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班師回朝的夫君要娶平妻。
面對我的不解,賀青雲反倒斥責我不懂愛:
「我兵敗被圍的時候,是如茵不顧生死奔赴戰場。」
「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
我在照顧吐血的婆婆和惶恐的小姑。
我在敲打心懷鬼胎的隔房叔伯。
我在花空積蓄四處打點替他搬救兵。
可賀青雲聽不進這些,柳如茵更是捂住嘴,彷彿我在說什麼天理不容的話:
「青雲生死未卜,你竟還有心管這些瑣事?」
看着沉默的賀青雲,我的心涼了。
夢醒後,面對一團亂的侯府,我也倒下了。
這瑣事,誰愛管誰管吧…
-1-
婆婆的壽宴進行到一半時,朝廷裏傳來賀青雲失蹤的消息,整個侯府頓時亂作一團。
除了本家親戚以外,外來的賓客紛紛告辭,剛剛還花團錦簇的府邸瞬間冷清下來。
婆婆兩眼發直,捂着胸口喘不過氣,大姑姐急慌慌地給她揉心口,自己卻也難掩驚恐。
小姑子更是六神無主,只知道哭哭啼啼。
本家的叔伯兄弟滿臉凝重,聚在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辦。
可我知道,他們什麼也商量不出來。
整個永寧侯府,除了賀青雲,剩下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些酒囊飯袋。
要不是這樣,賀青雲一個勳貴侯爵,也不會親上戰場,妄圖博取軍功重振先祖威望。
大姑姐也知道這個情況,沒對他們抱有什麼希望,只急切地招呼我過去。
看着她希冀的眼神,我心底一曬。
起身的時候故意身子一歪,軟軟倒在一側丫鬟的身上。
丫鬟雲雀藉機把準備好的雞血抹在我裙底,然後扯着嗓子嚎道:
「血……血……快來人啊!」
星星點點的血跡猶如盛開的紅梅印在月白的裙底,看上去尚觸目驚心。
在雲雀淒厲的叫喊聲中,我被擡回了臥房。
-2-
大夫是早就買通的。
當着跟來的滿府女眷,他捋着鬍鬚搖頭晃腦:
「夫人小產了。」
「勞累過度,氣血兩虛。」
他對大姑姐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讓夫人臥牀靜養,不能再勞累,否則必定影響壽數。」
大姑姐臉色鐵青,勉強答應了。
送走大夫後,她一蹦三尺高,不顧我還在「昏睡」,當着親戚的面不停數落我Ŧŭ̀₁:
「也不小了,怎麼自己懷了身子都不知道!」
「青雲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麼給弄沒了。」
罵了半天仍不解氣,她開始衝下人發火:
「主子懷孕了都不知道,要你們有什麼用!」
雲雀憤憤不平,小聲替我辯解:
「不是我們小姐不精心,實在是最近太忙。」
「先是姑爺出征,衣食藥品,駿馬鞍韉全是我們全是小姐準備的。」
「再是二小姐定親,納彩納徵交換庚帖,忙前忙後的也是我們小姐。」
「還有就是老夫人過壽,我們小姐更是一刻沒得閒。」
大姑姐勃然大怒,把矛頭對準了雲雀:
「好啊,我還說不得你了,居然敢回嘴!」
「哪家的丫頭這麼沒規矩。」
雲雀垂着腦袋,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道
「我是姑娘的丫鬟,又沒賣給你們賀家。」
大姑姐的臉色更壞了,指着雲雀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雞飛狗跳中,我悠悠轉醒。
知道「孩子」沒了時,我哭得幾乎暈過去,
「相公生死未卜,孩子又沒了,陛下要是起了奪爵的心思可怎麼辦?」
「要是爵位真斷在這一代,我怎麼去見賀家的列祖列宗啊!」
賀家旁支的嬸嬸伯孃坐不住了。
她們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驚魂不定地問我: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跟爵位有什麼關係?」
「咱們家可是太祖親封的世襲罔替的爵位,陛下不會這麼不近人情吧?」
我苦笑,耐下性子對她們解釋
「陛下雄心壯志,早就厭煩權貴煩冗無能。」
「只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罷了。」
「如今現成的把柄遞過去,陛下不會輕易放過的。」
大姑姐的臉色更壞了,手裏的帕子都快揉碎了。
年紀最大的伯孃急得不行:「青芝,你這個當姐姐的快想個法子呀!」
大姑姐身子一僵。
她能有什麼法子。
她的夫家也是落魄勳貴,底蘊連賀家都不如。
要不然,她也不會三天兩頭往孃家跑。
我伏在雲雀肩頭,不停地捶打胸口,哭得幾乎要抽ƭũ⁴過去:「都怪我沒用。」
「行了!」大伯孃重重地咳了一聲,「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先保住爵位。」
她再三強調:「絕不能讓陛下收回爵位。」
大伯孃話裏有話。
她是侯府長媳,膝下兒孫衆多。
卻因爲大伯父的庶出身份一直低婆婆一頭,世襲的爵位也與她這一房無緣。
大伯孃心裏的怨氣已經窩了很久了。
大姑姐聽出話裏的意思,眉毛一豎,火冒三丈:
「大伯孃這話什麼意思?」
「不先想着救青雲,卻一門心思地惦記爵位?」
「也不怕傳出去人家笑話!」
大伯孃不好和小輩吵架,她的兒媳卻不是喫素的
「母親說的哪裏有錯?」
「在其位謀其政,怎麼救人那是朝廷裏大人們該考量的事。」
「咱們,能保住祖宗爵位就算不辱沒祖宗了。」
她拉長調子,陰陽怪氣道:「我們可不敢像某人一樣貪心。」
「沒有金剛鑽,還攬瓷器活,最後害得一家子遭殃。」
大姑姐還要再說,卻被大伯孃厲聲打斷:
「賀青芝,你是外嫁女,還是少插手孃家事爲好。」
長輩責罵,大姑姐不敢還嘴,恨恨地落荒而逃。
其餘女眷也紛紛找藉口告辭。
看着她們眼裏的野望,我笑了。
賀青雲,你的爵位,要保不住了呢……
-4-
人走光後,雲雀才感到後怕,軟軟地倒在地上。
自從三天前我被噩夢驚醒後,交代她做的所有事都讓她膽戰心驚。
但她是個機靈的,雖然不理解,卻依然完美地執行我的每一條指令。
今天,看着我佯裝小產,又三言兩語挑唆旁枝爭爵位,她心底的疑惑終於忍不住了:
「小姐,您到底唱的是哪出啊?」
哪一齣?
我望向窗外,喃喃低語道:
「唱的,黃粱夢。」
三天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賀青雲也是在戰場上失蹤。
我四處奔波才求得朝廷發兵救援。
救兵到了後,很快找到了賀青雲的蹤跡,兩支隊伍內外夾擊,戰事大獲全勝。
可他班師回朝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要娶平妻。
他看不見我的辛勞疲憊,反而動情地講述起另一個女人的壯舉。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賀青雲前腳出門,一直癡纏他的柳如茵後腳就私逃出家,女扮男裝跟上了隊伍。
賀青雲告訴我:
「你無法想象在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中,如茵的出現是怎樣的一種震撼。」
「在那一刻,天地化爲零,我的眼裏,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她。」
「瀅娘,你放心,她不會動搖你的地位,她和你不一樣,她不在乎那些。」
「她只要我。」
賀青雲眼神繾綣,嘴角上揚,臉上是遮也遮不住的憐愛。
我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凍住了。
開始口不擇言,用言語做武器:
「是嗎?」
「既然這樣,你們還回來幹什麼?」
「直接私奔,做一對亡命鴛鴦不好嗎?」
賀青雲夢幻的表情消失,臉上迅速籠罩了一層寒霜。
「蘇瀅娘,我竟不知,你居然變得這般刻薄țü⁵。」
「你的規矩教養哪裏去了?」
出征前向我許諾白頭的男人,現在爲了另一個女人嫌棄我沒教養。
我認真地告訴他:「我的教養是給人的,不是給畜生的。」
賀青雲惱羞成怒,想也沒想一巴掌朝我扇過來。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重重跌坐在地上,掙扎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賀青雲先是一怔,隨後想到什麼,眼底俱是不屑:
「蘇瀅娘,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內宅手段了。」
我蜷縮在地上,聽着昔日的愛人對我的指責。
他哪裏知道,我沒有裝模作樣。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連日的奔波操勞已經掏空了我的身子。
我甚至每日睡覺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
我想解釋,還沒開口就被推門聲打斷了。
柳如茵款款走來。
與我的狼狽比起來,她高潔得就像仙子。
柳如茵橫在我身前,不贊同地說:
「蘇姐姐,你別這樣說,青雲會傷心的。」
她黯然垂首,嘴裏卻故作大度:
ṱůₒ 「你別爲難青雲,我不做他的平妻了。」
「我做他的丫鬟,他的奴僕。」
「只要青雲開心,我什麼都不在乎。」
嬌嫩如春柳的少女,真摯熱烈地告白,賀青雲遊移的心徹底偏了。
他厲聲警告我:「你之前怎麼樣我不管,但你要是把這些下作手段用到如茵身上,別怪我不輕饒你。」
我倏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等看清他眸子裏的懷疑與厭棄後,我的心一寸一寸變涼,最後變成一攤死灰。
眼睛浮上一層水霧,我輕輕告訴他:「你既然這麼擔心,咱們合離就是。」
賀青雲勃然大怒,猛然拽住手腕把我從地上拖起:「你威脅我?」
語調森然,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我搖搖頭,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賀青雲,我沒有威脅你。」
啞着嗓子,一字一頓告訴他:
「君既無情我便休,賀青雲,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
「如果你要納妾,我就不要你了。」
聽出我話裏的決絕,賀青雲遲疑了。
他搖着頭,彷彿要說服自己:「瀅娘,別鬧。」
「我這也是爲了挽回你的名聲。」
「你在京城享受富貴的時候,是如茵陪着我出生入死。」
「Ṱű⁵要是不許如茵進門,京城的人會怎麼說你?」
哈,我享受富貴?
照顧病重的婆婆,打理家事是享受?
敲打心懷鬼胎的叔伯被千夫所指是享受?
每天擔驚受怕,拉下臉面四處求人是享受?
面對我的質問,柳如茵掩脣而笑:
「蘇姐姐,你就是編也編個像樣的理由啊。」
「你這麼一說,好像你待的不是富貴錦繡的京師,而是戰火連天的沙場。」
「再說了,」她替心上人打抱不平:「青雲生死未卜,你竟然還惦記着那些瑣事?」
看着賀青雲眼裏的認同,一股悲涼自胸中升起,我咧嘴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
「那你猜,我做這些瑣事是爲了誰?」
難道我天生犯賤,就喜歡對別人奴顏婢膝?
賀青雲聽懂我的意思,頓時惱羞成怒。
他拿起手邊的鎮紙朝地上一摔: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你一直覺得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礙於兩家的婚約不得不嫁給我。」
「你覺得沒了你的幫助我什麼也幹不成。」
他鼻翼大張,喘着粗氣,嘴裏無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你就是看不起我!」
鎮紙是白玉的,上面雕有竹節,寓意胸有成竹,步步高昇。
這還是我送他的。
是我親自選材,親自繪圖後不錯眼地盯着玉雕師打磨出來的。
現在,他用我送的鎮紙打破了我對他最後的奢望。
鎮紙擦着頭頂飛過,帶來一陣劇痛。
我卻恍若未覺。
直到臉頰傳來涼意,我伸手一摸,摸到滿臉溼。
我低低地笑了。
哈,這就是我結髮的良人,這就是我視爲天的依靠。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
賀青雲慌了,一疊聲地喊人去請大夫。
柳如茵看他着急,忙輕言軟語地寬慰:
「一點皮外傷,沒什麼的。」
「我上次傷得比這厲害多了不也痊癒了?」
「不過,比起皮外傷,蘇姐姐可能心裏更痛,跟你使小性子呢。」
賀青雲手一頓。
他看我一眼,猶豫片刻後下定決心,打發走外面的下人,
「不用請大夫了。」
「這點小傷,要不了命。」
「讓她長個教訓也好。」
柳如茵看看我,又看看賀青雲,美目流轉生輝,半晌後才似笑非笑地問:
「你真的捨得?」
賀青雲重重一哼:
「不把她的氣焰壓下去,等你進門後她不知道又會使什麼花招!」
「你性子軟臉皮薄,哪裏是她的對手。」
他們後來說了什麼我已經忘記了。
只記得的,二人相攜離去的背影和重重關上的房門。
我被困在裏面,從天明等到天黑,一點點過完了我餘下的時光。
夢醒後,我枯坐了一天,隨後派人查探柳如茵的下落。
當知道她真的不見之後,我就知道,那或許,不是夢。
那這次,我就如你們所願,這瑣事我不管了。
-5-
大伯孃的辦事效率很高。
當天晚上府裏就鬧成了一鍋粥。
雲雀跑去看,回來繪聲繪色講給我聽:
「府裏的老少爺們都來了。」
「他們不顧老夫人反對,堅持要開祠堂過繼一個孩子到姑爺和您名下。」
「大老爺甚至開始打點關係,想讓那孩子早點襲爵。」
「要不是老夫人當場氣暈過去,那孩子現在就領到您跟前了。」
雲雀嘰嘰喳喳說了半天,末了憂心忡忡問我
「小姐,您真的要過繼一個孩子繼承爵位嗎?」
我聳聳肩笑她天真,
「怎麼會?」
「陛下不會允許的,他就是再想收回爵位,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收的。」
「那會寒了大臣的心。」
雲雀大急:「那您不是白費功夫了嗎?」
「怎麼會白費呢?」
說話時,我正往臉上撲粉,使本就面無血色的臉更加蒼白。
隔着鏡子,我爲雲雀解惑:
「不讓賀家人鬧一場,怎麼讓大家看清楚這錦繡侯府底下的膿包呢?」
夢裏,沒有我的挑唆,家裏的叔伯兄弟也沒消停,各個心懷鬼胎。
要不是我及時出手壓住了他們,不等賀青雲回來,整個侯府就會成爲京城的笑柄。
見我神色懨懨,雲雀賠着小心勸我:
「小姐,折騰一天了,要不您先歇歇?」
我望向窗外,意味深長:
「正主還沒到,哪裏能歇着呢。」
雲雀睜大眼睛:「這麼晚了誰還會來?」
話音未落,面如金紙的婆婆被人抬進屋。
兩個女兒賀青芝賀青蓮緊隨其後。
婆婆氣若游絲,額頭紅腫,嘴角帶着血跡。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指甲恨不得掐進肉裏去:
「瀅娘,好孩子,咱們娘幾個現在就靠你了。」
「青芝直爽青蓮羞怯,她們不能拋頭露面。」
「現在只有你能救青雲。」
「你現在出門,去求一求那些大人們,」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求求他們救救我的兒啊。」
失去兒子的母親哭聲悲慘悽愴,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但就是這麼悲慘的時刻,我卻詭異地想起她夢裏的樣子。
-6-
夢裏可沒有這一出。
夢裏,婆婆雖然在壽宴這天倒下了,但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恢復了元氣。
名醫請着,蔘湯喝着,兩個女兒陪着,她甚至杜門不出就等來了好消息。
在知道賀青雲配合援兵打了勝仗之後,婆婆喜上眉梢,走路都帶風。
她口無遮攔,在來道賀的賓客面前誇誇其詞,
「我兒有神佛護體,百邪不侵。」
「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看不慣她猖狂模樣的大伯孃懟她:
「感謝神佛,還不如感謝瀅娘。」
「要不是她多方奔走,朝廷又怎麼會這麼快發兵救援。」
婆婆的臉瞬間陰了。
但她很快轉了臉色,笑眯眯地望向我:
「說的是,多虧了我有一個好兒媳。」
「她呀,可比我的親閨女都貼心呢。」
大姑姐翻了個白眼,眼神像刀子一樣:
「大把大把的銀子灑出去,什麼事做不成!」
看周圍人神情微妙,婆婆立即怒道:
「住口!」
「瀅娘勞苦多日,便是額外拿點錢又怎麼了!」
我聽出了她話外的意思,便在私下拿着賬目明細給她看。
婆婆把賬單撕得粉碎,臉上盡是嗔怪:
「你這孩子,你大姐是個直腸子,向來有口無心,你怎麼還當真了。」
正是因爲沒了這些賬目,賀青雲後來指責我借救人爲由中飽私囊的時候,我手裏拿不出任何反駁的證據。
再後來,這個口口聲聲拿我當親女兒待的好婆婆,更是在我和賀青雲鬧僵時,當衆斥責我:
「哪家婦人像你這般善妒貪財。」
「瀅娘,你好歹是元配,當今的達官顯貴,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呢?再說……」
她瞥了我一眼,拉着調子,
「這翻山越嶺,奔赴沙場,去陪伴一個打了敗仗的男人,這等癡情的事,又不是你做出來的。」
在我被關在房間,奄奄一息的時候,婆婆在門外勸心有不忍的賀青雲:
「怕什麼,她孃家兄弟又不在這裏。」
「咱們一沒打她二沒罵她,她自己想不開能怨誰!」
「放心,再犟的女人,關上幾天就好了。」
-7-
想到這裏,我淡淡地抽回手,一言不發。
見我神情冷淡,一直哭哭啼啼躲在母親和姐姐身後的賀青蓮開口了:
「娘,你先別急。」
「哥哥出事,嫂嫂一定比誰都着急。」
「我相信,只要她還能下牀,就一定會想法子救哥哥的。」
我低頭冷笑。
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呢。
我這個小姑子啊,最會見風使舵了。
我和賀青雲好的時候,她一口一個嫂嫂,喊得好不親密。
我和賀青雲鬧僵時,她則不帶一絲猶豫,轉而掉頭去巴結柳如茵。
賀青蓮沒看見我眼中的冷意,直接跪倒在牀前,
「嫂嫂,母親病重,我和姐姐又不中用,現在能救哥哥的只有你了啊!」
見賀家母女眼巴巴地等着我表態,我緩緩勾起了嘴角,手掌輕輕放在小腹處。
雲雀立刻撞開賀青蓮,跪在地上哭得悽慘,
「老夫人,二小姐,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小姐吧。」
「大夫走之前交代了,讓我們小姐臥牀靜養。」
「你們現在讓她出門,不是要逼死她嗎?」
賀青蓮一時語塞。
賀青芝一腳踢開雲雀:「賤婢,這裏哪裏有你說話的份!」
見雲雀被踢倒在地,我掙扎着下牀,披頭散髮就往門外衝:
「娘,姐姐妹妹,你們放心。」
「兒媳現在就出門,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想法子救相公。」
見我願意出門,婆婆灰敗的臉上亮起光。
她哆哆嗦嗦地從軟榻上坐起來,從賀青蓮手裏拿過一串鑰匙遞給我:
「瀅娘,這是家裏庫房的鑰匙,要是有用錢的地方你儘管去拿。」
看着到手的鑰匙,我沒有拿,反而頗爲不解:
「母親,我要錢幹什麼?」
婆婆愣了,顫巍巍地問:
「不用錢你怎麼救青雲?」
我笑了,雙手合十,十足地虔誠,
「當然是去求神佛保佑啊。」
「兒媳要亦步亦趨,去大慈悲寺去拜佛。」
「只要青雲一天不回來,兒媳就一天țű̂₁不起來。」
婆婆整個人傻在原地。
賀青芝不可置信,聲音一下子高了好幾度: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指望那些木雕泥塑?!」
「哎呀,姐姐。」我雙手亂擺,對她的話很不贊同,「不可對神佛不敬。」
說完,我不看母女三人的表情,徑直領着僕婦出門。
路過二門時,我對聞訊趕來的伯孃屈膝,
Ṭů₊ 「伯孃,我出門祈福,家中瑣事就拜託您了。」
伯孃心領神會,大聲誇讚我的賢良淑德。
我羞澀地垂下眼,隨後頭也不回地踏進馬車。
咕嚕嚕的車輪聲中,我向漫天神佛祈求,祈求賀青雲和柳如茵一定要活着回來。
活着,才能看見這一切。
消失的援軍,旁落的爵位,「小產」的妻子,病重的母親……
等他回來,我要憑這些把他釘死在道德的恥辱柱上。
-8-
或許是我的祈求起了作用,賀青雲活着回來了。
和夢裏的凱旋不同,這一次,他是被押解回京的。
披枷戴鎖,坐在囚車裏,狼狽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厭棄。
尤其是知道他居然帶着女人上戰場時,圍觀百姓更是羣情激昂,石塊木屑紛紛往囚車裏砸。
雲雀陪着我一起看見這一幕。
她憤憤地朝下吐口水:「活該,狗東西。」
她拉着我的袖子,「小姐,您趕緊和他合離,別讓那狗東西帶累了您。」
我輕輕搖頭。
只是合離怎麼行呢?
想到夢裏臨死前的絕望,我的心就好像有螞蟻在啃,密密麻麻的,疼得喘不過氣來。
所以,只合離這麼行呢?
那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我很清楚,賀青雲身上有爵位,只要他沒犯謀逆大罪,陛下就不會奪爵之後再要他的命。
甚至,爲了彰顯大度,陛下還可能把柳如茵賜給他。
也許在賀青雲眼裏,罷官免爵,千夫所指已經是最大的懲罰,可對我來說,這些遠遠不夠。
我要他們死。
帶着罵名,帶着悔恨,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悽慘死去。
-9-
爲了瞭解事情經過,我找到了一個和賀青雲一起出徵的副將。
副將收了錢,很痛快地把戰事經過告訴我,
「元帥知道賀侯爺初出茅廬,一開始給他安排的就是最輕鬆的管理輜重的活。」
「後來出了岔子也沒怪他。」
「可他倒好,不說將功折罪,老老實實聽候差遣,反而發瘋一樣帶着人往反賊窩裏衝。」
「結果他那一隊全軍覆沒不說,糧草還被反賊燒光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
副將掂了掂手裏的銀子,又好心地加了兩句,
「賀夫人,看你是個實誠人,我再給你透個底。」
「賀侯爺這次出征表現得頗爲怪異。」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僅是他帶了個女人上戰場的事。」
「而是,」副將壓低聲音,樣子很神祕:
「賀侯爺突然發瘋這回事。」
「賀侯爺被找回來後,本來好好的,結果睡了一覺突然變了。」
「我聽別人說,他在營帳裏又哭又笑,吵嚷不休,簡直像鬼上身一樣。」
「那天以後,一直很謹慎的賀侯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拼命鼓動部下隨他出戰。」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朝廷裏援兵馬上就要到了,再不出戰功勞就被搶走了。」
「賀侯爺口才好,出身又好,有不少將士信了他的鬼話跟着他打出去。」
「結果嘛,」副將聳聳肩,「就成這樣嘍。」
副將的話讓我的心高高提了起來。
賀青雲爲什麼突然性情大變,又爲什麼那麼肯定會有援軍?
他是不是也夢到了什麼?
那這個夢,是隻有他做了,還是柳如茵也做了?
就在我驚魂不定的時候,侯府來人了。
來的是婆婆身邊的心腹婆子。
時已入秋,天氣漸漸變涼,她卻還穿着夏衣。
看見我,婆子得倒頭就哭。
她說,永寧侯府現在亂況更盛之前。
婆婆已經不行了,現在不過勉強吊着一口氣。
叔伯們天天在家裏罵罵咧咧,吵着鬧着要分家。
大姑姐的夫家本來對她常住孃家就頗有微詞,這次賀青雲獲罪,夫家不僅沒派人安慰,反而直接送上一紙休書。
大姑姐被休後,爲了府裏的中饋跟大伯孃鬧得不可開交。
小姑子的婚事也作廢,現在哭得下不來牀。
下人更是人心惶惶,自謀生路者有之,渾水摸魚者有之,甚至偷拿侯府財物變賣的也不稀罕。
永寧侯府現在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婆子哭着求我回家。
雲雀雙手叉腰,氣勢洶洶
「姑爺遭難,我們小姐發願要跪夠七七四十九天。」
「現在時間不夠,佛祖怪罪怎麼辦?」
婆子啞口無言,只能不停地磕頭。
她使了十足的勁,額頭很快紅腫出血。
我長吁一口氣,恭恭敬敬地向佛祖拜了三下,而後在雲雀的攙扶下走出大殿。
外面天光大亮,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眼睛流淚。
淚水引發了誤會,從殿門走到山門,短短幾炷香的時間,我收到數不清的寬慰。
認識的,不認識的,上到達官顯貴,下到販夫走卒,每個人都悲憫地,同情地看着我。
荒謬感自心頭湧起。
夢裏,我爲賀青雲忙前忙後,嘔心瀝血,最後卻沒落得一點好名聲。
京裏的人就像瞎了一樣,衆口一詞的誇讚賀青雲和柳如茵的情比金堅,對我的付出視而不見。
如今我做了甩手掌櫃,留在寺裏躲清閒,卻得了衆人的交口稱讚。
這算什麼?
-8-
回到永寧侯府,見了眼巴巴等我回來的賀家人,我把副將的話添油加醋地告訴了他們。
大姑姐聽得兩眼發直,大伯孃更是不停地追問扯着大伯父:
「這罪是不是很嚴重?會不會連累全家?」
大伯父苦笑:「嚴不嚴重要看陛下怎麼判。」
「但就算再怎麼從輕發落,奪爵抄家流放是少不了的。」
大姑姐兩眼一翻,直接倒在地上。
屋子裏一時人仰馬翻。
趁着忙亂之際,我偷偷把大姑姐喊出來:「我有個主意能救相公。」
見大姑姐的注意力被我吸引,我摩挲着袖子裏的佛珠:
「爲今之計只有找到那個和相公一起出徵的女人,把罪名推到她身上,才能把相公摘出來。」
「不管爵位能不能保住,先留住命再說啊。」
「大姐,」我抬起袖子抹眼淚,「青雲現在能指望的只有我們了。」
大姑姐心有慼慼點頭。
說到這裏,我又有些爲難:
「可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我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
大姑姐眼神閃爍不定,支支吾吾道:「我知道。」
「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柳如茵。」
大姑姐說得咬牙切齒:
「除了她,誰還會這麼不顧臉面。」
大姑姐這話不是無的放矢。
柳如茵對賀青雲情根深種在京城盡人皆知,成親前我就聽過很多風言風語。
那時我和賀青雲還沒成親。
我私下問過他,要是他們真的情投意合,我可以成全。
賀青雲賭咒發誓,告訴我他對抗如茵沒有任何男女之情。
「柳姑娘和青蓮一般大,我一直拿她當妹妹。」
「她性子執拗,年齡又小,我怕她做傻事纔沒把話說死。」
「你放心,我回去後就把話說清楚,一定絕了她的念想。」
我反倒有些赧然,告訴他沒必要這麼不顧情面。
賀青雲笑得促狹:
「再跟她講情面,我自己的媳婦就保不住了。」
俊朗的公子眉目含情,清亮的眼珠裏清楚地映出我的身影。
時隔太久,我已經忘了當時的心情
只記得自己的耳朵火燒一樣灼熱。
大姑姐的咒罵打斷我的回憶。
收回思緒,我露出一個奇異的笑:
「既然這樣,那這件事就麻煩大姐了。」
-9-
大姑姐去柳家興師問罪,卻連柳如茵的面都沒見着。
無論她怎麼鬧,柳家人嘴裏只有一句話,他們小姐病重,無法見人。
我拉住大姑姐,「不好,柳家想先下手爲強。」
「他們要把罪名推給相公。」
大姑姐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拉着我來到詔獄。
我讓大姑姐先進去,自己則留在外面:
「相公心高氣傲,未必願意讓我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大姐先勸勸他,我隨後再進。」
大姑姐同意了。
她進去時,賀青雲正瘋狂地捶着自己的腦袋。
他一身囚衣,渾身惡臭,嘴裏唸唸有詞: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明明打了勝仗的,我該載譽歸來,被陛下嘉獎。」
「我不該坐牢,我該光耀門楣,被所有人豔羨。」
「不應該是這樣的。」
獄卒都以爲他瘋了,離他遠遠的。
大姑姐捂着嘴哭出聲。
聽見哭聲,賀青雲驚喜不已:「大姐,你怎麼纔來?」
「你快救我出去,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大姑姐避而不答。
她拿出紙筆遞給賀青雲
「青雲,你先別管別的,你先給陛下寫一道請罪摺子。」
「你就說,你是被柳如茵迷惑才做了糊塗事。」
「你咬死了那個女人是妖邪,你只是被他迷惑的可憐人。」
賀青雲臉色捉摸不定:「可這樣如茵不就沒有活路了嗎?」
大姑姐氣得把筆扔到地上:
「如茵如茵,你只惦記着你的如茵。」
「家業不要了,爵位ţù⁽不要了,連孃的命也不要了。」
她痛心疾首說:「你還說她不是妖精,那你怎麼會短短時間就被迷了心竅!」
「我都聽說了,你一路上都表現得好好的,是和柳如茵睡了一覺後才發瘋的。」
「你說,不是她蠱惑的你又是誰?」
賀青雲囁嚅無言。
他痛苦地抱住頭:
「你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
就這樣,賀青雲「被逼」着寫了一封請罪書。
他詳細地講述了柳如茵是如何不知羞恥地勾引他,是怎麼在戰場上迷惑他,讓他做了錯誤的決定。
拿到東西,大姑姐急急慌慌地出去了,只留下失魂落魄的賀青雲。
我緩緩走了過去。
看見我後,賀青雲立刻清醒過來,一個箭步來到牢門前,劈頭蓋臉的責問我:
「蘇瀅娘,你去哪兒了?爲什麼沒找人救我?」
「爲什麼沒照顧好娘?」
「我出門前把家裏託付給你,你就是這麼管家的!」
看了一眼面露同情的獄卒,我黯然低頭,輕言細語地替自己辯解:
「相公,我是去替你去廟裏祈福去了,並非有意丟下一大家子不管。」
「婆婆這裏有姐姐妹妹,再不濟還有丫鬟僕婦;朝堂上更有大伯他們忙前忙後,有我沒我都一樣。」
賀青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彷彿我說了什麼十惡不赦的話:
「家裏用人之際,你就這麼丟下這一團亂不管?」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半天后嗤笑出聲:
「相公生死未卜,我哪有閒心管那些瑣事!」
我特意在「瑣事」上加重了語氣,賀青雲聽懂了。
他後退幾步,瞳孔放大,嘴脣哆嗦個不停
「蘇瀅娘,你也回來了對不對?」
「你故意對我見死不救,你故意在我家裏遭難時置身事外。」
我把手覆在頭上,摩挲着夢裏被賀青雲砸破的傷口,回憶當時的錐心之痛,幽幽地訴苦:
「相公,我的頭好疼啊。」
「只是簡單地抄經唸佛,卻讓我的頭疼得快要炸了,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樣。」
本就是驚弓之鳥的賀青雲被我刺激到,大聲呼喊着獄卒:
「快,快抓住她。」
「她是惡鬼,是來報仇的惡鬼。」
當着一頭霧水的獄卒,我顯得既不解又難過:
「相公,你說什麼?」
「咱們是夫妻,能有什麼仇?」
賀青雲啞口無言,只嘶吼着讓人來抓我。
我走到他跟前,站定,用只有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賀青雲,你這樣子,好像狗啊……」
「不對,沒了祖先庇佑,你連狗都不如。」
賀青雲腦裏的最後一根絃斷了。
他的手伸出牢門,掐住我的脖子,神情癲狂的叫囂
「殺了你,殺了你!」
「只要你死了,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我還是功臣棟樑,我還是太子心腹。」
「我會幫他出謀劃策,幫他剷除異己。」
「等太子登位,我就是天子近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見賀青雲發瘋,獄卒趕緊來救,棍棒齊下。
聽清楚他的話後,所有人停下手上的動作,齊齊看向他。
我摸着脖子上的掐痕,驚恐萬狀:
「相公,你是失心瘋了不成?」
「陛下年富力強,膝下哪有太子?」
賀青雲這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本人更是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獄卒目光不善,把賀青雲團團圍住。
貽誤軍機也好, 穢亂軍營也好, 在陛下那裏, 都不是什麼大罪。
只有事關皇位繼承, 死而復生的驚天祕密, 才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軍營裏的異樣,牢房的言談,親手寫的關於妖邪的請罪書……
隔着人羣,我與賀青雲四目相對, 無聲張嘴「你、完、了。」
10(尾聲)
賀青雲臨死前, 我又去看了他一眼。
彼時,他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除了眼睛, 全身沒有一處能動的地方。
看見跟在我旁邊的人,賀青雲瞳孔劇烈收縮, 面孔因害怕變得扭曲。
那人笑眯眯的,親和得就像鄰家翁。
他拍拍賀青雲的肩,
「賀侯莫怕,老奴今日不是來刑訊的。」
「是陛下看賀侯時日無多, 特意送夫人與您說說話。」
在那人的示意下, 我告訴了賀青雲侯府的近況。
永寧侯府被奪爵抄家。
婆婆已經死了, 死後直接被破草蓆裹着扔進了亂葬崗。
沒了家產住處, 大伯父與族人只能搬回老家。
賀青芝賀青蓮姐妹無處可去, 也跟他們一起回去。
作爲賀青雲的親姐妹, 等待她倆的可不是什麼錦繡前程。
賀青雲目眥盡裂, 死死盯着我, 嘴裏發出嗬嗬聲。
旁邊那人嘆息道:
「行了,賀侯, 這個時候, 就別琢磨着害人了。」
「賀夫人要真如你所說, 也是妖邪附身之人, 怎麼會連老奴都不認識?」
「您心愛的柳小姐, 第一次見老奴就嚇趴下了。」
冷汗瞬間爬滿全身。
我沒想到, 自己剛剛竟然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但凡我剛剛表現出一點異樣, 今天都走不出詔獄的大門。
那人還在繼續刺激賀青雲:
「陛下知道賀侯一心愛慕柳家小姐,因此會把您二位挫骨揚灰灑在大街上, 受千人踩萬人踏。」
「至於賀夫人, 陛下會賞她黃金千兩,並另選良才賜婚。」
「賀侯爺,您心心念唸的, 陛下必然安排妥當。」
「如此,纔算對得起賀侯前世的『功勞』。」
我站在那裏,眼觀鼻, 鼻觀心,安靜得像根木頭樁子。
離開詔獄,我貪婪地看了一眼明亮的天光。
哪怕我知道危險還未走遠,身後那人的眼光還沒從我身上挪開, 我仍凜然不懼。
無論如何,活着走出來看見太陽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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