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妹當衆喊我鴉女,說我總會帶來災禍。
嚇得我的未婚夫婿要換結親對象。
轉眼庶妹歡歡喜喜地上了花轎:「姐姐,你說話總不討喜,也難免被郎君厭棄,這福氣我便替你享了!」
我神色淡漠地送她出嫁,將那句「短命鬼」嚥了下去。
畢竟世人總是愚昧——
不知烏鴉是先知曉了禍事,才發出了告誡的啼叫。
-1-
春日宴上。
秦家小公子滿臉憤懣地問我:
「厭生,你不與我泛舟便罷了,爲何也不讓我與其他人去?」
我糾結了半晌,還是咬牙告訴他:
「你會死在水裏。」
秦獻石聽了這話又驚又氣。
他咬牙切齒地質問:「厭生、你竟敢咒我死?你知不知道我是你未婚夫婿?」
我眼神輕顫。
張口欲要同他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時,庶妹仙仙在不遠處笑着招手:「秦公子,上船遊河呀!我姐姐怕水,你不要管她!」
秦獻石恍然大悟。
他憤怒拂開我的手:「厭生,你此舉實在荒唐!你編出這樣的謊言,其實是不想我與其他女子泛舟吧!」
我捂着被拍紅的手背,眼睜睜看他朝仙仙走去。
他抱怨着:「你姐姐還未過門,就已經成了妒婦。」
仙仙被這話逗得咯咯直笑:「我姐姐性子是古怪了些。不管她,我們去玩便是!」
我摳着手指在原地思索了半晌,最終還是坐了另一艘渡船跟了上去。
其實我並不怕水。
只不過是看多了死在水裏的人,不怎麼喜歡罷了。
-2-
他們的那艘渡船更大。
京中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坐了十幾號人。
仙仙笑盈盈地站在中間,衆人的目光隨着她的指尖落在另一艘船的我身上。
河風夾雜着她的聲音飄了過來:「要說出生異象,你們誰也比不過我姐姐!她出生那日屋外枝丫上歇滿了烏鴉——」
我已經知道她要講什麼了。
父親剛調任京中,這些公子小姐們想必還未聽過這個故事,但是她已經講過無數遍了。
我出生那日屋外枝丫上歇滿了烏鴉——
當黃昏如金刀分開白晝與黑夜時,鴉羣忽然齊聲怪叫,我呱呱墜地的哭喊聲與烏鴉嘎嘎大笑聲混作一團。
我爹氣惱地趕逐鴉羣:「晦氣!快滾!」
可它們興奮地在屋頂盤旋。
如同祭祀時圍着篝火跳舞的信徒。
當得知妻子生下的是女兒時,他憤恨地給我取名「厭生」。
因爲他極度厭惡我的出生。
……
仙仙意猶未盡的聲音又飄過來了:「——我爹給她取名厭生,可我們背地裏都喊她鴉女。」
衆人驚懼又好奇。
他們隔着渡船打量我,關係親近的小姐們湊在一塊咬耳朵,而那些公子哥們則起鬨般推搡着秦獻石,恭賀他將要娶一位鴉女。
秦獻石惱怒地讓衆人「閉嘴」。
然而衆人起鬨得更起勁了,一口一個「鴉女」叫着。
「你們可別當面喊她鴉女!她最是記仇!」仙仙興奮得咯咯直笑,她享受這種萬衆矚目的風采,轉頭卻又神祕兮兮道,「她有種本事,但凡是她說過的禍事,總能很快應驗。小心她報復!」
秦獻石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船隻突然一陣搖晃,秦獻石被甩了出去。
衆人驚慌失措地叫起來:「秦公子落水啦——」
我身邊的船伕及時跳下去救起了他。
片刻後,秦獻石幽幽轉醒:「壯士,我竟還活着?」
船伕指着我呵呵笑:「河水湍急,要被捲走必死無疑!幸好這位小姐提前僱了我救你!」
秦獻石轉頭看到我的笑臉,卻抖若篩糠。
他磕磕巴巴地重複:「提前僱了你?」
船伕看他抖得厲害,說他定是受寒了。
我連忙把煮好的薑茶端過來。
船伕又呵呵笑起來:「你這身子骨,若患病必死無疑!幸好小姐提前煮好了薑茶!」
秦獻石想起我這一路搖着蒲扇煮薑茶的模樣。
他臉色白白的,聲音都變得尖細:「薑茶——都提前備好了?」
我羞赧地點點頭,準備迎接他的誇獎。
可他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3-
第二日秦家就要上門退親。
我躲在屏風後面聽媒婆給我爹告狀。
媒婆走後,我才垂頭喪臉地走出來。
我爹的臉已經氣成了豬肝色:「你這喪門星,又壞我大事!秦家是何等身份,你竟敢得罪!」
秦父是翰林院學士。
當今陛下好奇石,多年前他便是靠一塊石頭得了官職。
這些年來官運亨通,聽聞不久就要升任宰相了。
我垂頭看着自己腳尖,哼唧唧地道歉:「對不起。」
我不服氣。
爲何救了他卻被退婚?
可我更失望難過,因爲秦獻石和其他人一樣懼怕我。
爹依舊很生氣:「今日我把媒婆打發走了,明日你同我一起上門認錯!必定不能讓秦家退婚!」
他剛做了京官。
好不容易攀上這等高枝,又怎捨得錯過?
可我並不想去。
我抿緊脣不說話,使得我爹怒意更甚:「怎麼,難不成我這做爹的還管不了你了?!」
仙仙就是在這時出來的。
她笑容甜美地提議:「父親,姐姐得罪了秦公子,怕是很難嫁了。女兒與秦公子還算能說得上話,不如明日讓我隨爹去道歉,兩家不要結仇纔是。」
父親看了看灰頭土臉的我。
又瞧了瞧花團錦簇的仙仙。
他指着仙仙頓悟:「你嫁,也行!」
-4-
仙仙很快得償所願。
她出嫁那日很是風光,陪嫁都有一百二十抬。
我隨着院裏女眷去她屋裏看熱鬧。
卻被她叫到一邊姊妹情深地聊家常。
「姐姐,這些嫁妝原本都是你的。可惜你說話不討喜,也難免被秦郎厭棄。」她用團扇遮臉,咯咯的笑聲卻遮掩不住,「秦郎將來是要做大官的,家中沒個會張羅的妻子是不成的。」
我一臉莫名地看着她。
自那日後,秦獻石見到我便害怕,他與我說不了兩句話便顫抖起來,再多喊他兩聲就能當場暈厥過去了。
我反倒好奇起來:「你到底瞧上了他什麼?」
仙仙被這話一噎。
她仔細打量我的神色,想知道我是不是故作姿態。
好一會兒纔拿腔拿調地繼續道:「秦郎是秦學士幼子,將來也是要入翰林院的——」
我打斷道:「所以只是因爲他是秦家人?」
仙仙硬着口氣又道:「秦郎不嫖不賭,性子柔和,我嫁過去也不會受磋磨。」
我無比同情地看着她:「你所求真不高。」
仙仙氣壞了。
她高聲喊小翠帶我去換衣裳。
等我走出了門,還能聽到她破防的聲音:
「我大喜的日子,她竟還穿一身灰!真是晦氣!」
……
可當我邁腿跨過院口高高門檻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許多畫面。
我看到秦獻石病倒在牀。
仙仙坐在牀邊愁容滿面地抹眼淚。
大夫捋着長鬚嘆氣:「……小公子藥石無醫了啊!」
突然有小廝送來丹藥。
秦獻石打開丹匣,發現裏面是一張紙條。
他頓時垂死病中驚坐起:「快去請送藥的先生進來!」
小廝只道人已經走了。
我卻看見了那送藥人的背影。
此人猿背蜂腰,腰間晃盪着一塊木牌,走進了一家名叫「朝聞道」的茶館裏。
……
當我的腳跨過院門落在地上時。
所有畫面又全部消失了。
我不由回頭望了一眼仙仙的閨房。
旁邊的丫鬟小翠突然冷聲道:「大小姐怎麼不走了?」
我苦笑着搖頭,將那句「秦公子命不久矣」嚥了下去。
世人嫌我厭我,我又何必多嘴。
-5-
仙仙出嫁不過幾日。
靈昭王就謀反了。
睿帝昏庸,大軍打入皇城時,他還在宮中鑑賞奇石。
靈昭王奪位後下令:「奇石誤國,必須封禁!」
改朝換代自是人心惶惶。
當年獻石謀官的秦家,也站在了風口浪尖上,秦獻石直接一病不起。
仙仙回家哀求爹:「您救救獻石吧!」
秦獻石當年最愛談論他的名字。
既說此名是天恩浩蕩,又說秦父疼愛自己,只給最小的兒子取了這有典故的名字。
可如今新帝極恨此物。
秦獻石直接嚇破了膽子:「我命休矣!」
他很快便病入膏肓了。
大夫說此乃心病,藥石無醫。
爹聽聞後拂袖哀嘆:「這是命數,我又能做什麼!」
仙仙痛哭。
抹眼擦淚時又瞧見了看熱鬧的我。
她譏諷道:「姐姐如今滿意了?」
我不想和她爭執,找個由頭就要走。
仙仙卻不依不饒:「厭生!你是不是早就知曉秦家會出事!你故意將此婚事推給我是不是!」
我張口結舌。
不知這髒水怎麼就到我身上了。
當初不是她自己非要嫁的嗎?
仙仙卻突然拽住了我的手腕,厲聲道:「厭生,你肯定知道,你也肯定有破解之法是不是!」
我掙開她的手便要離開。
仙仙卻又突然蹦出一句:「你娘死的時候留下過一支金簪。當年我年幼貪玩,將它拿走了。」
我一愣,停住了腳步。
我娘死時我未曾陪在身邊。
收斂遺物時,確實有根金簪不見了。
她曾說那金簪會保我此生無虞,我也因此尋找了許久。
我急急道:「你將它還給我!」
仙仙卻冷笑着威脅:「厭生,你若幫我救獻石,我便把金簪還給你。」
-6-
彼時我才回想起預知夢裏的「朝聞道」茶館。
於是女扮男裝前往此處。
朝聞道茶館裏三教九流皆有,有講述奇聞軼事的俠客,也有鍼砭時弊的窮酸書生。
店小二見我便道:「公子也是來參加今日詩會的吧?」
我滿臉茫然。
但放眼一瞧那些俠客,眼前閃過的畫面是刀光劍影、血沫橫飛,其中還有一個死不瞑目。
嚇得我當場叫出聲來。
店小二趕忙引着我往樓上走:「文有文的玩法,武有武的擂臺,您這氣質一瞧就是狀元之才啊!」
我猜他定是想說我手無縛雞之力。
我悶着頭跟他往樓上走。
可到了二層,打眼一瞧,死狀卻更慘烈了!
店小二指着一面目肅然的老頭道:「這位是莊老,今日的詩會便是他辦的。」
可我瞧他,死於五馬分屍。
店小二又指着旁邊一白面書生道:「這位是賈公子,據說很快要做大官了。」
可我見他,也死於午門斬首啊。
我與人交往甚少,不知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兇險,ṱŭ̀³一時間又訥訥不敢言了。
還好店小二熱情地告訴我:「您自己找地方坐,今日的酒水都由莊老買單!」
我繞過那些五馬分屍、午門斬首、凌遲處死……
最終坐到角落一位白衣男子面前。
此人我看不透死因,想必一時半會死不了。
他天生一雙笑眼,滿臉和善,友好地衝我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我叫宋瑜,兄臺你如何稱呼?」
「厭、厭生。」
「燕生?」
我小聲道:「是厭惡的厭,厭生。」
宋瑜眼睛一亮:「好厲害的名字!兄臺定有過人之處,所以纔敢厭惡衆生對不對?」
厭惡衆生?這我哪敢想啊!
我連連擺手正要解釋,突然那位莊老走了過來。
「你們是何人?」莊老眼神凌厲,嚇得我打了個寒戰,他語氣陰冷道,「二位面生,要想在此處白喫白喝,還得拿出點真本事來。」
很快有人將紙筆放在我們桌前。
莊老對我和宋瑜道:「文人最講風骨,你們便以竹爲題賦詩一首吧!一炷香爲限!」
作詩?這我哪會啊!
我驚恐地望向四周。
只見幾個書童凶神惡煞,他們將手指掰得噼裏啪啦響:「竟敢來這裏混喫混喝,簡直不要命了!」
就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我眼前畫面一閃,我突然看到了宋瑜半炷香後做的詩,我也分不清好賴,抄就是了!
「我寫好了!」
我率先將詩稿交過去。
莊老滿意點頭,將詩唸了出來。
全場唯有宋瑜沒有誇讚,他大大的眼睛裏有更大的喫驚:「這是——你做的詩?」
我尷尬地摸摸鼻子,不敢看他。
但能感受到他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莊老立馬擋在我面前,憤怒地將桌子一拍:「看什麼看,你是不是嫉妒他的才華!你要做不出詩,我就要送客了!」
我滿臉愧疚地小聲問:「宋公子是我朋友,讓他坐在這裏,茶水錢我付行不行?」
「不行!這位小兄弟,你才華橫溢但看起來涉世未深,千萬不要被這些惡人騙了!」莊老對我苦口婆心,可轉頭又對宋瑜大吼,「快點寫!不然就把你丟出去!」
旁人要遇到這種事早就罵出聲了。
可對面的宋瑜只笑得眼角彎彎:「我確實嫉妒燕兄的才華!我做不出更好的,只能用這首湊合湊合了。」
他提筆一寫,便又是一首長詩。
可此詩一出,滿堂叫好:「公子謙虛啊!這首也不錯!」
唯有莊老看不慣他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小聲提醒我:「此人看你目光灼灼,定是嫉妒你的才學!我看他不像個好人,你可要當心咯!」
我看着濃眉大眼的宋瑜,他甚至沒有換桌坐。
我心想:這人怎麼不好啊,這人可太好啦!
-7-
在座的都是文壇巨匠。
讀書人就算沒有做官,也少不了談論朝政。
今日論的便是「靈昭王殺兄篡位」。
莊老最是義憤填膺:「靈昭王狼子野心,謀朝篡位!此舉爲我等讀書人所不齒!」
另有讀書人站出來反駁:「是睿帝昏庸,沉溺享樂,山河每況愈下!而當今陛下殫精竭慮,在封地便聲望日隆,他登基是衆望所歸!」
在場的很快分爲兩派,唾沫橫飛地吵了起來。
唯有我和宋瑜坐在角落裏。
宋瑜饒有興致地問我:「厭生兄不去湊熱鬧?」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莊老那一撥人死狀都極其慘烈,但對面那一撥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可不敢湊這個熱鬧。
不一會兒莊老吵累了,喘息之際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又疾聲喊我:「小兄弟,你怎麼看?」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其中幾人目露兇光,摩拳擦掌想要大ẗū́⁷幹一場:「讀書人竟能忍住不談朝政!他倆來這裏到底有何居心!還是揍一頓丟出去吧!」
可我哪懂什麼朝政啊!
我惶恐地四處亂瞟。
目光與宋瑜一對視,突然又見到他半炷香後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好賴,照着念就是了!
我連忙站起來道:「天下無論興亡,受苦的都是百姓。我宋……我厭生不過一介白身,朝堂之事我說了不算。無論當今陛下是誰,只要他善待百姓,我便會擁護。」
此言一出,莊老態度頓時冷淡下來。
他又轉頭問宋瑜看法。
宋瑜看我的目光更灼熱了:「我與厭生,所見略同。」
這下莊老可氣壞了,指着我倆就罵:「見風使舵的懦夫!」
他對面那幾位也對我們冷哼:「隨波逐流的牆頭草!」
我滿臉茫然,不知道爲何兩派都不待見我們了。
宋瑜還在不嫌事大地笑:「哎呀呀,有人擁護睿帝,有人擁護新帝。咱倆卻夾在縫中成異端了!厭生兄,還好有你陪我啊!」
聽到「異端」二字我猛地顫抖了一下。
有人將我面前桌子一拍:「我平生最不齒這等左右逢源的小人!詩社不歡迎你們!」
他的掌風將桌上我寫的詩作扇飛起來。
那人眼風一瞟,旋即大怒:「他寫的竟是藏頭詩,他罵我們『都是春竹』!打死他們!!!」
怒吼中一根削尖的筷子破空而來,蹭破宋瑜俊俏臉蛋,直直插入旁邊牆壁裏。
他甚至還面不改色地在笑:「哎呀,又差一點死了。」
我卻嚇得尖聲大叫:「殺人啦——」
這就像是個信號,所有人都亂了起來。
莊老氣極:「敢在我詩會上作亂,老夫也略懂一些拳——」
有人砰的一聲砸在他的眼眶上。
莊老應聲倒地。
「賊人趁機動手啦!同窗們衝呀!」莊老的擁護者振臂高呼,對方也毫不示弱,「說話如此難聽,我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
兩派人打成一團。
而我於刀光劍影之中,匍匐着越過無數人,終於死死抱住了宋瑜大腿。
我把恐懼的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褲腿上:「大哥,禍是你闖的,你要對我負責啊!」
宋瑜滿臉歡快地躲開一張飛過來的長凳。
他拎着我的後衣領,將我拽了起來:「厭生兄別怕!就衝你也敢戲弄這些僞君子的份上,今日我必救你!」
我哪敢戲弄他們啊!
我可算知道,爲何我能預見到宋瑜作詩與論道了。
此人做事,樁樁件件皆有取死之道啊!
-8-
我與宋瑜且躲且退。
他話雖說得漂亮,動作卻比我更狼狽。
那些桌子板凳毛筆筷子,彷彿長了眼睛,都衝着他的要害處去,可每當千鈞一髮之際,他又巧妙脫身了。
樓上打得正酣。
我們身後欄杆處突然探出個腦袋來:「兩位公子,代打要不要?打一架只需半貫錢!」
此人寬鼻闊嘴,長相粗野,是個俠客。
宋瑜不緊不慢地拒絕:「不必,我與厭生兄自有妙——」
「要要要!」我嗷嗷喊,掏出一把銅錢塞過去,「你先救我們出去,我再給你剩下的!」
俠客眼睛都亮了。
他一個翻身就上了樓,三兩拳就打跑了其他人。
可等他護送我們出去——
壯士滿臉期盼地看着我,我卻滿臉愧疚地看着他。
「對不起啊壯士,今日出門錢沒帶夠。」我攥着空空的錢袋子,對他盯了半晌,被突然閃出的場景嚇了一跳。
……
我看見一片桃林。
壯士對着桃林裏的一座孤墳破口大罵。
突然半空中便一聲暴喝:「你還我命來!」
旋即狂風大作,嗩吶與笙簫齊鳴,白紙漫天飛舞。
最終壯士被利刃穿心。
他驚恐地跪死在墓碑前,血濺白練。
……
我連忙告訴這壯士:「這錢你就別要了,我看你有一死劫,今日就幫你化解了吧!不久後你會在桃林裏遇到冤魂索命,記住不要罵那孤墳,能避則避!」
壯士滿更憤慨了:「你白嫖我不給錢,還編故事嚇唬我?你究竟是誰家的公子?」
那壯士大怒就要拽我的衣領。
可這時,半空中一塊金餅落入了壯士懷裏,他眯起的眼睛頓時瞪大了,握緊的拳也張開了,臉上綻出個無比燦爛的笑來。
宋瑜在旁邊道:「錢我給了。這位壯士,你就不要再爲難我厭生兄了。」
我驚喜地看向宋瑜。
沒想到此人出手竟如此闊綽!
「是真的金子!」壯士不敢置信地用牙咬金餅,確認是真金後,跪下就是三個響頭,看宋瑜如再生父母,又哭又笑道,「我名虎鷲,今後就是公子的人了!我家中親眷病重,您這就是救了我家人的命!能否容我將金子送回家道聲別,再同您走?」
宋瑜有些喫驚。
他小聲問我虎鷲這是何意。
我也小聲告訴他,那一錠金子夠一大家子人十年喫喝不愁了,虎鷲以爲這是買命錢呢。
宋瑜連忙道:「我家裏有錢,我正愁花不完呢。你拿着就是,不必報答我。」
可虎鷲認死理。
他將頭磕得梆梆響:「虎鷲一介武夫,大字不識一籮筐,但是從不取不義之財!該我賺的錢我必會要,不該賺的錢我也不會拿!」
虎鷲這話好似在罵我。
我沒有證據,但是攥着空空的錢袋羞紅了臉。
宋瑜還是推辭:「你別看我錢多,但是跟着我可不是什麼好差事。搞不好要丟了性命的!」
我在一旁連連點頭。
這宋瑜性子頑劣,看起來頗有取死之道。
虎鷲卻長跪不起:「虎鷲這條命,已經是您的了。」
宋瑜最終嘆道:「罷了!你身手不錯,說不定就另有造化呢!」
虎鷲感恩戴德,爲宋瑜叫來馬車。
宋瑜坐在馬車上與我道別:「厭生兄,今日快活,我與你相見恨晚!可惜我不是常有時間出門,只盼下次有緣再見了。」
他又丟給虎鷲一塊木牌:「你辦完了事情,便拿着這塊令牌來找我吧。」
馬車骨碌碌地走遠了。
虎鷲站起身來,喜滋滋地在腰上掛上木牌,又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才兔起鶻落地施展輕功走了,只給我留下一個猿背蜂腰的背影。
等等,猿背蜂腰?
腰間還晃盪着宋瑜給的木牌?
我臉色煞白渾身搖搖欲墜——
天殺的!!!難道這虎鷲便是那送藥人?
-9-
我雖腿長,可也追不上會輕功的。
仙仙早就等在府中。
見我空手而歸,又是一頓謾罵。
「你這鴉女,又在耍我!」
我悶不作聲地聽她撒火。
她見我這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自小你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做出那副模樣給誰看!是我欺負你了嗎!」仙仙歇斯底里,最後罵着我,竟又自己委屈地哭出來,「憑什麼這樣好的婚事一開始就是你的?就因爲你的母親是爹明媒正娶的夫人?爹說得沒錯!你這個喪門星!過了你手的親事,都變得如同惡咒!我有今日都是因爲你!」
我耷拉着眼皮繼續聽她發瘋。
自小因「鴉女」的稱號,我總是備受排擠。
我也曾抗爭過,可最終會換來更嚴重的後果。
無人能幫我,也無人會幫我。
我揉了揉耳朵,還是決定終止這場鬧劇:「事情有些眉目了,我明日再去便是。」
仙仙抹乾眼淚,雙眼通紅地下了最後通牒:「醫師說獻石恐怕熬不過這個月。若是他死了,你便去墳冢挖你孃的金簪吧!」
-10-
第二日天不亮我就驚醒了。
仙仙那些話,終究還是留下了一些印記。
我做了半宿噩夢。
夢裏衆生皆厭我懼我,唯有一張和善的笑臉喚「我與厭生,所見略同」。
我點燃燭光坐在窗前。
又不由長吁一口氣——
若是宋瑜知曉我與常人不同,不知道會不會也厭我懼我呢?
我一連幾日蹲守在「朝聞道」門口。
才終於等到了宋瑜的再次出現。
他臉頰的傷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跡了。
今日的他穿着一襲黑衣,卻不笑了,臉色比衣服還黑,身後還跟着虎鷲。
虎鷲見到我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厭生公子,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此番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說完就要磕響頭。
嚇得我往旁邊一跳,問宋瑜他這是何意。
宋瑜依舊不苟言笑,看我的眼神陌生且警惕,只是道:「讓虎鷲自己與你說吧。」
我心下黯然,已然猜出:怕是虎鷲之事暴露了我的不同,所以我這位新交的朋友,也要對我敬而遠之了。
於是虎鷲倒豆子般自己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昨日我給主子辦事,正巧路過一片桃林——」
……
虎鷲剛走進桃林,就想起我的話。
世人皆怕語讖。
他心下就想:「竟真遇見了桃林,不會被那神棍公子說着了吧?」
虎鷲當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可走到桃林深處,也未曾見有什麼異常。
他一拍腦袋,暗罵自己愚鈍:「莫說那神棍公子滿口胡言,倒還粗中有細,乍一見桃林還挺唬人的!可如今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遇見桃林不是很正常麼!」
虎鷲頓時鬆弛下來。
他放下緊握刀柄的手,樂哉地哼起了小曲。
而就在這時,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孤墳。
……
我眼巴巴地瞧着他問:「後來呢?」
虎鷲激動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地繼續描述:「——見到孤墳那一瞬,我渾身汗毛豎起!對你那日的話是信了十成十,自然是掉頭便跑啊!」
果不其然。
他剛跑出半里外,就有十幾個練家子,按捺不住跳了出來。
爲首的那個怒斥:「虎鷲,你何時成了縮頭烏龜!我爲你精心編排的大戲還未上演呢!你爲何不入我的戲臺?」
原來那孤墳是虎鷲仇家的。
虎鷲前幾年在碼頭混幫派,曾殺了個船老大。
如今那船老大的兒子長大了,帶着人來尋仇了,爲了此次報仇,他還特意將老爹的墳都挪過來了,就爲了讓他爹親眼看虎鷲伏誅。
十幾個人藏在暗處——
只等虎鷲看清墓碑上的名字,爲首人就一聲厲喝「虎鷲你還我命來」,到時嗩吶與笙簫齊鳴,白紙灑滿桃林,虎鷲驚懼間四下亂竄,就會踩中早就埋伏好的陷阱,最終任人宰割。
……
我都聽得呆了:「好歹毒的計策!」
怪不得我會見到冤魂索命。
其實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罷了。
虎鷲也憤憤不平:「誰說不是呢!若真要我的命,不如真刀真槍地幹!竟耍這陰招!」
幾年前的江湖紛爭中,虎鷲也死了不少弟兄,他因此厭倦了江湖,選擇和剩餘兄弟一起退隱。
先前說得重病的也是他的弟兄之一。
他因此纔拿了宋瑜的錢,賣身做了護衛。
「多虧遇到了主子!」虎鷲感慨道,「昨日後來也是主子幫我教訓了那些人!」
宋瑜將那十幾個毛賊送出海當船工了。
常年運河邊長大的,如今入了海,一去少說兩三年,還不知要喫多少苦頭。
再回來又是物是人非了。
只希望冤冤相報此刻了,食盡倦鳥各投林。
-11-
虎鷲的恭敬,讓我手足無措。
我這些年也救過幾個人。
但是大部分虛僞得很,那些人跟着仙仙,背後沒少嚼舌根,少有像虎鷲這樣扯着嗓子當面叫破的:「事後我也害怕,還是主子點撥了我!那仇敵是我自己惹的,惡事是他們做的,關公子你什麼事呢?你可是實實在在救了我的命呀!」
是宋瑜?
我迫切地看向他宋瑜,想要尋找認同的目光。
可他依舊神情冷淡。
我有些糊塗了,他究竟是覺得我好還是不好呀?
我壓下心中失望,平復了半晌心情,這才說明此次來意:「實不相瞞,我也有一事相求。」
我將關於秦獻石的預知告訴了他們。
並請求虎鷲賜藥救人。
虎鷲連連搖頭:「厭生公子,我虎鷲一介武夫,哪裏會治病救人?你肯定是弄錯了!」
我倆大眼對豹眼。
虎鷲又自己嘟噥道:「厭生公子你這般本事,預知應該不會出錯,那問題應該出在——」
旋即我們同時看向了一旁的宋瑜。
虎鷲帶頭便磕:「主子,求你幫幫我的恩人!」
我跟在後面也磕:「宋兄,求你賜藥幫我救人!」
我倆磕頭猶如鞭炮響聲。
宋瑜這才冷聲道:「……你倆在這給我拜年嗎?」
我頭暈眼花地抬頭,心中卻大喜。
這宋瑜今日冷臉如鐵。
如今竟然願意張口開玩笑了,這事有戲!
「宋兄!我知道你定然不是常人!」我暈乎乎地甩着腦袋,方纔頭磕得太狠,宋瑜都在我眼前盪出兩張臉了,「只要你願意幫我,今後我每日給你拜年都成!」
宋瑜抿脣沉思着。
虎鷲趁機小聲對我道:「主子或許是有煩心事。前幾日還笑呵呵的,今日突然就不會笑了。要不改日我再幫你求求。」
「虎鷲——」
「主子饒命!虎鷲沒有說您的不是!」
宋瑜沒有責備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我。
這也是今日他第一次與我對視。
那眼裏沒有前幾日作死的愉悅,而更多是沉穩。
「我自然可以幫你。」宋瑜頷首,冷着臉卻又繼續語出驚人,「厭生,你有這等本事,難道不考慮做個貨真價實的神棍嗎?」
我要收回說宋瑜沉穩的話。
我懷疑他是笑得太多,把臉笑僵面癱了。
-12-
在宋瑜的要求下,我獨自去求見了莊老。
莊老今日沒有舉行詩會,而是在雅間喝茶。
我推門而入——
屋內很黑很悶,唯有正中一盆炭火發出點點光亮。
那位賈公子也在。
他瘦長如枯枝,面泛青灰,聲音飄忽地問道:「你昨日害慘了莊老,今日竟還敢來?」
賈公子與莊老皆身披斗篷坐在暗處。
莊老垂着頭,看不清面容。
可炭火照得賈公子的臉格外可怖。
我害怕極了:「我、我找莊老有要事!還請賈公子迴避片刻。」
莊老依舊垂着頭。
他並不言語,就連搭在椅上的手都自然垂下。
賈公子的譏笑聲卻在狹小的房間裏格外清晰:「你這無名小兒,有什麼事情要避着我說?又是那雞鳴狗盜的勾當吧!莊老身直影正,你以爲塞些黃白之物,他就會推舉你做官了?簡直可笑!」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莊老。
他毫無反應,不過確實坐得身正影直。
賈公子繼續譏諷:「你年紀小小,心思不小!纔多大就想走這歪門邪道!莊老要推舉的,都是我這等身份的人!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惶恐搖頭。
不知怎麼的,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許多長輩身影。
他們總是比我高大得多。
幾句話就能將我擊落到塵埃裏去。
「我們賈府祖上可是太僕寺的大官!如今雖不在京中做官,家中也富庶。」賈公子神氣地說道,「你這小孩毛都沒長齊,昨日也未曾報上家中名諱,想必是拿不出手Ťü⁹了!還不速速離開,不要驚擾了莊老纔是!」
聽到這裏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我爹也是太僕寺的官員。
太僕寺掌管軍馬,在新帝入京前還算是個好差事,可是新帝入京後,那些軍馬實權都還在新帝老部將的手上呢,我爹都成了只餵馬養馬的弼馬溫,他家裏能有什麼本事?
等等、他剛纔說誰——他祖上?
合着如今連太僕寺官員都不是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敢問賈公子您家人如今在何處任職?」
賈公子大怒。
一巴掌將桌子上的茶盞都拍起一寸高:「叫你滾!你還敢盤問起我來了!」
我一驚。
這動靜也讓身旁的莊老忽然渾身一震。
賈公子立馬換了副神態,畢恭畢敬地道:「——莊老您醒啦?我方纔那話都是哄小孩的,您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我心中腹誹:罵誰是小孩子呢,原來剛纔那些話都是虛張聲勢唬我的不成?
就在這時,莊老坐得筆直的身體往前一栽。
他砰的一下砸在了旁邊的茶案上。
莊老哎喲一聲,聲音嘶啞地叫喊:「開窗啊,我、我喘不過氣來了——」
……
莊老清醒後對賈公子破口大罵。
原來是那日亂鬥,莊老兩隻眼眶都被打得青紫。
他是個好面子的,實在見不得人,就將雅間的簾子都拉上了,不想讓人看清他的醜態。
賈公子進門瞧這架勢,立馬錶示自己懂了:「莊老這是有要事與我商量啊!」
傳聞朝堂官員們密會。
爲了防止隔牆有耳,就會找一處暗室,他們把要傳遞的消ťũ₊息寫在紙上,看完就丟炭盆燒掉,確保消息只有室內人知道。
賈公子自詡是朝堂中人。
官雖還未做上,但是這些歪歪繞繞他都清楚。
可他剛點燃炭火不久,我就進來了。
他賈公子纔是花錢求莊老舉薦的人。
他怕我與他爭舉薦名額,爲了打發我走,於是在這裏裝神弄鬼半天。
而莊老方纔是吸多了炭火,暈過去了。
「我還會再回來的!」賈公子被莊老罵得狗血淋頭,不敢還嘴於是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等着吧小鬼,你毛都沒長齊,鬥不過我的!」
-13-
賈公子走後,莊老纔將目光對準了我。
他認出我來:「是你!你這孩子雖有些小聰明,但是不適合做官。你走吧,我不會推舉你的。」
他也以爲我是來找做官門路的。
但是莊老思索一番,又道:「等等!你方纔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想欠這份恩情。這樣吧,大官要職是不行的,你去地方縣衙做個書吏如何?」
書吏不算是正式官員,只是給官員們寫寫書案。
可也是豪紳們爭搶的位子。
畢竟是靠官最近的地方,總是有油水和機會的。
我有些詫異地看向這莊老:沒承想他竟有這等本事,怪不得那些讀書人都對他趨之若鶩,就連宋瑜也非要讓我來接近他。
一想到他如我長輩們那般高大。
我的小腿肚子又不由戰慄起來。
莊老提筆又問:「如何?」
我掐了自己一把,才聲若蚊蠅地回道:「莊老您誤會了,我不是來謀求官職的,我是來提醒你的。」
莊老有些疑惑地瞧着我。
我想起孃親、想起那根金簪,又想起方纔宋瑜給我演練過多次的場景,才終於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
我擲地有聲道:「莊老,你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可是還全然不知曉啊!」
莊老聞言大怒。
他再次將桌上茶盞拍得一寸高:「你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咒我死?!」
聽到這話我突然不害怕了。
甚至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我頗感詼諧地報出名諱:「我是無念子弟子。」
可實際上我並不認識無念子是誰。
依舊是宋瑜教我如此說的。
莊老臉上由震怒轉爲驚疑。
我又平地驚雷道:「我預感到了你的死亡。」
這不就回到我擅長領域了麼!
旋即我說出了之前預知所見。
……
莊老是被五馬分屍的。
行刑選在了午門前。
有人對他道:「很好,你依照約定什麼也沒說,主子也會依照約定保你全家平安。」
那人將繮繩套在他的四肢與腦袋上。
莊老急急拽住那人問:「那些民間小報會如何寫我?世人如何說我?」
那人覺得可笑:「命都沒有了,還在乎虛名?」
莊老被五根繮繩拉扯到半空中。
他閉眼還在唸叨:「行差踏錯步步錯,文過飾非事事——」
話未說完,人已五分。
……
莊老聽完連忙問:「你如何知道這詩?」
他是個文人。
平日裏沒事總愛拽兩句詩文。
都說佳句偶得,他這幾日吟出了上句,還沒想出下句呢,沒承想竟從這小孩的嘴裏聽到了下句。
他心裏已經對預言信了八九成。
莊老神色灰白地癱坐在椅子上:「是了,你是無念子弟子,想必同他一樣有大神通。」
他已經想清楚其中門竅——
能下令給他行刑的只有新帝。
而他的舊主子似乎將他做了棄子。
他此刻坐在我面前。
哪裏還有之前的氣勢,反而要來求我:「小天師!此事可還有轉圜餘地?你若願意幫我,我會給你金銀,還送你官職。」
我其實並未「看到」解救之法。
但是我也有必須撒謊的理由。
於是渺小如我,此刻欺騙了這位聲名遠揚的大儒:「您只需稱病,不要再談論新帝就好了。」
莊老卻感恩戴德。
最終送給我百兩黃金,還奉我爲座上賓。
-14-
我回去見宋瑜。
才後知後覺地又緊張起來。
「這世界真是癲狂了!」我激動地對宋瑜說,「我之前預言人生死,少不了被一頓臭罵。如今我不僅預言了這位大儒的死亡,還撒謊騙他教他做事,卻成了他的座上賓。這是什麼道理?」
宋瑜依舊冷着一張臉。
但是他還會開玩笑:「坑蒙拐騙晉官爵,殺人放火金腰帶!厭生大師,你要成大事了。」
我懷疑他是在譏諷我。
虎鷲倒是很實在地做出猜測:「或許是因爲那什麼無念子?」
對啊,我可是借了無念子的名號。
我又有些被打回原形的悲傷了:若是我自己再去預言,恐怕還是會被世人謾罵,也不知道這無念子是何方神聖,我今後都借他的名號成不成?
此事先按下不表。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宋瑜:「宋兄,你的事情我辦好了,如今是不是該幫幫我了?」
宋瑜頷首。
他問清楚秦家狀況,提筆寫下一張字條,塞入了一個丹匣之中,又派虎鷲送往秦府。
看來一切都在我預言之中了!
我神色激動地想:搞不好我也有大神通,我與那什勞子無念子,也就是差個名頭的事情!
-15-
第二日我就聽說秦獻石身體好轉了。
可我等了幾日,也不見仙仙回來還我金簪。
於是我只能主動跑去秦府要東西。
可門房閽人卻把我趕了出來:「少夫人說烏鴉常年報喪,怕你進府又帶了晦氣,讓小少爺剛好的身體又垮了。」
胡說八道!
她這是要賴賬不成!
我蹲在秦府幾日,才終於等到了要出門的秦獻石和仙仙。
我攔住了轎攆:「仙仙!你說話不算話!是我找人救了秦獻石,你快點還我金簪!」
秦獻石聽到我的聲音,縮在轎攆裏不敢露面。
仙仙倒是沒好氣地出來:「你這鴉女,倒是會給自己邀功!獻石身體好轉,那是秦家氣數未絕!有大人物要幫助秦家,關你這鴉女什麼事!」
什麼狗屁大人物!
不就是寫了紙條的宋瑜麼!
我知道他身份肯定不簡單,但那也是我搬來的救兵,憑什麼把我的功勞都排除在外啦?
「你這鴉女趕緊滾開!」仙仙居高臨下地命令我,「我與獻石將要去赴宴,感謝真正救我們的大人物!耽誤了事情,我讓爹剝你的皮!」
好大的威風啊!
他們的轎攆神氣地從我眼前經過。
丫鬟小翠蔑然對我道:「大小姐,秦姑爺已經是我們小姐的夫婿了。您還是有些羞恥心,不要再糾纏了吧!」
呸呸呸!
你們把魚目當作珍珠,我可不好這口啊!
-16-
要是平日裏我就忍了。
但是今日我就是氣性上來了,我不忍了,我跟着那轎攆就到了一家酒樓。
可沒有拜帖,我又被攔在門外:「今日貴人宴請,包下了整座酒樓,閒雜人等速速走開!」
我大聲報出宋瑜名號。
但是不好使,他們說不知宋瑜是誰。
於是我又道:「家師無念子!快放我進去!」
衆人茫然。
唯有門口一個轎輦剛好落下,走出一名歌姬:「原來是無念子天師的愛徒,請隨我來吧。」
這歌姬絕美。
額間畫花鈿,兩頰點面靨,一雙美目帶愁含情:「都說無念子天師能掐會算。姑娘可否爲我卜上一卦?」
也是巧了,這姑娘還真的快要死了。
於是我將眼白翻得像快死的魚,手指裝模作樣地在各個指關節間來回掐算,表面功夫做足了,才故作高深道:「你將要託付終身的人是個賭徒。他會敗光你的錢,然後重新將你賣了。」
我怕她不信。
又多說了幾句:「你們定情的雙環玉佩早被他典賣了。成婚前他找你要錢,不是爲了籌備婚禮,而是因爲你說成婚要戴着那玉佩,他需要錢去贖。」
我看見這歌姬自己贖身嫁了人。
可她的丈夫敗光了她剩下的錢,就要把她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裏,還說自己嫌她骯髒,從未喜歡過她。
歌姬受不了這屈辱,最終自縊了。
……
歌姬沉默了許久。
半晌才聲音平靜得如同死水道:「晚歌多謝小師傅,這些是送給你的。」
她塞給我一整袋銀子。
我搖了搖頭推拒,她攢錢不容易,而我只想混進酒樓裏找宋瑜。
晚歌應下了:「今日宴席都要拜帖。小師傅如果執意要進去,只能委屈你扮成我的姐妹了。」
-17-
我扮成了樂姬。
這樂姬的衣裳單薄,大半個腰都露在外面,我羞得滿面通紅,卻只是悶頭給肚臍眼上貼了個花鈿,不然今日肯定要躥稀。
晚歌心細。
她給我戴上珠串做的面具:「小師傅,委屈你了。這面具能遮掩一下,白花花的腰扭起來都一樣,看不清臉就不算丟臉。」
這可救了大命了。
若是仙仙看到我這模樣,還不得țůⁱ笑死。
晚歌帶着我們一隊舞樂姬走進酒樓。
今夜賓客不算太多,我一眼就看到那宋瑜坐在主座,其他人分列兩邊席地而坐。
晚歌行禮:「奴家晚歌爲大人們獻曲。」
旋即她吟唱幾聲,歌舞奏樂都喧鬧起來。
我抱着鼓在角落裏敲擊。
晚歌選的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曲目,只要略通音律,打打拍子還是很簡單的。
我邊打鼓邊看那宋瑜。
「咚咚——」
今日他又是一襲白衣,笑臉吟吟的模樣,想必是前幾日的面癱症好全了。
「咚咚咚——」
秦獻石和仙仙坐在他下首處。
秦獻石磕巴地諂媚他,仙仙暗暗翻了個白眼,似乎有些嫌棄秦獻石上不得檯面,很快自己搶過話頭說起來,一如她平日宴席那般熟絡。
也不知道這場面她說不說鴉女厭生的故事。
「咚咚咚咚咚——」
也不知道這宋瑜到底是何等身份。
秦獻石仙仙兩個軟骨頭獻殷勤也就算了。
我還看見一位禮部的大人爲他獻上美姬,不過宋瑜笑吟吟地擺手推拒了。
「咚——」
我擊鼓的手突然被握住了。
我一抬頭就看到氣喘吁吁的某舞姬。
那舞姬滿頭大汗,聲音從牙縫裏惡狠狠擠出來:「你這小娘子哪個歌舞坊出來的?你要是再錘快點,今夜我們所有人都要葬身於此了!」
我環視四周。
晚歌一句唱了幾十個詞,沒時間換氣憋得兩頰通紅,樂姬撥弄的琴絃上都要冒火星子,舞姬飛旋的腿在半空打轉根本停不下來。
我尷尬地收手:「抱歉啊——」
是我擊鼓擊得太快了。
那舞姬正要說什麼,正巧一曲畢,在場的所有賓客都激動地站起來鼓掌:「好!有靈昭王破陣之風!太振奮人心啦!」
其中一位武將更是眼含熱淚:「兩軍交戰,戰鼓先行!好啊!那敲鼓的樂姬真是好樣的!」
「……」
-18-
曲畢,有人讓歌舞姬都去勸酒。
我本想借機湊到宋瑜身邊。
卻被別的舞姬一頂胯,一個不穩正好跌在那武將面前,我尷尬笑笑,武將卻大笑着一把將我拽了過去:「我當年就是鼓兵……」
我看到那些歌舞姬都朝宋瑜奔去。
其中一個還當場表演了個後空翻。
我也想趁亂湊過去,卻還被武將拽着。
他還在叨叨:「……大軍聽鼓聲而動,我一擂鼓他們就要進攻,我擊鼓得越帶勁,他們進攻越猛烈……」
宋瑜那邊傳來一陣低呼聲。
原來是他撒出了一把金葉子,那些歌舞姬正在哄搶呢,就連盛裝的晚歌都彎腰在搶。
武將拉着我說得唾沫橫飛:「……我一看你就和她們不一樣,你有我當年之姿啊……」
我簡直要捶胸頓足。
來都來了,樂姬都扮了還高貴什麼啊,我也想要那金葉子啊。
可惜那邊金葉子已經搶完了。
我怨恨地轉頭看那武將,竟意外地又看到一場死亡,我急於脫身於是哄他問:「將軍方纔說您是鼓兵?那一定受過很多傷吧?」
武將一下子又打開了話匣子。
說起他從鼓兵到大將軍的勵志故事。
武將說完,意猶未盡地扯開衣裳,露出半邊結實胸膛:「瞧見沒有!這一下差點就死了。但是老子命硬,愣是活了下來還做了將軍!」
照理說這場面我是該臉紅的。
但是我腦海裏誆騙過大儒的場景一閃而過。
於是我氣定神閒,面不改色地又誆騙他道:「將軍巧了,我前幾日剛看了一場戲。戲裏的將軍也傷了此處,留下了舊傷。他肩胛處肌肉逐日萎縮,後來遇到一場惡戰。」
我用手在他的背後比畫,指尖點在他的肩胛骨上:「當時那一擊刁鑽,那一劍就從這裏斜刺腋下。將軍反手回擊,卻被舊傷掣肘,最終死在了一無名小兵手上。」
武將聽得冷汗涔涔。
不知怎麼的,一股寒氣從樂姬指尖直刺心口。
他反手摸上自己的肩頭,心想這戲文裏的將軍竟然和他舊傷一樣,他抬臂靈敏確實不如從前,還真有可能死在這種招式上。
武將突然就對我抱拳:「姑娘金玉良言,這是救了我一命啊!」
衆人好奇地看過來。
將軍給樂姬行禮,倒反天罡啊!
他們湊過來圍觀,又折騰了一番,我再掙扎出來已經是子時了,可轉頭一看宋瑜不見了!
我急急拽住武將胳膊道:「將軍,能不能帶我找找方纔主座的那位大人?」
武將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送你去他房裏!」
-19-
武將帶我到樓上一間房門前。
這時晚歌也關切地跟上來了。
武將瞭然:「裏面那位身份高貴,衆人都盯着呢。我去打發那女子走,不讓她跟你搶。」
說着他就一把將我推進門。
我哎喲一聲撞到一人身上,一抬頭正是宋瑜。
「總算找到你了!」我興奮大喊。
只是這姿勢太近了。
我甚至都能看到他臉上淡淡疤痕,奇怪,那日削尖筷子劃過的印記竟然還沒消退麼?
屋外晚歌和武將的聲音漸遠了。
卻又聽到虎鷲大嗓門在門口問:「太子,方纔可有人驚擾,需要小的幫忙麼?」
宋瑜答道:「無妨。今日人多,你去忙吧。」
什麼太子?
不對啊,虎鷲喊太子,他宋瑜答什麼?
我滿臉驚愕地退後兩步。
卻又撞到另外一人,我回頭一看,竟是穿着黑衣的「宋瑜」。
面前一個白衣宋瑜,笑臉吟吟。
身後一個黑衣宋瑜,神色冷淡。
我在兩人臉上來回指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這是看東西又重影了?
白衣宋瑜對我笑道:「好熟悉的一雙眼睛。」
他伸手去碰我的眼睛,我嚇得眼睛都不敢眨。
更不要提躲避了。
那珠串面具是用耳釘戴在臉上的。
白衣宋瑜取下了我的耳釘,摘下了我的面具,看清我的臉後笑意更深了:「果然是你。厭生兄弟,你今日裝扮好生奇特呀。」
我腦子已然宕機了。
而身後黑衣宋瑜的手纏上了我脖子,他聲音冷淡到暗藏殺機:「既然你發現了我們的祕密,那就別怪我們兄弟倆無情了!」
剎那間我好似想明白了所有關竅。
救命啊!!!
他們是太子,是雙生兄弟!
也馬上要是殺我的兇手啦!
-20-
結果殺人兇手沒當成。
他們說只是在跟我開個小玩笑。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點兒也不好笑!你們到底是什麼情況呀?」
白衣的說他真叫宋瑜,黑衣的說他叫宋瑾。
這是他們母親爲他們取的名字。
他們二人是雙生兄弟。
也是曾經的靈昭王、如今的新帝的嫡子。
宋瑜笑着解釋道:「告訴你個祕密!曾有預言稱,皇族雙生子爲不詳。若有降生,當溺斃其一。可我們母妃心軟,讓我倆都活下來了。但我們只能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
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這樣祕密的事情,你們跟我說幹嘛呀?
宋瑾冷臉繼續道:「再告訴你個祕密,我們十日換崗一次,輪流做這太子。現下正是我們換崗的時候,卻被你撞破了。」
別說啦,快別說啦!
宋瑜拉過一把太師椅,親暱地坐在我左邊:「厭生,如今再捂耳朵來不及啦。」
宋瑾也拽過一把太師椅,大咧咧地坐在我右邊:「若我們身份暴露,那肯定是你說出去的。」
我突然感到背後一沉。
好似背了一口大鍋。
「二位太子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我眼淚狂飆的問,「秦家的事情我不問了,我孃的金簪我也不要了,你們就當今日沒見過我行不行?」
這話聽得二位太子同時挑眉。
宋瑜溫和地勸:「你知道了我們最大的祕密,我們卻不瞭解你,你看這公平嗎?」
「跟她廢話那麼多幹什麼?」宋瑾語氣冷漠,抬手做了個割喉的手勢,「不如我們——」
我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抱着腦袋就喊:「剛纔不是說不殺了嗎!我說、我說我都說!我什麼都告訴你們!饒我一命行不行!」
在我的驚恐聲中——
宋瑜和宋瑾隔着我互擊了一掌。
宋瑜樂不可支:「我就說她不經嚇。其實好好和她商量,她肯定也會幫我們的。」
宋瑾言簡意賅:「但是好玩。」
天殺的,他倆合起來耍我呢?!
-21-
早在虎鷲那事後,他們就把我底細查清了。
在仙仙的努力下,「鴉女厭生」的故事流傳甚廣,經過莊老一事的驗證,他們也猜出我的本事。
宋瑜誠懇道:「不過今日你來我是沒想到的。」
他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我肚臍上的花鈿。
很快又挪開眼神,眼觀鼻鼻觀心地端坐一旁了。
只是我渾身突然不自在起來。
臉頰發熱,肚臍泛涼,連胃部都抽搐起來。
「夜裏風大,穿上衣服再說。」宋瑜丟了件外袍過來,但是扒的是宋瑾身上的。
宋瑾張口就罵:「你有病啊,照顧女孩子你扒我衣服幹嘛?你做人情我受凍啊?」
宋瑜振振有辭:「你火氣壯,吹會涼風又死不了,能不能有點風度?」
宋瑾不服也要扒他的:「我看你才火氣壯!」
兩人一來二去過了幾十招,看得我大飽眼福,才重新坐回來聊正事。
宋瑜:「我們還有個祕密要告訴你——」
還有?!
「坐下別急啊,你知道那麼多,也不差這一件了。」宋瑜一把將我按回椅子,「都說皇族雙生是不祥。我與宋瑾安穩度過了十九年,但是入京後卻屢遭殺禍。」
我想起茶館作詩的那日。
我所見到的將來,都該是生死攸關的。
可我卻能預見宋瑜做的詩和說的話。
這宋瑜和宋瑾身上確實有些古怪。
宋瑜突然問我:「厭生,你信命嗎?」
我有些猶豫。
我這些年見過太多奔赴命運的死亡。
我預見了,我告誡過,可是無人信我,所以他們也大多逃不開既定的命運。
「可我們不信!」宋瑾接話道:「什麼狗屁雙生子預言!此事背後定有人指使,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22-
宋瑜宋瑾讓我幫忙揪出真兇。
但是二人嘚吧嘚了半天,也沒商量出從哪裏入手。
我還是長身體的年紀,聽着聽着就倒頭睡着了,再醒來外面天光已經泛白。
「這下死定了!」我心裏咯噔一聲,「我爹要是發現了我夜不歸宿,肯定要打斷我的腿!」
秦獻石退婚後,我爹看我就煩。
平日裏我出去他也不管。
但是要是我夜不歸宿的事情傳出去,那是有損家中名譽的,我爹丟了臉面,肯定要找我算賬。
「厭生你幹什麼去——」
我慌張地推門下樓。
樓下也酒闌人散。
秦獻石和仙仙早就回府了,找她遮掩是來不及了。
晚歌和歌舞姬也不見了,我連衣服都換不回來。
完蛋了,這下真完蛋了!
「你跑什麼,還沒和你說昨夜商量出的對策呢。」
我眼泛淚花地抬頭。
宋瑾一愣,要說的話都咽在了嘴裏。
他向來冷淡的神色也緩和了些許:「我們不嚇你便是了,這又是怎麼了?」
我眼睛一酸,哭得更厲害了。
我告訴他我完蛋了,回去要麼被打斷腿,要麼被嫁給兇狠的鰥夫,到時候只能窩在閣樓裏,每天卜算丈夫什麼時候死啦!
宋瑾眼裏閃過一絲笑意:「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拼命搖頭。
宋瑾一把拽起我來:「放心吧,肯定讓你全須全尾的。」
-23-
我爹這邊是一大早就受足了驚嚇。
先是朝食時沒見到我,派人去喊卻被告知:「大小姐徹夜未歸。」
我爹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再問侍女,又被告知:「大小姐昨日說是去秦府找二小姐了。」
我爹放下半顆心來,宿在姐妹婆家也不算出格。
但是他想想還是覺得不合適。
於是又喊人去秦府給仙仙傳信:「你姐姐和秦小公子有過婚約,住在秦府難免尷尬,還是讓她趕緊回來吧。」
仙仙不明所以。
問過送信的僕人後,卻激動得一大早衝回了家:「爹,你是說厭生一晚上沒回家?」
我爹問難道厭生不在秦府嗎。
仙仙興奮得咯咯直笑:「不在啊!我和獻石昨日去赴宴,見到了太子呢。回來都已經是夤夜了,哪裏見過厭生啊,她肯定是出去跟野男人廝混了!」
我爹怒不可遏。
仙仙不懷好意地勸:「厭生正是懷春的年紀,想必是喜歡上什麼人了。但是她被秦府退過婚,人又晦氣,要是還失了名節,只能將她嫁給鰥夫了。」
我就是這個時候回到府裏的。
我爹看到我身上宋瑾外袍,抓起茶盞就丟到我腳邊炸開:「不知廉恥的東西,你還知道回來?」
我垂着頭一句話也不敢吭。
我打心底還是害怕父親的,而且這事確實是我做錯了,我不敢辯駁頂嘴。
仙仙更得意了:「把她嫁給鰥夫!獻石說朝中有好幾位大人死了妻子要續絃呢。喲厭生你瞪我做什麼,這些大人雖然年紀大些,但是有權有勢,讓你嫁都是便宜你了。」
這時下人稟報說有客求見。
我爹擼起袖子:「不見!快拿家法來,我要教訓這不知廉恥的東西!」
他舉着粗木棍就要打斷我的腿。
仙仙還在掰着手指算朝中鰥夫。
「棍下留人——」
一聲暴喝,府中幾個家丁被踹飛過來,哎喲喂地捂着傷口直喊,告訴我爹說客人自己闖進來了。
「我看見了!都打到我面前了,還需要你們說嗎!」我爹氣得吹鬍子瞪眼:「報官!快去報官!」
宋瑾大咧咧地坐下:「報什麼官啊王大人,你自己不就是官嗎?太僕寺員外郎,五品的大官呢!」
我爹沒見過他。
但是能看出他的外袍正穿在我身上,於是震怒:「浪蕩子你竟敢找上門來挑釁!今日我就將你倆的腿一起打斷!」
宋瑾蹺起二郎腿問道:「王大人打斷我腿前,不先問問我的身份嗎?」
我爹終於發覺有什麼不對勁:「什麼身份?」
仙仙已經撲通一聲跪下:「拜、拜見太子殿下!」
我爹不敢置信地看向宋瑾。
驚怒了一早上的王大人,終於在恐懼中暈了過去。
-24-
我爹沒敢暈太久。
很快就跪在宋瑾面前磕頭認錯。
「那我的這條腿你暫時不要了吧?」宋瑾看着我爹瘋狂搖頭,這才放下二郎腿繼續道,「好險,我還以爲以後都蹺不了二郎腿了。對了,你家厭生很不錯,她的腿你也留下吧。」
我爹小心翼翼地開口:「那讓她給您做個良娣成嗎?」
仙仙手上帕子都要絞斷了。
宋瑾一挑眉,我爹又立馬道:「良媛?承徽?嘶——總不能是太子妃吧?」
仙仙嘶啦一聲把帕子真扯爛了。
可我卻覺得屈辱。
爲何在我爹的眼裏,只有我的婚事有價值呢。
還好宋瑾搖頭道:「不是這種不錯,我想讓厭生做我的謀士。」
仙仙突然就笑出聲了。
她心想:女子上門給人做謀士,這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嫁人,本來以爲這鴉女攀上高枝了,沒想到這太子精明得很,這是連個名分也不想給啊。
我爹也沉默了。
他對太子說等等,然後把我拽到一邊問:「你和太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說太子是看上了我鴉女的才能。
只是想讓我幫他做事。
我爹罵道:「糊塗!你一個女孩子,還真能做什麼謀士不成?去了太子府這不清不楚的,今後定難嫁人!到時候怕是連朝中的鰥夫都不敢要你,只能嫁給那些喫人的破落戶了!」
可我本就不想嫁人。
用自己的本事謀一口飯喫,不好嗎?
-25-
我成了太子謀士卻有些喪氣。
我有時就是這樣擰巴。
既想要獨立,又害怕親戚朋友瞧不起自己。
但是人總不能既要又要。
宋瑜卻表示:「爲什麼不能啊?我們兩個太子在這,還能讓你這謀士受了委屈?」
宋瑾翻開黃曆:「下月初就是吉日。我們辦一場謀士宴,恭賀厭生成爲我們太子府新謀士,讓全城權貴來給你送禮。」
這是否太張狂了啊?
「厭生小姐,不張狂!」虎鷲在旁邊咧嘴笑,露出半顆金鑲的牙齒,是前幾日打架掉了宋瑜賞的,「我們能跟太子混,就是攢勁!」
-26-
於是一場謀士宴就這樣擺上了。
往日裏瞧不上我的公子小姐們都上門送禮了。
我站在門口臉都笑僵了,宋瑜才擺擺手喊我去同他泛舟,我一上船,才發現這一船都是大官。
宋瑜側臥着剝蓮蓬:「厭生,過來認人呀!」
那些個官員個個謙卑地自我介紹。
並一口一個「厭生大人」地喊我。
我不自在地傻笑着。
大船在河上輕泛,不知何時傳來一陣嬉笑聲,有熟悉的聲音咯咯笑道——「那鴉女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攀上了太子這根高枝。但是鴉女就是鴉女,你們瞧她在門口那傻樣。」
方纔門口送禮的幾個公子小姐都附和着。
宋瑜將蓮蓬往河裏一丟。
濺起的水聲讓船上的官員們立馬色變,其中一個隔船大聲呵斥自己的兒子:「孽畜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還不滾過來給厭生大人道歉!」
一位綠衣公子畏縮了一下。
那官員又吼了一聲,綠衣公子一咬牙跳入水裏,游過來爬上我們大船,溼漉漉地就對着我磕頭認錯:「請厭生大人原諒我。」
全場寂靜無聲。
我更是兩頰緋紅,不知道說什麼。
宋瑜輕笑一聲:「看來厭生不滿意。你們船上幾位都是誰家公子小姐,都報上名來。今後孤的太子府,你們家人就不要再來了。」
綠衣公子嚇壞了,他爹和他一塊瘋狂磕頭認錯。
小船上的其他人也爭先恐後地跳水往這裏遊。
有一粉衣公子大哭:「我不會游泳怎麼辦啊,厭生大人,我淹死了你能饒過我們家人嗎?」
說罷就要悶頭往水裏跳。
我連忙喊道:「別別別!沒事,我沒有生氣,你們以後不要再這樣說我就好了。」
衆人剛鬆下一口氣。
宋瑜卻又笑問:「剛剛誰喊的鴉女?」
此刻大船和小船並排靠岸。
那些公子小姐的目光都看向了仙仙。
今日只有她一人前來,秦獻石聽到我的名字避之不及,但仙仙自詡人情練達,不會錯過這樣的大場面,她還要爲她的相公鋪路。
可此刻她哆哆嗦嗦地跪下:「是、是我說錯了話,還請太子饒過我。」
宋瑜:「孤認得你,你是厭生的妹妹。你家夫君是孤救的,但是孤願意出手,你猜是因爲誰?」
衆人很給面子地看向了我。
仙仙又恨又怕。
宋瑜:「孤聽說你很喜歡說鴉女厭生的故事,但是孤覺得這個故事不好。在孤看來,厭生是福星,怎麼到你們嘴裏成了晦氣?」
仙仙摳着指甲不知如何作答。
還是一位禮部官員站出來長拜道:「厭生大人乃警世的先知,既然出生有鳥雀神蹟,不如換個新名號,叫知雀子如何?」
烏鴉換成鳥雀,是好聽不少。
但不知爲何我有種不真實感。
宋瑜倒是挺喜歡這新名字,他笑眯眯地正要說什麼,一支羽箭突然直奔我們而來。
「小心!」
他將我撲倒,躲過羽箭。
房梁高處竄出十幾個黑衣人拉弓要射。
在場衆人都驚慌起來:「有刺客,快保護太子!」
宋瑜拽着我就往外跑。
我大驚失色:「我就說聘謀士還擺宴太張狂了吧,這是衝我來的啊?」
宋瑜聽了這話差點跌倒:「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我憨笑兩聲。
宋瑜也勾起嘴角笑笑:「對了厭生,還有個祕密我忘了告訴你了。
「我們每過十餘日,就會經歷一場死劫。
「看來今日,你又撞上了。」
-27-
那些刺客只追我們兩個。
我拼命想把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拽回來:「既然不是殺我,那我能不能不跑了?」
宋瑜眼神哀怨:「厭生,你未免太過無情。」
此刻虎鷲從天而降擋在我們面前。
他嗷嗷嗷就砍了三個黑衣人,一臉血地回頭囑咐:「太子你先走!虎鷲斷後!」
宋瑜欣慰地朝他笑:「虎鷲辛苦了!」
虎鷲一聽幹勁十足,嗷嗷嗷砍得更起勁了。
宋瑜轉頭看我,眼神裏滿是失落,他長嘆一口氣:「罷了厭生,你走吧。」
他傷心地鬆開了我的手。
那怎麼行!
我也是太子府謀士,難道會比虎鷲差嗎!
於是我主動牽起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宋瑜又笑起來:「太子府離這裏不遠。我們跑快些,那些刺客就不會戀戰。」
這話聽得我一愣。
這話說了半句,但是我能聽懂後面的意思。
刺客不會戀戰,虎鷲他們就更容易活,他到現下還在考慮死士的安危,得主如此謀士何求啊!
我激動地拽着他:「跟我走。」
面前是一個岔道口。
宋瑜本想走左邊的路,可我方纔眼前一閃,看見了半炷香後我們沿這裏走入死巷,刺客旋即趕到。
再後面看不見了。
對於他的預知,我總是看得到開頭,看不到結果。
但此刻也算用我的本事救他了!
我拽着他走向右邊:「走這邊。」
宋瑜腳步一剎:「聽你的。」
我們沿着右邊的路繼續跑。
跑了好久好久,我實在跑不動了,就停下來喘了口氣:「大哥,你不是說太子府離得近嗎?怎麼跑這麼久還沒到啊?」
宋瑜笑得眼角彎彎:「不是你說往這邊跑嗎,這邊和太子府是相反方向呀。」
哇靠,你早說啊!!!
我剛做你家謀士,又不認識路!
你也不要太信任我們這些做謀士的吧!
-28-
我們沒能跑回太子府。
但或許是虎鷲他們厲害,又或許是我倆腿夠長。
總之最後我們甩掉了所有刺客。
我心中還是惴惴不安:「那些刺客不會在回府路上埋伏你吧,要不我們在這等虎鷲來?」
宋瑜點頭同意。
他甚至很有閒心地帶我逛起市集。
此處有賣果脯糕點胭脂水粉的,也有賣餛飩炸糕成衣織布的,人多得刺客都拔不出刀來。
「這裏肯定安全了!」我一屁股坐在餛飩攤上,招手就要了兩大碗餛飩,「坐啊大哥,我請客!」
他發我二十兩月銀。
我拿二十文錢請他喫頓好的沒問題吧!
宋瑜坐下了卻只看我喫。
我囫圇吞了個大餛飩,口齒不清道:「喫啊大哥!這攤子乾淨,味道很好的!」
宋瑜舉着勺子半天卻下不了嘴。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他如此糾結。
他說我有所不知,每次的死劫日,他和宋瑾誰做太子,誰就會遇到各種禍事。
「並非不給你面子。」宋瑜耐心解釋道,「實在是我們喫過太多虧了,中毒尤其麻煩。所以每當確認了是死劫日,我們便不會再喫東西。」
那豈不是要餓壞了?
宴席上他只喫了半個蓮蓬,方纔我倆爲了擺脫刺客還跑了許久,此刻距離子夜還有好幾個時辰呢。
「大哥你信我嗎?你忘了我的本事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沒有預見到這碗餛飩有什麼災禍。
我想了想,又將自己的碗和他調換:「這碗我已經喫過了,肯定沒有毒,要不你喫這個。」
宋瑜猶豫了一會兒就喫了。
喫了第一個,後面就容易了,他風捲殘雲般喫完整碗餛飩,看來是真餓了。
他還意猶未盡地問:「你看那塊糖糕有災禍嗎?」
我剛一搖頭,他就買下喫上了。
當然還不忘往我嘴裏塞兩塊。
這一路下來,他不停問:「你看這糖葫蘆/蜜餞/套圈/買衣裳/買份民間小報有災禍嗎?」
等到虎鷲找到我們的時候。
我已經撐得有些走不動了。
待我們回到府裏,宋瑾冷不丁問他:「你今日又犯什麼病,死劫日笑這麼開心?」
宋瑜依舊笑嘻嘻。
他意味深長地賣關子:「等你下次自己體會就知道了!今日的謀士宴席辦得真值!」
-29-
我實在是喫太多了。
夜間睡不着,就點燈起來看民間小報。
其中一則文章名爲《兩派爭吵不休,莊老稱病隱退》:兩派人依舊是新帝支持者和睿帝支持者。反對新帝者稱,新帝弒兄殘暴,不堪爲天下共主。文裏又說莊老生了重病,反對者羣龍無首,也就只能在民間小報上叫囂幾句。
我又覺得口渴。
屋裏沒水了,於是我披了外衣去伙房燒水。
「厭生?」
一進門,伙房裏竟然已經坐着一人了,我喫了一驚問:「大哥,你也喫鹹了,親自來找水喝啊?」
我堂堂一個謀士,能讓主公動手嗎?
於是我連忙奪過蒲扇生起火來。
他隨手拿起我放在旁邊的民間小報,輕聲譏諷道:「呵,一羣不怕死的東西。」
話裏寒意讓我一哆嗦。
我又有些好奇:「大哥,第一次去茶館,你是去抓他們的嗎?」
「是也不是。」他很坦誠,「陛下是讓我們去抓人。但是這中間還有很多受矇蔽的讀書人,都殺了未免太過了。所以我們只是攪亂場面。沒想到勸服了一個莊老,他們又跑到民間小報上胡說八道。」
竈裏的柴火噼啪亂響。
我伸手烤着火,心裏也有一絲暖意。
我所追隨的主公,不是殘暴之人,聽起來可真好。
「水開了,你還發什麼呆?」
我恍然驚醒。
水竈和鍋竈是分開的,我掀蓋盛水,卻發現旁邊的鍋竈上隱隱有香氣,於是我又掀開鍋竈,咦——怎麼會有兩個大肉包子?
「包子是我的。」他夾走那兩個大肉包,順便睨我一眼,「另外厭生,我是你二哥。」
-30-
睿帝支持者再次活躍起來。
宋瑜宋瑾也忙碌起來,我作爲他們的著名謀士,少不了要陪在左右。
又搗亂了一次詩社集會後。
我們短暫地能有時間聚在府上喫飯。
宋瑜喫得不緊不慢:「今日廚房做了蟹粉獅子頭,所以我特意讓虎鷲喊你們回來喫飯。」
這幾日他休班不做太子。
臉色都比往日都亮一些。
反觀宋瑾大口吃飯,卻怨氣沖天:「這些人讀聖賢書把腦子讀傻了,被人當筏子使了還不知道呢。空有一腔熱血,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陛下不是好相與的,得罪了他能有什麼好果子喫!」
我兩腮被獅子頭塞得滿滿的。
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我預見過這些人的死亡,皆是十分慘烈。
虎鷲講究,他不和主子同桌喫飯,站在旁邊喫得滿嘴油光:「獅子頭好喫嘿嘿!宮裏剛纔又遞了消息,說是城東那邊有個印書坊,那些個民間小報就是從那裏來的,讓咱們下午帶人去查抄了。」
話音剛落。
我就嗚嗚嗚地怪叫起來。
宋瑜給我夾了一筷子菜:「乖,忙完這陣就給你放假。都怪你二哥,用人用得太狠了。」
宋瑾不樂意了:「你說的是人話嗎?厭生是跟你連軸轉幹了十天!我纔剛接手兩日,死劫日都還沒過,我能給她放假嗎!」
兩兄弟一言不合,又大打出手。
宋瑾滿腔怨氣,騎在宋瑜身上狂掐他脖子。
虎鷲在旁邊不敢勸,只能舉手小聲道:「那個——厭生姑娘好像噎着了。」
兩人一愣。
連忙衝過來對我一頓狂錘:「厭生吶,你可不能死啊,沒有你我們兄弟倆可怎麼過啊!!!」
好一陣折騰,我才把噎住的菜吐出來。
其實我剛纔不是想抱怨兩位主公敲骨吸髓。
而是我又預見了災禍。
……
我看到半炷香後我們到了書坊。
宋瑾被黑衣人一棍子敲在後腦勺上。
黑衣人獰笑道:「得手了!」
宋瑾暈暈乎乎倒下。
最後畫面,是黑衣人攥着繩子走近。
……
宋瑾聽完面色如常:「看來是死劫日。」
宋瑜整理好散亂的髮髻:「好好好,明日就給厭生放假,剩下八天你自己玩吧!」
可我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我思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二哥,你們說想殺你們的會不會是睿帝餘黨啊?」
宋瑜宋瑾對視一眼,皆是一驚。
宋瑜:「之前從未想過——」
宋瑾:「——但是不無可能啊!」
兩人豎起大拇指,異口同聲道:「厭生厲害!」
末了喫完飯要去查抄印書坊。
宋瑾大大咧咧準備出門,卻被我和虎鷲死死拽下來了:「您就別去了,這點小事我們能辦得了。」
我這眼皮狂跳的,生怕有什麼意外。
宋瑾頗爲不滿:「其實我武功練得比宋瑜好。」
宋瑜站在旁邊嗑着瓜子笑:「給你放半天假還不樂意?厭生你們早點回來啊,晚上喫烤全羊。」
-31-
我和虎鷲帶人到了書坊。
虎鷲手腳利落。
他查出了那民間小報,正指揮着將人帶走呢。
我突然想上茅房:「虎鷲大哥,我去方便一下,等會我啊。」
可我剛從茅房出來,就有一塊帕子從身後捂住我口鼻,我聞到了一股香氣。
隨即眼前發Ṱŭₘ昏犯暈。
我掙扎着最後的力氣道:「抓錯了!我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子寵臣,不值錢的!」
可身後那人獰笑道:「沒錯,要抓的就是你。」
他用帕子又狠狠捂了一下。
我暈過去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誰能跟我過不去啊?!
-32-
我猛然驚醒。
腦子繼續開轉:仙仙!肯定是她!我老實誠懇了一輩子,唯一跟我過不去的只有仙仙啊!
我一看四周很是陌生。
我躺在一張紫檀架子牀上,身下被褥柔軟,頭上帷幔華貴,不遠處的博山爐裏隱隱飄來淡雅薰香氣。
王仙仙發財啦?
燻這麼好的香?
「屋裏那位醒了麼?」
「不知道。」
「你說觀主費這麼大勁把她弄過來做什麼?」
「不知道。」
「哎,整日不知道不知道!我看觀主該給你個新封號,就叫不知道居士!」
門被推開,說話的兩名女子走了進來。
我來不及躲避,和她們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我們三人皆是一愣。
我將牀架一拍,先聲奪人:「是不是仙仙派你們來的?你們這是什麼賊窩!速速放我離開!」
紫衣女子滿臉愕然。
青衣女子卻淡然道:「什麼仙仙,不知道。」
看來這青衣女子就是那「不知道居士」了。
我見她們倆年紀和我差不多大。
於是又擺架子恐嚇她們:「勸你們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我可是太子最寵愛的謀士!要是讓太子發現你們綁了我,肯定要把你們這——這什麼地方——蕩平!」
紫衣女子還在愕然。
青衣女子卻依舊淡然:「什麼太子,不知道。」
這反應不太對啊!太子的名號都不管用了,難不成這是出京都了?
我又仔細打量一番,發覺二人頭上皆戴了道冠。
難不成是方外修行之人?
於是我又裝模作樣道:「太子不認識,我師父你們肯定認識吧!」
青衣女子很給面子地問:「你師父是誰?」
我神氣道:「家師無念子!」
紫衣女子愕然到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青衣女子這下也不說「不知道」了,她也有些訝異。
我心中暗喜,這下肯定蒙對了,這倆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我得想辦法誆騙她們放我走。
趁着兩人嘀咕,我連忙道:「是不是害怕了?現在放我走還不晚!否則家師來了也要蕩平這裏!」
可天不遂人願。
門被再次推開,一位道長笑呵呵地走了進來:「誰要蕩平我的道觀啊?」
他身形似鶴,仙風道骨,懷抱拂塵。
眼黑如點墨,似能洞悉心靈。
糟了,這個看起來有點腦子啊!
我心想這下可蒙不過去了。
但是不能露怯,於是我大聲問他:「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人!」
那道長笑了笑道:「這裏是極鶴觀。」
他一甩手中拂塵,喊了一聲無量天尊,笑意漸深:「我是觀主,道號無念子。」
我眼睛一下子瞪得渾圓。
竟然在這裏見面了,我素未謀面的「家師」啊!
-33-
無念子端坐在八仙桌旁。
他捋着長髯和藹問我:「你就是厭生吧?」
我羞愧地站在他面前點頭。
無念子又道:「我聽說之前,他們叫你鴉女厭生。後來你有了個新名字叫知雀子。你做了太子謀士,卻名聲不好,京都的貴人們都只說你算壞事很準。」
我越聽頭垂得越低。
雖說做了太子謀士,可他們背地裏還是叫我鴉女。
無念子說這些做什麼呢?
難道是故意來羞辱我的嗎?
我想起之前確實打過他弟子的名號,此事我有錯在先,於是撲通一聲跪下,很誠懇地向他認錯:「天師,我不該冒充您的徒弟,都是我的錯。請您原諒我!我的主公很有錢,只要您讓我平安回去,我會讓他給您香火錢的。」
無念子卻搖頭道:「不好,你不能走。」
這無念子看起來還挺記仇。
我不幹了,噌的一聲就站起來,問他那還想怎麼辦。
綁了我不要錢,難道是要滅口不成?
無念子笑了笑,他一招手,紫衣青衣兩女道就過來了,他們推搡着我,說要帶我去沐浴更衣。
我驚恐地狂拍她們手:「這是要洗淨待宰了?」
無念子的聲音卻如同一根定魂針——
「先敬羅衣後敬人,先敬皮囊後敬魂。
「厭生,這是爲師給你上的第一課。」
-34-
我被換上了嶄新道袍。
道袍是黑的,但是勾邊都是金線,奢靡得很。
紫衣女道名叫芳紫,青衣女道名叫丹青。
二人領着我往外走:「觀主已經在等您了。」
我好幾次調轉腳尖想要開溜。
卻都被丹青提溜了回來:「你走錯了。」
丹青渾不在意我爲何走錯。
芳紫倒是心如明鏡:「觀主從未收過徒。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厭生姑娘你躲什麼呢?」
那也不能這樣強制收徒吧!
非讓我住在這破道觀裏,還不讓我給太子府送信,這就是綁架啊。
她們帶着我走到後山空地處。
無念子正在喂鳥,見我來了,他樂呵呵地招手喊我:「過來啊厭生!」
我不情不願地走過去。
無念子讓我張開手,分了一把穀子在我手心,我一抬頭,烏壓壓的鳥雀舉喙就要啄我,嚇得我把手裏穀子往外一撒。
無念子笑得更樂呵了:「厭生,它們很喜歡你。」
喜歡我?喜歡喫還差不多。
無念子又問:「你可知道這些是什麼鳥?」
我說我沒見過。
這些鳥雀羽毛豔麗,一看就不是凡品。
無念子笑笑,他攤開手心,有鳥雀落到他掌上啄食,他託着鳥雀放在我眼前:「你再瞧呢。」
我這才發覺了不對勁。
這鳥雀的顏色近看有些斑駁,豔色下面竟然還有一層黑羽,那豔色竟然是後染上去的——這是烏鴉?!
無念子大笑出聲:「鴉女厭生,你如何知道我就不是烏鴉呢?」
他一揮袖,將手中大片穀子都撒了出去。
那些烏鴉撲棱着翅膀追食着。
很奇怪——
那一瞬間我竟然能感受到那些烏鴉的情緒。
它們在興奮。
無念子大喊道:「拜天!」
鴉羣興奮地盤旋在天際。
它們竟組成了一個隊形,我隱隱看出那輪廓,是展翅的鳳凰!!!
我剛想說師父我想學這個,就有人拍着掌走了過來:「好!不愧是天師,將神蹟玩弄於股掌之中。」
無念子朝來人行禮:「拜見陛下。」
我兩腿一軟就跟着跪下了。
這就是宋瑜宋瑾的親爹,那位曾經的靈昭王、如今的新帝啊?他也要親自來見無念子啊?
-35-
無念子要招待新帝。
我塞給丹青二兩銀子,頂替了她的位置,端着果盤侍奉在側,我想來見見世面。
無念子看到我,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他趁着轉身對我小聲道:「不錯,我正準備讓你替丹青呢,沒想到你自己就安排好了。」
這話聽得我捶胸頓足。
他要是早點說,那我不就省了二兩銀子了嗎。
我悶了一口老血在胸口。
就聽新帝喊無念子:「天師,過來幫朕卜一卦吧!」
無念子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他舉手投足間如高人般超脫。
只是他走到新帝面前,突然就將眼白翻得像快死的魚,手指裝模作樣地在各個指關節間來回掐算,旋即面目肅然道:「陛下啊,天下有劫難將至,您還全然不知曉啊。」
我差點笑出聲來。
翻白眼、掐手指、說劫難——這不就是我的「老三樣」嗎!
新帝卻神情嚴肅地信了:「有什麼劫難?」
我偷偷看了看新帝面相。
可是我什麼預知畫面都沒看到。
無念子捻指道:「京都有睿帝餘孽作亂,邪雲籠罩。」
新帝又問:「該如何化解呢?」
無念子拂塵一甩,朝新帝恭敬行禮:「陛下心中,應當早有決斷。」
新帝思索片刻後頷首:「下月開壇祭祀,朕要用那些亂黨的人頭祭天!」
新帝心思沉沉地離開了。
他出手比宋瑜宋瑾還大方,留下可觀的珠玉瑪瑙。
我看着外面晴空萬里,問無念子怎麼看邪雲。
無念子一臉坦誠:「我也什麼都沒看到呀。」
那方纔——
他笑了笑:「我總得給自己添些價值吧。」
這老道真黑啊!
-36-
無念子確實教了我些本事。
但是到了第十日,我還是想方設法想逃。
丹青不說話,只是一味地阻攔我。
後來她實在受不了,將我丟到無念子面前:「觀主,我要去畫畫了,你看會她。」
無念子又在喂烏鴉。
他一抬手,那些烏鴉便親切地靠近了,他對我道:「我出生時也有鴉羣盤旋在屋頂上。厭生,我們有一樣的本事。」
他讓我將手掌攤開。
一隻烏鴉從他手上神氣地走到我手上。
如今沒有穀子,它們也十分親近我,這讓我倍感神奇。
無念子摸了摸烏鴉的腦袋:「都是因爲你父親的偏見,纔將你的才能埋沒了。不過厭生卻是個不錯的名字——」
烏鴉被摸得不甚歡喜。
拍拍翅膀從我手上飛走了。
這是第二次有人誇我的名字了。
第一次是宋瑜說我的名字厲害,說我這是在厭惡衆生,但那不過是句玩笑話。
無念子又爲什麼覺得這名字好呢?
他將手上穀子全部撒了出去,鴉羣黑壓壓遮蔽了天日,無念子的聲音在烏鴉叫聲裏也格外清晰:
「這世道強者爲尊——
「你應當厭惡那些看不起你的畜生!」
-37-
這話聽得我悚然一驚。
更令我駭然的是,他拿出了一根金簪:「你不是總問我爲何將你弄來嗎?這便是理由。」
正是仙仙搶走的那根金簪。
這簪上雕着一隻金烏,無念子撫摸着簪子道:「半月前我去赴一場宴,卻無意中看到一名女子戴了這金簪。」
不必說,女子肯定是仙仙了。
我當了太子謀士後找她要過這金簪。
但是她咽不下那日謀士宴受辱的氣,打死不給,還戴着招搖過市,一問就要往水裏丟。
我對這些死物也沒有太多執念。
我娘說這金簪會保我此生無虞,但是我都當了太子謀士了,也不怕有誰會欺負我了,就沒有再去爭搶。
無念子繼續道:「這金烏簪其實是我的。」
他找仙仙討要。
並且允諾,能夠幫她做一件事。
仙仙一聽他的身份,當場就報出我的名字:「我要那鴉女厭生臭名昭著!滾出京都!」
我神色複雜地看向無念子。
這道觀也不知道在不在京都內,他總不讓我出門,是不是我已經臭名昭著了。
無念子卻反訓斥起我來:「你空有一身本事,竟讓這等小人騎到頭上來!還玷污了我金烏簪!丟人!」
他說秦府一家都是蠅營狗苟的小人。
他略一出手,秦府就被驅逐出京。
我攥着金簪聽呆了。
這無念子和我同樣有預知的本事、又對我傾囊相授,還幫我出氣把秦府全家送出京……
「你……我……我們……難不成?」我有些難以啓齒。
無念子卻哼哼兩聲,傲氣道:「沒錯!按照輩分,你該喊我一聲舅舅。」
「啊???」
「厭生,你怎麼瞧上去有些失望?」
-38-
他說外甥女像舅。
他做舅舅的天生異象,我這外甥女這樣也正常。
他又問了金烏簪和我母親的死。
我告訴他,母親生了我後也被父親厭惡,她鬱鬱寡歡不久後就死了。
「她死前總看着那根金簪落淚。」我託着腮回憶着,「她說那根金簪能保我此生無虞,可她一直都沒把那根金簪給我。她死的時候我沒在身邊,那金簪就被仙仙拿走了。」
不知爲何。
短短幾句話,竟聽得無念子眼泛淚花。
他不顧形象地抹起眼角來:「她沒給你、她怎麼不把金簪給你呢?」
我以爲他在怨娘,不告訴我還有這麼個舅舅。
於是嘗試寬慰起他來:「娘知道你會疼我,不然不會說出此生無虞四個字。可是或許她也怕給你找麻煩呢。」
無念子此人我之前沒聽過。
被抓來後,才從芳紫丹青那套了些話聽。
我知道他在靈昭王身邊做了十餘年謀士,入京後才御賜了這極鶴觀,想必這一路也不輕鬆。
可不知道是哪一句戳到無念子了。
他哭得更洶湧了,甚至躲到屋裏去了,不敢再看我。
-39-
互訴衷腸哭完了。
我眼巴巴地求他:「小舅舅,你什麼時候放我走啊?」
可他又恢復了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拂塵一甩拒絕了我:「你不能走。」
可我被綁到極鶴觀已過十日。
又要到宋瑜宋瑾的「死劫日」了。
我變着法地哀求無念子,卻皆被他無情拒絕:「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京都將亂,我不會讓你去蹚渾水。況且你什麼也改變不了。」
這我就不服了。
這太子謀士是我憑本事做的!
如今正是主公需要我的時候,他憑什麼不讓我去!
我一把抱住他的拂塵,惡狠狠地恐嚇他:「做舅舅了不起嗎!信不信我正月去剪頭!」
無念子冷笑:「正月剛過,你只能等明年了。」
我坐地嗷嗷耍賴:「那我今後每年都正月剪頭!」
「想咒我死?」
「做我們這行的,每天不得咒幾個人死?」
無念子突然神色鬆弛下來。
他將拂塵一丟,不像個道士,倒真像是個舅舅。
他輕撫我的發頂嘆道:「厭生,每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命運,我們救不了任何人。」
我不信:「我明明救過很多人!」
我掰着手指給他算起來,遠的不說,近的就有虎鷲、莊老、晚歌和武將,哦對了,還有那該死的秦獻石。
門突然被敲開。
丹青送來一張信箋,無念子看完後,就將它遞給我:「我說過,我們救不了任何人。」
信箋上寫的是秦家的事情。
無念子將他們家趕出了京都。
不僅出了京都,還直接趕出了海。
信箋寫道:【……秦府出海遇到海盜,秦家小公子秦獻石落水溺斃,其妻王仙仙受驚過度瘋了。……海盜有十幾號人,曾是船幫混混,不久前剛被趕出京都……】
我不敢置信地將信箋讀了一遍又一遍。
秦獻石怎麼會又死在水裏呢?
我明明不是、明明不是救過他了嗎?
-40-
無念子依舊不讓我出道觀。
還好芳紫活潑,會告訴我一些外邊的事情。
她塞給我一份民間小報:「陛下這次是動真格的了,抓了殺了不少書生呢。」
我被綁來極鶴館前正查抄書坊呢。
可查抄了一個,還有許多新的書坊和小報冒出來。
這份小報依舊在寫【新帝殘暴不仁,莊老五馬分屍】。
看到標題我手顫抖了一下。
莊老不是稱病不管這些事了麼,爲何還會有他的名字!
我急急去看報裏的內容——
原來是陛下查抄了朝聞道茶館。
押走的讀書人裏,有不少是莊老的門生。
陛下確實不是好相與的,他直接下令「所有人午門斬首。」
莊老這病裝不下去了。
他站出來爲門生說話,卻惹得陛下暴怒:「殺雞儆猴!既然你的名聲大,那便用你先開刀吧!」
莊老依舊落了個五馬分屍的結局。
……
我看完後內心五味雜陳。
無念子忙完回來,也看到這份小報,他看完後譏諷道:「我說過,你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
我反駁道:「誰說沒有改變呢!他寫的詩不一樣了!」
莊老留下的詩變成:【行差踏錯步步錯,力挽狂瀾節節高。】
他留下了一個好名聲。
反對新帝殘暴的聲音也節節高了。
起碼他沒再問出那句「那些民間小報會如何寫我?世人如何說我?」
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無念子冷笑:「虛名而已。你少與這些人接觸,因果循環,會將你自己也捲進去!」
我怒吼道:「我不怕!」
我與無念子怒目對視。
我倆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像兩隻炸毛的鳥雀。
半晌他敗下陣來,顯得有些無力:「可是我怕。」
他伸手擋住眼睛,身影在燭光中影影綽綽的,聲音也有些飄忽:「厭生,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生氣地撇過頭去,眼睛有些發酸。
委屈感和愧疚感同時湧了上來。
-41-
我不和無念子說話了。
或許是京都形勢緊張,他這幾日回來也晚。
觀裏丹青武功最高,但是她常年在自己房裏作畫,沒事並不愛出門。
芳紫又拿了民間小報來找我:「喏,知道你心急,一買到我就拿回來給你瞧啦。」
我嘴上感謝她,卻一棍子將她打暈了。
我滿懷歉意:「對不起了芳紫姐姐,但是我不得不走!」
我知道無念子是爲我好,可我不能做縮頭烏龜。
我也不信命運不可改變。
畢竟我已經救過他們一次了不是麼!
-42-
我換了芳紫衣裳偷溜出道觀。
這才發現極鶴館並未出京都。
此地就在城東,距離太子府不遠,我連忙朝那跑去。
可是——
「你們爲何不讓我進去?我是太子謀士!」
太子府外重兵把守。
他們說是奉皇命看守此處,沒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此處。
我氣憤地就要硬闖,卻被叫住了:「厭生姑娘!」
叫住我的竟然是虎鷲。
我更氣憤了,宋瑜宋瑾被關在府裏,他一個死士還在這裏做什麼!其實我更氣憤的是自己,我被無念子關了這麼多天,我什麼也不知曉!
可是虎鷲說:「是太子讓我此處等你的。他們怕你回家卻進不了家門,心裏難過。」
我愣住了。
一顆煩躁的心,好似突然就被撫平。
我冷靜下來,問虎鷲究竟發生了何事。
虎ṭùₔ鷲這才娓娓道來:「你走後不久,太子雙生的事情就暴露了——」
……
新帝還是靈昭王時,府上來了個叫無念子的謀士。
此人做出預言「皇族雙生子不祥」。
靈昭王當時沒當回事:他又沒有雙生子,這預言有個屁用啊?
那時他一心謀劃造反。
此事就按下沒人再提。
可是等宋瑜宋瑾八歲的時候,靈昭王這才發現:臥槽我正妻真生了一對雙胞胎,這玩錘子啊?
但是那時候他還是一心造反。
妻子瞞了很久,他也沒心思管,這事就又過去了。
一直到靈昭王造反成功,他登基爲帝了。
宋瑜宋瑾的身份才真正尷尬起來。
因爲此刻,他們是儲君。
誰家儲君是一對雙生兄弟啊,那到底你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啊?
……
虎鷲繼續道:「——是無念子戳破了太子雙生之事!朝堂裏吵翻了天,陛下只能以欺君之罪封了太子府。那無念子又說,京都邪雲蔽日,皆因雙生不祥所起!陛下讓無念子下月開祭壇驅邪,將那些爲睿帝說話的書生祭天,太子他們也——」
「胡說八道什麼!大哥二哥是他親生兒子,難道他也要殺嗎!」我恨聲道。
虎鷲嘆氣:「我也不知道,陛下沒有明說,只是軟禁了太子們。」
他轉念一想,又狠狠咬牙:「最壞的便是那個無念子!殺那些讀書人也是他提議的!太子同胞十九年都相安無事啊,爲什麼一到京都就屢遭刺殺呢,我看肯定也都是這無念子搗的鬼……對了厭生姑娘,這些日子你去哪裏了?」
無念子……竟然都是無念子!
我聽得腦子嗡嗡直響。
這些天他對我的好,突然就都變了味了。
難道我這位小舅舅,纔是幕後黑手嗎?
虎鷲拉低了斗笠要走:「既然等到你了,我也該去和兄弟們匯合了。」
我拽住了他:「等等,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虎鷲坦言:「我們還有不少兄弟死士,我們打算在祭天那日幫太子脫身。誒都是亂糟糟的,沒什麼部署,要是能跟太子他們說一聲就好了——」
-43-
太子府屋頂上歇滿了烏鴉。
「嘎嘎嘎——」
門被推開,新帝皺着眉撇向鴉羣,隨侍太監諂媚地揮着拂塵驅趕,烏鴉嘎嘎怪笑幾聲,報復般在他頭上拉了坨粑粑,這下換太監尖着嗓子怪叫起來了。
屋內宋瑜宋瑾坐在桌前。
桌上擺着一杯酒。
宋瑜撇頭看向窗外,好奇地問:「是厭生化作烏鴉回來了?不過這麼多隻,哪隻是她?」
宋瑾答:「喊兩聲試試,誰應了誰是。」
宋瑜看着面前的酒又問道:「你說喝了這酒,是不是就能看到厭生了?」
宋瑾瞟他反問:「那要是她沒死呢,不是白喝了?」
宋瑜一本正經道:「其實我與厭生的交情,也還沒到殉情的地步。但是我瞧你和厭生關係不錯,要不這酒你喝?」
宋瑾敬謝不敏:「我琴彈得比你好。不如還是你喝,回頭我在你倆墳前彈梁祝。」
新帝又推門回來了。
他一看二人,就皺起了眉。
他一貫不喜歡這兄弟二人。
行事浮躁,且心慈手軟,絲毫沒有帝子該有的沉穩。
不過這世上他也沒有什麼喜歡的人。
兄弟可以殺、姬妾他不放在眼裏,子女對他來說也並無所謂,他追求一生的只有帝位,孤家寡人哪用在乎別人。
他問二人:「決定好了誰生誰死嗎?」
宋瑜宋瑾齊齊搖頭。
新帝譏諷:「說什麼手足情深。到了生死關頭前,到了帝位王權前,不還是要爲自己考慮!」
宋瑜說皇位可以不要,但是留條命行不行。
新帝冷笑說他天真:「瞧見睿帝餘黨了麼?睿帝都已經死了!那些人還要打着他的旗號,造我的反!你們只要有一人當了皇帝,另一人定會成爲最大威脅,我不能容忍我的江山留下隱患。」
宋瑜罵他鹹喫蘿蔔淡操心。
到時候都百年之後躺帝陵了,還操心兒子皇位怎麼坐呢。
他們繼續輪班不就是了。
宋瑾見宋瑜如此猖狂,也大膽提議:「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要不我們就對外稱當年母妃生的是龍鳳胎!大哥,就是要委屈一下你——」
「滾!怎麼不委屈你!」
「哎,你這反應真令我寒心!陛下說得對啊,利益面前兄弟也要反目啊。」
兩人滿嘴不着調把新帝氣壞了。
他今日其實是來試探二人的。
其實之前他已經試探過多次,是他派出的殺手,想讓兄弟倆互相猜忌,最好互相殘殺後剩下唯一的繼承者。
新帝一個弒兄者怎會相信手足情深?
他只想要一個更心狠的儲君。
但是他失望了:「你們自己不動手,那就交給上天來定!下月祭祀,神靈選中者爲帝,未選中者死!」
……
新帝走了。
但是窗戶沒關,一隻烏鴉嘎嘎叫着飛了進來。
宋瑜欣慰地摸它的頭:「看來這隻就是厭生了。」
宋瑾指了指它的腳:「上面是不是綁了封信?」
宋瑜一看還真是。
信一展開,原來烏鴉不是厭生,是厭生派來的信使。
厭生將無念子之事全部告訴了他們。
宋瑜驚:「無念子竟然是厭生舅舅,這以後還怎麼罵?」
宋瑾思索一番後給出答案:「各論各的輩吧!當厭生面喊無念子一聲舅舅,當無念子本人的面就喊他狗賊就行了。這樣對他們都算尊重。」
厭生還將虎鷲準備營救之事告訴了他們。
宋瑜提筆寫字:「朝中還有幾位大人會幫我們,我得告訴虎鷲他們。」
宋瑾:「咱哥倆能不能都活下來,就看他們的了!」
-44-
鴉羣又將信箋送回我手中。
我看完信,將信箋又遞給虎鷲,虎鷲攥着信走了:「厭生姑娘,京都要亂了,我保護不了你。你若有棲身之地,就別蹚這渾水了。」
我只得又回了極鶴觀。
芳紫叉腰瞪我,我愧疚地掏出給她帶的糕點和胭脂,又喊了好多句的「姐姐」,她纔沒好氣道:「你該去給觀主道歉!」
我只得裝模作樣地去找無念子。
可我其實沒想好怎麼面對他。
這半路蹦出來的舅舅,比我親爹對我還好,可是如今你告訴我他是個大壞蛋,那我是該繼續裝傻享受呢,還是直接大義滅親呢?
似乎哪個選擇我都沒準備好。
「是厭生在外面嗎?進來呀!」
我這才不情不願地推門進去。
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糾結都突然消失了,我的嘴比腦子更快,帶着怒氣質問他道:「是你說的雙生子預言,也是你一直在追殺大哥二哥對不對?」
無念子纔不怕我質問呢。
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大哥二哥?你這樣稱呼那兩位太子?那論輩分,他們豈不是也該叫我一聲舅舅。」
我拿眼瞪他。
無念子哄孩子樣道:「你早些歇息吧,朝堂裏的那些事與你無關,你也不要再問了。」
怎麼會與我無關呢!
我可是太子謀士!而且他們是我朋友!
我大聲反駁他:「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也不是隻有你纔會預知!你的那些手段真的比我高明嗎!穿上了綵衣的烏鴉,難道就真成了鳳凰了嗎?」
我的怨氣如倒豆子般傾瀉給他。
這一刻,我這才發現自己心裏是對他有怨氣的。
我曾崇拜敬仰過他。
可如今那敬仰破碎了,他也不過是這濁世一粟。
面對我的歇斯底里,無念子卻只是笑:「你尚年幼,不知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手段,可那是我這些年活下來的本事。」
什麼狗屁本事!
讓宋瑜宋瑾陷入絕境,讓新帝去殺那些無辜者嗎?
「這世上能有幾個人是問心無愧的?」無念子搖頭道,「陛下在問我之前,心中早就有了決斷。我不過是猜透他的心意,推波助瀾罷了。」
我管那狗屁陛下怎麼想!
我只知道他不該這樣!
無念子打着坐,他無奈閉眼:「總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
-45-
那日之後我消停了很久。
芳紫都驚異:「不出去了?你哭着喊着要見的太子朋友,是不是不跟你玩了?」
我被踩了痛腳。
面紅耳赤地反駁起來,開始給她憶往昔。
她懂什麼呀,宋瑜宋瑾當年跟我好着呢!
芳紫嘎嘎笑:「看來是真不管你了。」
我生了悶氣,悶着頭就去找無念子。
他一連幾日都沒回來。
一日我在門口打盹時,好不容易纔堵到了他,我上前就道:「祭祀我也要去。」
無念子一愣,隨即繞過我往裏走。
我拽住他的道袍:「我要去!我要去!不讓我去就哭給你看!」
他這樣的人竟然害怕眼淚。
總之無念子答應了:「祭壇你不能去,但你可以在東城門等我。」
-46-
終於到了祭祀日。
我知道祭祀是很複雜的,天剛亮就要開祭壇,可祭祀結束都要天黑了。
「你就在此處玩,等我祭祀結束了,就會來接你回去。」
芳紫和丹青陪我待在東城門一家客棧裏。
一開窗,鴉羣下餃子般落在我面前。
芳紫驚呼:「它們好喜歡你!」
我尬笑兩聲,揹着她倆取下烏鴉腳上信箋,有宋瑜宋瑾遞給我的,也有虎鷲狗爬字說「沒問題」的。
我給芳紫丹青遞上兩杯茶。
片刻後她們撲通撲通倒下。
我再次愧疚:「上次買胭脂時,特地多帶了一份迷藥。起碼這次不用打悶棍了!」
我從客棧跑了出去。
可剛出去沒多大會兒,就有人喊起來:
「哎喲快跑啊,官兵亂抓人啦——」
街上一下子亂了起來。
有孩童被車馬颳倒,也有人被帶刀的抓走,到處在哭在喊,分不清是睿帝餘黨,還是無辜的民衆。
「是你!」
我被一個人拽住,一抬頭才發現是個熟人。
是酒樓裏有舊傷的武將。
「這裏亂,跟緊我。」他低聲囑咐我,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走到了一處巷弄裏,他停在一間宅子前敲門,「娘子快開門,看我把誰帶來了?」
門一打開我又是一陣訝異,竟然又是一張熟臉。
「你們竟然——」
開門的晚歌笑了起來。
她褪去朱釵脂粉,素淨着一張臉,有種清水芙蓉的美。
「小天師,還得謝謝你呀。」晚歌臉上的笑滿是幸福,「我順着那對雙環玉佩,果然發現那人是個賭徒。」
她與舊情郎斷了,度過了一段相當難熬的時光。
卻與武將成就了一段姻緣。
……
我依稀記起來。
是了,那晚武將爲了幫我,後來是他拽着晚歌走了。
武將送了我,卻自己又推門出去了:「我尚有公務在身。小天師,你在這裏待會兒,等外邊不亂了再出去。」
晚歌拉着我有說不完的話。
我陪她罵了好一會兒舊情郎。
言辭激動到晚歌捂着肚子笑出眼淚來:「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了!小天師,你可真有趣!」
她抹掉眼角笑出的淚水。
眼裏又久違的染上愁色:「小天師,我其實做了很久的噩夢。我夢到自己被那人打得遍體鱗傷,所有首飾都被那人搶了,他還要將我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裏去……那夢境太真實了,就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晚歌突然就對我跪了下來。
我連忙去拉她,可她卻推開我,硬生生磕了幾個響頭:「這頭該磕的,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聽了這話卻羞得滿臉通紅。
我覺得自己受不起這樣的大禮。
若是她知道我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呢?
莊老還是會被五馬分屍,那些我見過的書生,依舊會因慷慨陳辭而血濺祭壇,我只是將他們的生命,短暫地延長了。
「我如今的每一日都是賺來的。」晚歌聽了我的話依舊笑得坦然,「雖還會有遺憾,但就算死在此刻,也是值得的。」
-47-
晚歌的話給了我無盡力量。
我的心裏彷彿燃起了一團火。
那團火指引着我奔赴着一條既定之路。
京都真的亂起來了,有人要去祭壇救人,有人擋在祭壇前,更多的是被無辜裹挾的民衆。
「新帝殘暴不仁,殺害忠良,這種人怎能爲帝!」
「豈止!他殺了自己兄長,如今還要殺他自己兒子!」
京都還有許多像秦家一樣的舊臣。
新帝殘暴,他們害怕清算,只能跟着一起反了。
那些人浩浩蕩蕩地劈開了祭壇最外沿的守衛軍。
我混在亂民當中,一同奔向祭壇。
-48-
祭壇之內。
無念子停下手中動作,看陛下聽完隨侍太監呈報後眉毛緊皺,他也聽到了祭壇外的嘈雜聲,突然眼皮狂跳起來,他想起待在客棧的厭生,有些擔憂她的安危。
「天師,劫難果然降臨了,」新帝打斷了他的思緒,「看來祭天是來不及了,還有別的辦法嗎?」
無念子聰慧。
他很快猜出發生了什麼,於是進言道:「此事皆因雙生禍起。之前抓捕書生本就由他們出面。殺了太子,釋放書生,民衆問起,就說是受其蠱惑。」
新帝也是這麼想的。
於是他喊人:「去抓太子來祭壇,隨便哪個都行。」
但是虎鷲那些死士早就趁亂衝進來了。
他們把兩個太子都救走了。
新帝怒極:「讓禁衛軍去追!無論死活都要給我帶回來!他們竟敢忤逆我!」
禁衛軍得令驅馬追趕。
一直將他們逼進了一片桃花林。
虎鷲與幾個死士兄弟拔出刀:「太子你們先走!我們幾個斷後!」
……
祭壇外的暴民要控制不住了。
新帝又問無念子:「太子跑了,如今怎麼辦?」
無念子只能硬着頭皮答:「您向憤怒的民衆致歉,寫下罪己書,或許能平息民怨。」
新帝沉默了。
無念子跪地不敢再說話,新帝擺擺手,他才鬆了口氣準備離開,可轉身的一瞬他感到後心一涼,一支金簪刺中了他,新帝的隨身太監鬆開金簪:「祭壇沒有利器,只能用這個了。」
那是無念子的金烏簪。
祭祀時要換素簪,這根被他隨手放在了旁邊。
他聽到新帝道:「天師,太子跑了,只能勞煩你了。」
新帝對太監囑咐道:「去,將無念子的屍身掛到牆頭上,對民衆說我是受他蠱惑。」
無念子譏笑着。
後心涼意越來越重,只是死前最後一刻,他卻想起了一些舊事。
……
他出生時的異象更甚於厭生。
萬鴉同慶,烏雲遮日。
當發現他預知死亡的本事,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家中孩子多,父母也不喜歡他,只有他的姐姐、我的母親一如既往對他好。
但是在無念子十五歲生辰時。
他突然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他無助地對着姐姐哭:「姐姐,我恐怕也要死了,我見到自己被一根金簪刺中了。」
姐姐大驚失色,她拿出一根金簪問:「是這根金簪嗎?」
那金簪上雕着一隻金烏。
是姐姐爲無念子準備的生辰禮物。
無念子看到金簪更難過了,他一個勁地哭,因爲想到自己會被最愛的姐姐殺死,那晚他在姐姐的懷裏哭道力竭,說不出是真心還是博取憐憫,他哭到睡着前對姐姐說:「算了,死在姐姐手上便死了,誰讓我最喜歡姐姐呢?」
可他一覺醒來,姐姐和金簪都不見了。
做姐姐的,爲了弟弟拿着金簪跑了。
做弟弟的,爲了找姐姐也孤身出了門。
……
他這些年過得其實並不好。
伴君如伴虎,多少次死裏逃生呢,他也記不清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胡思亂想:姐姐死前爲什麼不把金簪給厭生呢,是怕厭生會要了我的命?那她爲何又要留着會要我命的金簪?是她聽出我那夜說的假話,她後悔了,她怨我對不對?
胸口最後一絲暖意也流逝了Ťúₘ。
其實在重新看到金簪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會有今日,走向既定的命運,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
只是可惜,還沒來得及和厭生道聲別。
她還在等他回去呢。
……
-49-
我隨着人羣繼續往祭壇裏面擠。
卻被高高的圍牆擋住了去路。
不知是誰先動的手,短刀相接,慘叫聲接連響起,我看到熟悉的武將站到高處喊「不要再動手了,陛下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可有人從他肩胛斜上一刀刺到腋下。
武將來不及回身,當場斃命。
我腦子嗡的一下大了,他怎麼還是死了,那晚歌要怎麼辦?
可是武將的死,卻激起了同袍們的熱血,他們高喊着將軍,用氣魄威懾住了亂民,場面一時穩住了,而這時有個太監走了出來:「都不要再打啦,陛下已經將罪魁禍首賜死了!」
我同所有人一樣揚起頭,看着牆頭高懸的無念子,他還在笑着,只是那黑如點墨的眼睛蓋上了死亡的灰翳。
怎麼會呢?
從來都是他讓別人不痛快,是誰敢要他的命?!
太監高聲數着他的罪狀:「妖道無念子,蠱惑聖上……」
他聲音尖細難聽。
簡直像在當衆放屁,能讓他閉嘴就好了。
「嘎嘎嘎——」
我心念剛動,天空中就飛來無數鴉羣,他們悲愴叫喊着,將那太監的聲音蓋了過去,還有幾隻在太監頭上拉了粑粑,太監氣急敗壞地喊晦氣:「又是你們這些烏鴉!給我把它們射下來!!!」
有烏鴉神氣地落在我肩頭。
我感受到它在悲傷和憤怒。
「射它們!滾開!讓我來!」太監躲過士兵手裏弓箭,自己張弓就射下一隻來,「臭烏鴉找死!」
我肩頭的烏鴉一下子炸毛了。
我也怒喝着:「住手!不許再射了!」
「你是何人,敢叫我住手?」
回答它的是無數憤怒的烏鴉。
它們如彈弓般撞向太監,用尖尖的喙啄它的臉。
「用火!燒死它們!」
火焰灼燒鴉羣,它們披着火衣,像浴火的金烏。
憤怒的人們砸開了祭壇大門。
我帶着萬千金烏在前方開路,它們展開雙臂,我高喊「拜天」,它們便拼湊成了鳳凰模樣,隨着我的指尖所向,它們惡狠狠地撲向了新帝。
我高喊道:「陛下承九鼎之重,卻倒行逆施!金烏西墜,昊天示警!京都鼎沸,當廢其位!」
衆人高喊神蹟:「金烏是天神使者!就連上天都對我們這位陛下不滿了!」
新帝怒喊:「哪有什麼神蹟,都是她在故弄玄虛啊!」
可是他的聲音被金烏掩蓋了。
金烏落到它身上,將他也燒成了火球,他痛苦地哀號奔跑着,最終從高高的祭壇上摔了下去。
他綻成了一團火花。
-50-
新帝死了。
有官員出來主持大局,他們與太子交好,於是我與他們一同去找宋瑜宋瑾。
我們在一片桃花林裏發現了死士們的屍體。
虎鷲是站着死的。
他手裏握着刀,像一尊神像立在那裏,我彷彿能聽見他死前大笑着嘲諷對手:「有本事打倒我,再從這裏踏過去!」
我腦子又不受控制地嗡嗡了。
秦獻石死了、莊老死了、武將死了、如今連虎鷲都死了,那宋瑜宋瑾他們呢——
我們在懸崖下面的江水裏找到了他們。
雖然他們一個斷了胳膊一個斷了腿,但是精神頭還是很好,這算什麼,愛笑的少年運氣不會太差?
宋瑜大笑:「預言說只溺斃一個, 所以我們就往水裏跳,怎麼都能活下來一個吧?沒想到啊, 竟然兩個都活下來了哈哈!」
宋瑾:「其實我覺得我比你命大,活過你就行了。」
新帝成了舊帝。
兩位太子執意要一塊登基:「想把活都丟給我, 自己瀟灑快活去, 沒門!」
就是登基儀式上, 一個吊着胳膊,一個瘸腿拄拐,看起來異樣詼諧。
當然,這種詼諧也一直延續到二帝執政的往後時日裏。
-51-
我帶着無念子回了極鶴觀。
安葬完他後,我傷心了許久。
直到我準備振作起來, 我找來芳紫、丹青道:「咳咳、想必你們也知道我和無念子的關係。這極鶴觀——」
「不知道。」丹青冷不丁道,「你要奪走極鶴觀?當觀主應該各憑本事!我要跟你比!」
我心想當觀主總不能比武吧。
丹青就把我帶到了她的屋子裏。
這是我第一次進丹青屋子, 往日裏只知道她喜歡畫畫,沒想到癡迷到這種程度, 屋子裏掛滿了畫, 而且畫得栩栩如生。
丹青道:「我從小對畫癡迷。先觀主時常做夢, 就會描述夢境讓我畫下來,他說我很有天資!我畫下的很多事情都成真了, 我才應該做這個觀主!」
我這才仔細看起畫來。
這裏畫的還真是無念子的預知。
無念子見過的人太多,想必預知的畫面也多,不把那些用畫筆記下來,恐怕光靠腦子是記不清的。
我饒有興致地問:「有沒有太子雙生的畫?」
丹青茫然:「不知道,什麼太子?」
我以爲是年份太久沒有畫。
但是很快又發現,這裏還有更早年份的預知畫。
丹青傲氣道:「先觀主所有夢都讓我畫下, 年份久遠的也會補上,從無例外!」
我聽得汗毛豎起。
我腦子裏突然冒出個想法——
若是無念子從未見過雙生災禍的預知呢?
他說過會爲自己添些價值, 那是否有可能,在他剛投奔靈昭王的時候還很潦倒, 但是他無意中知道王妃懷了一對雙生子,爲了讓靈昭王賞識自己的才能,他就編出了「太子雙生」的預言。
所以直到十九年後, 新帝信了這個預言,才延伸出了那麼多的災禍來。
但是這些都無從考證了。
而我也不敢去見晚歌, 她會因爲得知武將死訊而自盡嗎,又或者她正好好活着, 最終卻因爲某一天日子實在難熬還是自盡了……我不敢去看, 好似我不去看,這些就不會發生一樣。
丹青打斷了我的思緒:「你在想什麼, 是不是被我的才能折服了, 這觀主是不是該我做?」
當然最後她也沒做成觀主。
因爲我們找到了無念子留下的信箋,他將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我成了極鶴觀的新觀主。
當然丹青也沒了怨言:「畫你的夢,也不錯。」
而我攥着無念子的信箋。
回味着那裏寫着的最後一句話——
【若站在生命初始去見未來, 會見到許多可能。可若站在生命終點回望過去,卻只有一條命定之路。
【我們站在終點窺見了那一眼。
【當我們做出預言時,就已經成了命定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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