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替祖父報恩,上京第一陸郎被押着跟我這個村婦成了婚。
婚後,我盼着陸宗庭能多喜歡我一些。
認真學規矩,讀書習字,學着京中貴女描眉畫眼。
可等來的,只有他爲青梅寫下的一紙放妻書。
陸宗庭神情冷淡:
「華嫣是老師唯一的女兒,她落難,我不能不管。」
「和離是做戲,但要你去別莊小住是真,等此事了結,我親自迎你回府。」
後來我等啊等。
等到別莊張燈結綵,才知道陸宗庭又要成親了。
我揣着和離書,獨自去官府銷了婚籍。
主簿大人不解地問:
「這門好姻緣,姑娘怎的就舍下了?」
我只是笑了笑:
「夏天快到了,我該回去收麥子啦。」
-1-
臉上畫了最時興的柳葉眉,又點了鮮豔的口脂。
雖然手法笨拙,但勝在認真,是我練習很久的成果。
我捧着銅鏡,左看右看,心中還是忐忑。
便輕聲詢問洗春:
「要不還是擦掉吧,我瞧着甚是彆扭。」
洗春「撲哧」一聲笑出來。
「小郎君馬上就下ṱŭ⁸衙了,夫人這會兒擦掉,怕是要來不及了。」
她凝着我發紅的耳根,繼續打趣:
「夫人放心,您天生麗質,像今日這樣稍作打扮,定能把小郎君迷得找不着北!」
被她說破心思,我方寸大亂。
「你別胡說!」
「誰、誰要迷陸宗庭了!」
我急得伸手去捂這丫頭的嘴,雙頰飛上紅暈。
——洗春說得沒錯。
剛成婚那會兒,陸宗庭說他剛出孝期,不宜合房。
便定下每月初一、十五、廿五,這三天回家住,其餘時間都歇在府衙的規矩。
而今天,剛好是十五。
也是我期盼已久的、陸宗庭歸家的日子。
-2-
外面的下人通傳:
「小郎君回來了!」
我趕緊準備好這幾日習字的臨帖,認認真真地擺在桌上。
我知曉自己是個泥腿子,肚子裏沒什麼墨水。
卻也暗戳戳的希望陸宗庭能瞧見我的努力,誇誇我。
這樣一來,手上練字磨出的泡,也算是值得。
做完這些。
我覆手立在桌邊,乖巧垂眸。
陸宗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他撩起簾子。
我一時看得愣住了。
今天的陸宗庭一襲白衣,眉目疏冷,長身玉立。
上京第一陸郎,君子端方,有仙人之姿。
是百姓眼中的剛正不阿的好官,也是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
可這樣出衆的人,落在凡塵裏,成了我的夫君。
我按捺住心頭狂跳。
鼓足勇氣開口:
「夫……夫君。」
「可是餓了?要不要喫點東西墊墊?」
說罷,又暗暗嫌棄自己。
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真是丟人。
從前在鄉下,村頭惡霸都只有被我追着打的份。
可每每面對陸宗庭,我就臉紅心跳,聲如細蚊,什麼本事都沒了。
正要伸手接過他的大氅。
卻發覺,陸宗庭定定地盯着桌子。
娘咧!
他看見臨帖了!
他知道我最近在努力練字!
我深呼吸,準備迎接誇獎。
可還是抑制不住美滋滋的想——
嗚嗚嗚,陸宗庭終於要誇我了!
-3-
陸宗庭腳步定在桌邊。
長指撥開我的臨帖,停留在那張法帖上。
因着每天不斷的翻頁臨摹,法帖已經有些起了毛邊。
「祝逢酒,你進過我書房?」
陸宗庭背對我。
我看不清他表情,連連點頭道:
「你上次給我的那本法帖,我練完了。」
「距離你回來還有好久,我想多學一點,就去你書房又找了一本……」
我理直氣壯地拍拍胸脯。
「你放心,那些字我也都認得了!不信的話,你隨便考我!」
可我沒能等到陸宗庭的誇獎。
他冷冷地開口:
「我有沒有說過,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書房。」
「你先斬後奏,不告而取,此舉與盜竊又有何異?」
這番話猶如滿是冰碴兒的冷水。
潑得我措手不及。
陸宗庭眸光冷得駭人。
「我不在家這段日子,你就是這樣學的規矩?」
-4-
我趕忙辯解:
「夫君,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法帖放在書櫃的第二層,進去之後也沒有亂翻任何東西,隨便抽出來一本就走了。」
陸宗庭仍是面無波瀾。
直覺告訴我,他並不相信我。
「我真的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嫌我多嘴。
陸宗庭揉了揉眉心,像是有些頭疼。
「罷了。」
「僅此一次,下不爲例。」
只見他動作慎微,重新收好法帖,又對我淡淡道:
「還有件事需要知會你。」
「最近朝中有些變故,明日華嫣會搬來府上暫避風頭。」
「這幾日,我會休沐在家,將她安頓好再回去。」
陸宗庭一頓,又添了句:
「無論是禮節還是學識,華嫣都在你之上。平日,你可以多向她討教。」
華……煙?
聽名字,應當是陸宗庭老師華言正的女兒。
可成親兩載,他未曾有過一日休沐。
怎的這位「華嫣」來了,立刻就有了特權?公文也看得完了?
饒是我心再大,也有些不是滋味。
垂着頭,聲音悶悶的回答:
「唔,我會跟她好好學的。」
還寬慰自己:
書本上說了,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若陸宗庭老師出了事,他坐視不管,那才叫冷血無情。
我不該這樣小氣的。
-5-
第二日。
一頂小轎將華嫣抬進府。
作爲女主人,我同陸宗庭一起迎接她。
華嫣一襲素裙,面容憔悴卻不掩清麗。
聽說她知書達理,那應該很好相處吧?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
誰知,華嫣下了轎子,便直奔陸宗庭而去。
她杏眼溼潤,聲聲婉轉:
「喻時哥哥……爹爹是冤枉的,你千萬要救救他。」
「喻時」是陸宗庭的字。
哪兒有喚別人夫君表字,又喚哥哥的?
心裏再次泛起那股難以言說的感覺。
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之間並不是我想的那種同窗之誼,而是摻了情愫的青梅竹馬。
陸宗庭沉聲安慰她:
「你且放心,我已知曉事情原委,定當全力以赴。」
「這段時間你就住在我府上,我會護你周全。」
華嫣漸漸止了眼淚,破涕爲笑。
二人對視之間,像是有某種默契在傳遞。
我試圖打破那種微妙的氛圍,盛情發出邀請:
「華姑娘可願意隨我在府裏轉轉?」
「前些日子,我自己圈了塊地,種了落蘇、六月柿,你若感興趣……」
華嫣有些爲難:
「可我不事農耕,平時只喜歡讀書習字呢。」
我尷尬地停下腳步。
她突然雙眼一亮,歡喜地扯了扯陸宗庭的袖子。
「喻時哥哥,快帶我去書房!」
書房?
那裏幾乎是陸宗庭的私人禁地。
我攥緊手指,連按在水泡上的痛都沒察覺。
只下意識看向陸宗庭——
他會Ţŭ̀ⁿ同意嗎?
-6-
華嫣揚起小巧的下巴,眸子裏滿是懷念。
「以前我貪玩,總是寫不完爹爹佈置的課業,他罰我抄書,你幫我偷偷謄寫,卻被他發現了。」
「當時你一個人扛下手板,我心疼得哭了好久。」
陸宗庭腳步遲遲未動,好像陷落二人的專屬回憶裏,兀自出神。
原來,陸宗庭並不是生下來就冷冰冰的。
他也會有那樣年少氣盛的時候啊。
良久,那雙素來淡漠的眼眸,掀起一絲暗湧。
「不過是些兒時舊事罷了,你若是想去,什麼時候都可以。」
心在聽見他答案的那一瞬間重重跌落。
摔得粉碎。
-7-
什麼呀!
華嫣進他書房就可以。
而我進去拿本法帖都要被他斥責。
我越想越堵得慌,隨口扯了個肚子疼的理由,就回了房間。
我把自己裹進被子裏,氣呼呼地縮成一團。
腦海裏亂七八糟的,又委屈又難過。
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再睜眼,外面已然天黑了。
屋內燭火幽暗,陸宗庭正坐在我牀邊。
「醒了?」
我扭過頭,不想看他。
陸宗庭耐心地伸出手,將我的臉從被子裏撥出來。
「先把飯喫了,纔有力氣鬧脾氣。」
見我還是不動。
陸宗庭循循善誘,狀似不經意的提起:
「唔,今晚似乎有某人最喜歡的奶酪酥。」
陸宗庭向來不喜甜食,也不允許我喫,說是會弄壞牙齒。
可若不是他從外面帶回來,又怎麼會有奶酪酥?
——陸宗庭在哄我。
氣瞬間消了大半。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桌邊狼吞虎嚥了。
祝逢酒,大饞丫頭,你怎的這麼不爭氣!
我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喫得很香。
今天,陸宗庭今天難得沒有管我的喫相。
我正樂得自在,又聽他說:
「我剛纔看了你的臨帖,小有進步,但仍需努力。」
「真的?」
「嗯。」
「那我是不是距離你說的那種,什麼什麼合格的宗婦,又近了一步?」
「嗯。」
我歡呼雀躍,樂得心裏開了花。
陸宗庭誇我了!
我們兩個,是不是也更相配一點了呢?
我愈發得寸進尺:
「那我能不能討要一份獎勵?明天我還想喫奶酪酥!」
陸宗庭翹起嘴角,ṱûₜ夾了一筷子菜到我碗裏:
「以後只要你想喫,什麼時候都可以。」
這話聽得我十分熨貼。
連帶着心裏都暖融融的。
陸宗庭忽然遞過來一張紙。
還未來得及看,他道:
「往後別莊的東西我會讓下人準備得齊全些,你住在那裏,想喫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說。」
我捂着嘴,一臉驚喜。
「這獎勵會不會太豐厚了些,不過,爲什麼是去別莊——」
笑容僵在臉上。
我磕磕絆絆地念出那三個字:
「放……放妻書。」
勉強牽起一抹笑容,我問陸宗庭:
「夫君,你瞧,我腦子笨,是不是又把你寫的東西給唸錯了?」
「這怎麼可能是放妻書呢?」
-8-
陸宗庭漆黑的瞳仁裏倒映出我無措的臉。
「你沒念錯。」
「但這放妻書是假的,你我只需簽下名字即可,不必去府衙註銷婚籍。」
「既然是假的,那爲何還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強忍着聲線裏的顫抖。
「最近朝中波雲詭譎,以休妻的名義把你送去別莊,可掩人耳目,比在府裏更安全。」
——陸宗庭跟我之間向來如此。
他許是覺得我不懂,便跳過解釋的階段,直接告知我結果。
「那華姑娘呢?」
「她會留在府上,隨我一起應對變數。」
陸宗庭每字每句都是在爲我好。
可爲什麼還是不舒服呢?
是了。
明明我纔是陸宗庭的妻子。
他心裏第一順位相信和選擇的,卻還是華嫣。
見我不語,陸宗庭的眉間折起一道淺淺的痕。
「祝逢酒,你莫要耍小性子。」
「華嫣是老師唯一的女兒,她落難,我不能不管。」
「這件事,由不得你。」
他深吸一口氣,下了最後通牒:
「和離是做戲,但要你去別莊小住是真,等此事了結,我會親自迎你回府。」
看得出來,他已經決定了。
再鬧也沒什麼意義。
可我還是覺得委屈。
「你總是擡出這些大道理壓人,我說不過你!我籤就是了!」
落筆那一刻,卻還是沒忍住,淚珠洇開名字。
-9-
當年,陸宗庭祖父在山路上遭同僚暗算,是我爹爹救起他。
陸爺爺每每看見我,都會笑得合不攏嘴。
他說我性子討喜,很適合他孫兒,問我想不想做他的孫媳婦。
我本沒有同意。
可陸家來接他回家的那一天,我才發現,他口中的孫兒,竟然就是我苦苦找尋許久的心上人——
十一歲那年,我去上京幫爹爹抓藥。
那黑心的藥鋪掌櫃收了錢,竟給了我一副假藥。
爹爹服下藥後,嘔吐不止,險些去了半條命。
我將此事告到府衙,衆人只當我是黃毛小兒,無一人理會我。
只有剛上任的陸宗庭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認真地告訴我,他會還我一個公道。
後來陸宗庭做到了,還抓了藥給我。
從此,那位「小陸大人」就悄悄地住進了我心裏。
可嫁過去才知,陸宗庭百般不願。
陸爺爺病臥在牀,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妥協。
直到成婚那晚,我還抱有一絲幻想——
陸宗庭會不會認出我?
然而,他並沒有。
大概是太生氣了。
陸宗庭扯下蓋頭的動作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金飾扯痛了我的頭皮。
陸宗庭厭惡地盯着呲牙咧嘴的我:
「我不知你爲何會同意我祖父的荒唐請求。可你與我素未謀面,如此草率便應下婚事,一定另有圖謀。」
「同意娶你,是因爲祖父臨死出言逼迫,非我自願。」
「祝逢酒,我此生最討厭的,就是被旁人算計。」
我想說我沒有算計他,而是偷偷喜歡他很久。
可陸宗庭沒給我解釋的機會,當場立下三個規矩。
其一,他每月只回家三日。
其二,我必須讀書習字,學着怎麼當好一個主母。
其三,老老實實學規矩,要有貴女的樣子。
那時我沒有被這些規矩嚇退。
就算陸宗庭討厭我,我也不怕。
不就是學習嘛!
難不倒我的。
我一定會拼盡全力,做個能配得上陸宗庭的妻子。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他也能有一點點心悅我,那就更好了。
-10-
喜歡「小陸大人」很甜蜜。
但做陸宗庭的妻子,實在辛苦。
我坐在別莊的院子裏,打算做一個鞦韆給自己玩,做累了就去練練字。
不曾想,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華嫣拾階而上,腰身婀娜。
清瘦的小臉氣色紅潤不少,火紅的裙衫盪漾開,像怒放的紅蓮。
「聽說喻時哥哥已經寫了放妻書給你,你不介意我喚你一聲『祝姑娘』吧?」
察覺到來者不善,我叉着腰回擊:
「夫君說了,他是爲了保護我,才假意與我和離。」
「你還是應該喚我『陸夫人』。」
華嫣別有深意一笑。
「哦?他竟是這樣對你說的。」
她兀自理了理裙襬,遞給我一個紅布包着的東西。
我困惑地接過。
裏面,竟然是陸宗庭跟我生氣的那本法帖。
「聽聞府上丫鬟說,你前幾日因爲這本法帖捱了喻時哥哥的訓,還差點被罰。」
「今日我擅自做主,把它送你了。」
我叉着腰,一口駁斥回去:
「你聽誰說的?沒有的事。」
「再說了,我纔是陸府的女主人。陸府的東西,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何須你送給我?」
華嫣又笑開了。
櫻紅的脣吐出冰冷字眼:
「祝逢酒,那你臨摹的時候,可有看清封頁落款?」
華嫣話裏有話。
不想受她挑撥,可手指還是控制不住地翻開法帖。
我的視線落在那一個小小的「華」字上。
——銀鉤鐵畫,筆力遒勁。
這難道不是陸宗庭老師的法帖嗎?
「我自小臨摹爹爹的字,行文落筆素有他的風範,你分不清,倒也正常。」
「可喻時哥哥不同。他一眼就能分辨出這是誰的字跡。」
華嫣輕嗤:
「你猜,他到底是捨不得你動這本法帖,還是爲你進了書房動怒呢?」
「夫君向來最重規矩,自、自然是因爲後者!」
我死咬着不鬆口。
哪怕心裏亂作一團,也不想讓華嫣看了笑話去。
「那爲何,我初到府上便能進得書房,你身爲正妻卻進不得?」
我支支吾吾半晌。
華嫣不再掩飾笑容裏的嘲諷之意,漸漸逼近我: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曾與喻時哥哥兩心相許。若沒有你橫插一腳,他的正妻,應該是我。」
這句話像是破空而來的巴掌,火辣辣地打在臉上。
我愕然地抬起頭。
不知所措。
-11-
華嫣離開了。
我久久佇立在原地,一刻也不想待在別莊,只想立刻去找陸宗庭問個明白——
華嫣所說,是不是真的?
他是因爲我動了那本法帖才發火嗎?
是我……害得他們一對有情人被活活拆散嗎?
一連串的問題擾得我心煩意亂。
可陸宗庭的手下無情地將我攔在門內。
「夫人,請回罷。」
「陸大人吩咐過,若您需要什麼,讓下人去做便好,但您不能出去。」
我心中酸楚,面上卻還要強忍。
「那你們能不能幫我傳個話,就說我有急事想見他。」
他們無動於衷,我又試探着問:
「若是不行,二位能否通融通融,像前幾日那樣幫我傳封信出去……」
說着,我從衣袖裏拿出錢袋。
陸宗庭的手下看穿我的意圖,退後一步,神情嫌棄。
小聲嘟囔:
「夫人真是蠻不講理,說了不行,還一直糾纏!竟生出用這等銅臭之物賄賂我們的心思!大人要是知道我們收了這些,定要處罰我們!」
另一個守衛跟着說風涼話。
「您這不是爲難我們麼?」
「難怪大人平日不喜回家。」
「娶了這等粗魯村婦,誰願意回家啊……」
他們的話格外刺耳。
我雖面上難堪,卻別無他法。
出不去,他們就成了我見到陸宗庭的唯一希望。
不得已繼續懇求:
「我沒有那個意思,還請二位不要誤會!」
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揮揮手。
「夫人若是現在肯回房中去,別再胡攪蠻纏,我們可以幫你去傳信。」
「只是醜話說在前面,幫您通傳可以,但陸大人見不見您,我們說了不算。」
我連聲應好。
衣袖下,卻絞緊手指。
自從來了別莊,我能感Ṭũ⁰受到,這府上的下人對我的態度出奇一致。
他們和陸宗庭一樣,不喜歡我。
——再忍忍吧。
我告訴自己,沒準兒陸宗庭的事明天就辦完了。
他答應過我的,他會親自接我回家。
-12-
等了足足兩天,仍是未見陸宗庭的身影。
先前送出去的信也成了石沉大海。
等到第三天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坐不住了。
溜去後廚,想偷偷喫點東西墊肚子。
誰知,正好撞見幾個下人拿着紅綢往裏面走。
學規矩的時候,嬤嬤說過,京城淑女,定時而食。
這會兒要是被她們撞見,肯定覺得我這個夫人嘴饞。
我決定先躲到竈臺後面。
議論聲漸漸入耳。
其中一位懷裏抱着雪白狸奴的嬤嬤喜笑顏開:
「今兒到府上那批料子不錯,一摸就是上乘貨色!」
另一個丫鬟則是拿着盤糕點,邊喫邊說:
「瞧你說的,咱們小郎Ŧù₀君這次娶的是華學士嫡女,兩個人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婚禮規格怎能跟那位相比?」
「多虧了小郎君,辦案如此神速,華學士才得以洗刷冤屈。」
「咱們趕緊把別莊置辦起來,討個好彩頭!等華姑娘做了女主人,肯定會大大地賞咱們!」
「小郎君本就不喜歡那位,她要是問起來,隨口糊弄了去,鄉野丫頭什麼都不懂,好騙得很。」
嬤嬤們走遠好一會兒。
我才從竈臺後面緩緩站起來。
膝蓋早就蹲麻了。
頭頂上落了灰,髮髻也凌亂,整個人十分狼狽。
原來,那樁案子已經破了。
陸宗庭不是沒時間,只是沒想過接我罷了。
他撒謊哄騙我簽下放妻書,我卻天真地以爲他是想保護我。
現在,他又要做新郎官了。
胸口痛得連呼吸都在抖。
大腦嗡嗡作響,卻也清晰無比地浮現一個念頭——
我再也不想待在這裏了。
-13-
回到房間的時候,外面下人已經忙開了。
透過窗欞,隱隱約約看到一片喜慶的紅色。
我沒有再哭,平靜地起身,打開箱籠,重新換上來陸府時那一身衣裙。
又對着鏡子,將頭上本不屬於自己的釵環東珠全都卸了去。
做完這些,我翻出那張放妻書,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
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前院,討論喜事。
半個別莊都是空的,不會有人在意我的行蹤。
我翻牆爬了出去。
憑着記憶,尋到官府。
找到那位李大人,將放妻書遞了出去。
他認出了我。
驚訝道:
「原來是陸少卿的夫人!」
「你們怎的……」
他搖頭嘆息。
「這可是門好姻緣,旁人趨之若鶩,夫人怎的就舍下了?」
我苦笑。
成親兩載,冷暖自知。
這門姻緣再好,落在我們這對不合適的怨偶身上,也成了孽緣。
是我死抓着不放,纔有了今天這麼難看的局面。
面上卻只是笑了笑,答非所問:
「夏天快到了,我該回去收麥子啦。」
李大人遲疑半晌。
「你可想好了,當真要銷了這婚籍?」
我沒有猶豫,重重點頭。
15.(陸宗庭視角)
今日不知爲何,陸宗庭總是有Ťū́₃些心神不寧。
他喚來手下方時。
「別莊那邊近來有什麼動靜?」
祝逢酒最近很安靜,連一封信都未曾寄來,太不像她的性格了。
想到這,陸宗庭眉眼不自覺地微微攏起。
方時小聲抱怨:
「大人,你既與她和離,還好喫好喝地供在了別莊,已是仁至義盡,還管她做甚。」
陸宗庭蹙眉,反問:
「我幾時說過要與祝逢酒和離?」
「給夫人的東西都送到了麼?」
這幾天,陸宗庭偶爾會在閒暇時想起祝逢酒拿到放妻書時,那張小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
當初以爲她是貪慕虛榮嫁給自己,所以故意冷着她,對她時常沒個好言語。
但相處的兩年中,他漸漸瞭解到她的真性情。
雖然目不識丁,卻天真爛漫,嬌憨膽大,並不那麼……討人厭。
他忽然記起祖父的話。
「喻時,這位祝姑娘家門差了些,但心思純良,是難得一見的品質。娶了她,既能讓聖人免除對你的猜忌,又能得一賢妻,你現在不明白,可早晚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爲了安撫祝逢酒,陸宗庭特意繞了半個城去買錦食坊糕點,還有她一直吵着想要的小狸奴。
「禮物是送到了,可是……」
方時大驚,「您這幾日佈置陸府,又量裁婚服,難道不是準備真的再娶?」
陸宗庭揉了揉眉心。
爲了將貪墨案的幕後黑手一網打盡,他經聖上恩准,又跟華嫣協商一致,這纔有了這場假婚禮。
他沒想到,跟了自己多年的手下竟也同外人一樣蠢。
「東西送到,祝逢酒可有說什麼?」
方時撓了撓頭。
他雖然送到了,卻連祝逢酒的面都沒見到,只是把禮物草草交給了下人,哪兒知道那個村姑說什麼。
「她、她說她很喜歡,謝謝大人。」
「沒了?」
「……沒了。」
大人,其實連這一句都是我胡編的。
但方式沒敢說。
他只是覺得,大人好像又不高興了。
陸宗庭沉默半晌,忽然作出決定:
「明天婚禮結束,我親自去別莊,接祝逢酒回來。」
啊?
那華姑娘怎麼辦?
大人瘋了!
手下驚得瞪大了眼睛。
-16-
婚禮當日。
一切盡在陸宗庭的掌控之中,餘黨盡數捉拿歸案。
收拾殘局的時候,坐在角落裏的李主簿醉了,指着他,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喻時啊,我知你年少有爲,一表人才。」
「可你對舊人這般,未免也太絕情了些。」
不等追問。
李主簿就軟綿綿地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陸宗庭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愈發擴大了。
這一次,他很清楚,那股不安來自祝逢酒。
仔細算算,已有七天未見她了。
她從未有一次如此安靜,乖得過了頭。
陸宗庭心神不寧。
匆匆換下喜服,隻身打馬去了別莊。
可別莊大門緊閉,竟無一人看守。
只有門口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十分刺眼,將那份不安一點一點擴大了。
走近一聽,院內隱隱約約傳來的推杯換盞之聲,以及下人們的調笑。
這場假婚禮他根本就沒有派人通知別莊。
爲何會佈置得如此喜慶?
陸宗庭一腳踹開大門。
裏面一衆婆子丫鬟小廝正喝得酒酣耳熱。
突然見到家主,酒醒了大半,瞬間啞火,嚇得齊齊跪倒在地上。
陸宗庭環視一週。
人人都在。
唯獨不見祝逢酒。
「夫人呢?」
他語氣森寒,滲着可怖的冷氣。
戾氣四溢的黑眸,掃過每一張瑟瑟發抖的臉。
「回、回小郎君的話,夫人許是歇下了……」
婆子哆哆嗦嗦地說到一半。
一隻雪白的小狸奴忽然從她裙襬鑽出來,「喵」了一聲跑走。
陸宗庭很快就認出來,那是他親自挑選,遣人送來給祝逢酒解悶的。
視線緩緩看向石桌。
上面的喫食遠遠超過下人的規格制度。
殘羹剩飯裏,還有沒喫完的錦食坊糕點。
那也是他特意派人送來的,祝逢酒最喜歡的奶酪酥。
陸宗庭心臟微微一窒,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麼情緒。
身體先做出反應,大步走向祝逢酒的臥房。
可房門大敞,空無一人。
角落裏的燻爐香料早已燃盡,箱籠裏面的東西散亂一地。
金銀珠寶,衣物披帛。
祝逢酒什麼都沒帶走。
只帶走了那一紙放妻書。
-17-
桃花村越來越近了。
我卻愈發忐忑。
從前在陸府,教習先生曾說起過京中女子被休棄後是怎樣的下場。
下堂婦。
輕者遭人指指點點,重則被家族拋棄。
桃花村雖是我家,可民風遠不及京中開化。
我若這麼貿然回家,他們會如何看我?
爹和阿孃還不知道我同陸宗庭和離的事。
若他們見了我,可會嫌我這個女兒丟人?
隔着老遠,便看見爹爹坐在家門口。
阿孃正拎住他耳朵怒罵。
這樣熟悉的溫馨場景,不禁令我鼻尖一酸——
這麼灰溜溜地回家,真是給他們丟臉。
「爹爹,阿孃。」
我小聲啜泣,從馬車上爬了下來。
阿孃手上動作一頓。
難以置信地回身。
「小喜?你怎的回來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強忍着淚意解釋:
「阿孃,我與陸宗庭和離了。」
「對不住,是我不好,我給家裏丟人了。」
「可我努力了很久,陸、陸宗庭他還是不喜歡我,他還瞞着我娶了別人。」
「娘能不能別趕我走?」
我知道娘平日裏最愛面子。
當初我同陸宗庭訂了親事,我娘是最得意的那個,在村裏風頭無兩,腰桿子都硬了。
逢人就提起自家女婿是上京第一陸郎,羨煞旁人。
現在,她的榮耀被我打碎了。
我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的表情。
「你竟然同他和離了?」
我娘震驚,緩緩瞪大了眼睛。
隨後,她沉默地進了廚房。
再折返,手中多了一把剔骨刀。
我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18-
「娘可是要剁了我?」
我抽抽鼻子,打開自己揹回來的小包袱——
裏面是錦食坊的奶酪酥。
從陸府離開,我沒帶走任何財物,倒是路過廚房看見下人們剩了幾塊,實在沒忍住,偷偷順了兩塊帶走。
原因無他。
實在是太好喫了。
縱使我捨得陸宗庭,也舍不下奶酪酥,還私心想着帶回家給爹爹和阿孃嘗一嘗。
我雙手托起奶酪酥,面容悲壯:
「您能否讓孩兒喫了再上路?」
娘氣得扔了手上的刀。
「祝小喜!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傻丫頭!」
「我正想問問你受了什麼委屈,若是那陸狗對不起你在先,我就一把刀剁了他!」
原來娘是這麼想的。
娘好好哦!
我一咧嘴,萬般委屈浮上心頭,哭得更兇了。
爹爹唉聲嘆氣的攙扶起我。
「你從前歡實得跟個皮猴兒似的,嫁去京城這一遭,怎麼像變了個人?」
「這和離跟買履是一個道理,他陸宗庭那隻鞋雖然華貴,但若不合腳,反而要及時丟棄。」
「你到底是聽了誰的胡言亂語?這有什麼丟人的?我們又爲何要將你趕出去?」
我「哇」地大哭起來,再也忍不住,撲進爹爹和阿孃的懷裏。
我早該回來的。
-19-
爹爹和阿孃好一番忙活。
爹爹做了我最愛喫的薺菜餃子,又摘了一大盆野莓給我喫。
阿孃則是給我燒好洗澡水,燻好牀帳,鋪好被褥。
這裏沒有快把人壓死的規矩,只有最最愛我的爹孃。
我渾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晚上,我跟娘擠在一張牀上說悄悄話。
她問起我與陸宗庭到底怎麼回事。
我吞吞吐吐。
阿孃嘆息:
「小喜,其實就算你不說,娘也能看出來你過得不好。」
「當初是看你滿心愛慕他,我和你爹才同意這門親事。」
「那時我以爲那陸宗庭是個正人君子,無論如何,都會好好待你,可你看你現在都瘦成什麼樣了?」
「穿上衣服是青天大老爺,脫了衣服卻是個薄情寡義的狗東西!剁碎了餵豬都嫌髒!」
說到激動時,娘啐了一口。
我哼哼一聲,也跟着罵:
「就是就是,我不會再喜歡那個狗東西了!」
娘捏捏我臉頰的軟肉。
又貼了貼我的額頭。
「我警告你,祝小喜,趁早忘了他。」
「明天我就去找最厲害的媒人,你喜歡什麼樣的,娘都給你尋來,我的祝小喜是天下頂頂好的女娘,就該是這天下頂頂好的郎君來配她!」
「以後娘每天給你安排一個小郎君,身強體壯的,會吟詩作對的,你見的男人多了,肯定能忘了陸宗庭。」
我本想告訴阿孃,我不想再嫁人了。
可看她興致勃勃的,還是先把話嚥了回去。
結果當晚,我做了個可怕的夢——
一個身強體壯的男子和一個會吟詩作對的男子,分別扯着我的左膀右臂。
他們都嚷嚷着要娶我當媳婦。
拉扯間,他們的手被一把劍齊刷刷砍斷。
我嚇得拔腿就跑。
卻發現拿劍之人是陸宗庭。
他白袍染血,那雙眼睛裏燒着嫉妒的火,一字一頓地威逼我:
「祝逢酒,我纔是你的夫君。」
「你嫁誰,我便殺誰。」
-20-
「小喜,快醒醒!」
一陣搖晃,耳邊是阿孃急切的叫喊。
我隔着窗紙向外看,影影綽綽的火光連在一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披衣衝出屋外。
院外憑空出現七八個黑衣人。
他們一言不發,唯有手中火把不斷搖曳着。
爲首的人逆着火光,身形卻幾分眼熟。
我以爲是山匪。
抄起鐮刀,護在爹爹身前。
爹爹怒斥:
「哪裏來的賊人?滾下來!」
爲首那人翻身下馬,施了一禮。
「喻時此行唐突,還望岳父大人恕罪。」
「可阿酒她不告而別,我這才一時心急趕路至此,並絕無惡意。」
火光照亮那人的臉。
陸宗庭眼窩泛着青黑色,下巴上還有冒出來的胡茬。
衣服全是塵土,渾身上下透着狼狽,不似平日整潔有度。
陸宗庭?
他怎麼來了?
我驚惶地睜大了眼。
正轉身欲逃。
陸宗庭的視線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21-
「居然是你?」
阿孃聞聲走出屋外。
和爹爹一起站在我身前,將我擋得嚴嚴實實,作保護狀。
「你一個下堂婿,來我家做甚?」
陸宗庭畢恭畢敬地答:
「岳父、岳母。喻時來接夫人回家的。」
爹爹冷笑。
「我們擔不起陸大人這一聲岳父岳母,小心風大閃了舌頭,還是快請回吧。」
陸宗庭任由爹爹和阿孃一唱一和地嘲諷他。
他站在原地,復又看向我。
大有一種我不跟他回去,他就不罷休的架勢。
可我看不懂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施壓?
還是以爲我會像以前一樣,只要他勾勾手,就跟他回去?
我冷漠地移開視線。
「爹爹、阿孃。既然不是歹人,那我們就回去休息罷。」
「祝逢酒!」
陸宗庭錯愕又憤怒。
大抵是被我落了面子,不甘心。
可這一次,我沒有回頭。
22.(陸宗庭視角)
祝逢酒的身影消失在屋內。
他那岳父用一把鋤頭將他趕出了院子。
院門重重落鎖,昭示着這裏並不歡迎他。
只剩陸宗庭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復心緒。
他不在意祝父祝母的責罵。
可祝逢酒的眼神好奇怪。
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帶着期盼的笑意看向他了。
陸宗庭非常不習慣這樣的祝逢酒。
換作從前,祝逢酒耍小性子,只要他肯低下身段哄哄,她一會兒就好了。
難道這次的和離,不是祝逢酒以退爲進的手段嗎?
既然如此,他已經馬不停蹄地趕來了這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大人,今夜着實太晚了,要不我們先回吧……」
方寸想起剛纔那對鄉野夫婦對着大人一頓罵,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方時前幾天剛因爲給夫人送禮物出差錯領了罰,現在還躺着養傷呢!
他摸不清大人是什麼態度,趕緊閉了嘴。
「等。」
陸宗庭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
「這夜裏更深露重的,您也該顧及自己身體呀!」
「那你可曾見到她剛纔有半點顧及我?」
陸宗庭語氣雖冰,瞧着院內的眼神卻快噴出火。
方寸不明白。
大人是不是被這個村姑下降頭了?
不料。
陸宗庭撩起袍子直接坐在地上。
那股倔勁兒上來了,也不知道是在跟誰過不去。
最後又像是在給自己打圓場,冷笑道:
「過會兒她定要出來給我加衣,我若走遠,她豈不是又要抓着我的把柄鬧脾氣。」
方寸只好附和:「對對對,肯定的!」
-23-
一夜好眠。
院內院外相安無事。
外面早就沒了陸宗庭的身影,就好像他昨天短暫的出現是一場夢。
阿孃邁進門,喜笑顏開地招呼我過去:
「小喜,這是十里八鄉未婚男子的名冊,娘全都給你要來了!」
「我們就從這位江淮硯開始相看吧!」
「阿孃……」
「別說你不想去,大好的春日,不得浪費!」
不容我說完,阿孃直接把我推了出去。
門外,猝不及防地站了個青衫男子。
他輕咳一聲,企圖緩解尷尬:
「在下江淮硯,祝姑娘可願一起走走?」
完蛋。
我娘居然把人直接領上門了。
-24-
我只好硬着頭皮跟江淮硯向外走去。
正覺得尷尬,江淮硯開口了。
「祝姑娘,我有件事須得同你說清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實,我是收了人的錢財,纔來與你相見的。」
撞見我訝異的目光,他面紅耳赤:
「這並非是祝姑娘不好,我不肯相看!是我娘說你孃的名冊要得太急,她實在是沒辦法一上午全都整理出來,只能先推我過來了!」
原來他是媒婆的兒子。
也就是說,不管今天我點了江淮硯、李淮硯,來的都只會是他。
莫名有點好笑。
江淮硯無奈地說:
「我家徒四壁,今年秋闈又要去考試,尚未湊夠盤纏,我娘說,你娘這一單必須接下。」
「但我不想騙你,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對不住,祝姑娘。」
江淮硯倒是個坦率之人。
我也不再拘謹,直接大大方方地告訴他:
「無礙,其實我剛纔也想對你說,我嫁過人了。」
我心中盤算,既然我和江淮硯都是被推出來的,他無心娶,我無心嫁。
不如達成協議,以後大家以相看的名頭見面,彼此可以少個麻煩。
我跟江淮硯解釋:
「我上一樁親事,受過諸多委屈,阿孃心疼我,纔會拜託你娘。」
「你若不介意,以後我們可以繼續……」
身側之人的腳步忽然定住。
江淮硯應該是被我嚇到了吧?
順着他目光的方向,我看見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陸宗庭站在街口,身上還是昨天那襲髒兮兮的白衣。
他面無表情,乾涸到起皮的薄脣微啓:
「祝逢酒,你方纔想說,你們以後如何?」
-25-
從前我等在陸府裏,盼星星盼月亮,每個月也只能見到陸宗庭幾次。
可和離之後,他就跟鬼一樣纏上了我。
江淮硯雖是個書生,卻不是怕事之人。
他擋在我身前,皺着眉斥責:
「你是何人?當街直呼姑娘家名諱,真是無禮!」
上京第一陸郎竟然也有被人指着鼻子說無禮的一天。
「我是她夫君,大理寺Ṫũ⁸少卿,陸宗庭。」
陸宗庭冷冷地睇着江淮硯。
「你又是哪位?長了幾個腦袋,敢招惹朝廷命官的家眷?」
眼見陸宗庭拿自己的官位出來壓人。
我不想把江淮硯牽扯進來。
他是無辜的。
而我和陸宗庭,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陸宗庭,讓江淮硯離開,我們談談。」
-26-
江淮硯離開後,我沒有上前。
就這麼跟陸宗庭保持着一段距離,十分生疏。
「我昨天等了你一夜,可你始終沒有開門見我。快天亮的時候我發了熱,方寸他們就將我送到了附近的客棧去。」
「我一醒就趕過來了,可你卻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陸宗庭眉間壓着火氣。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找下家?那書生哪裏比得過我?」
他氣急敗壞,全然忘記了自己說的話是多麼的羞辱人。
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情緒爆發了。
我冷聲提醒:
「陸宗庭,我們已經和離了,我不再是你妻子。」
「這也就意味着,你想娶華嫣,或是我另嫁他人,是我們的自由,不能彼此干涉。」
「江公子與此事無關,你攀扯他做甚?」
陸宗庭臉色很難看。
「你是不是還在因爲華嫣鬧脾氣?」
「我說過,放妻書是假的,我和華嫣之間的婚禮是做局,這些解釋起來很複雜,你只需要知道我沒有騙你。」
——解釋起來很複雜。
又是這句話。
在陸宗庭的認知裏,我識字少,所以低他一等。
凡事他不必向我解釋,對於他的話,我不需要作爲妻子理解,只需要執行即可。
我本沒對他抱有什麼期待。
可還是有些悲哀。
「陸宗庭,原來你從未看得起我。」
「是,我懂得少,可你永遠不說,我就永遠也不懂,我們之間的隔閡就會越來越深。」
「夫妻本是一體,合該共同面對風雨,像我爹孃那樣。你連這一點都信不過我,又怎麼好意思說我是你的妻子?」
這些話,或許現在說出來已經太遲了。
可心口十分暢快。
「華嫣來過別莊。她告訴我,你們二人從小青梅竹馬,若不是我插足,你的正妻應該是她。」
「還有那本法帖……若你早些告知我它很重要,我絕不會亂動,我雖目不識丁,但也知道珍惜他人心愛之物的道理。」
我不想回憶那天的難堪。
陸宗庭急得攥住我手腕,斯文盡失。
「她何時來過?我並不知情!」
「書房的事是我的錯,但我不是因爲你動了那本法帖生氣,而是惱你不守規矩。」
「我跟華嫣的確有青梅竹馬之誼,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țŭ₇!我很清楚,我心悅之人不是她!」
我緩緩抽回手。
「難道你是想說,你愛上我這個村婦,捨不得同我和離了?」
-22-
陸宗庭袖口下的手緊攥成拳。
那素來鎮定自若的面容,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他被我問住了。
「若我說是呢?」
——這簡直是天下最滑稽的笑話了。
我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反問他:
「好啊,那我問你。」
「你可還記得下衙那天,你最愛的妻子,穿了什麼顏色的衣裙,又化了什麼樣的妝面?」
陸宗庭怔怔地站着,斂去那股戾氣。
他努力回憶。
舌尖像是繫了千斤墜。
半晌,終是愧疚地說了句:
「抱歉。」
「我……不記得了。」
-23-
話散在風裏。
陸宗庭難得露出這副倉皇失措的樣子,還是因爲我,讓我有些想笑。
「那是上京最流行的柳葉眉,爲了討你歡心,我請妝娘來學了很久。」
「還有那條裙子……也是新的,我捨不得穿,就一直留到你回家。」
「你總覺得我是愛慕虛榮嫁進陸家,可那不過是因爲我喜歡你才答應了陸爺爺。十一歲那年,我爲爹爹抓藥,那黑心掌櫃誆騙我,是你替我找回了公道。」
「可靠近你之後,我又覺得,我悄悄喜歡的那個小陸大人好像沒存在過,陸宗庭冷冰冰的,和他一點都不一樣。」
「陸宗庭,我累了,你放手吧。」
這麼多年受過的委屈,又豈是這一兩句能說完的?
我說着說着,又覺得難過了。
-24-
這次的談話並沒有斷絕陸宗庭找我的念頭。
他將我家隔壁的空屋子租了下來,休沐的時候,就搬過來批閱公文。
每次他來的時候,我家院門口都會有錦食坊的奶酪酥。
我饞得不行。
捏着鼻子,堅決抵禦誘惑,讓爹爹有多遠扔多遠。
有一次,我和陸宗庭撞了個正着。
說是「撞見」,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等在那裏的。
陸宗庭手上提着金絲籠,裏面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狸奴。
另一隻手上,是還冒着熱氣的流心酥。
從上京到這裏,慢的話要三天的路程,快的話也要一天,不知道他是怎麼保持溫度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是以前送你的,只不過,中間出了點小插曲,你沒能收到。」
「流心酥是錦食坊的新品,我想你會喜歡,就一併帶來了。」
我裝作沒有看到陸宗庭眼眸中的希冀。
總覺得這狸奴在哪裏見過,有幾分眼熟,卻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別莊裏吧。
我搖搖頭,終究是沒有收下。
陸宗庭眼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了下去。
「阿酒,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可我還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心轉意,若有什麼我能幫你做的,我一定……」
「果真?」
聽他這麼說,我眼前一亮。
陸宗庭頷首。
我笑着說:「那你認我做義妹吧!」
「江淮硯說了,他的老師是個老古板,不肯收女子讀書。」
「若有你這個大理寺少卿給我做背書,想來,那位老先生一定會同意我去旁聽的!」
聽完我的話。
陸宗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破敗。
他身形微晃。
沉默了許久,才從喉嚨裏擠出來一句:
「好。」
-25-
華嫣來找我的時候,已是半年後了。
我正在書院裏跟一羣新來的小孩兒踢毽子。
豔紅色的雞毛毽高高飛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毽子正中華嫣的眉心。
我這才恍惚想起, 那日她來別莊找我,也穿了這麼一件紅裙子。
可今天的華嫣素淨很多。
她臉色憔悴, 被砸得身形趔趄了一下。
「喂, 別胡鬧!」
小孩們做了個鬼臉,做鳥獸狀散去。
華嫣打量着這個小小的書院。
「別來無恙, 祝逢酒。」
「看來你在這裏過得還不錯。」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大老遠地跑來這裏, 就是爲了跟我說這些的?」
華嫣站得筆直, 語氣憤恨不已:
「喻時哥哥今日上朝自請辭官, 主動提出要來這裏做個小小的鄉官。」
「祝逢酒, 是你毀了他的姻緣,又毀了他的仕途, 你應該感到愧疚。」
陸宗庭竟然執念至此嗎?
我撓了撓頭。
只覺得再聽見陸宗庭這個名字,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華嫣,你當真覺得我有那麼大能耐?」
「與其說是陸宗庭對我念念不忘, 我倒覺得他更像是無法接受自己曾經的錯誤。」
「他想彌補, 不過是刻舟求劍罷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嘲諷我:
「看來你在這書院學得不錯,說話伶牙俐齒得很。」
「多謝誇獎。」
我裝作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爹說了, 我雖然腦子笨,但勝在持之以恆,下個月, 老師去上京與同窗研學,他同意我一起去。」
說起來, 還要多謝陸宗庭。
若不是他,我不會發現讀書是件多麼有趣的事。
以前雖然覺得苦,可後來換了心境, 就愛不釋手起來。
畢竟從前讀書是爲了取悅別人。
現在, 總算是讀出些感悟,偶爾還能跟江淮硯對上那麼幾句詩詞。
忘了說, 我與江淮硯現在也算是同窗了。
他秋闈成績不錯,在上京做了個小官。
每次江淮硯回來看我, 我還是能喫上最愛的奶酪酥,嘿嘿。
華嫣微微一怔。
她長睫微顫, 喃喃自語道:
「我真的不甘心。爲什麼連你都可以, 卻不能是我。」
一聲嘆息, 淹沒在她的遺憾裏。
「祝逢酒, 你是怎麼放下的?」
——我沒法回答華嫣的問題。
我用兩年的時間, 笨拙地撞到頭破血流, 方纔明白這輩子最該愛的人是父母、是自己,唯獨不是夫君。
或許, 華嫣也需要自己的契機吧。
臨走時, 她忸忸怩怩地對我說了句「對不住」。
我沒有原諒她。
而後,我跟先生去了上京。
爹爹和阿孃把地賣掉, 隨我舉家搬遷, 一同前往。
他們打算在京城做一些小本營生陪我。
爹和阿孃還說,我以前在上京有太多不快樂的往事。
這一次他們想跟我一起,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離開桃花村的路上,我好似瞧見了陸宗庭的馬車, 與我擦肩而過。
從此,我與君一杯祝逢酒盡,各奔東西而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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