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恭喜你兒女雙全了

燕北裴家八代單傳的獨子死時。
我挺着孕肚,拿着他的信物哭倒在裴府大門。
本想混幾頓飯跑路。
誰料我早產了。
再睜眼。
裴家二老一人抱着一個小糰子笑得合不攏嘴。
「像!鼻子像,眼睛也像!」
我:「唔……要不再混一年?」
第二年。
「乖乖!倆寶簡直和他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嘻嘻,那就再混一年!」
第三年。
什麼?裴家兒子詐屍回來了?
我趕緊揣上倆崽跑路。
一雙冷如墨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們仨。
「聽說我兒女雙全了?」

-1-
數月前,青州因蝗蟲過境,莊稼絕收,鬧起了饑荒。
爲活命,我偷摸着上了一艘船,跟着到了燕北。
餓,餓得兩眼昏花。
我攥緊手裏的玉扳指,咬着牙穿過人羣,倒在裴府大門前大哭。
那爲首的貴婦人滿臉淚痕,待看到我手裏的玉扳指和我隆起的肚子時,臉色大驚,「這玉扳指你哪來的?
「你……你肚子……你與渡兒是何關係?」
我哀痛不語,只哭得越發不能自已,隨即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來人吶!快!快把這位姑娘抬進去!」
耳邊充斥着嘈雜慌亂的聲音,我卻心下一鬆。
只因我腹中孩兒同裴家裴渡根本毫無關係。
那日我上的船,正是裴家的船。
爲掩人耳目,白日裏我躲在船艙的箱籠裏。
夜裏出來尋些殘羹冷炙填飽肚子。
有天夜裏,險些被人發現,慌亂中入了一間華麗的船廂。
又不慎撞到一具被泡的腫爛男屍,那玉扳指就這麼掉了出來。
而那玉扳指就是那時所撿。
我見那玉扳指質地不菲,便想下船後拿去當鋪換些銀錢。
可到了燕北才知,我手裏拿了個燙手山芋。
原來那艘船是裴家派去青州接裴渡屍首的船。
而這玉扳指的主人竟是燕北裴家人。
燕北裴氏一族,門楣高聳。
太祖乃開朝太傅,朝堂半數官員皆承師於他。
祖父棄官從商,以糧業發家。
到裴老爺這輩,裴家商行遍佈天下,貨通南北,富甲一方。
而裴渡,聽聞他仙姿玉貌,才冠燕北,十八歲時一舉高中。
卻在風華正茂之時自請遊歷各地,爲我朝補繪疆土山河圖。
當真是位霽月清風,風華清絕的端正公子。
只可惜,途經青州之時,遭遇難民暴動,橫死他鄉。
而那屍首便是他。
裴家八代單傳,到他這代算是絕了後。
打聽清楚後,我若還拿着裴渡的信物去當鋪,只怕會被人當成賊人送進官府。
就這麼輾轉餓了幾日,實在是走投無路,才使了這法子。
我不貪多,混幾頓飽飯就跑路。
我原是這麼打算的。

-2-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
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
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珍饈美饌,滿室生香。
我再也忍不住,如餓虎撲食般一頓風捲殘雲。
一旁的裴老爺和裴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夫笑道,「這位姑娘肚中懷有雙胎,已七月有餘,方纔約莫是餓暈了。」
「雙胎?」
我愣了愣神,裴夫人激動地握住我的手。
「好孩子,告訴我,這玉扳指可是渡兒送你的?」
我慌亂地垂下眸,不敢答話。
裴老爺見她急紅了眼,忙將她拉到一旁。
顫聲道,「敢問姑娘可是青州人士?」
我抿了抿脣,點頭。
他神色有些欣喜,「是了,渡兒這兩年都在青州。
「姑娘叫什麼?家中幾口人?」
我遲疑了一瞬,「我叫若桃。
「家中……家中遭了饑荒,爹孃餓死了,只餘我一人。」
他苦澀笑道,「蝗蟲過境,這是天災,我的渡兒也……
「你是個有福氣的姑娘,遭了那些難,又大着肚子,能活下來是造化啊。」
我摸着肚子,鼻子有些發酸。
那時青ţùₔ州大旱,西邊忽地飛來一大羣蝗蟲。
所到之處,莊稼絕收,寸草不生。
青州乃至城外方圓幾里鬧起了饑荒。
不過幾月,城內外餓殍遍地。
爹孃省着最後一口吃的讓給了我,活活餓死了。
再後來,爲了苟活,我用清白之身換了一塊饅頭。
雲英未嫁,卻珠胎暗結,甚至連那人是誰都不知。
哭過,惶恐過,尋死過,想過不如就這樣一死了之。
可瀕死的瞬間,卻又不自覺地掙扎求生。
不甘,不平,不服。
我的命是爹孃的命換來的啊,我怎能就此放棄。
一天又一天,度日維艱。
腹中孩兒比我想象的頑強,他日日漸長,他的心在跳動,他也如同我一樣也在倔強地活着。
於是我咬緊牙關,爲我,爲他博得一線生機,從死人堆裏爬上了船。
到了燕北,到了裴家。
可如今看着白髮蓋頭,悲慟不已的裴老爺和裴夫人。
我卻有些後悔了,他們同我爹孃一般,愛子深切。
我不該爲了一己私慾,欺騙飽受喪明之痛的他們。
剛想開口,裴夫人卻再也等待不得。
她猛然抓住我的手,滿是血絲的丹鳳眼翻湧着淚,似瘋了般質問怒吼着。
「你說啊!說這玉扳指是渡兒送給你!
「說你懷的是我兒的骨肉!」
我被她似瘋似癲的模樣嚇得一驚,「對不起……我不……」
身下忽地「嘭」的一聲,疼痛如潮水般湧來。
裴夫人和裴老爺驚恐地望着我身下的一攤水。
「生……要生了!」

-3-
疼,身體似被撕扯,眼前忽暗忽明。
再睜眼,裴老爺和裴夫人抱着一個小糰子笑得合不攏嘴。
「像!孫子的小鼻子可太像咱們渡兒了!」
「是啊,咱們孫女的眼睛也像渡兒!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呆呆地看着他們,又看了看他們懷裏那兩個瘦小的小糰子。
皺皺巴巴的,連模樣都不太看得清。
真的……像嗎?
晃神的工夫,裴夫人已坐到我牀前,滿臉內疚。
「孩子……都怪我不好,方纔嚇着你了……
「是我太急,你一個姑娘家的,有些話自是羞於開口的……
「還害你早產,要是孫兒孫女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喲!」
裴老爺咧着嘴笑道,「你這身子太過羸弱,若是在外頭,只怕……
「好在你尋來裴家,好在恰巧孫大夫今日在,孫兒們雖先天不足,但我裴傢什麼沒有?我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好姑娘!」
方纔要說的話到底又咽了下去。
他說得對,若是我在外頭生了,只怕要一屍三命。
而如今,若是我告訴他們事實,我與孩兒只會被掃地出門,到那時等着我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思緒逐漸清明,既如此。
我還是不貪多,那便再混一年飯。
假意抹了抹淚,「對不起……我不算什麼好女子。
「我與裴郎,數月前,在青州河畔無媒苟合,珠胎暗結,尤記得他……」
我擰了擰眉,腦海裏突然閃過那屍首的模樣。
「尤記得他胸膛上有一枚月牙胎記……」
「沒錯!我早說一定是的!」
裴老爺和裴夫人緊緊地握着彼此的手,老淚縱橫。
「太好了!我們裴家有後了!」

-4-
有了孫兒孫女,到底將二老的悲痛衝散了些。
裴渡的屍首入土爲安後,裴家二老便立刻大張旗鼓地爲孫兒孫女入了族譜。
裴家並無近親,來的都是遠親朋友。
裴老爺親自爲孫兒取名裴玉,孫女取名裴珠。
而我宋若桃的名字居然也……記作裴渡正妻寫入了族譜。
他們提議此事時,我慌張擺手,「不用,不用,我身份不配……」
裴夫人卻難得板正了臉。
「桃桃你,有大功啊。
「渡兒去世,你卻爲我們留下兩個金孫,你可知,你打破了裴家八代單傳的命運!」
我神色訕訕,有沒有一種可能,能打破命運是因這兩個金孫不是裴家的……
我好像有些騎虎難下了……
裴家在燕北有頭有臉,我來時場面轟動。
又爲裴家生下一雙兒女。
近日也不知是誰將我那日孟浪之言傳了出去。
如今外頭將我與裴渡的故事傳成了話本子,盡人皆知。
清冷自持的貴公子對嬌憨可人的俏姑娘一見鍾情。
在青州河畔,二人天雷勾地火,共赴巫山雲雨。
貴公子於亂世中喪命,俏姑娘帶着遺腹子遠赴燕北,生下一雙兒女,裴家怎麼會絕後,裴家子孫多着呢!
我:「這是誰寫的話本子……」
裴老爺摸着鬍子悠然自得。
「我寫的,誰叫那些老匹夫總說我裴家血脈單薄。
「如今我一下子抱倆!讓他們眼紅去!」
我:「……」

-5-
數月後,裴府設宴,倒真來了個眼紅的人。
我隨裴夫人坐在一側,那粉裙嬌小姐紅着眼圈死死地盯着我。
「你當真跟渡哥哥在河畔……」
我有些心虛,故作害羞扭捏狀。
她見我這模樣,越發急了,指着玉兒和珠兒冷哼道。
「我怎瞧着一點都不像渡哥哥!你肯定見裴家富庶,故意訛人對不對!」
她此言一出,身後一老翁也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夫人,我也覺得此女出現得實在蹊蹺。
「此事還有待細查。」
我心裏一咯噔,只覺得他聲音有些耳熟,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裴夫人卻立刻冷下了臉。
「若有人再羞辱我兒媳,再質疑玉兒和珠兒的身份,往後便莫要進我裴家大門!」
在場衆人看我的臉色皆變了變,再無人敢置喙。
待他們走後,裴夫人見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
便同我說起那倆人的身份。
原來那女子名喚沈凝霜,與裴渡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你莫要怪罪,凝霜她也是太執着渡兒。」
而那老翁則是沈凝霜的父親沈文,原來就是他去青州接回的裴渡的屍體。
「你沈叔父呢,裴家產業偌大,幫了你爹不少,從小又是看着渡兒長大的,他啊,是太關心裴家和渡兒了,你莫要放在心裏。」
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覺得他聲音耳熟。
自那後,裴家二老更加如珠如寶似的捧着兩個小的。
待我也如親生女兒一般。
他們與人爲善,是最和睦不過的人。
我出身粗鄙,雖識得幾個大字,卻不善詩詞歌賦。
他們門庭顯赫,卻不古板,並不拘着我學什麼規矩禮節。
反倒是裴老爺見我在院子裏搗鼓着種菜,種穀,種瓜,笑得眯起了眼。
「你祖父他也愛搗鼓這些,算起來我們裴家也是從地裏出來的。
「桃桃啊,當真是咱們裴家人沒錯!」
我臉上微紅,順道與他提及蝗蟲之事。
我爹孃是實打實的莊稼人。
幼時我就跟着他們一起在田裏打滾。
如今在裴家雖衣食不愁,可自從經了蝗蟲那一遭,我心裏一直有個坎。
我想要弄清到底爲何會出現成羣的蝗蟲。
想要杜絕,想要人不再捱餓,不再被餓死。
他沉吟了片刻,「這樣成羣的蝗蟲屬實少見,但我依稀記得幼時聽你祖父提起過,雖記不太清,但你祖父曾留下一本手寫札記,我一會兒着人尋來給你。」
我眼眸發亮,「如此,便最好不過了!」
裴祖父手寫的札記中果真有關蝗蟲的筆錄,但不過寥寥幾筆,並不細緻。
上面寫着蝗蟲逢大旱而出,難怪,青州便是大旱之後,纔有蝗蟲過境。
【畏火,畏水,萬物相生相剋。
【要想治根,便要辨蝗之種、別蝗之候、識蝗之性……】
可如何辨,如何治,太祖的手札中並未寫出。
於是我整日埋頭田裏,觀蟲,捉蟲,找蟲。
翻土種地,日作而出,日落而息。
不知不覺間,已過一年。
玉兒和珠兒已能蹣跚着小步子,在田間玩泥巴。
不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後拔下一顆甜瓜,搖搖晃晃地送到裴老爺和裴夫人手裏。
「祖父,祖母,喫!」
裴老爺和裴夫人慈愛地抱起他倆。
「我的玉兒和珠兒真是越來越像你們的爹了!」
「是喲!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ŧú₋來的!」
我抬頭望向他們,心下一軟,不由彎了眼角。
我想,或許我可以再待一年。
等到,等到……

-6-
轉眼又是一年。
我如同往常一般在田裏捉蟲,而玉兒和珠兒學着我的模樣在土裏玩蟲。
忽地院外一聲驚叫。
「公子回來了!」
我們仨動作一致地挪了挪屁股,連頭都沒抬。
直到丫鬟小翠跑到我跟前,眼裏放着異彩。
「夫人!公子回來了!」
我抬頭隨意擦了擦汗,「公子,Ṭű³什麼公子。」
「您的夫君!小公子和小小姐的爹!裴渡!裴公子!」
我瞬間如遭雷擊,「什……什麼!他不是死了嗎!」
小翠笑道,「沒死!公子沒死!他回來啦!回來與夫人一家團聚啦!」
我兩眼發昏,「你……你且去院外等我!
「我……我去換身衣服!」
「是!」
待小翠走後,我一手揣起一個娃,兩腳生風似的往反方向跑去。
忽地直直撞上一堵人牆。
我緩緩抬頭,一雙冷如墨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們仨。
「聽說我兒女雙全了?」
我渾身怔住,眼前的人長身玉立,白玉無瑕,當真是仙姿玉貌,皎皎如天邊月。
那精緻的眉眼鼻樑,當真與玉兒和珠兒很是相像,難怪裴老爺和裴夫人會這般認定。
玉兒和珠兒不明所以,不滿我停下來,抗議道。
「娘!玉兒還要飛!」
「娘!珠兒也要!」
見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倆人撲騰一下跳了下來。
氣呼呼地用滿是泥巴的小手小腳推開那人。
「你走開!」
那月白錦袍瞬間被印上幾個小小的黑掌印。
我腦袋嗡嗡,咬緊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裴……裴公子……我……我不是……」
那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嬌俏的笑聲。
「哼!渡哥哥,裴叔,裴姨,看吧!我就說她是假的!」
是沈凝霜。
她身後還烏泱泱地站着好大一羣人,皆是聽聞裴渡沒死,來恭賀的賓客。
爲首的裴老爺和裴夫人看着我,臉色驚疑不定。
「桃桃……你……」
沈凝霜的父親沈文幾步上前,盯着我眸光森冷。
「裴兄,你們都被這女子單純的外表所矇蔽了,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這兩年間,我派人去青州查了又查,總算查出些蛛絲馬跡,渡兒和這女子根本毫無交集,什麼青州河畔,都是假的!」
又惡狠狠地指着玉兒和珠兒,「這倆孩子,分明是野種!」
玉兒和珠兒被沈文的猙獰的模樣嚇到,突然癟着嘴大聲哭起來。
「玉兒怕怕……嗚嗚嗚……」
「嗚嗚嗚……珠兒……也怕怕……」
抖大的眼淚珠子如珍珠般撲簌簌地落下。
這倆孩子從小在裴家千嬌萬寵,又聰明伶俐,裴府二老將他們當寶貝似的疼着愛着,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又哪裏捨得他們受這般委屈。
倆人轉瞬勃然大怒,上前一把將兩個糰子摟在懷裏。
「沈文!你休要胡說!
「我們倆老還沒老眼昏花!玉兒珠兒這模樣!這性子!不是我裴家的是誰家的!」
沈文見他們不信,臉色鐵青,只好咬着牙朝立在那兒的裴渡道。
「哼!是或不是,咱們很快就能見分曉!
「渡兒,你快快告訴你爹孃,這女子,這倆孽種,可是騙子?」
裴渡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視線朝玉兒和珠兒的方向停駐了許久。
半晌,才冒出一句Ţů⁵。
「是。」
沈凝霜激動地捏着手裏的帕子,眼裏滿是欣喜。
沈文則朗聲大笑,「哈哈……」
裴家二老身形一顫,「什麼……」
「孩子,是我的。」
那聲音清凌凌的,卻擲地有聲。
我愣愣地看着他,在場衆人神色皆是變了又變。
沈文氣得鼻孔冒煙,「胡說!怎麼可能!」
裴家二老喜得抱着倆孩子親了又親。
沈凝霜卻忽地紅了眼圈,哀怨看着他。
「所以,渡哥哥與她……在青州河畔是真?」
我瞪大了眼,才落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衆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期待地看着裴渡。
裴渡瞳孔一縮,雋秀的臉沉了幾分。
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個字。
「嗯。」
沈凝霜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那……那夜天雷勾地火,你與她……共赴巫山雲雨也是真?」
裴渡不經意瞥了我一眼,眸底墨色翻湧。
「嗯。」
沈凝霜卻再也聽不下去了,捂着臉哭哭啼啼地跑了。
沈父兩眼一瞪,也氣得拂袖而去。
裴家二老調笑着朝我挑眉,便打發着衆人退了下去。
頃刻間,院內只剩下周身陰鬱的裴渡。
和呆若木雞的我。

-7-
院內,氣氛凝重。
「好一個天雷勾地火。
「好一個共赴巫山雲雨,你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裴渡譏誚地盯着我。
我臉頰微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裴公子當真是誤會我了,此話乃是裴老爺傳出去的,並非我……」
他冷哼一聲,視線突然定住,落在院前的菜地上。
這前頭原是種着一大片梅樹,風雅得很。
後來裴老爺見我愛整日往外頭田裏鑽,怕我累着,便叫人將梅樹都移走,闢成一塊塊菜地。
如今左邊是谷,右邊是菜,後頭還有好些瓜。
着實Ṱű₇與風雅扯不上什麼邊。
我看着他愈發陰沉的臉,不安地上前。
「這裏……我……」
他卻再不聽我言語,徑直走向屋內。
我慌忙跟進去,又是一聲「撲通」,直直跪在地上。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欺騙老爺和夫人……也並非有意佔你的東西……更從未想過貪圖裴家的家產……」
他漫不經心掀了掀眼皮,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面。
「哦?若你不貪圖錢財……你來裴家,是爲了什麼?
「你當真不知,我裴家認下你生的兩個孩子,țű₅意味着什麼嗎?」
我一時哽住,「我原打算喫幾頓飽飯走的……可……」
他面色驟冷,「可你見裴家錦衣玉食,家財萬貫,便不想離了這榮華富貴,你想用那倆孩子吞了我裴家的家業,你想,喫我裴家的絕戶!
「這便是你的算計。」
我喉嚨乾澀,慌忙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我從青州上了裴家的船,我撿了你的玉扳指……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腹中骨肉不是你的,卻使腌臢手段讓裴家認下……」
我跪到他跟前,眼圈泛紅。
「可我太想活着了,我……我太餓了……填飽肚子,我和我的孩兒……就有活路了……我沒有辦法……」
微涼的指尖忽地落在我頸側,驚得我渾身一顫。
「你……」
他捏着我的脖子,眸底閃過一絲殺意。
「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故意裝傻?竟編造出如此蹩腳的故事!
「裴玉和裴珠不是我的孩子,又會是誰的?
「青州河畔那夜,你便開始算計我了不是嗎?」
我臉色煞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你說……什麼……」
玉兒的鼻子,珠兒的眼睛,他們的小臉漸漸與裴渡的臉重合。
原來是他,是他。
「說,你是誰的人?
「今日看來,不是沈家……」
他緊擰着眉,「是青州一事背後的人?丞相的人?還是陸將軍的人?」
我喉頭一陣酸澀,緊咬着牙,再不肯說一句話。
他眸光一寒,指尖愈漸收緊。
喉嚨生疼,眼眶的淚翻湧而出,一滴一滴砸落在他手背上。
他似被燙到了般,倏地鬆開了手。
眼底閃過一絲愕然,「你……」
不過瞬間,又變得冷硬。
「你縱然不肯說,我亦能查清你背後之人是誰。」
我狼狽地跌坐在地上,聲線發顫。
「那便去查。」
他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眼底晦暗不明。
「如此,在我查清之前,就不便讓宋姑娘離開裴家了。
「還請你繼續演好裴家的少夫人,好兒媳。
「否則,就別怪裴某手段狠辣Ṭûₐ。」

-8-
翌日,裴渡便進了宮。
聽說他又呈上了一部分疆土圖,聖上爲嘉獎他,要給他進官,他卻辭了陛下的恩,只言自己九死一生,如今只想多陪陪妻兒父母。
聖上深受感動,下朝回來時,宮中還送來了許多賞賜。
那日後,他便閉門不出,成日便在府中待着。
興許是血脈相連,裴渡對玉兒和珠兒日漸親近。
閒時就教他們讀書習字,會逗弄他們,會耐着性子哄他們。
可對我卻十分冷漠。
而昨日的沈凝霜哭哭啼啼走後,不知爲何今日似無事發生般又來到裴家。
依然對裴渡噓寒問暖,甚至還和他一起陪玉兒和珠兒玩耍。
儼然一副裴家少夫人模樣。
這話是小翠嘀嘀咕咕在我耳邊說的。
那日之後,我在牀上躺了好幾天。
不想說話,不想喫飯,連我平日最愛的田地也不想去了。
所有人都以爲我這副模樣,是因裴渡怠慢了我。
裴老爺和裴夫人更是爲了哄我開心,將裴渡推進我的屋子,讓我們獨處。
可他們不知,我與裴渡兩看相厭。
他猜疑我,不喜我。
而我對他,從原本的愧疚到心生厭惡。
旁人看他,霽月清風,驚才絕豔。
若沒有青州那一夜,我看他也當是如此。
可我猶記得,那年命懸一線,那人的一句話。
「可有良家女,清白之身,換一個饅頭!」
身逢荒年,一個饅頭就能讓人互相殘殺,讓人甘願出賣自己。
有人爲活着拼命掙扎,有人卻爲了泄慾作踐他人。
「少夫人!你再不去那沈凝霜就要將你的位置搶走了!
「還有玉兒和珠兒!就要認她作娘了!」
小翠急得要哭了。
可我心底卻越發平靜,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
所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是爲活下去欺騙兩個老人,還是爲了一塊饅頭出賣自己?
若有得選,誰不願清清白白地活着。
他裴渡又比我清高几分。
「好小翠,替我梳妝,我餓了幾天,想喫飯了。」

-9-
我去前廳喫飯時,沈凝霜正坐在我平日坐的位置上,極其耐心地同玉兒說話。
裴渡坐在一旁,看着珠兒目光柔和,他們當真如小翠所說,宛如一家三口。
「孃親!」
兩個小的見我來,撲騰着小短腿,委屈巴巴地撲在我身上。
我摸了摸他們的頭,「好啦,快乖乖喫飯。」
珠兒卻轉頭瞪着沈凝霜,「你起來!這是我孃親的位置!」
沈凝霜面色難堪,轉瞬又揚起了笑臉。
「珠兒,你不知這位置原本是我的,我與你爹爹十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裴渡微挑眉,並未說話。
倒是裴老爺和裴夫人急得想說什麼,卻被我一句話打斷。
「喫飯而已,坐哪裏不是坐。」
我順勢坐在一旁的空位,自顧自地喫飯夾菜。
喫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裴老爺和裴夫人看着我又恢復了往日的飯量,臉上總算是有了笑意。
「來人!把少夫人愛喫的豬肘子、烤鴨端上來!」
我彎了彎眼角,「謝謝爹孃!」
沈凝霜則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又繼續想同玉兒說什麼。
珠兒卻突然哭鬧起來,嚷着要喫蟲子。
裴老爺和裴夫人臉色一變,卻見她哭鬧不止,還是命人炸了一盤蝗蟲端上來。
接着在裴渡不解和沈凝霜驚恐的眼神下,連喫了好幾個。
我看着她嘴角抽搐,這事其實怪我。
從前我爲驗證火是否真能將蝗蟲斬草除根,曾用火燒過蝗蟲,蝗蟲燒過之後竟異常香,那時候玉兒還小,正是什麼都愛放進嘴裏的時候,就將蝗蟲塞嘴裏喫了,後來便愛上了這味,怎麼都拗不過。
她邊喫,眼裏邊放着光。
「現在咱們來做遊戲!誰喫蟲子,珠兒就愛誰!」
她捏着蟲子遞給玉兒,「哥哥,你的。」
玉兒害怕地一縮,珠兒卻瞪着他,「哥哥!你不喫玉兒就不愛你了!」
玉兒小臉皺了皺,到底是接過去一口吞進肚子。
她轉頭又對着裴家二老,「祖父,祖母,該你們啦!」
兩老閉了閉眼,也一口塞進嘴裏。
她滿意地拍着手,看了眼臉色陰冷的裴渡,自動將他略過。
仰起頭對沈凝霜道,「姨姨,該你啦!」
沈凝霜已經被嚇得連連作嘔,「快!快拿走!我纔不要喫這麼噁心的東西!」
珠兒眼眶瞬間泛紅,「哼!那玉兒便不愛姨姨了!不要姨姨做玉兒的孃親了!」
沈凝霜聞言一滯,到底爲着那一聲孃親,艱難地張開了嘴。
珠兒滿意地點頭,回頭見我正要拿筷子夾那蝗蟲,小跑到我跟前。
「孃親你不用,孃親不喫玉兒也愛孃親!」
我有些愕然,隨即有些失笑。
這一番動作,明眼人都看得出珠兒是故意捉弄沈凝霜。
沈凝霜氣得臉漲得通紅,「你!」
裴夫人卻很是護犢,「不過是小兒心性,凝霜你可莫要同珠兒計較。」
裴老爺若有所思,突然正色道。
「正是,孫兒無狀,沈小姐往後還是少來我裴家爲好。」
沈凝霜瞪大了眼,結結巴巴道。
「裴叔!可我從前……」
「從前是從前,如今渡兒已成婚,再這般未免會傷了桃桃的心。」
我有些怔然,萬沒想到裴老爺會這般爲我。
沈凝霜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裴老爺打斷。
「凝霜,你不也知道,我裴家祖上早有規定,裴家子孫絕不納妾。」
沈凝霜再一次哭着跑了出去。
裴老爺和裴夫人抱着喫飽飯的玉兒珠兒出去遛彎。
飯桌上,再一次剩下我與裴渡二人。
他又忍不住冷言譏諷。
「你倒是將他們哄得好!」
我啃着豬蹄子,看都沒看他一眼。
「自然,你不也說我是好兒媳。」
他似是沒料到我會這般說,面色一滯,隨即緊盯着我。
「當真是好手段!我倒真想看看你背後之人到底是誰了!」
我冷哼一聲,「你倒是查啊,那日不是把自己說得挺有能耐的?
「怎麼這麼多天過去,還沒查出來?」
他氣得臉色發青,再不復往日沉穩模樣,怒道。
「你且給我等着!」
我放下豬蹄,擦了擦嘴。
「我等着。」

-10-
沒幾天後,朝堂內翻天覆地,丞相和三王爺倒了。
原來昔日青州饑荒,朝廷本撥了兩百萬兩白銀於青州賑災。
卻被三王爺一黨,夥同青州百餘官員盡數貪污。
此事本該隨着青州慘死的萬名百姓葬送在土裏。
誰知,裴渡恰巧在青州,發生這樣的大事,信一封一封地送出去,卻無半點音訊,他便生了疑,一層一層地查下去,驚動了遠在燕北的三皇子。
三王爺一黨先是想拉攏,可偏偏裴渡是個軟硬不喫的主。
於是他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決定殺了裴渡。
而裴渡這才經歷九死一生回來。
聽聞此事時,我紅着眼在田裏坐了許久。
原以爲是天災,不想卻是人禍。
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卻叫底下的萬千百姓賠上性命。
我爹孃,原也可以活的。
我抹了抹淚,回頭時卻看到裴渡立在遠處。
見他又審視地緊盯着我,惱道。
「如何?可是查出我背後的人了?
「丞相倒了,還有那勞什子陸將軍呢,可查清了?」
他面上一僵,薄脣微動。
卻到底什麼也沒說。
裴渡在躲我。
他心虛了。
我心中自然知曉爲何,撲空了幾次,心中便有了計較。
那夜,月黑風高,我一腳踹開了他的屋門。
又猛然退了出去。
到底誰人大半夜洗澡啊!
不過眨眼間,裴渡鐵青着臉,披着件外衫站在門口。
他當真是生得極好的,俊美的五官沾着水珠,勾魂奪魄。
烏黑的髮絲往下滴着水,白色外衫溼了大半,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塊狀的胸膛上還能隱隱約約看見那月牙胎記。
對,我記得那胎記。
那具屍體身上也有。
見我怔怔盯着他胸膛出神,他驀然紅了耳根,咬牙道。
「你知不知羞!」
我回過神,想起正事,攤開掌心給他看。
他盯着我手心裏的幾隻蝗蟲,臉色有些難看。
「你……半夜闖進來,就是要給我看這個?」
我一本正經地點頭。
「是,它們不對勁。
「昨天我發現數十隻蝗蟲從土裏飛出,我懷疑蝗蟲恐怕又會重現。」
他蹙了蹙眉,「你多慮了,短短時間內怎會……」
我眉眼染上了焦急。
「你不知,這些蝗蟲在一個地方飽餐之後,又飛到另外一個地方。
「喫完再飛,如此反覆,而在它們飽餐的時候,它們的卵已經產到了地下,一蟲至少能產九十九子,若是不加以阻止防範,恐怕燕北也要遭青州之難!」
裴渡面色微變,卻還是有些不確定。
「就當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可那年青州蝗蟲過境,是逢了大旱……」
我打斷他,「眼下是無大旱,可也已有一月未落雨。
「你信我,這三年間,我無時無刻不在琢磨它們,很快,很快就要出事了!」
他神色終於凝重起來,「可聖上前幾日去郊外的避暑山莊避暑了。
「我……即刻動身。」

-11-
裴渡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天剛微亮,第一批蝗蟲自避暑山莊後面的大片荒地傾瀉而出。
他趕到避暑山莊時,皇上與宮中妃嬪早已受了驚。
而第二批蝗蟲卻是在他們進城門之時,鋪天蓋地地襲來。
「保護聖上!」
黑雲壓空,前後十餘里,相屬不絕。
皇上的御駕人仰馬翻,百姓亂作一團,裴渡與御林軍們拿着刀在空中揮舞,卻不傷蝗蟲羣分毫。
火燒眉毛之際,鑼鼓聲喧天,空氣中濃煙滾滾。
我手舉火衝在最前,高聲厲喊。
「蝗蟲畏聲!畏火!給我燒!
「今日凡滅蝗蟲有功者,統統去裴家領白銀十兩!」
身後數十名家丁吼聲響徹天際,「是!」
而本四處亂竄的百姓聽聞我說有賞,也撿起棍子引火跟着一起燒蝗蟲。
一時之間所有人幹勁十足,我也賣力地揮舞着棍子。
突然間手裏一輕,耳畔拂過傳來溫熱的氣息。
我怔愣了一瞬,手裏的火把已被裴渡接過,他將我護在身後。
「退後,我來。」
我抬眼,與他四目交匯,他往常清冷神色不復存在,眉眼竟夾雜了幾分喜色。
愣神之間,天空已是一片明淨,地上滿是燒焦的蝗蟲。
皇上也早已恢復冷毅持重的模樣,看着我眸裏滿是欣賞之色。
「你是何人?」
我忙跪下,「稟皇上,民女宋若桃。」
裴渡上前與我跪在同側,語調微揚。
「稟皇上,是臣的妻。」

-12-
宮中。
皇上溫和含笑,「哦?就是那位千里尋來燕北,還爲你留下遺腹子的姑娘?」
「正是。」
我面上微哂,偷偷斜瞥了裴渡一眼,卻見他不經意間揚了揚脣。
「當真是位有魄力的女子,裴卿好福氣!」
皇上看向我,「宋姑娘,你年紀輕輕怎對蝗蟲懂得這樣多。」
我指尖一緊,不卑不亢道。
「回皇上,民女乃青州人士,當年饑荒,民女曾親身經歷。
「民女的爹孃……也死在那年,後來,民女曾在命懸一線時暗自立誓,若我能苟延殘喘活下來,必定竭盡所能尋找治理蝗蟲的法子,讓百姓倖免於難,不再遭受饑荒之苦!」
一旁的裴渡聞及此,側目看我,眸光幽深。
皇上神色動容,「你雖非男兒身,卻有男兒志,若人人都如同你這般有心,朕又至於爲家國天下日日憂心,肉食朝臣盡素餐,精忠報國賴紅顏。
「來人!賜座!
「宋姑娘且將這治理蝗蟲之法,細細說與朕聽。」
「謝皇上!」
我將袖中手寫的小本呈上。
「這三年,民女日日辨蝗之種、別蝗之候、識蝗之性,已將蝗蟲的習性皆寫於冊中。
「蝗蟲畏火,畏水,畏聲,畏煙。」
裴渡眉頭舒展,「如此,我便派人去田間敲鑼打鼓,放火燒之。」
我搖頭,「若等蝗蟲成羣出現才放火燒之,這地裏的莊稼便也要損失大半。再來,敲鑼打鼓雖可取,可影響的卻不只是蝗蟲,還有鳥,裴大人你並非莊稼人,不知若是鳥遭了難,來年便無鳥喫蟲,到時蟲子氾濫,莊稼同樣會遭殃。」
裴渡的法子被我否決,他也不惱,反而眼睛越發清亮。
「那依……依夫人你所見,該如何是好。」
我頓了頓,繼續侃侃而談。
「蝗蟲治理,要防攻同步,據我觀察所得,防治有二法。
「其一,蝗蟲卵似蜂巢,于田邊夜中設火,火邊掘坑。
「其二,蝗蟲的幼蟲蝗,並未經過羽化是以並不能飛。只需着人挖溝填水,三十人爲一隊,一人打鼓,其他的人緊隨其後將蝗蟲驅趕到水溝中,便能將其斬盡殺絕。此爲防治二法。
「攻亦有二法。
「若防不得當,便要迅速捕之殺之。但蝗蟲之多,光靠官家是遠遠不夠的,還請皇上完善獎勵制度,鼓勵民衆捕蝗,凡是捕獲蝗蟲一斗之人,賞百文。」
皇上還未說話,一旁的裴渡已跪在一旁。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還請皇上肯許由裴家出這賞錢,讓臣能出一臂之力!」
皇上眼裏滿是欣賞,「有愛卿如此,朕甚是欣慰。」
我繼續道,「這其二,所謂萬物相生相剋,蝗蟲的剋星便是鴨子。」
皇上大手一揮,「這便簡單了,朕即刻命人將全城的鴨子捉來便是。」
我瞧了一眼裴渡,朝皇上躬身。
「此事,裴家亦能辦。
「早在兩年前,我與公爹便在裴家的莊子上養了一批鴨子,爲的就是防患於未然。」
「哈哈哈!好!好!好一個未雨綢繆!
「既如此,此事便全權交由你夫婦二人!夫人爲主,你爲輔,裴卿,你看可好?」
裴渡忙應道,「臣恭敬不如從命。」
皇上龍顏大悅,「若辦成,朕必重重有賞!」
「謝皇上!」

-13-
裴渡這人變得很奇怪,分明是我爲主,他爲輔。
可他事事衝在前頭,不似往日那般對我冷言冷語,更不再提我背後之人之事。
反而對我多加照顧,如同那日奪過我手裏火把般,一切粗活累活重活皆從我手裏搶去。
哼,此戰我準備三年,爲的就是這一刻,怎能讓他搶我功勞。
便明裏暗裏同他爭起活來。
他從我手裏搶走鐵鍬,我就再去拿火把。
他挖坑我就挑水。
他見我這般,莫名咬緊了牙,「你!你是不是傻!」
我也瞪着他不甘示弱。
「哼!要是任由你這樣我纔是真的傻!」
在我同他爭得火熱之中,蝗蟲的防疫也打下極其漂亮的一仗。
燕北城內又開始流傳一部新的話本子。
「裴家夫婦一心爲民,夫妻同心,救萬民於水火。他們的愛情感天動地,羨煞旁人吶!試問燕北誰能得這樣的有福氣的兒媳呢?當然是裴家!」
我:「……」
「爹,這又是您寫的?」
裴老爺故作高深,「低調低調~」
裴渡脣角微勾,不說話。
眼看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卻突然生了變故。
那日我與裴渡正要爲這漂亮的一戰收官,突然來了數十名黑衣人。
他們招招直指裴渡命脈,我們帶的人皆是些農戶,哪裏敵得過那些黑衣人。
幾番打鬥之下,裴渡眼見地落了下風,身上也見了血。
其實以他的身手,若只他一人,想跑也是跑得掉的。
可偏偏還要顧着我。
只聽一聲悶哼,那凌厲的刀直直沒入他的胸膛。
再這麼下去,只怕,我與他都要命喪於此。
我咬了咬牙,抓起一把泥灰,大喊。
「看毒!」
那些黑衣人慌忙退後,待發現是泥土時,我早已揹着裴渡不見人影。
好在我平日喫得多,乾的都是力氣活,背起裴渡也不喫力。
我腳步生風,揹着裴渡連頭都不敢回,只一個勁地往前跑。
可越跑卻越不對勁。
裴渡的身體越發滾燙,粗重的喘息聲在我耳邊滾動。
頃刻間,臉頰一陣軟糯的觸感。
我渾身一震,不是,他有病吧?
這關頭竟敢輕薄於我?
我心中怒氣湧起,將他反手一丟,「你這登徒子!」
卻見他面色潮紅地跌倒在地上,手不自覺地扯着衣襟,不過幾下便露出泛紅的胸膛,「又……又是媚藥。」
我愣了愣,「又?」
我訕訕,「不那個……會死嗎?」
裴渡一聲悶哼,「嗯……」
我環抱着胸,緊盯着地上掙扎的裴渡。
救還是……不救?

-14-
我拖着裴渡的屍體回裴家時,裴家已然亂了套。
短短几天,燕北風聲四起。
就在我與裴渡遇襲失蹤的那天。
宮中遭了蝗蟲襲擊,那蝗蟲竟攻擊起人來。
聖上被蝗蟲衝撞一病不起。
「定是當今天子觸犯了神靈!那蝗蟲就是天上使者的懲罰啊!」
以陸將軍爲首,在宮中大肆焚香設祭,祭壇異象四起,真龍之身直現裴家。
裴渡因治理蝗蟲,在民間名聲大震,受百姓擁護愛戴。
剎時間民間竟傳出裴渡有天龍之相的傳聞。
我猛然攥緊指尖,「這是要置裴家於死地啊!」
轉瞬臉色一變,拖着裴渡的屍首哭倒在裴家大門口。
「爹!娘!夫君又死了!」
裴家二老本就因傳聞亂了套,如今又聽聞裴渡死訊。
霎時暈了過去。
我忙扶着他們,「快!快!叫大夫!」
而裴家亂成一套時,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出現了。
陸將軍帶着人馬將裴家團團圍住。
「裴家竟敢僞造天龍之身現身,意圖謀反!」
我衝上前去,「我夫君已死!又如何謀反!」
陸將軍輕撩眼皮,「哦?
「那便是畏罪潛逃了。」
他看着裴家一衆老小,「本將軍現在可以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若你裴家肯將遍地產業拱手與我,便饒你們不死!」
裴老爺喘着粗氣,怒斥道,「我看是你想謀反!我裴家就是散盡家財!也絕不會同你這等鼠輩爲伍!」
話音剛落,沈文佝着身子突然出現在裴家。
將裴家的印鑑諂媚奉上,「將軍,有了印鑑,不需要那老傢伙,裴家的銀兩您便能隨意撥用咯!」
陸將軍大笑,「哈哈哈!姓裴的,你看!你不願自有人雙手奉上,我看你,是自尋死路。」
他一手拿起印鑑,對沈文道,「本將軍看你是人才,往後就由你爲本將軍打理這些產業!這羣老弱病殘對本將軍已無用處,便交給你處置了!」
沈文忙點頭,「謝將軍!ŧü⁷謝將軍!」
待他們走後,裴老爺呸地朝沈文吐了一口口水。
「沈文!我裴家從未薄待你!你竟恩將仇報!」
沈文臉色猙獰,「未曾薄待我?我爲你裴家做牛做馬,得到了什麼?
「若你們早同意我家凝霜做你家兒媳,裴渡便也不必死在青州了!」
裴老爺身子顫抖,「你……是你!」
「沒錯!我親自動的手!可他不僅沒死!還有了孩子!有了子嗣,那麼我辛苦籌謀是爲了什麼!你們別怪我!這都是你逼的!」
我見裴老爺神色激動,忙將他護在身後。
沈文眸中閃過一抹狠厲。
「別擔心,很快你們就會一家團聚了!」

-15-
裴府上下人心惶惶,外頭有重兵把守,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裴老爺和裴夫人抱着玉兒和珠兒,拉着退到我們院子裏。
我望着外頭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天,手裏冒出層層冷汗。
再轉頭時,裴老爺已經拿着一個包袱塞到我手裏。
裴夫人將玉兒和珠兒推到我跟前。
「桃桃,你快走。」
說話間,裴老爺已打開我們牀榻下的暗道。
我驚了又驚,「這……這是……」
「這條暗道通向外頭,桃桃,你帶着玉兒和珠兒快走!」
我臉色煞白,「那……那你們呢……」
「我們若是走了沈文必不會放過你們,你帶着孩子走得遠遠的!」
我突而堅定了眼神,看着他們道。
「爹,娘,裴渡沒死。」
二人又驚又喜,「當真!」
我點頭,那日得知裴渡中下媚藥,我將他丟進了湖裏。
不過多時,就有暗衛尋來。
「裴大人,你怎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是又想我給你尋一個美人嗎?」
而那暗衛我一眼就認出,就是當年拿着饅頭尋良家女換清白之身的人。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我與他不約而同直指着對方,「你!」
他竟是皇上派給裴渡的暗衛,而裴渡這才知道他那日說下的話。
看我的眼神越發自責,「對不住……」
見我環抱着胸,才設法給裴渡喂下解藥。
我瞪着他,「既有解藥,爲何那時還要辱人!」
「所謂喫一塹長一智,這解藥可是我費盡心思研製出來的!
「小丫頭,我話雖糙,可倘若不是我那個饅頭,你又如何活得到現在?
「又如何與裴大人夫妻同心?」
我咬牙,「你!」
裴渡已然恢復神志,幾步上前,將我牢牢護在身後。
「大人,拿他人的苦開玩笑,非君子所爲。」
再後來,他送來皇上的消息。
一切不過是奸人故意做局,而皇上早早拿了我寫的冊子,是以並未遭蝗蟲襲擊。
昔日青州遭難,並非一方之勢力,還有裴渡分明沒死,卻有人僞造了屍體定了他的生死。
於是他們決定將計就計。
一個裝病,一個裝死,引蛇出洞。
如今蛇已出洞,只待將他們一網打盡。
我握着爹孃的手。
「成與不成就在今夜。
「我們等到天明,若能成,裴渡便會來救我們。
「若不能,我們便一起逃出去!」

-16-
三更更響,五更更響。
夜幕漸漸消逝,天空升起一抹紅。
爹孃抱着玉兒和珠兒焦急地坐在暗道口。
只聽一聲厲喝,我渾身一震。
不是裴渡。
在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將爹孃和玉兒珠兒四人推進了暗道。
「桃桃!」
「孃親!」
又迅速跳上牀,和衣假寐。
門哐噹一聲,沈文踹門而入。
我藏在被褥下的手緊了又緊,面上卻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沈叔好不知禮數,就這般擅闖侄媳的閨房,也不怕讓人笑話!」
沈文環顧四周,面上已經不耐。
「少廢話!裴家夫婦呢?還有那兩個孽種呢!」
我伸了懶腰,「昨夜睡在了公爹和婆母的院子,沈叔不妨去找找。」
沈文一甩衣袖,摔門而出。
好半天又怒氣衝衝地進來,人自然沒尋到。
我不在意地活動筋骨,「興許是在後院池邊看魚呢。」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摔門而出。
自然又沒尋到人,幾番下來, 才明白我在哄他。
而這麼些時候, 爹孃早已帶着玉兒和珠兒出了城。
他氣得對我拔刀相向,「我要殺了你!」
我腳步一錯,身體旋轉,狠狠一記側踢直中他的肋骨。
死就死, 可我卻不是個服輸的人。
既要死了, 便拉一個墊背的吧。
沈文氣急, 抬起長刀朝我劈來。
而我手裏的銀簪也直指他的命門。
只聽他一聲悶哼, 銀簪不偏不倚地沒入他的脖頸。
我頂上的長刀卻未曾落下。
溫熱的血模糊了我的眼,血污之下,那人長身玉立,握住長刀的手鮮血淋漓。
「裴渡。」
我雙腳忽地癱軟,他兩步上前, 順勢將我往懷中一帶。
「我來晚了。」

-17-
陸將軍一黨被全數剿滅。
江山穩固,國泰民安。
皇上龍心大悅, 論功行賞。
「裴卿立下大功, 封尚書之位。
「裴夫人乃女中豪傑,封一品誥命夫人。」
我卻站在一旁,踟躕道, 「皇上不公, 我同裴渡都險些喪命,爲何裴渡加官進爵,而我只能當個勞什子夫人?」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裴渡反應過來忙磕頭賠罪。
「皇上息怒, 桃桃不懂這些, 衝撞了聖上, 我代她謝罪。」
皇上端坐在龍椅上,聽到我這話, 倒是有些新奇。
「當誥命夫人不好嗎?」
我仰頭看他,「夫君他有官職,還賞了府邸,民女的誥命夫人什麼都沒有。」
皇上朗聲大笑, 「你想做官?想要府邸?」
我重重點頭,「想要。」
「有趣!朕從沒見過這般有趣的女子。
「如此, 朕便封你平南官女子, 官居從三品,與農正同職, 則農業土地生產。賞府邸一座,你可滿意?」
我眼眸一亮, 忙磕頭謝恩。
「滿意滿意!謝皇上恩典!」

-18-
裴渡臉很黑。
因我帶着玉兒和珠兒搬進了自己的府邸。
裴老爺和裴夫人也跟着收拾行李住了進去。
「兒媳在哪,我們就在哪兒!
「孫兒孫女在哪, 我們就在哪兒!
「兒啊, 誰讓你先頭對人家那樣兇。
「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就是!
「還說人家貪圖裴家的富貴呢!
「看吧!人家桃桃連家都不要了!」
裴渡滿臉黑線地站在宋家門口。
門口貼着,【狗與裴尚書不得入內。】
珠兒捏着油炸的螞蚱, 仰頭望着裴渡。
「爹爹, 你把這個喫了, 我就讓你做我爹爹哦~」
裴渡垂眸,緊抿着脣實在張不開嘴。
珠兒哼的一聲,「不喫算了, 來人吶!誰喫就讓他當我爹爹!」
裴渡迅速搶過,往嘴裏一吞。
宋家大門猛地關上。
門上字條晃晃悠悠,卻依然醒目。
數月後。
裴尚書在宮內長跪不起。
「皇上!臣不當尚書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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