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淮把離婚協議推給我。
指尖的煙火明明滅滅。
「她懷了孩子,我的,我得負責。」
我安靜地點頭,「好。」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這邊的事情處理好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你乖一點。」
麻木的胸口已經升不起更多的情緒。
手機叮咚一聲,彈出了一條消息。
【哥早說了陸淮是個人渣。】
【你考慮一下我,好不好?】
我握着杯子,沉默了好久。
回覆道∶【好。】
-1-
【真的假的?】
【你沒騙我?】
【我會當真的。】
手機一連彈出三條消息。
我把手機屏幕輕輕釦在桌子上。
抬頭看向我相伴七年的丈夫,我並不體面的婚姻。
陸淮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誰的消息?」
「算了,這不重要。」
他的自問自答在幾個呼吸之間結束。
都快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意見變得可有可無。
他的心裏,住進了一個更年輕的小姑娘。
可他不承認。
他堅定地認爲,他最愛我。
大概半年之前,陸淮突然把我摟到懷裏,下巴溫柔地蹭着我的發頂。
「公司今天招到一個女孩兒。」
「一顰一笑,和年輕的你特別像。」
又過了幾個月,陸淮發了條微信給我。
【她喝多了,我是她老闆,不能不管她。】
我轉着無名指的婚戒。
對着虛空舉杯。
「紀念日快樂。」
今天陸淮說,那個小姑娘有了他的孩子。
我也有過一個孩子。
下意識地摸向平坦的小腹。
那年陸淮說,太忙,不要了。
手機又彈出一條消息。
【我等你。】
-2-
陸淮的效率很高。
做事情一向都是雷厲風行。
下午,他讓司機把我接到了民政局。
申請了離婚登記。
他知道我會同意的。
這麼多年,陸淮的任何要求,我都順從。
這次也不例外。
「是自願離婚嗎?」
「是。」
「有孩子嗎?」
「沒有。」
……
「雙方的財產分割有異議嗎?」
我頓了頓,垂下眼瞼,「我淨身出戶。」
工作人員向我投來探究的視線。
彷彿我是重大過失方。
陸淮依舊不讚許地看着我。
淨身出戶是我唯一添進離婚協議的條款。
陸淮的手指輕輕釦着桌面。
「你是在跟我賭氣嗎?或者要挾我?」
「沒必要做到這步。」
我輕笑着搖頭。
哪裏是什麼骨氣呢?
還債罷了。
七年的婚姻困住了我的羽翼,囚籠之外是陸家十二年的養育之情。
什麼都不能要,我想乾乾淨淨地走。
踏出民政局的大門。
我和陸淮最後一次並肩走在一起。
風很大,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我的手機先後彈出兩條消息。
【姐姐,你已經老了。】
另一條是一張孕檢報告。
從時間上推算,懷孕的日期剛剛好在我第七個結婚紀念日附近。
陸淮習慣性地脫下大衣。
要披到我肩上。
「你去哪兒,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了。」
我輕輕擺手。
婉拒了陸淮的大衣,司機,和陸淮。
又有一條消息。
謝聞遠拍了一張照片過來。
【房子我找人幫你定好了。】
【彆着急拒絕,算我借你的行嗎?】
-3-
風聲獵獵作響。
我推上窗戶,麻木地抹了一把臉,用紙巾把指尖的濡溼擦得乾乾淨淨。
奢侈品包包,首飾。
我都沒動。
只從衣櫃裏收拾出來一些隨身衣物。
拿起擺放在牀頭櫃的照片。
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那是一個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
陸淮把一枚狗尾草編的戒指套進我的指尖。
盛大的陽光曝曬着少年的心事。
他莊重而又認真地向我許諾。
「陸笙,畢業後我就娶你。」
他做到了。
我是陸家的養女,是陸父陸母從福利院精挑細選出來的太子伴讀。
我感激陸家。
習慣於聽從陸淮的一切安排。
卻從來不奢望婚姻。
可陸淮說他愛我,不顧父母的反對,一意孤行地娶了我。
我短暫地擁有了七年的家。
我曾經也很相信,這種逆境生長的愛是堅不可摧的。
那時候,陸淮會摸着我的頭。
眼底盛着輕輕的笑。
「笙笙好乖,我們笙笙天底下最乖。」
可後來,他會把我抵在牀上,慢條斯理地啃噬我的脖頸。
寵溺又無奈,「笙笙,不要這麼無趣嘛。」
再後來。
是我們第一次爆發激烈的爭執——
我在陸淮的辦公室外,聽到了一個女下屬跟他的老闆說,「陸總,我孟清阮這輩子,絕不做三。」
清凌凌的聲音。
帶着țų₄不容忽視的倔強。
也是那天,我堅決要求辭退孟清阮。
陸淮第一次衝我冷了臉。
他把杯子掃到地上,顯得極不耐煩。
「陸笙,你聽話一點。」
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扯了扯嘴角。
抽出照片撕成兩半。
任由明亮的火舌吞噬屬於我的那一半。
-4-
謝聞遠的心情好像很不錯。
連夜推了 30 家菜館給我。
有高端法餐,也有煙火小巷裏名不見經傳的小館子。
【你知道我的品味很好吧?】
【臭丫頭,便宜你了。】
我在手機屏幕輕輕點擊,我想跟他說。
【謝謝。】
再按下發送鍵之前。
對面飛快的補充了一句。
【哥不愛聽謝謝。】
收拾好新家的東西,我清點了一下卡里的餘額。
Ṭů⁰這些是我婚前攢的工資。
謝聞遠在出國前,強硬地囑咐我別太缺心眼。
這張卡,只出不進。
陰差陽錯,現在成了我唯一的傍身資金。
每天嘗着不同的味道。
30 天的離婚冷靜期竟然也過得很快。
我辭掉了陸氏集團的一切職務。
孟清阮跟我做了交接。
她踩着 8 釐米的高跟鞋,一身幹練的西裝,噠噠噠向我走來。
「姐姐,好久不見。」
簡約的馬尾襯托出清麗的容貌,她上下掃視着我。
「女人呢,還是要多愛自己一點。」
「這樣才能不落下風。」
我無意跟她爭辯。
平靜地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還有事嗎?」
「沒有的話,再見。」
陸淮是知道我離職的。
可他已經習慣了我的無有不依,也清楚地明白,我是個孤兒,離開他無處可去。
他沒有跟我見面。
只是發了兩條語音過來。
他聽起來很忙,聲音裏有刻意壓制的喘息。
【怎麼還鬧小孩子脾氣。】
【笙笙,你已經不年輕了。】
-5-
冷靜期的第 21 天。
陸淮大概回到了我們之前的家。
他打視頻給我。
我掛斷了。
緊隨其後收到了他的微信。
【陸笙,你搬家了?】
他依然認爲這是我欲擒故縱的小把戲,無奈地告誡我,離家出走要注意安全。
我靠着牆面。
心臟一陣一陣地絞痛。
我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流不出眼淚。
面目全非的婚姻奉養不出合格的愛人。
這麼淺顯的道理,陸淮不明白。
他總是溫柔地摸着我的臉,懷念我天真爛漫的從前。
「笙笙變了,不太可愛。」
謝聞遠的消息叮叮咚咚彈出來。
【這家的冰淇淋真的巨難喫。】
【唉。】
他嘆息一聲。
【想念某人小時候給我凍的糖水。】
【嘖,點你呢。】
【給點反應。】
謝聞遠的關心一如既往地彆扭。
我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活着,別死。】
積壓的情緒終於破窗而出。
我崩潰地哭着,近乎無理取鬧地質問他。
【陸家收養我的時候你爲什麼不阻止。】
謝聞遠陷入長久的沉默。
對話框反反覆覆地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
他最終撥通了我的電話。
電話那段傳出他沙啞澄澈的聲音。
他縱容了我情緒的宣泄,並且真的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就像小時候那樣。
「喬喬,對不起。」
喬笙,是我在福利院的名字。
-6-
我和謝聞遠從小一起長大。
我性格孤僻。
謝聞遠是遠近聞名的孩子王。
福利院的孩子太多了,我們的生活原本沒什麼交集。
直到有一天,一羣小孩兒圍堵着我。
「你是啞巴嗎?爲什麼不說話?」
「問你呢,你低什麼頭。」
我幾次想跑,卻被推搡倒地。
他們圍着我蹦蹦跳跳,拍着手唱歌。
手指被踩得紅腫。
我害怕。
隔着人羣看着路過的謝聞遠,本能地求救。
「幫幫我。」
那天,謝聞遠一戰成名。
他頂着鼻青眼腫的臉,神氣地看着我。
「哥生來就是要拯救世界的。」
即使他小我半歲,即使他當時瘦瘦小小。
依然拍着胸脯,跟我臭屁地保證。
「跟着哥,喫香的喝辣的。」
謝聞遠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謝聞遠說到做到。
他攢的所有好東西都進了我的口袋,包括一個小男孩最純粹的偏愛。
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能欺負到我。
-7-
直到 10 歲那年。
陸家來挑選養子。
安靜又內秀的特質,正當好的年紀,使我從一衆孩子裏脫穎而出。
所有人都說我飛上枝頭了。
只有謝聞遠紅着眼睛,悶頭塞給我一個漂亮的毛線針織包。
裏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髮夾。
「哥知道,你最愛美了。」
我被陸淮牽上車,他不耐煩地推開謝Ţŭ̀₂聞遠。
「以後不用你操心了。」
「我會照顧好她的。」
謝聞遠充耳不聞,他扒着陸家的車窗,怎麼趕都趕不走∶「臭丫頭,以後機靈點兒。」
爲了讓我完全脫離過去的生活。
在顧家的前五年。
我沒有辦ťũ̂₂法跟外界取得一絲一毫的聯繫。
幾次偷跑都被抓了回去。
陸淮安安靜靜地陪着我罰跪,他牽起我的手放在他臉上。
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不厭其煩地重複。
「笙笙不怕,笙笙不跑。」
可我不是想跑。
我只是想告訴謝聞遠,別擔心我。
陸淮的身影開始無孔不入地出現在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他織了一個很溫柔的陷阱。
高一那年,謝聞遠重歸豪門。
沒有真假少爺和養子養女的橋段。
被有心人抱走後。
他的父母找了他整整十五年。
18 歲,他和我考到了同一所大學。
他知道我是個死心眼,也知道我和陸淮的感情,所以他只是遠遠地守着我。
我結婚前夕,謝聞遠出了國。
那之後我們就很少聯繫了。
直到他又一次偷偷飛回來看我,撞到了從酒色場所裏走出來的陸淮。
謝聞遠不管不顧地衝上去。
跟陸淮扭打到一起。
ṱú₉「你個混蛋!爲什麼不能忠誠一點!」
又一拳落下時。
陸淮扯着嘴角笑了。
「我不認識你,但你應該認識陸笙,你知道她離不開我吧?」
「你激怒我,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謝聞遠愣住了。
他在想。
打死陸淮,他的喬喬要怎麼辦呢?
-8-
離婚冷靜期結束的那天。
我很守時地到了民政局。
陸淮看起來心情不錯,他掐滅菸頭。
「準點到,就知道你最乖了。」
我頓了頓,認真地看向陸淮,「從此,我和陸家兩清了。」
陸淮挑了挑眉。
「還喫醋呢?」
「我們笙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眼了。」
「你放心,事後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絲絲縷縷的寒意從空洞的胸腔掠過。
我像是第一次認識陸淮。
「你知道嗎?」
我看向他的鎖骨處,「你的領口太低了,遮不住草莓。」
陸淮下意識地攏起衣領。
抬手的瞬間,又輕輕笑了一聲。
「笙笙,你真的很可愛。」
「逢場作戲的事,也會當真。」
其實我很想問問,那什麼應該當真呢?
我可笑的愛,我自以爲是的堅守,我兒戲一樣的婚姻,或者我聽了太多遍的保證嗎?
這些話到底沒有問出口。
我安安靜靜地走完了愛意耗盡的最後一程。
-9-
陸淮搖上車窗。
隱入了往來不息的車流。
橫跨 19 年的相伴,變得蒼白而又單薄。
謝聞遠的電話在他離開的下一秒響起。
「喬喬,看這邊。」
我茫然抬頭,看到了馬路對面筆挺的身影。
謝聞遠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片洶湧的海。
「叫聲哥聽聽。」
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支向日葵。
他維持着打電話的動作,一步一步走向我。
「哥來接你了。」
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甚至荒謬的幻想,我其實在陸家關禁閉,來接我的,是 10 歲的謝聞遠。
「你不是在國外嗎?」
謝聞遠緊緊攥着拳頭,有什麼磅礴的情緒快要衝破身體。
他捂住眼睛。
有點誇張地聳動着肩膀。
答非所問道:「我也是個混蛋。」
腦子混混沌沌。
我並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看着他勾起嘴角,慢慢俯身平視着我。
「小苦瓜啊,苦盡甘來。」
恍然間發現。
謝聞遠總是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可我又覺得很安心。
好像天塌下來也有謝聞遠頂着。
他正式地向我伸出手,「你好,謝聞遠。」
我笑了。
回握住他輕輕顫抖的掌心。
「你好,喬笙。」
「喬笙的喬,喬笙的笙。」
-10-
風雲平地起。
謝氏財團的掌權人空降臨淵市。
臨淵商圈一夕之間亂了鍋。
衆說紛紜。
沒人知道久不在公衆場合露面的謝家,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而陸淮此時正在名利場醉生夢死。
昏暗的包廂內觥籌交錯。
他眼神迷濛地拿出合同,藉着酒意推到一位大腹便便的老闆面前。
「王總,你看這單生意……」
老闆叼着一隻煙,眉頭緊蹙。
「小陸總,還真不是我爲難你。」
「最近的局勢實在有點敏感,你知道謝家來臨淵了吧?」
「以往謝家出手,每每可都是大動靜。」
「這次這麼高調的出現在公衆場合,還不知道臨淵的天要怎麼變呢。」
王老闆夾着包,招呼手底下的人離開。
小聲唾了一口。
「青瓜蛋子,這種節骨眼談什麼生意。」
包廂門被砰地甩上。
陸淮揉着眉心倒向沙發。
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依然沒有他想要的消息。
突然有點煩躁。
他冷着臉把包廂裏剩下的人都趕了出去。
點起一支菸。
氤氳的煙霧裏,他點開了謝家的新聞。
照片定格在謝家夫婦下飛機的瞬間。
謝老總不怒自威,謝夫人保養得宜,挽着愛人的臂彎向媒體頷首。
二人通身都是上位者的氣勢。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屏幕上跳出來電者的名字,孟清阮。
陸淮不耐煩地掛斷電話。
手指無意識划動。
反應過來時,已經停到備註爲【笙寶】的頁面。
聊天記錄一直停留在半個月前,他們約定離婚時間的那天。
他有點恍惚。
總覺得下一秒就會彈出笙笙清淡又包含愛意的消息。
問他累了嗎?
或者什麼時候回家?
已經半個月了,笙笙從來不捨得這麼長時間不理他。
陸淮有點慌亂。
他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好像不一樣了。
指尖在屏幕快速點擊。
又反反覆覆地刪除對話框裏編輯好的內容。
他甚至嘲笑自己的膽怯。
【笙笙,在幹什麼?】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
陸淮的胸口重重一沉。
他看到了一個鮮紅刺眼的感嘆號。
-11-
陸淮換了很多號碼打給我。
比他前些年加起來打的都多。
原來。
他的工作也可以不那麼忙。
我靜靜地望着湖面出神。
漾動的波紋裏映出了每一個獨行者的影子。
十九年。
幾乎佔據我生命的三分之二。
鮮活的,生動的,泡沫一樣地碎開。
我支着下巴,胡思亂想。
真是倒黴,又一次被拋棄了呢。
可從出生到現在,我沒有做錯什麼呀,我小心翼翼地,不出格,不叛逆,院長都誇我懂事。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挺好的。
喬笙,你自由了。
其實我想說的是——喬笙,往前走。
身ṭų₉邊傳來細微的響動,碧藍的湖面裏多了一個人的倒影。
謝聞遠在我身邊大咧咧地坐下。
保持着近靠又不顯得唐突的社交距離。
「水鬼挺醜的,泡發之後會浮腫。」
他沒由來的感慨了這麼一句。
聽起來有點好笑。
「我不會死。」
「失敗的過去還不足以讓我否定自己。」
謝聞遠側身看我。
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髮,他笑容明亮,可看着總是覺得傷感。
「我真的錯過你太多的時間了。」
「那麼一個死心眼的丫頭,竟然也豁達了起來。」
他偏頭嘆息,模糊了眼眶裏的潮熱。
「笨蛋。」
「你這些年到底怎麼過的。」
又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過來。
是誰。
我們心知肚明。
謝聞遠Ṭṻ⁺的臉色冷了下來,他卸掉電話卡,奮力扔進了很遠的湖水裏。
「你……」
我的話沒說完,謝聞遠忽然很用力地把我攬進懷裏。
他的身體很涼,整個人都在顫抖。
我沒有出聲,也沒有掙扎,掠過他的肩膀看到一隻小鳥歸巢。
搖搖晃晃的樹杈裏架着它的窩。
小鳥用長長的喙梳理羽毛。
很自洽的樣子。
「不是你的錯,是他們有眼無珠。」
謝聞遠緊緊地圈着我,害怕到了極點,彷彿我是什麼風一吹就會散掉的東西。
「求你。」
「往前走。」
-12-
我籌備了一間工作室。
不出意外。
其中少不了謝聞遠的推波助瀾。
他堅持要讓我在專業領域上發光發熱。
一大清早,我又在一陣熟悉的敲門聲中醒來。
謝聞遠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清脆有力,節奏感強,堪堪擦着不讓人煩躁的界限。
專業得像是幹這個的。
他倚着門框衝我挑眉,從身後捧出一束熱烈的玫瑰。
「早上好,哥又來接你上班了。」
容光煥發的樣子。
跟我不像是一個圖層。
他每天天不亮就拉着我選址、選材、盯裝修,累懵了才肯放我回家休息。
這些事情其實可以外包出去。
但被他很高深地拒絕了。
說是找大師算過,八字不合。
我沒好意思問,我連出生日期都不確定,哪兒來的八字?
只覺得,他好像特別執着於讓我親力親爲。
只要我忙起來,他就咧着嘴開心。
好吧。
如果他開心,我也可以忙一忙。
我們肩並肩下樓。
淡淡的香味混着霜氣鑽進我的鼻子,和謝聞遠的性格並不相符,是很沉靜的水木香。
「讓我們恭喜這位喬小姐,順利度過生理期,正式返工。」
我問他,「這麼會剝削,你是資本家嗎?」
謝聞遠認真地思考了會兒。
笑着點頭。
「是。」
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
剛出小區門口,意外看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
陸淮關上車門。
視線沉沉地落在我和謝聞遠身上,啞聲開口。
「你和我離婚,就是爲了他嗎?」
-13-
陸淮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原本清雋的臉頰變得消瘦,氣色很差,下巴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
他苦笑一聲。
緩緩看向謝聞遠。
說的話卻是給我聽的:「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嫉妒他。」
「他不過是你小時候的玩伴。」
「可我們朝夕相處了十九年,十九年啊,我們的情分差在哪裏?」
「難道我們之間只是個笑話嗎?」
我的眼眶溼潤了起來。
陸淮。
總是知道怎麼樣讓我更難過。
我靜靜地垂手,聽着他詆譭過去的一切,把那些對我彌足珍貴的記憶貶得一文不值。
直到他停下來。
我轉身就走。
「笙笙……」陸淮慌了,衝過來拉住我的手腕,神色近乎哀求,「別這麼對我。」
謝聞遠眉頭緊蹙,重重甩開了陸淮抓着我的胳膊。
他下意識往我身前擋了擋。
「陸先生,自重。」
陸淮的情緒忽然爆發。
他一拳砸向謝聞遠,不顧形象地吼出聲。
「你他媽算老幾啊,你跟我老婆才相處過幾年啊。」
謝聞遠沒來得及躲開。
精心打理的髮型散亂在眉眼前,脣角滲出鮮紅的血跡。
陸淮執着地看着我。
語氣輕了又輕。
「笙笙,我們都做錯了事情。」
「可一切還來得及,以前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
「好不好?」
-14-
「不好。」
我忍住眼淚,面無表情地盯着陸淮。
「你知道什麼是尊重嗎?」
「當初的背叛者不是我,現在胡攪蠻纏的人也不是我。」
我不想因爲今時今日的齟齬否定他從前對我所有的付出。
也不想跟他過多的糾纏從前。
人是很複雜的生命體,單一的對錯概括不了一個人的一生。
今天的陸淮是個人渣。
從前的陸淮不是。
我從不後悔跟他步入婚姻的決定。
我會一直記得,一個微風徐徐的傍晚。
陸淮的眼睛亮晶晶的,拿出戒指,捧着一束美人蕉,用最笨的方式跟我求婚。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像是面對着什麼稀世珍寶。
「我會燒你愛喫的菜了,你不喜歡家裏有外人,換牀單、熨衣服這些事情我都學會了。」
「你說你想出去走走,我做了很多份旅遊攻略,還規劃好了路線。」
「這個鑽戒是我能力範圍內能買到的最大顆,你要覺得不夠,等賺了更多的錢我再給你換。」
他磕磕絆絆地說着,把自己的技能獻寶一樣捧給我,生怕我拒絕。
「我就是想問問……」
「你願不願意,跟我有同一個爸爸媽媽?」
我不能騙自己。
那個瞬間。
堅定地認爲自己會一輩子流浪的陸笙。
心動了。
陸淮的爸爸媽媽很好。
他們很嚴厲。
可他們在我最需要引導的成長階段,給了我富足的物質條件,給了我優渥的教育,教會我明辨是非。
陸淮的愛是真的。
只是愛意轉瞬即逝。
現在還在糟踐我曾經捧出的真心。
以及這個世界上爲數不多和我產生過羈絆的人。
「我們沒你想的那麼齷齪。」
一顆顆眼淚砸下來,我惡狠狠地用袖子擦了一把。
「是,我們是相愛過,但那是過去的事。」
「過去我愛你,依賴你,信任你,感激你,仰望你,我可以不在乎你那些傷害人的舉動。」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如果你糾纏不休,我會告你。」
謝聞遠手忙腳亂地替我擦眼淚。
「不哭了,我不疼的,但是補妝很麻煩……」
陸淮愣住了。
他喃喃道:「你恨我?」
「不,」我拉着謝聞遠徑直離開,「我是說,我們結束了。」
「我和陸家,兩不相欠。」
愛恨只在感情之內計較。
很多事情都是有保質期的,錯就是錯了,過就是過了。
差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行。
-15-
日子又平靜了下來。
週而復始。
只是上下班的路上,總是出現陸淮的身影。
高傲的公子哥開始跟着我們徒步。
也不搭話。
就那麼不遠不近地跟着。
謝聞遠成了我的副手,幫我記賬,但他的字寫得跟狗爬一樣。
說一句加密賬本並不爲過。
他不好意思地揉搓着紙張,用餘光偷偷瞟我。
「你不能嫌棄哥吧?這事兒你很多年前就應該知道。」
我點點頭,「確實,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毫無寸進。」
謝聞遠漂亮的眼睛裏都臊出水汽。
他生無可戀地栽向椅背。
歪着頭裝死。
「你罵吧。」
「羞死哥,看誰給你當免費的勞動力。」
回家的路上,天已經很晚了。
明月低垂。
喧鬧的城市變得安靜。
「那什麼,」謝聞遠超自然地打開話題,開口時又覺得丟臉。
「其實哥能學。」
「之前跟幾個大家薰陶了幾天,雖然最後沒什麼成效。」
「但那個是因爲時間短,我又嫌麻煩。」
他交叉着雙手,背在腦後。
不着痕跡地觀察我的反應。
「你得信吧?」
見我神色淡淡,謝聞遠有點急了。
他快步繞道我身前,神氣十足地倒退着走。
「你記不記得福利院時,老師都誇我有天賦的。」
他騙人。
我可記得那會兒,授課的老師氣得伸出食指戳他的頭,說他的天賦全點在臉蛋上了。
腳下踩了幾顆小石子。
謝聞遠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
不知怎麼的,我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尷尬。
隨即笑得前仰後合。
「你笑什麼?」
「不知道。」
「快,快停下來。」
「不行,你先停。」
謝聞遠笑着笑着眼睛就紅了。
「真好。」
我沒聽清他說什麼。
「我說,」謝聞遠利落地爬起來,衝我招手,「我餓了。」
「哥買單,要不要去整點兒小夜宵?」
-16-
陸淮沒有跟着我們去喫飯。
他一個人。
坐在樓下等了很久。
衣服上都染了深重的露水氣。
他靜靜地看着我和謝聞遠相伴而來。
我想繞開。
陸淮站起身,擋在了我面前。
「有件事情,雖然你不一定需要解釋,但我覺得我應該說一聲。」
他抿着脣,有點艱澀地開口。
「第一次……不是我有意的。」
「我當時昏昏沉沉的,很奇怪,醒來就跟她在一張被子裏。」
我詫異地看着他。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儘量斟酌着用詞,「你是說,酒店是你的腿自己進去的,你的衣服是自己飛的,一夜情是被迫的,和孟清阮孕期縱情的是你的第二人格。」
「而你是無辜的,是這個意思嗎?」
陸淮眼神慌亂。
緊緊攔着我的去路。
「不是的,我不是在摘清自己。」
「我真的知道錯了。」
「是我髒,我把自己洗了很多遍了。」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笙笙,從前你ŧũⁿ最愛我了不是嗎?」
不知道爲什麼。
聽着他提起從前,我突然悶的厲害。
「你走吧。」
陸淮垂下眼,像是下定了決心。
「如果你一定要拒絕我,我會和謝聞遠公平競爭,他會的我都會,他能爲你做的我都能,我比他更瞭解你……」
我打斷他,「那你孩子呢?你離婚時言之鑿鑿的責任呢?」
陸淮下意識開口。
「如果你是擔心孩子,那我……」
他看着我陌生的視線,聲音越來越迷惘。
「……」
「對不起。」
陸淮終於意識到,他欠我一句道歉。
這就夠了。
「我不想怪你,但是一切到此爲止吧。」
我跟陸家的情分已盡,很多是是非非都沒有再爭辯的必要。
陷在過去的泥沼裏很累。
人情這事,理不清。
乾乾脆脆地斬斷對大家都好。
謝聞遠緊張地握握拳,「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會的,你喜歡的,我都學。」
-15-
又是一個豔陽天。
我的工作室正式成立了。
禮花筒接二連三地炸開,迎來了很多道賀的人。
我很感激這些年在陸家學到的本領,讓我拔高了自身的商業價值。
而利益鏈接是比縹緲的情意更穩固的存在。
曾經的合作伙伴有一半多到場了,大家笑意盈盈地祝喬老闆恭喜發財。
順便藉由我的場地拓展人際關係。
門口還送來一個沒有署名的開業花籃。
嬌豔的美人蕉堆疊了滿滿一籃。
我笑着搖頭,見怪不怪。
生意場上一向如此。
謝聞遠舉着酒杯跟着我晃悠。
好好一個豪門少爺,整天像個無業遊民似的,圍着我轉。
我忍不住問他:「謝聞遠,你真的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嗎?」
謝聞遠歪歪頭,故作疑惑地眨眼。
「什麼?纔開始嫌我煩嗎?那你是忍者哦。」
「再說了,家裏的老頭子身體還硬朗着呢,犯不着我操心公司裏的事。」
「哥有哥的任務。」
他一如既往地開屏。
我心領神會,配合地點點頭。
「那我們謝大英雄的任務是……」
謝聞遠笑着跟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
「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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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
謝聞遠的爸爸媽媽也來了。
但他們並沒有出席今天的晚宴。
而是去了樓上的雅間。
一向光明磊落的謝父謝母選擇了一種很鬼鬼祟祟的方式。
「真能見着嗎?」
謝聞遠的眉眼肖似謝父,擔憂蹙眉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話這麼多呢你。」
謝夫人扒着窗戶,斜斜睨了一眼謝父。
「結束後,小遠肯定要送人家女孩子回家的嘛!」
「他一個假孔雀呆頭鵝,等他追到人帶回家,咱倆都黃土一抔了。」
謝老總的耳根子通紅,彆扭地說道:「可是這個方法也太不體面了。」
「小遠三令五申不讓我們出現,來臨淵那天走得急,兒子已經很不開心了。有能耐,你跟你兒子說去。」
謝夫人輕輕嘆了一聲。
「犟種,隨你。」
面對有理有據的夫人,謝老總噤聲了。
外界的傳聞沸沸揚揚。
沒有人知道。
謝家夫婦只是來看兒媳婦的。
謝夫人站在落地窗前感慨:「難怪陸家最近幾年不景氣呢。」
謝老總深以爲然。
「我記得他們夫婦倆還可以,沒想到培養的繼承人這麼出差錯。」
「喬喬那孩子多好啊,乖巧秀氣,專業能力又強,眼神裏沒有一點算計,看着就讓人心軟軟。」
「他們家畢竟把喬喬養大了,以後有機會去感謝一下表親家。」
謝老總沉默了。
「別鬧。」
地球是個巨大的收容所,盛滿了性格各異的小人類。
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
我的名字被心疼地提起了一遍又一遍。
於是有了愛屋及烏的謝父謝母。
或者。
他們本身就是像謝聞遠一樣溫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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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輪轉過兩個季度。
白皚皚的雪壓了下來。
聽說孟清阮的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兒。
只是遲遲沒有和陸淮舉辦婚禮。
陸家寬大處理了陸淮的出軌,卻堅決不允許品行不端的女孩子進門。
孟清阮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
陸淮心起疑竇, 拿孩子的毛髮去做了親子鑑定。
孩子不是他的。
孟清阮咬死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其實真相對於名聲和臉面大於天的上流社會來說無足輕重。
一個聰明的生意人, 栽到了一個爲了孩子的前程不惜做三的女人手裏。
已經是笑柄了。
顧父顧母生了好大的氣。
倒不是我刻意打聽這些事。
畢竟是一個圈子裏的, 有生意往來的人難免傳些閒話。
我一笑置之。
世事難料。
這是我在出生那刻就學到的道理。
我又用了二十九年領悟到一個新的道理。
婚姻不是救贖, 自愈纔是。
愛人的前提, 是必須要先愛上一個人格真實、生機勃勃的自己。
紛紛擾擾的雪終歸要落在生活之外。
夜色漆漆。
冷冽的風從山頂呼嘯而過。
一個孤零零的帳篷前掛了一盞孤零零的煤油燈。
我和謝聞遠蜷在帳篷裏取暖。
他遞了一杯咖啡到我手裏。
很不經意地問道:
「那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
我嚥下去一小口, 強撐起打架的眼皮。
「你這樣的。」
謝聞遠一愣, 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 緋紅的色澤轉眼就爬滿了脖頸。
「那我能轉正嗎?」
「不能。」
「好吧, 那什麼時候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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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是一件很需要勇氣和耐力的事。
愛是天賦,可是長久的愛是悉心的經營。
我很久沒有說話。
直到謝聞遠按捺不住地把頭探到我臉前, 才發現我已經抱着膝蓋睡着了。
回答他的是我均勻的呼吸聲。
「沒良心的臭丫頭。」
謝聞遠無奈地嘆了口氣, 攬住我的肩膀,捧着我的臉一點一點挪到他肩上。
好讓我能睡得更舒服。
暗爽的同時又自顧自地感慨。
「睡吧睡吧, 你今天又要白來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
伴着他的聲音, 我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在那裏,沒有飢餓, 沒有貧窮。
所有的深情都不被辜負,所有的方向都指向回家的路, 老有所依, 少有所養,和樂美美,天下大同。
我在夢裏忍不住笑出聲。
現實裏也彎了嘴角。
引得身邊的人頻頻側目。
第一縷曙光炸破雲霧。
層層疊疊的金紅從地平線暈染開來。
謝聞遠的眉眼被染得溫柔, 他憐惜地摸着我的頭髮,聲音輕輕地散向遠方。
「笨蛋。」
「天亮了。」
東方既白,陰陽交割, 萬物負陰而抱陽。
謝聞遠說得也對。
光會找到每一個角落。
每一個人都會迎來向陽的那天。
在這之前, 大膽地去愛吧, 去奔跑,去感受,去轟轟烈烈, 去心如刀絞。
生命偉大而高貴。
可以破碎,但不可以枯萎。
番外·陸淮
對於笙笙。
我不想花太多的詞藻去描述初見時的心動。
10 歲的陸淮, 懂什麼是愛嗎?
這個細糠他品不了。
可現在 20 歲的陸淮懂。
在笙笙身上, 我可以看到幸福的具象化,生活突然就變得明媚可愛了起來。
我捧着下巴。
認真觀察她跟小貓相處時的神態。
一個人類小女孩兒, 怎麼可以這麼乖巧這麼美好呢?
「你一直看什麼呢?」
嘴比腦子快∶「看你漂亮啊。」
笙笙被逗得惱怒。
但她脾氣很好, 只是隱忍剋制地瞪我。
圓溜溜的眼睛跟小貓出奇地相像。
我忍不住笑出聲。
「別動,別動, 千萬別動。」
我一邊囑咐她,一邊快速地從包裏翻出相機。
鏡頭聚焦。
又有一個生動的時刻被留存了下來。
如果做成一本相冊的話。
就要取名爲【笙寶時刻】。
但是很可惜, 我還沒能跟笙笙發展爲戀人關係。
連帶着稱謂也只能偷偷摸摸。
我看着鏡頭裏的女孩兒,忍不住出神。
落日昏黃。
金黃色的光線穿透笙笙的髮絲邊緣,整個人像在發光。
她的手指溫柔地落在小貓背上,乖乖地看向鏡頭, 眼波流轉。
心臟突然狂跳起來。
這一刻,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好愛她。
真的好愛好愛她。
如果以後對她不好,我一定會打死自己吧。
「拍好了嗎?」
「我好看嗎?」
笙笙抱起小貓, 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看着我。
在盛大的夕陽光線下。
我笑着走向她。
「我的技術還不錯,來吧,看看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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