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包贈情郎

偶然搭救進京趕考的落魄書生。
臨別時依依不捨,我贈他香囊定情:「待公子高中,莫要將我忘了。」
他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金鑾殿上,皇帝爲今科狀元賜婚。
他伏地請罪:「臣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
掏出懷中磨褪了色的香囊。
殿上抽氣聲此起彼伏,衆考生窸窸窣窣,共掏出香囊十八枚。
皇帝問:「還娶嗎?」
狀元郎咬牙切齒:「娶,我娶不死她。」
屏風被踹倒,太子黑着一張臉,手中香囊攥到變形。
「慢着,我也要娶。」

-1-
城南碼頭,十里長亭有風送迎。
我站在書生面前,替他扶一扶巾帽,捋一捋衣襟,眼角泛紅,眼底帶淚。
「此去一別,郎君不知何日再歸。」
纖纖柔荑自廣袖探出,在他腰間繫上一枚香囊,含嗔帶怨在他胸口一推。
「他日若是高中,莫要將我忘了。」
那香囊繡工精細,正面是喜鵲登枝,背面是雙蓮並蒂,另綴了個小小的【鳶】字。
書生心中柔腸百轉,拍着胸脯道:「小娘子放心,待我及第歸來,定高頭大馬娶你過門。」
西風漸起,書生上了船,向着岸邊連連揮手。
我也揮手,一邊揮手一邊捏着袖子拭淚。
離別愁恨苦,真個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那船漸行漸遠,隱入霧中。
確認再看不見人影,我靜立片刻,將手攏回袖中。
方纔含情的眉眼唰地垮下去,比戲班子變臉還快。
寶珠拎着賬本從角落鑽出來,面露喜色。
「小姐,這月第十六個,可算能收工了。」
心比在碼頭賣了十年魚更冷,我吩咐她。
「記下,書生李四,面形方廣,倉庫俱全,功名有望。
「中舉之數……千分之三。」
依言寫了,寶珠發愁:「小姐,上個月最低也有千分之十,如今是越發不濟了,這等人竟也要分走一枚香囊。」
轉身往家走,我同她解釋:
「你懂什麼,這叫量變引起質變。
「夜路走多了,還怕撞不見鬼嗎?」
寶珠吐了吐舌頭:「小姐,這詞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見我瞪她,趕忙又問:「送出這許多香囊,萬一都中了舉,小姐你還能拆作兩個嫁了?」
我得意道:「我早算過了。你可知每三年一次科舉,參加者足有數萬之多,而及第登科者不過百人?我統共才散了不到百個香囊,能中一個都要謝天謝地,中兩個那是絕無可能!」
說到這裏,我思忖:「嘶,這般一算,尚且不夠保底。不行,不能收工。」
寶珠哭喪着臉:「小姐,資助書生可費銀子。如今舉人還沒來,咱嫁妝本倒是先賠了進去。」
我大怒:「風投風投,沒有風險哪叫投資!」
主僕二人匆匆回家,連夜再繡了十個香囊,將那手繃掄得直冒火星子。
那時我年輕,以爲數據就是硬道理。
後來我才知道,玄學這事,它不講道理。

-2-
我是宣州城內一名老實本分的繡娘,撿書生這活計,是老天硬塞給我的。
某日偷閒,聽茶樓先生說書,講的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第二日,講的是牡丹亭還魂記。
第三日,講的是玉嬌梨。
沒聽進去什麼風月纏綿,我只聽見幾個關鍵詞。
落魄書生、佳人搭救、高中進士、風光歸來、美滿團圓。
我聽得兩眼放光。
自打家裏出了意外,我一孤女,帶着寶珠在這城中勉強混口飯喫,還要處處看人臉色。
嫁與達官顯貴恐遭折辱,但若能搭救一窮書生,又教他中了舉做了官,他自當敬我重我,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養成系誠不我欺!
宣州城是個好地方,地處關要,是南邊進京的必經之路。
於是第四日,我在城郊破廟,撿着了一個渾身是傷的年輕男子。
這是什麼?
這是老天有眼。
這是天賜良機。
這是手心裏寫字,明擺着給我嘛!
我當機立斷,把人送到醫館,救了。
郎中說他傷得重,要花不少銀子。
咬咬牙,給了。
只盼他日後高中,加倍還我。
我照着話本子裏的橋段,衣不解帶守着,確保他一睜眼就能看見本救命恩人。
三日後他終於轉醒,一雙黑眸深得像潭水,溼漉漉的,小狗一樣將我望着。
我才發覺他竟長得如此好看。
他露出一個豔奪明霞的笑:「姐姐,你救了我。」
一顆心怦怦直跳。
我心想,壞了,這人風流得很。
風流多了,學問就少了,中舉就難了。
我得趕緊去撿下一個。
但這人可惡,在牀上躺了大半月才養好傷,害我眼睜睜錯過了七八個落魄書生。
誰懂,在最無能爲力的時候,遇到了最想保護的一羣人。
待他能下地,我立時將他送去了碼頭。
少年漂亮的桃花眼蓄起水霧,楚楚可憐:「姐姐這是要趕我走?」
我胡亂應着:「快走吧,我趕進度。」
他清澈的眸子眨巴了兩下。
「我是說,進京趕考!」我趕忙改口,「再不出發,只怕要誤了科舉。」
他不解:「我何時說了要進京趕考?」
我驚了,他竟然不是書生。
那銀子豈不是白花了!
許是我的懊惱太過明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罷了,就當爲了姐姐,我去考一考功名。」
真是個好乖乖!
我連哄帶騙讓他上了船。
當然沒忘了贈他一枚香囊。
他這才滿意笑了,漩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姐姐親自繡的?真好看。」
珍之重之收進懷中,熨帖放好,又輕輕拍了拍。
衝我柔聲道:「好姐姐,等我回來。」
我自是滿口答應。
就是不知怎的,臉上有些熱。
船行漸遠,我與寶珠彈冠相慶。
首戰告捷。
官夫人指日可待!

-3-
其實撿的書生多了,也不是個個都滿意。
譬如上個月給城北Ťû₉張夫人家送繡好的成衣,街頭鬧哄哄的。
我湊上前看熱鬧,原來是小販逮着個買東西不給錢的潑皮。
但我看那男子清冷矜貴,氣度不凡,不大像個潑皮。
他振振有詞:「何謂給錢?從未聽說過。」
嚯,人不可貌相。
轉身欲走,卻見小販眼珠子賊溜溜直轉:「你若是沒錢,拿腰間玉佩抵給我。」
是個二龍戲珠的玉佩,淡紫色,通透水潤,一看就是上乘貨。
不過拿了個桂花糕,哪值這些錢?分明是在訛人。
那男子受周遭指指點點,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解下玉佩就要給他。
我看不過眼,衝了上去。
奪回玉佩,又替他付了錢。
小販沒撈着便宜,灰溜溜走了。
我叉着腰趕人:「別在這起鬨架秧子,都散了都散了。」
男子看着年紀比我稍大些,執着扇子對我鞠躬:「多謝姑娘替我解圍。」
施恩勿念,我擺擺手:「你進京趕考嗎?」
我只關心這個。
他猶豫片刻:「唔,要進京的。」
我在心裏豎起大拇指,真是慧眼如炬。
於是我爲他備了盤纏,又贈了香囊,送他上船。
臨別時他來回踱步,片刻後下定決心對我道。
「吾乃當朝太子,只因私自出宮迷了路,承蒙姑娘相助,待吾回宮,封你爲妃。」
我愣住了:「五十夠嗎?」
他神色認真又端肅:「姑娘一定等着我。」
我配合地點點頭。
壞了,這是個傻子。
科舉真是害人不淺。
不過范進中了舉才發瘋,這人還沒考就癲了。
多少有點不勞而獲。
我想了想,往香囊裏多塞了幾味醒腦開竅的中藥。
船開遠了,他腰間巨大的香囊還若隱若現。
這回是賠本買賣。
我流的淚格外多。
罷了罷了,就當做回善事。

-4-
還有一回,那書生竟自己找上門來。
齜着發黃的大牙:
「你以後不用要強了,因爲你的強來了。
「我一路遇到過很多漂亮小娘子,但我選了你。
「你條件雖然不好,但我也不嫌棄。先把我爹孃接來伺候,等我高中後自然不會虧待你。」
我摔上大門,噁心欲嘔。
寶珠慌忙迎上來:「小姐這是怎的了?外面是什麼人?」
我指着大門,手抖了三抖,惡向膽邊生:「你相公。」
她大驚,匆匆看了一眼:「你相公!」
「你相公!」
「你相公!」

-5-
從宣州城進京約莫需要一個月的路程。
因此離科舉還有個把月的時候,我停了撿書生的活計。
否則就算撿着,那書生也趕不上科舉。
不用再繡香囊,我終於得以清閒一段時日。
我管這叫。
休漁期。

-6-
掐着時日,我日日去茶樓找說書先生,盼着他消息靈通,能教我早些知道放榜名單。
盼了半天,名單沒盼來,說書先生故事倒是一天賽一天的新。
「且說狀元郎,那是英姿颯爽樣貌俊美,一身麒麟錦袍威風凜凜。」
誰問這個了,倒是說說狀元郎姓甚名誰。
我好同賬本上的名字對上一對!
那賬本上的名字我倒背如流,天可憐見,總能中上一個吧?
「皇帝榜下捉婿,想將郡主嫁於他。誰料狀元郎聽了,當即跪倒在地,俯首請罪。
「『臣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她不娶,望殿下恕罪。』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豔紅喜人,略褪了色,顯然是珍藏已久日日把玩,仍能看出繡工精細。正面是喜鵲登枝,背面是雙蓮並蒂。」
好似有個大餅從天而降。
心頭浮起雲彩,我暈暈乎乎,簡直要樂昏過去。
我撥開衆人擠到前排,連聲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老先生一捋長鬚:「皇帝正要誇他重情重義,忽然聽得探花郎出了聲,從腰間解下一枚香囊,遞到跟前一看,你猜怎的?竟和狀元的是一模一樣!」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醒木咣噹一敲。
大餅碎成了玻璃碴。
腿抖得像糠篩,我扶着桌子,顫顫巍巍。
不可能啊,我算過的。
祖墳冒青煙了?
說書先生還在繼續:「本以爲到這就結束了,可您說巧不巧,大殿之上,諸位考生有掏袖口的,有解行囊的,又翻出不少香囊,仔細一數,竟足足有十八枚之多!」
茶樓裏倒抽冷氣之聲此起彼伏,氣氛比現場還緊張。
那抽氣聲有了實體,像蛇鑽進我的脖子,我只覺得遍體生寒,冷汗如雨。
十八枚,把我拆了也不夠分的。
一次得罪這麼多官,我可真是有本事。
「如此這般,皇帝又問狀元Ṭű̂₂郎,你可還要娶她?」
「你們猜,他怎麼說?」說書先生衝我揚了揚下巴,「這位姑娘,就數你聽得最起勁,不如你來猜一猜?」
猜什麼,猜我要被拆成幾塊?
我從喉嚨縫擠出一句:「不干我事。」
轉身就要走。
得趕緊通知寶珠收拾細軟跑路。
一道金玉相擊的泠冽聲音從旁側殺出,攔住我去路。
「我說,娶,」手掌傳來的溫度貼在肩頭,我猛一激靈,撞入熟悉的眼簾,「我娶不死她。」
他勾起脣角,笑得純良又玩味:「姐姐,你要去哪?」
又是啪的一聲,黑色摺扇將搭在肩頭的手敲落。
視線順着回望,執扇的手指瑩潤修長,骨節分明。
那人長身玉立,舉止間清尊華貴,怒氣卻甚:「慢着,我也要娶。」
狀元郎往我身後躲了躲,小狗似的委屈巴巴:「姐姐你瞧,這人好凶。」
執扇公子臉沉得發黑,額角青筋使勁跳了跳。
我哭喪着一張臉。
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兩人一左一右,架着我出了茶樓。
說書先生在背後喊:「還沒說完呢,姑娘怎麼走了?」
我很虛弱:「下次一定。」

-7-
他二人長得好看,挾着我胳膊的身姿也很綽約,惹得路人紛紛朝這處看。
迎面碰上鄰居李婆婆,樂呵呵同我打招呼。
「阿鳶,今天運氣這麼好,撿回兩個俏書生。」
我拼命比口型【讓寶珠跑】。
李婆婆眼神不太好。
「什麼?豬跑了?放心,豬圈牢着呢,跑不了,呵呵。」
我欲哭無淚。

-8-
兩人對我家熟門熟路,進了屋,一個扶我在桌旁坐下,一個去倒茶。
無他,腳軟。
公子人頗好,居然給我也倒了一杯。
我低頭喝茶,室內一時無聲。
慢騰騰喝完一杯,我再伸手去倒。
剛挨着壺柄,一隻大手握住我的:「姐姐怎麼不說話?」
少年壞笑的臉湊近:「讓我猜猜,不會是忘了我姓甚名誰吧?」
我訕訕賠笑:「豈敢豈敢。」
我真的敢。
天老爺,我送了一百零八個香囊,哪能個個都記得住。
少年星子般的眼有片刻黯淡,很快又亮起來。
「奚雲烽。烽隨星落,書逐鳶飛。
「姐姐,這țü³裏頭有你有我,可別再忘了。」
心裏咯噔一下。
抬眼去看另一位,他側了身,手中摺扇悄悄展開半幅。
我點頭:「謝允珩,允文允武,君子如珩。」
奚雲烽急了:「姐姐怎麼記得他?」
我剛想說扇子上寫着,被謝允珩搶話:「自然是因爲阿鳶心裏有我。」
扇子掩住脣角,我分明瞧見他輕輕笑了。
還來問我:「是也不是?」
他鳳目狹長,墨色的眉斜飛入鬢,一身白衣,坐在那謫仙似的,帶着一股子清冷。
那一笑,如月下白曇初綻,仙子落入凡塵。
我被他蠱住,下意識道:「是。」
奚雲烽瞬間炸毛,跳起來指着他鼻子就要罵。
目光掠過我,神色變了幾變,怒火硬生生壓下去,挪近幾步挽住我胳膊,輕聲道。
「我只是個小角色,自然不能和謝公子比。
「真羨慕謝公子,要是姐姐對我有他一半就好了。」
門外傳來寶珠的聲音:「咦,小姐你發財啦?家裏怎麼有股子西湖龍井味兒?」

-9-
寶珠去牆角了,鵪鶉似的站着。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我兩眼一閉:「二位公子有話還請直說,既是我貪心在先,要殺要剮我都認了。」
「什麼殺呀剮呀的,說得嚇人。」奚雲烽嗓音摻了蜜,「我高中歸來,姐姐不準備同我成親嗎?」
謝允珩渾身散着寒意:「她已經答應嫁我。」
奚雲烽當仁不讓:「姐姐第一個香囊是送給我的。」
謝允珩慢條斯理:「她送我的是最大的。」
奚雲烽氣滯:「你!」
我倏然睜開眼。
人貴有自知之明。
我又不是什麼天仙似的美人。
他們二人現在不過是賭氣掙面子,纔來爭一爭我。
等回頭當了大官,與我朝夕相對,時時記起被我愚弄,那還不恨得牙癢癢,一天抽我十鞭八鞭的。
我想當官夫人本就是圖一庇護。
倘若嫁過去了日日遭罪,那不是自己往火坑裏跳。
我又不傻。
不如給他們一個臺階,趁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想明白了,我做小伏低:「這位狀元郎,這位……」
忽然想起還不知道謝允珩是何名次。
奚雲烽道:「他是太……」
謝允珩眼中寒光一閃:「探花。」
奚雲烽不情不願閉了嘴。
果然和茶樓先生說的一樣。
我沒多想,繼續道。
「狀元郎,探花郎,兩位既已蟾宮折桂,日後加官進爵,自有高門小姐待嫁。
「我只是宣州城一名普通繡娘,無錢權又無家世,無論如何配不上二位。
「之前香囊的事多有得罪,我送二位進了京,也算功過相抵。至於那些約定都是戲言,就隨它去了吧。」
瞧瞧這話,滴水不漏,給足面子。
照理來講,他們應當就坡下驢。
但顯然他們不是講理的主。
奚雲烽當即反對:「誰稀罕高門小姐,我只要姐姐。」
這孩子,一看就沒受過苦日子。
不知道身居人下的不易。
我想了想:「不如這樣,我每日都去城西井市賣繡品,明日你們同我一起,體會一二再作決定?」
體會過貧賤百姓的生活,自然就知道憑藉好風直步青雲的諸多裨益。
我真是用心良苦。
奚雲烽挑起眉,鬧熊孩子脾氣:「我不管,姐姐嫁了我自然不用做這拋頭露面的活計,不去不去。」
倒是謝謫仙敲着扇子,語氣有些期待:「如此甚好,阿鳶姑娘的生活,我很想參與。」
「那我也要去!」
奚雲烽柔弱不能自理地鑽進我懷裏:「趕了半個月路纔到宣州,我累得很,要在姐姐家休息。」
屋內溫度驟降幾分。
他還想說什麼,被謝允珩冷着臉一把拎住後衣領,雙手在空中亂揮。
「今日多有叨擾,阿鳶姑娘,明日城西見。」
就這麼拎着出了門。
寶珠碎步子挪過來,遞我一把瓜子:「小姐,其實我覺得,你們仨把日子過好比啥都重要。」

-10-
「放開我!」
謝允珩長臂輕舒,將他扔出老遠,言語毫不客氣:「規矩點,別對阿鳶姑娘毛手毛腳。」
「不用你管!我喜歡姐姐自然要同她親近,不像你這種人,假門假式,虛僞得很。」
謝允珩已有惱意:「阿鳶姑娘尚未婚配,你若敬她重她,就不該毀她清白。」
對面小子抱起雙臂,勾起的嘴角極盡嘲諷。
「你也配同我講清白?我且問你,清白有什麼用?
「我奚家清清白白,結果呢?!
「你們天潢貴胄,一個狀元就想勾銷奚家七十三條人命,哪裏在乎什麼清白不清白!」
謝允珩薄脣抿成一條線:「這件事,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奚雲烽嗤笑,袖子往空中一揚,轉身去了。
月色寂寥,人影孤吊,三分蕭索,七分驚心。

-11-
宣州城樓閣連雲,轉過二十四洞紅橋,就到西市。
一抬眼,瞧見兩道風流身姿。
奚雲烽年紀輕,穿了件銀硃滾邊的窄袖勁裝,頭髮用鏤空雕花的金冠高高束着,意氣風發。
謝允珩身着象牙白錦緞長袍,玉骨月魂,黑色摺扇握在掌心,立於喧鬧市井也自有一方天人勝處的光華。
心口漏跳了一拍。
匆匆鋪好攤子,利索擺上各色香囊、手帕、團扇紋樣,開始吆喝。
其實根本用不着吆喝,站了兩個活招牌,大姑娘小媳婦都錯不開眼。
相熟的王家妹子大着膽上來挑揀,眼珠子卻粘在奚家小子身上不動彈,問道:「這個怎麼賣?」
我:「香囊五十文。」
她又看向謝謫仙:「這個呢?」
我把她臉掰過來:「這個不賣。」
ţṻ⁶她大手一揮,排出一百文大錢。
我樂開了花,把撿書生的法子全盤托出,與她這那那這交代一番。
王姑娘聽得心馳神往,最後扼腕嘆息:「早知當時與你一起。」
誰說不是呢,她若分走一半,我也不用這麼狼狽。
我倆齊齊嘆息。

-12-
託兩尊大神的福,不出半天香囊盡數售罄。
只剩了一堆手帕團扇。
很惆悵,沒想到我的職業賽道如此早便定了型。
我讓寶珠把撿書生的賬本也拿出來賣。
給它起了個名,叫「亦可賽兒」。
奚雲烽問:「這是何意?」
我答:「挑個好夫婿,賽過養個兒。正是此理。」
謝允珩好奇:「我那張賣了幾個錢?」
我嘖了一聲:「你下架了。」
他似笑非笑,我有點心虛。ŧű₆

-13-
暮色西沉,一抹斜陽掛在樹上,催人歸家。
今天收穫頗豐,銀子沉甸甸在手上,我心滿意足,盤算着去醉仙樓犒勞二位活招牌。
正收攤,眼前倏然投下黑影。
一隻肥膩的黑手伸出,猛地從我手中搶走錢袋。
我大喫一驚,下意識去奪,被一股大力狠狠推開。
倒退了幾步,我站立不穩,連桌板也一併帶翻,險險摔倒。
千鈞一髮之際,少年將我攬入懷中。
清亮聲音少見地染上憤怒:「你做什麼!」
對面領頭的爛糟鼻子蛤蟆嘴惡人奸笑道:「小繡娘日子過糊塗了,連貢錢都不記得孝敬,還要本大爺親自來拿!」
聲音入耳,我陡然慌了神,四肢一點一點變得僵硬。
奚雲烽啐了一聲,衝上去就要教訓那地頭蛇。
我慌忙拉住他。
那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他們有官府撐腰,在城裏簡直橫着走,誰見了都避讓三分。
宣州城富庶,又地處關要,知州雖是地方官,地位卻極高,更與朝中大臣亦往來密切。
即便是狀元授了官,也得罪不起。
我攔在奚雲烽面前,語無倫次:「你別去,錢給他們就是了。沒事的,城中小商小販都要給,我月月都給,給了錢就沒事的,他們不會再找麻煩。」
我攥着他袖子,哀求道:「別去。」
別爲了我,斷送大好前程。
別爲了多餘的身外之物,像爹孃一樣,永遠離開我。
奚雲烽低頭看着面前姑娘,她向來靈動狡黠,此刻卻皺着一張小臉,杏子般大而圓的眼中浮起一層水光,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偏偏倔強地咬着脣,仰起臉,想要保護他。
他心疼,卻莫名有些高興。
脣角不自覺噙着笑,他輕輕拂過帶淚的眼尾,安撫意味十足:「姐姐別怕。」

-14-
流星颯沓,他當門一腳踹在地頭蛇胸口。
那惡人倒飛出去丈遠,仰躺在地上四腳亂蹬。
像個翻了殼的大王八。
我看蒙了。
片刻後反應過來。
爹的,好解氣!
煙塵飛揚,襯得奚雲烽眉眼格外凌厲,竟有幾分像鮮衣怒馬的Ťű³少年將軍。
跟着的十餘個地痞流氓叫嚷着衝上來。
心驟然提到嗓子眼。
忽然一柄摺扇張開,擋在我眼前。
「別看,當心嚇着。」
謝允珩規矩地與我隔了半臂距離,摺扇灑金絹面上一幅碧空紙鳶圖遮住視線,頎長身形密不透風。
揮拳聲,呼喝聲,統統隔在外頭。
很有安全感。
我乖乖站着,悄悄扒了一點縫去看。
又聽他低聲吩咐:「去幫忙。」
誰?我嗎?
兩個人影從暗處鬼魅般地衝出。
不愧是有錢人家的探花,出門居然還帶侍衛。
我拍拍胸口,放下心來,還是問一句:「能打得過嗎?」
謝允珩:「能,再來兩個也沒事。」
我:「?」
謝允珩:「哦,他是武狀元。」
我:「!」
安心縮回扇子後面。
打完架的奚雲烽:「姐姐,我剛纔是不是很威風……」
我方從扇子後面探出頭。
他頓住了,繼而暴怒:「謝允珩!你故意的!」

-15-
直到醉仙樓的小二上了菜,奚雲烽還在抱怨。
「你那兩個影衛喫白飯的?我在前頭打架,他倆就顧着撿手帕?」
「那是阿鳶姑娘謀生的活計,自然要小心保管。」
接過謝允珩遞來的包裹,賣剩下的繡品都在裏頭,一件不少,一塵不染。
我連連道謝。
奚雲烽咬牙:「靠,你好陰險。」
我憂心忡忡:「那潑皮和官府有勾結,朝中亦有他們的靠山,你們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衝動起來爽得很,收爛攤子又頭疼。
想想又補充:「但是剛剛真的很解氣。」
奚雲烽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是當然!姐姐準備怎麼獎勵我?」
我給他夾了一隻桃花鴨腿。
門口大黃都沒他開心。
還是謝允珩比較正經,及時把話題拽回正軌:「阿鳶姑娘放寬心,這等州官,我還瞧不上眼。」
又道:「都是我不好。」
奚雲烽咋舌:「等會,你怎麼用我的招。」
我奇道:「和你有什麼關係?」
謝允珩難得皺了眉:
「我總想着,等我當了……官,定要濟世愛民,恩化四海,教百姓安居樂業,世間海晏河清。
「可沒想到連宣州城這般緊要地方都已是蛇鼠一窩。天子國威難及之處,豈非更多腌臢。
「看到這些渣滓欺凌百姓,我只恨自己有心無力,滿肚子聖賢書帝王術都是枉然。」
壺裏盛着酒,是辛辣灼烈的竹葉青,他倒了一碗,仰頭一飲而盡。
難得聽他說這麼多話,聲音像飛泉擊石,清泠泠的。
我爲他叫好:「有謝公子爲官,是大熙朝之幸啊。」
又寬慰道:
「就算當了官,也不可能以一人之身周全萬事,有些漏網之魚也是難免。
「我不懂什麼官場權勢,但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宣州雖然有些荒唐事,但我們這些百姓小心着些,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酒意浮上來,他眸色有些迷離,仍正顏厲色:
「這話阿鳶尚且說得,我卻說不得。
「身在其位,一民不安,一事不理都是失責。
「公門中人若要求百姓時時處處謹小慎微,那朝廷養我公門之人又有何用?」
有煙花伴着嘯聲升空,在夜幕散作漫天流光。
謝允珩倚在窗邊,眉目低垂,側臉隨着火光映照忽明忽滅,明暗交替間,輪廓清絕得驚人。
我忽然明白,什麼叫「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什麼叫「清高君子心,霜雪不能侵」。
什麼叫「公子只應畫中見,此中我獨不知津」。
樹沒動,風沒動,是我的心在動。
心裏突突地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話語,千般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男人,真的很會。
奚家小子哇哇亂叫:
「你貫會豬鼻子插大蔥裝象!
「好聽話誰不會說,本狀元還道要當個鎮遠大將軍,打得那蠻子抱頭鼠竄,還邊關太平!」
該說不說,他有點聒噪。

-16-
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我索性捧着碗,慢吞吞喝甜釀羹。
醉仙樓大廚有本事,一口直甜到我心坎。
喝得再慢碗也見了底。
我心一橫:「昨天說的話,還算數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當然!」
臉飛上紅暈:「明日巳時,門環上自有答覆。」
二人面露驚喜之色,互看一眼,視線對撞出熊熊烈火。
次日他倆對着大門苦思冥想,我和寶珠已經跑出了八十里地。
「小姐,我看兩位公子都挺好,你就挑一個嫁了有何不可?」
我躺在馬車裏閉目養神:「下嫁吞金,上嫁吞針。這種麟子鳳雛,我高攀不起,嫁了也是受罪。」
長痛不如短痛。
我一向清醒。
寶珠皺成苦瓜臉:「咱家這個條件,下嫁也有難度。」
我掀開簾幔:「勞駕,她要下車。」

-17-
一路向北,十日後到了禹州。
城牆還似兒時眼熟,城裏已變了模樣。
我帶着寶珠進山給爹孃上香。
山吐三分秋色,我絮絮叨叨,講我繡工好,又講我運氣好,總之日子過得很好。
煙霧朦朧,陽光影影綽綽投下來,籠得周身溫暖,好像回到爹孃抱着我講故事的時候。
許是因爲太過想念,隱約間,眼前真的有道人影。
等等,人影?
我顫悠悠問寶珠:「你有沒有……看見一個……」
寶珠哆哆嗦嗦點頭:「白色的……長頭髮……」
人影走過來了,我和寶珠緊緊抱在一起。
人影穿過灰白的霧氣,露出一張仙姿玉質的臉。
我抖得更厲害。
娘噯,這真是活見鬼了。

-18-
「說吧,爲什麼要跑?」
謝允珩一身銀白袍子,長髮如墨,用白玉冠半束着,一派的天人之姿。
霧氣繚繞他深邃眉眼,看不清他神色,只透出薄脣一點硃紅。
我猜不透他是否生氣,於是態度誠懇。
「謝公子,我這人老實本分,實話同你講,我配不上你,又不敢當面拒絕下了你的面子,只好跑了。」
他被逗笑了:「你給我找了十八個情敵,還敢說自己老實?」
我低頭賠罪:「呵呵,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轉身拿了三根香,在爹孃墳前恭敬跪拜。
斜陽影長,忍冬花在風中搖曳,好似故人頷首。
我心念一動,脫口而出:「你要聽故事嗎?」
說罷又有些懊悔。
真是色令智昏。
他眸中卻漾起驚喜,聲音溫柔似四月春風:「阿鳶姑娘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19-
我生在禹州城,爹孃經營一間米行,日子不比富家大室,但也衣食不愁。
我自小無憂無慮,在爹孃疼愛中長大,一家人其樂融融,是尋常百姓能活成的最幸福的樣子。
直到八歲那年,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糧鋪越開越多。
這本是件好事。
偏偏樹大招了風。
官吏盯上了糧鋪的油水,巧立名目層層加收。
爹孃早出晚歸,被擔擔米糧壓彎了腰,賺來的銀兩卻盡數落進了他們的口袋。
每每點燈對賬,嘆息聲總是穿過院牆,鑽進我耳朵。
爹眼下的烏青更是一日重過一日,抱我時胡茬冒出一大截,扎得我生疼。
終於,爹孃決定關了鋪子。
一切將要落定的那日,我抱着心愛的布娃娃躺在牀上,等娘來哄我睡覺。
真好,我開心地想,以後娘就有空,能天天給我講故事了。
但我等了很久,等到我自己困得睡着了,又等到人聲嘈雜中,有人將我推醒。
我問:「娘呢,我想聽故事。」
他說:「走水了,老爺夫人沒了。」
娘縫的布娃娃還抱在懷裏,爹新買的磨喝樂還在牀頭。
再沒有人給我講故事。
他們小憩時燭臺燒了賬簿,偏偏夜色太晚,等到家僕驚醒,書房已成一片火海。
我竟無處安放這茫然恨意。
老管家幫着料理了後事,我變賣所有財產,換成銀票壓在箱底,帶着寶珠去了宣州城。
我天資聰穎,最難的畫繡我學了兩年,已經比老繡娘繡得還要好。
但在宣州,我只置辦了一間最破的院子,賣最平平無奇的繡品。
稚子懷金,豈敢行於鬧市。
我想,或許貪心正是許多禍事的起因。
人不知足,則失所得。
與其求而不得,不如從不貪求。
所以我收起所有的慾望。
日月太過耀眼,我只求一點螢光,相隨餘生。
偏偏這個人出現了。
他在遠空山色中向我伸出手,說着世間最令人動心蕩魄的情話。
他說:「阿鳶,嫁給我。」
他說:「這不是你的貪心,是我的貪心。」
他說:「你是最好的姑娘,值得世間所有的一切。」
他說:「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許相從。」
我的理智搖搖欲墜。
雲隨雁字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在空中:「那,那就試一試吧。」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20-
親孃咧,難怪話本子總愛寫風月。
風月這事,它當真纏綿!
我就像泡在蜜罐裏的老鼠,橫豎都是甜,打個滾都冒泡。
他在城南購置了一間小院,每日與我膩在一起。
今日賞花,明日品茗,上午遠山踏秋,下午市集打馬。傍晚歸家,手中提着大大小小胭脂香盒。
他偏說樣樣都好看,險些把胭脂店都搬空,平白便宜ṱů₈了老闆娘。
我暗暗記下,以後擺攤也要找這等冤大頭。
謝允珩春風滿面,左手拎着胭脂,右手牽着我,到家門口時停住步子。
正欲鬆開手,他卻極爲自然地將我往身前帶,原本握在右掌的手交到左邊,我背靠着他,整個人圈在他懷裏。
我微訝出聲。
他低頭翻找着什麼,如蘭的呼吸擦過我耳畔,左手纖長二指勾着香盒提繩,還有餘勁將我親密攏在掌心。
翻了半天,從腰上解下鑰匙,又環着我開了門。
我耳尖已有熱意,囁嚅道:「你先放開我。」
他微微睜大眼,然後脣角弧度漸深:「不放,一刻也不放。」
噫,算我看走眼,這個浪蕩子!

-21-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夜色入燈,他攬着我倚在美人靠上。
院中花開到八分,人卻豔了十足。
神仙似的公子下凡,月色中化身狐狸精,勾走我三魂七魄。
狐狸精伸手取了一枚櫻桃酥,送到我嘴邊。
「知道這個酥怎麼最好喫嗎?」
我奇道:「不知。」
他說:「我餵你喫。」
……
我驚了:「這是打哪學來的?你揹着我去瓊玉樓?」
瓊玉樓,禹州城最有名的青樓,一水的絕色男倌,伺候人更是一把好手。
我氣急:「怎的不叫我一起!」
瘦削的手指抖了抖,他無奈道:「張嘴。」
張嘴就張嘴。
那指尖瑩白似玉,襯得櫻桃酥格外誘人。
我喫得急,舌尖無意掠過他指腹。
他像燙着一般,整個身子倏然繃緊,喉結滾了滾。
我捂着嘴偷笑。
跟我鬥。
鬥不過我的狐狸精取來文房四寶,要給我畫像。
這人真的,不講武德。
我倚回美人靠上。
他畫得很認真,等他畫完,月上中天,我已睡了一覺。
湊過去看,畫中人是我和他,景卻不是此時此刻。
是那日山色空濛,他許我一生一世,天邊白鳥成行,說不盡,無窮好。
他題字「白鳥有情驚不去,青山無約望還來」。
臉有些紅。
我名青鳶,他這是在與我訴情。
又教他拿捏住了。
幽黑雙眸灑了點點星光,他走過來抱住我,動作含情又珍重。我仰起頭,下巴搭在他肩上,忽然冒出一種很放縱的想法。
這輩子就這樣和他過八十年也行。

-22-
三天後是浴蘭節,那夜街上熱鬧非凡。
我支開寶珠,跟謝允珩去逛街。
寶珠已經習慣了。
謝允珩很新奇地四處張看,對上我詫異的表情,赧然一笑:「小時候家裏管得嚴。」
我的心立刻軟作一團。
什麼老虎頭的不倒翁、巴掌大的牙雕套球、奇形怪狀的魯班鎖、木頭做的鼓風哨鳥,他掃一眼我統統買下來。
手裏包裹堆成山,他笑得無奈,拿了張面具擋住眼睛。
那面具很輕薄,材質似金似玉花紋繁複,只有小半張臉那麼大,其實根本遮不住他眼睛,反而更添幾分仙姿。
懂了,主要是起到一個迷死我的作用。
前面忽然響起喧鬧聲,有說書先生支了個攤子。
謝允珩似是知道什麼,牽起我:「走,去聽個好東西。」

-23-
那說書先生是宣州來的。
真的是個頂頂好的東西。
他說:
「宣州有一夥潑皮,仗着趙知州的權勢,在城裏橫行霸道,欺凌百姓四處斂財,老百姓怕得罪了當官的,是敢怒卻不敢言。
「有道是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就在半月前,那潑皮撞上個硬茬,當場被打得是鼻青臉腫哭爹喊娘。」
心底忽地動了動。
「大夥直呼解氣,也爲那壯士擔憂,那壯士卻滿不在乎,轉身拂袖而去了。
「老百姓都以爲這壯士得罪了官府,要有苦頭喫,心裏惋惜。可沒承想,就在前幾天,一紙蓋了帝印的判決文書送到宣州,不僅打了潑皮三十大板,還當場罷了趙知州的官,兩人統統流放嶺南。」
說到這故弄玄虛壓低聲音:「聽說和趙知州有來往的朝中大臣,都連帶遭了殃,在皇上面前哭着請罪吶!」
我嘴張得老大。
謝允珩趁機塞進一塊桂花糕。
脣舌生香,我嚼得口齒不清:「你、你乾的?」
他眉眼彎彎:「喜歡嗎?」
我邊嚼邊感慨:「喜歡,特別喜歡,你也太能幹了!」
他神采飛揚,明明做了那樣厲害的事,此刻卻像舉着糖的孩子,等待着我的誇獎。
理智的弦終於繃斷。
我決定賭一把。
月在天邊,人在眼前,我伸手摁在他的胸口,情真意切:「你要不要同我成親?」
手掌之下,他心如擂鼓。
須臾間,他反握住我的手,傾身下來:「我願意……」
可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
話音未落,身後一道霹靂響起:「他不能跟你成親!」

-24-
一方四角小桌,四個半高石凳,坐着心思各異的四個人。
奚雲烽、謝允珩、我,還有一位柳姑娘。
柳姑娘一身華麗織錦長裙,頭戴金釵珠冠,寶光奪目,氣質溫婉嫺靜,舉止間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再低頭看看自己,荊釵布裙,袖子擼到胳膊肘,夜集逛得開心,鞋子上還濺了泥巴點。
突然一點都不開心了。
奚雲烽這看看那看看,終於忍不住:「靠,我是聾了嗎,怎麼沒人說話?」
他還不如啞了。
柳姑娘開了口:「太子殿下……」
我拍案而起:「奚小狗,你居然是太子!」
奚雲烽:「……」
謝允珩語氣冷漠如寒鐵:「柳小姐請回吧,我從沒答應過這門婚事,柳太傅那邊我自會去說明。」
柳姑娘幾乎落淚:「可是太子殿下,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爹亦效忠於您,即便殿下不欲娶我爲妻,我自甘做妾,殿下也忍心拒絕嗎?」
奚雲烽悄悄附在我耳邊:「他拒絕不了,柳太傅朝中勢力大着呢,他得靠那幫言官鞏固地位。」
我揪他耳朵:「就你知道,就你能叭叭!」
奚雲烽委屈得很:「姐姐,我都是爲你好,我怕你被那小子騙了,他都沒告訴你他是太子。」
我頹然坐下來:「我知道的。」
怎麼能不知道呢,第一次見面他就告訴我了。
出身富貴人家卻不知道錢是何物的少爺,身邊帶着功夫出神入化的影衛,玉佩衣料隨處可見龍紋式樣,連狀元也對他禮讓三分。
是我一直遮着眼,不願睜開。
這場少女心事,我想賭一把,卻從一開始就沒有入局的資格。
我不服氣,瞪奚雲烽:「太子怎麼了,太子很了不起嗎?等我當了皇帝,也封你做太子!」
奚雲烽樂了:「姐姐,我們兩個孤家寡人,還挺適合造反。」

-25-
謝允珩是太子,而我不可能是太子妃。
這事挺難辦,我在小院裏和寶珠商量主意。
寶珠比較天真:「小姐,我看謝公子挺喜歡你,你就去當太子妃又有何不可?」
我問她:「你知道當今皇帝,後宮有幾個貴妃、幾個妃、幾個嬪,分別是幾品,又是什麼封號?」
她搖頭。
我跳起來打她:「不知道!不知道還敢進宮!上午進去下午就被人賞一丈紅,我都不知道上哪口井撈你!」
她抱頭鼠竄:「那小姐你自己進宮,我不去了,回頭你榮華富貴喜當皇后,記得賞我點銀子花花。」
我追着她跑:「合着我進去賣命給你打工是吧?」
鬧了一通,她又出主意:「奚家公子人也不錯,要不小姐你跟了他也行。」
我問:「哪裏不錯?」
她掰手指頭:「他人好,單純。」
我說:「他單純,他單純還能把柳姑娘搬過來?」
她又說:「他是武狀元,身體好,嫁了他還可以當個將軍夫人。」
我不以爲意:「謝允珩身體也好,體力也挺好。」
天天爬山,體力能不好嗎。
寶珠哎喲一聲:「這話是我能聽的嗎?」
沒辦法,寶珠拿來個骰子:「小姐,要不你擲骰子吧,單數選小狗,雙數選太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紅白相間十分可愛。
這倒是個好方法。
我攥着骰子,在心裏想了想,手猛地往上一拋。
骰子拋到最高點,迎着太陽透出光來,亮瑩瑩的。
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這方法絕妙之處在於,不用等它落地,我已經知道心中最想要的答案。
骰子落在地面,寶珠湊過去看,我一腳把它踹進了池塘,骨碌碌激起一串漣漪。
寶珠嚇了一跳:「小姐,你做什麼?」
我轉身出門:「你別管,我自有主意。」

-26-
推開木門,看見謝允珩在門口。
我這才記起來,我生他氣,昨晚把他趕出了小院。
沒想到他自知對不起我,在門外站了整整一宿。
那張絕塵的臉此刻憔悴而破碎,他形銷骨立,一向清整的衣衫鬆垮凌亂,風帶起他散亂的髮絲,大太陽下像遊蕩世間的孤魂。
看見我的瞬間,他眸子亮了一霎,很快黯然無神,嗓音因乾涸而嘶啞:「阿鳶……」
他踉蹌走了兩步,伸出的手觸碰又收回,眼底滲着一片薄紅:「別不要我。」
我說:「行了行了,知道了,進屋等通知吧。」

-27-
我先去找了奚雲烽。
我開門見山:「我不可能嫁給你。」
他垂頭喪氣:「哦。」
我接着說:「除非你奚家洗清罪名,讓我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將軍夫人。」
奚雲烽:「!」
他果然很好哄。
他愣了半晌:「姐姐,你都知道了?」
就這腦瓜子,八百年都翻不了案。
於是我給他指條明路:「你和謝允珩一道,他是太子,你好好配合他,有他幫你肯定能行。」
他倔脾氣又上來了:「我不要跟他一起,我自己能行。」
我氣笑了:「你行什麼,沒我救你你都被仇家追殺死了。奚家要是翻不了案,一輩子頂着勾結外邦的名頭,難道要我不清不白嫁過去,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嗎?」
心頭思緒翻湧,他低下頭,沉默着攥緊了拳,手背青筋凸起,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熱血與不甘在四肢百骸裏激盪。
半晌,他聲音帶着一絲啞:「好。」
又抬頭望向我,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渴求:「姐姐,如果我做到了,你願嫁給我?」
「當然!」我想了想又補充,「但你一定別跟謝家小子說,不然他不肯幫你。」
他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不信,你立字據。」
我毫不猶豫立起手掌:「如有違誓言,就教我所求皆不得,所願皆虛妄……」
他急急衝過來攔下我,語氣近乎呵斥:「好姐姐,不許說了,我信你。」
瞧,他真的很好哄。

-28-
謝允珩顯然沒那麼好騙,我思索片刻,拎了壺烈酒回去找他。
天色已經暗下來,他竟一直沒休息,眼下烏青重得愈發厲害。
此時坐在院中,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口。
寶珠哭喪着臉坐在旁邊,唔,大概是在當人質。
我打發寶珠去弄點喫的填肚子,她趕緊一溜煙跑了。
轉頭對上謝允珩幽暗的眸子。
許是我表情有些生硬,他瑟縮了一下,眼中湧上悲慟,語氣卻緩慢而堅定。
「阿鳶,我已修書回京,向父皇引愆退身,請辭太子之位。
「以後我們就當一對普通夫妻,過尋常市井生活,你可願意?」
「什麼?!」我立刻跳起來,「我不願意,你快把信拿回來!」
他愣住了。
「愣着做甚,你不當太子,我怎麼當太子妃,將來怎麼當皇后!」
他很迷茫,但仍在迷茫中喚出了影衛,去追信鴿。
影衛罵罵咧咧地去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跟他算賬:「什麼意思,你覺得我不配當太子妃?」
他慢慢回神,眼中一點一點綻放出極大的光彩。
玲瓏剔透的人兒連話都有些說不清:「阿鳶,你是說,你、你願意跟我回京?」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怎麼,你想娶柳姑娘?」
「自然不想!」
「那崔尚書、趙太尉、沈大將軍家的女兒呢?」
「統統不娶!」
我樂呵呵,又灌他一杯:「可他們把持大權,你不娶他們女兒,朝中不穩怎麼辦。你還有教百姓安居樂業、世間海晏河清的抱負。」
酒意化作眉間泠冽,他又成了那個舉世無雙的公子:「無用之人,纔會以女子的婚事作籌碼。我有法子。」
「那你娶了我,以後可不許娶別人了。」我歪着頭,「好像沒聽說哪個皇帝后宮只有一人的。」
他笑得恣意,握着我的手鄭重道:「我這輩子,只想和阿鳶一生一世一雙人。」
十丈軟紅塵,得君此諾,刻骨不忘。
時機成熟,我趁機提條件:
「那你幫我一個忙,奚家小子那事你知道吧,你幫他沉冤昭雪,事成之後,我就和你回京。
「畢竟這段時間……確實對不起他。」
他摸了摸鼻子:「那是他技不如人。」
餘光瞥我一眼,又馬上道:「阿鳶說得甚有道理,我也一直想查清此事。」
我滿意了,親手拿起酒杯喂他。
天上明月正圓,清冷的光灑滿院落,他坐在此處,謫仙似的,就着我的手喝了酒,喉頭一滾,脣邊落下幾滴水珠。
氣氛正好,我扔了酒杯,湊過去,仰頭吮了那水珠。
他一張臉陡然染上緋色:「阿、阿鳶,你……」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酒壯慫人膽,我唬他:「怎麼啦!剛剛還說要娶我,現在讓我佔點便宜又不樂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喃喃道,「只是覺得你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我心裏一驚,將嗓子放得越發低,越發軟:「阿珩不喜歡?」
我能感到他倏然的情動。
他情不可抑,低頭含住我的脣廝磨,大手在後頸揉捏,加深了這個吻。
鋪天蓋地的男子氣息籠下來,我得了甜頭,水似的依進他懷中,細細密密貼緊他,灼熱氣息撩撥着他的耳。
「阿珩……不想要我嗎?」
勁瘦窄腰驟然發力,我身子一輕,被他凌空抱起。
他喘息凌亂,衣衫也不整,眸色深得驚人,卻帶着隱忍和壓抑。
「我不能……」
我執意放縱一回,迷離地睜着眼,仰起頭去親他的喉結,手在精壯胸膛遊走,煽風點火。
單薄布料下,結實的腰腹驟然緊繃,他悶哼一聲,終於放棄抵抗。
……
天上有輪圓月。
屋內有張好牀。
牀上有兩個人。
地上有一攤衣。
……

-29-
次日,謝允珩和奚雲烽出發,前往奚家曾經鎮守的西南邊陲。
我像每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生活,寫信,盼他歸來。
謝允珩寫【思卿如流水】,我寫【努力加餐飯】。
他寫【南風知我意】,我Ŧŭₕ寫【鬢影春雲亂】。
想象空間很大,他不回了。
奚雲烽那邊簡單,他不愛寫字,我買本將軍打仗的連環畫給他寄過去,他就能消停好幾天。
寶珠嘖嘖稱奇:「小姐,你有紅顏禍水的潛質。」
怎麼說呢,人的潛能,都是被逼出來的。
一個月後,傳來好消息。
還是從說書先生處聽說的。
我挺納悶,他們的故事情報居然比加急密報還快?
故事說,奚家七世簪纓,歷代鎮守邊關,一年前鎮遠候大破敵軍,將邊境線推出三百里,卻在得勝回京之際遭人暗算,全家上下七十四口生生滅門。
百姓正憤怒不已,朝中卻有傳聞,奚家早與外敵勾結,熙朝皇帝本欲清算,因此意外也就不了了之。
但這頂黑鍋卻嚴嚴實實扣在了奚家頭上。
本以爲此事已無轉圜,誰料今年科舉出了個武狀元,正是奚家後人!
這奚家後人不僅武功了得,更是謀智過人,憑藉着種種蛛絲馬跡,揪出了屠殺全府的幕後黑手和勾結外敵栽贓嫁禍之人。
熙朝皇帝得知此事,大爲震動,當場爲他加官進爵,封了鎮遠候。
至此,奚家終於得以清洗罪名,新任鎮遠候經此一役也打響名號,衆望所歸。
我提着一口氣聽完,終於長長嘆息,放下心來。
他們果然是要展翅於九天的大鵬。

-30-
轉眼,禹州張燈結綵,大紅喜緞掛了滿城。
是遲來已久的狀元遊街。
也是爲新一任鎮遠候的慶功。
奚雲烽騎着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卻比往日褪去幾分稚嫩,多了幾分成熟鋒芒。
他從城門遙遙而來,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每近一步,臉上的笑意就苦澀一分。
他下了馬,嘴脣抿成一條線。
「姐姐,你要走了,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百姓以將軍爲傲,我亦以將軍爲榮。」
他重重呼吸,聲音似有哭腔:「我知道。」
又說:「謝謝你。」
他翻身上馬,遊行隊伍的樂聲又響起來。
「姐姐,我要回西南了。就讓這支隊伍爲你送親,也算我陪你出嫁。」
眼中噙滿淚水,我慌忙轉身,鑽進謝允珩的轎輦。
他策馬觸了一下謝允珩:「你要是敢欺負姐姐,我就帶兵殺到京城,造你的反!」
謝允珩笑罵他:「去去去,臭小子就愛顯擺,我回京成親的事,你在這出什麼風頭!」
又俯身溫柔問我:「寶珠呢,怎麼不見一起?」
我搖頭:「她已許了人家,是樁好姻緣。」
他靜立,片刻後笑道:「如此甚好。娘子,那我們便啓程了。」
我羞紅了臉,啐他沒個正經。

-31-
一個月後,浩蕩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謝允珩心情大好:「阿鳶,眼下時辰尚早,我先帶你去嚐嚐慶雲樓的糕點,再去昨天說的廣和樓聽戲,你定會喜歡……」
他眉梢輕挑,語帶笑意:「阿鳶,怎麼不說話,可是累了?」
他下了馬,走到赭紅軟轎旁,輕輕掀開簾子。
轎中空無一人,只有一枚香包, 靜靜放在軟座上。
天青色, 石榴形, 包身繡了一隻白鳶,底部綴着流蘇,飄逸靈動。
鞋帽贈兄長,香包贈情郎。
他要體國安民, 要平治四海,他要以天下爲己任。
他能以身許國,不能以身許我。
他是皎皎不自知, 卻不是我一人的月。
謝允珩的淺笑始終掛在臉上, 手仍是撩起簾子的動作, 眸子卻失去了焦點。
他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很久很久, 直到灰白的天下飄起了細碎的雪,直到涼雪覆了滿身, 才從荒蕪中醒來。
他緩慢起身, 眼神空洞而遙遠, 望向深不見底的宮殿。
他獨自踏上那條路, 東風浩蕩,孤影相伴。

-32-
史書記載,大熙朝是個有福氣的朝代, 這個有福氣的朝代出了兩位曠世逸才。
一位是將門之才, 十六歲就當了鎮遠候, 多年來戍守邊關抵禦外敵,破敵無數屢建奇功, 打得西戎族聞風喪膽,人稱「帝國寶璧」。
一位是經國之才, 十三封太子,十六登帝位, 在朝中恩威並施, 雷霆手段祓除奸黨,法度嚴明政通人和。在位十五年, 大熙朝國運昌隆,民生安穩,天下歸心。
更奇的是,他終身未娶, 後宮長久空懸。
可惜這位仁君天年不遂,年僅三十便與世長辭。
饒是如此,他竟也在薨逝前將一切安排妥當, 大熙朝穩妥渡讓給下一任國君,依舊的國泰民安。
但也有野史記載,這位仁君並沒有真正離世,而是假死退隱後, 去了南邊一處小城。
據傳聞,那城中有間繡坊, 老闆娘繡得一手精妙絕倫的畫繡。
國喪之後七日,那坊中掛出了一幅畫。
畫的是一對神仙眷侶,縹緲山色, 雲中白鳥連綿,相伴而去。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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