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生

我媽生了三個女兒。
打小就聽我奶罵賠錢貨,罵我媽掃把星爛肚皮,還叫我爸打她,「誰讓你沒有兒子撐腰?」
我媽只會哭。
摟着大姐和三妹任憑我奶發雌威。
後來我奶再罵,擠不進我媽懷抱的我就跟我奶幹仗。
「你不是女的?」
「再罵我就撕爛你的嘴!」

-1-
那天我被打慘了。
趕回來的我爸不分青紅皁白,在我奶的示意下打斷了兩指粗的竹棍。
「留口氣。」
「長大了好賣錢。」
我奶陰沉着,像故事裏會喫人的妖怪。
我癱在地上疼到爬不起來。
想叫媽,扭頭卻看到三妹妹用力掙脫她的手臂,跑到我奶面前撒嬌去了,幾句話就把我奶哄得露了笑臉,而大姐想來扶我,卻被我媽死死勒住了。
她臉色發白,眼神驚恐。
「別去,別去。」
「是她自己不聽話罵你奶奶,你過去也會被打的……」
那天我從天亮躺到了天黑。
最終是大姐把我背進了屋。
煤油燈早就滅了,我疼的翻身都翻不利索,迷迷糊糊的喊,「媽媽,我要媽媽……」
有聲音出去又進來。
我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掙扎着靠過去,也想躲在她的懷抱裏撒嬌,一隻手卻忽然按住我,「脾氣倔心眼小,打瘸了也是活該。」
那隻手按的我好疼。
我在黑暗裏哭,「媽媽,是她先罵您的。」
手一頓。
沒會兒又收回去了。
香氣隨着腳步聲往外去,她的聲音也漸輕漸遠。
「罵就罵了。」
「你要是個男孩,說不定真能給我撐腰,可惜你只是個丫頭……」
風輕輕地。
關上了破舊的房門。
她說三妹妹受了驚嚇需要哄着睡,在一牆之隔哼着我聽不懂但很溫柔的歌,大姐將我摟在懷裏,摸索着擦乾我臉上的淚。
「你別怪媽媽。」
「她只是太苦了才那樣說。」
我沒回答。
聽着黑夜裏的溫柔歌聲,才三歲多的我忽然意識到。
媽媽她,是不喜歡我吧?

-2-
五歲這年,我媽心想事成。
她如願生兒,臉上笑的揚眉吐氣,我爸更是挺直了腰桿,紅光滿面的散煙接客,請人喫滿月酒。
還翻遍字典,最終取文曲星的意思,給他兒子取名葉文星。
大姐叫葉招娣。
而我和三妹妹這對雙胞胎。
一個叫葉多,一個叫葉魚。

-3-
葉文星是金疙瘩。
他出生後,我媽喫飯的地方從竈膛前移到了堂屋,我奶看她的眼神裏也帶了點笑意,就連我爸也知道扯幾塊布,給她做新衣裳了。
奶娃娃在哭。
大人們臉上卻都在笑。
嘴甜的葉魚在他們跟前轉來轉去,時不時誇幾句弟弟,而我和大姐每天打豬草煮豬食,掃地洗衣做飯,喂完了豬再喂人不說,還要洗盆裏堆成小山的尿片。
葉文星的出生,她們笑了。
我和大姐卻更累。
大姐比我大五歲,去年村幹部找到家裏,說政策規定小孩都要讀書,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我奶才極不情願的同意她上學。
「學校好着嘞。」
春天裏,我姐帶我挖薺菜,亮晶晶的汗珠掛在笑臉上,「姐教你的字都要記牢了,等你上學後就能輕鬆些。」
「奶奶不會同意的。」
我把薺菜撅出來放竹籃子裏,一抬頭就看到了哭哭啼啼跑來的葉魚。
大姐忙迎上去。
三月的風溫柔得像是媽媽曾經撫在臉上的手,草木香和着花香充盈在空氣裏,我撅幾顆野菜的功夫,已經聽明白了葉餘的嗚咽。
她想喫糖塊。
但是奶奶把糖塊全拿給了兩歲的葉文星,還罵她死丫頭,不幹活光嘴饞。
「明明從前都是我喫糖塊的!」
「我恨那隻臭蚊子!」
她又大哭起來。
她的確是三姐妹裏最會討我奶和我爸歡心的,能賴着她倆撒嬌也不用跟着幹活,甚至偶爾能討到幾分一毛的零花錢。
可惜有了葉文星。
她嘴再甜,也敵不過人心裏的偏見。
大姐耐心地哄她,一遍遍地跟她講孔融讓梨的道理,但是葉魚聽不進去,還故意踢翻了薺菜籃子。
盯着我和大姐,滿臉惡意的笑。
「兩個臭賣批的。」
「我不好過,你們倆也別想好過!」
大姐愕然。
愣愣地站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要跑的葉魚,「你怎麼能這樣罵姐姐們?」
「你們纔不是我姐姐!」
「奶奶說了,你們倆就是臭婊子!」
她拼命尖叫掙扎,臉上有着跟我奶一樣的尖酸惡毒,甚至還把我和大姐撅的薺菜踩了個稀巴爛。
又趁大姐不留神,一口咬她手腕上,趁機跑了。
「葉魚!」
大姐捂着手腕追了幾步。
葉魚做鬼臉,「略略略,奶奶說了要用最鮮嫩的薺菜給那隻臭蚊子煮雞蛋喫,你倆今天採不回薺菜,就等着被爸爸打死吧!」
她飛快跑了。
大姐身體一抖,回頭看見被踩爛的薺菜,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多多,我們趕緊換個地方去撅薺菜。」
葉家是我奶管家。
但葉文星出生後,葉文星的話就成了聖旨,哪怕他連飯都還喫不明白,我奶還是樂此不疲地侍候着小皇帝,但凡他多看兩眼的東西我奶都會想方設法的弄到手。
更何況小小的薺菜煮雞蛋。
「不用。」
我把踩爛的菜葉裝回籃子裏,又撅了幾顆好的放在一起。
三月三,喫薺菜。
家家戶戶缺衣少食的時候,有點好的野菜都被撅的差不多了,這一籃子還是我和大姐漫山遍野找來的,現在太陽已經落山,再怎麼找都來不及。
而且葉魚就是故意的。
她心裏有氣又不敢找葉文星的麻煩,就想害我和大姐捱打,她好看熱鬧。
「可是……」
大姐原地轉圈,不知怎麼樣纔好。
忽然又把籃子搶過去,「我就說是我不小心把野菜摔成這樣的,爸爸要打就打我,你等會兒躲在我背後,千萬別說話。」
「是葉魚踩爛的。」
我把籃子拿回來,迎着夕陽往家走。
她不該罵大姐。
她摔我的碗,我就砸她的鍋。

-4-
到家時天擦黑了。
葉魚正在屋檐下逗葉文星,一會兒誇弟弟長的好看,一會兒說弟弟以後肯定讀書厲害,把旁邊的奶奶逗得笑到合不攏嘴。
只是瞥到我和大姐,那張老臉迅速就陰沉下來,「還知道回來啊?怎麼不死外頭!」
大姐蔫着腦袋。
我乖巧的把竹籃子放奶奶面前,「挖菜挖遲了。」
她臉色這纔好看些,葉魚則催促着,張嘴就是糖塊的甜香味兒,「趕緊送竈屋去,媽媽等着煮雞蛋。」
我抬頭看她。
這是喫了糖就想和稀泥?
她眼神閃躲,「看什麼看?不知道弟弟等着喫煮蛋?」
邊說邊就將籃子往我手裏塞。
我故意沒接穩。
青黑天色下,爛葉碎枝一下子潑的到處都是。
「小畜生!」
我奶破口大罵,又喊我爸,「根生你快來啊!這兩個小婊子一下午也不知道哪賣去了,竟然搞些爛菜葉來害你兒子!」
門裏黑影晃動。
我爸拖着兩指粗的木棍直奔我來。
大姐嚇的急忙將我往身後拉,我拽着她就跑,「是葉魚踩爛的!」
「你胡說!」
葉魚一邊哭一邊說我冤枉她,我沒葉根生快,聽着背後棍子砸下來的風聲,咬牙將大姐推出去,自己硬捱了那一棍。
「多多!」
大姐嚇蒙了,而我被砸的眼冒金星飛撲出去,喉嚨裏瀰漫起血腥味兒。
我媽從竈屋裏跑出來,我以爲她要扶我,結果她站了兩秒就匆匆去捂葉文星的眼睛,「葉多,趕緊跟你奶你爸認錯。」
「就是!」
「你搞些爛菜葉騙人,還想賴我身上!」
葉魚趕緊幫腔,想摁死我。
大姐哭着摟住我,「爸,是我……」
「是葉魚恨奶奶把糖塊都給了弟弟,所以要讓弟弟喫不上薺菜煮雞蛋。」
我倒在大姐懷裏咳嗽。
喉嚨裏甜甜的,也不知道糖塊的味道是不是這樣?
大人們一下子都望過來。
我掛了淚,「本來踩爛了也沒事,只是今個採薺菜的人多,我和大姐後來想採也採不到了……三妹妹,你罵我和大姐沒關係,但弟弟是葉家的命根子,他想喫個薺菜煮雞蛋你怎麼也要搶啊……」
「不是,不是這樣的!」
葉魚害怕了。
可她身子在抖,看我時卻惡狠狠的。
「怎麼就不是這樣?」
我迎上她的視線,在暗沉天色的掩護下,緩緩露了個只有她才懂的冷笑,「要不是你跑去找我和大姐撒氣,我又怎麼會知道糖塊的事?」
大姐是良善的。
被奶奶的惡毒父親的粗暴甚至是母親的眼淚,馴化得只懂埋頭奉獻,可我不是她。
我是三姐妹裏最沉默的。
也是最記仇的。
對我的好我會記住,結下的仇也不會忘。
葉魚噎住了。
看向我的眼神憤怒又不甘,可她雖然跟着奶奶學了滿嘴髒話,但惡毒有餘,機敏不足。
「好啊,你居然敢肖想你弟的東西?」
「我打死你個賤皮子!」
老太婆發癲了。
她疼葉文星如疼眼珠子似的,哪裏忍得了葉魚搶她心肝寶貝的東西,搶過葉根生手裏的棍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打的葉魚哎喲哎喲哭娘。
她娘一臉不忍。
但終究只囁嚅着勸她,「你當姐姐的怎麼能搶弟弟的糖?快跟你奶認錯。」
葉魚不肯。
哭着喊着說她們偏心,說有了葉文星就不把她當人了,還把奶奶從前罵人的話罵了個遍,氣得老太婆又狠狠打了她幾棍。
結果葉魚也嗆上了,扭頭就跑出了院子,「我死外頭也不回來了!」
我媽要去追。
我奶反手打了她一棍子,「你試試!」
那一棍不知道重不重,反正我媽沒再動腳,等我奶抱上葉文星進屋,我爸也若無其事地進了房。
人剛走我媽就低聲罵我,「葉多你就是個神經病,菜爛了就爛了,你扯這個又扯那個的,現在把你妹氣跑了,你滿意了是吧!」
「嗯,滿意。」
我忍着疼緩緩揚起笑。
她說對了,沒有愛的孩子就是神經病,哪怕是死,也要守護給予我溫柔的大姐。
「有病吧你。」
她瞪着眼睛看了我兩秒,隨即不耐煩的轉身走了,「我還要給文星煮雞蛋,招娣你趕緊去找葉魚。」
她頭都沒回。
更不曾問我被我爸打成什麼樣了。
大姐把我扶到房裏弄了碗熱水給我喝,又問我疼不疼,我抿了個笑微微搖頭。
「下次別這樣了。」
她嘆氣。
我仔細的看着她,「姐姐,你在怪我?」
她微愣,猶豫了會兒才小聲說道:「多多,咱們做姐姐的應當愛護弟弟妹妹,不能跟她們吵架打架。」
她始終想當個好大姐。
可惜,姐妹和睦靠的不是單方面付出。
只會人善遭人欺。

-5-
大姐去找葉魚了。
才七歲,又天黑了,葉魚到底沒敢跑遠,我在房裏聽着大姐的說話聲,大概她出門沒多遠就找到了害怕到哭的葉魚。
我媽低聲說着什麼。
嘰嘰咕咕間,老太婆尖利刻薄的聲音忽然劃破夜空,「不是死都不回來?老孃正好省了你這小婊子的飯!」
外頭的說話聲一下就停了。
過會兒響起葉魚的哭聲,再沒有之前的嘹亮高亢,像是壓抑着什麼,一抽一抽的。
今晚無月。
我從窗邊艱難起身,正好我奶推門進來,手裏破天荒的拿着個煮蛋,「本來是給文星喫的,你沾了他的光,以後就得好好護着他。」
「我知道了,奶奶。」
我雙手捧着雞蛋,假裝沒看到她眼睛裏的施捨。
她滿意走了。
我剛把雞蛋放在瘸腿桌子上,我媽拉着葉魚走進房裏,「多多,你妹因爲你捱了打,你做姐姐的就把雞蛋讓給她喫。」
是我的錯嗎?
沒有葉魚種的因,哪有後面的果?
「好的媽媽。」
我揚起天真無邪的笑容,「我本來就是要把雞蛋給三妹妹喫的,只是希望三妹妹以後別欺負弟弟了,讓媽媽你在奶奶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可不是。」
我媽埋怨起來,拍了葉魚屁股兩巴掌,「喫喫喫,就知道喫,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饞嘴丫頭!」
葉魚委屈的直哭。
可我媽這回懶得哄她,扭頭走了。
她如今有兒傍身。
再也不是那個悽苦無助,只敢在暗夜裏抱着女兒偷偷哭的女人。
「葉多!」
我媽一走,葉魚就咬牙切齒的叫起來。
不是怨我故意挑事,就是怨我讓她捱了媽媽的打,我安靜聽着,一點一點的將雞蛋掰碎喫下。
我捱打換來的東西,憑什麼讓給葉魚?
「你以爲你討到好了?」
葉魚氣急敗壞,「奶奶是打我了,但你也捱了爸爸的打!」
「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笑了笑。
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葉魚。」
「我就是捱打,也不會讓你好過。」

-6-
葉魚罵我是瘋子。
我不理她。
她從前仗着奶奶耍威風,沒少給我和大姐使絆子,但如今那個帶把的纔是奶奶的心頭好,她要還認不清形勢,有她的苦頭喫。
後背疼了一晚上。
隔天起早,我疼的爬不起來,大姐撩起衣服看了眼,隨即就臉色發白的跑出去了,沒兩分鐘我奶的罵聲傳過來,「怎麼就沒打死她?死了才省事!」
罵聲持續了很久。
我媽做賊似的悄悄摸到房裏,大概是看到我背上的傷,她捂着嘴小聲哭起來,「你爸不是人,怎麼能把你打成這樣?」
「媽媽……」
她的眼淚亮閃閃的,好像星星。
而且是隻屬於我的星星。
我忍着痛努力的哄她笑,但她的眼淚越落越兇,把我的心都哭軟得一塌糊塗,只好說:「那您帶我去看醫生吧?」
她這樣心疼。
從前肯定是我想錯了,媽媽還是愛我的。
可她尷尬起來,還止住了眼淚。
支支吾吾的一會兒說葉文星喫好的喝好的很費錢,一會兒又說供我姐讀書也很困難,我望着她天真的笑。
「媽媽,上次弟弟摔跟頭後塗的那個藥,您拿給我抹抹也行。」
媽媽,求您了。
求您也疼疼我這個夾在中間的女兒。
只要您今天心疼我些,我就能忘記昨日種種的不好。
「不行!」
可她條件反射似的搖頭,在接觸到我的眼神後又倏地漲紅臉,「那什麼,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她沒有說出來。
我就那麼望着她。
到最後,她反倒惱羞成怒,「你那什麼眼神?我生你養你還不夠是吧?」
所以呢?
不願意給我抹藥是嗎?
我緩緩垂下頭,頭頂是她情真意切的憎惡,「我就是上輩子欠你的,所以這輩子才生了你這麼個磨人精!」
「上不像你姐忠厚老實,下不像你妹嘴甜乖巧,說你兩句還說不得!」
「葉多葉多,我看就你最多餘!」
她憤憤不平。
她聲嘶力竭。
她似乎想通過咒罵我,把積攢多年的怨氣都發泄出來。
可她的苦難,從不是我造成的。
我也早知她不喜歡我,所以很少主動博取她的關愛,是她自己用亮閃閃的眼淚騙得我又開始奢望那些美好的東西。
她不給就不給罷。
她還要怪我。
可是,明明是她先靠近我的呀。
「哭哭哭,就知道哭,反正你奶已經叫葉魚去幹活了,一天天的懶不死你!」
她起身走了。
咬牙切齒好像在罵仇人。
我趴在牀上疼的打抽抽她也沒回頭,倒是大姐跑進來,心疼的直掉眼淚,「你別怕,等奶奶不注意了我就把藥偷過來,悄悄給你抹上藥。」
我無力答應她。
嘴角倒是揚起濃濃自嘲。
難怪媽媽不喜歡我,我若是個貼心的,就該感恩戴德的說自己一點都不疼,根本就不用看醫生,也不用抹藥。
我應該和她上演母女情深的戲碼,並深深體諒她的苦難,而不是拽下她的遮羞布。
可是媽媽。
我真的好疼啊。

-7-
我昏睡了很久。
夢裏有人哭有人罵,似乎有誰被打的皮開肉綻還爲我求情,又好像有很多苦苦的東西喂進我嘴巴里。
等我終於清醒些,天氣已經熱起來。
我虛的走幾步路就喘,沒法跟着大姐幹活,我奶就成天黑着一張老臉罵我,更絕țû₌的是我爸從不會因爲這些髒話而動一下表情,有時候我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耳聾。
我媽臉色冷淡。
曬黑了的葉魚眼裏則藏着恨。
我觀察過,她學會了打豬草煮豬食,能面不改色的掃掉葉文星隨地拉的臭粑粑,喫飯也坐到了竈膛前。
大姐很惆悵的說奶奶經常罵葉魚。
可惜葉魚從不領大姐的情,有回我甚至看到葉魚故意掐哭葉文星,等奶奶趕來時又說是大姐沒照顧好弟弟,故意害大姐被奶奶打罵。
也就是那回,我看到了大姐身上的傷。
像荊條抽出來的,滿背都是。
可她什麼都不肯說。
晚上葉魚悄悄摸到我被窩裏,「葉多,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告訴你怎麼回事。」
她輕吐着氣,像是蛇爬過我的耳廓。
「好,我求你。」
我翻身正對着她,看見了她眼睛裏的譏笑,「你和大姐還真是姐妹情深呢,可惜,就是你害她捱打的。」
我心一顫,「然後呢?」
「然後?」
她忽然咯咯笑起來,跳下牀去,「然後我就不告訴你了,你自己猜去吧!」
她不無得意,蹦跳着跑開的步伐都格外輕快,好像捉弄我這一回,讓她享受到了久違的惡趣味。
無聊。
我估摸着她話裏的可信度,打算再問問大姐。
但是大姐早出晚歸,比以前更忙了,而且她越發盯着我認字識數,等天氣炎熱我能下地轉悠後,還偷偷領我上她同學家。
同學在隔壁村,家裏有很多的老書舊書。
大姐說朱家都是知識分子,但是因爲某些原因被分到村裏來做苦工,叫我嘴甜勤快些,到人家家裏多幫着幹活,借書時也好向人家張口。
我謹記着。
朱家只有朱小君和他父母,大姐找了個由頭和朱同學出門後,我就留在朱家,從小養成的觀察習慣導致楊麗嬸嬸抬個手我就知道她要找什麼,朱叔叔皺下眉我就曉得茶合不合口,只小半天功夫,我就和他倆混熟了。
等大姐來接我,我已經坐在書桌前跟着朱叔叔Ťū₍在認字。
「多多好乖。」
楊麗嬸嬸笑着給大姐塞了幾顆糖,「她要是願意,歡迎隨時來我家玩。」
大姐連連道謝。
那是我第一次喫到糖果。
奶香奶香的,含在嘴裏甜得心都好像要化了,比喉嚨裏湧起來的那絲甜,要甜千萬倍。
從那天起,大姐每回出門都把我送到朱家,傍晚時再帶着沉甸甸的豬草來接我,我也時刻記着她的話,在朱家始終勤懇麻利。
轉眼,就到了秋。
而我終於發現了大姐身上的端倪。
入秋後學堂就開課了,但她卻沒有背起書包去學校!

-8-
大姐再次把我送到了朱家。
我朝楊麗嬸嬸遞了個眼神,她隨即就笑着喊住大姐,「招娣,怎麼沒有去上學?」
大姐咬脣。
眼神看向我這邊,我立即進屋去了,楊麗嬸嬸也心領神會的將她帶到了大門外邊,她倆剛出去,我又快步躲到了大門後。
我姐低落的聲音傳進來,「上半年多多病重,家裏都準備砍杉木做棺材了,是我說我不讀書了把錢給多多治病,所以開學時奶奶就說發過的誓要作數,不然天打雷劈。」
「這……」
楊麗嬸嬸哽住了。
我紅着眼眶跑出來,「你傻不傻,讀書的機會多難得!」
我反正是條賤命。
死了也就死了。
「我願意。」
她沒半點怪我的意思,還笑眯眯的,「別擔心,我有手有腳,不讀書也照樣能活下去。」
「好孩子。」
楊麗嬸嬸長嘆了口氣。
大姐見我知道了,也就說了前因後果。
原來那晚她偷到了藥給我抹上,但年紀小經驗不足,藥酒的氣味很快引來了奶奶,然後就是我爸的毒打我媽的哭罵,都在心疼藥酒有多昂貴而且是特意給葉文星準備的,並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沒有藥的我高燒到驚厥。
是姐姐拖着滿身的傷又哭求他們,最終以不上學的代價才換到他們去請赤腳醫生。
「斷了兩根背骨。」
大姐苦笑,「張赤腳不敢救,但奶奶說死活都不怨他,我求媽媽送你去醫院,但她說,她說,一切都是命。」
也不知道大姐在想什麼,眼眶裏蓄滿了淚。
「別哭,不是你的錯。」
「況且你還救了多多。」
楊麗嬸嬸輕輕攬住我姐的肩膀,我姐初時僵着,後來倚着她的肩,無聲的哭到抽抽。
九月的陽光溫柔而熱烈。
我死死咬着脣,任由眼淚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葉家人都不想姐姐讀書。
那我偏就要掙錢供姐姐!

-9-
那時候都是土裏刨食。
三塊錢的學費對於大人來說都是個負擔,更別提年僅七歲的孩子。
我觀察了幾天,最終鎖定入秋後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朱叔叔有本醫書,上面說野菊花能清火明目,曬乾後可入藥,可泡茶。
我跟他倆商量。
朱叔叔肯定了我的想法,並說我摘到野菊了可在他家曬乾,他想辦法幫我賣出去,楊麗嬸嬸則拿了兩塊錢塞給我,我不肯要,「如果實在困難,再找您幫忙。」
大家都苦。
尤其他倆是城裏來的,幹不了什麼重活,家裏窮的只剩下那些書了,還要供朱小君上學。
而且書上說,要從根源解決問題。
「好志氣。」
朱叔叔滿是感慨。
說定後,我上午跟着朱叔叔識字明理,下午爬坡上嶺摘野菊花,傍晚則趕到朱家把野菊花鋪開晾好後,再跟着大姐一起回家。
她心疼我累,讓我別替她操心。
可我認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村裏人都忙農活,指望能從土裏刨出金子來,放着漫山遍野金燦燦的野菊花沒人採,讓我撿了漏。
月底朱叔叔帶着曬乾的野菊花去縣裏,回來時慚愧的給了我八毛錢,「只賣到這些。」
他覺得愧對於我的託付。
可我拿到錢,喜的都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我靠雙手掙來的。
只要我以後更加努力的摘野菊花,肯定能掙夠大姐的學費!
「叔叔,嬸嬸,謝謝你們。」
我藏好錢,然後恭恭敬敬的跪在他倆面前。
「你們教我讀書,是我的啓蒙老師,又在我姐的事情上幫了大忙,葉多給你們磕頭了。」
恩情無以爲報。
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我對他們的敬重。
「哎。」
楊麗嬸嬸趕忙扶起我,朱叔叔笑着看了我會兒,忽然把書架上的紅木匣子遞給我,「先前看你摸了又摸,今天就把它送給你了。」
「這太貴重了。」
我是喜歡謀略類的書籍。
但這裏面裝的是朱叔叔的父親傳給他的,一本豎版手寫的孫子兵法。
「寶劍贈英雄。」
他笑着把匣子放我手裏,「我和你嬸還有小君都不愛看這類書,擱在架上子也是明珠蒙塵,給了你,反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負它的存在。」
他給我講過高山流水的故事。
可我才七歲。
恐擔不起他的厚愛。
「去吧。」
朱叔叔卻笑着,「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
「年齡,只代表時間而已。」

-10-
我收了書。
小心翼翼的藏在家裏最隱蔽的地方,只敢在寂靜的夜裏藉着月光細讀。
深秋漸至,花漸少。
我有意把去朱家讀書的時間騰出來摘野菊花,但遭到了朱叔叔的嚴厲反對,「倘若不識字,就是人蔘放你面前,你也只當是野蘿蔔!」
我姐更是哭了。
「你不去朱家我就不要你țůₓ的錢!」
家裏的活幹不完。
我讀書和摘野菊花的時候,她一個人幹我們兩個人的活,累得都瘦成了樹杆子,我絕不能辜負她。
我奶不讓我讀書,但我有朱家人教。
可我姐就只有我了。
我咬緊牙,依然上午讀書下午摘花,逢週末時朱小君還會帶着課本來找我姐,跟她講解這個星期學的知識,說學校裏發生的趣事,十一二歲的孩子頭抵頭的湊在一起,經常笑聲滿山坡。
而我仗着識了字,特意借來朱叔叔的醫書拿到山裏逐一比對,還真讓我發現好些種草藥,野菊謝後便去採藥,忙到一場大雪覆蓋了山野,這才歇手。
最後一批草藥也賣掉了。
楊麗嬸嬸冒雪找到我時,我和我姐正在山裏撿柴火,我奶說家裏冷的很,讓我倆撿樹枝給葉文星烘火。
「死老太婆不長良心!」
楊麗嬸嬸邊罵邊從蒙了布的挎籃裏拿出錢來,「總共多少錢我就不說了,你叔說叫你算算,考考你的數學。」
總共賣了七次野菊花和草藥。
每次的錢有零有整,並不好覈算,我姐撿了兩根樹枝要和我在雪地裏做加減法,但朱叔叔已經教過我乘除和小數,所以很快得出,總共賣了五塊三毛八分錢。
「這麼多?」
我姐都不敢相信。
我也激動的不行,但硬生生的忍了下來,望向楊麗嬸嬸,她笑着給我比大拇指,「你叔說的沒錯,咱們多多就是腦子好,心性也好。」
她好會誇呀。
讓我覺得今天的雪都是糖粒兒。
我往隨身攜帶的小半袋野菊裏悄悄藏了一塊錢,纔拿給楊麗嬸嬸,「每次摘花碰見朵大又漂亮的我就特意留出來,曬乾後攢了這麼些,送給您和叔叔,你們看書時泡壺菊花茶喝,對眼睛好。」
我現在能力小。
能做的就只有這些。
楊麗嬸嬸卻紅着眼眶抱住我,「心思這麼細膩又善良,她們怎麼捨得打你罵你啊……」
她的懷抱好香好暖。
像是我在夢裏想像過的,媽媽的懷抱。
挎籃裏還有剪子針線,楊麗嬸嬸鄭重的收好菊花袋後,問我讓她帶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我把她和大姐拉到樹叢後悄悄耳語了番,等她倆動剪子時,我也鑽出了樹叢。
遠處,山風吹動枝葉,積雪撲簌簌的往下落。
有道瘦小的身影順路跑了。
我嘲諷看着。
豺狼虎豹環伺,我怎麼會掉以輕心?

-11-
雪壓枝低,天地蒼茫。
我和大姐喫力的拖着柴火往家走,雪地裏只見零星腳印。
也許是學費有着落了,大姐比往日活潑,盈盈笑臉照亮了灰暗天色,「多多,你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
「咱們再攢攢,爭取明年秋天也讓你上學。」
她說有朱叔教固然好,但小孩子還是要去學校接受正規教育,她盤算着開春了怎麼掙錢,想像着姐妹一起揹着書包去上學的美好畫面。
我就笑着聽着。
怎麼可能呢。
她去上學後家裏就少了個勞動力,我奶只會往死裏逼我幹活,又怎麼會讓我去學校?
北風颳過,家家煙囪裏都飄着淡淡青煙。
破棉襖穿了和沒穿並沒太大區別,我和大姐哆嗦着剛把柴火弄到偏屋放好,就見我奶從堂屋出來。
「凍着了吧?」
她擠眉撅嘴,似乎想擺出幾分和顏悅色來,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更讓人覺得驚悚。
大姐嚇得把我藏身後,連連搖頭。
「聽話。」
我奶假笑着,眼睛裏精光亂閃,「大雪天哪有不凍人的?快把錢交給奶奶,然後你們去烘火。」
那我是不是還要感謝她?
明明可以硬搶,卻還要給我們些好處?
「沒有錢……」
我悄悄拽住想要招供的大姐,話音剛落,躲在堂屋看熱鬧的葉魚立馬跳出來,「你撒謊!我都看見楊嬸給你錢了!」
是啊,我也看見她了。
可我只是哭,並不鬆口。
我奶面目猙獰,唾沫星子跟着雪花噴過來,「小小年紀就想藏私房錢?哪個狗孃養的生出你這個小畜生?」
被點名的我媽站在竈屋門口,神色幽暗模糊。
我奶也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跪!」
「給我跪雪地裏,跪到說爲止!」

-12-
冰天雪地,寒風刺骨。
早就凍僵的身體感受不到一絲熱氣,看雪看久了,眼前也是白光亂閃刺痛到流淚。
「我說,我說。」
大姐把我抱在懷裏,哭着拿出藏在身上的錢,老太婆還沒說什麼,葉魚先叫起來,「怎麼可能就一塊錢!」
「你去搜。」
葉魚得了她的話,立即就在大姐身上亂翻起來,我咬她的手,她扭頭就跟老太婆告狀,「葉多不讓我搜,她倆身上肯定還有錢!」
「那就打,打到交錢爲止。」
老太婆冷冷的。
我爸拿着竹枝直奔過來。
自從差點打死我後,他打人就換成了竹枝,既能抽得人哭爹喊娘又不會傷筋動骨,這會兒像狗似的,聽見號令就衝過來打我和大姐。
大姐死死抱着我,臉上都被抽出了血痕。
我估摸着時機。
有個半分鐘了就哇哇哭,「我交錢,我交錢!別打大姐了!」
「賤皮子。」
老太婆咒罵着,在我交出三毛八分錢後又指使葉魚搜身,就差把破棉襖裏的爛棉花都拽出來了,這才悻悻收手,「怎麼就這麼點錢?」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我哭的抽抽。
錢有,但被縫進了我和大姐的布鞋墊子裏。
我就賭葉魚不知道我掙了多少錢,也賭葉家人不知道那些草藥的價值。
大姐沒吭聲,抱着我哭。
「哼,肯定是楊麗那個小賤人把錢吞了,看我明天不撕爛她的嘴。」
老太婆拿着錢進屋去了,我爸繼續去抽葉子菸。
葉魚不甘心的圍着我打轉轉,似乎還想從我身上薅出錢來,我心思幾轉,爬起來一把將她推倒,坐她腰上哐哐就是幾耳光。
「葉多!」
她尖叫起來。
我不說話,悶頭就是打。
等爸媽從竈屋裏跑出來時,我跳起來就往外面跑,我媽在背後罵,「磨人精!不得好死!」
我當沒聽見。
回頭朝我姐遞了個眼神,就飛快的往朱家跑。
等我再摸黑回來時,只有大姐悄悄的蹲在窗根下等着我,「怎麼樣了?」
「放心吧。」
我藉着雪光抽出藏在破櫃子底下的孫子兵法,愛不釋手的摸了摸封面,才又小心藏起來。
書上雲:
人不自害,受害必真;
假真真假,間以得行。
採野菊沒多久我就發現了偷摸跟蹤的葉魚,她知道等於家裏人都知道,而我又必須掙錢,所以我冥思苦想,制定了苦肉計。
至於打她。
那只是臨時起意,一則藉機跑掉去跟楊麗嬸嬸報信,二則泄了那股怨火。
朱叔叔說,那叫聲東擊西。
果然還是他讀書多。

-13-
老太婆打上了朱家。
但隔壁村的婆子們也不是喫素的,她登門罵人反倒被朱家相好的姑婆嬸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人一口唾沫,臊得她老臉通紅。
楊麗嬸嬸更是放話。
「沒有我找銷路,那丫頭採的野菊花爛掉了都沒人買。」
「而且爲了你這塊兒八毛的錢,我忙前忙後還倒貼了路費進去,現在你懷疑我黑良心昧孩子的錢,那先把路費結給我再說。」
攏共就一塊三毛八分錢。
老太婆一聽要路費,頓時跑的鬼都攆不上。
回家就罵天罵地,不是罵我媽的肚子不爭氣,就是罵我們三姐妹會懶死,遲早要把我們賣了換錢。
我媽抱着葉文星不吭聲。
大姐護着我和葉魚,低着頭任由老太婆罵。
等老太婆罵累了回房去了,葉魚立即就一把推開大姐,「誰要你多管閒事了?滾遠點,別挨着我!」
大姐怔住了。
我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葉魚臉上。
她打小沒幹過粗活,力氣沒我大,只會氣急敗壞的捂臉,「葉多你又打我!」
我又是兩巴掌。
「葉多!我跟你拼了!」
她撲上來要跟我打架,我一腳踹倒她,也不吭聲,騎她腰上就開打。
她哭的不成人樣。
早就泄了力,根本沒辦法還手。
「媽!」
她哭着喊幫手,但我媽反而抱着葉文星站遠了幾步,只叫大姐來拉架,生怕我瘋起來了打她的寶貝幺兒。
我打腫了葉魚的臉才停手。
盯着她眼睛冷冷說道:「再讓我聽見你罵大姐,罵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她瑟縮了下。
下意識的躲開了我的眼神。
我任由大姐把我拉開,葉魚怕我還是恨我都無所謂。
我只要她知道。
敢欺大姐,我必扒了她的皮。

-14-
大雪過後,便是年關。
我和大姐天天進山撿柴火,趁沒人我就把孫子兵法拿出來反覆背誦鑽研,有不懂的再上朱家請教。
某天我被楊麗嬸嬸截住。
她嗔怪的敲我額頭,「有點心眼都用在了嬸嬸身上是不是?還學會偷偷塞錢了?」
我嘿嘿笑。
看來她知道野菊花裏有錢了。
「你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
她非塞給我個小布包,說來而不往非禮也,還現殺了雞留我和大姐喫飯,席上朱叔叔多喝了兩杯,我這才知道當年有人看中了他的職位,想方設法害他全家下放到村裏,到如今都沒能回城。
「跟孩子說這些幹什麼?」
楊麗嬸嬸嗔他,朱叔叔倒是搖頭晃腦的笑,「年紀雖小,但卻是我的忘年交。」
「也是。」
嬸嬸跟着他笑起來。
我沒太懂,便給朱叔叔倒酒。
一回頭卻見我姐和朱小君跑到屋檐下說悄悄話,冬日的風吹過去,他倆的笑聲隨風輕輕飄進來。
山林蕭瑟,冬陽正暖。
*
轉眼就是年三十。
家裏人都忙着做年夜飯,我和大姐悄悄把鞋墊裏的錢取出來藏好,只等明年開學交費,再拆開楊麗嬸嬸給的小布包,裏面竟然放着一把小巧精緻的銀製長命鎖。
「收着吧。」
「長大了好好報答他們。」
大姐剛幫我把長命鎖藏好,葉魚就跑進房來,「葉招娣你耳聾……那什麼,奶奶叫大姐去竈屋幫忙。」
她差點就咬到舌頭。
看我盯着她,臉色又是幾變,急忙扭頭跑了。
自從毫不手軟的打過她幾回後,她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避着我走,再不敢找我的晦氣,我也懶得理睬她。
過年很熱鬧。
雖說窮的都喫不飽飯,不少人家還是放了鞭炮,小孩子們從村頭跑到村尾,烤紅薯炸牛屎,追雞攆狗玩遊戲,天空下飄的都是笑聲。
我很少出門。
除了做事就是靜坐,偶爾在地上寫寫字。
老太婆罵我裝斯文,我媽則說我一天天的陰陰沉沉像個鬼,逼我出去跟那羣小孩玩,我說我就想讀書,她又立馬翻臉,說家裏的錢是攢給葉文星讀書用的,還讓我懂事點,要知道體諒大人。
看。
她就喜歡嘴上賣乖。
一說實際的,那就是我不懂事。
過完年活又多起來,葉魚再怎麼裝癡賣乖也被老太婆打出門幹活了,我和大姐就更不用說,只是等開學那天,大姐悄悄去報了名。
她讀書我就幹雙份活。
我想營造她依然在家的假象,以免葉家阻止她去學校,可是開春後我媽說我姐年紀大了,該要下田幹活了,可我姐在學校裏。
我求我媽。
我求她別聲張,求她別斷了姐姐的路。
可她卻大聲罵我是白眼狼,說我果然藏了錢騙她們,叫罵聲引來我奶和我爸,引來了謾罵和毒打。
那天的天空都是血色的。
我癱在院子裏,恍惚聽着哭聲罵聲由遠及近,直到被我姐一把抱住,我纔看見她哭紅的眼睛,還有被打腫的臉和拽得亂七八糟的頭髮。
「我不讀了……」
「多多,姐姐再也不讀書了……」
她哭啞了嗓子。
不遠處,是老太婆惡毒的咒罵聲,「不要臉的婊子!把錢送給他還讓他白嫖!」
「再敢去學校,我就告他亂搞男女關係!」
姐姐哆嗦起來。
滾燙的淚一滴滴的落在我臉上。
「別哭啊。」
我臥在她懷裏咳嗽,震到後背的舊傷都在疼,「去找村長,去找當官的……」
也不用找,他們後腳就跟來了。
但是老太婆撒潑打滾。
「豬不用喂,秧不用插啊?」
「你們幫幹活嗎?」
「都叫她讀書,那就你們出錢,再來我家幹活!」
她蠻不講理,那些人跟她好講歹講,甚至說不讓孩子讀書是要坐牢的,她也不怕,「你今天抓我,明天我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都是同村的。
誰都知道葉家老太婆不好惹,嘀嘀咕咕了會兒,就都先走了。
老太婆一臉得意,把我和大姐罵了又罵,直到口乾舌燥沒了力氣才進屋裏喝水,我媽搖着頭走過去,「就是不聽話。」
「文星,媽的乖寶寶,你以後可別跟你二姐姐學。」
她摟着葉文星又親又抱的,好像沒看見我被竹枝抽出了滿身血,更沒看見大姐面如死灰的癱坐在地上。
她的眼裏,就只有她的寶貝幺兒。
我看着,忽然就笑了。
疼葉文星啊?
那我就借葉文星的手,闖出一條路來!

-15-
葉文星三歲了。
我奶帶大的孩子跟她如出一轍,從來都是拿眼白斜人,也不叫姐姐,張嘴就是婊子賤貨,我奶還在旁邊鼓掌說罵的好,像男子漢。
我等着機會。
我姐下田幹活了,洗衣做飯打豬草的活就落在了我和葉魚頭上,我媽擺出公平架勢讓我和葉魚自己選,但真當我說我要在家裏,葉魚又不幹了。
我媽立馬皺眉。
「你是姐姐,該要讓着妹妹。」
呵。
這就是她的公平。
她給葉魚撐腰,我也就沒再爭。
但葉魚也就這幾個月零零散散的幹了些活,真進竈屋做飯,她差點把竈屋燒了,洗個衣,太陽曬屁股了衣服還沒有晾上。
老太婆天天逮着她罵。
沒幾天葉魚自己就受不了了,哭着喊着要和我換,我媽立馬跟着變口風,「反正葉多你不喜歡風吹日曬,在家享福的事就讓給你了。」
她說的極其自然,我聽的滿眼冷笑。
媽媽啊。
你還敢再偏心些嗎?
「我是姐姐,享福的事當然要留給妹妹。」
我滿眼心疼,「外頭的活不好乾,三妹妹你還是留在家裏吧,免得回頭換來換去的惹奶奶不高興。」
「她煮的飯豬都嫌難喫。」
老太婆罵葉魚肩膀中間夾的個草包,罵的葉魚哭起來,「不換了!再換讓爸爸打我!」
「那,那行吧。」
我很是勉強的答應了。
見我媽哄葉魚,眼底便淬了冷意。
涉及利益的事我媽從不慣着葉魚,但她很會用雞毛蒜皮的事博葉魚的好感。
什麼公平公正,我就是故意讓她順着葉魚,逼不擅家務的葉魚主動放棄,我才能安穩的留在家裏。
只有在家,我才能接近葉文星。
這招叫,以退爲進。

-16-
家裏事情繁雜。
餵豬掃地劈柴火,燒水煮飯洗衣服,老太婆還時不時的叫喚,還得分隻眼睛盯着葉文星,一天下來忙的腳底板冒火星子。
我故意找葉魚訴苦。
她幸災樂禍,嘴上倒是跟我假惺惺的,「誰叫葉多你能幹呢?奶奶就喜歡你燒的飯。」
我信她個鬼。
確定葉魚斷了心思,我便有意接近葉文星。
剛開始他跟我橫眼睛豎眉毛的,嘴裏還不乾不淨,我趁沒人就直接打屁股,見他癟嘴就瞪眼睛,「憋回去。」
他不敢哭。
因爲哭了我真的會揍他。
幾個回合調教下來,他終於知道喊我二姐姐,而不是那些骯髒的代名詞。
書上說上兵伐謀。
攻心爲上,攻城爲下。
我沒時間再去朱家讀書和採藥,Ŧũ̂₎但我會撿點破爛,抓魚抓蝦挖些野東西換零錢,然後給葉文星買糖葫蘆買冰棍,買我自己都沒有喫過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
他對此很是受用。
很快就適應了大棒加甜棗的日子。
老太婆再發癲罵我時,四歲的葉文星擋我面前跟最疼他的奶奶對罵。
他在我面前是乖,但不妨礙他把從小學會的那些髒話罵他奶身上,氣得他奶喊他爸打他屁股,揍的他嗷嗷哭。
我站在暗處微笑。
一顆糖就哄得他跟我站同一陣線,「他們無緣無故的打人罵人,他們就是壞人。」
葉文星深以爲然。
然後每天就跟他奶對着幹。
但是老太婆在家裏作威作福慣了,哪怕葉文星是葉家的命根子,惹急了她也照樣罵,氣得葉文星搖搖晃晃的撲進我懷裏哭,「二姐姐,我討厭她!」
好孩子。
我媽罵我帶壞了葉文星。
「他從前最聽他奶奶的話了,肯定是你在背後煽風點火,他纔跟他奶奶對着幹!」
是的呢。
我就是故意的。
可我笑的天真又無辜,「媽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老太婆只會教壞葉文星。
她該感謝我纔對。

-17-
春去秋來,葉文星五歲了。
經過長時間的鬥爭,他已經有相當豐富的吵架經驗,小小孩子伶牙俐齒,一張嘴能把他奶氣死。
可他奶還巴巴的替他張羅上幼兒班的事。
「那我呢?」
葉魚到底還有幻想。
眼巴巴的看着她的奶奶和父母,眼眶都紅了,「弟弟都上學了,我也想讀書。」
「怪你媽。」
「是她沒把你生成帶把的。」
老太婆嘴一撇,什麼噁心無聊的話都說得出來,而我媽還真就愧疚了,「你弟是男孩,家裏供不起兩個……」
「我不管!那就讓他在家,我去讀書!」
「不懂事!」
我媽一下子變了臉色。
不由分說的將葉魚拽到外邊,無論她怎麼哭鬧都沒有鬆口,而我看了看大姐,她眼裏藏着苦楚,見我看她,又努力的揚起嘴角,微微搖頭。
我和她早就明白。
我們仨加起來也沒葉文星重要。
夜晚,葉文星跑我房裏要跟我睡,我跟他說了會悄悄話,他認真點頭,「二姐姐,我都記住了!」
葉文星很快入學。
原本是老太婆負責接送他,但沒兩天老太婆就喊腰疼腿疼,「他不肯走路,我這把老骨頭哪背的動?」
葉文星可不管這些。
他被嬌慣大的,沒人背就不上學。
我媽急的很,生怕寶貝幺兒因此耽誤了學習,但正逢秋收田裏忙的很,她只好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反正文星和你最親,你天天揹他上學。」
我意如此。
但故作猶豫:「三妹妹去吧,我得洗衣做飯騰不開手。」
「你妹妹哪有力氣揹你弟?」
我媽極不耐煩,「叫你去你就去,你把文星送到學校了再回來洗衣做飯也不遲。」
呵。
我用盡力氣才壓住心底的冷意。
葉魚只比我晚出生兩分鐘,她背不起,難道我就背的起?
「我不幹!」
「我要二姐姐在學校裏陪我玩!
家裏的金疙瘩發話了,我媽頓時就爲難起來,「可是家裏的活……」
「老三做。」
老太婆只要她的金孫舒坦,誰幹活無所謂。
葉魚這下急了,我媽也連忙改口,「既然文星要人陪,那葉魚去送他也是一樣的,葉多幹活麻利些,讓她在家。」
「嗯。」
我奶不反對,葉魚高興得直咧嘴,還得意的瞟我。
我面色冷淡的垂下眼皮。
意料之中而已。
她們挑三揀四的選夠了,剩下的纔會輪到我。
媽媽啊。
老太婆是惡毒,而您是真偏心。

-18-
葉魚一早去背葉文星上學。
她粗活幹的少,從屋檐下背到院門口就撐不住了,一個趔趄把葉文星摔滾出去,自己也磕的滿嘴血,兩個人都趴在地上嗚哇哭。
我媽恨鐵不成鋼。
知道她三女兒喫不下這個香餑餑,便立即叫來了大姐,「招娣你去送,送完了趕緊到地裏幫忙幹活。」
我眼神諷刺的看着。
她寧可讓整日勞作的大姐再受累,也不願意把這等清閒好事便宜了我,還冷眼瞪過來,「望什麼望?你就老實在家幹活。」
她兇巴巴的。
我垂下眼皮進了竈屋。
憑着十歲的記憶把能想起來的所有事情都想了個遍,確信我沒有對我媽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後,才終於明白楊麗嬸嬸的話。
愛是不講道理的。
不愛也是。

-19-
我媽是個苦命人。
兄弟姐妹七個,她排老三,上頭的大哥和二姐得了寵,到她頭上就只有幹活的命,從小家裏家外的活要幹不說,還得帶弟弟妹妹。
做好了沒誇獎。
做差了一頓打。
後來嫁給我爸,我奶嫌她連生三個女兒,那臉每天拉的比驢臉都長,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稍有點差錯就指使我爸毆打她,那些年的夜晚,我沒少聽到她偷偷哭。
她是喫過苦的人。
知道不被父母疼愛是什麼滋味。
可她最終,還是選擇走上了跟她父母一樣的路。
她以爲她算的很精。
可葉文星只聽我的調遣。
大姐才送兩天就被葉文星趕跑了,哪怕大姐讓他騎大馬他都不樂意,葉魚想哄他走路上學,但他把口水吐葉魚臉上,「我不喜歡你!」
「便宜你了。」
我媽最終只能讓我去陪葉文星。
看葉文星任由我牽着手,乖乖的跟着我走路去學校,又悻悻的,「也不知道你跟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我沒作聲的走了。
沒有湯。
只有我被逼認清她不愛我的事實,只有我被迫知道葉家是不允許女孩讀書的規矩,只有我把那本孫子兵法翻到卷邊,才琢磨出來的一點小計策。
我只有十歲。
但她們逼的我早就不只有十歲。
葉家不允許女孩讀書,想讓女孩當牛做馬奉獻一輩子,那我偏偏就要闖出一條路來。
哪怕過程再曲折痛苦。
我亦勇往直前。

-20-
幼兒班的孩子基本都是玩。
葉文星上課,我就跑其他教室的牆根下偷聽,沒課的時候我就給搞衛生的嬸嬸幫忙,給食堂的叔伯燒火擇菜,我手腳麻利,很快就跟他們混熟了。
葉文星有飯票。
他中午在食堂喫飯我就喝幾口涼水對付,等傍晚回去了才喫,後來管食堂的李伯發現了,便把學生喫剩的飯菜留給我。
「長身體呢,不能餓。」
我要給他磕頭。
他笑着一把拉起我,「新時代可不興這些。」
我知道他人好,便格外留意他的動靜,時間久了知道他有個咳嗽的老毛病,便照着醫書上的方子去山上採野梨,然後借食堂的鍋竈熬梨膏給他。
本來只是想報恩,結果卻歪打正着。
李伯的咳嗽還真好了。
他大喜過望,非塞了兩塊錢給我,說以後我就在食堂做小幫廚,而我以前偷偷聽課會遭老師趕,打那以後,我趴窗臺上正大光明的看也沒人管。
兩塊錢不是小數目。
我留了五毛錢給葉文星買零食喫,其餘的錢偷偷買成禮物,一半送給李伯伯,把他歡喜得送了我一盒鉛筆還有些新舊摻雜的本子,「我看你喜歡讀書,咱們雖然沒辦法進教室,但咱們可以自立自強。」
我鄭重點頭。
另一半東西連帶着我特意留出來的兩瓶梨膏,送到了朱家。
朱小君已經讀初中了,家裏就叔嬸在,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後,朱叔叔感慨道:「咱們多多知禮節懂進退,日後必有出息。」
楊麗嬸嬸心疼的不行,「是有出息,但這也是多多自己掙出來的前程。」
我這才知道,李伯伯是校長的父親。
難怪沒有老師趕我了。
知道我想走藉機聽課的路子後,他倆把朱小君以前的舊課本和文具都給了我,「你沒入學,不打眼纔是最好的。」
我懂。
朱叔叔寫了一段話給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他說這是摘抄,讓我自己學習全文。
琢磨文中人物的事蹟。
朱小君的舊課本里有這篇文章,我用不甚工整的字全部抄下來,雖是古文,但我常年看孫子兵法,很容易就猜到了文章裏的意思,只是文裏提到的那些名字並不熟悉。
我開始跟老師套近乎。
我偷聽過二三四五年級的各類課,只五年級稍有些難,便時常給五年級的各科老師跑腿,逮到機會就問問題,倒也常能答疑解惑。
我知道了舜,知道了傅說。
知道了《孟子》篇章裏提到的那些人物事蹟,也學會了小數乘除和簡易方程等等。
期末,葉文星得了大紅花。
我也以近滿分的成績完成了李伯伯弄來的五年級試卷。
他獎了我一支鋼筆,而我向他借了最新版的五六年級的課本,就放在葉文星的書包裏,我媽當晚就發現了。
臉色陰沉的像要喫了我,「誰準你摸這些東西的?」
「我學會了,可以教弟弟。」
我把想好的說詞拿出來,可她卻像瘋了似的來搶書,「葉魚都沒讀書,你憑什麼讀?把書給我燒了,燒了!」
「媽,你別這樣!」
大姐淌着淚死死的拽着她,「反正多多又沒花錢,你就讓她教弟弟,弟弟成績會更好的!」
「她也配?」
「我兒子那麼聰明,用得着她教!」
我媽惡狠狠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臉甚至和我奶的臉完美重合。
而我奶坐在屋檐下,老臉上陰陽怪氣的,還教唆葉魚也來搶書,「你媽說的對,你都沒讀,她憑什麼讀?」
「老三啊,以後她出息了可就真要打死你咯。」
老太婆笑嘻嘻的對着空氣扇巴掌。
葉魚臉都扭曲了。
大概是想到我從前扇她巴掌的事,她紅着眼睛一言不發的朝我衝過來,但還沒靠近就被胖墩似的葉文星一頭拱飛出去,沒等爬起來,葉文星又一口咬我媽手腕上,「不準欺負我二姐姐!」
我媽這才清醒。
她欺負我,但我有葉文星護着。
我的攻心計,已見成效。

-21-
我媽默許了我看書。
等葉文星讀完幼兒班上一年級,我也靠自學和偷師學完了六年級的課程,但哪怕我門門功課都在九十以上,家裏人也不同意我去讀初中。
老太婆罵我賤命。
我媽則說錢都是留給葉文星的。
葉文星跟她們打滾哭鬧,也只換來一頓揍,氣得葉文星紅着眼眶跟我保證,「二姐姐,我掙錢供你讀書!」
我聽的眼眶酸脹落淚。
這情景,像極了從前的我和大姐。
只是他終究是他,他輟不了學去掙錢我也更加知道,有錢我也讀不了書,大姐就是前車之鑑。
我更加用心輔導葉文星。
他本就聰明又願意聽我的話,次次考試不是雙百就是九十五分以上,同村孩子裏屬他成績最好。
老太婆的臉都笑開了花。
跟人閒聊,張口閉口誇她的金孫是文曲星轉世,我媽更是不屑瞥我,「還你教你弟,你有他聰明?」
我懶得跟她爭辯。
自從明白她是沒有道理的偏心後,我就很少再跟她說話。
六親緣淺。
不必強求。
我私下給葉文星開小竈,他的成績一直都名列前茅,而我有意減少輔導次數後發現他前期基礎打的好,只要不是特別超綱的題都能獨立完成。
而這幾年,時代也在悄悄變化。
村裏有人添了電視,還有能搖頭的電風扇,夏天的時候風扇開起來,風大又舒服,再喫根冰棍守在電視機看武俠片,簡直就是神仙日子。
電燈取代了煤油燈。
趕路的方式也變成了騎自行車。
村裏外出打工的小年輕回來時穿的花枝招展,我奶天天在屋裏罵她們是出去賣的,又羨慕人家蓋二層小樓。
很快,她的眼神落在了我姐身上。
葉文星讀三年級的某天,家裏來了一幫人,個個喜笑顏開的和我奶說着什麼,只有我姐眼眶通紅的縮在角落裏。
一問才知,老太婆以六百塊的價格,將她賣給了老鰥夫。
「不關你事。」
人走後,老太婆瞪我。
又說葉文星現在不需要我陪着上下學了,別以爲我在食堂幫工就能逃脫家裏的活,等我十六七歲了同樣要將我嫁出去。
「什麼嫁,那是賣!」
我護在大姐身前,怒視我媽,「大姐是你第一個女兒,你也不管她的死活?」
我媽訕訕的。
但很快又罵我把話說的太難聽,還說女孩子終究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只要人家對她好這輩子就算值了。
可那老鰥夫都快四五十歲了。
讓我姐一個將將十七歲的黃花大姑娘嫁過去,不是逼她去死嗎?
「她是你女兒。」
「張秀花,你不能不管她。」
我死死盯着我媽,盯得她最終別開了臉,嘟囔起來,「是你奶的主意,我有什麼辦法。」
呵呵。
好一個沒辦法。
大姐哭着給老太婆磕頭,求她饒了自己,但老太婆臉色冷硬,「禮錢已經收了,你不嫁也得嫁。」
隨即又喊我爸,「根生,把她關起來,別讓她跑了。」
大姐癱在了地上。
我爸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拎進了房裏鎖起來,葉魚同我擠眉弄眼的咯咯笑,「葉多,你不是最心疼葉招娣的嗎,你去救她啊?」
我冷臉。
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尖叫着要跟我撕巴,而我掐住她脖子,「大姐要是出事,我就弄死你給她陪葬。」
「你,你……瘋子!」
她拼命掰開我的手,驚慌跑了。
我扭頭去找葉文星。
「二姐姐放心,我肯定同奶奶鬧。」
這兩年我對他管的寬鬆些了,但打小養成的敬畏已經改不了了。
他醞釀了會兒就去房裏找老太婆,我在外邊豎起耳朵聽着,就聽老太婆生氣的問他,「是不是你二姐姐教你來鬧的?」
「不關你事。」
葉文星有樣學樣。
板着臉嚴厲道:「包辦婚姻是犯法的,而且大姐姐正是能掙錢的時候,你放她出去打工,她掙的錢不比那點彩禮多?」
葉文星條理清楚,我在外邊暗暗點頭。
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孩子。
一牆之間的大姐聽見了,也急忙表態:「奶奶,我願意出去打工,掙的錢都寄回來孝敬您!」
「想都別想。」
老太婆卻死活不鬆口。
惹得葉文星憤怒的跟她對峙,「你執迷不悟,我就去找村長爺爺!」
「反了你了!」
老太婆氣得打他屁股,「你懂什麼?村裏好幾家姑娘出去打工後都跟男人跑了,我要是把你大姐姐放出去,她跟人跑了,你拿什麼來賠我?」
原來是在這防着。
跑的那幾家姑娘我知道,都是受夠了家裏人的磋磨,但凡有點機會就不想回來了。
我也想大姐跑,遠遠的別再回來。
「是你不懂!」
葉文星跟她吼,「你要是對大姐姐好,她又怎麼會跑!」
有道理。
小孩都明白的事情,她們卻不懂。
「我對葉招娣不好?」
老太婆罵起來,「從前女娃都是要溺尿盆的,要不是我心善,你三個姐姐能活下來?」
「那我曾外婆肯定也善,不然你早就被溺尿盆了。」
「葉文星!」
老太婆大怒,拿着掃把將他攆出房,「再敢多你幾個姐姐的事,我打斷你的腿!」
「封建餘孽!」
「冥頑不靈!」
葉文星氣的扭頭就直奔村長家。
可一聽是爲大姐說親的事,老頭就虎着臉訓斥我和葉文星胡鬧,「長輩都是爲了你們好,還能害你們?」
「況且大人做事有大人的道理,你倆毛都沒長齊,少管閒事。」
回去的路上,葉文星垂頭喪氣。
「奶奶也是女人。」
「她爲什麼要爲難你和大姐姐?」
不知道。
也許是我們好欺負,也許是她受苦了就想我們也嚐嚐痛苦的滋味,也許她惡毒成性也許她就是個喜歡窩裏橫的慫貨而已。
她是長輩。
她利用身份凌駕於我們之上,剝削壓迫了我們還想我們對她感恩戴德。
她和萬惡的舊社會,沒有區別。

-22-
我換了個方法。
我叫葉文星把房門鑰匙ťŭ₁偷出來,結果鑰匙被我爸弄了根繩子系在手腕上,無論白天黑夜都不離身。
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那道鎖。
大姐不肯喫飯,我媽端着碗在窗戶邊勸,「你糟蹋的還不是自己的身子?招娣,你聽孃的話,都是命啊。」
我聽的無端噁心。
那根本就不是大姐的命!
屋裏的大姐在哭,我咬着牙同我媽講讓大姐嫁給那老鰥夫的利害關係,但她只會翻來覆去的說都是我奶的意思,她做不了主。
我恨不得扇她纔好。
她給葉魚出頭的時候怎麼就不說她做不了主?
她不肯爲了大姐得罪老太婆,我就自己跪在老太婆面前,問她怎麼才肯放過大姐,她不耐煩的罵我攪事精。
「你姐嫁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再過十天就是吉日,你要放跑了你姐,我打不死你!」
她不鬆口。
隔壁房間的哭聲也更淒涼。
當天晚上,我起夜時發現大姐房間裏有什麼東西盪來盪去的,細一看,急忙叫我爸,「快開門!大姐上吊了!」
她脖子都被勒紫了。
所幸發現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只是她好像癡了,不說話也不眨眼睛,就那麼呆呆的望着帳子頂,老太婆試探了幾下後,猛地一啐唾沫,「你就是變成傻子了也要給我嫁過去!」
大姐沒說話。
只有兩行清淚緩緩滾下來。
而我看看她,又看看一臉刻薄的老太婆,若有所思。
我找機會跟大姐說了幾回話,沒兩天,她開始主動喫點飯食下去,我媽歡喜着,「這纔對嘛,哪能鬧脾氣?」
沒有人搭理她。
正是秋收農忙的時候,往年都是大姐跟着他倆下田幹活,現在怕大姐跑了,他倆寧可自己加班加點的幹,也不肯放人出來。
而我估着時間。
那天傍晚,葉文星一放學就興沖沖的拉着老太婆往外跑,「奶奶,小店新出了零食,你快去給我買!快點快點!」
他不由分說,拽着老太婆就跑。
掙扎不過的老太婆只能連忙叫葉魚看着我和大姐,但等他倆剛走遠,我就拿出了好幾天前藏的菜刀,葉魚臉都白了,「你,你要幹什麼?」
「別叫,不然砍你。」
她知道我從不跟她開玩笑。
她死死的捂住嘴,而我幾腳踹開大姐的房門,又按照葉文星提供的信息找到了老太婆藏的錢,有零有整的裝了一小盒子。
我抽了兩百給大姐,「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吧?」
她用力點頭。
使勁抱了下我才往屋後跑,「多多,等着我!」
她藉着傍晚餘暉,鑽進了山林裏。
我幾菜刀把門板砍出個大洞來,然後提着刀蹲到葉魚面前,她臉色驚惶,搖頭搖的淚珠子一陣亂飛。
我拿刀抵住她的下巴,「知道怎麼說吧?」
「是,是大姐自己跑的……」
她結結巴巴。
但很識相。
我讓她去找老太婆報信,自己則藏起來。
沒多久,就聽葉魚哭哭啼啼的聲音傳過來,「不知道大姐什麼時候藏的菜刀,她砍爛門搶完錢就往外跑,葉多跟着追出去了……」
老太婆腳步飛快,一張臉黑成鍋底。
我看着她奔進堂屋,沒幾秒房裏就傳出驚天動地的罵聲,「她搶走了兩百塊啊!去!去叫你爸!找着了打死她!」
屋裏一頓亂。
我趁機溜到前頭,往村外跑。
等我爸找到我時天都黑透了,通往鎮上的泥巴路坑坑窪窪的,我癱在地上哭,「她跑的太快了,我追不上……」
我爸咬牙切齒的踢了我兩腳,又急急忙忙往鎮上趕。
秋夜寒涼。
秋月圓圓的,像我姐的笑臉。
我癱在地上,遠遠望着隔壁村如同星子似的燈火,也緩緩的露出點笑意。
姐姐啊你莫回頭。
你勇敢的往前走。

-23-
我爸在鎮上蹲了半個月。
沒抓到大姐,回來就怒火中燒的把我媽打了。
葉魚戰戰兢兢的縮在角落裏沒吭聲,我也佯裝害怕,而葉文星衝上去保護他媽也被打了。
事後我給他抹藥。
他低聲哭,「二姐姐,媽媽好可憐……」
ṱů⁼是啊。
我曾經也最心疼媽媽。
可我如今只會冷冷反駁:「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不懂。
我也沒解釋,只叫他多觀察。
大姐離開後我媽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了我身上,不准我去學校,逼我幹三個人的活,說我放跑了葉招娣,那我累死也是活該。
「你怎麼不去死?」
「要不是你多管閒事,你爸怎麼會打我?」
她恨極了我。
她恨不能撕碎我。
她眼睛猩紅的指着我罵,「葉多,老孃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生了你這個害人精!」
是啊。
她幹嘛生下我呢?
她生我時,也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啊。
葉文星跟她吵,試圖拯救她被毒害的思想,可吵來吵去讓我媽發現了一個訣竅,她罵我她兒子就罵她,但她要是罵葉魚,葉文星就不會管閒事。
偏心不需要理由。
找茬也是。
從前我媽還能勉強給葉魚一點母愛,但自從她找到竅門後,她把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傾泄在了葉魚身上,甚至恨我爸動手打她的那天,葉魚爲什麼沒有上前幫忙。
母女倆天天吵架。
老太婆就作壁上觀看戲。
我以在食堂幫廚能省糧食還能掙到錢的藉口,在葉文星的幫腔下回了學校,而家裏的活全落到葉魚身上,有幾次回家,她和我媽都打起來了。
再不復從前的母慈女孝。
年底時,大姐終於來信。
她隨信寄了三百塊錢,言明償還她之前拿走的那兩百塊,餘下的錢供我和葉文星讀書,如果發現家裏沒做到,她就再也不寄錢。
「讀,讓葉多去讀!」
老太婆拿着錢,兩眼放光。
大姐跑後她只能貼錢把彩禮退給老鰥夫,天天在家罵大姐不得好死,也是打算再也找不回大姐了的。
現在大姐主動寄錢回來,除了開支她還有的賺,自然樂意。
「葉魚你自己看看。」
「連你的親大姐都不願意管你。」
我媽幸災樂禍,不是擠兌葉魚不招人喜歡,就是嘀咕她大女兒是不是在外頭亂搞,不然哪來的錢。
「你可積點德吧。」
葉文星都看不下去他媽那張嘴了,沉着臉說她:「三姐姐還是你的親女兒呢,大姐姐能力有限只能養兩個孩子,你自己連一個三姐姐都不想養?」
怨憤中的葉魚猛然抬頭。
我媽被她看的心裏發毛,張口就罵,「死丫頭讀什麼書?」
「好啊。」
「好的很。」
葉魚陰惻惻的笑,「你不讓我讀書,我就去村裏,去鎮上告你虐待女孩!」
這事還真讓她鬧起來了。
村長老頭怕葉魚把事情鬧到鄉里,影響他這頂小小的烏紗帽,連夜登門把老太婆和我爸媽都狠狠罵了一頓,最終逼得他們鬆口讓葉魚讀書。
人剛走,老太婆就摔鍋砸碗的罵。
我爸和我媽則男女混合雙打。
可事情已成定局。
過年時大姐說要掙錢沒回來,年後我和葉文星還有葉魚同時入學,校長測過我成績後,把我編進了六年級,葉文星四年級,毫無基礎的葉魚只能進一年級。
這一年,我和葉魚十三歲。
我早就學完了小學課程且已經涉獵過初中知識,葉文星的成績也很穩定,而葉魚不認識拼音也搞不懂加減乘除,半大姑娘坐在一羣六七歲的孩子中間,跟班跟的很是喫力。
「不讀了。」
半個學期下來,她要輟學。
葉文星問她,「難道坐在教室裏讀書比下田幹活還要累?」
「三姐姐,你費了那麼大的功夫才得來的讀書機會,你捨得就這麼放棄?」
「你不懂。」
葉魚笑了笑,眼神失落,「我不是你二姐姐,她從小受你大姐姐栽培,學習自然容易,而我只是一朵不起眼還錯過了季節的野花。」
葉魚要出門打工。
像她這麼大的女孩子,出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我媽煮了幾個雞蛋塞她包袱裏,嘴裏還不快活的嘟囔,「早這樣聽話多好?非得學那個喜歡磨人的葉多。」
葉魚沉默着沒說話。
她搭別人的拖拉機去鎮上,又跟着同鄉往東去了,和南邊的大姐南轅北轍。
我將這些默默看在眼裏,越發刻苦學習。
七月初中揭榜。
我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初中,李伯伯和李校長給我送來了十塊錢獎學金,還笑着恭賀,「老人家你福氣好啊,兩個孫兒的成績都好的不得了。」
老太婆喜笑顏開。
可沒等晚上,她就叫我把獎學金拿給她,「你喫家裏的穿家裏的,哪樣不用錢?」
「奶奶,二姐姐用的可是大姐姐的錢。」
「再說這是二姐姐靠自己掙的獎學金。」
葉文星擋我面前。
嗆的老太婆生氣拍桌,「你大姐姐的錢就是家裏的錢,既然是家裏的錢,那她葉多就該把錢拿給家裏。」
「不給不給就不給,我要拿去買零食喫。」
葉文星故意抓起錢就跑。
「這個小畜生!」
老太婆佯裝生氣的追趕兩步,就由着他去了,剛剛還讓她肉疼覬覦的十塊錢,這會兒也不過值葉文星的幾包零食錢而已。
「你弟是男孩。」
「以後你嫁人了還得指望他給你在婆家撐腰。」
老太婆皮笑肉不笑的跟我擦肩過,「你讀的再好也是葉家走出去的孩子,敢不孝順家裏,我讓你爸打斷你的腿。」
這是警告我?
不讓她摘桃就沒我好日子過?
可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喫了無數苦受了無數的冷眼和磨難,才一點點的扭轉逆境,搏到今日的局面。
她從來都不是種樹澆水的人。
憑什麼收穫果實?

-24-
鎮上比村裏熱鬧。
滿大街的自行車叮鈴鈴的響着,收音機裏的流行歌曲讓人着迷,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頭髮和大喇叭褲成了時髦的代名詞,年輕人混跡於搖滾震天的溜冰場,快活得像是要起飛。
有同學拉我去玩。
「葉多,李白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週末兩天假,很多同學會去溜冰逛街甚至偷偷談對象,班上的同學讀着讀着就少了,而南下的人卻越來越多。
我不敢放鬆。
我不能也不會拿着大姐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去滿足自己的私慾。
我也清楚知道。
我若不抓住搏來的這絲機會奮力攀爬,必會永墜深淵。
初二結束,我以年級前十的名次進入初三,葉文星也考進了這所初中,給老葉家的門楣再添光彩。
大姐給我來信,話裏話外都是掩不住的高興和自豪,並說開學期前會再多寄些錢給家裏,讓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別捨不得花,我立馬給她寫了回信。
「升米恩擔米仇。」
「你若多給,她們不但不會感激,還會覺得你從前沒說實話,偷偷藏了錢。」
我太瞭解葉家那羣人了。
只會壓榨式吸血。
大姐聽了建議,按原樣打錢。
老太婆不高興的很,特意跑到村裏的小賣部花錢打電話,「葉招娣,葉多和你弟都上初中了,開支大的很,你那點錢怎麼夠?」
「奶奶,城裏打工看文化的,我讀書少只能做苦工,掙的錢全給你們了。」
大姐按照我的話應付過去。
其實她在一個香港老闆家裏做保姆,除了日常工資,逢年過節還發利是送水果,再者她勤快又忠厚,很得老闆的母親喜歡,老太太平時沒少照顧她。
日子比在家好過無數倍。
初三課業很忙。
偶爾我會遇到葉文星,給他講講沒學懂的地方,到期末時我考了年級第六名,他考年級第十五名。
我倆約好了來年再戰。
過年前大姐回來,穿着時下流行的襯衫和喇叭褲,臉上也養得白白淨淨的,和從前那個又黑又瘦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她給家裏人帶了禮物。
又和我去隔壁村看望了朱叔叔和楊麗嬸嬸。
朱小君也在,他如今是在校大學生,言談舉止都帶着書生氣,和我俏麗溫柔的大姐站一起時還會臉紅。
我就笑眯眯的看着。
回去的路,我問大姐有沒有看上朱小君。
她臉紅了紅,雖沒有明說,但能看出她是中意朱小君的。
但剛回家老太婆就把她叫房裏去了,我站門外,聽老太婆跟她哭窮訴苦,說她不能忘了葉家的養育恩,說她嫁人了都得管着葉家,不能忘本,還說約好了媒婆,明天就會有人上門來相親。
隔天果然來了好多人。
時代變了,彩禮也從六百漲到了五千。
大姐乖順的坐在老太婆身邊,由着她像賣貨ţų₅似的跟媒婆討價還價,半句都不反駁。
老太婆很滿意。
相了好幾個家裏有錢的,事後話也說的比從前漂亮,「你都二十了,奶給你挑個有錢人家嫁過去,等結婚了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都聽您安排。」
大姐笑着。
葉魚過年沒回來,也沒捎錢。
村裏人說夏天的時候她們就分開進廠了,葉魚好像混的還不錯。
老太婆天天在家裏罵葉魚沒良心,說她跟那些跑掉的姑娘一樣不得好死,葉文星煩躁的找上我,「她還沒完沒了了!」
「也不想想,三姐姐也才十五六歲!」
誰會在意?
反正老太婆只看重錢。
好在大姐聽話,年前和正月都在相看,老太婆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但是等到正月初七,大姐起牀後含淚抱住我,「多多,我這幾年就暫時不回來了,你照顧好自己。」
「好。」
「你等我去找你。」
乖順不過是放鬆老太婆的警惕而已,免得她再關人。
大姐以洗衣服爲由,清早出門到晌午都沒回來,老太婆這才發現不對勁,在家裏摔柺杖亂罵人。
她從來都是這樣。
一輩子在家裏作威作福慣了,皇帝都沒有她威風。
她恨我沒有通風報信,就明裏暗裏的不想我繼續讀書了,但大姐到老闆家裏後就打來電話,不讓我讀書,就不再寄錢回家。
老太婆恨的要死。
但我姐給的多,她只能咬牙切齒的答應。
這幾年村裏變化很大,越來越多的樓房蓋起來,有些腦子靈活的中年人出門打工,也掙了不少錢。
開學前,我找了爸媽。
「劉伯伯和嬸子從前幹活還不如你們,但前年兩口子出門給人家拌灰挑桶,也掙到錢了,還有張伯伯的那個半傻兒子,上城裏給人家卸貨,聽說去年掙了千把塊錢。」
種田纔多少錢。
而那些出去打工的都在商量蓋房子。
我爸動了心思,和老太婆商量了很久才決定他跟着村裏人出去找活幹,而我媽則留在家裏照顧老小插田種地。
我爸提着桶揹着棉被出門的那天,我和葉文星也上學了。
初三下學期課業多,老師催的也緊,我每天睜開眼就是搞學習再搞學習,等到中考完才發現葉文星的成績退步了好多。
他支支吾吾的說學不懂。
我把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收起來,把初一的知識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他聽,時不時有同學來找他玩我也都回絕了,等到開學前再考驗他,各科成績均已提上來。
我媽再不說我讀書不如葉文星。
老太婆也只敢陰陽了。
如今我爸和我姐每月都按時寄錢回來,供我和葉文星讀書已不成問題,我這才珍重的把那本翻到毛邊,還寫滿了見解的孫子兵法收進行囊裏,安心去讀高中。
未來也許艱險黑暗。
但硅步千里,終有至時。

-25-
高中開始放月假。
十多人的大寢室裏充斥着各種氣味和吵鬧,但重點高中的學習氛圍終究不同,人人都在埋頭努力。
我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搞學習。
但不知道哪天起,寢室裏開始有人悄悄化妝,故意把衣服穿出別樣風情,而熄燈後討論的也是哪個班的男生長的好看,今天誰又偷摸給誰遞了情書。
我提醒她們學習爲上。
她們說我是怪胎。
「葉多,你就是個學習機器。」
「青春你懂不懂?沒有怦然心動過的青春是不完整的。」
是嗎?
我申請了換寢室。
和一羣同樣不解青春風情和女孩子住在一起,爲了理想和未來拼命奮鬥着。
但某天,我課桌裏多了封粉紅色的信。
我找到了寫信的人。
他目光躲閃四處張望着,像做賊似的,「葉多你是不是虎,被老師知道了怎麼辦?不過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但以後和我處對象時不許這麼兇巴巴的板着臉。」
把他能耐的。
成績扔人羣裏都找不出來,還想仗着點姿色對我指手劃腳?
「不處。」
我把信扔他身上,轉身就走。
「葉多!」
他在我背後氣急敗壞的,「怪不得都說你是滅絕師太轉世!沒一點女人味!」
我腳步一頓,隨即又面無表情的走了。
拐個彎卻碰到了同班的方和。
「不生氣?」
他微微歪頭好奇的打量我,初夏的陽光透過桂花樹的枝葉灑落下來,斑駁光影照得少年脣紅齒白,俊俏清秀。
「不。」
我認認真真的說道:「這次月考我年級第四,班級第一。」
他愣住。
下一秒就像被踩痛腳的貓,「那又怎麼樣!葉多你給我等着,下次我一定考過你!」
他和我同班。
但卻是萬年老二。
不如我的人才會大呼小叫,我何必搭理?

-26-
方和卯了勁的追趕我。
而我沉下心來,只管按自己的節奏努力學習。
期末時我穩定發揮,他倒是狀態不佳掉出了年級前十,放暑假那天他沮喪的找到我,「葉多,你就不安慰下我嗎?」
「繼續努力。」
我淡淡說着,看見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望。
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我警覺的退後兩步,「我媽已經來接我了,再見。」
老師天天耳提面命。
他怎麼就聽不進去?
秋後開學,我與方和分在了不同的理科班,幾乎就沒再見過面,不過我偶爾會聽女同學一臉嬌羞的提起他的名字,說那誰誰長的好看成績還好。
月考後我特意注意了下方和的名字。
理科年級排名五十八。
嘖。
我搖搖頭,不再思考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畢竟有些人看着同是星光趕路人,但也許是夜太黑誘惑太多,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中秋放假我沒回家。
從我讀高中後,我姐會額外的悄悄給我寄錢,說女孩子大了要用錢的地方多,我手裏存着些錢,完全能住在學校裏繼續啃書。
但我媽找來了。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葉多,你也不管管你弟,他成天逃課跟小混混玩,成績都考倒數幾名了!」
我這才知道實情。
葉文星哪裏是學不懂,而是他到鎮上後被熱鬧迷了眼,成天瞎玩把成績搞垮了。
混賬東西。
我心裏惱火,面上倒是冷道:「你的兒子你叫我管?」
「他,他只聽你的話……」
我媽囁嚅着。
我挑眉,「所以呢?我現在去打他一頓?」
「那不行!打壞了怎麼辦!」
我媽連忙搖頭,既想我給她管兒子,又害怕我下死手,我盯着她仔細的看了幾眼,眼底漸漸浮起冷笑,「張秀花,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毫無長進。」
她很喜歡跟我玩心眼。
但從來都玩不明白。
「葉多!」
她惱羞成怒,我自顧說道:「要我管你們就別插手,不然就別來找我。」
她和老太婆堪稱攪屎棍。
誰沾誰倒黴。
我媽糾結了好久才答應不插手,而我打電話跟老師請了半個月的假後,便直奔城裏網吧。
這兩年流行的時髦玩意兒,很招年輕人喜愛。
葉文星不差零花錢。
據我媽說,他翻牆逃課想着法的溜到城裏上網,經常夜不歸宿,已經捱了學校處分,再不悔改就要退學了。
跟我那些爲了上網走火入魔的同學簡直一模一樣。
葉文星果然在。
烏煙瘴氣的環境裏,他染着一頭黃毛正跟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年輕在那鬼叫,一激動就狂拍鍵盤,「他媽的,你會不會打!」
當然會。
我上前就是一巴掌打他臉上。
世界都安靜了。
我擰着葉文星的耳朵回村,老太婆正坐在屋檐下趕雞,見狀頓時對我破口大罵,我理都沒理,一腳把葉文星踹跪在堂屋的毛爺爺像前。
「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老太婆去拽葉文星,誰知葉文星犟着沒起,「你罵二姐姐幹什麼?我讓她擰耳朵的,我就喜歡被她擰!」
老太婆氣了個仰倒。
我面無表情,「嘴甜也不管用,明天下田割稻。」
葉文星垮臉。
他打小就沒幹過農活,拿着鐮刀都不知道從哪下手,我教過兩遍便走開了,我媽心疼的不行,而我眼神冰冷,「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你好凶。」
她覷着我的臉色,有點不甘心但到底是沒多嘴。
葉文星知道我動真格的,也沒敢再嘟囔,撅着屁股揮着鐮刀,頂着大太陽在田裏幹活,半天下來臉曬紅了手也割破了,腿在窪處還被叮了兩條螞蟥。
曬紅的臉又嚇白了。
癱在地上都沒敢動。
「下午繼續。」
我面不改色的揪掉那兩條螞蟥,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問,帶他回家簡單的喫了個午飯,又繼續下田割稻子打稻穀。
秋收的時候都忙。
村裏人路過時羨慕的不行,「秀花,你家孩真孝順,還知道請假回來幫你收稻子!」
我媽笑的合不攏嘴,連說那是那是。
我瞟了眼葉文星。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滿臉臊的通紅。
打稻機裏的稻穀需要挑回家曬,我媽搶着要挑,我直接把扁擔撂葉文星肩上,「他來。」
少年的肩膀還很稚嫩,挑個三五十斤都搖搖晃晃的像是要摔倒,我媽心疼的哭,「葉多你就是見不得他好!」
「他不讀書,以後就要這樣挑一輩子。」
我冷着臉叫她去割稻。
如果葉文星參不破學習的意義,那他這輩子的苦纔剛剛開始,我媽有空心疼他,不如多割幾棵稻。
沒幾趟,葉文星的肩膀就磨破了。
他眼淚汪汪的來找我,「二姐姐我知道錯了,我想回學校。」
「先搞秋收。」
我沒答應他。
三個人幾乎早中晚都泡在了田裏,輪換着割稻挑谷。
農活辛苦,一天忙下來累到都直不起腰,汗珠子淌眼睛裏了也沒時間擦,葉文星哪喫過這個苦,哭着喊着要讀書。
「你以爲,我是讓你來體驗生活的?」
我不爲所動。
每天帶頭下田幹活,讓烈日和汗水告訴他辛苦兩個字到底是怎麼寫的,而他知道不會有人縱容他偷懶耍滑後,整個人蔫的像焯了水的青菜。
我媽心疼的要死。
老太婆更是沒個日夜的罵我。
我全當沒聽見沒看見,每天天不亮就帶着葉文星去幹活,而他腦子到底好使,蔫了三天後忽然振作起來,再也不喊苦喊累了,還搶着幹活。
他不解釋,我也不問。
秋收結束那晚,我和他喝了點米酒。
「姐,幸虧你沒鬆口。」
他摸着肩膀上反覆磨破又長痂的地方,臉上有着慚愧,「那天我說想回學校並不是真的知道錯了,只是不想再幹農活而已……如今我已知道學習是爲自己而戰,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姐,讓你操心了。」
他端起米酒碗,輕輕碰了下我的碗沿。
「知錯便好。」
我鬆了口氣,就着秋月喝下這碗米酒。
書上說,不以一城一地的得失論成敗,他是一時貪玩走錯了路。
並不是錯失整個人生。

-27-
葉文星迴了學校。
年底,他用成績證明了他沒有辜負我的教導,班主任家訪時也笑說他下半年改變很大,只要繼續保持下去,考重點高中不成問題。
這個年過的高高興興。
我爸掙到錢了,給葉文星買英語復讀機時,在葉文星的糾纏下最終也給我買了一臺。
我奶不高興。
夜裏我媽找過來,「你越大越不懂事,見你弟有點什麼你也跟着要。明天趕緊去把那個什麼機給退了,別惹你奶不高興。」
她滿臉譴責。
好像我花錢就是在割她的肉。
我都給看笑了,「她高不高興關我什麼事?讓我退是不可能的。」
她炸了。
各種污言穢語罵我,引得葉文星衝進來對她怒目而視,「是我叫爸爸給二姐姐買的!你再罵二姐姐就別怪我不叫你媽!」
我媽愣住了。
最終所有表情都化成了傷心難過。
她聽老太婆說她沒兒子撐腰,聽了幾十年,以爲兒子長大了就會盲目的替她撐腰,但葉根生是葉根生,葉文星是葉文星,老太婆帶大的孩子怎麼能和我帶大的孩子相提並論?
大姐和葉魚依然沒回家過年。
我姐還是老樣子。
葉魚出去後卻是音訊全無,我媽輾轉託人弄到她的號碼,打過去問她回不回家,她張嘴就是不耐煩,「回什麼回?回家了你是把我供起來還是能給我錢花?」
我媽噎的半天沒緩過神。
老太婆大怒,「人不回,錢得寄回來!」
「你在想屁喫。」
葉魚冷笑,「你們給葉文星買東西的時候大方得很,我想買點東西就摳得要死,一分兩分的打發我,現在也好意思管我要錢?」
「你是葉家走出去的!」
「那又怎樣?」
葉魚打小就跟老太婆學髒話,兩人在電話裏對罵起來,到最後還是那些看熱鬧的相勸,葉魚這才鬆口,「行啊,他們給過我多少,我就寄多少。」
小年時錢匯過來了。
總共五十塊。
一個春節老太婆都逮着這件事罵,我和葉文星以學習任務重早早就溜了,我爸等元宵節後也跟着老鄉去了城裏打工。
生活還要繼續。
大姐打電話來時我說了這事,她嘆氣,「其實葉魚還算好的,至少幼年時不用幹活還能討到零花錢,咱們倆纔是當牛做馬,沒被葉家當人看。」
「多多,你可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知道。
我讀書不僅爲自己,更是帶着大姐曾經的夢想一同向上攀登。
「過年時朱小君來找過你。」
我輕聲問道:「姐,我把你的號碼給他了,而且我聽他的意思是想找你提親,你怎麼想?」
「拒絕了。」
我姐說的輕描淡寫。
我愣了愣,沒忍住勸她,「朱小君畢業後進了咱們縣裏的單位工作,前途無限,你就考慮考慮他唄?」
她和朱小君兩小無猜,朱叔叔和楊麗嬸嬸也樂見其成。
他倆要是散了,才叫人惋惜。
「成不了的。」
「年前咱媽和奶奶打電話,說我不能像葉魚那樣忘本,哪怕結婚了也得給家裏交錢,不然就上我做事的地方,甚至是去我婆家村裏鬧,讓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什麼嘴臉。」
她聲音壓抑痛苦。
像極了那年被攆出學校時的絕望。
「那你現在……」
「朱小君是個好男人,我不能害了他。多多,大概我以後就在這邊落戶生根了。」
她是孝順的。
哪怕被壓迫被剝削,也依然給家裏寄錢,依然尊稱她們。
但葉家還要對她敲骨吸髓。
「我支持你。」
無論她選擇嫁給葉小君,還是選擇在外地生根。
我都會做她最堅實的後盾。

-28-
七月,葉文星考上了我所在的重點高中。
再一年,我考到了上海讀大學。
我爸趕回來辦升學宴。
辦酒當天,但凡和葉家沾點關係的都來了,個個恭喜我爸媽養了個好孩子,我媽更是揚眉吐氣,逢人就誇她自己教女有方,跟別人大談教育經。
老太婆在房裏和她的老姐妹聊天。
我從門前過,聽她罵人,「黃毛丫頭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最終還不是要嫁人,帶到別人家裏去的?」
「根生而今糊塗的很,還給那死丫頭辦酒,都不知道把錢省出來給文星用。」
房間裏一片附和聲。
而我光是聽着就能想像出那張老臉上的皺紋是如何糾纏在一起,扭曲成刻薄的模樣,證明它們主人就是打從骨子裏看不起我。
「別理她。」
大姐特意趕回來給我慶祝的,見狀要拉走我。
「二姐姐,看我的。」
沒等我反駁,葉文星忽然冒出來。
他探頭笑嘻嘻的跟房裏嚷,「誒,我二姐姐不光現在花錢,等我以後掙錢了,我還把錢拿給她花!」
老太婆氣的要死。
外頭在熱熱鬧鬧的喫席,她在房裏哭天搶地的說死了算了,她以爲都向着她,卻不知人家背後翻她的白眼,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拿出來當笑話講。
酒席過半,村支書叫我講幾句話。
流程是提前商量過的。
他想讓我講講讀書時的故事,希望我激勵其他學子刻苦努力的學習,有出息後別忘了父母恩,而我站起身來環視了圈,不意外的看到了我爸媽激動的臉龐。
「首先感謝我爸媽,是他們給了我生命。」
我徐徐開口。
他倆享受着那些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而我話鋒一轉,朝我的恩人們深深鞠躬:
「其次,我要鄭重感謝我姐,感謝朱建國叔叔和楊麗嬸嬸,還有葉家灣小學的李志遠伯伯與李校長,以及全體老師和食堂裏那些曾經照顧過我的叔伯嬸嬸們,沒有你們,就沒有我葉多的今天。」
他們都在。
都真心實意的趕來恭賀我金榜題名。
鄉鄰們安靜了,個個看向他們那一桌,我望過去,Ṭų⁹就見我姐和楊麗嬸嬸捂着嘴哭了,朱叔叔和李伯伯他們也是眼眶通紅。
真正在意過我的,就知道我這一路走來到底有多難。
我是最不受寵的孩子。
在漠視和打罵中長大。
父母不管我,也不看好我,但我偏偏就靠自己拼出了一條血路。
而此刻與我血緣關係最近的那兩個人,沒有從我嘴裏聽到讚美他們的詞藻,沒有得到預期中的感恩和承諾,兩張臉都陰沉沉的滿是惱怒。
我選擇性的無視,鞠躬落座。
「那什麼,喫菜喫菜!」
村支書到底見識多些,笑呵呵的招呼鄉親們繼續喝酒喫菜,我媽壓着聲就要怒斥我,外頭卻忽然傳來笑聲。
「葉多。」
「看來你就算考上了大學,脾氣也還是沒有變。」

-29-
是葉魚回來了。
她一走五六年,期間沒回過家,這次升學宴我媽給她打電話,她沒說回不回,直到今天早上都沒見她露面,便都以爲她不回來了。
這會兒倒是正好趕上熱鬧。
幾年不見,她變得時髦靚麗城裏範兒十足,手裏還拿着時下最流行的小靈通,沒等所有人驚歎她的改變,就見她朝外頭招了下手。
外面停着輛小汽車。
這邊剛招完手,那邊就下來好幾個男男女女,熱情的往席上發煙發糖,惹得鄉鄰們爭相激動起來,「葉魚你這是掙大錢了啊?」
「還行吧。」
葉魚撩了下頭髮,笑容精緻。
手腕上的大金鐲子不經意的露出來,太陽下差點晃瞎人的眼。
人羣沸騰了。
忘了這是我的升學宴,杯杯酒都先敬葉魚這個有錢人,求着葉魚帶她們發財。
葉文星惱道:「她回來搶風頭的?」
「隨她。」
我並不在意葉魚耍心眼。
陪恩人們喫好喝好,聊盡興了方纔送別。
賓客們剛走,老太婆就迫不及待的叫住葉魚,「你連小汽車都買了,掙了多少錢?錢呢?」
「點菸。」
葉魚歪靠着椅子,細長手指夾着煙微微揚起,跟她來的男人立馬小跑過來點火,而葉魚吞雲吐霧了會兒,才蹺着二郎腿朝老太婆笑,「幾十萬吧,在銀行卡里。」
老太婆的眼睛都睜圓了。
老臉激動的打顫,「快,快把錢轉給你爸!」
「憑什麼?」
葉魚依然蹺着腿,慢悠悠的笑着,老太婆愣了半秒,立馬說道:「就憑我是你奶,你有錢了必須交給家裏,不然……」
「不然打死我?」
葉魚嘖嘖兩聲,把一張匯款單拍在桌上,踩着高跟鞋嫋嫋娜娜的起身。
「知道我爲什麼回來嗎?」
她笑看着老太婆。
老太婆搖頭,眼珠子已經黏匯款單上了。
「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喫屎。」
葉魚嗤笑,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怨恨和快意,「我回來就想告訴你們,我葉魚也有錢了。」
「但是!」
「你們別想花我的錢!」
她昂起脖子。
像是終於掙脫枷鎖,用力嘶吼的獸。
老太婆氣得要打她,但跟着她來的那幾個男女立馬擋在了她身前,而葉魚譏諷的掃了眼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的母親,便頭也不回的上車走了。
「小畜生!」
老太婆追着車屁股罵,又叫我爸看匯款單,葉文星湊上去,很快就面色怪異起來,「五十塊?」
「喪良心的狗東西!遲早天打雷劈!」
老太婆徹底炸了。
哭天搶地的罵葉魚不得好死,罵我媽生了個白眼狼,而我也算明白了葉魚的心思。
她不是來搶風頭的。
她故意趕在全村人都聚在我家的時候,讓人知道她有多風光,讓老太婆和爸媽看見了肥肉卻喫不着。
她就是存心給她們添堵。
「招娣呢?把葉招娣給我叫過來!」
老太婆忽然發號施令,正在房裏說話的大姐頓時慌亂起來,而我迅速抄起枕頭下的小布袋藏在身上。
剛藏好,我媽含着眼淚推門進來,「你奶說什麼就是什麼,要聽話懂不懂?」
大姐乖乖的點頭。
「把你身上的錢都交出來。」
老太婆坐在院子裏,臉色陰沉且不耐煩的喝斥大姐,「你不準學那死丫頭,聽見沒有?她死外面都沒人管!」
「還有你,給家裏寫欠條!」
她厲聲指着我,「翅膀硬了就想飛?還感激那羣外人不給你爸長臉?你喫家裏的穿家裏的,馬上給你爸打三,不,打五十萬的欠條!」
她張口就來。
我媽立馬小跑着拿來紙筆。
「你也別怨我們,怪就怪你自己從小心思重不招人喜歡,誰知道你心裏打的什麼主意。」
她說的極其自然。
哪怕我如今考上了重點大學,在她眼裏我依然比不上忠厚老實的大姐,比不上嘴甜乖巧的葉魚,更加比不上喜歡和她作對的寶貝幺兒。
「我不會寫的。」
我起身,我爸鐵青着臉,「你敢不寫,我打斷你的腿!」
「來啊。」
我盯着他,緩緩揚起冷笑,「葉根生,這句話我聽了快二十年,今天你倒是試試,能不能打斷我的腿?」
時光如梭,他漸老我漸大。
曾經我需要仰視,讓我害怕畏懼的男人,如今比我還矮半截。
「反了天了!」
他去抄棍子,兩指粗的竹棍讓我不可遏制的想到那年他一棍打的我口吐鮮血,要不是大姐放棄讀書的機會替我求情,我早就死在了那年春天。
「多多!」
「二姐姐!」
竹棍夾雜着勁風砸過來,我不閃不避,架住竹棍又用力懟回去,曾經打得我死去活來的男人喫不住勁,蹬蹬蹬的連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憤怒又錯愕。
似乎想不明白昔日任他作踐的小女孩,怎麼突然就有了還手之力。
「你老了。」
我略傾身,冷冷的俯視他,「葉根生,我們都長大了,你再也不能幫着你媽在葉家作威作福。」
曾經他是葉家的天。
可他沒有庇佑葉家女性,反而給葉家女性帶來無盡苦難,還用拳頭迫使葉家女性屈服在他的暴力下。
如今風水輪流轉。
讓他也嚐嚐暴力的滋味。
「小賤人!你以爲你長大了我就打不過你了?」
他暴跳如雷。
爬起來就要對我拳打腳踢,可惜葉文星衝上來,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二姐姐,快走!」
十六七歲的小夥子,身體結實有力。
我爸愣是沒掙脫束縛。
「好好讀書。」
我叮囑過葉文星便拉着大姐走了。
「葉多你站住!」
「葉招娣你要是敢跟着葉多走,就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女兒!」
我媽歇斯底里的尖叫,已經跨出院子的大姐愣了愣,回頭苦澀的笑道:「那就不認吧。」
我媽愣住了。
她向來喜歡拿捏大姐。
可是大姐有血有肉,也會失望,也會疼的。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葉多!葉多你站住!只要你把招娣和葉魚哄回家,我就,我就保證喜歡你!」
我媽着急了。
瘋狂表情下隱藏着她編織的謊言。
傍晚的風帶着白天的燥熱,滾滾熱浪拂過皮膚,某個瞬間我甚至有種被烈火凌遲的錯覺。
但也只是瞬間。
我回頭,看了眼屋檐下跳腳的葉家人,眼神才平靜的落在我媽身上。
「你以爲。」
「我還期待你的愛?」

-30-
我跟着大姐南下。
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換主家,老太太知道她帶妹妹過來打暑假工後,不僅熱情的要留我在家住,還讓家裏人幫着給我找工作。
「不用那麼麻煩。」
她兒媳笑眯眯的打量我,「多多不是才考上名牌大學嘛,乾脆給我家皮猴子補課好了。」
補課工資比我姐做保姆高很多。
她兒子剛讀完初一。
我拿出百分之兩百的心力,從小學知識開始梳理,把他薄弱的地方都填補上去,一點點的夯實基礎,再去逐步提升成績。
期間葉文星打電話過來,說我爸已經出門打工了,但又支支吾吾的,「姐,要不你暫時先別回來,媽和奶奶……」
我知道。
哪怕他不說,我也能猜到我媽和老太婆在村裏是怎麼編排我的。
而我暫時也沒想過回去。
早在高二組織學考需要身份證戶口本的時候,我就悄悄把戶口內頁都複印了,而屬於我和大姐那一頁則用複印件代替了原件,身份證從來都隨身攜帶着。
那個家。
我和大姐能不回就不回。
暑假時間過的很快,這也是我跟大姐過得最舒坦自由的兩個月,我入學前,趙叔找來了各科試卷給他兒子做補課檢驗,而結果也不負所望。
所有科目成績都有顯著提升。
趙叔和芳姨除了工資,另外給我封了個厚厚的紅包,還笑說如果我願意,過年還可以來給趙明書補課。
我自然是樂意至極。
臨行前給一家四口都送了禮物,有老太太唸叨的那家老字號的糕點,有我自己調配的泡腳藥包送給趙叔和芳姨,平時能泡泡腳解乏,還給趙明書買了喜歡的玩偶。
「謝謝你們照顧我和我姐。」
我給趙家人鞠躬。
大姐是個典型的農村姑娘,話少人老實,只知道賣力幹活,幸得趙家寬厚待她,才使她免了顛沛流離之苦。
也不嫌棄我初出茅廬,主動收留我。
他們仁善,值得我尊敬。
「你有心了。」
芳姨趕忙扶起我,趙叔則是滿眼欣賞,「葉多,金鱗豈是池中物,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鄭重點頭。
背起行囊踏往夢想的方向。

-31-
光陰似箭。
讀大學的前兩年每逢寒暑假我都會去給趙明書補課,他也如願考上了重點高中,把趙叔和芳姨高興得帶着全家人還有我和我姐出國遊。
彼時經濟正在崛起。
國內互聯網行業已經初現崢嶸。
趙叔遊玩的同時不忘考察,而我讀的金融系,正好跟着他學生意經。
大三開學後,我找到幾個志同道合的小夥伴做市場調研,做行業分析,也試圖進軍互聯網搶先分塊蛋糕。
葉文星考到了杭州讀大學。
他知道我想創業後,以他自己的名義從家裏軟磨硬泡要來了三萬塊錢,而我姐嫁了當地人,婆家敦厚善良,聽我姐講述我的故事後,也拿了十萬支持我。
葉魚打電話給我。
「葉多我真是恨死你了,打小你就疼姐姐寵弟弟,唯獨對我一言不合就扇巴掌。」
「我想不明白,你爲什麼就不能喜歡我?」
她絮絮叨叨的。
我言語平淡,「所以呢?」
「所以我恨你又能怎麼樣,你依然是三姐妹裏最爭氣的那個人。」
她悵然着。
忽然又話鋒一轉,「你看我好像很風光,但喫的都是青春飯,賠笑臉捧臭腳是常事……唯獨這些年攢了點錢,我聽大姐說你要做生意,那個,我可以只投錢跟你合夥嗎?」
說到後頭,她惴惴的。
似乎怕我拒絕。
我沉默了下,才問道:「你不怕我虧錢?」
「怕。」
「但你聰明能幹,又是我同胎的姐姐,如果我連你做生意都不敢投錢,大概我這輩子就再沒有出頭的機會。」
她說:「二姐,我願意相信你。」
我怔忡了很久。
關於葉魚還是年少時的記憶,她隨了我媽和老太婆的根,喜歡算計偏又算不明白,所以經常被我打,而她也從來沒有叫過我姐姐。
如今卻改口叫二姐。
也不知道她這些年孤身漂泊,經歷了何等酸甜苦楚。
「投吧。」
我同意了葉魚的投資,她歡歡喜喜的把大半身家都給了我,還說錢不夠她再想辦法,我問她從哪裏搞錢,她又支支吾吾的說不明白。
「等公司盈利後就來找我。」
她十三歲打工。
也許喫盡了苦頭也許貪戀過浮華,可我不想評判也沒有資格對她的人生指手劃腳,只希望我掙到錢後,她能過上正常的生活。
趙叔也投了錢。
笑說:「我看人的眼光不會錯。」
那年年底,公司成立。
創業初期是最忙的時候,我和小夥伴們既要學習又要兼顧公司,頭髮都大把大把的掉,而我媽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打電話罵我。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貨色。」
「從小就幹啥啥不行,還想學別人開公司?我告訴你,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你叫你弟騙家裏錢的,馬上把錢給我寄回來,不然……」
「不然你喫了我?」
我把財務報表放在桌上,目光嘲弄,「張秀花,我沒拿你的錢,你也少管我的事。」
互聯網剛剛興起,我們啃到了大頭。
盈利幾乎呈幾何倍數增長。
葉文星現在是我的得力助手,知道後打了三萬塊錢回去,「我拿的錢你賴二姐姐?以後沒事別給我二姐姐打電話!」
後來聽說,我媽氣的在家裏罵我祖宗十八代。
我勾勾脣。
罵唄,最該罵的是她自己。

-32-
又兩年,互聯網已經快速發展起來。
智能手機和電腦開始市場下沉,進入尋常百姓家中,而我和小夥們創立的公司站在風口上,也在飛速壯大。
所有投資人賺的盆滿鉢滿。
大姐家換了新車新房子,她婆婆見到我比見到親閨女還熱情,對大姐也極好,趙叔已經成了商圈大佬,而葉魚也如約來找我。
多年不見,她成熟許多。
跟我坦承了這些年在外漂泊的經歷,「我沒讀過書又見識少,有回被人騙到夜場喝酒唱歌,等醒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跟形形色色的男人們逢場作戲。」
她頓了聲。
覷着我訥訥道:「二姐,你會看不起我嗎?」
「不會。」
「該罵的不是你。」
我伸手抱住她,她僵硬了兩秒,忽就肩膀一軟,伏在我肩上放聲哭起來。
人生各有各的難處。
有的人靠自己化解苦厄,衝破風雨。
有的人自己喫了苦,便把苦難加倍施在別人身上。
前者風摧愈勁。
後者只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蟲。

-33-
葉魚開了家花店。
她說她要擺脫從前的生活重新開始,我自然是支持。
葉文星也斂了年幼時的跋扈,對他的大姐姐和三姐姐都溫和寬容了許多,姐弟四個時常小聚,感情反比從前好太多。
我越來越忙。
公司已經穩步發展起來,時常有財經記者採訪我,直到我媽打電話來試探,我才知道我已經家喻戶曉,成了村裏的大名人。
「今年過年都回來吧?」
「你奶年紀大了,我和你爸也想你們了。」
這些年只有葉文星會回家過年,而我們三姐妹都是聚到大姐家裏,逗逗小外甥女,也敘敘姐妹情。
「好啊,今年回去。」
我彎了彎脣。
有些陳年舊賬也該說清楚了。
年三十,我和大姐還有葉魚陸續到家,小外甥女是第一次來葉家灣,看什麼都新奇得很,而我連口熱茶都還沒喝上,縣裏鎮裏村裏的領導就都來了,大家熱鬧聊着,希望我能發展家鄉經濟。
我答應了年後會考察。
領導們走後親戚鄉鄰們來拜訪,我又去看望了李伯伯,得知葉家灣小學年久失修,當場表示過完年就找人重修學校,並且給孩子們捐錢捐物,籌辦助學基金。
轉道我又去了朱家。
得知朱小君一直在縣裏工作,還立志給他爸翻案,只是他年輕資歷淺,說不上話,我當即以朱小君妹妹的名義給他領導打電話,說要捐助他們單位一批器材物資。
領導自是滿聲高興。
還誇朱小君年輕有爲是個好苗子。
「官場的事我不懂。」
「就只能在錢場上幫幫忙,希望朱叔叔能早日沉冤昭雪。」
我像當年那樣,給朱叔叔斟酒。
他笑容感慨。
似乎想跟我說點什麼,到最後又只驕傲的抿了口酒,「大鵬展翅,龍躍於海,好,好。」
天黑後我才離開。
剛出院門,朱小君匆匆追上來,「多多,你姐她……」
「你們如今都很好。」
我笑笑。
屋裏燈光透過來,照亮了他黯淡的臉,他默了默才輕輕笑道:「那就好。」
我點點頭,轉身離開。
我姐如今有了恩愛美滿的小家庭,他也娶了門當戶對的女孩,過着清閒愜意的日子,那就讓曾經變爲曾經,過去的也都讓它過去。
村裏是藏不住事的。
沒等我到家,我給各處捐錢捐物的事就傳到了葉家人的耳朵裏。
我剛跨過堂屋門檻,老太婆就猛地拍了桌子。
「跪下!」

-34-
好威風啊。
我看着堂上的老太婆,白髮蒼蒼怒目圓睜,好像是坐堂審案的官老爺。
「你誰啊?」
我輕呵,施施然坐下。
時隔多年,她還想作威作福?
「大過年的,葉多你別惹你奶奶生氣。」
我媽和稀泥,惹得葉文星懟她,「大過年的,你就不怕惹我二姐姐生氣?」
「就是。」
「知道的是知道你想我們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想錢了。」
葉魚跟着附和,大姐眼眶通紅的抱着女兒,「既然你們到現在都嫌女孩沒用,那叫我們回來幹什麼?」
我這才知道。
我出門後老太婆和我媽輪番逼着大姐和葉魚交錢,還說葉魚老了嫁不出去,要給她介紹村裏的老光棍,又催大姐生二胎,說女兒沒用,連囡囡叫她倆,她倆都愛搭不理。
「我又沒說錯。」
我媽犟嘴,氣得我姐眼淚汪汪。
我慢悠悠的喝着茶,「對,你說的有道理,女兒都是沒用的東西,所以沒用的你生了沒用的我們。」
我媽臉色一變,「你怎麼說話的!」
「難道你不是女的?」
我抬眸,要笑不笑的看着她,「既然女兒沒用,那你以後也別指望我們養老了,我們連自己都養不活,哪有閒錢來養沒用的你?」
「那不行!」
她立馬不幹了。
老太婆也急忙接話,「你怎麼會沒錢?以後你爸媽就跟着你們三姐妹了,你們再幫着你弟買車買房,把彩禮湊齊了娶老婆,也算是你們對葉家有功。」
「哦,這樣啊。」
我揶揄的看向葉文星,「原來你纔是最沒用的廢物,就差洞房也要姐姐們上了。」
葉文星臊的臉通紅,求我別說了。
「我不稀罕葉家的功。」
葉魚撇嘴,把五十塊錢拍桌上,「不能再多了。」
「我二十。」
我跟着放錢,大姐猶豫了下,但很快拿了十塊錢出來,「就值這麼多。」
家裏又是一頓亂。
老太婆那張破嘴就沒停過,我媽含着滿眶淚不敢置信的搖頭,「我對你們三姐妹盡心盡力,到頭來你們竟然這樣對我?」
「盡心盡力?」
葉魚嗤笑,「年幼時或許有吧,但後來你罵我挖苦我,哪裏把我當人看?」
大姐哽咽:「還有你們把我從學校趕回來的那天,我跪着求你們別罵了,可你們當着全校師生罵我是賤貨……你們把我困在家裏,逼我當牛做馬給葉家幹活,要不是多多放走我,我早就死了。」
這是刻在她們生命中的陰影。
一生都難以磨滅。
可是我媽一臉懵。
半晌才憋出來句:「你們胡說吧?我怎麼不記得?」
呵。
我到嘴邊的責問都嚥了回去。
多諷刺啊。
她自己是女人卻總覺得女人是最沒用的,她帶給女兒們無盡的苦難傷痛,卻從不覺得她是施暴者。
老太婆固然令人憎惡,她也同樣可恨。
「我們走。」
我懶得再留下來浪費口舌,大姐和葉魚也跟着走了,我媽這才急眼,「年夜飯還沒喫呢!」
「沒那福氣喫你的飯。」
沒奢求她道歉,可是她連僅有的愧疚都做不到。
她的忘記,襯得我們的苦難像是一場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的笑話,被傷的,從來也只有我們自己。
「葉多,你不能就這樣走!」
「你必須養我們!」
我媽和老太婆在背後咆哮。
那些年的苦難和煎熬像放電影似的從腦海裏過,我頓了頓,最終笑容平靜的回頭,「張秀花,我們會盡法律上的贍養義務,僅此而已。」
施予苦難的人早就忘了往事。
我亦不會再自困。
既是父母緣淺,那便放下該放下的,去愛我該愛的。
從此龍躍大海。
鷹擊長空。
後記
又兩年,公司上市。
期間我和趙叔嗅到房地產的苗頭,趕在所有人前面,分到了第一塊大蛋糕。
錢越賺越多,而我也沒有忘記當初的約定,給鎮里拉了一批輕工業投資商,大力發展家鄉經濟,又出資重修葉家灣小學,還以公司名義設立助學基金,幫助那些想上學卻沒辦法上學的孩子。
錢如流水般花出去。
十里八村的百姓就沒有不知道葉多的。
老太婆打電話罵我,說我錢多燒的慌,我輕笑,「關你什麼事?」
這兩年葉文星也不回去了。
我媽打電話哭。
她不敢鬧我,便天天纏着大姐,不是說她命苦,就是說她和我爸在家像孤寡老人,大姐到底心善,抽時間回去了趟,結果我媽一個勁兒的追問幺兒爲什麼不回來,氣得大姐連夜離開了。
「她不是命苦,她是活該。」
大姐徹底死心了。
葉魚根本不接家裏電話,葉文星又煩他媽一張嘴就是重男輕女,最終我媽只得打電話到我這裏來,哽咽着說都不理她,讓我管管她的兒子女兒們。
「媽,這都是命。」
「您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我輕言細語的,溫柔的勸她接受現實。
也許是我的直白讓她終於想起當年她是怎麼對幾個女兒的,她靜默了兩秒,忽然就放聲哭起來,「葉多,你居然恨我!」
爲什麼不恨呢?
受苦的是我,我能理解她的難處,可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這次通話後她生病了。
挨個的打電話給其他幾個兒女,最終葉魚和葉文星迴去了,但葉魚隔天就氣沖沖的回來了,「只是感冒也就算了,她眼裏依然只有葉文星!」
我挑眉。
意料之中罷了。
再後來我媽想故伎重施,便沒人搭理了, 偶爾葉文星迴去看看,她都要在家庭羣裏哭訴一番女兒們的不孝, 說她病死了都沒女兒送葬。
明明三姐妹都不回去。
但她依然最不待見我。
可是她的兒女們都不理睬她的時候, 她又可憐巴巴的來找我說情。
她的愛不純粹, 她的恨也不徹底, 她一輩子像柳絮似的風往哪邊吹她就往哪邊飄,直到老太婆過世, 她悟出了另一條路。
老太婆中風多年。
她某天夜裏爬起來數錢, 一跟頭摔地上後就再也沒能站起來,後來到死都是我媽端屎接尿任勞任怨的侍候着, 就算老太婆發癲對她破口大罵,她也沒有在女兒們面前的威風, 乖乖站着捱罵。
「幺兒,你趕緊結婚。」
剛葬完老太婆, 我媽第一句就是催婚。
我爸也跟着附和, 說這是他奶臨終前最後的願望。
葉文星聽了。
婚禮辦的很熱鬧,娶的也是跟他志同道合的姑娘,本來是件圓滿喜事,但結婚第二天我媽就坐在堂屋裏頤指氣使, 叫新媳婦洗衣做飯侍候一大家子人。
「我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她想造反吶!」
她奮力拍着桌。
那姿勢,那尖酸刻薄的模樣, 簡直就是老太婆的復刻版。
葉文星當天就帶着老婆走了。
後來逢年過節不回去, 連孩子也不叫我爸媽帶,就帶着老婆孩子住她孃家,我媽哭着給我打電話,「他和倒插門有什麼區別?我的孫子憑什麼不給我帶!」
「就憑你喫人飯不幹人事。」
我很直白。
她在她婆婆手底下喫的苦, 還想等她當婆婆了再給她兒媳婦喫一遍?
可惜她不是老太婆,葉文星也不是葉根生。
再後來她真病了。
在家裏哭着喊着沒人照顧她, 給她請護工又不幹, 就必須要兒媳婦侍候,惹得葉文星發了好大的火,「等我死了你也別想磋磨她!」
他兩口子感情特別好。
我們做女兒的只當不知道這事。
活該罷了。
不是沒有挽救她, 但她沉浸在自我感動式的付出中無法自拔,低眉順眼的任由老太婆和我爸驅使,等老太婆死了又想接棒禍禍自己的兒媳婦。
後來的後來。
我爸和我媽進了養老院。
明明兒孫滿堂,卻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樣。
除夕夜, 她帶着哭腔給我打電話, 「葉多, 我是你媽媽啊, 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能啊。」
我淡聲反問:「那你說說, 讓我原諒你什麼?」
她呼吸一窒。
半響才支支吾吾的開口,「我哪知道你想原諒什麼……反正你覺得我有錯,那我給你道歉還不行嗎?」
那真是委屈她了。
我聽笑起來, 「媽媽, 我們工作忙, 你和爸爸就安心住養老院吧。」
母女一場,我會依法盡孝。
至於其他的。
如她所言,那都是她的命。
她說三妹妹受了大驚嚇需要哄着睡, 在一牆之隔哼着我聽不懂但很溫柔的歌,大姐將我摟在懷裏,摸索着擦乾我臉上的淚。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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