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春

因爲庶姐遲遲無孕,宋懷瑾命人剖開了我的肚子。
臨終前,我這才明白,那年上錯花轎的錯嫁,從來就不是偶然。
再睜眼,我回到五年前。
落雪滿身的小侯爺眉目冷雋,咬着牙根一字一頓問:「沈棲月,你當真要將錯就錯,嫁給旁人?」
我掐住了手心。
不是夢。

-1-
宋懷瑾用玉如意挑開我的蓋頭時,我抬手擋住了他。
我認得宋懷瑾的手。
他的尾指上留有一道傷疤,那是他幼年落魄時一個折辱他的太監留下的。
上輩子,宋懷瑾從落魄皇子翻身登基的第二日,那太監便被人尋了錯處,一刀一刀凌遲而死了。
可我要嫁的是長寧侯顧南卿,不是懷王宋懷瑾。
宋懷瑾的手一滯,似乎明白了什麼,卻依舊執意地將手中的玉如意朝我探來。
我只好冷聲開口:「殿下,我是沈棲月,不是沈枝意。」
宋懷瑾沉默了片刻,半晌方纔如夢初醒:「棲月,怎會是你?」
宋懷瑾本該娶的是我的庶姐沈枝意。
上輩子,在宋懷瑾的一手謀劃下,我和沈枝意錯嫁換婚。
我和她同一天出嫁,花轎卻在混亂中被人調換。
我嫁給宋懷瑾,她嫁給顧南卿。
他斟酌着開口,想要哄我應下:「我知曉你對我的情意,之前礙於你和顧小侯爺的婚事,無法對你回應。」
「如今外頭賓客繁雜,鬧大了對你我都無益處,雖只是側妃,不如將錯就錯——」
「棲月正有此意,」沒等宋懷瑾展開笑,我接着開口,「你我尚未拜堂,也未掀蓋頭。上錯花轎罷了,無需鬧大,私下換回來便是。」
他仍不死心:「恐怕顧府早已……」
「顧南卿不會。」我斬釘截鐵。
我信他。

-2-
在我的執意要求下,宋懷瑾將前來鬧洞房的賓客擋在門外。
按照他的計劃,那些他早已安排好的賓客本該在他挑開蓋頭後,衝進新房,看見我的臉。
上輩子的我一心愛慕宋懷瑾,面對這出破綻百出的蓄意換婚也毫無察覺。
甚至覺得這是命中註定,天賜的姻緣。
於是在衆賓客的見證之下,錯嫁一事再無餘地迴旋,我如願嫁給宋懷瑾。
哪怕只是他的一個側妃。
我在新房裏坐了好一會,頭上繁複首飾壓得我脖子疼,忽而聽聞外頭傳來喧囂動靜。
有人踏雪而來,不顧阻攔地推開了屋門。
身上的凌冽寒氣撲面而來,幾聲稍顯凌亂的腳步後,他立在我跟前。
他渾身怒氣未散,卻還是強壓下怒氣,咬着牙根一字一頓問:「沈棲月,你當真要將錯就錯,嫁給旁人?」
我愛慕宋懷瑾這件事,全京城皆知。
顧南卿從邊關渾身是傷地回京時,我找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婚。
退婚自然沒成,後來我被爹爹關在府中禁足,被人強押上花轎和顧南卿完婚。
上輩子的我面對顧南卿的質問,冷聲說是。
向來天之驕子的少年郎卻朝我彎了脊樑,渾身上下皆因憤怒而顫抖着。
他看着我和宋懷瑾郎情妾意,狼狽地逃出門去,只留下一句:「沈棲月,哪怕你今後受了委屈,我再不會管你。」
顧南卿知道我對這樁婚事並不情願,倘若來時的路上有人同他說錯嫁一事是我一手促成,怕是連他也會信上三分。
蓋頭之下,我只能看見他殷紅的喜袍和落雪的雲頭靴。
我朝他探出手去,揪住他衣襬,抱了個滿懷。
衣衫沾了雪,有些冷。
我語氣悶悶,故作埋怨:「顧南卿,你怎麼纔來啊。」
渾身戾氣驟然間消散,他安靜了好一會,這纔將身上的大氅解下,將我裹得嚴嚴實實,抱着我往外走去。
輕雲騎紛沓而至,包圍了整座王府。
沒有人再敢阻攔。
落雪紛飛,我只能借着蓋頭的縫隙,看見他清晰俊冷的下頜。
他只默默抱緊了我,頗爲氣苦地抿脣。
「嗯,怨我。」

-3-
我和沈枝意被私下裏換了回來。
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顧南卿說他在看見下轎的新娘時就察覺到了不對。
爲了我的名節,他沒有當衆挑破,只尋了藉口躲過拜堂,便匆匆朝懷王府趕去。
回侯府的路上,我小聲問他:「顧南卿,你是怎麼發現新娘不是我的啊?」
顧南卿冷哼一聲:「身高不對、氣味不對,哪哪都不對。我還以爲你爲了逃婚,隨意尋了個丫鬟來搪塞我。」
他的聲音一頓,語氣如常平靜:「來時路上有人和我說你想要將錯就錯嫁給懷王。如今想來,上錯花轎一事絕非偶然。」
他掃開了滿牀的蓮子花生,將我放在了柔軟的喜被之上。
我的殷紅蓋頭被他掀開,時隔多年,我終於再次看見顧南卿。
他的紅衣早就被雪色侵滿,榴紅的脣珠被雪色映襯着更加潤澤。
記憶中的少年郎依舊意氣風發,只是他看向我的目光卻是一僵。
顧南卿眉宇微蹙,脣線慢慢繃直:「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宋懷瑾給你喫了不乾淨的東西?」
我看着他只是搖頭,摁住隱隱作痛的腹部,說沒事。
聽到宋懷瑾聲音的那一刻,我的小腹就開始疼了。
因爲宋懷瑾曾經爲了沈枝意,生生剖開了我的肚子。
上輩子,我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將我從湖中救起的懷王宋懷瑾。
爲了嫁給他,我同爹孃鬧了許多次。
京中的姑娘私下裏都笑我瘋了,放着大好的婚事不要,非要嫁給一個不受寵的落魄皇子。
錯嫁之後,因他已有未過門的正妃,所以縱使我是相府嫡女,卻也只能做他的側室。
我爲宋懷瑾中過毒,捱過刀。
也曾爲了求神醫出山救他,在雪地裏跪了整整三日,險些把自己的身體凍壞。
我陪他走南闖北,收買人心。
後來的他從落魄皇子變成高高在上的帝王,沒有人再敢瞧不起他,也沒人再敢折辱他。
被封爲貴妃的我也如願有了身孕,一切似乎都在好轉。
直到臨盆前,我這才知曉他與庶姐早就暗通款曲。
那年落水相救是他蓄謀已久,後來的錯嫁只是爲了更好地把沈顧兩家捏在手心。
顧南卿在與戎人交鋒時失去蹤跡,生死難料。
宋懷瑾爲了奪得顧府的權勢,便將早已是顧夫人的沈枝意納在宮中,藏了許久。
我臨終前,沈枝意還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她居高臨下,有些倨傲:「妹妹,我雖遲遲無法懷上陛下的骨肉,可是陛下疼我憐我,要將你腹中的孩子交給我來養。」
那時的我難產,宋懷瑾便命人剖開了我的肚子。
我愛了宋懷瑾一輩子,最後只得到他一句「去母留子」。
被生生剖開的疼痛彷彿要斬滅我的魂魄,我已經疼到流不出半分眼淚了。
我的目光落在沈枝意衣衫上的繁複樣式,她得意一笑:「外邦獻上的雲錦,價值千金,陛下全賜給我了。」
血腥味刺鼻,可我爲了宋懷瑾修習多年醫術,依舊聞出了她衣衫拂動間的那抹濃厚的麝香氣味。
我看着她,扯開脣笑,「姐姐別急,你我很快便能團聚了。」
宋懷瑾不愛任何人。
他只愛他自己。

-4-
顧南卿爲我忙前忙後,還喚了大夫替我問診。
最後自然什麼都沒診出來,大夫在顧南卿的冷冽目光下只好開了些鎮定安神的方子。
上輩子錯嫁之後,顧南卿被族人押着同沈枝意成了親。
成親的當晚,他便藉由軍務自請離京,將沈枝意丟在府中,駐守邊關再也沒回來。
我有孕的消息傳開時,顧南卿出現在那年宮中的除夕宴。
那時我懷胎不穩,擔憂腹中胎兒會出差錯,便早早離席。
我們在途中相遇,他隔着紛飛大雪望了我一眼,腳步頓止,沒有半分逾矩。
滿心痛意沒入脊樑,他卻也只留下一句:「天寒傷身,娘娘還是多加件衣裳。」
第二日,阿孃入宮探望,帶了個醫女照顧我的起居。
後來我才知道,醫女是顧南卿的人。
顧南卿怕我遭人暗害而不知,又怕我爲了和他避嫌不肯收用,這才安排好一切將醫女輾轉送到阿孃面前,讓她護我周全。
燭火晃動,將他的輪廓都照得柔軟幾分。
我牽過顧南卿的手,將他拉到牀榻邊,說:「我真的沒事,可能是先前受了驚嚇。」
交疊的廣袖如雲,顧南卿眉間鬱氣未散,卻在意識到此刻我攥着他的手時明顯一頓。
他低垂下眼睫,手腳慌亂地起身,語氣有些生硬:「方纔形勢混亂,我先出去安撫賓客。你……」
他的聲音低下來,脣角弧度壓也壓不住:「你在此等我,有事便讓下人喚我。」
是落荒而逃。
我饒有興味地看着他耳尖的那抹紅,耐心地等待丫鬟扶我出去重新拜堂。
可惜我沒等到我的丫鬟,而是等到了顧南卿再次翻窗而入。
他從懷中拿出包好的糕點,一把塞進我手心,「墊墊肚子。」
尚還溫熱。
明明這便是他的府邸,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正門,也可以吩咐下人來送。
卻偏偏心虛似地翻窗。
他看着我把糕點喫完,又翻窗走了。我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因不遠處前來的丫鬟而生生止住了話頭。
直到所有繁複禮節終於結束,顧南卿用玉如意再次挑開了我的蓋頭。
他的目色極明,比寒夜裏的燭火還要明亮。
那句迴旋在脣邊許久的話語終於在此刻窺見天光。
我彎了眼睛,對他說:「小侯爺,今日嫁你,我很歡喜。」

-5-
天色未明,我和沈枝意上錯花轎的事便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顧南卿爲了我的名節,只說是新娘身子不適,推遲了拜堂。
就連後來他來尋我,也並未聲張。輕雲騎在暗處包圍了懷王府,除了懷王府的府衛,再無旁人察覺。
如今不到一日,我和沈枝意錯嫁的事卻傳得沸沸揚揚。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饒是如此,顧南卿的爹孃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說怕我受了委屈。
歸寧在即,我滿眼困頓地看着鏡中梳頭丫鬟替我梳頭。
有人扶正了我昏昏欲睡的腦袋。
昏黃銅鏡裏,顧南卿托住了我綰起的發,殷țů⁸紅口脂隨他指尖在脣上暈染開來,留下一道明豔的、稍顯奪目的痕跡。
他的眼睫微微垂着,帶着微翹的弧度,模糊銅鏡之下看着專注極了。
我忽然想起來,其實我曾經也是喜歡過顧南卿的。
那時候京中不少姑娘都愛慕他,每每策馬而過時,總是有含羞帶怯的小娘子朝他砸香囊和帕子。
那年上元節,他給我贏了一個兔子花燈。
姑娘們的香囊帕子全都被少年輕盈地躲身而過,他誰也沒理,兀自把花燈拋進我懷裏。
盈盈火光將他的瞳孔照得透亮。
那時候心跳躍動的頻率,和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不論是鋪天蓋地的熟悉氣息。
抑或此刻驟然對上的那雙漆黑眼睛。
都同樣令我心悸。
我莫名覺得耳根有些熱,匆匆躲閃掉他的視線。
看着他的脣角微不可察地翹了起來,我更惱了。
角落裏的丫鬟見狀都在偷偷笑我,我故作鎮定地閉上眼睛。
我頗有些自暴自棄地想。
如果不是後來他……
算了,不提後來。

-6-
一早上我都沒理顧南卿。
他倒是毫無察覺似的,一會給我端茶喂點心,一會給我擋雪攏衣。
馬車和懷王府的車撞上時,手爐險些被我丟了出去。
顧南卿把手爐安安穩穩地放在我手心,掀開車簾前還瞪了我一眼。
我被他瞪得一頭霧水,車外的飄雪裹挾寒風,從撩起的車簾縫隙中灌入些許,驅散了原先的溫暖氣息。
就連原先被顧南卿暖熱的手都開始有些泛冷了。
明明他纔剛離開,我竟有些不習慣。
一陣假意寒暄之後,宋懷瑾讓我們的馬車先行。
宋懷瑾向來睚眥必報。
如今他落魄,自然願意在權勢煊赫的長寧侯府面前示弱,退居次位。
但他會一筆一筆記在心裏。
就像凌遲當初折辱他的太監那般,他可以委曲求全隱忍不發,待他得勢後,再十倍百倍地討要回來。
況且,懷王府和長寧侯府根本不在同一個方向。
今日就連兩府馬車相撞,都絕非偶然。
果不其然,就在顧南卿回身踏上馬車的那一瞬,圍觀的百姓中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沈二小姐愛慕懷王一事人盡皆知,聽說前日沈二小țù⁺姐爲嫁懷王故意坐上了懷王府的花轎,還是小侯爺把她捉回來的。」
周遭嘈雜起來,想來這樁鬧劇很快便會成爲全京城百姓的飯後談資。
還有人大着膽子問,這事是不是真的啊?
我平穩坐在馬車中,卻只覺得奇怪。
宋懷瑾費盡心思上演錯嫁戲碼,只是爲了之後更好地拿捏沈顧兩家。
如今錯嫁歸位,他不另尋他法和顧家搭上關係,反倒污我名聲,去尋顧南卿的不痛快。
我也有些摸不準宋懷瑾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嘈雜聲音很快安靜下來,顧南卿的聲音如寒冰碎玉般冷冽:「如若下次再讓我聽見此等無稽之言,可就不是打掉牙齒那樣簡單了。」
寒風吹動車簾,飄進些許飛雪。我不禁輕嘆,喚了他一聲——
「夫君。」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嘆些什麼。許是嘆他不懂收買人心,可他本就無需費心收買。
在邊關退敵的那些年歲,早就使他名聲大噪。
百姓對他既慕又懼。
顧南卿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般喊他。
儘管已經成親,可我從未喚過他爲夫君。
他三兩步走了過來,接住了我朝他探出的手心,側身替我擋住風雪,口中還要矜然道:「外頭冷,快些回去。」
我和他心裏都清楚,流言蜚語不加以制止,只會甚囂塵上。
哪怕之後這件事淡出所有人的視線,但只要日後談起,就再沒有洗乾淨的一天。
我回握住了他的手心,看向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顯然是宋懷瑾安排的人。尋常百姓遇到這事早就訕訕離開,偏他還倒在地上不依不饒。
還膽敢在長寧侯府面前鬧事,簡直不要命。
我心如明鏡,字句平淡地開口:「既要污我名節,那便報官吧。」
那人聽見「報官」二字便想逃。飛來的石子打斷了他的腿,隨行的輕雲騎很快將他制服。
周遭圍觀的百姓親眼看見了我對造謠之人的態度,倒也覺得流言並非可信了。
我溫雅內斂地彎起笑,「今日夫君隨我歸寧,準備了些喜錢請諸位街坊鄰居喫酒喝茶。」
我朝顧南卿伸出手,他腰間的錢袋是我給他繡的,今早他央我掛上時還纏了我許久,如今他摘下還緊緊捏着不肯放手。
百姓們都忙着湊上前說吉利話討賞,倒是沒人在意原先那樁鬧劇。
上馬車前,我朝對面的車隊望了一眼。
宋懷瑾的視線始終落在我身上,目光沉沉,有着說不清的固執。
不知爲何,看見那一瞬他的目光,我福至心靈,忽然有個荒誕的猜想。
宋懷瑾,是不是也重生了?
只是我再抬頭朝宋懷瑾看去時。
風雪遙遙,倒是有些看不清了。
淺淡氣息朝我傾覆下來,顧南卿的聲音幽幽:「有這麼好看嗎?」
ŧũ̂⁶此人定是醋了。
我把錢袋塞回他懷裏,故意裝作聽不明白,「對呀,你最好看了。」
顧南卿看了我半晌,直到看得我的臉都快僵了,這才滿意地放過了我,嘴脣輕快一翹。
「那我是誰?」
是夫君。
我知道他想聽什麼,可私下裏這句「夫君」我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於是我一板一眼回答:「你是顧南卿,是長寧侯,是相府女婿。」
臉頰有些熱。
顧南卿沒有繼續爲難我,只微微挑了眉眼,和隨從說讓王府馬車先行。
「我即是夫人的夫君,」他稍稍頓了一下,刻意在最後那個詞上加重了語氣,像是故意讓對面的人聽見,含着笑揚聲說,「那麼夫人的阿姊便是我的阿姊,讓阿姊先行又有何妨?」
車簾落下的頃刻,遮去了外頭的寒風驟雪,也一同掩去了在遠處凝望我的沉沉目光。
手爐早就涼了,出去片刻手也冷了,我眼巴巴地看着顧南卿的手,說:「我手冷。」
見我看他,顧南卿不疾不徐地矜然一笑:「祖上定過規矩,我只能給我夫人暖手。」
一車之簾內,我的心臟狂跳。
我不動聲色地摁住不聽話的心口,半晌沒說話。
最後我嘟囔着把手塞進顧南卿溫熱的手裏,有些羞惱地偏過頭去。
算是補上之前沒說完的話。
「嗯,除此之外,也是相府二姑娘的夫君。」

-7-
此後的半截路程倒是沒有再出差錯。
爹孃早早便在府外等着了,見我和顧南卿一切安好倒也欣慰得熱淚盈眶。
歸寧宴早就備好,宋懷瑾也與我們同席而坐。
因着先前對宋懷瑾的猜測,我倒是格外留意他的動作。
只是這會兒他卻又十分規矩,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丫鬟手一抖,滾燙的熱茶被潑到我腿上,因冬衣厚重倒也沒有燙傷我。
顧南卿掃開我衣衫上的水漬,黑而長的睫毛有些顫,「可燙着了?」
我搖頭,視線落在那個丫鬟臉上。
不是相府的人。
是沈枝意從王府裏帶出來的丫鬟。
我不動聲色地捏了捏顧南卿的小指,隨後鬆開手,只說是要換件衣裳。
待我換完衣裳從屋子出來,果然見到宋懷瑾在檐下等我。
我知他是故意支走我,只是沒有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顧南卿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義無反顧背叛我?」
滿面愕然。
也正是因爲這句話,我忽然明白了,和我一樣重生的並不是宋懷瑾,應是我的庶姐沈枝意。
怪不得剛纔席上她總是不敢看我。
原來是怕和我對視會露餡。
我只覺得好笑:「沈枝意和你說,我爲了顧南卿背叛了你?」
先前我雖鬧着要和顧南卿退婚,卻從未給過宋懷瑾承諾。
而上一世錯嫁,也是宋懷瑾先負我。
我和他之間,何談我背叛他?
所以擁有上輩子記憶的那個人,絕不是他。
宋懷瑾緘默片刻,眼睛也低垂下來,語氣篤定:「你果然和她是一樣的。」
想來是沈枝意上輩子最後的下場並不如意。
錯嫁沒有成功,沈枝意便半真半假地和宋懷瑾說出了上輩子的記憶,再把矛頭引到我身上。
好一手借刀殺人。
只是她大抵沒有料到,宋懷瑾會因那些話而沉不住氣,主動質問我。
宋懷瑾的聲音緊繃,只低垂着頭,問我:「爲什麼?」
固執地要尋一個答案。
彷彿他曾經真心愛我。
可我不願同他糾纏那些細枝末節,只好奇問他:「爲什麼你會覺得沈枝意說的便都是真的?」
「我和顧南卿的婚約早就定下,我本就是要嫁給他的。」
「哪怕當初真的意外錯嫁,如今也只不過是撥亂反正。若我當真棄你而去,難道該反思的不是你麼?」
「不該是你想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嗎?」
他被我問的一愣,見我抬步要走,伸出手來捉我。
也是這時我纔看ţű⁹見他眼角微紅,彷彿是真的痛心疾首。
「可是你先前心儀的明明是我。」
他的手指攥得發白,幾近切齒:「你知不知道若你我有染被人當衆發現會是什麼樣的下場?顧家會摒棄你,毫不留情丟下你,只有我……你只能到我身邊。」
我不知道宋懷瑾爲什麼忽然對我有如此大的執念。
我躲過了宋懷瑾朝我探來的手,他卻毫無徵兆地癱軟在地上。
他倒在地上,一雙固執眼睛直盯着我,就連嘴脣也因掙扎而咬出血來。
是我配好的軟骨散。
憑什麼他覺ŧů₅得我會毫無防備?
憑什麼他覺得顧南卿會讓我單刀赴會?
隱在暗處的顧南卿也忍耐不住了。我循聲抬眼,見他飛踏而來將我攬至身前,單手摁住我腦袋,不讓我再看。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冰,輕而短促地冷笑:「我竟不知,懷王對妻妹抱有如此下作的心思。」
我知道顧南卿是看懂了席上我留給他的暗示。
所以他才配合我在衆人面前單獨讓我離開,又找藉口悄悄跟了過來。
在相府鬧出人命可不是什麼小事,況且宋懷瑾再不濟,也是懷王。
我扯了扯他的衣襬,抬着下頜仰頭看他。
我小聲說:「我們走吧,阿孃該等急了。」
顧南卿沒有反駁,只是收緊了環在我腰間的那隻手。
離開前,我看見顧南卿悄悄揹着我踩了宋懷瑾一腳,雲頭靴看似不經意地落在腕骨之上,宋懷瑾的額頭卻霎時湧出冷汗。
這一腳下去,怕是得養上十天半個月。
宋懷瑾是隔了半個時辰纔回到席上的。
軟骨散藥效已過,他渾身狼狽,滿頭冷汗地回到前廳。
爹孃見狀有些慌神,宋懷瑾再不受寵也是個皇子,在府上若是出了差錯,麻煩得很。
宋懷瑾沒有說出方纔在後院的事,畢竟他想做的沒有做成,還反被顧南卿所傷。
無論如何都不光彩。
他僵着臉,扯出一點勉強的笑:「方纔……不慎跌了一跤,摔傷了手腕。」
「呵。」
一衆噓寒問暖之中,顧南卿獨坐在席上,一聲冷笑顯得格外矚目。
「相府大路通敞,懷王殿下竟也能平地摔成這副模樣,真是……」
他幽幽一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四下沉默,宋懷瑾饒是再能忍耐,也在相府坐不下去了,尋了個身體不適的由頭匆匆走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顧南卿也會這樣毫不客氣地嘲諷人。
顧南卿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瞥了我一眼:「你還笑?這可是你招惹出來的人,等我回去再找你算賬。」
他扒拉出我的手心,塞進一把剛剝好的松子,故作冷漠地抬頜離開。
我看着不遠處和爹爹閒談的顧南卿,一時之間幾分失笑。
我坐在席上安安靜靜地把松子喫完,決定回府後再和顧南卿商量一下宋懷瑾的事。
不管重生的究竟是宋懷瑾,抑或我的庶姐沈枝意,我都不懼。
因爲上輩子宋懷瑾爲了坐上皇位而暗中推波助瀾的那些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

-8-
回府路上雪已經停了。
顧南卿把屋門關了,往我懷中丟了個新的手爐,抬着下頜說:「說吧,你和宋懷瑾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南卿從沒問過我和宋懷瑾的事。
新婚燕爾,我也不想主動提宋懷瑾惹不痛快,便也從未提過。
我不知該從何說起,宋懷瑾在相府同我說的那些話他肯定也都聽到了。
如若我想矇混過去,一口咬定是宋懷瑾對我死纏爛打就好了。
顧南卿向來信我,定是不會再問的。
可是不行。
我嘆了聲,抽了宣紙,循着記憶裏的順序,將幾年後大大小小發生過的戰役都寫了下來。
其實有些已經記不清了,印象深刻的多是大捷抑或慘敗。
我記得兩年後戎人的埋伏將大梁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是一切混亂的開始,也是宋懷瑾登基的契機。
天子在青州遇刺,太子不知所蹤。其餘皇子在奪嫡中兩敗俱傷,宋懷瑾憑藉曾經捏住的大臣把柄,拿出了所謂的遺詔,被擁封爲帝。
帝心不穩,戎人來犯。
大臣爭論皇位遺詔是真是假時,還是顧南卿一把長劍鎮住了場面。
後來顧南卿領兵退敵,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
我將所有能記得的都寫了下來,最後將寫的密密麻麻的紙張推到顧南卿面前。
他看到第一行字時目光便驟然冷冽,原因無他,第一件事涉及的便是青州的鹽引案。
我也是在宋懷瑾登基後才得知,原來那年戎人就埋伏在青州鹽商中。
顧南卿一直在暗中調查青州的鹽引,只是調查剛有苗頭,天子就在青州遇刺了。
顧南卿將剩下的都如數看完了,再抬眼時神色複雜。
我知道他想問我什麼。
但我沒給他發問的機會,一口氣將話說完:「宋懷瑾登基後,提拔了身邊曾經的侍從。此人姓袁名生,向來心狠手辣。後來他成爲宋懷瑾身邊的權臣,爲了制衡多次對侯府下毒手,就連老侯爺也……如果可以,現在就將他除掉。」
我絮絮叨叨又說了很久,把能想到的全都說了一遍。
我只覺得心裏的石頭落下了,見他神色冷清,試探地問:「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脣也抿着,停頓片刻,「你說的我都信。只是,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的指尖僵了一瞬,喉間泛起苦澀。
臨死前被灌下的催產湯藥彷彿還停留在喉間。
我垂下頭,看着在紙上暈染開來的墨跡,聲音很輕:「顧南卿……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啊。」
我原以爲他會笑話我瘋了,抑或只當這是糊弄他的玩笑話。
可是沒有。
直到他抬手擁住了我,我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的身體一直都在止不住地顫抖。
他輕拍我的背,沒有再問,只說了一句:「我在這裏。」
我在那個懷抱裏待了很久,僵直的手也漸漸開始重新活泛過來。
放任顧南卿拿着帕子給我仔仔細細擦眼淚,我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知道即便顧南卿說他信了我的話,也需要時間去接受,便想找個藉口溜出門去。
誰知他慢悠悠地喊住了我,一把扣住我手腕。
「慢着。」
「誰說我要問的是這些了?」
他的眼皮懨懨垂着,神色不虞:「我不在京城的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朝我冷笑:「怎麼就忽然喜歡上懷王了呢?」
「還來長寧侯府要和我退婚。」
「不過短短一年,你怎麼能見異思遷呢?」
他步步緊逼。
我被他追問得也有些惱了,帶着些負氣意味:「我爲什麼會喜歡他,還不是要問你嗎?」
自覺失言,我懊惱地掐着手心,不肯再說了。
最後在顧南卿的不依不饒之下,我只擠出一句話。
我不情不願地回答他:「我都聽見了,你和穆王世子說的……和我只是搭夥過日子。」
那年上元節,我和顧南卿在人羣中走散了。
我找到他時,穆王世子扯住他:「就這麼喜歡沈二姑娘啊?走散一會就這麼着急?」
我和顧南卿自幼相識,婚約是兩家主母自小定下的。
幼時見面總是要掐架,阿孃總笑我遇見顧南卿就沒了女兒家的樣子。
後來長寧侯府名聲煊赫,京中姑娘都豔羨我有一門好婚事。
還有姑娘到我跟前刻意說,如若不是這樁娃娃親,顧南卿怎麼可能和我成親。
給我氣得三天都喫不下飯。
所以那時候的我抱着花燈停下了腳步,想要聽到顧南卿的答案。
可顧南卿只是甩開他的手,隨意拋下一句:「誰喜歡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夥過日子罷了。」
我怔然在原地,紅着眼睛跑了。
就連他送我的兔子花燈都被我揪掉了一隻耳朵。
後來顧南卿在湖畔找到了我,但是我不肯搭理他。
那時候我等着他來哄我呢。
誰知第二日他便領命離京了。
再後來,我意外落水,遇到了宋懷瑾。
起初的確存有一些和顧南卿賭氣的心思。
我想氣氣他,我將喜歡懷王的事鬧得人盡皆知,甚至在他負傷回京後還隻身一人登門退親。
那天登門我還特意給他留了上好的ƭüⁿ傷藥。阿孃知道我是和顧南卿賭氣,還無可奈何地笑我嘴硬。
那時的我怎麼可能忍受自己喜歡的人和我成親,只是因爲所謂的婚約,只是要和自己搭夥過日子。
難不成婚約換了旁人,他也照娶不誤嗎?
婚約自然沒退,我本就不想退。
後來錯嫁,我被宋懷瑾在衆人面前掀了蓋頭。
誰都不知道那一瞬間我看見宋懷瑾時,內心的慌張和無措。
我本就委屈,他來找我的第一句話卻是一句質問:「沈棲月,你當真要將錯就錯,嫁給旁人?」
我的眼眶瞬間紅了。
我強忍着淚,冷聲說,是。
誰也沒有先低頭。
最後我藏在嫁妝裏的那盞兔子花燈還是留在了長寧侯府。
之後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
顧南卿顯然記得上元節那天。
他抬手捂住眼睛,就連脣色也有些蒼白。
「原來是這樣。」
他扣住了我的手,不肯鬆開半分,就像是怕我跑了。
他的眼睫垂着,濃黑長睫覆下時落下一小片陰影,「那日……是我的錯。從前在國子監求學時,穆王世子便喜歡同我爭搶。」
他的臉色又白一分:「我不想……不想他纏你,所以說了那樣的話。」
「可我不知你在意我。就連後來回京,你來找我也只是想要退婚。」
「那時你和我說你喜歡懷王。可我們相識這樣久,你卻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喜歡。」
「不要喜歡他好不好?」
他驟然抬眼,傾身而來,氣息鋪天蓋地朝我傾覆。
「我會做的比他好。」
「他像我這樣親過你嗎?像我這樣抱過你嗎?」
「你喜歡他嗎?喜歡他多過我嗎?」
「一切怨我。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不理我了啊。」
只因一念之差。
但凡那年上元我和他都再執着些追問,但凡錯嫁時我們有人先低頭。
倘若我們都能更坦誠些,或許上輩子,便也不會錯過了。
「沒有,」我默默收緊了他落在我掌心的淚,很認真地回答:「沒有喜歡他多過你。」
上輩子錯嫁之後,哪怕事後懊悔也無用。
後來我的確想過和宋懷瑾好好過日子的。
他待我體貼,哪怕在正妃面前也從不叫我受委屈。
或許之後我的確是喜歡過宋懷瑾的。
後來他登基,政務愈來愈忙。他來看我的時間越來越少,宮裏漸漸多了些美人、妃子。
直到最後他剖開我的肚子。那句去母留子,徹底斬斷了我和他之間的所有情意。
顧南卿搖頭:「我不信。」
他朝我湊過來,眸子裏水光瀲灩。
「除非你親親我。」
垂在榻上的手驟然收緊。
心跳急促,它又不聽話了。
我遲疑傾身,在他頰上一觸即離。
顧南卿的脣角翹了翹,眉眼一彎,只說:「不夠。」
我氣得狠狠掐了顧南卿一把。
他垂睫委屈,小聲吸氣。
此人慣會得寸進尺。

-9-
此後我少有再見到宋懷瑾的機會。
他忙於收用心腹,用把柄拿捏權勢。
兩年之期太短,於我而言卻已足夠。
打蛇要捏七寸,要對付宋懷瑾,不能循序漸進,必須一招斃命。
所以我沒有去刻意干擾他收用心腹。他身邊還有沈枝意,一旦他留心我刻意阻撓,只會打草驚蛇。
天子在青州遇刺時,顧南卿前往救駕。
一切似乎都和上輩子一樣,京城亂了起來,心懷不軌之人也都紛紛露出貪婪面孔。
宋懷瑾身邊的心腹袁生在此之前也被顧南卿尋了個機會除掉了。
所以他登基那日,派人來長寧侯府接我的,是一個模樣面生的內侍。
我走在漫長的宮廊上,看着熟悉的漫漫長路,竟有一種彷彿還在上一世的錯覺。
內侍朝我躬下身,語氣恭敬:「沈二小姐,陛下召你覲見。」
如今就連他身邊的人也不喚我顧夫人了,哪怕宋懷瑾還未登基,卻早已擺出了天子的陣仗。
入殿前,我被女官仔細地檢查了身上帶有的東西。
想來宋懷瑾對那年歸寧有了極大的心理陰影,生怕我再來個軟骨散讓他防不勝防。
他已經換上了天子的冠冕,金色繡線隱在冕服之下,隱約露出五爪龍紋。
宋懷瑾想上前牽我的手,我躲掉了。
他也並不在意,只兀自踏出殿去,指着遠處遙遙一條道,笑說:「那是御道,只有天子才能走的路,待孤冊封你時,會引你走一遍。」
我一怔,一時之間心緒複雜。
這條路,除了只有天子能過,皇后在冊封那日也能走上一遭。
他這是想要冊封我爲後?
他看着面前的偌大宮殿,露出一點笑,「如此明媒正娶,倒也不算委屈了你。只是你的身份……孤雖暫時動不了顧南卿,替你換個身份卻也不難。」
我沉默着,只問他:「沈枝意去哪了?」
他眉宇稍松:「那年歸寧後,孤明白她想借孤之手害你,便命人將她看管起來了。」
他的神色幾分倨傲:「起初她還想用上一世的記憶和情報要挾孤,可孤在那一世既然能Ṭũ₄夠坐上皇位,那麼如今沒有她的記憶,孤照樣可以。」
見我沒有說話,他的聲音低下去,自顧自地說:「我後來總是重複做着一個夢,夢裏的我封你爲貴妃,可惜之後的事卻怎麼也記不得了。所以在沈枝意口中的那一世,你的確是嫁給了我,對嗎?」
我語氣平靜:「嗯,後來你讓人剖開了我的肚子,要把我的孩子給沈枝意。」
宋懷瑾渾身一震,看向我的目光有些顫:「所以你恨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
他亦沉默下來,半晌才自言自語,彷彿在說服自己:「沒事、沒事的。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宋懷瑾是不是因爲我說的話受了刺激。他要我看他登基,親眼見證他最爲風光的時刻。
萬臣朝拜,我在一旁冷眼看着,沒有跪。
宋懷瑾剛朝我露出個淺淡的笑,一支箭矢劃破空氣,將他頭上的冠冕射歪了。
他隨手抓過身旁的內侍擋在身前,怒斥:「禁軍何在?」
禁軍一直都在。
只是效忠的人,卻再也不會是他了。
原先駐守的禁軍紛紛調轉矛頭,指向宋懷瑾,城牆之上也湧出大片弓箭手。
輕雲騎魚貫而入。
一片混亂之中,宋懷瑾竟然還想着要來抓我。
顧南卿將我護至身後,手腕一震抖展衣衫,一柄軟劍便刺傷了宋懷瑾的手。
顧南卿一直跟在我身後。宋懷瑾召我入宮是意料之外,他始終放不下我,便扮作是宮中內侍,低垂着頭跟在我不近不遠處。
宋懷瑾沒了機會再逃,被Ṫū́₃輕雲騎押跪在地上時,望向我的目光滿是痛。
我不知道他爲何痛,也不想知道這目光裏究竟是什麼。
或許他只是遺憾自己沒能抓到我當做逃命的人質。
畢竟上輩子我已經徹底領教過一回。
他只愛他自己。
天子在禁軍護衛之下出現。青州遇刺是假,戎人的眼線也早被拔除。
一切都只是將計就計。
如今一切撥亂反正。

-10-
宋懷瑾被廢黜爲庶人,囚在了宗人府。
顧南卿說,在宋懷瑾的府邸搜出一間地牢,裏面的女子面容盡毀,幾近瘋魘。
我覺得那應該是沈枝意,畢竟懷王府正好丟了個沈側妃。
我去牢裏見沈枝意的時候,是個春天。
寒冬已經過了,原先被雪層層積壓的枝葉也紛紛冒出新芽,開出花來。
沈枝意看見我的時候,明顯一愣:「怎會是你?」
她被宋懷瑾關在地牢裏許久了,自然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她身上的衣飾破爛,一張臉早就被毀得認不出模樣,身上新傷舊傷堆疊,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
她朝我撲了過來,雙手緊緊抓着鐵桿,惡狠狠地瞪我:「爲什麼你還活着?」
長久的禁錮和折磨使她頭腦混亂,她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記憶了。一會覺得我早就死在那日剖腹取子,一會又恨我怎麼還沒死。
我站在她跟前,冷漠看她如今瘋癲模樣,也覺得疑惑。
「爲什麼你這麼恨我?」
阿孃從未因她是庶女而有所虧待。若我有的東西她定然也有一份。
我從未瞧不起她,也從未欺辱過她。
雖她是庶女的名分,可相府待她同我根本沒有任何分別。
所以爲什麼,上輩子的她還要親手勒死我阿孃?
那時我難產,疼痛難忍,她同我說宋懷瑾命人去母留子。
場面血腥,臨走前,她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她說她求宋懷瑾抄了相府,女眷本該發配掖庭,但她用白綾親手勒死了我阿孃。
她說如果要怪,只能怪我。
我的眼睛也流下血淚來,滿目猩紅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是遠比生生剖開肚子的疼痛。
沈枝意聲音尖利,有些歇斯底里:「我怎麼可能不恨你?」
「我自小和你一同長大,可是憑什麼只要你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就都在你身上。我的琴彈得不比你差,甚至比你還要用功,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我。」
「所以只有你死了,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我輕聲開口:「你可以恨我。可我阿孃從未薄待過你。」
她恨恨盯着我,半晌卻笑了:「你該不會是想問我爲什麼勒死你娘吧?」
「再好又如何?誰讓她是你娘,而不是我娘。」
沒有什麼好再說的了。
轉身離開前,她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上輩子顧南卿是怎麼死的?」
我的腳步滯住了。
我慢慢回過身去。
「是因爲你啊,」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我自小一同習字,要模仿你的字跡何其容易。如果不是因爲那封模仿你的書信,他怎麼可能自亂陣腳,又怎麼可能輕易落入戎人的陷阱?」
她一字一頓,彷彿詛咒般惡毒低語。
「他是因爲你才死的。」

-11-
從牢裏出來的時候,顧南卿在外頭等我。
陽光正盛,他朝我探出手心,半是不滿:「手怎麼這麼冷。」
看守沈枝意的侍從詢問該如何安置她。
顧南卿卻看向我。
我知他的意思,若我認下她的身份,她便可以繼續回相府當她的沈家小姐。
但他並不知我和沈枝意之間的恩怨。
於是我說:「只是個幾近瘋魘的瘋婦,不是阿姊。」
顧南卿沒有再問,卻也明白我的意思了,朝侍從遞了個目光,便牽着我往馬車走去。
要殺要囚,皆與我無關了。
他連馬也不騎了,撩起車簾同我一道窩在馬車裏。
我倚着他的肩,明明心中苦澀,眼睛卻乾澀到泛疼。
半睡半醒間,我夢到過去。
那時候我和顧南卿還沒和好。我登門退婚,長寧侯府的下人就連攔都不敢攔。
此戰雖捷,可他傷得也有些重了。推開屋門時,撲面而來的便是苦澀的湯藥氣息。
他抬起眼睛,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看見我時目色極明。
那一瞬間,我有些猶豫,卻還是故作冷硬:「我來,是同你退婚的。」
顧南卿滿臉蒼白地聽完我的所有話語,聽我說要退婚,聽我說喜歡宋懷瑾。
他沒有說話,只是咳了很久,彷彿五臟六腑都要一同咳出來了。
我難得幾分害怕,又有些怨自己故意惹他生氣。
我一邊給他遞帕子,一邊掉眼淚:「誰讓你還不娶我的。」
怎麼就不能讓讓我呢?
這麼就不能說一句喜歡我呢?
顧南卿攥住我的手腕,有碎光在他眼底閃爍。他一改從前模樣,認真得過分。
「來年春天桃花落下時,我定娶你。」
可惜那年桃花始終沒能落下。
至於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在夢裏也漸漸看不清了。
我從夢魘中醒來,便聽見顧南卿叫停了馬車。
他扶好了披在我身上的氅衣,輕聲問我:「怎麼了?」
「做了個噩夢。」
原先落不下的淚此刻卻是徹底止不住了,顧南卿手忙腳亂地給我擦眼淚,低聲說:「夢都是反的。」
我搖頭,止不住地落淚:「我夢見你死了。有人冒充了我的字跡,你因此落入了戎人的陷阱。」
他的手也慢了下來,最後嘆了一聲:「地牢裏的那個人就是這樣和你說的?」
他向來懂我。
聯繫前因後果,怎麼可能猜不出?
「你聽好了,」顧南卿捧起我的臉,眼底有着令我安心的平靜,「我絕無可能認錯你的字跡,所以你的夢不可能成立。」
「倘若有人和你說這些話擾你心神,那定是那人在故意騙你。」
他微微抬頜,有些矜傲:「你要信她,還是信我?」
我抽泣着答:「我自是信你。」
顧南卿一手捏住我的下頜,仔仔細細給我擦眼淚,半晌終於滿意。
他翻身要下馬車,我急急扯住他,「你去哪裏?」
他虛虛一指不遠處的攤販,脣角翹着,故作玄虛:「我家夫人向來喜歡喫那家的燒餅,一次能喫三個。」
誰一次能喫三個了?
他揣着燒餅回馬車時,我還記着他故意逗我說一次能喫三個的仇,偏過頭去說不喫。
顧南卿也不同我客氣,三兩下便喫完了一半。
我慢吞吞地朝他挪過去,險些掉進他懷裏,眉尖哀愁地盯着我的燒餅。
燒餅被他慢條斯理地放進我的懷裏,一同放進來的還有一支仍載着露水的桃枝。
我抬睫朝他看過去,見他眉眼含笑,目光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撞在一起。
那年懸在春天上的桃花,終於落下了。
番外:宋懷瑾

-1-
宋懷瑾被囚在宗人府的那些日子,總是反覆做起那些夢來。
夢裏他如願娶到了自己想娶之人,也如願利用沈枝意的野心制住了長寧侯府。
人人都畏懼長寧侯的一支輕雲騎。上陣打仗時顧南卿便是鎮國將軍,班師回朝後便又做回自由自在的小侯爺。
其實宋懷瑾私下裏很羨慕顧南卿。
羨他恣意,羨他聲名煊赫,羨他能有那樣一段好姻緣。
宋懷瑾知道她,相府的二姑娘。
宮裏最跋扈的三公主常常拿她作比,可惜每每總是顏面掃地。
他見過她許多次。
她從不擺架子,也不似旁的世家貴族因他落魄而隨意輕賤。
每次見她,他總是不受控地僵在原地。
後來他仔細想了很久,覺得自己約莫是有一點喜歡她的。

-2-
穩婆說她難產,怕是很難再熬過去了。
沈枝意適時開口,哀泣說是自己沒用,沒能替他誕下子嗣。
她怎麼可能生下他的皇嗣?
賜給她的麝香,就連他都快聞倦了。
宋懷瑾有些厭煩了。
顧南卿已死,若非是他還需要通過沈枝意來得到輕雲騎,他根本就不會對她多看一眼。
他望着寢殿,有些失神地看着一盆又一盆往外端出的血水。
沈枝意說:「聽聞民間也有婦人難產剖腹取子,倒不至於一屍兩命。」
他當即召來穩婆,聲音平穩:「如若剖腹取子,腹中胎兒可有可能活着?」
穩婆也拿捏不準,有些猶豫:「應當是有的。」
他「嗯」了一聲,答得冷淡決絕:「那便剖。」
於是他命人生生剖開了她的肚子。
皇嗣果然活着,是個小皇子。
他應當是欣喜的,畢竟這是他的第一個皇子。
可他笑不出來,莫名煩躁着,最後乾脆撩袍而去。
後來沈枝意主動提出要養這個孩子。
他爲了輕雲騎對沈枝意向來百依百順,唯獨這件事上撂了重話。
他冷聲警告:「收起你不該有的心思。」
這是他的第一個皇子,他和她的孩子。
宋懷瑾知道沈枝意不會善待他,說不定不出半年便會傳來小皇子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怎麼可能應允。

-3-
小皇子一歲那年,城破了。
原先他的皇位坐得並不安穩,直到顧南卿落入戎人陷阱生死難料。
人人都說顧南卿死了。
他原也以爲顧南卿死了,他便可以慢慢蠶食輕雲騎,坐穩皇位。
誰曾想顧南卿居然沒死。
鋒利劍刃直指他的喉嚨,顧南卿問:
「她在哪裏?」
皇陵嗎?應當是皇陵吧。死去的妃子都葬在那裏。
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有害怕,有驚怒。可他在看見顧南卿神情的那一剎那竟覺得暢快無比。
他被劍氣所傷,混着血含糊說:「哪怕她死了,你也別想知道她在哪裏。」

-4-
又做那個夢了。
宋懷瑾已經許久沒有再做那個夢。
用沈枝意當年的話來說,這個夢裏是他上一世的過往。
後來他被顧南卿所殺,夢境自然也沒了後續。
他坐起身來,這才發覺自己一覺睡到了傍晚。
宗人府裏寂寥無人,待久了之後他開始害怕安靜。
穿過高厚圍牆,他聽見遠處傳來爆竹聲,張燈結綵的,看着十分熱鬧。
他本該喜歡這樣的熱鬧,可此刻他竟有些心慌。
他託府衛去打聽發生了什麼事。
府衛隨口答道:「昨日長寧侯夫人臨盆,長寧侯喜得麟兒,正在給下人發賞錢呢。」
怎會?!
他目眥盡裂,失魂落魄地轉身回去。
他的腦子亂糟糟一片,一會是夢裏那些曾經過往,一會是府衛應答的那句話。
夜色暗了,他被腳下石子絆了一下,一腳跌進湖裏去。
他想掙扎,想呼救。可他不通水性,腳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再拉扯着他,他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明明上輩子, 他還是個皇帝。
第二日,府衛見他遲遲沒有動靜, 進院一看, 這才發現他早已溺在水中, 沒了氣息。
番外:顧南卿

-1-
新帝喚他「亞父」。
那是她的孩子,學新東西時總是很快,果真同她一樣聰穎。
新帝年幼時, 顧南卿代爲掌權,做了攝政王。
朝中有大臣對他不滿,畢竟當年是他一劍捅死了先帝, 如今新帝乃一介稚童, 又如何打理朝政?
時間久了, 風言風語自然也傳到了新帝耳中。
那年新帝十歲,也會故作老成地開口寬慰。
他說:「朝中閒言碎語亞父不必放在心上。孤知你是因母妃才留在孤身邊輔佐,否則當年早就趁亂離開了。」
顧南卿倒也的確沒放在心上。
身外之名對他無用, 他本就不需要那些東西。
可他低頭見新帝看向他的目光專注。
他的瞳孔微縮, 匆匆撇過頭去。
新帝的眼睛愈發像她了。
生離死別早就見得多了,可這一刻他的眼睛竟有些溼潤。

-2-
顧南卿覺得身體很沉,彷彿有人在哭着喊他。
有人喊他攝政王,有人喊他亞父。
卻唯獨聽不見他想聽的那個聲音。
他覺得吵, 有些惱了,過往年歲在眼前驟然飄過。他倏忽意識到許是自己大限將至,該離開了。
也就是那時,他聽見有人脆聲喚他——
「顧南卿。」
那人的聲音嬌俏,是他年少時就熟悉的聲音,亦是他光聽見就抑制不住內心歡喜的聲音。
後來他等了十幾年,也再沒等到她的一聲「顧南卿」。
顧南卿看着她停在身前, 朝他伸出掌心。
像是有些埋怨, 她語氣悶悶:「顧南卿,你怎麼纔來啊。」
握住她掌心的那一瞬, 他忽然有些慌了。
現在的他是他死時的模樣嗎?
那時他已早早生出白髮, 不好看了。
他的臉上還有迎敵時留下的疤, 很長一道, 就連街巷的稚童見了他都會害怕哭泣。
她也會害怕他嗎?
他不想她哭。
他怕她嫌棄他。
他怕她不要他了。

-3-
顧南卿醒來,頭疼劇烈難捱。
他依稀記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境消散得太快,他已經不記得是個怎樣的夢了。
他隱約記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一個人。
可惜似乎沒能等到。
有春風裹挾桃花飄進窗子裏, 令他歡喜之人正安靜地枕在他身旁。
不知爲何, 他無來由地感到一陣慶幸。
至於慶幸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她似乎被他的動靜吵醒了, 睡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一頭扎進他懷裏,倒頭又繼續睡了。
顧南卿忽然想起那天。
挑起蓋頭前, 他原以爲這只是自己一人的得償所願。
直到他聽見她說——
「小侯爺, 今日嫁你,我很歡喜。」
那一刻,胸口悸動猶如蝴蝶翻湧。
過往年歲裏, 愛意洶湧祕而不宣。
可是洶湧愛意究竟要怎樣才能將其藏起?
他藏不住。
所以不藏了。
於是那時他揚了脣角,故作矜淡。
「嗯,我亦感到歡喜。」
他終於等到這一天。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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