬一發現我是在漠北斬殺無數突厥人的昭華將軍,那難免會盯上我。
老爹不想我涉險。
我對婚後生活並沒有多大期待。
能耐着性子忍受這麼多,全然是因爲我老爹年紀大了。
他老來得子有了我,在我娘被突厥奸細害死之後,他一下子就頹廢了。
又爲了我重新振作起來,這麼多年,他真的經不起我折騰了。

-3-
我出嫁那天,老爹喝得酩酊大醉。
我鼻頭酸澀,彎腰進了花轎。
從此以後,什麼狂風黃沙,大漠殘陽,金戈鐵馬,統統與我再無關係。
對於這段婚姻,我唯一慶幸的就是,我的這位夫君,鎮南侯世子肖寒臨似乎格外地不喜我。
看我柔若無骨地歪在榻上會皺眉,看我繡花時不小心紮了手疼得抽氣會皺眉,看我多愁善感地月下彈琴時還會皺眉。
他看見我時,眉頭就沒有哪一刻是舒展開的。
我也不在意,反正我也不喜歡他。
我巴不得他再厭惡我一點,最好連我的院子也不要踏進半步。
這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後來一次宴席之上,肖寒臨的郡主表妹笑着來敬我酒。
她邀我到無人處賞花,然後原形畢露。
「你嫁給了寒臨哥哥是不是很得意?」她惡狠狠地瞪着我,「拿你爹出生入死換來的戰功嫁進侯府過好日子,宋時之,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哦。」我這才明白,原來這位郡主是對我那夫君愛而不得。
我也不是事事忍讓的性子,於是直接反問了回去:「郡主是在怪自己沒有一個能出生入死換取戰功給你鋪路的爹?」
郡主氣急,跺腳指着我罵:「你你你……你就算嫁進了侯府,也不會得到寒臨哥哥的愛的!」
我轉頭看着她,她似乎是有了倚仗和底氣,於是神情都放鬆下來,有股子瘋感。
「寒臨哥哥有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而那個女子,已經死了,寒臨哥哥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郡主看着我的目光帶了憐憫:「宋時之,你說你可不可憐?」
這有什麼好可憐的。
肖寒臨的愛很珍貴嗎?誰愛要誰要,反正我不要。
我沒跟她掰扯太多,轉身離開。
回去侯府的路上,我與肖寒臨共乘一輛馬車。
他靠在車上,閉着眼睛,與我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我打量着他,心中瞭然。
怪不得天天一副死人臉,原來是心上人死了。
嘖嘖嘖,可憐見的。

-4-
我以爲我在侯府的日子會一直過得平淡無趣。
直到有一天夜裏,有小賊闖進了侯府,我下意識追了出去,然後誤闖進了肖寒臨在書房的密室。
這一進去,直接讓我頭皮發麻,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肖寒臨在調查我?
不對,確切地說,是在調查作爲昭華將軍的我?
密室裏掛滿了我的畫像。
畫像上的女子穿着黑色勁裝,勁裝外套着紅甲,頭髮半扎,戴着一張全臉鬼面。
大齊是允許女子爲官爲將的,當年我因爲戰功得到了皇帝封賞,成了漠北的一名小將軍。
而傳聞中昭華將軍臉上有傷,日日戴着面具示人,這是衆所周知的形象。
後來我要回京做回大家閨秀,昭華將軍便被我爹安排「死」在了戰場之上。
按理來說,我爹在漠北有着絕對的權力。
這件事應該沒有什麼漏洞。
可肖寒臨爲什麼要調查我?他懷疑了什麼嗎?
萬一真被他查到了什麼,那我爹就是欺君之罪啊!到時候再被有心之人安上個別的罪名,他這條老命怕是得搭進去!
哦,我估計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書房外傳來動靜,我來不及思索便急匆匆逃離現場。
回到房間,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夜。
我覺得,我不能再在侯府待下去了。
肖寒臨這人城府極深,我得離他遠一點。
怎麼才能離開侯府呢?
唯一的辦法,是和離,最好,是他親自提出和離。
打定了主意,我很快就付諸了行動。
肖寒臨不喜歡我矯揉造作的模樣,那我就造作給他看。
我讓廚房給我燒了好多菜,燒好之後又說自己沒胃口不喫了。
等下人把飯菜撤走後,我又怨聲載道地說有點餓,讓他們再做一份。
我在心裏默默跟他們告了罪。
再忍忍,等肖寒臨跟我和離了,就沒人折磨你們了。
來來回回好幾次,終於有人忍不住在管家面前提了這事。
我也不知道這事有沒有傳進肖寒臨的耳朵裏。
總之,他沒啥動靜。
見肖寒臨無動於衷,我又讓人把院子裏開得正盛的梨花挨個全都打落了。
這次肖寒臨有反應了。
畢竟他酷愛梨花。
據說是某位友人所贈的梨枝養成的,費了很多心思。
他來我院子質問我時,我紅着眼睛哭得讓人噁心:「妾聞了那梨花香心裏燒得慌,夜夜睡不着,怎麼?那些梨花我竟碰也碰不得?」
肖寒臨陰沉着臉看着我,而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看得出來,是真生氣了。
切,什麼友人所贈,八九不離十是他那心上人所贈。
我找到了關鍵,於是逮着那兩棵梨樹霍霍。肖寒臨忍到今日,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5-
抬腳邁進書房時,我又恢復了那柔弱不堪的模樣。
其實心裏已經開始哼起了小曲。
忍不住了吧,那就別忍了,和離書手印一按,咱們一拍兩散,各自逍遙,豈不快活。
此時天色已經深了,我走到肖寒臨的案桌前站定。
「世子,您找我?」
他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只靜靜看着身前的紙。
我快速瞥了一眼。
和離書!的的確確就是和離書!
好好好。
肖寒臨聲音微沉。
「今日讓你過來,我是有事要跟你商議。」
「你進侯府已經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來你也能感覺得到,你我之間沒有絲毫情誼。」
我臉上露出受傷的神色。
肖寒臨頓了頓,似乎堅定了某個決心:「所以,我想跟你……」
他話還沒說完,窗外一條黑影一閃而過。
砰——
精緻雕花木窗被人破開,幾個蒙面的黑衣人便快速躍進,提劍就往肖寒臨身上刺。
是刺客!
肖寒臨有點功夫,但不多,他慌張應對了兩招就被其中一人一腳踹倒在地。
眼看着,就要一命嗚呼。
本來,我是可以放手不管的,畢竟他死了,那我就安全了,就沒人調查我和我爹了。
可我不能放手不管。
因爲這幾個刺客是突厥人,我看了一眼他們的招式就認出來了。
而我宋時之,最恨突厥人。
在那刺客的劍刺入肖寒臨心口的瞬間,我抬腳把一旁的凳子踹過去,凳子將那刺客砸倒在地。
我快速上前一把抓起地上的劍就上了。
一會兒工夫,刺客全都倒地。
有一刺客想要翻窗而逃,我抓住了他的腿將他拽了回來,然後按着他的頭狠狠砸在了地上。
都還剩一口氣。
我ťū́ₗ挨個卸了他們的下巴,防止他們服毒自盡。
等侯府侍衛趕來時,我縮在角落,瑟瑟發抖,肖寒臨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雞。
侍衛長讚歎:「世子爺武藝高強!區區賊人簡直手到擒來!」
肖寒臨目光極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揮了揮手,讓侍衛們把人帶下去了。
書房再次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也不用再裝了。
我站起來,拍了拍衣裙,將散落在地上的和離書拿了起來,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寫得不錯。
我咬破手指在上面按了個手印,然後朝肖寒臨笑了笑:「世子爺,咱們接着談沒談完的事,這個和離書,該你了。」
他抬眸看着我。
又彷彿在透過我看別的什麼人。
「世子爺,就當是報答我救了您的命,這和離書您……」
我話說到一半,愣住了。
一向矜貴風雅的肖寒臨拿起那和離書,然後團了團放嘴裏嚼了。
我:「……」
他慢條斯理喝了口水。
「什麼和離書,本世子沒想過要跟世子妃和離,世子妃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你奶奶個腿!
我從不知道肖寒臨還有這麼無賴的一面。
燭光點點,他抬頭看着我,眼裏,盛着掩不住的笑意。
我沒有被他的皮相迷惑,只微眯了眯眼。
「肖世子,你莫不是在耍我?」
「我爲什麼要耍你?」肖寒臨又恢復那般雲淡風輕的模樣,「世子妃是想與本世子和離?」
「可惜了。」他嘆了口氣,「這門親事是陛下賜婚,我們若要和離,需得陛下恩准,陛下若是因爲這事生了氣,再牽連到宋將軍,那就不好了。」
我額角一抽。
威脅老孃?
「所以啊,此事再議。」肖寒臨合上手中的冊子,「世子妃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我抬頭看他。
肖寒臨說:「世子妃這身武藝,藏得真深啊。」

-6-
「我是將門之女,習點武藝強身健體怎麼了?」
「可我聽說宋小姐自小嬌養在江南,擅長的是琴棋書畫……」
「有衝突嗎?」自從在他面前暴露了武藝之後,我竟一時連性子也懶得再收斂了,整個人懶散地靠在門框處,斜着眼睛看他,「我又擅長琴棋書畫,又會舞刀弄槍,不行嗎?」
「這隻能證明我聰明,其他的,什麼也證明不了。」
「而且……」我話鋒一轉,故作哀愁,「我這三腳貓功夫我爹都是瞧不上眼的,從不讓我在旁人面前賣弄,怕我給他丟臉。」
所以啊,你連我的三腳貓功夫都不如。
我笑着朝他行禮告退:「世子爺早點歇息吧,畢竟今晚,世子也是累着了。」
肖寒臨臉色一僵。
我嘴角微勾。
對,就是在陰陽怪氣。
堂堂鎮南侯世子居然這麼弱雞,真是沒用。
次日從丫鬟那聽來,在我走後,書房的燭光亮了整夜……
自從那天之後,肖寒臨有意無意便要試探我,起先還是不小心在我身邊摔落茶盞來測試我的反應速度,後來就變本加厲。
自從成親以來,他鮮少踏足我的院子,更別說跟我同牀而眠了。
所以我現在看着面前這個若無其事在我面前脫外袍的男人,額角直抽。
「世子爺這是做什麼?」
肖寒臨懶懶道:「睡覺啊,本世子想了想,這段日子確實冷淡了你,以後不會了,世子妃且安心吧。」
哦,又來試探我了。
他果然懷疑我了。
我指着房間後的浴池:「妾現在要沐浴,世子爺也要跟着一起嗎?」
肖寒臨:「哦?未嘗不可。」
我這個提議怕是正中他的下懷。
畢竟他來我房裏要跟我同睡不就是想看看我身上有沒有刀傷箭傷嗎?
那我就給他看看唄。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徑直走向浴池。
身後跟來了腳步聲,我沒回頭,伸手解了衣裳。
衣裳半褪,我光滑白嫩的後背裸露在肖寒臨的視線裏。
哐當——
我聽見一聲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
應該是門口的屏風。
再回頭時,已經沒有肖寒臨的身影了。
呵,不過如此。
我沒理他,抬腳邁入浴池泡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順便,想想該怎麼反擊。

-7-
三日後,鎮南侯回京。
侯府一早就忙起來了,肖寒臨親自去城門迎鎮南侯回府。
鎮南侯夫人去世得早,鎮南侯也一直未曾有過續絃。
他們一進門,就看見了站在前院的我。
肖寒臨看着我有些錯愕,就連老侯爺也是微愣。
我跟肖寒臨成親第二天老侯爺便奉命去浮山郡巡查去了,現在纔回來,此時看到臉白如鬼,形容憔悴的我難免驚訝。
「時之,你這是怎麼回事?」
他有些擔憂地詢問我。
我咳嗽了幾聲,腳步虛浮地上前去:「回侯爺,兒媳沒事。」
說完,還故作不經意地看了眼肖寒臨。
老侯爺浸淫官場多年,他多精明啊,轉頭就看向肖寒臨,聲音微沉:「你苛待冷落她了?」
肖寒臨還沒說話,我就撲通一聲跌坐下來,然後慌忙拽着老侯爺的衣襬。
「侯爺,不關世子的事,是兒媳自己的問題,因我自幼體弱不得不跟着我爹學了點功夫以求增強體魄,世子嫌棄我舞刀弄槍也是應該的,所以他自成婚以來就沒來過兒媳房中,這完全能夠理解。」
「兒媳雖然琴棋書畫有所小成,可沒能讓世子滿意,也定還是我學藝不精……千說萬說都是兒媳的錯,侯爺您可千萬別罰他啊!」
肖寒臨就這麼看着我,直到老侯爺抬腿踹了他一腳。
聽說肖寒臨被罰去跪了一個時辰的祠堂,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雖然知道老侯爺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安撫一下我,可看到肖寒臨喫癟,總歸是讓我心情愉悅。
此時祠堂裏。
肖寒臨從地上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痠疼的膝蓋。
老侯爺從門外進來,瞥了他一眼。
「跪好了?」
「跪好了。」
老侯爺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笑了笑。
「你這新婦挺有意思。」老侯爺問他,「她平時也是這般矯揉造作的?」
「矯揉造作?」肖寒臨重複了一句,嘴角微揚,「父親不覺得挺可愛率真的嗎?」
有仇必報的率真。
老侯爺看了自家兒子一眼,沒說什麼,自顧自往祠堂深處走去:「你過來,我有事交代你。」

-8-
我爹病了。
我收到宋府來信時,失手打翻了茶盞。
肖寒臨此時倒是有幾分人樣,他命人去給我收拾衣裳。
「你先彆着急,我陪你回宋府看看,若是宋將軍病得厲害,你便留在宋府多待幾天也是無妨的。」
我慢慢回神,抬眸看向肖寒臨,啞聲道謝。
「你我既已成親,便不要再如此生分了。」
說罷,他便朝外走去,讓人去取馬車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疑惑。
肖寒臨這個人我真的是有點看不懂了。
回到宋府的時候,我去看了看老爹。
他看樣子確實是病了,看着消瘦不少,原先還有點肉的臉頰都有些凹下去了。
看着他這個樣子,我忍不住紅了眼睛。
「時之啊,你先出去,我跟世子說會兒話。」
我有些驚訝。
他們能有什麼話好說?
老爹又看了我一眼,我沒再多留,轉身出去,順便替他們關上了門。
他們在裏面說話,我在跟管家打聽我爹的病。
管家也不太清楚:「老爺這病病得蹊蹺,而且來勢洶洶,是兩天前在朝堂上突然暈倒了,隔了一天才醒過來,陛下派太醫來看過了,都瞧不出到底是什麼毛病。」
他這麼一說,我反而放下了心。
這種奇怪的病症,倒是像極了我爹之前從神醫谷帶回來的虛神丸的效果。
當年我爹在漠北意外救下了神醫谷少谷主,爲了報答,神醫谷給我爹送了不少藥。
處理刀傷箭傷的居多,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祕藥。
這虛神丸就是其中之一。
肖寒臨很快就從我爹房間裏出來了。
他走到我身邊:「宋將軍讓你進去。」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拍拍我的肩膀,可我太着急進去,很快便從他身邊掠過,肖寒臨的手懸在半空,愣了愣,然後若無其事地又放了下來。
我推開老爹的房門,快步進去。
老爹半躺在牀邊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過去,蹲了下來Ťű̂⁹,低聲詢問:「爹,你用了虛神丸?」
他看了我一眼:「你倒是聰明。」
見我面露疑惑,他掃了眼窗外,聲音也壓低下來。
「突厥議和使團已經離京,他們答應把佔據多年的嘉北和鬱安兩城交還給大齊以示誠意,陛下命我年後帶兵去那邊駐守。」
「我不久前得到消息,突厥安插在大齊的奸細們似乎又有了動靜,他們的目的,似乎在我。」
「我年紀大了,自是萬事小心謹慎,暗地裏探查許久,終於讓我發現了這個組織的蛛絲馬跡……」
老爹聲音一頓,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
我福至心靈地站起身過去,悄悄將窗戶開了條縫。
院外,肖寒臨正和管家說話。
我皺了皺眉:「爹,你懷疑肖寒臨有問題?」
「還不確定。」他裝模作樣咳了幾聲,「剛剛把他叫進來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所以時之,爹想讓你幫個忙。」

-9-
ṱů⁴回侯府的馬車上,我閉目養神,突聞一陣甜香。
肖寒臨彎腰從外面進了馬車,將手中的糕點遞給我。
「珍饈坊新出的糕點,聽說京城貴女都喜歡,你也嚐嚐。」
我愣了愣,伸手接過。
老爹讓我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探一探鎮南侯府。
既然要查肖寒臨,那我便要多多少少跟他拉近些關係。
思及此,我朝他頷首:「多謝。」
肖寒臨坐在我對面,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我:「你怎麼不在宋府多留幾天?」
「本是想留țŭ⁺在府中侍疾的,可明日貴妃娘娘不是邀了我們同去賞花宴嗎?總不好讓你一個人去的。」
我故作善解人意。
肖寒臨愣了愣,輕聲道:「無妨,你若是實在放心不下,可以留下來的,賞花宴我去了自會替你向娘娘請罪,娘娘寬宏大量,不會怪罪。」
這是真的在替我着想?還是想把我支開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我又解釋:「明日賞花宴上應有不少貴人,他們接觸的神醫聖手也多,我還想着去詢問一番……」
肖寒臨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他沒再過多糾結,轉頭掀開車簾看向外面。
「時之,你看那個糖人甚是有趣,你想要嗎?」
除了我爹還沒人會這麼喊我,我有些不太自在。
在他看過來時,我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時之,你看那兒有耍猴的,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這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聒噪?
我又搖頭。
肖寒臨看着窗外,突然眼中一亮:「時之,那邊有賣兔子的,我去給你買一隻。」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讓馬伕停了車,自顧自跳下馬車。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聽見馬伕的聲音。
「世子爺爲了哄世子妃開心真是煞費苦心,兩位貴人感情甚好,令人豔羨。」
啊,我恍然。
肖寒臨這是在哄我開心啊?
我沒被人哄過,一時沒反應過來。
肖寒臨很快就回來了,他遞給我一隻小兔子,白色的,紅眼睛。
我摸着那兔子,眸光微閃。
肖寒臨問我:「你喜歡嗎?」
「不喜歡。」我說,「兔子這種動物在原野上是衆多猛禽野獸捕獵的對象,它太柔弱。」
「那你喜歡什麼?」
「滑翔的雄鷹,奔跑的狼和豺狗,抑或蟄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都好。」
我轉頭掀開車簾看着外面。
京城百姓安居樂業,欣欣向榮,這裏與漠北全然沒有半點相似。
他們沒有體驗過漠北的嚴寒酷暑,也不知道將士們就連睡覺喫飯都要多分出一道神警戒着隨時可能出現的敵人的突襲。
環境造就人和物,我突然就有些恐慌。
我總感覺,我若再在這富貴迷人眼的京城待下去,我身體裏身爲戰士的血性與敏銳會被一點點消磨殆盡。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總有一天,我會從狼變成兔子。
我不想這樣,也不願這樣。
我將手中的兔子放進了一旁的籠子裏,抬眸看了眼肖寒臨,在他看過來時移開視線,一路無話。
回了侯府,我便自己回了院子。
我在房間裏紮了半個時辰的馬步,練了一個時辰的拳。
等到夜幕降臨,月上柳梢,我穿上夜行衣,輕車熟路翻上房頂。
既然要探鎮南侯府,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肖寒臨的書房密室。
那間掛滿了我畫像的密室。
上次匆匆一瞥,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細看。
我快速避開侯府侍衛的視線,悄悄潛進了肖寒臨的書房,藉着月光,我扭動書架上的青瓷瓶,角落的書架自動移開,露出只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10-
我又來到了那間密室。
我點了燭火,在那些畫像上挨個看過去。
這十幾張畫像畫的都是我,有我騎馬的,練劍的,甩鞭的……這十幾張畫像所畫時間皆不同,最新的像是這兩年的,最舊的,已經有些泛黃了,上面的我身形瘦削,看起來像是十二三歲時的模樣。
我皺了皺眉。
肖寒臨這麼早就開始調查我了?
不太可能吧?
他那個時候也才十二三歲,能知道什麼啊?
還有就是這畫他是從哪個地方得來的?
也不太能說得通,我那時候只是漠北軍中的一個無名小卒,誰會畫我啊?
我沒再理會那些畫像,開始翻箱倒櫃找別的線索。
找了半天,一無所獲。
我有些氣悶,今晚難道要無功而返?
正猶豫着,旁邊突然傳來一陣輕響。
我連忙把燭火熄了,藏在暗處。
細細一聽,發覺這聲音是從密室旁邊傳來的。
好傢伙,密室旁邊是更大的密室?
我輕手輕腳靠近那面牆,然後摸了半天摸到一塊已經鬆了的小磚塊,我小心翼翼把那磚塊取下來,湊過去往裏看。
只見偌大的密室裏,肖寒臨與老侯爺正相對而坐。
「事情安排妥當了?」
「安排妥了,七日後子時,我會去見巴什圖。」
我瞪大了眼睛。
巴什圖?突厥可汗的小兒子?
那個傳聞中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神童?聽說巴什圖已經是突厥人公認的小可汗,他會出現在大齊國都?
肖家父子與巴什圖密會是想幹什麼?老爹說他懷疑肖家與突厥人勾結看來不是空穴來風……
我心如擂鼓,那邊的說話聲好像停了。
我又看過去。
只見又有一人進來,穿着簡單的黑色勁裝,瞧着像是暗衛。
我聽見肖寒臨喚他:「九劍,世子妃睡了嗎?」
「房間的燭光滅了。」那人回道,頓了頓又問,「世子爺需要屬下去確認一下嗎?」
我心裏一驚。
「不用了。」肖寒臨抿了抿嘴,「她今天應當是累了,讓她好好休息,你別吵到她。」
「是。」
一旁的老侯爺笑了:「寒臨,我記得你原先似乎不太喜歡這丫頭的,當初賜婚旨意下來的時候,你還跟我鬧,說是此生非那誰不娶……」
「父親。」肖寒臨面不改色,「人都是會變的,我現在覺得宋時之很好,我很喜歡。」
我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現在全部精力都被我放在了抬起頭站在一旁的男人身上。
此時他抬起了臉,我也看清了他的樣貌。
那人……不就是那天晚上刺殺肖寒臨引得我出手的刺客之一嗎?
當初他想逃還被我拽回來猛捶了幾下。
他是肖寒臨的人?
一個突厥人,聽從肖寒臨的話?
他們果然有貓膩!
那天的刺殺估計也是爲了試探我……我被算計了!
不對,是我們宋家被算計了……
我思緒混亂,眼看着那三人已經要動身離開,我也沒法再耽擱下去,匆匆忙忙逃離,將磚塊恢復原樣,然後逃離密室,腳步不停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剛躺上牀,門外就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一道身影立於門外,猶豫了片刻推門而入。
我閉着眼睛,放緩了呼吸。
肖寒臨身上的冷香襲入我的鼻腔,他走到牀邊低頭看着我。
也沒做什麼,就光看着。
我被他看得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險些就要破功。
肖寒臨伸手將我滑落在腰腹處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然後將我搭在牀沿邊的手塞進了被子裏。
動作很輕,帶着些小心翼翼。
我心裏愕然。
肖寒臨沒有過多的動作了。
他在我房裏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可我卻是一夜未眠。
次日還有貴妃娘娘的賞花宴。
一大清早就有丫鬟來給我梳洗打扮。
她們給我換上一身繁複的月牙鳳尾羅裙,走起路來步步生花,極好看,也極難穿。
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這裙子束縛住了。
我走到前院,肖寒臨已經在那等我。
他抬頭看見我,不由愣怔。
我看了他一眼:「世子爺不走嗎?時辰要到了。」
肖寒臨斂眉,掩住眼裏的情緒。
他拉着我上了馬車,一路朝着宮門晃晃悠悠而去。
前來參加賞花宴的人很多,精美奢華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
我還看到了肖寒臨的那位郡主表妹,夏晚兒。
她看着我與肖寒臨相攜的手,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賞花宴會上,男賓女賓並不在一處。
我由宮女領着去了另一個地方。
不少官太太貴婦人來同我說話寒暄,我一一應付過去了。
這種皇家宴會實在無聊。
不遠處一個宮女抱着一把古琴經過,被夏晚兒喊住了。
「你這琴是誰的?」
宮女低頭回話:「貴妃娘娘叫來琴師助興,這是那位琴師的古琴。」
夏晚兒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下意識看了我一眼。
看她那眼神我就知道這傢伙憋着壞呢。
我正要找藉口離開,夏晚兒便說話了:「要什麼琴師啊?世子妃琴藝高絕,我一直都很想領教一番,此時機會難得,大家難道不想聽聽世子妃的琴音嗎?」
她這麼一說,衆人紛紛附和。
畢竟我這名聲流傳在外,又沒人親眼見過或聽過我所謂精通的琴棋書畫,所以或多或少,大家對我是有那麼一點好奇的。
眼看着聞風而來的人越來越多。
「出了什麼事?」
「世子妃要彈琴了。」
「是啊,聽說還要彈鳳求凰,世子妃琴藝高絕,很有自信。」
我:「……」
不是,我還沒說話呢。
我沒想到貴妃娘娘正好在附近,她也被驚動了,興致盎然地過來,說要聽聽我的琴音。
我被架在了高處,下不來了。
我雖然緊急學了幾個月琴,可那就只是皮毛,我沒那麼高的音律天賦,今天一彈,肯定露餡。
我面無表情站在原地,內心卻有些焦急。
要不裝暈?
有點丟臉,但不失爲一個辦法。
我打定主意,正要兩眼一翻暈過去,就聽見外圍一道清潤的聲音傳來。
「時之。」
衆人聞聲望去。
肖寒臨穿過衆人朝我走過來,夏晚兒看他都看愣了,輕聲喊了句「表哥」。
肖寒臨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夏晚兒咬着脣,眼睛有些發紅。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經來到了我身邊,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朝貴妃娘娘告罪:「娘娘,時之她前些日子在府中不小心傷了手,眼下彈不了琴。」
貴妃娘娘臉上有些不悅:「怎會如此不小心?」
肖寒臨又道:「但時之曾指導過臣琴藝,娘娘若不棄,臣願代她爲娘娘獻上一曲。」
貴妃臉色稍霽:「如此也好。Ťũ⁸」
衆人譁然。
他們沒人聽過肖世子彈琴,今天也算是開眼界了。
宮女爲肖寒臨搬來蒲團,他就坐在蒲團上,將那古琴放於膝上。
我站在他面前不遠處看着他。
肖寒臨察覺到我的視線,抬頭朝我笑了笑。
似是安撫。
我覺得心臟跳動得有些快。
這變化讓我不安,眉頭皺得更深。
琴音驟起,四周變得安靜。
如流水般叮叮作響,從肖寒臨修長的指間流淌而出。
如鳴佩環,餘音嫋嫋。
一曲終了,衆人才緩緩回神,而後便是對肖寒臨滔滔不絕的讚美。
有人驚歎:「世子如此琴藝竟也需要世子妃指導?」
肖寒臨謙遜頷首:「吾不及時之千分之一。」
一場危機就這麼被他輕而易舉地化解。
肖寒臨去跟貴妃娘娘說了幾句話,便帶着我離開了紛擾之地。
剩下的賞花宴傍晚時分才正式結束。
我們坐着馬車回府的路上,肖寒臨在閉目養神。
我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說實話,他要是不跟突厥人勾結,我現在真覺得這人其實還不錯。
可沒辦法,他已經觸碰到了我的底線。
我忘記把目光收回去,然後被突然睜眼的肖寒臨抓了個正着。
「世子妃在看什麼?」
短暫的慌亂之後,我很快鎮定下來:「看你。」
肖寒臨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好看嗎?」
「不好看。」
他也不惱:「那世子妃覺得,什麼樣的男子才稱得上好看呢?」
我想了想,道:「有禮,講義,行仁道,有修養,有正氣。」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肖寒臨看着我沒有說話,馬車裏突然沉默下來。
很快便到了侯府門口,我避開肖寒臨想要來牽我的手,率先下了馬車。
肖寒臨落在後面,他摩挲了一下抓住了空氣的手指,苦笑一聲。
「如此看來,我應該也能稱得上是個好看的人吧。」
他聲音極低,幾不可聞。

-11-
七日後的夜裏,一輛極不顯眼的馬車晃晃悠悠從侯府後門出去了。
我穿着夜行衣遠遠跟在後面,隱匿着行蹤。
今夜是肖寒臨約定與巴什圖見面的時間。
馬車繞過了好幾個巷子,左拐右拐終於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院門緊閉,馬伕跳下去敲門對暗號。
我看準時機一個滑跪衝過去,鑽進了馬車底下,艱難扒在底下跟着他們進了院子。
感覺到肖寒臨下了車,我便從車底鑽了出去,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肖寒臨進入一間屋子。
裏面光線昏暗,只點了一根蠟燭。
我蹲在牆角,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肖世子倒是守時。」
巴什圖!
我跟他在戰場上交過手,他的聲音我記得。
「肖世子,本王要的漠北十三城的城防圖你帶來了嗎?」
我手一抖,猛地抬頭看向屋內。
透過被戳破的窗戶紙,我看清了裏面的景象。
肖寒臨將幾本冊子放在了巴什圖的面前:「小可汗答應我的事也莫要食言。」
「放心吧。」巴什圖寬厚的手掌在他背上拍了拍,「鎮南侯鎮守南疆,我定會送他幾場勝仗,待到他得勝回朝,鎮南侯定有無限榮光。」
「到時候什麼宋將軍張將軍,統統都要靠邊站!哈哈哈哈哈!」
我聽得額角直跳。
肖家人是瘋了嗎?
爲了戰功賣國?
不對,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我正要再抬頭看,便聽見巴什圖話鋒一轉:「肖世子,你身後一直跟着的那條尾巴,似乎不太老實。」
我幾乎立刻就動身逃離,可身體卻使不上勁。
中迷藥了?
我竟一點都沒有察覺。
我看了眼屋內燃了一半的香燭,心中懊惱。
巴什圖慢慢走過來推開窗門,他居高臨下看着跌坐在牆角的我:「肖世子,這好像是你的世子妃啊。」

-12-
我被人五花大綁帶了進去。
巴什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突然輕咦了一聲:「你這雙眼睛,我似乎在哪見過。」
他伸手欲遮住我的半張臉,肖寒臨卻突然出現擋在我們之間。
「小可汗見諒,我這世子妃從小嬌生慣養,性子驕縱得厲害,她應該是以爲我半夜出門是去尋花問柳,一時情急便藏在馬車裏跟着我過來了。」
巴什圖探究的目光還落在我身上。
「世子妃的武功不錯?」
肖寒臨:「花拳繡腿,登不上臺面的。」
「可她聽到了我們的話,」巴什圖看向肖寒臨,「肖世子,你說說該怎麼辦?」
肖寒臨轉頭看着我,眼裏有情緒暗湧。
片刻之後,他沉聲道:「我會處理好,小可汗放心。」
他們對視了幾秒,巴什圖朗聲大笑。
「肖世子是個妙人,那本王就相信肖世子了。」
肖寒臨帶着我上了馬車。
我們沿着來時路回去,路過一片寂靜竹林時,肖寒臨伸手敲了敲窗戶。
馬車停下,馬伕走到遠處警戒四周。
肖寒臨嘆了口氣,伸手替我解開身上的繩子,迷藥藥性未退,我無力地癱在車壁上。
就這麼睜着眼睛看着肖寒臨拿出馬車上的藥箱,替我給勒破皮的手腕上藥。
上完藥後,他說:「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想問的?太多了。
我直截了當:「你通敵了?」
肖寒臨搖頭:「沒有。」
「我去了你書房密室,你在調查我們宋家,你身邊的暗衛,還是個突厥人,還有……」我頓了頓:「你都來這跟巴什圖密會,把城防圖交出去了,你還說沒有?」
最後一句咬牙切齒地問出口。
我用積攢起來的力氣猛地傾身,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聽我解釋。」
肖寒臨沒有半分慌亂,他抬眸看着我,眼神更是坦蕩。
我冷哼一聲:「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所以你聽我解釋嗎?」
他被我掐得聲音有點變調,可眼神卻依舊敞亮。
我咬了咬牙,撤開:「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肖寒臨揉了揉脖子。
他微微垂眸:「先說我那個暗衛吧,他不是突厥人,是正兒八經的大齊人,我們肖家歷代會訓練出這樣一支軍隊,可以模仿突厥人的說話、行爲以及武功招式,他們在戰場上的作用很大,這點你應該很清楚,昭華將軍。」
我沒作聲,默默應下了這個稱呼。
「我讓九劍他們去試探你,這是我的私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我抬頭看着他,有些疑惑。
肖寒臨說他沒有在調查宋家,他調查的,始終都只有我。
他說起了一段往事,一段我早就遺忘的往事。
肖寒臨至今仍記得十二歲那年。
少年人經常做的夢,是英雄夢,肖寒臨聽多了旁人對他父親的稱讚,便也想像父親一樣上陣殺敵。
可鎮南侯不同意,還把他關在家裏讓他好好讀書。
肖寒臨也曾有過叛逆的時候,一日午後,他避開家中下人,一個人溜了出去,他想去參軍,可鎮南軍他不能去,一去就會被父親發現。
於是他轉頭就去漠北軍中。
那時突厥與大齊打得很兇,到處都在招兵買馬,肖寒臨沒費多少力氣就進了漠北軍中,成了最底層的一名兵卒。
從京城前往漠北的途中。
肖寒臨沒少被欺負。
因爲他從小金枝玉葉長大,沒喫過苦,身體更是嬌貴,小傷小病就能讓他喫大苦頭,同行的新兵們都排擠欺負他,覺得他像個女人。
欺負得多了,肖寒臨就忍不住了。
他開始反擊,他用了三言兩語挑撥了其中兩人的關係,又暗中使計,讓兩人在百夫長面前大打出手,他們雙雙被罰。
事後回過神來,纔想起來教訓肖寒臨。
肖寒臨在被幾人按着打時碰到了宋時之。
她騎着馬,熟練地一拉繮繩,新兵們慌忙避開,一匹駿馬自肖寒臨頭頂越過,然後穩穩落地。
「你們幾個人欺負一個,要不要臉?」
小姑娘蒙着半張臉,皺眉看着他們。
那幾人面面相覷,連忙告罪離開。
「這女的誰啊?」
「別問了,是咱們軍中最年輕的百夫長,只知道叫昭華,也不知道姓什麼……」
「醜八怪連臉都不敢露,有什麼好得意的?」
肖寒臨聽見他們離開時嘀嘀咕咕的聲音,抬頭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姑娘。
「喂,還不起來。」
小姑娘看起來脾氣不太好。
肖寒臨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向她道謝。
小姑娘輕嗤一聲:「你以爲我不知道?我這幾天都在這練馬,你算準了時間引他們過來,還正好在他們欺負你時被我碰上,你想讓我替你出頭?」
肖寒臨有些驚訝。
他以爲沒人能看出來……
「別把別人想得這麼笨。」小姑娘有些不高興。
她翻身上馬,一甩繮繩便駕馬離開。
次日訓練場上,肖寒臨又見到了那個讓他一整晚沒睡着的姑娘。
她徑直走過來,把他帶到了無人處。
「你叫林寒蕭?」
林寒蕭是他用的假名字。
「我看了你的資料,你這段時間的訓練效果很不好,你根本就不適合練武。」
她很直白地給了肖寒臨致命一擊。
肖寒臨微微錯愕,又聽見她說:「但我覺得你很適合學兵法,以後若是能當個軍師也很不錯。」
見他沉默,小姑娘似乎有些煩躁:「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我就是覺得你很聰明,如果能好好利用這聰明,以後也定會有一番作爲。」
她隨手摺了一枝梨花遞給他:「豔靜如籠月,香寒未逐風。桃花徒照地,終被笑妖紅。你可以去做梨花,未必非要與桃花爭豔。」
「以後我是要當將軍的,若那時你聽到了我的名聲記得來找我,我想,你可以做我的軍師。」
「如果那時的你讓我滿意的話。」
她很自信。
也目標明確,她說自己要做將軍,就一定會做成將軍。
肖寒臨知道她在笨拙地寬慰他,可神奇的是,這很有效。
一直以來練武不得要領,只能眼睜睜看着別人進步的抑鬱在一瞬間一掃而空。
肖寒臨接過了她手中的梨枝,在她離開時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是聽到那羣人說了嗎?我叫昭華。」
那羣人編排她的話她都清楚。
只是不在意,所以不計較。
她說她總有一天會用實力讓他們心服口服……
那天之後,肖寒臨找到了軍中將領自曝身份。
將領嚇壞了,沒有聲張,派人悄悄把他送回了京城。
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即將枯萎的梨花養了起來。
第二件事就是自覺去跪了祠堂,然後在鎮南侯大發雷霆前開口。
「父親,我想讀書,請您爲我找最好的先生。」
回憶戛然而止。
記憶裏的那個姑娘與面前的這個女子慢慢重疊。
肖寒臨笑了笑:「昭華,好久不見。」

-13-
我回憶了好久才從久遠的記憶裏把林寒蕭這個人翻了出來。
我恍然:「原來是你。」
從軍十幾年,我安慰過不少人,我都忘了。
我摸了摸鼻子:「所以,你爲什麼要調查我,這個你還是沒說。」
肖寒臨有些錯愕:「你還沒明白?」
我愣了一下:「我應該明白嗎?」
看着他的臉,我突然福至心靈地一怔。
夏晚兒說肖寒臨有個放在心尖上的人,那人還去世了……
管家說肖世子很喜歡梨花,說那梨花是個極重要的人送給他的。
這一樁樁一件件,怎麼像是在說我?
我脫口而出:「你該不會……心悅……我?」
肖寒臨失笑:「我以爲我表達得足夠明顯。」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
確實明顯。
是我在這方面有些遲鈍了。
如今把話說開了,我有些無所適從,於是生硬地扯開話題。
「好了,這事先跳過。」我恢復了嚴肅的神情,「現在,我們來說說你跟巴什圖的事?」
肖寒臨問我:「你真覺得我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嗎?」
從小就想當將軍,甚至離家出走隱瞞身份去軍營的人,會在長大後變成一個通敵叛國的人嗎?
我覺得不會。
因爲我也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我想了想:「所以,那城防圖是假的?」
「不是,是真的。」
我愕然。
肖寒臨說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比如,突厥奸細在大齊已經發展到了一定的規模,他們還成立了組織,無孔不入。
而漠北城防圖已經在一個月前就被巴什圖拿到手了。
他來找肖寒臨合作只是爲了試探那張城防圖的真假。
我反應了一下,然後徹底想通了。
「巴什圖這人極爲謹慎,不會這麼輕易就跟你合作,他也肯定早就打聽過你,打聽過肖家是什麼人。所以從你答應跟他合作的那一刻開始,這件事在巴什圖那就已經不對勁了,那麼你拿出的城防圖他未必會信。」
雙方不過是各懷鬼胎,各自試探。
誰也不信誰。
「如果他認爲你給他的城防圖是假的,那麼他看到手下送來的那張真的城防圖,可能會以ţů⁼爲那個也是假的,而且會讓他動搖對突厥奸細組織的信任。」
「他會懷疑,他的奸細組織是不是也混進了大齊的人,只爲了用一張假的城防圖來動搖他。」
肖寒臨看着我的眼裏滿是笑意。
這種毫不遮掩的欣賞與情意讓我着實招架不住。
我慶幸此時馬車裏光線昏暗,他看不見我微紅的臉。
肖寒臨說:「爲了以防萬一,我原本是打算不日就去跟宋將軍坦白,然後讓他儘快回漠北調整十三城城內佈防。」
我意識到自己的貿然出現可能是壞了他們的計劃。
肖寒臨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的聲音溫柔,很容易讓人冷靜下來。
「沒事,這事我會安排妥當,只是這段時間要委屈你儘量不要外出了,待在侯府便好。」
「我知道輕重。」我點頭,「我們快點回去,巴什圖可能會派人盯着你,我們在這耽擱太久會讓他起疑。」
肖寒臨叫回了馬伕。
馬車又晃晃悠悠走了起來。

-14-
我在侯府閉門不出將近一個月。
其間肖寒臨祕密去了宋府,跟我爹徹夜長談了一整夜。
我爹的怪病開始慢慢痊癒,然後在半個月後徹底好了。
他接了皇帝的聖旨要去漠北了。
那裏終究是離不開他。
他帶兵離開那天,我扮成了肖寒臨的丫鬟,跟着他一塊去城門送他。
老爹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即使我這麼明顯地在衆人面前出現,也不能讓巴什圖知道肖寒臨什麼都沒對我做。
因爲即使肖寒臨是在假意合作,也不會露出這麼大的破綻。
我們不能讓巴什圖多想,他想得越多,變數也就越多。
老爹穿着一身鎧甲,那鎧甲很重,可他的背卻沒被壓彎半分。
他頭上生了銀絲,臉上爬滿了皺紋。
前段時間消瘦不少,還沒長回來,就又要去漠北了。
我有點心疼他。
可他卻在笑。
我知道,他也離不開漠北。
「這裏風大,回去吧,回去吧。」他騎在馬上,朝着這邊擺手。
他領着隊伍,浩浩蕩蕩往北邊去了。
老爹走後的半個月,聽肖寒臨說巴什圖離開京城了。
走得神不知鬼不覺,連派人刺殺都無法安排。
他離開了,我也沒怎麼出侯府。
每日準時起來扎馬步,練拳,練槍。
我不敢鬆懈,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會回到那個戰場。
我需要時刻做好準備。
但我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這麼快。
那夜大雨滂沱,我從睡夢中驚醒。
我做了個噩夢,夢裏,老爹騎着馬往前走,每走一步,身上的傷就多一道,他渾身鮮血淋漓,可仍然不停地往前走。
我在後面喊他,可他不理我。
我追不上他,怎麼也追不上。
驚醒之後,我坐在牀邊許久未動,胸膛裏的心臟跳動得極快。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心有所感翻身下牀,赤着腳跑去開門。
門外,肖寒臨撐着傘,衣服上還是濺上了不少水。
可見雨多大,他又走得多急。
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怎麼了?」
肖寒臨垂眸看着我,聲音低沉:「宋將軍,出事了。」
肖寒臨說漠北今天才傳來的消息。
說是突厥單方面撕毀盟約,捲土重來,率先對嘉北城發起進攻。
說是我爹在嘉北城出城迎擊時,被引入一處山谷,再不見蹤影。
次日,有士兵在那山谷外發現了我爹的馬,馬嘴裏銜着我爹的一條胳膊……
我眼前一黑,只覺得天旋地轉。
肖寒臨伸手扶住了我:「時之,你彆着急,事情還有轉機。」
「是,還有轉機。」我自言自語,「只是一條胳膊,說明不了什麼,我爹可能還活着。」
我想到什麼,轉身就要去收拾包袱。
「時之。」
「別攔我!」我有些激動,壓抑着的情緒翻湧,「我得去找他,必須去找他。」
對上我通紅卻沒有流淚的眼睛,肖寒臨眉頭皺了皺,他伸手撫了撫我的臉,見我沒有反應,他伸手將我拉進懷裏。
他抱着我,一下又一下輕撫着我僵硬的脊背。
「我知道,我知道,沒有不讓你去。」他聲音有些啞,帶着微微顫抖,「等明天好不好,等雨停了,我送你出城,好不好?」
近乎乞求。
我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埋頭在他胸膛處沉默許久。
直到他身前的衣服被我洇溼,我才緩緩離開。
肖寒臨攬着我躺在了牀上。
靜靜地等着天亮,等着天晴,誰都沒睡。
次日清晨,雨停了。
天剛矇矇亮時,肖寒臨已經送我到了城外,我們騎着馬並排立在一處山坡之上。
他把包袱遞給我,又替我仔細戴上了幃帽。
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
肖寒臨微微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了出來,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
遞給我:「時之,簽了這份和離書,從此天高水遠,再沒有什麼能夠困住你了。」
我既然要以昭華將軍的身份出現在漠北,那世子妃的身份便要棄了,不然會讓人生疑。
「我會放出消息,宋家女宋時之與我和離後便回了江南,我會替你處理好一切身後事,只求你這一趟能平安順遂。」
我低頭看着那份和離書,有些愣怔。
以前,我心心念念要同他和離,現在他親手捧到我面前了。
可心裏怎麼就這麼難受?
我咬破了手指在和離書上按下了手印。
肖寒臨也按下了自己的手印,我看着他咬破手指時留在脣邊的血,還有他脣邊的苦笑,突然就想肆意一回。
我拉過他的衣領,微抬頭在他脣上印下一吻。
「肖寒臨,謝謝你。」
肖寒臨身體有片刻的僵硬,隨即很快灼熱起來,他伸手扶住我的後頸,將這個吻不斷加深。
「宋時之,別忘了我。」
迎着夕陽,我拽了拽繮繩,馬兒調轉方向,朝着北邊疾馳而去。
我再沒有回頭去看。
但我知道肖寒臨一直在那。

-15-
漠北接連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一是,宋雲虎大將軍戰場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二是,半年前就已經死在漠北的昭華將軍居然死而復生回來了!
她說她身受重傷摔下山崖,被一戶農家撿到照顧,所以這麼久才找回來。
雖然昭華將軍還是戴着面具,可沒有人懷疑她的真假,因爲那樣一雙明亮的眸子,一看就能認出來。
昭華將軍一去漠北嘉北城就帶着小隊去了宋將軍失蹤的那片山谷。
找了一遍又一遍,日日都去,從不停歇。

-16-
「昭華將軍,於副將醒了。」
有人急急忙忙進來稟報。
我放下手中的戰報,起身往外走:「帶我去找他。」
滿是藥味的房間裏,我看到了老爹昔日的副將,於滿。
他像是蒼老了許多歲,身上的傷讓他只能在牀上躺着,動也不能動。
當初我爹之所以貿然帶兵闖進陌生複雜的山谷,聽說是突厥人抓了於滿,用於滿的性命要挾。
țũ⁾
於滿一看見我,就着急地想要下來:「昭華將軍,宋將軍……找到了嗎?」
「沒找到。」我說。
於滿聞言,埋頭痛哭:「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是我害得將軍身陷險境!我對不起將軍!」
「你確實對不起他。」
聽了我的話,於滿渾身一震,錯愕地看着我。
我抽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於滿,你通敵叛國,謀害主將,這是死罪!」
「昭華將軍……您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通敵叛國!我這條命都是宋將軍救回來的,我怎麼可能害他!」
他神情激動,聲淚俱下。
可我的劍卻沒有偏離半分。
「你說是突厥人挾持了你,所以宋將軍纔會進那片山谷?」我搖頭,「他不是這麼草率的人,他也不會不提前探查就帶着那麼多兵馬進去送死。」
「於滿,是你提供了錯誤的情報把宋將軍引進去的,你這一身傷也是你自己弄出來迷惑大家的。」
我用劍挑開於滿胸前的衣服,他心口的一道疤痕裸露在外。
「突厥人喜歡在心口紋上喜歡的姑娘的名字,你也紋過吧?後來爲了當好一個合格的奸細,就把那紋生生燙沒了?」
於滿震驚地看着我。
「你纔是巴什圖埋在漠北軍中最深的棋子,漠北城防圖也是你送出去的,可巴什圖不信任你,甚至懷疑那城防圖是假的,所以你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鋌而走險設計了宋將軍。」
他沒想到我會知道這麼多,整個人呆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低低地笑起來。
他不裝了,不屑去裝了。
僞裝了太久,他也累了。
「不愧是宋將軍的女兒。」他笑着笑着又咳了,他能知道我的身份,我一點都不奇怪。
巴什圖之前在京城認出我了。
「你以爲我靠什麼把宋雲虎引進去的?」於滿笑得惡劣,「我找了一個背影跟你長得極像的女子,穿上了你的衣服,打扮成你的樣子,從後面看,幾乎跟你分不出來。」
我緊握着拳頭,死死盯着他。
於滿卻還在說:「他親眼看着『你』被人捉住,被好幾個男人壓在樹上欺辱,你猜,作爲父親,他忍不忍得住?」
「他忍不住!」於滿大笑,「他帶領的那支軍隊裏有不少人都曾是你的兵,他們一個也忍不住,他們迫不及待地衝進去想要解救自己的將軍,迫不及待地進去送死啊!哈哈哈哈哈!」
我上前一步,抬劍狠狠刺進了他的肩膀。
於滿痛呼出聲,再也笑不出來。
我恨不得殺了他,可我還不能殺他,我要撬開他的嘴,問出我老爹的下落。

-17-
齊順十三年,我爹從死人谷失蹤。
我用盡酷刑,終於讓於滿這個叛徒張了口,他說我爹舍了一條胳膊,衝破了突厥人的圍堵,跳進了死人谷的一條暗河裏。
他說暗河陰冷無比,說我爹沒了一條胳膊,根本遊不動的,光流血都流死了。
可我不信,我總覺得我爹還活着,他在某個地方等我去找他呢。
我送於滿去見了閻王。
朝廷派新的將軍來接管了漠北十三城。
我一邊輔佐他,一邊帶着人一路沿着死人谷的暗河往下找。
村莊,寨子,部落,我一個都沒放過。
這一找就找了兩年。
這兩年間,我聽到了不少肖寒臨的消息。
聽說他任職大齊監察院副使,一上任就顯現出極高的能力,協助抓獲了不少突厥安插在大齊國都的奸細。
突厥的奸細組織元氣大傷,已經把據點漸漸撤離了京城。
我還聽說,突厥派了不少刺客去刺殺肖寒臨。
可肖寒臨很謹慎,而且運氣好,好幾次鋌而走險,撿回了一條命。
我收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也替他心驚,然後心裏想着,若是以後能見到,得多囑咐他練練功夫了,畢竟他那仨瓜倆棗,實在有些不夠看。
可是,以後還能見到嗎?
我不知道。
突厥可汗在半年前突然暴斃,突厥部落形勢大變,幾個王子明爭暗鬥,已然開始內亂。
已經被封爲小可汗的巴什圖更是成了衆矢之的。
一邊防止被兄弟背刺,一邊又要操心這邊的戰事。
而人一旦太忙,就容易出現紕漏。
他在一天夜裏多喝了點酒,也就在那天夜裏,我們向他們的營地發起了攻擊。
火光漫天。
突厥軍隊倉皇應戰,主將巴什圖被人從帳篷裏擡出來,落荒而逃。
這場勝利是碾壓式的。
我帶兵去劫殺巴什圖,他被我們逼至死人谷時,酒也終於醒了。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世子妃啊,好久不見。」
酒還是沒醒。
等我把他腦袋砍下來時,他應該就能醒了。
我一把抽出背後彎刀:「給我殺!」
雙方在死人谷進行激戰,我提刀殺到巴什圖面前。
這些年午夜夢迴,我總能看到老爹在死人谷滿身血污的場景。
一想到,一想到他是因爲我才中了計,我只覺得心如刀絞,難受得喘不過來氣。
這些年的怨懟、不安、憤怒,此時全都化成了實質,它們附着在我的刀鋒之上,一下又一下砍向巴什圖。
巴什圖有些應對不住了,他猛地朝我揮出一擊,然後就轉身要逃。
我甩出鞭子將他的手臂牢牢捆住。
另一隻手不停,刀鋒銀光一閃,巴什圖的胳膊就落了地。
「啊!」
巴什圖慘叫着,用突厥語咒罵我。
他怨憤地往後爬,然後跳進了我再熟悉不過的那條暗河。
殘餘部隊看到主將被逼着跳了河,當即士氣全無,紛紛繳械投降。
我甩了甩手上的刀,帶人去了暗河下游。
我在下游的臭溝裏發現了巴什圖的屍體。
手下將士興奮地歡呼吼叫。
我默默吐出一口氣,抬手割下了巴什圖的人頭。
「你沒有我老爹運氣好。」

-18-
我升官了,肖寒臨也升官了。
陛下召我回京受賞,回京前一天,我又去了死人谷。
人人都說這裏陰森可怕,仔細聆聽,甚至能聽見死人的啼哭聲。
可我卻不怕,因爲這是我爹失蹤的地方,我爹會保佑我。
他最疼我,捨不得嚇我。
我正要離開時,被不遠處冒出的一個人頭嚇了一跳。
那是個清秀少年,看起來懵懵懂懂。
我問他:「你是誰?」
「我是王明。」他說,「我是神醫谷的採藥人,死人谷有一味珍稀的藥材,我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採摘。」
我點點頭,轉身要走,走了幾步之後,我又急急忙忙趕了回去。
「每年都來?」
「是的,每年都來。」
「在哪裏採藥?」
「這裏,還有下面的岸邊。」
我抓着少年的手,指甲不自覺嵌入了他的手腕,少年疼得眉頭直皺。
「三年前,你們在這採藥的時候,有沒有……撿到什麼人?」
我問得艱難,心跳也漸漸加快。
「三年前……」少年呢喃,幾秒後一拍腦門,「你說的是獨臂大俠嗎?」

-19-
我爹還活着,被神醫谷的人救了。
只是刮花了臉,摔傷了腦袋,記不得以前的事了。
我去神醫谷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教神醫谷的小弟子們練功夫。
「哎!手抬起來!站直了!」他凶神惡煞,「一個個身體弱得要命!我家丫頭一隻手都能把你全都掀翻!」
「獨臂大俠,你還有丫頭啊?那你丫頭多大了?」
老爹一隻手撓了撓腦袋:「不記得了,應該有吧。」
「可能十二三歲?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我看着他,哭得淚流滿面。
我在神醫谷待了三天,每天都去找老爹。
他很喜歡我,會跟我說很多話。
可他還是不認識我。
他也不願意跟我離開。
我沒辦法在神醫谷久留,只能把老爹託付給神醫谷照顧。
他在這裏會生活得很好。
我回到京城的時候,肖寒臨在城門口接我。
他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一點沒變。
他陪我進了宮:「你真要向陛下坦白一切?」
「是啊,遮遮掩掩,太累了。」我笑,「又不是見不得人,我想讓大家知道我是誰,昭華將軍是誰,我想讓他們知道,宋將軍的女兒不比任何人差。」
「你知道的,我爹好面子。」
肖寒臨勾了勾脣角:「你爹的消息,你要告訴陛下嗎?」
我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
「不告訴了,我爹現在上不了戰場,也不認識陛下,我想讓他快樂地度過餘生。」
我已經想好了。
陛下若是以後知道了要罰我,那我也無話可說,只能多攢點戰功讓他少氣一點。
肖寒臨說:「若你的戰功不夠,那就加上我的,這麼多年我在京城也是做了不少事的。」
出乎意料地,皇帝沒有怪罪我。
只嘆息着在我的面前緩緩踱步,他看着我:「宋時之,你小時候,朕曾見過你。」
「那時朕還是太子, 宋雲虎,你的父親, 他是朕最喜歡的小將軍。」
「他喜歡讓你騎在他的肩頭, 帶你到處炫耀。」
想到了以前的往事, 陛下臉上浮現出回憶。
「宋將軍大義, 爲國犧牲至此,朕無法好好補償他就已經覺得心痛,又怎麼因這點小事來罰你?」
皇帝衝我們擺了擺手:「回去吧,朕會昭告天下,宋時之宋將軍乃國之重才,吾心甚慰。」
肖寒臨與我並肩離開養心殿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又走進了殿內。
剛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愣了愣。
「寒臨啊,你這是又做什麼啊?」
肖寒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言辭懇切:「求陛下爲臣與宋將軍賜婚!」
爲一對新人賜婚兩次,這事還從未有過。
因而我與肖寒臨的婚禮也容不得我們低調。
那天,來了很多人。
可沒有我的父親,我考慮了很久要不要請他過來, 可又總覺得見了太多舊人舊物,對他未必是好事。
他這樣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做他的獨臂大俠, 在神醫谷當個武夫子, 這樣很好。
可沒想到, 我與肖寒臨成親那日,老爹還是跟着神醫谷少谷主來喝了喜酒。
他與以前的模樣判若兩人,幾乎沒人認出來他。
我看着他紅了眼睛,他卻生氣了。
「你這丫頭,你在神醫谷與我相談甚歡, 我把你引爲忘年交, 你怎麼連成親也不請我來喝杯喜酒?」
我朝他舉起酒杯:「那我向你賠罪可好?」
「不好。」他搖頭, 「我要罰你。」
「罰我什麼?」
「罰你這輩子能跟肖寒臨白頭偕老, 恩愛一生。」
我總覺得,老爹好像想起了什麼?
後記
宋時之宋將軍被陛下親封鎮北將軍,奉命駐守漠北。
肖寒臨在老侯爺因病去世後, 承襲鎮南侯爵位。
死人谷徹底被大齊軍隊接管, 突厥人被徹底趕出大齊境內。
宋時之在死人谷蓋了一棟小木屋, 兩人每年約定在死人谷相見, 相守一月, 然後各自奔赴戰場。
樂此不疲,甘之若飴。
肖寒臨在一個宴會上被友人調笑:「副使大人現在可真是守活寡了,偏偏那些煙花之地也半點不踏足。」
「我若是你啊,纔不會放任心愛之人遠離,我就是綁也要把她綁在身邊。」
肖寒臨依舊淺笑:「所以啊, 你不是我。」
一聲鷹鳴自天空傳來。
肖寒臨抬頭看着上面, 眸光帶笑。
他的娘子是雄鷹,是孤狼,她不願做被圈養的兔子, 他就不做禁錮她的牢籠。
只要知道彼此相愛,心靈相通,就夠了。
(本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