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皇后

我當了十年叫花子,卻糊里糊塗地被封爲皇后。
皇帝厭棄我,嘲笑道:
「聽說你曾與畜生爭食,可真賤啊。」
後來皇宮大亂,他帶着我和初戀情人一起逃命。
半路將我扔下馬車。
叛賊首領將我撿了回去。
他坐在輪椅上,眉目俊美而疏冷:
「長這麼漂亮,殺了可惜,我身邊正缺一個丫鬟。」
「會伺候人嗎,皇后娘娘?」

-1-
京城人人都知道,我當上皇后是個笑話。
我當過十年叫花子,長得面黃肌瘦,沒有讀過書,也不懂宮中禮儀。
皇后之位本該屬於我妹妹,她和宋祈淵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原本就要成親了。
因爲我的橫空出現,破壞了他們的好事。
立後那一天,宋祈淵讓禮官一切從簡,他只在冊封典禮上露了個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洞房花燭夜,我在鳳塌上坐到天明,也沒能等來那個揭蓋頭的人。
次日我依禮前去拜見,我跪了兩個時辰,宋祁淵才從一堆奏摺裏面抬起頭。
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
「穿上鳳袍也不像皇后,還是叫花子適合你。」
「聽蕊兒說,你在府上時,連下人扔到狗碗裏的東西都要搶去喫。」
「你是不是壓根不知道『骨氣』兩個字怎麼寫?」
我渾身如墜冰窟,拼命咬着嘴脣,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沒想到,林書蕊連這個都會跟他說。
與狗爭食真的很丟臉。
可是宋祁淵不會去探究背後的是非緣由。
他嘖嘖兩聲,像看什麼髒東西一樣,說出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進我的心上:
他說:「林穗,你可真是賤啊!」
宮裏的路很長,長廊兩側積雪未消。
寒風無情地吹在臉上,凍得人鼻子通紅。
宮女太監低頭不語,待我走遠後,又默默交換着眼色。
我彷彿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連手腳也不聽使喚,滿腦子都是他那最後一句話。
你、可、真、是、賤、啊。
被喜歡的人當衆辱罵,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我當了十年叫花子,十五歲那年纔跟親生父親相認。
原以爲去跟着他能過上好日子,沒想到是從一個地獄跌到了另一個地獄。
好不容易離開林府,當上皇后,期待能夠離喜歡的人近一些,擺脫爛泥一樣的人生。
沒想到還是這樣。
我這一生都在被厄運纏繞,掙不脫,躲不掉。
活下去彷彿成了一種罪過。
椒房殿一夕之間成爲冷宮,宮女太監也不把我放在眼裏。
端來的飯菜是涼的、餿的,好在我從前喫慣了這些,並不覺Ṭû⁷得難以下嚥。
半夜睡覺時,殿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披上衣服去瞧,發現黑暗中有個人影。
一個臉生的太監正在翻我的嫁妝箱子。
我的嫁妝不多,進宮那日,父親給了三百兩紋銀,繼母和妹妹把用舊的首飾湊了幾樣,算是他們的心意。
那太監發現我後,並沒有人贓俱獲的罪惡感,彷彿沒看到我一樣,繼續扒拉箱子。
我怒道:「你怎麼能偷東西?」
他慢悠悠地把銀子和幾樣首飾揣到懷裏,語氣囂張至極:
「喲,您還當自己是皇后呢,這宮裏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你就是個臭要飯的,咱家拿你點東西是看得起你!」
我知道不能跟這種人硬碰硬,否則只有自己喫虧的份兒,眼見着他又從箱子裏拿出一樣東西,我急忙道:
「把棉襖給我吧。」
他以爲是什麼值錢的物件,拿在手上仔細端詳一番,確定只是一件穿舊了的棉襖,連一文錢都賣不上。
他隨手一扔,罵道:
「呸!什麼破爛玩意兒,不值錢的東西!」
我連忙把棉襖撿起來,拍掉上面的塵土,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
這件舊棉襖,是我此生得到的爲數不多的溫暖。

-2-
我從小在平陽郡長大,郡上有戶姓霍的人家,霍老爺樂善好施,她的夫人是個溫柔的大美人。
我在路邊快要凍死的時候,霍夫人送給我一件她親手縫的棉襖。
襖子藍底白花,裏面塞滿軟蓬蓬的棉花,胸前繡着一隻小兔子。
那件棉襖護着我捱過了十年寒冬。
我把它從平陽郡帶回京城,又從林府帶到皇宮。
現如今已經穿不上了,衣料破舊,棉絮變得軟塌榻的,可是每當看到它,心裏會總升起一股暖意。 
這輩子對我好的人,算起來屈指可數。
我那命短的孃親、霍夫人、趙老頭……
大概也就這些吧。
那晚,我繡了很多隻小兔子,手指被扎得千瘡百孔。
從前的小兔子只要填飽肚子,就能自由自在地在田野裏奔跑,覺得世界萬物美好可愛。
可是後來,它愛上了天上的月亮。
那可真是一隻自不量力的兔子。
我把自己關在櫃子裏,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待我醒來時,椒房殿已經翻了天。
宮女太監遍尋不到我,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莫名覺得開心,故意不應聲,繼續在櫃子裏藏着。
直到晚上,一個久違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好好的人怎麼會不見了?就算把椒房殿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我猶豫再三,心虛地敲了敲櫃子門。
櫥櫃打開,宋祁淵目眥欲裂,一把將我扯了出去:
「你躲在這裏幹什麼,身爲皇后成何體統!」
他看到我一臉憔悴、身體晃晃悠悠的模樣,眉頭皺起:
「你,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我低着頭不吭聲。 
宋祁淵犀利的目光掃過四周。
地上蒙着一層塵土,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打掃過,茶壺裏沒有熱水,茶盞裏只有喝剩下的茶葉沫,更別提這麼冷的天,連個炭火盆都沒有。
他登時大怒,把杯盞拂了一地:
「把這些刁奴全都拖出去斬了!」
我嚇得身子抖了一下,宋祁淵怒其不爭地一把扯住我的領子,吼道:
「你就這樣讓人欺負嗎?你是不是蠢!」
「看看你弄得這個樣子,跟叫Ŧù⁷花子有什麼區別,趕緊把自己收拾一下,你不要臉,朕還要!」
我連忙去沐浴梳洗,換上乾淨的新衣裳,臉上略施粉黛,生怕再遭到嫌棄。
出來後,椒房殿已經打掃得煥然一新。
地磚乾淨明亮,映出宋祁淵頎長的身影。
他還讓崔公公換了一批新的宮人,不許他們再苛待我。
我有些高興,他還是在乎我的。
宋祁淵回頭看到我時,眼中有過剎那的失神。
但他隨即想到了什麼,上下掃視我一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林穗,你很聰明,能想到用這種方式逼朕來看你,藉此獲得寵愛。」
「不過你這副模樣,實在勾引不到朕。」
我愣了一下,笨嘴拙舌地解釋:
「不是這樣……」
他猛地鉗住我的下巴,居高臨下道:
「朕最討厭有心計的女人。」
「一個月後朕會迎娶書蕊進宮,冊封爲貴妃,你最好收起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她要是在你這裏受到半分委屈,朕絕不饒你!」
望着他拂袖離去的背影,我的眼淚簌簌落下。
不明白爲什麼他總是把我想象得那麼不堪。
我衝到梳妝檯前,端詳着銅鏡裏的自己。
面黃肌瘦,個子也不高,眼神膽怯如鼠,戴上華貴的首飾顯得不倫不類。
好醜。
宋祁淵說得對,我穿上鳳袍也不像皇后。
一個低賤到塵埃裏的人,怎配對九五之尊產生非分之想。
這些不該有的心思,還是早些收了吧。

-3-
我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平陽郡發生旱災,糧食在地裏枯死,樹皮和野草也被挖沒了。
我差點被人扔進鍋裏煮了。
幸虧朝廷送來賑災糧,我才免於被煮的厄運。
我也很想去排隊領一口粥,可是早就餓得沒有力氣了。
我像一條失水的魚平躺在地上,乾涸的嘴脣微張發抖,木然望着那青天白日。
瀕死之際,視線裏出現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頭戴鑲玉金冠,身穿華服錦袍,發現我還有氣息的那一刻,他又驚又喜,朝身邊的人吩咐:
「快把粥端過來!」
那是當朝太子殿下,十七歲的宋祁淵。
他讓人將我扶起,親自端着米粥,一勺一勺地喂進我嘴裏,絲毫沒有露出半分嫌棄:
「別急,慢點喝。」
那是我這輩子喫過最好的東西,他如春風化雨,讓我這顆野草重新煥發生機。
鄉親們被太子的慈悲爲懷和體恤民情感動,紛紛跪地高呼:
「皇上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那一刻,萬民拜服在他身後。
他如神明降世,華光萬丈。
原本自此之後,宋祁淵繼續做他高高在上的國之儲君,我繼續在街頭討飯,從此雲泥不相逢。
那我便可以永遠把他當神明供奉,不敢起任何非分之想。
可是突然之間,我的身世被揭開。
我成了戶部尚書家的大小姐,林穗。
我的妹妹林書蕊是繼母所生,比我小一歲,從大小姐變成了二小姐。
她和宋祁淵情投意合,早就有了婚約。
但婚書上寫的是「冊封林氏長女爲後」,並沒有指名林書蕊。
我想,這沒什麼大不了,把婚書改了便是。
可是宋祁淵卻說,皇后必須是林家長女,若是違背婚約,帝王的威嚴何在?
於是我糊里糊塗地當上了皇后。
那些埋在內心深處的念想和情愫,開始搖曳生姿。
畢竟我是宋祁淵明媒正娶的妻子。
以後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陪他一生終老,想想便覺得幸福。
可我沒想到,他突然變得尖酸刻薄、冷酷無情,對我的羞辱像寸寸刮骨刀,疼遍我的四肢百骸。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那個餵我一口熱粥、在我耳邊輕聲安撫的溫潤君子,是否真的存在過。

-4-
宋祁淵興致勃勃,讓禮部提前操辦起冊封事宜。
可惜天不遂人願,太后薨了。
皇帝理當守孝一年,冊封的事只能擱置。
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在府上時,我便領教過林書蕊的手段。
她對我懷恨在心,要是她進了宮,定會想盡辦法折磨我,讓我生不如死。
宋祁淵雖然變得刻薄寡恩,但他只是厭惡我,還沒到恨我去死的地步。
根據我多年的乞討經驗,有些人巴不得打死我,還有些人只是瞧不起我,對前者要躲遠些,對後者只要多番央求討好,對方還是有可能心軟的。
還有一年時間,如果我能討得宋祁淵歡心,等林書蕊進宮後,希望他能看到我曾盡心伺候的份上,不要對我趕盡殺絕。
我只求有個地方住,不缺衣少食,不被人欺負,便知足了。
宋祁淵思念太后,悲痛之下病倒了。
我畢竟有皇后的頭銜,加上椒房殿的刁奴被杖殺,宮人明面上不敢得罪我,只能任由我前去照料。
宋祁淵高燒不退,我每隔半個時辰要給他換一次毛巾。
屋子裏炭火足,還要經常給他喂水潤脣,隨時盯着爐子上的藥。
他半夜醒來時,看到伏在塌邊睡覺的我,眼神很是驚愕:
「怎麼是你?」
我喜出望外,笑道:
「陛下終於醒啦,快把藥碗拿過來。」
宋祁淵煩躁地打翻藥碗:
「誰讓你來的,乾元殿的奴才都死絕了嗎?」
「你不用假惺惺做戲給朕看,朕不喫這一套!」
我連忙磕頭認罪:
「臣妾擔憂陛下龍體,要是陛下不願看到臣妾,臣妾立馬就走。」
我靜靜地撿起地上的碎片,沒等他說什麼,就主動告退了。
不過一日,崔公公過來傳話,皇上不肯喝藥,讓我過去伺候。
宋祁淵挑釁地望着我:
「皇后不是會伺候人嗎?藥這麼苦,你有辦法讓朕喝下去嗎,啊?」
我想了想,端過藥碗一飲而盡,把空碗示意給他看:
「臣妾都不怕苦,陛下總不能連臣妾都不如吧?」
宋祁淵呆愣半晌,難以置信地望着我,半晌沒吭聲。
我讓人又煎了一碗藥,輕聲道:
「陛下,喝藥了。」
他不願在我面前丟人,閉眼喝了下去,喝完後整個人面目扭曲。
我及時把一塊糖塞進他嘴裏,堵住他即將罵出口的難聽話。
望着他有口難言的喫癟樣子,我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敢取笑朕?」
他嚼着糖,含糊不清地罵道。
我即刻收斂笑容:「臣妾沒笑。」
宋祁淵恨恨地瞪我一眼,目光落到我的手指上。
收拾藥碗碎片時,我不小心傷到手指,上面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
他冷嗤一聲,忍不住出言譏諷:
「你可真是當慣叫花子的賤命,這種事讓奴才幹就行,非要自己動手嗎?」
我低眉順眼:「是,臣妾記住了。」
許是神色太過平靜,宋祁淵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蕊兒不能進宮,你心裏很得意?」
「臣妾不敢。妹妹不管有沒有進宮,都被陛下放在心尖上,臣妾望塵莫及。」
「你知道就好。」
後來我偷聽到宮女聊天才知道,宋祁淵是爲了羞辱我。
如果我沒成功讓他喝藥,他會罰我把藥渣喫了。
崔公公勸過,藥渣是不能喫的。
宋祁淵無所謂:「她是要飯的,什麼都能喫。」

-5-
雖然受了很多委屈,但是總體上,宋祁淵對我的態度一天天好了起來。
有時候趕上他高興,會賞我一些寶貝。
其中有一件銀狐披風最爲貴重。
冬季獵的銀狐毛最厚實,歷經繡工幾個月的縫製,點點寒梅綴於下襬,頗有水墨畫的意境。
我喚來侍衛,囑託他送到平陽縣霍家。
不知這件披風合不合霍夫人的眼緣,也不知她能否記起,曾經幫助過一個很可憐的小叫花子。
小翠清點着賞賜,忍不住替我高興:
「陛下對娘娘越來越好了,長此以往,陛下與娘娘圓房指日可待。」
我無奈苦笑,小翠真是瞎操心。
宋祁淵一直爲林書蕊守身如玉,還有一個月就出孝期了,他們很快就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會主動遠離他們,只求安穩度日。
這些日子以來,我努力讀書認字,學穿衣打扮,希望能像大家閨秀們那樣知書達理,活得精緻優雅。
炎炎夏日,我把露出花苞的荷花插進白瓷瓶,擺在乾元殿的桌案上。
正在批奏摺的宋祁淵抽空瞥了一眼,道:
「進步了。」
哪怕一點小小的表揚也會讓我心花怒放。
宋祁淵的二十歲生辰宴上,文武百官前來賀壽。
我身穿牡丹雲錦大袖長衣,額間點上花鈿,盈盈細腰襯得不盈一握。
宋祁淵看到我時,眼中閃過剎那的驚豔之色。
紅觥籌交錯之間,他湊在我耳邊促狹地笑道:
「朕忽然覺得,皇后還有幾分姿色。」
「陛下謬讚了。」
「朕賞你的那副玉墜子怎麼沒戴?」
「回陛下,跟衣裳顏色不搭。」
他看起來有些不快,我心中暗暗記下,下次一定要把他賞賜的首飾戴上。
宋祁淵沒再說什麼,百無聊賴地看起歌舞。
我既要討他歡心,自然是想他之所想,悄聲道:
「臣妾以皇后之名召各位女眷進宮,妹妹此時正在柔芳殿歇息。」
宋祁淵大喜過望,眼中是止不住的讚賞之意:
「皇后,你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他正要起身,忽然皺起眉頭,神色複雜地望着我:
「你、你就這麼大度?」
我隱藏起那些不該有的情緒,淡聲道:
「臣妾只願陛下開心。」
一炷香過後,宋祁淵滿面春風地回到宴席。
大殿中央,紅衣女子赤足踏在盤子上起舞,下面的大漢頂着盤子表演噴火,所有的人都被精彩的表演吸引住。
突然,那團火球失去控制,愈燃愈烈。
舞女狂笑着揮舞手中綾羅,十幾道暗器齊齊飛出。
全都是衝着宋祁淵來的。
場面亂成一團,崔公公大喊護駕,我緊緊跟着宋祁淵,被羽林衛護着逃到乾元殿。
我朝太平多年,誰也不知道這幫逆賊從何而來。
他們早有埋伏,外面響起此起彼伏的爆炸聲,距離內殿越來越近。
宋祁淵大怒:「查清這幫逆賊來歷,朕一定要把他們碎屍萬段!」
很多大臣被抓了,羽林衛不敢輕舉妄動,導致逆賊更加猖獗,形勢越發不可控制。
京稷營大軍過來需要時間,崔公公勸道,不如先從密道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龍袍過於顯眼,我提議宋祁淵換上太監衣裳,自己也換了宮女衣裳。
他四處張望,卻遲遲不肯走,直到一個俏麗的身影哭着闖了進來:
「陛下,蕊兒要跟你同生共死!」
宋祁淵激動地將她一把抱住,兩人緊緊相擁。

-6-
崔公公駕着馬車一路狂奔,逆賊在後面緊追不捨。
林書蕊嘴脣紅腫,像被什麼啃過一樣,眼睛也紅紅的,驚懼地蜷縮在宋祁淵懷裏。
宋祁淵不停地安慰:
「蕊兒別怕,朕會保護你,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一絲一毫。」
「崔進忠,再快點!」
其實,要不是他倆擁抱太久耽誤了時間,逆賊不會發現密道,更不可能追上我們。
但是現在情況有點麻煩。
崔公公揚鞭大喊:「陛下,馬車裏裝着三個人,實在跑不快,要是能少點重量,興許能有一條生路。」
宋祁淵目光落在我身上,猶豫了。
林書蕊反應極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陛下,再不決定咱們就沒命了啊!」
宋祁淵沒有猶豫太久,艱難地開口:
「皇后,你……」
皇后,你下去吧,不要逼朕親自動手。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他想說的話。
出乎意料地,我內心竟然出奇地平靜。
宋祁淵不會拋棄自己,不會拋棄摯愛,只能拋棄我。
原來我全心全力伺候他一年,卑微討好,拼命努力,根本換不來他的一絲溫情。
宋祁淵已經朝我伸出的手,在那雙手碰到我之前,我平靜地笑了笑:
「好。」
然後毫不猶豫地掀開車簾,跳下馬車。
心臟彷彿被抽絲剝繭,一邊絞痛,一邊釋然。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想,宋祁淵對我的救命之恩,我該用什麼來償還?
現在我有了答案。
救命之恩,當用命來償。
如今,恩已還,情已盡。
從此黃泉碧落,我再也不欠他什麼。
他的馬車馬不停蹄地向前飛奔,我順着山坡滾下來,驚了叛賊的馬。
……
再醒來時,我已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被人一桶涼水潑醒。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右臉頰有塊很長的刀疤,陰森森地衝我笑道:
「給狗皇帝盡忠的奴才,好啊!」
「朝廷的人都該死!」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衝在最前面的那個追兵,關鍵時刻勒緊繮繩,我纔沒有死在馬蹄之下。
但他顯然不想讓我死得那麼輕鬆。
他掐住我的後脖頸,將我的頭死死按在水桶裏,寒涼的水立刻侵蝕了我的五官。
我整個人動彈不得,只能嗚嗚地憋氣,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時候,他將我捏出露出水面,咳嗽幾聲,然後再把我按進去。
我被折磨得頭暈腦脹,感覺快要死了。
就在我連咳嗽都覺得費力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如清風一般的聲音:
「行舟,不要傷害無辜。」

-7-
刀疤臉將我隨手扔到地上,朝着聲音的方向行禮:
「主子,這個宮女身份有疑,她和狗皇帝在同一駕馬車上,突然跳下來驚了我們的馬,才讓狗皇帝逃了。」
那個人朝我望了過來。
我抬起頭,透過額前凌亂的溼漉漉的頭髮,看到了一個俊美到極致的男子。
他大概十八九歲的年紀,生了一雙寒星般的眼睛,黑衣前襟微敞,露出玉白脖頸上用紅線穿過的銀質墜子,看形狀像某種兇獸。
可惜,他雙腿有疾。
坐在輪椅上,散發着一種孤獨又野性的美。
「你是什麼人?」
我自然不能暴露身份,連忙做出卑微求饒的姿態:
「奴婢是椒房殿的宮女。」
他隨意掃了我一眼,似乎不信:
「長這麼漂亮,就只是個宮女?」
「……」
長這麼大,頭一次有人誇我漂亮,而且是在我被澆了一身冷水滿身狼狽的情形下。
我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他語氣稀鬆平常,好像只是客觀地闡述一個事實。
我顯得無辜又可憐:
「奴婢是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名叫小翠,跟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起逃出來的,陛下嫌棄奴婢是個累贅,就把奴婢踹下了馬車……」
追兵看見過馬車上的三個人。
林書蕊穿着穿戴華麗,會被順理成章地誤認成皇后。
我穿着宮女衣服冒充小翠,謊言應該是完美無缺。
輪椅上的男子輕笑一聲,眯起眼打量我:
「殺了可惜,會伺候人嗎?」
刀疤臉驚訝地瞪大眼睛:
「主子,此女身份不明,您要是實在想找人伺候,屬下去給您找個放心的……」
他主子神色冷漠,抬手一指:
「就她。」
我當時還沒明白「伺候」究竟是什麼意思,直到我被幾位大娘按到浴桶裏,重重地清洗了一番。
大娘喜滋滋地勸道:
「小姑娘,我們公子人很好的,你跟了他不喫虧。」
我忍不住破口大罵:
「什麼玩意?你們怎麼不跟了他!」
大娘使勁在我額頭上戳了一下,有點生氣:
「小姑娘怎麼說話的,霍公子喊我姨。」
聽聞,惡人會把俘虜的女子當作牀上玩物,凌虐致死。
霍囂看上去人模人樣,又是個瘸子,沒想到有這方面的性癖,光是想想就讓人寒毛直豎。
掌燈時分,我聽到了輪椅的聲音,像催命符一樣震顫着我的心扉。
早知如此,還不如死在刀疤臉手裏。
人在緊張的時候聽覺格外靈敏,輪椅在屋裏各個角落轉了一圈,最終停在牀邊。
一隻玉白修長的手掀開牀簾。
霍囂抬眼,跟五花大綁的我四目相對。
我身上只披了一層藕荷色薄紗,大半個肩膀露在外面,胸前的春光呼之欲出。
霍囂愣了一下,似乎對看到的不太滿意:
「她們把你弄成這樣的?」
我「嗚嗚」地叫喚,在牀上扭成蛆,儘可能地表達自己的抗議。
霍囂漸漸眯起眼睛,彎腰取出我嘴裏塞着的東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怎麼,跟着我委屈你了?」
我大喘一口氣,怒道:
「霍囂,你給我個痛快,別用這種方式羞辱我!」
我這一生爲了活下去,卑微的事已經幹得太多了,實在不想爲了苟且偷生,還像妓子一樣被人蹂躪踐踏。
霍囂嘖嘖兩聲:
「沒想到小翠姑娘還是個烈性子。」
「要不這樣,你留下來當我的壓寨夫人,怎麼樣?」
「呸!」我橫眉怒目地看着他。
「有本事就殺了我,我寧死不從叛賊!」
霍囂也不生氣,只是無所謂地點點頭,說:
「行,我這就成全你。」
他猛地從袖子裏拔出匕首,一道白光刺眼奪目。
我嚇得緊緊閉上眼睛。
等我發覺不對,睜開眼睛時,發現手腳上的繩子已經被割斷了。
霍囂推着輪椅徑自離開,語氣淡漠:
「我身邊缺個端茶倒水的丫頭,你要是想死,我也不攔着。」
「……」
我眨眨眼,仔細回憶了一下前後經過。
原來都誤會他了嗎?
讓我當端茶倒水的丫頭,不是暖牀丫頭。
我慌忙追上去,雙腿麻利地一跪:
「奴婢什麼都會幹!」

-8-
這是一座巨大的山寨,隱在不知名的山中,大概有一百多號人,防守十分嚴密。
他們日日操練,周圍有守衛輪班放哨,有人專門往山上運送糧食,有人負責遞送消息。
我殷勤地給霍囂當起了貼身丫鬟,端茶倒水、捏肩捶腿,顯得做慣了這種活計。 
霍囂喫住十分講究,練字用澄心堂的紙,喝的必須是清明前的新茶,屋子裏要薰香,而且必須用楚地的月麟香。
我剛開始伺候他那幾天,沒少被挑刺兒,後來漸漸摸清了他的脾性,總算不捱罵了。 
刀疤臉叫趙行舟,他一直懷疑我的身份,堅決反對霍囂把我留在身邊。
霍囂輕抿一口茶,靜靜地看着他:「不然你伺候我?」
趙行舟:「……」
皇宮被這幫叛賊攪得天翻地覆,京稷營的大軍趕去時,狡猾的叛賊已經鳴哨收兵,撤得乾乾淨淨。
宋祁淵下落不明。
鎮南王打着「襄王」的旗號,讓世子帶兵前來京城,其中是何居心不得而知。
霍囂讓人爭取趕在京稷營之前,找到宋祁淵的下落,捉不了活口,屍體也行。
我小心翼翼地問:「公子是跟陛下有仇嗎?」
霍囂白了我一眼,語氣嗆人:
「不然我是爲了當皇帝?」
他今天心情很差,在靶場待了一下午。
他坐在輪椅上,眉眼凌厲,緊繃的下頜線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側臉。
長弓彎如滿月,射出的每支箭帶了十分的狠勁和戾氣,次次正中靶心。
晚上,我用玫瑰花水幫他淨了手,然後細細地塗上抹上珍珠玉容膏。
霍囂的手生得十分漂亮,手指白淨修長如竹節。
他「嘶」了一聲,皺眉不悅:
「你的手怎麼這麼糙?」
「……」
宋祁淵也嫌棄過我的手太粗糙,當皇后一年來,我已經盡力保養了,奈何底子太差,短時間養不好。
「奴婢是幹粗活的,手自然糙了點。」
他奇道:「皇后的貼身宮女還用幹粗活?」
「奴婢進宮之前,家裏過得苦。」
「哦。」他淡淡地應了聲,隨口問,「家是哪裏的?」
我問過小翠的故鄉,但我對那個地方不熟,爲了不露出破綻,我真假參半地回答:
「奴婢家在平陽郡,離京城很遠,公子應該沒聽過吧?」
我正揉着霍囂手上的玉容膏,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我揉得太重了。
他的嗓音低了幾分:「那,後來怎麼進宮了?」
「前年家鄉發生旱災,活不下去了,奴婢跟着那些有力氣的人逃了出來,一路乞討北上,後來爲了生計就進了宮。」
我不知不覺把自己代入另外一種命運,說的雖是假話,心底的悲傷卻是真的。
那場餓殍遍野的旱災,是所有平陽郡人心中的痛。
「在宮裏,過得好嗎?」他又問。
「不好。」我垂下眼睫,「在主子眼裏不過是賤命一條,隨時都可以拋棄。」
霍囂沒再說話。
過了很久,他抬手示意我打開窗戶。
窗外,一輪明月懸掛在漆黑的夜空。
他仰頭望着天邊月,眉眼憂鬱,藏青色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顯得背影沉寂而蕭索。
不知爲何,我對他總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明知他是逆賊頭目,卻怎麼都討厭不起來,就連碰觸也沒有感到排斥和抗拒。

-9-
是夜,我又夢迴平陽郡。
炎炎烈日似火,土地裂開,滿目瘡痍,到處充斥着痛苦和絕望。
大災之年,人們往往會起易子而食的念頭。
但是在這之前,他們先把目光投到了我們這幫小乞丐身上。
我跑得慢,第一個被抓了。
那些曾經施捨我飯食的好心人,早就餓得失去了理智,虎視眈眈地圍着我。
一箇中年人攥着我的腳踝,我頭朝下,恐懼地看着那口燒得發紅的鐵鍋,離我的腦袋越來越近。
即將被扔進去時,有個少年闖了進來,大喊:
「鄉親們,別喫她,糧食快到了!」
「我爹和叔伯籌到了糧食,正往這邊運呢,再等三天就到了,相信我吧!」
中年男子猶豫了,停下動作詢問父老鄉親:
「要不,先不喫了?」
人們也大多鬆了口氣:
「算了算了,瘦得皮包骨頭了,身上沒幾兩肉,喫觀音土還能撐幾天。」 
「要是騙我們,再喫她不遲!」
被扔到地上的我,渾身抖得像小雞仔一樣。
我感激那個及時出現的少年。
可惜我當時身體倒懸,又被嚇破了膽,根本記不清他的模樣。
再望向人羣時,少年已經離去。
三天後,糧食果然到了。
不過來的是朝廷的賑災糧。
人們排隊領了粥,枯瘦蠟黃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我不僅逃脫了被煮的命運,還有幸被當朝的太子殿下親自餵食,將我從閻王殿搶了回來。
我感激地望着宋祁淵,不知爲何,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忽然變得扭曲駭人,張着血盆大口朝我撲來。
「救命啊!」
我大叫着醒來,驚起一身冷汗。
霍囂正坐在我牀邊的輪椅上,目色沉沉地盯着我。
我給他當丫鬟後,他就讓人在起居室的隔壁專門給我隔出一間小室,跟他的房間是相通的。
既方便我伺候他,也方便他監視我。
他在男女大防這塊表現得一直很君子,從不踏足我的房間,也不讓他的手下驚擾我。
所以對他突然出現在這裏,我着實有些震驚。
「做噩夢了?」
「嗯。」
他以手支頤斜睨着我,突然笑道:
「你這口音,有點重啊。」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方纔從夢中驚醒,不小心冒出了平陽郡的方言。
來到京城後,我因爲口音被父親嫌棄,被繼母和妹妹恥笑。
宋祁淵更是罵我難登大雅之堂。
冊封典禮上,他嚴令我不準開口說話,以免丟他的臉。
後來我拼命練習京城的口音。
宮廷宴飲,我會提前練習好幾遍,力求做到吐字清晰,儀態端莊,宋祁淵才漸漸滿意了。
如今又被霍囂嘲弄,我難堪地垂下頭:
「公子是不是覺得很難聽?」
「沒有。」他神色認真,「很好聽。」
我愣住了。
家鄉話得到了逆賊頭子的讚美,我心裏竟湧起一股暖意。
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幸虧沒有在家鄉籍貫上跟他扯謊,不然豈不是露餡了?
霍囂眼底閃着細碎的笑意,不知爲何來了興趣:
「你……再說幾句?」
「啊?」
怪尷尬的,我扯了扯被子蓋住下半張臉,有點不想說。
他眼底的笑意散去,很快換成無盡的悲涼和落寞。
「算了。」
他轉着輪椅,徑自離開房間。
不過我發現,自那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
有次他聽見我的肚子咕咕叫,問我是不是沒有喫飽。
其實我是故意留着肚子,因爲他的夜宵特別好喫,他又喫的少,剩下的都會便宜我。
霍囂不知道我的盤算,冷冷道:
「以後想喫什麼就跟伙房說,別顯得我跟管不起飯一樣。」

-10-
宋祁淵被京稷營找到,已經順利回到皇宮。
皇后娘娘不願被逆賊侮辱,主動跳下懸崖,至今下落不明。
這是趙行舟從外面帶來的消息。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充滿懷疑精神:
「皇后不可能跳崖,她不是跟狗皇帝一起回去了嗎?」
他們只要細查就會發現,跟「狗皇帝」一起回去的是林家二小姐林書蕊。
那麼皇后到底是誰,很容易懷疑到我頭上。
我心裏一下子揪了起來。
趙行舟道:
「屬下已派人去追查皇后的下落,如果抓到可作爲人質。」
「就算殺不了皇帝,殺了皇后也能振奮一下士氣。」
「對,把皇后凌遲處死,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我捧着滾燙的茶盞,一時忘了遞過去。
霍囂臉上沒什麼表情,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衣袖上的灰塵:
「不必,把人都撤回來吧。」
待他們走後,霍囂側頭,望着在旁邊站着僵直的我:
「不燙嗎?」
「啊?」
我低頭看一眼茶盞,猛地鬆手。
茶盞碎裂,茶水把他整潔的衣襬濺溼了一大片。
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幾乎條件反射似的磕頭請罪:
「公子饒命!」
霍囂無奈地扯扯脣角:
「我是逆賊,不是皇帝,不會動不動要人性命。」
「……嗯。」
他看了我的手一眼,讓人拿來燙傷膏:
「伸手。」
被人捏着手指塗藥的時候,我總覺得過於親密,下意識想要把手抽回來。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手上卻沒松:
「還防着我不成?這裏沒有女人,難道讓伙房的柳姨和楊姨過來給你上藥?」
想起曾把我的臉塗成猴屁股的倆大娘,我立馬老實了。
霍囂低着頭小聲威脅:
「再不老實,我讓趙行舟給你塗。」
其實我躲霍囂不是因爲男女之防,而是骨子裏不習慣這種親近。
自從孃親死後,再也沒有人與我親近過,大多數人連碰我一下都怕髒了自己的手。
對霍囂來說,上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順手的事,卻在我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就像長期深處黑暗之人猛然見光,會覺得光亮刺眼。 
他忽然喚道:「小翠。」
「嗯。」
「你相信皇后跳下懸崖了嗎?」
我心裏頓時緊張起來:「奴婢不知。」
「皇后對你好嗎?」
「皇后娘娘是個很好的人。」我誇自己。
他點點頭,已經給我塗好了藥,正把藥膏放回藥箱:
「皇后是你的主子,她下落不明,你怎麼不擔心?」
一瞬間我內心千迴百轉。
他難道已經懷疑我的身份了?
我垂下眼睫,不動聲色:「自然是擔心的,奴婢怕說出來讓公子不高興,所以不敢提。」
「嗯。」
霍囂沒再說什麼,但我心裏反而越發不踏實。
趙行舟看起來是個莽夫,實則非常狡詐。
他爲了試探我的身份,故意挑我不設防的時候在身後大喊:
「林穗!」
正常人聽到自己的名字會下意識回頭。
但我前十五年都隨母姓,對新名字的反應能力遲鈍,正好躲過一劫。
我還偷聽到,趙行舟在霍囂面前說我的壞話:
「我就不明白,您爲什麼這麼護着她?您一向聰明絕頂,難道不懷疑她的身份嗎?」
霍囂神色淡淡:「她是個可憐的姑娘。」
趙行舟無語抓狂,突然想到什麼,驚愕地瞪大眼睛:
「主子,你該不會看上她了吧?」
「你身邊可從來沒有過女人,什麼時候必須要讓丫鬟伺候了?實在不行我去伺候你。」
霍囂一臉無語:「行舟,我自有打算,你不必爲難她。」
看來我暫時安全了。
可是紙包不住火,萬一哪天他們發現我的身份呢? 
當務之急得趕緊逃出這裏。

-11-
霍囂不僅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他剛畫完一幅畫,神色幽怨地問我:
「小翠,你有沒有覺得他很醜?」
我眼巴巴湊過去看。
畫上的人是個年輕男子,身材頎長,一雙桃花眼看起來風流多情,其它五官相對普通了些。
我如實回答:
「不醜,但跟公子的容貌相比就差遠了。」
霍囂沒再說什麼,但是從他漸揚的嘴角可以看出,對我的答案很滿意。
我趁勢問道:「畫上的公子是您什麼人吶?您畫了他這麼多畫像,想來是您很重要的人吧?」
霍囂道:「他是鎮南王世子,宋輕塵。」
鎮南王是先皇的弟弟,奪嫡失敗後,先皇派他去鎮守楚地。
宋祁淵落難後,鎮南王讓兒子帶着兩萬大軍北上,美其名曰幫忙尋找陛下行蹤。
如今宋祁淵已經回宮,用不着他們的「好心襄助」了。
但是他們並沒有半路折返的意思。
兩萬大軍即將渡過黃河,不日便能抵達京師。
想來,霍囂想利用宋輕塵,在朝廷再次掀起風浪。
經過我這些日子的觀察,後山有條小河,河邊的蘆葦已經長得高了,非常適合藏匿。
我打算從那裏逃出去。
霍囂最近每天把自己關在地下室,我清晨把他推進去,傍晚把他推出來。
他不讓任何人打擾,中午的時候,我會進去給他送一頓飯。
我悄悄觀察過裏面的佈置,有大小不一的刀子,雜七雜八的顏料,還有新鮮的豬皮,一眼望去非常滲人。
這天我進去送飯的時候,瞅準機會,一棍子把他敲暈了。
我捆了他的手腳,搶了他的令牌,臨走之前朝他鄭重鞠了個躬: 
「我不想傷你,對不住。」
這一路我已經踩過好多次點,輕車熟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離開這裏後,我打算找個活計,去客棧後廚幫人刷碗,或者做點繡工,養活自己應該不成問題。
要是能攢下錢,過幾年就回平陽郡一趟,給娘上個墳。
至於皇宮和林府,我是絕對不會回去了。
很快來到河邊,只要藉着蘆葦蕩裏的掩映,往河流下游走,就能離開這座山頭。
但是河邊站了一個人,似乎在那裏等了很久了。
蕭瑟秋風裏,他負手而立,月白色的衣袍下襬輕揚,背影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
我正要躲,他已經轉過身來,嘴角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上哪兒去?」
我傻眼:「你你你、你不是瘸子?」
「我從沒說過自己是瘸子。」 
他往前走一步。
我後退一步,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那你爲什麼坐輪椅?」
「懶得走。」
霍囂果然是個奇葩。
我朝他身後定睛望去,大喊一聲:「趙行舟?」
趁着霍囂轉身的功夫,拔腿就跑。
沒跑出多遠,我就跑不動了。
霍囂手中有團金燦燦的絲線,在他手中靈活多變,近可探囊取物,遠可傷人奪命。
此時,金線像有生命一般勾在我的腰封上。
霍囂輕輕一拽,我便被拖了回去。
腰封散開,外裳失去束縛隨風散開,像在風中亂舞的蝶。
後腰落在他的掌中,他用手撐了我一下,唏噓道:
「跑得挺快啊……」
我又羞又怒:「原以爲你是正人君子,沒想到竟然是個登徒子!」
霍囂嗤笑一聲,眼裏閃着戲謔的光芒:
「正人君子?」
他微微欠身,垂首湊在我耳側:
「皇后娘娘的誇獎,在下愧不敢當。」
我登時身體僵硬,連整理衣衫的動作都忘了。
溫熱的鼻息似乎還在臉頰邊縈繞,我抬起頭,臉色煞白地望着他: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12-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我,不答反問:
「怎麼,伺候我伺候得不耐煩了,想回宮享受榮華富貴?」
「……」
「皇帝都不要你了,還回去幹什麼?」
我怒道:「不用你管!」
我想奪回他手中的腰封,他卻搶先一步,慢條斯理地揣進自己懷中。
「別回去了。」他淡淡地說。
金線如靈蛇一般捆在我的腰上,代替了腰封的用處。
霍囂牽住金線的另一頭,臉上森寒如冰:
「你要是實在想回去,過幾天我送你回去。」
我咬牙切齒,心道誰願意回那個破皇宮。
他要是個尋常富貴公子,留在他身邊當丫鬟也不錯,喫喝不愁。
可他是朝廷叛賊啊,朝不保夕的,我這身份又敏感,要是不跑很可能連小命都沒了!
他用金線捆着我的腰,牽着我往回走,中間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就像牽着一隻羊、一隻猴。
幸運的是這一路都沒什麼人。
倒黴的是碰上了趙行舟。
他一臉震驚:
「主子,你這是在幹什麼?你倆在幹什麼!」
霍囂晃晃手指上纏着的金線,然後衝我微微一笑:
「和小翠鬧着玩呢。」
「是吧,小翠?」
我倒吸一口涼氣,不想吭聲。
回到房間後,霍囂收了手中金線,淡聲道,
「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在雲舟面前尤其不要提,否則……」
「啪~」
我扇了他一巴掌。
但是打他的時候我露怯了,所以那一巴掌失了力道,落在他臉上大概不疼不癢的,不僅毫無威懾力,還有點滑稽可笑。
霍囂眨眨眼,似乎是在確認是不是真的被我打了。
我伸出手,很小聲:
「你剛纔太過分了,把腰封還給我。」
他在捱打的地方摸了一會兒,接着伏到案上,把頭埋在臂彎裏,肩膀一聳一聳。
「……」
「你是在笑嗎?」我問。
他不僅笑了,而且笑得直抽氣,捂着胸口問我:
「你是不是沒打過人?」
「慫成這樣?」
「你怎麼當的皇后哈哈!」
「……」
被嘲笑了。
我們當乞丐的從來都是卑微乞討的嘴臉,哪敢跟人動手,即便當上皇后也是被人欺負的命。
我深吸一口氣,仰着頭跟他講道理:
「腰封是私人之物,你把一個女子的私物揣在身上成何體統!」
霍囂眼角閃着狡黠的光芒,威脅道:
「再敢逃跑,我就把你的腰封交到宋祁淵手上。」
「你說他會怎麼想?」
我喘了一口粗氣,惡狠狠地瞪着他:
「隨他怎麼想,他連我的命都不在乎,還會在乎我的清白嗎?」
「你要喜歡就留着吧,我不要了。」
霍囂早已知道我皇后的身份,我卻費心遮掩,努力在他面前扮演合格的丫鬟形象,在他眼裏肯定像小丑一樣滑稽。
既然攤牌了,我也不用裝了。
不伺候他了。

-13-
霍囂戌時準時沐浴。
我沒給他準備熱水,也沒往水桶裏撒花瓣。
他只好使喚趙行舟給他準備熱水和撒花瓣。
趙行舟極爲不爽:
「主子,屬下伺候您不要緊,但是爲什麼不讓小翠幹?她留在這裏是喫閒飯的嗎?」
霍囂含糊其辭:「她自有別的用處。」
趙行舟幽幽轉向我,上下掃視一圈後,目光逐漸變得鄙夷,唾道:
「狐狸精,你別得意得太早!」
隨即憤而離去。
我潛入霍囂沐浴的房間,把他的衣服偷了。
然後搬個小凳子在門口嗑瓜子,曬着暖融融的太陽。
少頃,房內傳來吶喊聲:
「小翠,我的衣服呢?」
「林穗,你別敬酒不喫喫罰酒。」
我充耳不聞。
直到一根金線纏住我的手腕,無情地將我拖入房中。
屋內水汽蒸騰,高大的浴桶露出霍囂俊美的臉和光裸的肩部,我連忙把臉別過去。
他故意再將我拉近幾分,我就貼在浴桶邊上,只要往下瞟一眼,就能將水中的光景一覽無餘。
我一點也不敢低頭,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但霍囂不知道怎麼想的,一下子從水裏站了起來!
我嚇得死死閉上眼睛。
懷裏的衣裳被他搶過去,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裳的聲音,
但是剛纔畢竟有些措手不及,隔着濛濛水汽,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虛影。
健碩的胸膛,滴落着水珠的勁瘦腰身,修長筆直的雙腿,還有……
我快要哭了,臉上一片熱燙。
頭一次見到沒穿衣服的男人,我是不是不乾淨了?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小皇后,你這膽量不行啊。」
我雙手捂着眼,霍囂在我的手背上彈了一下:
「怎麼跟未出閣的小姑娘似的,害羞成這樣還敢藏我衣服?」
我手指間露出一條縫,確認他已經穿好衣服了,才鬆了一口氣。
他身上熱乎乎的水汽撲面而來,溼噠噠的頭髮貼在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睛明亮有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臉上躁得慌,更不敢抬頭看他了。
霍囂把纏在我手腕上的金線收回去,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的小紅點。
他奇道:「這是什麼?」
前年被父親帶回林家的時候,繼母林夫人高坐明堂,淡淡地瞅了我一眼,接着用手絹捂住口鼻,一臉厭惡:
「這就是那個當叫花子的女娃子啊?」
「在那種地方大街小巷地亂跑,也不知道還乾淨不乾淨,可別辱沒了我們林家的門風。」
父親哈着腰:「夫人提醒得極是。」
我當時很受打擊,提前洗了澡換了乾淨衣裳纔來見林夫人的,爲什麼還會被嫌棄不乾淨。
很快,林夫人讓婆子把我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尤其是檢查某個地方的時候,弄得我很不舒服。
那天之後,我的小臂上被點上一粒嫣紅的守宮砂。
進宮之前,宮裏的嬤嬤教我規矩,我才明白守宮砂意味着什麼。
霍囂好像也明白。
「你……」他嚥了口唾沫,神情顯得有些侷促,「你不是去年就進宮了嗎?」
我急忙抽回手,低着頭把衣袖整理好:
「用你管。」
好在他也沒有追問,道:
「晚點過來,把你的腰封拿走。」
「現在不能拿嗎?」
霍囂邪氣地笑了笑:「現在恐怕不行。」
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忽然身子一輕。
「噗通!」
水花四濺。
我被他扔進了浴桶裏。

-14-
從小到大,我要麼忍氣吞聲,要麼卑微祈憐。
從來沒有人像霍囂一樣,激起了我強烈的勝負欲和鬥爭精神。
爛命一條就是幹。
我去拿腰封的時候,霍囂正坐在銀杏樹下品茶。
金燦燦的葉子折射着日光的餘暉,霍囂身穿淺青色錦衣,頭髮用一根黑玉簪挽起,儼然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
趙行舟說,鎮南王世子已經帶兵越過黃河,擇日抵達京師。
霍囂攏了攏寬大袖袍,望着遠山夕陽漸落,神色落下幾分黯然:
「明日就是中秋了,讓兄弟們好好喫一頓。」
「繼續按計劃行事。」
趙行舟應聲退下,臨走前例行瞪我一眼。
我有種預感,我在這裏呆得時間不會太久了。
霍囂斜支着腦袋,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眯眼打量我一番:
「洗澡水好喝嗎?」
我伸手:「東西還我。」
他換了個更愜意的姿勢,跟從前一樣頤指氣使:
「在屋裏,推我回去。」
通往他起居室的路上有段很長的斜坡,我在這裏推了他無數次。
從前我當他是瘸子,一直推得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但是現在,我已經失去那種精神了。
我鉚足了勁把他推到斜坡頂端,然後側身一避,突然撒了手。
霍囂坐在輪椅上順着斜坡往下溜,一邊出溜一邊尖叫,這樣的畫面想想就很好笑。
可是狡詐如他,居然把我也給扯下去了!
輪椅翻了,差點撞到我的頭,霍囂一腳把輪椅踢開,正準備起身時,我一下子拽住他的衣裳。
於是兩個人以奇異的姿勢抱着打滾下坡。
我死死閉上雙眼,一邊往下滾一邊尖叫。
霍囂一路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什麼。
尖叫聲引來了還沒走遠的趙行舟。
霍囂的手還搭在我的後腦勺上,剛纔滾下坡時,他好像順手護了我一下,使兩個人的姿勢變得更加曖昧。
趙行舟怒其不爭地質問:
「主子,你還記得我們的目標嗎?」
霍囂胸前的衣裳被我抓得散亂,露出一塊熟悉的布料。
我順手一抓,拿在手中展開:
「咦,我的腰封這不在你身上嗎?」
趙行舟眼珠子快要掉下來了:「造孽啊,你們竟然已經到了這一步!」
霍囂沒有理會他,立馬把我的腰封奪了回去。
趙行舟:「……」
趙行舟走了。
霍囂盯着我的腰封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久,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握住我的手腕,急得跟什麼似的:
「你這腰封是從哪裏來的?」
「當然是宮裏的。」
「不是。」他指着上面的刺繡圖案,語氣幾乎帶了央求,「這個,哪來的?」
「小兔子嗎?我自己繡的。」
霍囂眼圈發紅,輕輕摸着上面的刺繡,聲音帶了幾分沙啞:
「它爲什麼是綠色的?爲什麼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
我憶起在椒房殿的那個傷心的晚上,繡了很多隻小兔子。
繡在枕頭上、被子上、腰封的背面,所有能繡的地方。
我如實道:「曾經有位好心的夫人,送給我一件棉襖,上面繡的小兔子就是這樣的。」
「什麼時候送你的?」
「快十年了吧。」
「十年了,還記着?」
「當然要記得!」我認真道,「棉襖我還留着呢,雖然早就穿不上了,但恩情不能忘。」
霍囂眼眶紅了,眼睛裏似乎有淚光閃爍。
他吸了吸鼻子,笑着揉了我的腦袋一把。
平心而論,霍囂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了,這張臉無論看多少次都驚爲天人,導致我不好意思老盯着他看。
可是這次,我放肆地打量了霍囂很久。
他難得好脾氣,由着我盯。
眼前浮現出霍夫人溫柔美麗的臉,在某些地方,跟眼前這張臉漸漸重疊。
一個從未有過的猜測在腦海中迸發,我抓住他的胳膊,問道:
「霍囂,你是哪裏人?」
他怔了一下,說了個我沒聽過的地名。
「你去過平陽郡嗎?」
他把腰封丟給我:「沒有。」
我不信:「那你剛纔爲什麼反應那麼大?」
他直起身,優雅地拍拍身上的土:
「小時候被兔子咬過,那兔子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我至今後怕。」
「……」
我覺得他沒有說實話。
只是我想不通,宋祁淵曾經到平陽郡賑災,那裏的百姓對他感恩戴德,萬萬不可能反叛朝廷。
而且霍家家境殷實,樂善好施,教導出來的孩子又怎會落草爲寇,跟朝廷對着幹?
同樣姓霍,應該不會這麼巧吧?

-15-
次日便是中秋,寨裏十分熱鬧。
許是大過節的緣故,霍囂不但沒再捉弄我,而且大發善心,賞了我兩根雞腿。
我搖頭:「不喫雞腿。」
「……你還挑食?」他不敢相信。
我得寸進尺:「想喫餃子。」
他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把餃子端到我面前,順手推過來一碟子醋。
餃子是白菜肉餡兒的,很好喫。
我喜滋滋地想,霍囂雖然喜怒無常偶爾發癲,但大多時候還挺好的。
尤其這副皮囊更是萬裏挑一,十分養眼。 
我記憶中的霍夫人,也美得跟仙女似的。
她溫柔地跟我說:
「小姑娘,要是沒飯喫了,就到我家後門,我讓管家給你留着饅頭。」
那時我身體瘦弱,搶飯搶不過別的小乞丐,要不是霍夫人偷偷開小竈,我不知道能活到幾歲。
還記得有一年除夕,雪下得密密麻麻。
霍老爺讓人包了餃子,分給我們這些叫花子喫。
他說無論是誰,都要快快樂樂把年過好。
我穿着霍夫人送的棉襖,喫着霍老爺賞的餃子,在漫天風雪裏呲着大牙笑。
最後笑着笑着,和同伴抱在一起哭得涕淚橫流。
「吧嗒」一聲,眼淚掉進裝醋的小碟子裏。
霍囂嚇了一跳。
我淚眼朦朧地抬頭,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
「公子,你老家真的不在平陽郡嗎?」
他放下筷子,有點生氣了:
「說不是就不是,有搶着跟逆賊攀關係的嗎?皇后娘娘。」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小聲說出來的。
我再也不敢多言。
趙行舟喝多了,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孫兒不孝」,把喫的東西全都吐了。
剩下的人也是半醉半醒的狀態,我從他們的前言不搭後語裏,聽聞了他們的遭遇。
有人的妻子被惡霸搶去,家庭破碎:有人給地主家勞作,討債無門:有人爹孃被庸醫害死,無處伸冤:有人做小生意不交保護費被砸了門店,投狀反捱了杖刑……
我見識過他們在皇宮掀起的霍亂,便以爲他們凶神惡煞,毫無人性可言。
可是,他們沒有欺壓百姓,沒有掠奪財物,只是被命運折磨得沒了去處,又討不來公道,纔不得不落草爲寇。
他們不過是一羣淪落天涯的苦命人。
霍囂雖然喝了很多酒,依然很清醒。
我很想知道,他又爲何跟朝廷爲敵?
霍囂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道:
「小翠,你回去吧,這幫人粗野,待會耍起酒瘋來別嚇着你。」
「哦。」
他把面前的月餅遞過來,正眼沒瞧我:
「我不愛喫,你拿走。」
我連盤子一起端走了。

-16-
半夜,我被一陣「唰唰」的聲音吵醒。
我披衣起身,只見外面圓月高懸,灑下一地清輝。
空曠的院子裏,霍囂正在銀杏樹下舞劍。
他身上只穿了一身潔白的中衣,黑色的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左手提着酒罈子,右手隨意挽出幾個劍花。
身子後仰時,他拎起酒罈喝了一口,腳碾樹葉往後踉蹌幾步,帶着蠱人的醉意。
烈酒順着他的喉結滑落,他突然橫臂一掃,劍風大開,驚起銀杏樹一片響動。
他舉酒對月,念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忽而劍勢變弱,他提酒再飲,聲音變得蒼涼悲愴: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
唸到「思悲翁」時,語調陡然低落。
他收了劍勢,只留給我一個孤絕冷傲的背影。
我在門邊佇立良久,忽然有種感覺。
我大概再也忘不了,這個在月光下狂歌痛飲的少年。
霍囂帶我去屋頂上看月亮,問我想不想回皇宮。
我說不想。
他又問我想不想宋祁淵,畢竟是名分上的夫妻。
我說更不想。
霍囂清俊的眉眼閃過淡淡的哀愁:
「說不定什麼時候,朝廷的軍隊就會攻過來。」
「其實,外面的世道更難,尤其對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來說,沒有家人,沒有靠山,很容易被人欺負。」
「要是遇到麻煩,你毫無招架之力。」
他好像早就看透了我的想法,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
「回皇宮吧。」他說。
「啊?」
我對他突然的提議有些震驚,一時弄不明白,他把我困在這裏這麼久究竟圖什麼,圖再把我送回去?
霍囂晃了晃已經空了的酒罈子,突然笑了起來:
「你連打人都不會,怎麼保護自己。」
「已經伸出去的巴掌,如論力度怎麼樣,別人都會記仇,所以不如往狠了打。」
「惡人不會因爲你的心軟感激你,不會因爲的懦弱放過你,受欺負了就要還回去。」
我訥訥地看着他:「怎麼突然跟我說這些?」
他站起身揉揉我的腦袋:
「傻子,別人隨手施捨你一點好,你就記那麼久。」
「別人對你不好,怎麼就不知道反擊呢?」
我心道,我是不想反擊嗎?雞蛋跟石頭如何硬碰硬。
他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
「你連我都敢算計。」
我心裏「咯噔」一下。
原來內心深處,我對他的信賴已經超出了想象。
我敢那樣跟他鬧,是因爲相信他不會真的傷害我。
換作別人,定是不會對我手下留情的。
那晚我就感覺霍囂不太正常,但他的口風向來嚴謹,搞得我雲裏霧裏。
第二天醒來,霍囂不見了。
沒有人告訴我他去了哪裏,趙行舟成了臨時管家,每天都很忙。
我還是衣食不愁,沒有人欺負我,但也沒有人理我,沒有人主動跟我說話。
我心慌得厲害,霍囂不在,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門外的守衛依舊,但整個山寨安靜了很多。
就這樣過了六七天。
鎮南王世子宋輕塵帶兵攻進山寨。
都到這個時候了,霍囂依然沒有出現。
我不知道該幫着哪一方,實際上我也沒有能力幫助任何一方,再加上我身份敏感,只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的喊打喊殺聲漸漸弱下去,山寨裏燃起熊熊烈火,雙方人馬四下奔逃。
我用溼布捂住口鼻,茫然地不知該何去何從。
在一片濃煙滾滾中,有人逆行而來。
只見他身形頎長,銀色鎧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盔甲下露出一雙風流俊俏的桃花眼。
這個人我見過的,在霍囂的畫上。
他是鎮南王世子,宋輕塵。
他精準地找到了我的藏身之處,在一片火光中拉着我往外跑:
「皇后娘娘,臣救駕來遲,快跟我走。」

-17-
像擺脫不了的宿命,還是要回到那個宮裏。
偌大的山寨說沒就沒了,霍囂也下落不明,我心中十分不安。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宋輕塵從未見過我,爲何一眼就認出我是皇后?
我藏身在霍囂的地下室,位置非常隱蔽,宋輕塵爲何能輕易找到?
我掀開馬車的簾子,總覺得宋輕塵的背影無比熟悉。
他是鎮南王獨子,聽聞他年少聰慧,性喜奢靡,最大的毛病便是風流浪蕩,經常幹些不着調的事。
宋輕塵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回首笑道:
「娘娘怎麼總是偷看臣?」
我敷衍道:「歸心似箭,想看看距離京城還有多遠。」
三日後,抵達京城。
宋輕塵端了逆賊老巢,營救回當朝皇后,引起不小的轟動。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來者不善。
宮裏剛經歷一次創傷,他一旦發難,必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可是他什麼都沒做,老實得很。
他把兩萬大軍留在距離京城百里外的地方,只帶了十幾個隨從進京,入宮前乖乖讓人卸了甲冑。
宋祁淵一身玄衣坐在御案前,淡淡地掃了我一眼,眼底看不清的情緒。
宋輕塵規規矩矩地行了君臣之禮:
「臣已將皇后娘娘平安帶回。」
「臣找到皇后娘娘的時候,娘娘一身粗布麻衣,被惡賊逼着擔柴挑水,想是喫了不少苦。」
我心下狐疑,我在山寨穿得還不錯,也沒有擔柴挑水,宋輕塵爲什麼要說謊?
但這套說辭是我在賊窩能活下來的最好解釋,我沒有拆穿。
宋祁淵也沒有再看我一眼,目光從我身上移開,陰陽怪氣道:
「世子能孤身進宮,讓朕很意外啊。」
宋輕塵恭謹道:
「臨行前父王千叮萬囑,萬事以陛下的旨意和安危爲先,臣帶兵進京只爲剿滅叛賊,豈能讓外面的風言風語離間了我們的君臣關係。」
宋祁淵眯起眼睛,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他起身走到宋輕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輕塵吶,朕兄弟緣淺,你是朕唯一的堂弟,既然大老遠來了,不如就在宮裏住一陣子,咱們兄弟倆也親近親近。」
連傻子都聽得出,宋祁淵想變相軟禁宋輕塵,趁着外面兩萬大軍羣龍無首,一舉殲滅。
宋輕塵彷彿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露齒一笑:
「一切系聽陛下安排。」
「還有城外的兩萬兵馬也要獻給陛下,請陛下笑納。」
宋祁淵滿眼不可置信:「你、 你說什麼?」
宋輕塵親手將虎符呈上,嘆道:
「楚地貧瘠,這幾年糧食收成不好,實在養不了這麼多兵,不如交到陛下手中,有他們保護陛下,以免宵小之輩再起異心。」
宋祁淵瞪大眼睛,直到那枚虎符真的落在自己手上,才相信發生了什麼。
他臉上的陰霾幾乎瞬間一掃而空,極力遏制着心頭狂喜:
「楚地糧食收成不好怎麼不跟朕說,立即傳朕旨意,免楚地五年賦稅,賜鎮南王黃金千兩,美人十名。」
「輕塵吶,你還想要什麼賞賜?」
宋輕塵謝過恩典,笑道:
「臣什麼賞賜都不要,父王年近五十才得了臣一個兒子,臣兄弟緣淺,只求能夠經常進宮,陪伴陛下左右。」
「哈哈,好!」宋祁淵大笑,「朕在宮外給你準備府邸,宮裏也給你備好住處,你想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缺什麼就跟朕說。」
宋輕塵看起來是那樣純真無邪。
可他轉身而過時,眼中殺意迸現。
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神色說不出的古怪。
我嗅了嗅,空氣中似有月麟香的味道。
好熟悉,是霍囂身上慣用的香。

-18-
大殿內只剩下我和宋祁淵。
明明才一個多月沒見,我卻感覺宋祁淵那樣陌生,如隔滄海桑田。
他沉默許久,我跪得膝蓋發疼,才聽他道:
「你還真是命大。」
還、真、是、命、大。
沒有一絲對我回來的期盼,沒有一點對我活下來的喜悅。
我叩首:「承蒙陛下福澤庇佑。」
他臉色陰沉地看我一眼,猛地拉開我的袖子。
潔白光滑的胳膊上,守宮砂嫣紅昳麗,豔如血滴。
宋祁淵鬆了一口氣,神色終於緩和:
「起來吧,苦了你了。」
「皇后爲護駕主動跳下馬車,朕心甚慰。」
我內心悲涼地望着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從未覺得人能厚顏無恥至斯。
進京的路上我便聽說,林書蕊已被封爲貴妃,冊封典禮盛大隆重,毓秀宮恩寵不斷。
我今時面對宋祁淵的心境,已經大爲不同,只覺得跟他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生死、恩義、情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冷淡,也或許宋祁淵本就沒什麼想跟我說的,只道: 
「椒房殿你繼續住,書蕊剛入宮不久,你多讓着他。」
「是,謝陛下隆恩。」
沒想到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路。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開口:
「皇后,朕怎麼覺得,你好像胖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
竟然……長胖了?
望着他狐疑地神色,我硬是編了個理由:
「臣妾在賊窩要幹很多活,要是喫不飽就沒有力氣,只能逼自己多喫。」
他沒有再深究,只道:「回來了就好。」
回椒房殿的路上,我加快腳步,祈禱不要碰上林書蕊,最好往後各過各的,永遠碰不上。
但她顯然早就等着我了。
她穿了嬌嫩的淡粉色宮裝,閒適地靠在長廊欄杆上餵魚。
蔥白的手指捏起碗裏的魚食,她以上位者的姿態隨意往水裏撒了一些,引起小金魚紛紛冒頭爭搶。
林書蕊的聲音細膩又溫柔:
「春杏你看,這些金魚搶起飯像不像叫花子呀?」
春杏是她的陪嫁丫鬟,在林府的時候便經常給我難堪,羞辱起我來簡直手到擒來:
「是呢,娘娘,不過金魚金貴,叫花子低賤。」
「叫花子要飯,還得給人磕好幾個響頭呢!」
她身邊的宮女全都大聲笑了起來,紛紛挑釁地望着我。
我對林書蕊有種根植於心底的恐懼。
每次都條件反射似的想逃,然後遭到更嚴重的羞辱和懲罰。
林書蕊笑靨如花地望着我:
「姐姐,碗裏還剩下許多,你喫不喫?」
她抬起繡花鞋,把魚碗踢到我面前,催促道:
「姐姐以前可是連狗食都不嫌棄的呀。」
在林府時,我因爲洗壞了林夫人的綢緞衣裳,被罰三天不許喫飯。
餓得快要昏過去的時候,林書蕊拿着一根雞腿讓我聞了聞,然後扔到了大黃的碗裏。
她讓人把大黃的碗端到我面前:
「姐姐,雞腿變成狗食了,你喫不喫?」
聖人說,君子不喫嗟來之食。
聖人大概沒有捱過餓吧。
算來這輩子,我唯一一次挑食竟是在叛賊首領面前。
我跟他說,不想喫雞腿,想喫餃子。
他就把餃子推到了我面前。
他離開前的那一晚,還對我說過幾句話:
「你連打人都不會,怎麼保護自己。」
「惡人不會因爲你的心軟感激你,不會因爲的懦弱放過你,受欺負了就要還回去。」
因爲我的身後空無一人,所以我膽小怕事,誰也不敢得罪。
可是,無所依仗也意味着無所顧忌。
周圍的人顯然早被清理過了。
我拿起地上的魚碗掂了掂,挺沉的。
我後退兩步,朝着林書蕊的腦袋,重重地砸過去。

-19-
尖叫聲劃破長廊的寂靜。
林書蕊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鮮紅的血從春杏的額頭上淌下來。
春杏關鍵時候給她擋了一下。
真可惜,要是砸到林書蕊的腦袋上,血色肯定更鮮亮。
「賤人,你瘋了!」
林書蕊當即讓人把我扣住。
她帶着腦袋流血的春杏,以一種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大搖大擺地前往乾元宮告狀。
她習慣性地看低我,卻渾然忘了,我明面上還是皇后。
她從未想過我敢反抗她,氣得一時失去了理智。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爲時已晚。
許多宮人都看見了,宮人也就罷了,還有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鎮南王世子。
宋輕塵穿着一身靚麗的紫色錦衣,嘴裏磕着瓜子,伸長脖子看熱鬧。
宋祁淵的臉黑成一團,壓着聲音道:
「貴妃,春杏畢竟是個奴才,你當衆讓人扣押着皇后,傳出去讓朕的臉面往哪擱?」
我慘兮兮地抬頭,露出被打得發紅的半邊臉:
「陛下恕罪,春杏亂嚼舌根侮辱臣妾與陛下,臣妾迫不得已才動手。」
「她嚼什麼舌根?」
「春杏說……」我愈發小聲,「說臣妾被逆賊玷污,早已失了清白,陛下居然讓一個髒了身子的女人當皇后。」
「放肆!」
宋祁淵將桌案上的奏摺拂亂一地,怒道:
「怪不得皇后剛回來,京城就傳出這麼多風言風語,原來是你這種刁奴碎嘴!」
林書蕊震驚地見識了我撒謊的本事。
我連自己都罵了,又專門往宋祁淵的心窩子上戳,宋祁淵深信不疑。
宋祁淵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顏面。
春杏被杖斃。
宋輕塵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
宋祁淵沉聲道:「輕塵,朕處理家事,你先回避。」
宋輕塵如夢初醒,舉着手嘿嘿笑道:
「皇兄,您忙,您忙。」
宋輕塵走後,宋祁淵立馬換了一副面孔。
他不僅沒有責怪林書蕊,反而好言寬慰了起來:
「蕊兒,朕知道你心裏委屈,以後別犯傻了,嗯?」
林書蕊抿着脣,幽怨地倚進他懷裏:
「春杏從小就陪着臣妾,沒有她在,臣妾晚上會害怕。」
「朕晚上去陪你。」
宋祁淵說完後,朝我望了過來。
若是以前,我一定心痛難當,巴巴地奢望他能明辨是非,給我主持公道。
可我現在對他沒有任何期待。
宋祁淵神色忽然不悅,擰眉道:
「皇后,你跟一個刁奴置氣成何體統?禁足三日,好好反省一下。」
果然,這纔是宋祁淵。
我回到椒房殿已是傍晚,殿裏一個宮人都沒有,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陰森森地像個鬼屋。
我呆愣了半Ŧũ₄晌,聽見有人秉燭而來。
「娘娘?」
「小翠?」
林書蕊入宮後,就把椒房殿的宮人全部撤走,只留了小翠一個,殿裏值錢的東西也都不見了。
「她敢讓人來椒房殿明搶?」我不敢相信。
「是皇上授意的。」小翠低聲道,「陛下要給您做衣冠冢,派貴妃娘娘來取幾樣您的東西。」
「……本宮還沒死!」
宋祁淵爲什麼找都沒有找過我,就那麼迫不及待地認爲我死了,他就那麼想讓我死嗎!
我盡心盡力伺候他一年,對他毫無保留地付出,我何罪之有!
我肩膀發抖,恨聲道:
「既然認爲我死了,爲何遲遲沒有宣佈我的死訊,爲何一個多月過去了還不發喪?」
小翠囁嚅幾聲,在我的逼迫下不得不說了實話:
「陛下說,如果宣佈皇后娘娘殯天,林貴妃就不能按時進宮了,不如等貴妃娘娘進宮後再、再……」
晚秋的涼風吹進來,燭火明滅,白色的簾帳被吹得高高揚起。
小翠進進出出,忙着給我整理東西,灑掃宮殿。
我蹲在房間角落裏,渾身像浸了冰一樣冷。
一個在計ţü⁾劃中本該死去的人,居然厚顏無恥地回來了。
這對他們來說,該多膈應啊!

-20-
繡着小兔子的棉襖不見了。
那是我珍貴的念想,我幾乎翻遍了整個椒房殿。
霍囂說我是傻子,別人對我一丁點好,我就眼巴巴地記那麼久。
可是別人對自己的好,本就該記在心裏。
我解了禁足那日,崔公公來傳話:
「逆賊霍囂落網,皇上讓皇后娘娘前去認屍。」
刑部大牢外,白布下面掩蓋着一具帶血的屍體。
仵作剛剛檢查過,稟道:
「此人腿折多年,年紀和身形都合得上,至於他的長相,外面衆說紛紜,還得請皇后娘娘辨認。」
宋輕塵早就過去湊熱鬧了,他今天穿了墨綠色的袍子,顏色依舊很扎眼,嘴裏含着一塊糖,半邊腮幫子鼓鼓的。
他圍着屍體瞧了又瞧,含糊道:
「霍囂這廝罪大惡極,沒想到長得還不錯。」
我壓抑着心頭狂跳,鼓起勇氣看了一眼屍體,往後踉蹌幾步。
「是他嗎?」宋祁淵沉聲問。
我把眼中的震驚適時地轉化爲對屍體的害怕和對霍囂的憎恨,尖聲道:
「就是他!」
「他就算化成灰臣妾都認得出來!」
宋祁淵點點頭,但看起來還是有些懷疑,想讓仵作再驗。
我很不懂事地開口:
「陛下,椒房殿只有小翠一個宮女,能不能再給臣妾撥幾個人?」
現在顯然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宋祁淵敷衍道:
「你去找貴妃要。」
林書蕊入宮後,宋祁淵便把六宮大權交到了她手上。
我扭扭捏捏,聲若蚊蠅:
「可是妹妹不喜歡臣妾,陛下能不能替臣妾去說?」
「而且臣妾是皇后,找貴妃要人多沒面子……」
宋祁淵怒了,當衆訓斥我沒規矩。
被我這麼一攪和,他心情很差,剛浮起來的那點疑心也散了。
他讓人把霍囂的屍體大卸八塊,扔到亂葬崗,逃竄在外的逆賊餘孽也要繼續追查。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具屍體雖然長了一張霍囂的臉,可是我一眼便能看出,那不是霍囂。
再說霍囂也不是瘸子。
我離開時,對上了宋輕塵的視線。
聽說他在宮裏過得頗爲自在,用度奢靡,舉止乖張。
他每日喝酒聽曲鬥蛐蛐,偶爾調戲幾個漂亮宮女,儼然一副紈絝子弟的浪蕩樣。
宋祁淵聽聞後也不惱,笑言:
「鎮南王從小管他太嚴,在朕這裏就不用拘束了。」
可是宋輕塵每次望向我的眼神,跟他呈現出來的性格截然不同。
他看我的目光是安靜的,像一汪清泉。
我又聞到了熟悉的月麟香。
月麟香的原料出自楚地,楚地人酷愛薰香,在宋輕塵身上聞到一點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跟霍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按照規制,椒房內殿當有八個宮女八個太監,林書蕊只讓人送來了兩個宮女和兩個太監,理由是宮中人手緊張。
我本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人少了正好清靜。
被我派去平陽郡送披風的侍衛也回來了。
我找他問起霍夫人的近況,他驚疑不定地說:
「娘娘,平陽郡沒有霍家。」
「唯一的一戶霍姓人家,早在三年前就被舉族滅門,留下的府宅至今沒人敢住。」
我驚得從椅子上站起:「被誰滅的門?」
「不知道,奴才去打聽過,說是一夜之間人全死了,鮮血流到門外,滿城的烏鴉在屋頂盤旋好幾日,沒有人敢去收屍。」

-21-
窗前落葉蕭蕭,山寨裏那棵銀杏樹要是沒有被燒掉的話,現在應是正當好看的光景。
我去了毓秀宮,向林書蕊討要東西。
她盛氣凌人地朝我逼近,捏住我的下巴:
「賤人,你害死春杏,還敢跟我討東西,是不是太把自己當玩意兒了?」
我拍開她的手,直視着她的眼睛:
「一件破棉襖而已,宮女太監不會偷,想來只有在你這兒。」
「你留着它肯定是爲了引我過來,現在我來了。」
林書蕊神色一凜,彎起眼睛望着我:
「姐姐,我突然發現你變聰明瞭。」
「不過,你敢跟我來嗎?」
我跟着林書蕊走了將近半炷香的時間,來到一處陰溼破舊的庫房。
庫房中央放置着一張巨大的棺材,上面雕刻着鳳凰紋樣的圖案,旁邊堆放着我用過的舊物和死人用的香燭冥器。
還有一塊牌匾,上書「貞順皇后林穗之墓」。
林書蕊用手絹捂着鼻子,語氣幽幽:
「姐姐,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宋祁淵讓禮部給我準備衣冠冢,「貞順」二字是他賜給我的諡號。
雖然早就知道知道這一切,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死」後之物,那感覺實在是太毛骨悚然。
林書蕊繼續殺人誅心:
「你跳下馬車之後,陛下從來沒有派人找過你。」
我問:「那父親呢?他有沒有讓人找過我?」
她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花枝亂顫:
「父親比誰都希望你死,你是他的恥辱,是他一生最大的劣跡。」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就不該多此一問。
林書蕊滿意地欣賞着我的表情:
「姐姐,你是不是一直都好奇,陛下的未婚妻當初明明定的是我,爲何突然換成了你?」
「他明明厭惡你,輕賤你,爲何還要執意要讓你當皇后?」
這個問題我曾問過宋祁淵。
他說,君子一諾,婚書既然寫了「鄰家長女」,若是違背諾言,君王的威嚴何在?
看林書蕊的反應,其中顯然另有內情。
她道:
「欽天監曾有預言,林家長女生來便是鳳命,所嫁之人必爲天子。」
「所有人都認爲這個人是我,祁淵哥哥跟我青梅竹馬,我將來做他的皇后,生來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是三年前,父親辦差回來後就多了一個你,我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
「就連母親都不知道,原來我從小敬重的好父親,早在參加科考前就已經成親了,還跟人生了孩子。」
「你知道母親有多犯惡心嗎?你知道她多恨嗎!」
林書蕊滿臉怒容地望着我:
「因爲你的出現,母親和爹爹再也不相愛了,他們天天吵架,母親夜夜以淚洗面。」
「我從林家長女變成了次女,祁淵哥哥不能履行我們的婚約,只肯讓我當妾室,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裏嘲笑我……」
我腦中嗡嗡作響。
宋祁淵曾口口聲聲說,是我搶了林書蕊的皇后之位,我欠她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原來那個荒謬的預言。
只有確保鳳命之人是他的妻,他才能放心地坐穩皇位。
想到曾經的自己居然那樣小心翼翼地討好他,祈求他的憐憫,簡直愚不可及。
林書蕊輕拭眼角的淚,揪住我的衣領,咬牙切齒道:
「我大好的人生被你毀得一乾二淨!」
「我恨死你了,林穗!」
我的情緒也已經達到了極限,推開她嘶聲道:
「那你就去恨林仲儒、恨宋祁淵,你恨我幹什麼!」
她大吼:「因爲他們是我的父親和丈夫,我恨不起來!」
「……」
我怒道:「因爲那兩個人對你好過,你恨不起來,於是報復到我這個無辜之人身上,林書蕊,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不爲所動,露出惡劣的笑意:
「這裏的東西是我特意讓禮部給你留着的,想着早晚會派上用場。」
「不是要那件破棉襖嗎?它就在棺材裏。」
「你去拿啊。」
林書蕊扶了扶鬢上的金步搖,婷婷嫋嫋地離去。
兩個太監得了她的示意,用繩子把我綁了,抬起來扔進棺材裏。
厚重的大鐵門被關上,發出一陣巨大的聲響。

-22-
光線頓時暗下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上面的一個小窗戶透進些許微光。
這裏地處偏僻,我即便叫破了喉嚨,也沒有人能聽見。
天色漸暗,四周彷彿有無數鬼影子圍繞着我。
那些爲我準備的棺材、冥器、紙錢,樣樣都十分滲人,像隨時會索我的命。
我熬着,盼着,不知道過了多久。
有人從小窗戶翻身跳了進來。
藉着窗外一點慘淡的月光,我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輪廓,不禁脫口而出:
「霍囂!」
宋輕塵在棺材邊緣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托腮望着我:
「娘娘喊別的男人的名字,小王可要走了。」
「別走。」我改口,央求道,「世子救我。」
他長腿一躍,翻身在我的旁邊躺下,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
「皇后娘娘這棺材挺寬敞啊,兩個人都能裝得下。」
我咬牙切齒:「世子想要跟本宮在這裏同生共死嗎?」
「未嘗不可。」
他一手拖着腦袋,另一隻手慢條斯理地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奇道:
「皇后娘娘怎麼就那麼確信,我會來救你?」
我眨眨眼:「你猜?」
我早就料到此行凶多吉少,出門前特意囑咐小翠:
「我去毓秀宮一趟,要是今晚沒回來,你就去找世子幫忙。」
「要是明早還沒回來,你就去稟告陛下。」
事實證明,我賭對了。
宋輕塵帶着我從窗戶翻出來,輕而易舉便離開了那間可怕的倉庫。
我本打算回椒房殿。
他阻止:「別回去了,明天把事情鬧大些。」
「那我今晚去哪?」
他邪氣一笑:「去我那兒。」
他找來一套宮女的衣裳讓我換上,然後一把將我打橫抱起。
深宮寂靜的夜色中,他抱着我大搖大擺地走過。
周圍偶有值夜的宮人路過,我只能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胸膛堅硬,寬闊,溫暖,心跳聲平穩而有力量。
「別這麼緊張,他們不敢看。」
我悶聲問:「他們都見怪不怪了,你在宮裏是不是經常調戲宮女?」
他收緊手臂,湊在我耳邊笑道:
「皇后娘娘可冤枉小王了,我第一次抱女人。」
他竟然真的堂而皇之地把我抱回了住處。
他踢掉鞋子,迫不及待地將我壓到牀榻上,衝侍女吼道:
「全都滾出去,別打擾本王的好事!」
門被掩上,侍女頃刻間撤了個乾淨。
「怎麼認出來的?」他低聲問。
我說,蛛絲馬跡可太多了,早就起疑心了。

-23-
霍囂是隻老謀深算的狐狸。
他從老早之前就計劃好了第二條路。
他生活挑剔,喜好奢靡。
練字要用澄心堂的紙,喝的必須是清明前的新茶,屋子裏要薰香,而且要用楚地的月麟香。
這一切都是在模仿鎮南王世子的生活方式和習慣。
易容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樣貌,聲音和語調可以僞裝。
但是那種熟悉感卻是無法隱藏的。
我一條一條列出來:
「你後面這顆牙比較尖,笑的時候會露出來。」
「你的頭髮很軟,跟綢緞一樣,披散着的時候格外好看。」
「即便同樣是月麟香,不同的人呈現出來的味道是不一樣的,你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嗯,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挺好聞的。」
霍囂眉眼彎起,眼睛裏泛着細碎的光:
「觀察得這麼仔細?」
我發誓,我只是非常客觀地描述在他身上發現的一些特質。
畢竟在山寨的那一個多月,我天天都能看到他。
說完才意識到,好像有點曖昧了。
他還維持着原來的動作,雙臂撐在我的腦袋兩側,但身子沒有真的貼上來。
我稍微動了動,屋子裏怎麼這麼熱。
「會叫嗎?」他問。
「啊?」
「你叫幾聲,演得像點。」
說完後,他的耳朵尖尖也紅了。
我這才明白過來,臉上頓時滾燙似火。
他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輕佻褻慢之意,甚至是難得的溫柔,但我感覺更不對勁了,緊緊閉上嘴巴,無辜又無奈地望着他。
他使壞在我的腰上掐了一把。
「啊!」
我怒道:「霍……」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哭笑不得:
「祖宗,我費這麼大勁,你可別一嗓子讓我前功盡棄了。」
好吧。
他叫宋輕塵,他叫宋輕塵,他叫宋輕塵。
一炷香過後,宋輕塵叫了一次水。
侍女把熱水和毛巾放下就出去了。
我嚥了口唾沫,尷尬地望着那盆意味不明的水:
「你想得倒是全面。」
他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輕輕晃着杯盞裏的浮沫:
「給你解繩子的時候,發現你的手很涼,你可以泡個腳。」
「……也行。」
那晚,我和宋輕塵在同一張牀上睡的。
牀簾把牀隔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耳邊是他熟悉而有規律的呼吸聲。
他和衣而睡,側身背對着我,唯一的被子蓋在我身上。
其實被子很寬,兩個人蓋也不是不行。
我雖是皇后,卻從未與宋祁淵有過肌膚之親,對他的感情也早在他從馬車上拋下我的那一刻徹底煙消雲散。
而霍囂,明明一個多月以前,我是皇后,他是叛賊首領。
我們站在完全對立的兩端,互相提防過、戲弄過彼此。
回宮後卻不約而同地站在同一戰線,互相幫襯,依偎取暖。
我望着宋輕塵熟睡的側顏,在心裏描摹霍囂的模樣。
難怪,霍囂嫌棄宋輕塵的畫像太醜,這張皮實在委屈了他。
怪不得看到霍囂的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
原來是故人之子。
霍家舉家被滅,霍囂反叛朝廷,等這事了了,我得找個機會,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身邊的人突然開口:「你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我連忙閉上眼睛。
一夜好夢。
天亮之前,霍囂悄悄把我送回那個倉庫,綁住手腳,輕輕放進棺材裏。
「還怕嗎?」他問。
我搖頭,說不怕。
他往我嘴裏塞了一塊糖,甜味在舌尖暈染開來。

-24-
皇后失蹤的消息傳到宋祁淵耳朵裏。
林書蕊雖然囂張跋扈,但她不敢真讓我出什麼事。
她原本打算把我關在裏面折磨一晚,第二天偷偷讓人把我放出來。
我即便去宋祁淵那裏告狀,也是空口無憑,還會被她反咬一口。
可是今天一早,前來開門的小太監被抓了。
小太監爲了保命,很快交待了事情原委。
沉重的大鐵門被緩緩推開,我望着宋祁淵玄色的身影,和好心陪在他身邊的宋輕塵,使勁擠下一滴淚:
「陛下,救救臣妾……」
他看到我手腳被縛、灰頭土臉的悽慘模樣,一雙劍眉擰起,不可置信道:
「你在這兒……待了一夜?」
我連連點頭,渾身不停地發抖。
林書蕊聞訊趕來時,我驚恐地往宋祁淵地懷裏縮了縮:
「妹妹,別殺我,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林書蕊震驚地想要辯駁什麼,我一頭暈了過去。
宋祁淵親眼見到我被折磨的場面,又有鎮南王世子摻和進來,就不能明着偏袒林貴妃。
不然被鎮南王當成把柄四處宣揚,難堵天下悠悠衆口。
宋祁淵有些失望:
「蕊兒,朕一直覺得你溫柔善良,所以朕才喜歡你,疼愛你,但你這次屬實有些過了。」
林書蕊自然不認,道:
「姐姐要取一件舊物,臣妾便帶着姐姐去了,哪知道姐姐忘了出來,底下的奴才不知道里面有人,誤把姐姐關在裏面,陛下……」
宋祁淵面無表情:「嗯,朕知道,六宮諸事暫時交給皇后打理,你好生歇歇。」
林書蕊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甘地質問:
「祁淵哥哥,你說過永遠只偏心臣妾一人,不會讓我受姐姐的一點委屈,這話不作數了嗎?」
宋祁淵壓低聲音:「蕊兒。」
林書蕊知道自己被算計了,抹了一把眼淚,質問宋輕塵:
「庫房那麼偏僻的地方,世子怎麼會恰好路過?」
宋輕塵用舌頭抵了抵腮,兩眼看天:
「誤打誤撞。」
宋祁淵顯然也不信這麼敷衍的藉口。
宋輕塵極不情願地解釋:
「臣在宮裏有幾個相好,昨晚跟美人約會的時候,聽說貴妃娘娘帶人去過庫房,恰好今早又聽說皇后娘娘失蹤了,前後這麼一聯繫,沒想到還真是貴妃娘娘乾的。」
宋祁淵陰沉着臉:
「聽說你昨晚把一個宮女帶回寢殿了?」
宋輕塵:「嗯吶。」
宋祁淵難得對他說了幾句重話:
「你要是看上誰就跟朕說,賜你幾個侍妾不打緊,皇宮不是青樓,你注意下分寸。」
宋輕塵兩眼放光:「臣看上誰都可以跟陛下要嗎?」
「你看上誰了?」
宋輕塵笑得極不正經:
「都是些露水情緣罷了,等臣有了心儀之人,一定告訴陛下。」
說完後,那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淡淡地朝我瞟了過來。
我慌忙把視線移開,強自鎮定。

-25-
父親下朝後,氣勢洶洶地衝到椒房殿。
他讓宮人都下去,不由分說扇了我兩巴掌,怒道:
「孽障,你敢算計你妹妹!」
「你搶了她的皇后之位還不夠,連她的六宮之權也想奪去,老夫在府上怎麼沒看出你這等狼子野心,早知道就該將你亂棍打死!」
我被扇倒在地,恨聲道:
「父親,你就不該生我,不該跟我娘成親,更不該用你那骯髒的身體碰我娘!」
他氣得胸膛劇烈顫抖,揚手又落下一巴掌:
「反了你了,竟然這麼跟老子說話!」
小翠衝進來替我攔下,跪求道:
「宰相大人,您好歹看陛下的面子,給皇后娘娘留些尊嚴吧。」
他視我如卑賤之人,即便我做了皇后,那種輕蔑和鄙夷仍刻在他的骨子裏。
他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容不得任何人染指他的一切,永遠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老夫不知鎮南王世子是有意還是愛管閒事,他幫着你欺負書蕊,老夫定要給他教訓。」
「你主動去跟書蕊道歉認錯,不然休怪老夫不認你這個女兒!」
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林仲儒,你把自己當什麼了?
憑什麼認爲我會一直忍氣吞聲,在你面前卑微乞憐?
記得小時候,我問起父親是誰,娘每次都會說出不同的答案:
「死了,被山裏的狼喫了。」
「得了花柳病,渾身長爛瘡流膿死的。」
「老天爺長眼,降下幾十道雷把他劈死了。」
所以關於父親的死因,我一直沒弄明白。
五歲那年,孃親犯了咳疾,沒有錢治病,病危之際把我託付給了嬸孃。
嬸孃家裏也很窮,養一個兒子已是艱難,有了我之後更是雪上加霜。
某天她把家裏唯一的雞殺了,看着我喫了一根雞腿,喝了兩大碗雞湯,讓我去街上找小夥伴玩。
傍晚回去的時候,嬸孃家裏的門關了。
我在外面拍了大半夜的門,一邊哭一邊喊嬸孃。
屋子裏的燭火再也沒有亮起過,院子裏始終黑漆漆一片,沒有人給我開門。
嬸孃不要我了。
從那之後我就成了孤兒,十年流浪乞討。
直到三年前,平陽郡大旱,宋祁淵帶着那時候還是戶部尚書的林仲儒前來賑災。
平陽郡百姓磕頭相送,感恩朝廷的大恩大德。
宋祁淵和林仲儒高高在上,笑得平易近人。
有個眼尖的老頭一直盯着林仲儒的臉,激動大喊:
「嘿,這不是小林子家的二兒子嗎?」
「二蛋,我是你趙叔,住你家隔壁的,你還記得不?」
「十六年前你進京趕考,我還送了你一袋煮雞蛋咧!」
老頭不僅眼尖,而且嗓門大,輕易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尚書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
人們紛紛想起,十六年前出了個厲害的讀書人,在鄉試中拿了頭名,一時轟動整個平陽郡。
他家中貧困,爲了幫他參加科舉,平陽郡的人能出錢的出錢,能送東西的送東西,就連郡上瞎了眼的老婆婆,也送了他一副親手縫的鞋墊。
讀書人跪在鄉親面前泣不成聲,發誓將來若是當了大官,定要湧泉相報。
宋祁淵眨眨眼,突然想到什麼,道:
「孤差點忘了,林尚書是平陽郡人,十六年前參加科舉,中了一甲第六名。」
被太子殿下言中,林仲儒無法否認,他臉上的尷尬很快一閃而過,換成儒雅得體的笑意:
「是啊,下官聽聞家鄉遭災,心中擔憂不已,特意請求陛下跟隨太子殿下前來賑災,能夠借天家殊榮替百姓們做點事,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接着衝鄉親們拱手作揖:
「本官自掏腰包,爲咱們平陽郡修路修橋,每家發一袋大米兩袋面,報答鄉親們的託舉之恩。」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但耿直的趙老頭並沒打算放過他:
「我們當初給你捐錢,也不是圖你報答什麼,但你媳婦兒死了十年了,你閨女還在街上要飯,你好歹管管吧?」
這下林尚書徹底愣住了。
很多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我。
一臉茫然的我被推到林尚書面前,我侷促地在髒衣服上抹了把手,不知該怎麼辦。
原來,很多年長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世,只是默契地不想提那個白眼狼。
林仲儒的臉上閃過愧疚、痛苦、悔恨各種表情,最終在衆人面前,涕淚橫流地認下了我。
趙老頭欣慰地對我說:
「孩子,跟你親爹過好日子去吧,以後不用要飯啦!」
我對趙老頭說了聲謝謝。
趙老頭是個很好的人,碰到壞孩子欺負我,他會拿着掃把將他們趕走。
臨走前,他好像嘟囔了一句:
「行舟跟着霍老爺去借糧食,走了這麼多天了,怎麼還沒回來?」
但是沒有人往心裏去。
我去了京城,也沒有過上好日子。

-26-
三更過後,霍囂如約而至。
宮人已經被我撤下,只留小翠守在門口。
他看到我發腫的臉,皺眉道:「怎麼回事?」
「林仲儒打的。」
霍囂怒道:「你是皇后,怎麼能讓他跟你動手?椒房殿的侍衛是死的嗎!」
我拍拍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最後一次了,以後他沒機會了,我找你有別的事。」
我把手中的棉襖遞給他看:
「這件衣裳你認識嗎?」
他臉上的笑容頃刻間消失,別過臉去:
「不認識。」
我不跟他廢話,拿起剪刀:「那我剪了。」
「別!」
他急忙按住我的手,慢慢奪過剪刀,整個人像是泄了氣一般,又重複了一遍,說:「別。」
我輕聲道:「我不剪。」
死鴨子終於不嘴硬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吹滅了屋裏的蠟燭,只留下一盞燭燈,朦朧的光線最適合剖開心扉:
「我派人前去平陽郡,想給霍夫人送一件披風,回來的人卻說,霍家三年前滿門覆滅。」
「你是霍夫人的孩子,對嗎?」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一直想殺了宋祁淵,宋祁淵究竟做了什麼事?」
霍囂沒有立刻回答我,他抱着那件舊棉襖,把臉埋在裏面,像依偎着母親的懷抱。
「這件衣裳是我小時候,娘給我做的。」
「我屬兔,她就在上面繡了一隻兔子,她的針腳不好,繡出來的兔子歪歪扭扭,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還是綠色的兔子。」
他說到這裏笑了一下,眼淚卻流了下來:
「我那時不懂事,嫌棄得不得了,把棉襖脫下來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好幾腳,揚言就算凍死也不穿她做的衣裳。」
「她氣得把自己關在屋裏哭,我爹心疼她扎得滿手泡,罵我是逆子。」
「自那之後,這件棉襖就不見了。」
因爲霍夫人把它送給我了。
霍囂應該從小就長得高,我第一年穿上它的時候,棉襖到我的膝蓋,後來棉襖變得越來越合身,再後來,連我也穿不上了。
人長大後,會對辜負過的愛感到後悔莫及。
霍囂跟我一個年紀,五歲的他跟其他很多小少爺一樣,頑皮,不懂事,愛胡鬧,要面子。
年紀長大後已經悔悟,可是再也沒有人關心他冷暖、給他親手縫衣裳了。
霍囂兩手抱膝,哭得涕不成聲。
我想不出別的話安慰,生硬地把棉襖塞進他的懷裏:
「你要是不嫌棄我把它穿舊了,再還給你就是了。」
他卻沒有接棉襖,伸臂將我擁入懷中。
一股陌生的感覺湧遍全身,帶着未知的悸動。
我直覺這樣是不合適的,但又不捨得推開他。
算了,他心裏難受,愛抱就抱吧。
霍囂是我恩人的孩子,家人無辜慘死,從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一朝淪落成孤兒,這些年不知喫了多少苦。
我不對他好誰對他好?
他把頭枕在我的肩上,眼淚滴答滴答溼透了我的衣裳。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沒想到這麼能哭。
我輕輕拍着他的背。
朦朧的記憶裏,很久很久之前,母親曾經這樣拍着我的背哄睡。
不知過了多久,霍囂抬起頭,眼中有淚花閃動。
他說:「謝謝你替我珍藏她的心意,小兔子。」
我:「?」
他抬手摸上我的臉,拇指帶着微微薄繭,摩挲之處激起片片熱意,無端惹得人心頭狂跳。
明明眼前是另一張臉,我卻自動描摹成霍囂的樣子。
月麟香的味道清甜而神祕,印在我心上的模樣俊美昳麗,世無其二。
他的眸子在朦朧夜色中熠熠生輝,聲音帶着些啞:
「好險,當年你差點被人扔到鍋裏煮了。」
「……?」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
「你就是那個救下我的哥哥?」

-27-
那年在平陽郡,我差點被人扔進鐵鍋裏煮了。
有個少年闖了進來,大喊:
「鄉親們,別喫她,糧食快到了!」
「我爹和叔伯籌到了糧食,正往這邊運呢,再等三天就到了,相信我吧!」
三天後,糧食果然到了,但來的是朝廷的賑災糧,而不是霍家叔伯借的糧食。
對於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難民來說,不管是好心人接濟的還是朝廷發的,只要有口吃的就行。
再說了,霍家能籌到幾顆糧食,肯定比不上朝廷給的糧食多。
這件事很快淡化在百姓們的記憶裏。
太子殿下離去後,霍囂在平陽郡等待多日,父親和叔伯等人卻遲遲未歸。
他出門去尋,卻在河邊遇到了渾身是血的趙行舟。
趙行舟是霍老爺的隨從,他們在護送運糧車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幫官兵。
霍家行的是好事,自認官兵是來幫他們的,毫不設防地向他們說明來意:
「官老爺,平陽郡的百姓快要餓死了,這些糧食是我們高價購來賑濟災民的,您看能不能行個方便?」
官兵面無表情,一劍刺穿了霍老爺的胸膛。
鮮血浸染了官道,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只有趙行舟仗着一身好功夫逃了出來。
「行舟臉上的刀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霍囂說。
然後厄運並沒有結束。
他和趙行舟收殮了父親叔伯和同行人的屍首,披麻戴孝扶靈回家。
一路都在想,該怎麼跟母親解釋,怎麼跟這幫兄弟的爹孃解釋。
結果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家了。
霍府血流成河,無一活口。
當時是怎樣的悲痛與絕望,霍囂一字未提。
他和趙行舟暗中調查,發現背後的主使竟是當朝太子殿下。
朝廷的賑災糧在路上耽擱了,宋祁淵怕被霍家搶了先,影響他在百姓中博得美名,於是殺了人,搶了糧。
爲了掩人耳目,索性將霍家滿門屠殺。
霍囂一開始也不敢相信,後來有幾經查證,甚至仔仔細細地對比過糧食的顆粒大小、裝糧食的麻袋,確定宋祁淵最初分給百姓的就是霍家買的糧。
宋祁淵餵給我的那口粥,是霍老爺用命換來的糧食。
空氣中彷彿有血味,讓我幾欲作嘔。
我曾當作救命恩人的人,原是殺人的劊子手。
「那,趙行舟的家人呢?」我問。
「行舟家裏只有一個爺爺,祖孫倆相依爲命,他回家的時候,爺爺已經被人吊死在門口,死狀悽慘。」
「也是宋祁淵乾的?」
「不是。」霍囂頓了頓,說,「是林仲儒。」
「鄰居親耳聽見,行兇者說趙老頭死在那張嘴上,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得罪了林大人。」
我腦中嗡鳴一聲,頓時明白了。
趙老頭大庭廣衆之下揭露我的身世,提及父親難堪的過往,逼他不得不認下我這個女兒。
父親懷恨在心,派人將他虐殺至死。
不知父親可還記得,他參加進京參加科舉的時候,這個善良的老頭曾經送他一袋煮雞蛋,讓他留着路上喫。
父親不會記得。
他甚至不記得傾盡家產、供他讀書的我娘。
我不懂,爲什麼厄運偏找善心人。
黑暗中緊緊相握的兩隻手再也沒有放開。
燭淚堆積在燭臺,燭芯燃盡後,殿內陷入無邊的黑暗,我的腦海中卻無比清明:
「霍囂,我幫你報仇吧,也是幫我自己。」
我回握住他的手:「大不了一起死,要是死不了,我們就好好活下去。」 
我曾路過他的來時路,與他的血海深仇擦肩而過。
命運的苦難將我們牽絆在一起,註定要我們同舟共濟,殺他個底朝天。
外面好像下起了雪,密密麻麻,被遠處的宮燈一照,細碎的雪花如同飛舞的精靈。
殿內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穗穗,其實我早就不想死了。」

-28-
真正的鎮南王世子率軍北上時,路上不甘寂寞,尋芳問柳,被霍囂擒獲。
霍囂易容成宋輕塵的模樣,回到軍營,大張旗鼓地帶他們攻打山寨,暗中卻給兄弟們留了一條生路。
他掀了自己的老巢,然後釜底抽薪,藉着宋輕塵的身份孤身入宮。
原本打算跟宋祁淵同歸於盡,徹底了結這血海深仇。
我當時就站在大殿上,跟他一起面對宋祁淵,竟不知表面平靜的後背竟隱藏着如此驚天駭浪。
霍囂說,他當時突然不想死了。
霍家死的人太多了,宋祁淵只賠一條命不夠。
兩萬大軍裏有太多鎮南王的舊臣,霍囂擔心長期下去會被識破身份,索性把兵馬獻給皇帝,藉此贏得他的信任。
他利用宋輕塵的身份,聯繫了鎮南王埋伏在京城的暗樁,知道哪些官員已經投靠鎮南王,對他們人盡其用。
霍囂問我:
「穗穗,如果我對你的親生父親下手,你會難受嗎?」
我握緊拳頭:
「我不難受,你儘管動手,你若不動手,我也是要動手的。」
很快,他們蒐集了林仲儒貪贓枉法、賣官鬻爵的證據,只待時機把證據呈到御前。
沒想到這個時候,欽天監夜觀天象,給皇帝上了一道摺子。
「紫薇星弱,熒惑星起。」
紫微星便是帝星,而熒惑星來自東南方位的楚地,就差直接點宋輕塵的名了。
幕後主使是誰,不用想都能知道。
父親說過,要給宋輕塵點教訓。
我在林府時,便經常看到欽天監監正前去做客,與父親私交不淺。
父親這一招連證據都不需要,只需要在君王的疑心上點起小火苗,便可以靜待它成爲燎原之勢。
霍囂有點發愁,這時候讓人蔘林仲儒,擺明了有點禍水東引的意思,只會讓宋祁淵疑心更重。
我道:「你且等幾天。」

-29-
林書蕊被剝奪六宮之權後,一直鬧得厲害,耍小性子讓宋祁淵喫閉門羹。
宋祁淵爲朝政焦頭爛額,有意冷落了她幾天。
林書蕊怕他真忘了自己,故意掐準時間出現在御花園,期待跟宋祁淵偶遇。
我也去了。
林書蕊看到我便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道:
「林穗,往日我真是小瞧了你,你也是來等陛下的?」
「就算你打扮成這樣,陛下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我滿意地欣賞着衣服上的鳳凰紋樣,笑道:
「本宮得了六宮之權,特意吩咐尚衣局多做了幾身新衣裳,妹妹覺得好看嗎?」
她怒道:「陛下只是暫奪我六宮之權,你別得意太早!」
她說得很有道理。
他們小兩口只是鬧幾天矛盾,一旦和好了,宋祁淵就會讓我把六宮之權還回去。
這怎麼能行呢?
宋祁淵正朝這邊走來,但在林書蕊的角度是看不見的。
我收回餘光,不動聲色地問道:
「妹妹,其實你一點都不愛陛下,對嗎?」
她秀眉擰起:「你說什麼?」
我道:「你根本不愛陛下,你愛的只是陛下帶給你的身份地位、榮華富貴,難道不是嗎?」
遠處的宋祁淵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藉着樹枝的掩映,堪堪停下。
我恍若未覺,繼續道:
「妹妹已經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陛下的愛,妹妹爲何不但不珍惜,反正故意糟踐。」
林書蕊杏眼圓瞪:「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嘆了口氣,端出皇后和長姐的架勢,殷殷教導:
「你膽大妄爲陷害我,陛下寬宏大量,只是暫奪你的六宮之權,你卻對陛下心存怨恨,故意耍小性子。」
「陛下國事繁忙,日理萬機,你爲何就不能多體諒一些?」
「你只惦記着後宮的權勢,難道陛下對你的好,你一點都看不到嗎?」
林書蕊被我的一番話弄蒙了,但她來不及細想我爲何這樣說,氣急敗壞道:
「林穗,你算什麼東西!我愛不愛陛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摘!」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因爲你,比不上我。」
「被叛賊追殺的時候,我能夠爲了陛下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你能嗎?」
林書蕊不明白我爲什麼扯這茬,隨口道:
「你不是跳下去了嗎?」
我理所當然地說:
「是啊,可是如果你也跳下來,馬車的重量會更輕,馬兒會跑得更快,陛下的安全就會多一份保障。」
「妹妹,那個時候你有想過爲陛下犧牲自己嗎?」
在她的沉默裏,我會心一笑,並且下了結論:
「你沒有。」
「你不愛陛下,你只愛你自己。」
樹枝顫動,天上的麻雀飛過。
那個玄色身影邁着沉重的步伐悄然離開。
君王多疑,我便在宋祁淵心裏種下懷疑的種子。
他們不是愛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爛嗎?
我倒要看看,他們的愛情是不是那麼堅不可摧。
林書蕊順着我的目光望去,頓時花容失色,驚懼不安地對上我的眼眸。
我愉悅地笑了。

-30-
這晚,宋祁淵破天荒來到椒房殿。
他看起來很有訴說的慾望,幾次欲言又止:
「皇后,你這次回來好像變了很多。」
我焉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臣妾很胖嗎?」
他微微一笑:「不胖,氣色變好了,從前你面黃肌瘦,沒個人樣兒,現在這樣正好。」
然後上下打量我一眼,補充道:
「這件衣裳特別襯你。」
要是從前聽到這樣的話,我定會雀躍不已,臨睡前還要把這幾句話來回琢磨好多遍,捂着被子偷偷開心。
可我現在實在不稀罕了,只是躬身道:
「謝陛下。」
燭火偶爾爆出幾朵燈花,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
以前我覺得他長得英俊,看慣了霍囂以後,覺得他這張臉也不過如此,一副僞善的皮囊罷了。
他大概覺察到了我的冷淡,主動解釋道:
「朕派人尋過你,但是毫無音訊,想着你在外面定是凶多吉少,才讓禮部備下那些東西。」
「禮部辦事不力,沒能及時銷燬,朕已經將他們撤職查辦。」
短短幾句話,已經是帝王給我的交代。
我道:「臣妾從未怨過陛下。」
「嗯。」他拍拍我的肩,「還是你懂事些,以後六宮諸事便由你來打理吧。」
我嘴脣顫了顫,猛地後退兩步,伏地而拜,泣聲道:
「臣妾不敢,求陛下廢了臣妾吧!」
宋祁淵被我的大動作嚇了一跳,一臉費解。
我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直言道:
「陛下封臣妾爲後,可是因爲欽天監的鳳命預言?」
「如果臣妾不是鳳命呢?」
宋祁淵面色一凜,重重地捏住我的肩:
「你說什麼?」
我一臉無辜,忍痛說道:
「臣妾父親爲了當上國丈,收買欽天監,纔有了林家長女的鳳命之說。」
「但是父親忘了我這個被他拋棄的女兒,我認祖歸宗後,父親不願讓我進宮,但他不能承認當年收買欽天監的事,只能將錯就錯了……」
宋祁淵瞳孔放大,半天沒有緩過神。
他臉色陰沉,眸子裏泛着凜凜寒意:
「你怎麼知道?」
我低聲道:
「父親前幾天來椒房殿探望臣妾,不小心說漏了嘴。」
「……此乃欺君!」 他大喝一聲。
我跪在冰涼的地面上,一臉誠懇地說道:
「其實鳳命之說,臣妾本就覺得荒謬,若是鳳命之女嫁給了別的男子,難道要改朝換代不成?」
「臣妾以爲,陛下的皇位是天道所授,您是真龍天子,陛下娶了誰,誰纔是鳳命。」
我直起腰身,一臉真誠地望着宋祁淵。
宋祁淵心裏舒坦了很多,但好像也不夠舒坦。
他揹着手來回踱步,嗓音有幾分沙啞:
「蕊兒知道嗎?」 
「應、應是知道的。」 
我沒撒謊,林書蕊的確知道。
今日午後在御花園,我親口告訴她的。
她看到宋祁淵的背影后,發現被我擺了一道,氣急敗壞地要跟我拼命。
我貼在她耳邊,輕聲道:
「林書蕊,本宮再告訴你一件事,鳳命之說是假的。」
「當年父親收買欽天監,就是爲了給你鋪路,沒想到白白便宜了我。」
林書蕊震驚極了,顯得既興奮又慌亂:
「這麼說,你、你也不是鳳命?」
「對啊。」我巧笑嫣然,「你快去告訴陛下,讓他廢了我,再治父親的欺君之罪。」
「……」
想起林書蕊慘白的臉色,我心頭止不住地暢快。
但在宋祁淵面前,我緊張地如同受驚的小鹿,磕磕絆絆地解釋:
「妹妹孝順,不願讓父親背上欺君之罪,所以才隱瞞陛下,整件事情妹妹是最委屈的……」
宋祁淵把桌案上的東西拂落在地,怒吼一聲:
「她委屈什麼!」
他眼睛發紅,像一頭暴躁的野獸:
「朕心存愧疚,所以把所有的寵愛都給她,把六宮大權給她,可她還是不滿足,白天鬧晚上也鬧,分明是利用、糟踐朕的愧疚之心!」
「朕的宰相、朕的愛妃,竟然聯和欽天監把朕耍得團團轉!」
椒房殿的珍品瓷器被砸得稀爛。
我望着茫茫夜色,幽幽勾起脣角。
砸吧,全都砸爛了,明天我換新的。

-31-
宋祁淵下旨徹查欽天監。
與此同時,御史遞上了參林仲儒的摺子。
林仲儒與欽天監結黨營私,矇蔽聖心,證據確鑿,被剝奪官職,送進大牢。
「紫微星弱,熒惑星起」的天象之說是栽贓陷害,宋輕塵的麻煩迎刃而解。
林書蕊長跪在乾元殿前,求宋祁淵饒她的父親一命。
宋祁淵扔下手裏的摺子,內心失落又憤怒:
「在她心裏,終究還是林家更重要些。」
我察言觀色,適時地表明忠心:
「臣妾一生唯陛下馬首是瞻。」
宋祁淵疲憊地捏着眉頭,道:
「六宮內務你管了這些日子,朕瞧着還不錯,以後都交給你吧。」
這次我含笑應下。
我想去牢裏探望林仲儒,他也同意了。
林仲儒所犯之罪足以抄家問斬,但林家畢竟出了一後一妃,爲了皇家顏面,也或許是宋祁淵對林書蕊舊情難忘,到底還是饒了他的性命,剝奪官職,終身困於囹圄。
他身穿囚服,披散着頭髮坐在一堆雜草上,再也沒了往日囂張的氣焰。
我雍容華貴地出現在他面前,輕輕開口:
「父親,原來脫了那身官服,你也不過如此。」
他受驚似的抬起臉,兇猛地朝我撲過來,卻被那道鐵柵欄生生攔住:
「孽障!你爲了陷害老夫,連自己不是鳳命這種話都能編排得出來!」
我輕笑:「是啊,所以陛下更會信以爲真,畢竟沒有人會冒着失去後位的風險陷害自己的父親。」
他狂躁地拍着柵欄,嘶聲道:
「林穗,我是你爹!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陷害生父,天理難容!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鐵鎖鏈發出沉重的聲響。
我斂了神色,靜靜地看着他:
「父親,你知道嗎?母親是病死的。」
「如果她沒有散盡家財供你讀書,就有錢治病了。」
「如果你當官後還記得她,哪怕給她寄些銀兩,她也不會死。」
「可你偏偏選擇了最忘恩負義的一種。」
「林仲儒,你是我生父不假,可是這些年你有把我當作女兒嗎?」
我悲涼地回憶着過往的點點滴滴,想要找個原諒他的理由,但我沒有找到。
我嘆了口氣,把最後一絲希望給了他:
「你只要能說出你對我的一樣好,我立馬就去陛下面前承認是我陷害了你,父親,只要你說出一樣。」
林仲儒張口欲言,接着呆愣在原地。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
多可笑啊,連他自己都想不出來。
「父親,這裏有個牢頭,姓趙,說是曾經受過你的恩惠,他以後會好好關照你的。」
「姓趙?」
林仲儒皺眉,直覺我沒有那麼好心,質問道:
「老夫怎麼不記得這號人?」
我嗤笑:「父親不記得的事多了,也許哪一天就能想起來呢。」
我離去時,見到了那個易過容的牢頭。
他躬身作揖,行的是江湖禮:「多謝。」

-32-
我本以爲林家倒臺,林書蕊失去聖心,短時間內難以翻身。
誰知,林書蕊那天在雨中跪到暈厥,太醫給她診出了喜脈。
這畢竟是宋祁淵的第一個孩子,他大喜過望,飛奔前去毓秀宮探望。
倆人互訴衷腸,很快燃起舊情。
太醫說林書蕊胎像不穩,我生怕她鬧出什麼幺蛾子賴到我身上,對她能避則避。
林書蕊便趁機大做文章,說我這個皇后刻薄善妒,故意甩臉色給她看,使她無法安心養胎。
在宋祁淵的勸告下,我只要硬着頭皮帶上禮物去走了一遭。
儘管已經十分小心,我回到椒房殿後,便聽說林書蕊肚子疼,把太醫都喊去了。
宋祁淵沒有喊我當面對質,實際上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做了對龍胎不利的事。
我就被禁足了。
大概我若不禁足,林書蕊的龍胎就安穩不了。
小翠捂臉嘆道:「皇后娘娘,你可真難啊。」
宋輕塵最近不在宮裏,他厭倦宮裏的沉悶無趣,搬去宮外的御賜府邸。
聽說他流連青樓賭場,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夜半時分,小桂子偷偷來到椒房殿。
只是今日的小桂子看起來不太對勁,他朝我擠眉弄眼一番,我立即心領神會,讓小翠去殿外厚着。
他在撕下面具,露出一張俊美卓絕的臉。
霍囂眉眼帶笑,儘管穿着太監服,完美的骨相和頎長的身姿仍把它襯出了玉樹臨風的味道。
「聽說你又被禁足了?」
好久沒見他的真容了,比宋輕塵的臉好看太多,讓人捨不得移開眼。
「幹嘛扮成小桂子?」我嗔道。
不過憑霍囂的身高體型,如果非要扮成某個太監,選小桂子最爲合適。
他只要微微彎腰,聳着肩膀,換上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就能模仿個十之八九。
面具手感光滑,跟皮膚的觸感差不多,但是很容易破損,
我想到他在地下室的那些豬皮和工具,都是製作面具用的。
霍囂還是一臉擔憂:
「還是不行,他比我矮,容易露出破綻。」
我問道:「你以後要經常扮成小桂子嗎?」
「嗯,很重要。」
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我很快想到了辦法:
「快入冬了,爲了讓宮人穿得暖些,我會吩咐司衣局把宮人的鞋底縫得厚些。」
霍囂笑眯眯地望着我,牽過我的手,漂亮的丹鳳眼如星星閃耀:
「穗穗,你真聰明。」
掌心的溫熱將我的層層包裹,很快傳遞到四肢百骸,椒房殿四下寂靜,彼此的呼吸聲落針可聞。
我心中如小鹿亂撞,感到十分慌亂無措,嘗試着把手抽回來。
霍囂猶豫了,磨磨蹭蹭地鬆開我的手,道:
「我聽到消息,鎮南王已經偷偷北上,按他的腳程兩個月後就能抵達京城,可是,我卻沒有收到家書。」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發紅的耳尖上,聽完後才恍然回神:
「鎮南王懷疑你了?」
「應該是。」

-33-
鎮南王給宋輕塵兩萬兵馬,讓他在京城攪起風雨。
可霍囂這ŧü₂個假世子不僅把兵馬交出去了,而且處處不按計劃行事,讓鎮南王產生了極大的憤怒和不安。
他寫信召宋輕塵回封地。
霍囂給他回了信,藉口皇帝不準,繼續留在京城。
他雖然把宋輕塵的字跡和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也不能保證毫無破綻。
鎮南王大抵是察覺了什麼,坐不住了,要親自來京城看看。
「怎麼辦?」我憂心道,「鎮南王來了,你的身份就掩飾不下去了。」
霍囂給我個安心的眼神,溫聲道:
「不用擔心,在他來之前,這裏的一切就結束了。」
轉眼年關將至,我在過年那天被解了禁足。
許久未見宋祁淵,我以爲他不會給我好臉色,卻聽見他壓着聲音跟林書蕊說:
「你多學學皇后,不要總使小性子。」
我禁足這段日子,林書蕊少不得要宋祁淵陪她,企圖恢復從前的你儂我儂。
但男人就是這樣,你粘着他,跟他撒嬌,短時間內他會很喜歡,時間長了就嫌膩了。
何況倆人的感情已經有了裂縫,並不是一個孩子就能彌補的。
我笑着提議:
「妹妹有孕在身,不便伺候,陛下不如再納幾個妃嬪吧。」
林書蕊刀一般鋒利的目光朝我刮過來。
宋祁淵沒有拒絕的意思,看我的目光卻透着一股怪異。
是夜,他來到椒房殿。
我一開始並沒有覺察出他的意圖,聽他講了一堆無關緊要的話,心不在焉地回應着。
直到他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眸色幽深:
「皇后入宮快兩年了,還沒有侍寢過吧?」
「……是。」
「沐浴過了嗎?」他再問。
「……是。」
宋祁淵大刀闊馬地往我的牀榻上一坐,抬起一隻腳,示意我給他脫龍靴。
無需直說,意思再明顯不過。
我硬着頭皮給他脫鞋襪,解外袍。
手指幾乎不聽使喚了,連中衣上的扣子都解不開,但笨拙的動作落在他眼中,竟成了初次承恩的欣喜和緊張。
「朕總是想起初見你的時候,身上臭烘烘的,朕餵你飯都得屏住呼吸。」
我心中微顫,當時竟是那樣嫌棄我的嗎?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動作熟練地將我撈在懷裏,調笑道:
「不過真是女大十八變,你現在打扮起來往那一站,倒也是個活脫脫的美人兒。」
「嗯……身上好香。」
他低頭作勢就要吻我,眼看着他的臉貼得越來越近。
我大叫一聲,屁滾尿流地從他身上滾了下來,摔得渾身生疼。
宋祁淵懵了。
我也懵了。

-34-
我沒料到,身體竟然比腦子先一步做出反應。
我忘了他是皇帝,是我名義上的丈夫。
他是個僞善無情的男人,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劊子手。
尷尬的氣氛在夜色中流轉,宋祁淵的臉色由白轉青,帝王之怒一觸即發。
我急忙跪下:「臣妾、臣妾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求陛下恕罪。」
我不敢抬頭,整個大殿靜得可怕,只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似乎在拼命壓下自己的怒氣。
許久之後,他沉沉地開口:
「你是不是不願與朕歡好?」
是,一點都不願,要不是爲了活下去,我甚至懶得在他面前虛與委蛇。
還沒想好說辭,片刻的沉默已經給了他答案。
他長吸一口氣,一聲輕微的嘆息很快飄散在風裏:
「皇后,你這次回來變了很多,變得更有自己的主意了,可是朕也琢磨不透你了。」
「你以前會哄朕喝藥,徹夜守在朕的榻前。」
「你會每天從御花園採新鮮的花,放在朕案前的白玉瓷瓶裏。」
「你膽小怯懦,恭順乖巧,你看朕的眼神永遠充滿了敬仰和愛慕,朕每次提到蕊兒的時候,你的眼裏會有明顯的傷心,但是隱忍不發。」
「可是你回來後,再也沒有鞍前馬後地伺候朕,朕無論如何偏寵蕊兒,在你眼裏都看不到那種傷心了。」
原來我曾經爲他做過的事,他都記得:我喜歡他會爲他傷心,他也知道。
可他還是肆無忌憚地糟踐我的感情,毫不猶豫地放棄我的生命。
「皇后,你說這是爲什麼?」
最後一聲質問,沉沉地落入我的心裏。
因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你記恨朕把你推下了馬車,是嗎?」
我幾欲張口,最後只道:「臣妾不敢。」
宋祁淵扯了扯脣,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
「你回宮後和蕊兒一直不對付,朕以爲你是爭風喫醋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看來,你也不是爲了朕。」
膝蓋在地上跪得生疼,我正束手無策的時候,毓秀宮的宮女來傳話,林書蕊身體又不適了。
聽說,林書蕊的胎像確實不穩。
她懷孕的時候恰逢林仲儒出事,又在雨中長跪求情,歷經大悲大喜,沒有滑胎已是萬幸。 
宋祁淵眉間閃過一絲厭煩,但還是去看她了。
那天之後宮裏都知道,我這個大年初一才解除禁足的皇后,因爲不知名原因惹怒陛下,又失寵了。
上元燈節,歷朝傳統,帝后要登上城樓與民同樂。
宋祁淵帶着她心愛的林貴妃登上了城樓。
身爲皇后的我卻被留在椒房殿,無聊地托腮看着漫天飄雪。
聽說京城的花燈很熱鬧,不知是怎樣一番場景。
宮人大多去了城樓陪伴那兩位,宮裏顯得空曠而寂靜,一更過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想不想出宮看花燈?」
霍囂從懷裏掏出兩個面具,顯然早有準備:
「你扮成小翠,拿着椒房殿的令牌出宮,我在外面接應。」
「小翠,你扮成皇后去牀上睡覺,別露出馬腳。」
我有點蒙,反應了半天,木訥道:
「你幹嘛使喚我的侍女?」
我雖然信任小翠,但最多讓她在殿外守候,不會讓她知道太多祕密。
霍囂現在扮的是小桂子,小翠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他居然敢公然使喚小翠?
他就不怕……
只見小翠恭身接過面具,非常熟練地把它貼在臉上,朝霍囂行了個江湖禮:
「是,主子。」
我:「?」
霍囂笑着解釋:「叛賊頭子,在宮裏總要有些眼線。」
我:「……」

-35-
我出宮跟霍囂會合後,腦子還是蒙的。
既然小翠是他的人,那是不是我一開始假扮小翠,他立馬就識破了?
可惡。
虧我在他面前兢兢業業演了那麼久!
霍囂又換上了宋輕塵的臉,一身錦衣華貴精美,在擁擠的人潮中分外眨眼。
他早有準備,我們每人戴了一副凶神惡煞的面具。
初春的風仍帶着冬季的寒涼,霍囂把狐裘披在我身上,自己卻拿着一把摺扇搖來搖去,端的是風流倜儻。
但我不解:「你給我穿軟甲幹什麼,難道還會有人刺殺我不成?」
「新得的好物件,送你的。」
霍囂沒有多言,指着猜謎大會上的獎品:
「穗穗,你想不想要那個小兔子燈?」
「想。」
在衆人的喝彩聲裏,他很快答對所有謎題,把帶着他掌心餘溫的燈盞遞到我手中。
繽紛的花燈讓人目不暇接,各種形狀的燈盞琳琅滿目,我喫着糖葫蘆和棉花糖,看了打鐵花和雜耍,在如夢似幻的裏,突然想起一首詩——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前面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人羣一個勁兒地朝一個奔湧,我奔着有熱鬧一定要湊的原則,拉着霍囂的手一路狂奔。
順利帶着霍囂一起出現在城樓下,並擠在最前頭。
看到四周威嚴林立的官兵,我才意識到這個熱鬧是什麼。
百姓是來觀看帝后同登城樓的。
後面已經被人羣堵得水泄不通,隨着一聲「陛下駕到、貴妃娘娘駕到」,我們只能隨着人羣下跪參拜。
我嚇得渾身冒冷汗,霍囂捏捏我的手指,輕聲道:
「戴着面具,別怕。」
宋祁淵說了幾句好聽的場面話,很快就讓大家起身了。
他一眼就發現了在人羣中閃閃發光的宋輕塵:
「世子也來看燈會?」
「是,皇兄。」霍囂摘了面具,大大方方地笑道,「京城的燈會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宋祁淵的目光接着落在與他同行的我身上。
我身體一僵,戴面具面聖不合禮數,如果摘了面具,即便露出小翠的臉,這件事也很難解釋。
宋祁淵看我的眼神暗了暗,難掩探究之色。
林書蕊道:「陛下,臣妾怎麼覺得世子這位相好似曾相識?」
我的心緊張得提到嗓子眼。
霍囂卻依舊沒有一絲慌張的樣子,笑道:
「ẗŭ̀ₖ貴妃懷着龍種,是不是眼花了?」
宋祁淵那雙眼也如鷹隼一般死死盯着我:
「既是世子意中人,可否讓朕一見?」
「若是與世子郎才女貌,朕可以給你們賜婚。」
霍囂坦然一笑,反手拉我一把,身上的披風也跟着轉了半個圈。
我跌進霍囂的懷中,正好背對着城樓。
他摟着我的雙臂,透過面具望向我的眼睛,揚聲道:
「內子害羞,不願面見聖駕。」
林書蕊涼涼的聲音從身後的上方傳來:
「世子可真是無拘無束,連陛下的旨意都敢違抗,莫非這位姑娘貌若無鹽,見不得人?」
霍囂冷冷地掃了林書蕊一眼,右手放到我腦後,在蝴蝶結上輕輕一扯。
面具應聲而落。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隔着極近的距離與他四目相對。
霍囂,你在幹什麼!
要是讓皇帝看到我的臉,我們倆都完了!
霍囂正了正我髮髻上花了他二兩銀子的簪子,又很認真地捋了捋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髮。
修長的指尖帶着酥酥麻麻的涼意。
但我恨不得踹他一腳!
霍囂彷彿沒有看見我眼中的驚濤駭浪。
他睫毛輕顫,低下頭,在我的額間落下輕輕一吻。
抬頭笑道:「貴妃娘娘猜錯了,她很美。」

-36-
額間殘留着溫軟的觸感,霍囂重新將我的面具戴好,笑得一派溫良。
宋祁淵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彷彿自己的獵物遭到了侵犯。
霍囂順勢轉身,撩起的黑色披風幾乎將我的身形整個裹住:
「良宵苦短,陛下,臣先走一步啦。」
他摟着我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嘴裏優哉遊哉地打着口哨。
林書蕊尖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宋輕塵,你放肆!」
霍囂頭也沒回,理直氣壯道:
「陛下與民同樂,說了不拘禮數。」
終於走到無人處,我一直繃着的弦終於鬆了下來,又羞又怒:
「霍囂,我跟你拼了!」
霍囂攬住我的腰身,下巴枕在我的肩上,突然道:
「穗穗,給我個名分吧。」
我一下子老實了,木木地問:「怎麼給?」
「我在江南置了一套宅子,幾畝地,還有幾家店鋪,你先去,等這邊的事了了,我就去找你。」
聽起來很有誘惑力。
但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話外的意思:
「你要動手了嗎?」
「嗯。」霍囂垂下眼睫,看到了我眼中的猶豫,「你還想回宮嗎?」
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可我知道他今晚要做的事情有多麼危險,他讓我提前走,怕是不想讓我捲入是非之中。
我決然道:「我不想去江南,我要回宮。」
霍囂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逝,他點點頭,仍是尊重我的意思,像是在交代遺言一般:
「不去也好,畢竟有太多變數。」
「等林書蕊的孩子降生了,你便以皇后的身份過繼到你名下,扶持他上位,你做掌權的太后。」
他說了幾個人名,是他留在宮裏的暗線,可助我一臂之力。
「宋祁淵起疑心了,我得趕緊回去。」
臨走前我墊腳親了他一下,親完才覺得不對勁:
「我親的是不是豬皮?」
霍囂:「……」
我到換回宮女衣裳,帶着提前採買好的上元節特產回到宮裏。
前腳踏進椒房殿,後腳崔公公便來了:
「陛下邀請皇后娘娘一起登樓賞燈。」
宋祁淵果然起疑心了。
我一番梳妝打扮,登上城樓,卻見宋祁淵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我:
「怎麼這麼久纔來,幹什麼去了?」
我含笑應道:
「登樓賞燈,臣妾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他不信,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試圖看出我跟平時不一樣的地方:
「沒有出宮?」
「沒有跟什麼人一起逛燈會?」
我強自穩住心神,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
「臣妾如何能出宮?臣妾本以爲沒有跟陛下登樓的福氣,只吩咐小翠出宮買了些花燈回來。」
宋祁淵不知信了沒有,冷冷收回眼神。
不得不說,站在高處賞燈,看到的風景更爲遼闊,萬千燈火將京城照成不夜城,璀璨奪目。
只是與遊街賞燈相比,又少了些身臨其境的樂趣。
突然,有人不顧侍衛的阻攔擠到前面,跪地高呼:
「草民有天大的冤情,求陛下主持公道!」
我眯眼一瞧,此人正是趙行舟。
林仲儒在牢裏瘋了以後,趙行舟便離開了那裏。
此刻他穿了一身普通老百姓的行頭,粗布麻衣,上面打了幾個補丁,就連臉上的疤痕也特意抹灰掩飾,跟平時凶神惡煞的模樣判若兩人。
崔公公拂塵一甩:
「有冤情便去衙門,衙門辦不了還有大理寺,若是擾了聖駕該當何罪!」
趙行舟直起身子,義正言辭道:
「草民要狀告的人位高權重,大理寺怕是不敢接,必須要親呈當今陛下!」
宋祁淵整了整衣衫,神色威嚴:
「你說,有朕在,必不會讓一個無辜之人受冤。」
趙行舟身板跪得筆直:
「草民姓趙,平陽郡人,原是霍家長工。」
「四年前平陽郡大旱,百姓食不果腹,霍老爺不忍鄉親們餓死,親自出錢四處籌糧。」
聽到這裏時,宋祁淵的臉已經黑了。
「我們籌糧回來的路上,被一幫官兵搶了糧食,霍老爺和三位親眷,還有跟隨的十六個長工,全部被官兵所殺,而這幫官兵正是被當年的太子殿下指使。」
「陛下,你,敢不敢認?」

-37-
「大膽!」
隨着崔公公的一聲厲喝,羽林衛齊刷刷地拔劍指向趙行舟,作勢就要將他拿下。
「等等。」
宋輕塵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冒出來,優哉遊哉,彷彿是特意回來看熱鬧的。
但我知道,他是霍囂。
半個時辰前,我們還在牽手同遊,賞燈賞月。
而現在,我身穿鳳袍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隔着近十丈的距離,與他的視線默默交匯。
我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他也明白,我爲什麼非要執意回宮了。
我站在這裏,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宋輕塵摺扇一指趙行舟,不急不慢道:
「不管告誰都要拿出證據,信口雌黃誣賴陛下可是要掉腦袋的。」
這話看上去向着皇帝,實際上給了趙行舟繼續陳情的機會。
「自然證據確鑿。」
趙行舟脖子上架着劍,從容不迫地從懷中掏出幾樣東西:
「這是當年從江淮買糧的契約,因平陽大旱,江淮之地的糧食也十分緊缺,每家糧店願意出售的糧食不多,霍老爺只能從十幾家糧店採購,裝糧食的麻袋上有糧店的印記。」
「陛下當年發放的賑災糧,麻袋上卻也有這幾家糧店的印記,請問陛下這是爲何?」
「陛下帶去的糧食難道不是朝廷的賑災糧嗎?爲何上面不是官印?」
宋祁淵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他做過的違心事心裏清楚,自然不願被舊事重提,尤其是當着衆多百姓的面。
他長袖一甩,厲聲道:
「放肆!區區刁民竟敢質疑朝廷,來人——」
「等等!」
宋輕塵打斷他的話,語氣恭順卻逼迫意味十足:
「陛下,事已至此,臣認爲還是把事情當場弄清楚的好,要是就這般糊弄過去,百姓誤以爲陛下做賊心虛就不好了。」
宋祁淵一道冷冷的目光掃過來,巴不得從眼睛裏射出幾根鋼釘射死宋輕塵:
「簡直一派胡言!朕乃堂堂一國之君,難道還要搶百姓的糧食不成!」
趙行舟雙眼血紅,幾乎咬着牙道:
「因爲陛下擔心霍家博得美名,搶了你的功績,不惜痛下殺手!」
宋輕塵不等宋祁淵開口怒罵,插嘴道:
「前陣子林相家裏被抄,抄出一本林仲儒寫的日誌,小王覺得有意思便隨意翻了翻。」
「裏面記載,同德二十五年三月初七,林仲儒同太子殿下抵達平陽郡,當日便將賑災糧發放給災民,百姓感激涕零。」
「是有這回事吧,陛下?」
宋祁淵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問題,道:「自然如此。」
宋輕塵又道:
「陛下功德無量,小王特意查閱了當年文書,想瞻仰學習陛下的仁德愛民之心。」
「可是戶部的冊子上卻記載,賑災糧是一月二十日從京城出發,三月十二日抵達平陽郡。」
「請問陛下,賑災糧在三月十二日才抵達平陽郡,陛下如何三月初七就發給了災民?」
宋輕塵早有準備,從懷中拿出兩樣東西,一樣是林仲儒的日誌,一樣是自己親手抄錄的戶部文書的拓本,這兩樣加起來幾乎是鐵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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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淵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整張臉幾乎是臭的。
百姓已經開始小聲議論。
林書蕊旁觀了許久,驚愕地瞪大眼睛,捏着手絹斥道:「世子,你要謀反嗎!」
宋輕塵雙手負後,站得身姿筆直,眼睛直視着城樓上的玄色身影,擲地有聲:
「請陛下回答臣的問題。」
夜風涼涼地吹過,原本歡快的節日氣氛變得沉重而壓抑。
他是霍囂,可他只能以鎮南王世子的身份站在這裏,用旁觀者的角度替自己的家人討回公道。
若他以霍囂的身份,怕是連繼續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普通百姓想讓上位者低頭認罪何其艱難,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他潛伏這麼久,便是在等今天這個機會,將真相撕開,大白於天下。
宋祁淵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歇斯底里地罵道:
「連個日子都寫不對,怎麼當的差!把戶部尚書和林仲儒都叫來,朕要讓他們當面對質!」
崔公公小心翼翼地提醒:
「當年的戶部尚書就是林相,林相已經……」
崔公公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林仲儒已經瘋了。
宋輕塵輕笑出聲:
「日誌是林仲儒寫的,戶部的冊子也是林仲儒主管的,兩者竟然自相矛盾,怪不得連陛下都給不出合理的解釋。」
趙雲舟眼角含淚,痛聲道:
「林仲儒拋棄糟糠之妻,草民的祖父只因勸她收留大女兒,就被林仲儒活生生吊死在家門口。」
「而我們號稱仁德愛民的陛下,不僅派人殺了運糧食的人,爲了殺人滅口,還把霍家滿門屠殺,血流成河。」
「君是昏君,臣是佞臣,你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榮華富貴,心善的百姓卻落得全家慘死的下場,不知這天理何在!」
最後一聲質問穿透每個人的耳膜,頓時鴉雀無聲。
我驚叫出聲,彷彿剛剛得知這個消息一樣,不可置信道:
「什麼?你是趙老頭的兒子?趙老頭死了?」
「陛下,難道真是父親不想認臣妾這個女兒,所以殺了趙老頭?」
宋祁淵冷聲提醒:
「皇后,切忌失Ṭųₖ儀。」
我強忍下淚水,沒敢再開口,腳下卻故意踉蹌了一下。
宋輕塵的眼睛也有些紅了。
可他還是要裝作與己無關的模樣,與宋祁淵冷冷對視: 
「都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陛下,這樁冤情該怎麼判?」
宋祁淵在短暫的慌亂過後很快冷靜下來,他扯了扯脣,投下森冷的目光,一指趙行舟:
「宋輕塵,這個人是你派來的吧?」
「你爲了污衊朕,跟他演了好一齣雙簧啊。」
「來人,鎮南王世子謀反,立即拿下!」
羽林衛應聲而動,百姓嚇得噤若寒蟬,宋祁淵幽幽掃過衆人,目光隨即變得發狠。
今晚的事一旦傳出去,天威何在?
所以……
他無情開口:
「百姓中藏匿鎮南王的同夥,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百姓在短暫的怔愣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皇帝爲了滅口,這是要將他們全部趕盡殺絕!
「陛下,我們是良民啊!」
有人剛要起身辯駁,就被羽林衛射來當胸一箭,趙雲舟一把奪了羽林衛的劍,將射過去的箭打偏。
人羣頓時亂了起來,驚叫聲、哭聲、求饒聲混雜在一起,充斥着絕望的氣氛。
曾經的我因被宋祁淵餵了一碗粥而感激涕零,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爲他想要標榜仁德故作姿態,我恰好成了他選中的那個人。
這一刻,即便我身穿華服,站在高牆之上。
我也時刻謹記。
我從來都是百姓,是螻蟻,是萬民之一。

-39-
我急道:「陛下,放過他們吧!」
宋祁淵充耳不聞,惡聲道:
「朕放過他們,來日誰放過朕?一個都不能留!」
羽林衛很快搭好箭弩,正要射殺。
宋輕塵突然飛身而起,躍向這幾丈高的城樓,所有的箭便調轉方向紛紛射向他一人。
我心裏揪了起來。
霍囂隨手打掉近身的箭矢,有一支箭本射中了他的肩部,卻被彈了出去。
我鬆了一口氣,他穿了軟甲。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後,我慌里慌張地喊着「保護陛下」,卻眼疾手快地推開離宋祁淵最近的一個羽林衛。
一切只發生在須臾之中。
即便有人看到我做了什麼,也會誤以爲是我驚恐之下的失誤。
宋輕塵趁着這個間隙,穩穩落在宋祁淵旁邊,一手掐住他的脖頸,眼裏滿是嗜血的殺意。
宋祁淵驚愕地瞪大眼睛,滿是不可置信:
「你、你什麼時候功夫這麼好了?」
崔公公顫巍巍地指着他:「世子,你要造反嗎」
宋輕塵獰笑一聲,語氣張狂:
「陛下剛纔便說小王要謀反,崔公公沒聽到?」
崔公公啞口無言。
爲了在衆人面前樹起威信,我適時地表了一把忠心:
「世子,本宮願爲人質,你放開陛下!」
宋祁淵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眼裏閃爍着感動和感激的光芒。
宋輕塵自然拒絕,不屑道:
「皇后娘娘,你和陛下孰輕孰重,小王還是分得清的。」
林書蕊被這個情形嚇傻了,早就護着肚子躲了起來。
我臉上一派焦急,衝身後的羽林衛道:
「全部退後!」
「誰都不準輕舉妄動,什麼都比不上陛下的安危重要!」
「林貴妃身懷有孕,未免龍胎受到驚嚇,先送她回宮。」
大「敵」當前,我表現出了一個皇后該有的大氣和穩重,穩穩操控着局面。
羽林衛全部放下弓箭,退後十步。
宋輕塵將宋祁淵帶到城樓邊上,捏着他的後脖頸,逼迫他俯視着下面:
「宋祁淵,告訴你的子民,霍家人是不是你殺的?」
高高在上的皇帝難堪對着下面的百姓,像小雞仔一樣被人控制在手裏,狼狽地抬不起頭。
他神色猙獰地望着霍囂,開口說了幾個字。
聲音很輕,但是我都聽到了。
他說:「你不是宋輕塵。」
是啊,宋輕塵那個窩囊廢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功夫!
霍囂不置可否,掐着他脖子的手勁又重了幾分,揚聲道:
「百姓無辜,放他們走!」
我連忙答應:
「好好好,只要你別傷害陛下,來人,還不快照辦!」
百姓悉數散去。
留下來的幾十號人默默脫下行頭,拔出刀劍,與城樓下的羽林衛形成對壘之勢。
他們是霍囂那幫山寨的兄弟。
崔公公緊緊站在我身邊,也跟着好言勸道:
「世子,你當衆謀逆,就算登上皇位也是來路不正,難堵天下悠悠衆口啊!」
霍囂嗤笑一聲,孤傲又囂張:
「誰說我要當皇帝了,我這是要——」
「替天行道!」
他話音方落,直接帶着宋祁淵從近十丈高的城樓上跳了下去!
崔公公嚇瘋了:「啊……」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連忙扒着城樓邊緣往下瞧。
心道,這麼高的城樓,霍囂這功夫真的能保證兩個人穩穩落地?
落到半高處,霍囂卻突然鬆開了手,將宋祁淵狠狠摔下!
隨着一聲慘叫,在場之人全都目瞪口呆。
我半天沒緩過神。
歷來被謀反的皇帝不少,但是被謀反又被當衆狠狠羞辱的,宋祁淵絕對是前無古人的一個。
哪怕他能活下來,哪怕他還能坐回皇位,也會被人貽笑大方,在天下臣民面前抬不起頭,在史書上被人恥笑詬病。
霍囂輕飄飄地落地,一腳踩在他的背上。
羽林衛齊刷刷地將他圍住。
霍囂拍了拍手,彎腰抓起宋祁淵,神色狠厲:
「想讓他死嗎?」
宋祁淵的身體劇烈抖動,臉上沾着血,嘴脣慘白,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眨眨眼,拼命擠出一滴淚,泣聲大呼:
「陛下,你還好嗎?」
霍囂冷冷掃過衆人,揚聲道:
「諸位親見,陛下濫殺無辜,殘害百姓,不配爲君。」
「我今日不爲謀權篡位,只爲亡魂討回公道!」
他將宋祁淵塞進馬車,丟下一句話:
「三十里外,我自會將皇帝還給你們,若敢追來,你們就給他收屍吧Ṭúₗ。」

-40-
上元節以這樣轟轟烈烈的方式收尾。
宋祁淵被找回來時,龍袍上沾着髒泥和血污,蓬頭垢面,人已經昏迷不醒了。
我作爲盡職盡責的皇后,親自照料起居和飲食。
端的是一派賢良淑德,實際上卻沒有半分盡心。
喂不下去的湯藥,全被我倒進花盆裏。
霍囂是提前算好的,宋祁淵從那麼高的地方被摔下來,不會摔死,但能摔殘。
他本可以讓宋祁淵血債血償,可還是留了他一條命。
皇帝駕崩,沒有子嗣,必然引起朝廷動盪。
只要宋祁淵活着,就能讓朝廷苟延殘喘一段時日,鎮南王等人便不敢輕舉妄動。
宋祁淵三日後才醒。
他受了太多刺激,變得脾氣暴躁,喜怒無常。
他要不是身體癱瘓動不了,怕是要將整個乾元殿砸了才能消解自己的憤怒。
我勸道:「陛下消消氣,太醫說了,不可動怒,不能說話,要好生臥牀休養。」
宋祁淵自然不會聽話,虛弱中強撐着開口:
「逆賊抓到了沒有?」
羽林衛回稟,鎮南王世子彷彿泥牛入海,尋不到一絲蹤跡。
宋祁淵身體雖殘,腦子卻很清醒,恨聲道:
「那不是宋輕塵,他們是之前那幫逆賊。」
說完後,他眼珠子一轉,又改了主意:
「不,那就是宋輕塵,擬旨昭告天下,鎮南王與其子謀逆,其罪當誅!」
儘管太醫什麼都沒說,但宋祁淵很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
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站起來,甚至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子嗣。
最壞的可能,林書蕊肚子裏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
逆賊再猖狂,終是亂臣賊子,上不得檯面。
但鎮南王是先皇的弟弟,皇室正統,若是自己死了,皇位必然落到他頭上。
不如索性把謀反的帽子扣到他們身上,殺之爲快。
他又問了林書蕊的龍胎如何,密旨給太醫,診出她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
太醫表示很爲難,但也只能硬着頭皮接下。
說完這些話,宋祁淵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額頭上直冒冷汗。
我貼心地給他擦臉,他緩了一會兒,才聲音嘶啞地開口:
「皇后。」
「臣妾在。」
「那晚在城樓上,朕方看到你的真心。」
「?」
「你擔心焦急的樣子,朕都看在眼裏,只有你肯爲了朕不顧性命,蕊兒卻……」
他苦笑了一下,當時林書蕊躲得遠遠的,拼命護着自己的肚子。
想來,林書蕊雖然表面爭寵,對他的感情也早就不復從前了,倒不如肚子裏的孩子更有指望。
他下巴上的胡茬微微泛青,幾天時間彷彿蒼老了好幾歲,木然地望着明黃色的牀帳,半晌開口:
「皇后,林貴妃腹中的兒子,生下來就過繼到你名下吧。」
我納悶:「太醫不是還沒……」
他語氣篤定:「必須是兒子。」
哪怕混淆皇室血脈,太子也必須得在他名下,絕不能讓鎮南王得逞。
而我是毫無疑問的太子嫡母。
說來可笑,我曾經對他一腔深情,卻被他辜負踐踏。
如今深情不再,我對他滿是算計,他竟念起了我的好。
我淡淡應道:「一切聽陛下的。」
他讓人繼續追查逆賊的下落。
可他不知道,滿城通緝的逆賊,已經躲進了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我的椒房殿。

-41-
霍囂頂着一張小桂子的臉,委委屈屈地待在椒房殿。
我怕兩個小桂子撞了,給了真正的小桂子一把銀票,讓人把他送出了京城。
一切都在朝着對我有利的方向發展。
我去了趟毓秀宮。
林書蕊像看瘟神一樣防備着我,生怕我對她腹中的孩子動什麼手腳。
我盯着她微微鼓起的肚子看了半晌。
孩子是無辜的,但它是我最討厭的兩個人生的孩子。
撫養他長大,扶持他繼位,不僅膈應,而且後患無窮。
怎麼算都不是一樁划算的買賣。
回到椒房殿後,我仍悶悶不樂。
霍囂坐在椅子上喫葡萄,歪頭看向我,笑道:
「誰惹咱們皇后娘娘不高興了?」
他摘了面具,露出一張俊逸非凡的臉。
我心頭又忍不住小鹿亂撞,逐漸升起一個大膽的念頭:
「你之前跟我說,去江南,或者撫養林書蕊的孩子,我當太后。」
「就不能有第三個選擇嗎?」
霍囂揚眉:「什麼?」
我支支吾吾半天,確定其他人都被支出去了,小翠也守在殿外,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霍囂不明所以,笑道:
「怎麼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我抿了抿脣,扭扭捏捏,聲若蚊蠅:
「我想生個……跟你的孩子……」
因爲實在是太羞恥了,我的聲音越來越低,不知道他聽清楚了沒有。
半晌沒有得到迴音,我鼓起勇氣抬頭。
霍囂的臉肉眼可見地漲得通紅,像煮熟的大蝦。
我掙開他的胳膊,羞惱道:「你要是不願意就算——」
「誰說我不願意了?」
霍囂從身後攬住我的腰身,又軟又熱的脣貼着我的耳垂,撩得人渾身酥麻:
「此事宜早不宜晚。」
沒待我回應,他已經將我一把打橫抱起,一起滾進那紅鸞帳。
綿長溼熱的吻一路向下,男人的胸膛堅硬滾燙,急促的呼吸聲在夜裏交織。
他嗓音沙啞,眼裏帶着濃烈的渴望,手下的動作卻是隱忍而有耐心:
「穗穗,別怕。」
初春的夜風吹過枝頭,月光斜斜照在窗欞上,花期最早的那批花迎着暖意開了。
我疼得直掉眼淚,委屈巴巴地罵他:
「霍囂,滾下去。」
霍囂停下來親了親我的臉,把我的雙手壓在頭頂,十指交纏,細細地吻着我的脣角。
然後,邊哄邊動。
夜色漫長。
再睜眼時,已是一夜好夢,天光乍明。
次夜我特意留在乾元殿,在隔間的小榻上睡了一夜,期間叫了兩次水,還把衣服換了。
黎明時分,小翠召來司寢官,吩咐道:
「皇后娘娘昨夜侍寢,別忘了記錄在冊。」
司寢官眼睛瞪得老大,一派難以置信。
我繞過屏風出去,臉不紅心不跳:
「陛下雖然身體殘缺,但畢竟是男人,有什麼問題嗎?要不本宮將昨夜侍寢經過詳細說給你聽?」
司寢官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慌忙記下。

-42-
真正的宋輕塵被霍囂關了半年。
重見天日那天,他發現天塌了。
羽林衛不由分說將他押入大牢,根本不給他任何抗辯的機會。
鎮南王終於抵達京城之外。
知子莫若父,他早就猜到,能鬧出這麼大動靜的人絕對不是自己的親兒子。
他也猜到,宋祁淵知道宋輕塵是冒充的,故意將錯就錯,讓鎮南王背上謀反的鍋。
他手下的主力兵馬早就被假兒子交出去了,如今勢單力薄,真兒子又在人家手上,要是打起來實在沒有勝算。
兩邊就這麼僵持着。
皇宮裏也很尷尬。
宋祁淵半死不活地躺在病牀上,朝政無人打理。
林仲儒在牢裏患了風寒,不治而亡,新的宰相尚未提拔起來,百官羣龍無首。
宋祁淵不甘心把朝政交到任何人手上。
我作爲賢惠明德的皇后,任勞任怨地坐在病牀前給他念奏摺,代筆批閱。
我故意挑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念給他聽,消耗他的精氣神,待他厭煩了,便將那堆事扔給我。
他最近的精神越發差了,因爲身上多處骨折,疼得難以入眠,不得不服用帶有癮性的藥物減輕痛楚。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命吊着一口氣,想撐到林書蕊的孩子出世。
我親自出城設宴,與鎮南王談判。
最後談判的結果是,免了他們的謀逆之罪,鎮南王回封地,宋輕塵留在京城當人質。
各退一步,才能天下太平。
臨行前,他腳步微頓,渾厚的聲音響起:
「皇后,本王最後問一句,冒充我兒的人到底是誰?」
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
「世子爲百姓出頭,本宮欽佩不已,定會讓人好生相待。」
隆慶三月末,宋祁淵的身體終於撐不住了。
比太醫預料的提前了半年。
好不容易有個清醒的時候,他摸了摸林書蕊的肚子,一臉不捨:
「朕怕是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
兩人涕淚盈盈地牽着手,舊日的情分再次湧上心頭。
林書蕊埋怨地看了我一眼,道:
「陛下,你爲什麼把咱們的孩子給姐姐撫養?」
宋祁淵沒有答話,疲倦地鬆開了她的手。
我以龍胎聞不得藥味爲由,讓人把林書蕊送出去,宋祁淵才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
「知道朕爲什麼要你撫養皇嗣嗎?」 
「臣妾不知。」
他沉聲道:
「因爲只有你無根無勢,沒有任何背景,會把全部精力用在撫養皇嗣上。」
「林家雖然倒了,但其它的勢力盤根錯節,朕不能讓皇兒受人所制。」
我點點頭:「陛下言之有理, 陛下喝藥嗎?」
「不喝那勞什子,太苦了。」
「好。」我把藥碗放下。
他忽然想到什麼, 疑惑道:
「皇后,朕記得你以前會哄朕喝藥。」
好像有過這麼回事, 爲了讓他喝藥,我不惜把他的苦藥汁一口乾了。
我摸了摸肚子,輕聲道:
「臣妾現在, 不能亂喝藥。」
宋祁淵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翠脆生生地提醒: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經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我漱了口, 捏着手絹沾了沾嘴角,很是自然地笑道:
「是啊,陛下,臣妾也有喜了, 臣妾和妹妹都懷孕, 您說生兒子的幾率會不會大些?」
宋祁淵的臉本來沒什麼血色,這下倒是憋得漲紅,顫巍巍地想要抬起手:
「朕、朕從未碰你,你哪裏來的身孕?」
我優雅地掀起袖子, 露出白生生的胳膊, 上面的守宮砂早已消失不見。
他驀然瞪大眼睛,因極大的憤怒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這個蕩……」
「啪!」
我一巴掌甩上去,打偏了他的臉, 也堵住了他將要說出口的話。
宋祁淵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張口想要喊人,卻被小翠死死捂住口鼻。
牀上的人撲騰了一會兒, 便沒了聲響。

-43-
我垂簾聽政那日, 是個大晴天。
百官見不得女子監國理政, 他們最大的指望在我和林貴妃的肚子上。
若我與她生的是一男一女,自然男孩便是將來的皇帝。
若生的都是兒子……
他們嘰嘰喳喳討論了很久, 有人堅持立長, 有人堅持立嫡,最後也沒個定論。
五個月後, 林貴妃生了個女兒。
她憤怒地要把女兒摔死,被我及時救了下來。
她做完月子後, 我便讓人把她送進了冷宮。
倒也沒有爲難她, 只是囑咐宮人, 把她從前對我做過的一切, 在她身上施加一遍。
又過了三個月,我也生了個女兒。
我都傻眼了。
霍囂嚥了口唾沫, 嘗試勸慰:
「女兒很好,女兒最好了,我就想要個女兒, 雖然當皇帝麻煩了點兒。」
是啊, 誰能不喜歡乖巧可人的女兒呢?
我把心一橫, 把孩子拿小褥子一裹,自言自語:
「哀家怎麼越瞧越像兒子……」
衆人心領神會,火速把我生下的消息告訴在外面翹首以盼的百官。
他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喜樂無邊:
「恭喜太后誕下麟兒!」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霍囂在旁邊使勁揉着眉心,我笑嘻嘻地望着他。
(正文完)
番外 1(穗穗)
哀家把名字改了。
不叫林穗穗,叫周穗穗。
隨母性。
番外 2(霍囂)
她還是沒有給我名分。
大家都認爲我是太后養的男寵。
要說多少遍啊。
我是正室!
番外 3(瀟瀟)
朕小時候一直認爲自己是男的。
長大後才知道。
母后騙我。
還有。
朕不隨父姓。
朕隨父名。
(番外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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