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當天,他把我一個人丟在現場,消失了
我挺着 4 個月大的肚子,給他打了很多電話。
一開始是不接,後來直接關機。
周圍開始傳來竊竊私語:
「第一次見新郎逃婚。」
「奉子成婚沒一個檢點的,人家不要也對。」
我站在風裏,手足無措,不斷安撫着陸續離場的賓客。
一整天,我傻傻地等在街角,等人都散乾淨了,他也沒有出現。
旁邊一個阿姨不經意說了句:「江深像你爸前妻的兒子,別是來報復你的。」
回去的路上,我腦海中一直迴盪着這句話。
失魂落魄間,我的車與一輛貨車相撞,我和四個月大的孩子,葬身車底。
-1-
再睜開眼時,我回到了三個月前,得知自己懷孕這天。
我捏着驗孕棒,在馬桶上坐了很久。
一束光從偏開的小窗照進來,上面的兩道槓鮮豔刺目。
衛生間的水一下下鑿在心頭上,又痛又悶。
前世窒息的痛苦尚未散去,江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怎麼了?」一貫簡潔從容的語氣。
就在半個小時前,我還站在婚禮現場,無數次祈求他的出現。
前世這天,他剛從公司回來,給我帶了最愛喫的麪包。
我一臉興奮地衝出去抱住他,把驗孕棒展示給他看。
江深當時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捏着它盯了很久,「確定嗎?」
喜悅滯在心頭,我像被潑了盆冷水,收斂起笑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想要嗎?」
「不是。」他抿着脣,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們還沒結婚……」
「現在結,可以嗎?」
江深考慮了一會,「可以。」
我和江深走過了五年,最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可是想起前世我在婚禮上的窘迫和無助,在羣衆的指指點點中,狼狽地捏着一部手機,祈禱他能出現,解救我的困境,我便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當年我爸在跟我媽結婚前,曾經有過一任妻子。
我不知道他們的過往,也不知道,江深從認識我的第一天起,就在計劃將我推入深淵。
-2-
江深推門進來時,我慘白着一張臉,縮在角落。
垃圾框裏,包着被我藏匿的驗孕棒。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在我面前蹲下來,俊眉微蹙。
「哪不舒服?」
他身上帶了股風塵僕僕的味道,我知道他很忙,有時候無暇顧及我。
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無微不至,我可以仗着他的愛,肆無忌憚。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漸漸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凌厲的眉,多情的桃花眼。
但是眼底是暗淡的,晦澀難懂的,哪怕溫柔地注視着我,也彷彿裝了很多東西。
我漸漸收斂了脾性,不再任性地要求他爲我做些什麼。
他是愛我的,可是冥冥之中,這份愛似乎摻入了一些其他的雜質,讓我越來越小心翼翼,不敢觸碰。
他這麼看着我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到 4 個月後,我會成爲他報復計劃裏的一環。
躺在冰冷的手術檯上,承受痛楚?
四個月的孩子,胎盤已經成型,只能將他活生生的從母體上剝下來。
我爸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要如此殘忍地報復在我身上?
或許是前世的記憶太難堪,這一次,我沒有把懷孕的事情告訴他。
我將頭埋進臂彎裏,過了很久,才輕聲說,「沒事,喫壞了肚子,躺一會兒就好了。」
江深的手一頓,慢慢搭在我頭頂,輕柔地捏了捏我的耳郭。
他的聲音,跟他的指尖一樣,沒帶多少溫度,「好。」
-3-
相處五年,江深曾說過,我是他的命。
有一年冬,南城市罕見地下了半個月的大雪,江深就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每天傍晚等在地鐵口,接我下班。
然後會牽住我的手,走在昏黃的路燈下,遠處的家亮着燈。
江深不喜歡雪,但是他說:「因爲阿晏喜歡,所以,我也試着喜歡。」
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了呢?
江深漸漸變得很忙,有時候三五天都不着家,更過分的時候,會消失一段時間,短信幾乎不回。
然而每次回來,他又變回了溫柔體貼的他。
桌子上有熱飯,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
就彷彿……在補償什麼。
臥室門被推開了,將我從前世的記憶中抽離出來。
江深站在門口,「阿晏,我去趟公司。」
又是公司。
江深又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前世我不滿地提醒他,要早點回來給我過生日,江深答應了。
我滿懷希冀地等了一整晚,蠟燭燃進蛋糕裏,留下二十個黑黑的小洞。
嘲笑着我的可憐和無知。
既然註定不會回來,爲什麼要答應呢?
這一次,我不想再求他給我過生日了。
沉默了很久,我才壓下這股情緒,默默應了句:「好。」
身後沒有動靜。
哦,我想起來了,每次離開前,我都要給他一個吻。
他是在等這個嗎?
我又往被窩裏縮了縮,好讓自Ṭū́₉己溫暖一點,輕聲說:「我不舒服,先睡了。」
「好。」江深從不強迫我,他咔噠一聲,關上了房門。
樓下傳來汽車開走的聲音。
室內變回壓死人般的死寂。
我攢足了力氣,幾分鐘後,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門。
其實這些年裏,我對江深一無所知。
他有間公司,卻從不讓我探班,也對見家長的事閉口不提。
要不是前世婚禮那個阿姨脫口而出,我還不知自己要被矇在鼓裏,當多久的可憐蟲。
五年讓我對他產生了太多的依賴,這次,我想親手將這份依賴打破。
深秋的風有些大,呼嘯而來,吹亂了我的頭髮。
我在路邊打了一輛車,給了地址。
「姑娘,你一個人去老街做什麼?」
我用了很大力氣,才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接我愛人下班……」
那是江深公司的地址。
是我前世偶然在江深的手機裏看見的,不然他連公司在哪都不告訴我。
那時候他頻繁消失,經常三四天不在家。
我以爲是創業初期,太忙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緊緊攥住手提包,血撞在耳膜上,咚咚作響。
汽車緩緩停在了路旁,車燈亮了。
司機點了根菸,「姑娘,確定是這?」
並不是寫字樓,而是一幢公寓。
灰濛濛的天籠罩在公寓樓上空,門前的梧桐樹立在秋風裏,壓抑陰沉。
車裏開了暖風。
我就坐在車裏,隔着玻璃,眼睜睜看着江深跟另一個女人從巷子裏拐出來。
一種割裂的痛感尖銳地傳遍了全身,不斷撕扯着我的靈魂,多年來的苦等和盼望,終於在此刻變得無比卑賤廉價。
女人很年輕,身形纖弱,帶着江深的圍巾,笑起來眼睛明亮動人。
江深說,他喜歡我笑起來的兩個酒窩。
她也有。
她手裏拎着新鮮的瓜果蔬菜,還有江深最愛喝的啤酒。
江深插着兜,小臂掛着時髦的女士包,慢慢悠悠跟在後面。
以一種放任的、寵溺的姿態,看她步履輕盈地走在自己的視野裏。
滿心滿眼,都是她。
他們一路有說有笑,走進了樓道。
在進門的那一刻,女人轉了個身,把他推在牆上,踮起腳。
一陣風吹來,掩合的防盜門遮住了我的視線。
只能看見微微翹起的紅色高跟鞋,愉悅地晃動着。
車還在打着雙閃,噠噠作響,司機彈了彈菸蒂,菸灰順着窗戶縫掉落……
「姑娘,看開點,早點分。」
我慢慢攥緊了手,下一秒,突然打開車門衝出去。
「江深!你個混蛋!」
聲音被喧囂的鳴笛聲淹沒,我踉蹌着被井蓋絆倒,狠狠摔進一地髒兮兮的落葉裏,磕破了皮。
汽車駛過後,光禿禿的主幹道上,什麼都沒了。
防盜門被風吹地歪歪斜斜。
原先站着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又疼又響。
最後是司機把我扶上車的。
他嘆了口氣,「鬧沒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心吶,捏不住的。」
……
這一年的生日,我將家裏翻了個底朝天。
包括江深的書房和臥室。
我瘋了般尋找他出軌的證據。
一直折騰到凌晨,我癱坐在地上,捂着發疼的肚子,縮着一團。
乾乾淨淨。
不僅沒有出軌的證據,甚至連他自己生活的痕跡,都抹除得一乾二淨。
電腦沒設密碼,彷彿一個新機,一條搜索記錄都沒有。
我曾經無數次看到過江深坐在電腦前,忙活東西,可是他爲什麼要刪掉呢?
我給他買的牙刷,襪子,內褲,都疊放得整整齊齊。
在書房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我看到了這些年我送給江深的禮物。
大多數都沒有拆封。
彷彿他在刻意地對外界,抹除我在他身邊存在過的證據……
長久以來可以營造出的溫馨幸福突然如泡沫般,四分五裂。
他裝出了愛我的模樣。
揹着我,和另一個女人成了一家人。
-4-
「真不要?」
我躺在牀上,醫生將冰冷的探頭摁在我腹部,「現在剛一個月,再過不久,就能看到胎心了。」
前世發現懷孕那天,是江深陪我來的。
我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話。
他反倒盯着 B 超單子看了很久,笑道:「綠豆大小能看清什麼?」
我以爲他不喜歡孩子,結果後來,趴在肚子上聽胎音成了他每Ţúₙ天的習慣。
事實的結局與記憶竟如此矛盾。
我既不能說服自己江深從沒愛過我,也不能讓自己堅信,江深是愛我的。
醫生遞來做好的報告單,跟前世一樣,小小的,什麼都看不清。
「不想要就跟那邊的醫生說一聲,讓她給你開流產的單子。」臨走時,她又多了句嘴,「姑娘,下次記得把孩子爸爸帶來,懷孕不是一個人的責任。」
我跟醫生道了謝,走在長廊上。
夕陽的餘暉照進來,我盯着單子看了很久。
突然有個人把我給撞了,報告單撒了一地。
我蹲下幫她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病例本。
醫生的字跡還在上面:短期內不建議懷孕。
再一抬頭,我渾身都僵住了。
是和江深在一起的女人。
「謝謝啊。」
她匆匆道了謝,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哭過。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我。
從前我看過不少帖子。
無法生育的夫妻,會想盡辦法,通過其他途徑,來得到自己的孩子。
這個猜測並不荒唐。
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站在馬路邊的時候,江深的電話打進來。
「阿晏,你不在家。」
我鼻音濃重,「嗯……有點感冒,來醫院拿藥了。」
「在哪?」
聽着他關切的聲音,我更覺壓抑,彷彿被他包裹在一個掙不破的繭裏,無法逃離。
我深吸了一口氣,「沒關係,我快到家了,你等等我吧。」
我在醫院樓下的石墩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凍透了,纔在路邊攔了輛車,回家。
深秋的天黑得早。
走到家樓下的時候,我發現江深抱着大衣,在樓下等我。
旁邊,站着那個女人。
我倏然頓住了腳步,心臟彷彿被掀了個口子,肉被一點點撕下來。
生疼。
江深看見了我,神情一緩,闊步走來,用那條熟悉的羊毛圍巾把我一包。
「那是我合夥人,程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在圍巾上聞到了女人化妝品的味道。
程文剛伸出手,「你好,我是——」
突然從胃裏湧來一陣噁心,我跪在花壇旁,拼命地乾嘔。
這一刻,我多麼想叫囂着,讓程文走開,江深也走開。
程文在一旁審視我。
江深蹲在我身邊,替我拍着背,擰開一瓶水,問:「還不舒服嗎?」
那種溫柔又來了,足以騙過很多女生的極致細節:你看他的眼睛裏,分明裝滿了我。
我順了氣,突然動作粗暴地摘下圍巾塞給他,「我不喜歡帶圍巾。」
江深的手僵了僵,慢慢把圍巾盤順,轉身蹲在我面前,「好,我揹你上樓。」
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軟軟地趴在他的背上。
江深的步子很穩,呼吸噴在我耳側。
以前,我喜歡極了他揹着我的感覺,兩三年前,我還會高興地趴在他身上,讓他走快點。
江深就會笑着說:「小祖宗,這麼可走不快,你得喊駕。」
如今想起來,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只剩下抗拒。
程文跟在後面,好幾次,我都用餘光察覺到她在盯着我看。
那種眼神,像是把我當作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
我想,我該離開了。
家裏亮了燈。
桌上擺好了飯菜,中間有個精緻的小蛋糕。
江深打開蠟燭包裝,在上面插了二十四根。
「昨天沒有陪你,阿晏,今天給你補上。」
因爲程文的到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坐在對面,笑着看我:「聽說你今天過生日,能喝酒嗎?」
我搖了搖頭。
她有些遺憾地舉起酒杯,輕盈地對我說了聲:「生日快樂。」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她有什麼資格,在跟江深廝混一夜後,又假惺惺地跑來,祝我生日快樂?
如鯁在喉,我站起來,「我不舒服,先休息了。」
看着一桌子未動的菜,江深抿了抿脣,「我送你進屋。」
意思是,他還要出來。
「不用了,」我撇開他的攙扶,「我自己進去。」
最後一道光,伴隨着關門聲,被黑暗吞沒。
我仰在門背後,深吸一口氣,和江深五年的光影在眼前閃過。
我痛經,他冒雨跑出去買藥的時候;
那年車掉在河裏,江深把我抗在肩膀上,讓我別管他,抓住救生圈的時候;
我高燒,他抱着我跑了三家醫院,自己一宿沒閤眼的時候……
我不想相信他會愛上另一個人,就像當初,我不敢相信爲什麼一個人可以拿生命來愛我。
我用了三年,說服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又用了兩年,親手將這個信念從心底拔除。
我靠在門上,門隔音不好,能聽見外面的談話聲。
程文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見,「你要好好考慮我們接下來的計劃。」
江深沉默了很久,「嗯,我知道。」
「捨不得?」程文輕笑起來,「就這一次,以後會好起來的。」
-5-
程文走了。
客廳裏只剩下一束昏暗的燈光。
江深背對着我坐在椅子裏,半張側臉浸在月色裏,疏離清冷。
我站在臥室門口,手裏攥着報告單,走到江深面前。
他有些疲憊,在看到我那一刻,眨了眨眼,「你今晚沒喫多少東西。」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我想喫麪。」
「好,我去做。」
江深站起來,收拾東西。
殘羹冷炙中間,是那個一口沒動的小蛋糕。
他把東西都清理乾淨,唯獨留下來那個蛋糕,捧到我面前,「阿晏,還沒祝你生日快樂。」
他俯身下來,撩起我的頭髮,印上一個吻。
這是每次他犯了錯時,哄我的方式。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愧疚。
這份愧疚,比殺了我還讓人難受。
我仰起頭,聲音沙啞,「江深,你又犯什麼錯了?」
他一愣,眼神瞬間移開,專心致志地點蠟燭,「阿晏,別瞎想,今晚好好過生日。」
「可我的生日,是昨天。」我緊緊攥着手,原本想掏出來給他看的報告單,被揉搓成一團爛紙,「昨天,你去哪了?」
江深微微蹙眉,動作頓住,眼神一點點涼下來,「我在公司。」
隔着跳動的燭火,我盯着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合安街 43 號,你的公司對嗎?一幢破舊的公寓樓,和一個漂亮女員工。」
江深臉色一變,突然將蛋糕重重放在桌子上,喝道:「夠了!」
他站起來,眼底淬了冰一樣,「阿晏,下次別再這樣。」
我愣住了,因爲江深從來沒有這樣吼過我。
「所以錯的是我?」
忍了很久的淚終於落下來,我顫着嘴脣,猛地摔爛了蛋糕,歇斯底里地喊:「我要爲發現你和別人親嘴道歉嗎!」
蛋糕的紅色絲帶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那家蛋糕店的老闆會給每一個來買蛋糕的女顧客,系上一個紅色的絲帶。
這是我第一次跟個潑婦一樣,對着江深大吼大叫。
「哪怕連替我買個蛋糕,都要讓她代勞。」我氣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我算什麼?被你和原配豢養起來的生育工具嗎?還是一個被耍得團團轉的蠢貨!」
江深臉色鐵青,緊緊攥着拳頭,拄在桌子上,骨節都發了白。
他額頭青筋暴跳,在即將跟我吵起來的下一秒,閉着眼,深吸了一口氣,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要吵好嗎?」
我把報告單扔在他腳下,「好,你解釋。」
之後是一片寂靜。
他彎腰撿起報告單,B 超圖片倒映在他的瞳孔裏,指尖微微發顫。
喜悅?
還是恐懼?
我讀不懂他複雜的眼神。
沉默很久後,他喊了我一聲。
「阿晏。」
其實我明白了一切。
只見江深慢慢將報告單展平,放在桌子上,「……我不能娶你。」
這句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僅是現在。
還有前世,江深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我。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江深有苦衷嗎?
什麼樣的苦衷,能夠讓他騙去一個女孩子五年的青春?
我們結束了。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拎起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門口:「江深,我受到的報應夠多了,我們……分手吧。」
-6-
閨蜜月月開着小車來接我的。
她先把我推進車裏,回頭瞪了江深一眼。
風有點大,她大概還罵了兩句,才上車。
車子發動的時候,我看着江深站在大門口,一盞燈從背後射來,把他影子拉得很長。
「渣男!什麼東西!」月月罵罵咧咧地發動了汽車。
放光鏡裏的江深一點點變小,最後融進了黑夜。
「打孩子要趁早,月份越大,受得罪越多。」月月一邊開車一邊勸我。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當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驟然從裏面抽離,便會痛得無以加復。
思緒很亂,我靠在窗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裏我回到過去,江深帶着我開車在沿海公路上兜風。
那天太陽很大,我戴了一個草帽,探出頭去感受海風。
江深笑着說:「坐穩,待會掉下去可不撈你。」
然後下一刻,一輛大貨驟然失控,撞在車身上,把我們頂進了海里。
水灌入了七竅,我不會游泳,在裏面奮力掙扎。
關鍵時刻,江深貼着我的腰,用力一託,把我舉出水面。
海浪很急,我一個旱鴨子,在水裏無助地撲騰。
遠處的漁船拋下一個救生圈。
江深把我往那邊送,「阿晏,蹬着我的肩膀,往前,對,夠到救生圈套在身上。」
「你呢?」
我想拉着他一起,他推開了我的手,「海浪大,兩個人速度太慢,怕遊不上去。別管我。」
下一秒,一個浪頭打過來,江深消失了。
「江深!」我驟然驚醒,發現自己還躺在閨蜜車裏,車子剛剛駛過一個路口。
月月漫不經心地提醒,「你剛跟他分手。」
車窗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自入秋之後,便一天比一天冷。
我想起那天,江深被浪頭打下去的事。
後來漁民發現他抓在船身的橫梯上,半身泡在水裏,差點脫力。
江深剛爬上來,一骨碌仰躺在甲板上,明晃晃的陽光毫無遮攔地鋪在他蒼白的臉上。
我跪在一旁,哭得差點斷氣。
江深勾住我的脖子,拉低下去,和我激烈親吻。
他說:「阿晏,我永遠愛你。」
吱!
一道響亮的鳴笛拉回了我的思緒。
江深不見了。
只剩下前方紅彤彤的剎車燈ŧṻₛ,和綿密的秋雨。
「阿晏,一切都會過去的。」
「嗯。」
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縮了縮身體,「下個星期,我們把孩子打掉。」
這個曾經期盼了四個月的生命,應該跟他告別了。
-7-
再見到程文,是兩週後了。
月月陪着我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剛好碰見她從診室裏出來。
她眉梢掛着喜色,對着裏面的醫生連連道謝。
醫生囑咐道:「孕初期,不要有劇烈運動,夫妻之間也要注意。」
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啊,原來他們有孩子了。
真巧,我剛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程文沒有發現我,轉身走下了樓梯。
月月碰碰我,「阿晏,身體還不好,別站太久,咱們回家吧。」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爸爸媽媽。
他們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因爲未婚先孕,前世我已經被他們罵了很久,不想還被他們繼續戳着脊樑骨罵。
月月的車停在醫院後身的停車場,經過一處室外通道,我遇見了江深。
深秋的天氣,他站在風口,裹着一件黑色的衝鋒衣。
好像是去年我給他買的。
他身形挺括,倚着外牆,低低垂着眼,像一個等妻子孕檢出來的丈夫。
等我想走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我。
瞬間直起了身子。
風吹得手裏的報告單呼啦作響。
我和他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月月嘖了聲,「咱不理他。」
「孩子……」
江深欲言又止,一雙黑眸死死地盯住我,臉色蒼白。
我把單子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裏,抬起發紅的眼睛,「我把孩子流掉了。」
明明是想報復他來着,說話卻帶了哽咽。
江深愣了一會兒,慢慢從大衣裏摸出單子,低下頭,展開看。
「人工流產術後……」
啪嗒,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他手背上。
江深很久沒說出一句話。
可笑,他是心疼了嗎?
風吹得有點冷,我裹緊了大衣,和他擦肩而過。
身後,傳來他生硬的語氣,「阿晏,以後……別聯繫了。」
我腳步沒停,眼淚卻落下來。
「江深,你怎麼在這兒?太冷了,車在哪?」
程文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自顧自地說話,隨後,又戛然而止。
也許是看到了我的背影。
「走吧。」是江深的聲音。Ṭüₑ
我加快了腳步,鑽進月月的車裏。
月月氣得大罵,「什麼東西!你說江深是江南財經大學畢業的是吧,我表哥就在那,這事,我給他鬧到學校去!讓他老師看看,教出個什麼樣的畜生!」
我望向剛纔的通道盡頭,已經沒有了人影。
流掉孩子後,我其實沒多少胃口,晚飯就着一口熱粥,草草裹了腹。
月月則在陽臺跟表哥打了一下午的電話。
回來時,她的表情有點嚴肅。
「你確定江深是江南財經大學畢業的?」
我慢慢嚥下最後一口,「是。」
「我表哥說,他們畢業那一屆,沒有叫江深的。」月月嘟噥着,「你被人騙了。」
一種苦澀從舌尖逸開,擴散了整個口腔。
月月給我要到了畢業生照片。
幾百個人,我挨個看。
江深不在裏面。
我被他騙得徹徹底底。
「報警吧。」月月眼眶紅了,「這已經算詐騙了。」
當晚,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我爸,是不是有過一個前妻……」
那邊沉默了很久,突然語氣冷淡:「阿晏,如果你爲了咱們這個家好,就不要問。」
我陷入了迷茫,坐在黑暗裏,什麼都看不清。
證實江深騙了我,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因爲流掉了孩子,我在家裏足足養了一個月。
等養好,有了力氣,已經入冬了。
南城的冬天是溼冷,溼氣順着風往骨子裏鑽。
我圍着厚厚的圍巾,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吱呀作響。
我又準備考研了。
月月說,如果實在走不出來,就讀書吧。
11 月份天黑得早。
透過窗玻璃,能看見我倒映在上面的臉。
我已經有三天沒有想起過江深了。
連夢裏都沒有。
剛開始總是不容易的,每天夜裏,我都能夢見江深和我的過往。
第一次他帶我滑雪的時候。
第一次他帶着我潛伏的時候。
第一次,他把救生圈讓給我,讓我活下去的時候。
五年的時間,他無數次跟我灌輸,要好好活着的理念。
他說了不下一萬次,如果有生命危險,要自己跑。
月月要把我們的聊天記錄刪掉。
在她摁下刪除鍵的前一秒,我突然痛哭出聲。
「月月,我走不出來了。」
正如月月所說,一切的背叛或不愛,都有跡可循。
可這段過往裏的「江深」,自始至終都是愛我的。
我想不明白。
她也想不明白。
萬幸,這並不是想不明白就會死的事情。
-8-
課業任務很重,我常常點燈熬油到半夜。
我想去南城以外的地方,去見來自五湖四海的人。
11 月底的某一天凌晨,我突然接到了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
手機嗡嗡振動。
我心裏一跳,接起來。
沒有人說話。
我捏了捏筆,「江深?」
那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很快掛斷了。
我知道是他。
盯着變暗的手機屏幕,我愣神了很久。
月月在身後睡得四仰八叉,嘟噥着翻了個身。
我回撥過去,已經關機了。
桌上的電子日曆變成了 11 月 29 號。
是我們原本的結婚日期。
時間過得真快。
已經分手三個月了。
雖然從一段感情裏抽離出來很難,但好在,一切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了。
我在認真努力。
第二天是個休息日。
月月拉着我去花園禮堂打卡,因爲她下個月結婚,想考察場地。
花園禮堂。
似乎很久沒想起過這個地方了。
前世,我就是在這裏被江深拋下,懷着 4 個月的身孕,在衆人譏諷的目光裏,無處遁形。
不得不說,花園禮堂是年輕小夫妻喜歡的地方。
露天,偏西式。
夏日花團錦簇,冬天,則換成一盆盆從溫室運來的花簇。
浪漫又時尚。
月月還在跟場地負責人預定日期。
負責人搖搖頭,「不行,我們約得太滿了,女士,實在沒辦法提前。」
月月不滿地指着空蕩蕩的場地,「我看今天就沒人,你別爲了漫天要價框我!」
負責人尷尬地說,「今天也有人預定了。」
「騙人吧,都十點了,人呢?」
「不知道……」
我坐在花架子下,縮在羽絨服裏,望着場地發呆。
前世爲了搶到今天的日子,我和江深在剛得知懷孕的時候,就趕在另一對情侶前下了定金。
當時婚慶公司還特地按照我的喜好,量身佈置了婚禮現場,現在看來,也許是商業模板,畢竟眼前的場景,跟我當初的一樣。
沒有誠信。
我呼出一口白哈哈的熱氣,搓了搓手。
助手正跟負責人竊竊私語:「江先生說了,今天沒有新娘,他自己來。」
我慢慢停住了動作,看向說話的人。
江先生?
「走了,阿晏,咱們換一家!」月月來拉我,顯然是一副沒談攏的懊惱。
負責人還在跟助手掰扯,嚷嚷着:「奇葩,沒有新娘浪費什麼場地?自己跟自己結?」
我心事重重地站起來,被月月拉着走了幾步,突然停住,「我想在這坐一會兒,要不你先走吧。」
「你不舒服了?」月月一臉擔憂,「我先把你送回家。」
「不是。」我笑笑,「那邊有個熟人,我打個招呼。」
月月點點頭,「那待會聯繫。」
負責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坐下來,揣着手,像個魔怔了的偵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遠處的露天禮堂。
半個小時後,我見到了江深。
他瘦了一些,一雙眼黑沉沉的。
西裝革履,脖子上打了新郎結。
腦子裏轟地一聲。
我站起來,慢慢往前走了幾步。
他穿着前世我親手設計出來的衣服。
領釦,也是一樣的。
站在長廊盡頭,遠遠望向終點。
像一個姍姍來遲的新郎。
那一瞬間,我恍惚地看見了舉着手機,無措的自己,站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喊着江深的名字。
兩個場景最終聚合。
江深掏出了戒指,舉起來。
「阿晏,你願意嫁給我嗎?」
風突然靜了。
一絲疼突然從心臟裏鑽出來,撞在我胸腔上,既然變得越來越劇烈。
我站在江深的後方,看他對着空氣喃喃自語。
他仍然沒有察覺,舉着戒指,面露茫然。
他在等什麼呢?
等我嗎?
江深舉了一會兒,最後無奈地垂下頭,嘆了口氣。
「本來想親手給你帶上的,結果到死,都沒實現,你帶着四個月的小傢伙,很難過吧。」
我驟然抓住了裝飾用的藤蔓,渾身抖成一團。
江深……
也重生回來了?
還是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冰冷的空氣灌進了鼻腔,我彷彿掉進了冰窖,聽他聲音發顫,「對不起,阿晏,我……」
他哭了,低頭抹了把淚。
我走了兩步,張了張嘴,下一刻,江深的西裝口袋裏傳來了手機鈴聲。
他接了個電話,搓了搓臉,聲音沙啞,「好,我馬上歸隊。」
我彷彿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緊縮從喉嚨開始,漸漸絞到心口。
最後,看着他把戒指小心翼翼地裝進懷裏,轉身離開,竟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我從花園禮堂出來,路上撞了好幾個人。
他們隨口罵了幾句,「沒長眼啊!撞了人不道歉。」
下班高峯,車水馬龍。
紅綠燈炫目,車鳴聲刺耳,逐漸在我的感官中幻化成一片融合在一處的光怪陸離,最後只剩下耳鳴。
路口的大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一條新聞。
我麻木地抬起頭,新聞條印在眼睛裏。
本市發生惡性傷警事件,有三名警察因公殉職。
一個是方臉的大叔,一個是黑黑的高個,一個是小年輕。
名字也有:李曉文、方宇和趙凌。
我盯着看了一會,撲通一聲,軟倒在路邊,什麼都聽不見了。
9.前世婚前
這天,江深回家的時候,桌子上擺了很多照片。
阿晏坐在茶几旁的絨毯上,眨了眨眼,「看,這裏有好多你的照片,虧你總說沒朋友。」
江深把毛呢大衣掛在門口的架子上,拆掉了領帶,在阿晏身邊坐下來,攬住她,「都是以前的了,沒看頭。」
阿晏心安理得地躺在江深懷裏。
「你這人怎麼一點不念舊!」
她抽出一張照片,「這兩位大叔,和小年輕,都是誰?」
江深默了默,「都是一起創業的兄弟。」
阿晏故作哀傷地嘆了口氣,「都說商人重利,難不成鬧掰了,連兄弟都沒得做?」
「不是。」江深笑了笑,「路子不同。要是幾個公司混着攪和,哪天我出問題了,還得拉他們下水。」
阿晏覺得這藉口怪好笑的,「你是黑社會嗎?這就不來往啦?」
「最好是不來往。」
她實在理解不了江深的邏輯,抱臂嘟噥道:「你怎麼靠不住呢,哦,兄弟不做了,女朋友就不會被拉下水了?」
江深臉色一緊,「不會。」
阿晏笑着坐在江深腿上,攬住他的脖子,軟綿綿地撒嬌,「哥哥,這麼愛我呀?」
江深紅了耳根,認認真真把阿晏裝進眼睛裏,手摸了摸她的頭,重複道:「永遠不會把阿晏拉下水。」
阿晏突發奇想,湊近他,「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我就倒黴——」
江深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那就不來往了。」
這是他們談戀愛以來,阿晏生的最大的一次氣。
她擰青了江深的胳膊,怒罵:「你個犟種!又不是要死要活的事,犯得着跟我斷絕來往?」
江深被罵愣了,他彎彎脣角,想去親她,被阿晏惱恨的躲開,繼續罵:「你就是斷絕來往,我也要粘着你!除非你真的不愛我了。」
江深被她逗笑了,「只要說這句就行?」
「我也得信啊……」阿晏捏着江深的耳朵,不解恨地咬了口,「我們哥哥這麼愛我,眼睛裏都是愛,怎麼可能呢?」
江深沒說話,反而盯着四人的合照出了神。
那張照片,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從左邊開始,是:江深,李曉文、方宇和還在上大學的趙凌。
-10-
我是被月月從交警手裏帶回來的。
因爲我癱坐在路邊,在長達半個小時的紅綠燈交替裏,彷彿傻子一樣,一動不動。
月月在外面跟交警道歉,後來上了車。
「阿晏,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她給我係好安全帶,「江深不會又來 PUA 你了吧?」
我臉上還印着泥印子,渾身髒兮兮地,彷彿被人抽乾了力氣,靠着玻璃窗,「你表哥,認不認識警察學院的人?」
「認識啊,怎麼了?」
「幫我打聽一下江深吧。」
反光鏡裏,我的臉慘白一片。
月月系安全帶的手一頓,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了變。
「好……」
這一次,是月月的表哥親自給我打來的電話,他知道我和江深關係特殊。
第一句,就是:「別問了。」
我攥緊了手機,頭一陣陣的疼,「是沒有,還是別問了。」
表哥頓了會,撂下最後一句,「他們知道你,讓我轉告:別問了。」
我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空落落的。
明明前不久在跟江深吵完,我卻有些記不清了,反而前世的記憶,無比清晰的浮現出來。
我永遠不會把阿晏拉下水。
這句話,最終撕開了我心裏的豁口,又往傷口上撒了把鹽。
我曾經在現實與直覺的背道而馳裏,被撕得粉碎。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那個藏在江深背後的祕密。
「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我就倒黴——」
「那就不來往了。」
一些事情突然漸漸清晰。
前世,江深死在了去婚禮的路上,他回來了。
他知道了結局,所以這次,他沒有心軟。
-11-
「阿晏,我覺得你變了。」
月月支頭,撐在桌子上,面前是冷掉的豆漿。
自從接完那個電話,我變得無比平靜。
常常一個人對着窗外發呆,或者捏着勺子,半天不動一下。
「月月,最近,我搬出去吧。」
「什麼意思?我家不好嗎?」
她蹙眉,捏着白煮蛋,都忘了喫,「還是你又跟江深和好了!」
「你別多想,我想安心學習。」我慢慢喝了口冷掉的豆漿,笑了笑,「最近學習任務重,我可能要失聯一段時間,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爸媽?」
「瞧你說的,咱倆的交情,你客氣什麼。」她擺了擺手,「你呀,就要考上研究生,氣死江深。」
沒過多久,我搬進了一間公寓,大約 50 平,剛好夠住一個人。
鍋碗瓢盆,都是我自己置辦的。
一式雙份,跟以前和江深同居時一樣。
我喜歡站在窗前看人,也喜歡在深夜打開我和江深的對話框,盯着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一週過去了,靜悄悄的。
時間彷彿停滯不前。
於是我走進了警察局。
星期三的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警察接待了我。
「請問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我低着頭,在紙上寫下一串車牌號,「麻煩你們查查這個。」
「怎麼了?」他接過,看了眼,問「肇事逃逸嗎?」
我坐在警察面前,攥緊了手,「我不知道,有可能是重犯,有可能是毒販,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有……」
這是前世,我死前,那個闖過護欄,正對我撞過來的貨車。
期間我爸爸兩次閃避,都被他重新鎖定。
彷彿……就是衝着我來的一樣。
對面的警察大概率把我當成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他細細打量了我一會兒,「你應該知道報假警的代價。」
我點點頭,「拜託了。」
他走進去,好一會兒,來了幾個人,「你跟我們來吧。」
短短幾個月,我又一次見到了程文。
她肚子大了一些,親自給我倒了杯熱水,然後在我對面坐下來,「這個車牌號,你從哪裏搞到的?」
「我不能說。」
程文收了東西,「好,我知道了,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去。」
我坐着沒動。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和江深已經分手了。」她斟酌了一下,提醒我,「獨善其身,明白嗎?」
我彎了彎脣,笑着,眼眶有些發澀,「我懂,我不給他添亂,要是以後……」
我沒有說完,而是眼巴巴地看着程文。
人總得活着回來吧?
視線相交的那一瞬,她迅速地垂下眼,收走我的水杯。
「時間不早了,快回去吧。」
我彷彿墜入了一口沒有底的枯井,不停的往下掉……
臨離開時,我指指她的肚子。
程文啊了聲,眼眶微微泛紅,「不是他的,孩子他爸,前不久你應該在新聞上見過了。」
12 月的空氣又冷了一些。
走在南城的路上,行人都看不到幾個了。
零星幾個塑料袋被雨水裹着,黏在地上,被來往的車輛一壓,像碾碎的脆蝦片。
我又想起江深的炸蝦片。
他喜歡用豆油炸,因爲我愛喫豆油的味道,而江深每次都吐槽,說有股豆腥味。
明明就是他口味刁鑽。
我還說,以後孩子可千萬別隨他,省得難養。
天灰濛濛的。
我仰着頭,張開嘴,朝着天空哈氣,以此來憋住即將滾出眼眶的熱淚。
也許因爲滑稽,引來了路邊幾個小孩子的嘲笑聲。
我不能找江深,不可以給他打電話。
就像以往他去公司一樣,不可以探班,靜靜地等就好了。
閒着的時候,總得找點事情幹,所以這天晚上,我縮在沙發裏,又打開了當年寫的帖子。
《我與 J 先生的日常》。
我與 J 先生是在電影院認識的。
還記得那場電影叫《湄公河行動》,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哭得很狼狽,甚至打了個噴嚏,鼻涕噴到了前面人的脖子上。
哈哈哈,你們沒猜錯,那個人就是 J 先生。
當時真的很尷尬啊……
我第一次打噴嚏忘記捂嘴巴了,不是素質不好。
J 先生當時臉上有種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掏出了一包衛生紙。
「別哭了,擦擦鼻涕。」
他真的很帥啊,比我高很多,穿了件深褐色的皮夾克,黑髮是零碎的。
第一次社死。
我擦完鼻涕,又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我感覺他是沒女朋友的,不然怎麼會耐心都站在原地,等我擦完。
樓主很慫的,但是第一次,勇敢地要了微信。
神奇的是他給了!
J 先生一開始真的很難撩,基本上我說三句,就回我一句那種。
哈哈哈,ţúₗ可是我打小就執着,天天找,J 先生後來評價我當時的行爲,叫:死纏爛打。
我說:你怎麼就偏偏喫這一套?
J 先生沒理我。
哈哈哈姐妹們誤會了,他不是不喜歡我,他是悶騷。
……
分割線。
我又來了,我跟 J 先生在一起的一週左右,就跟他吵架了。
起因是他消失了三天,沒回我消息。
我挺沒安全感的,小時候得到什麼,就總會被人搶走,大概就是這種體質吧。
歷任男朋友相處的也不順利,總是因爲一些狗血的原因離開我:比如女神回來了,比如他不喜歡女人……總之我的感情裏,一定會出現第三個人。
所以 J 先生消失三天,我就自動默認分手了。
那天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回!來!了!
我當時覺得這個人有病。
沒理他。
J 先生進了廚房,聽聲音就在做飯。
我發誓真的是不小心瞥了他一眼,我擦,這貨好像被人打了。
原諒我沒忍住啊,我先開的口。
J 先生的說法是遇到了一些麻煩,他開公司,事業剛起步,被人鬧也正常。
我問他爲什麼不回我消息,J 先生說手機被人摔爛了,看不到。
天哪,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不是違法的吧?
……
分割線。
感謝姐妹的提議,J 先生已經記住了我的電話號碼。
以後手機就是丟到太平洋,也能聯繫到我。
現在年輕人真不容易,創業都顛三倒四的,見不到人啊。
認真告誡各位姐妹:金牛座可以找,但事業心真的強……
啊啊啊啊,好氣!
下週 J 先生生日,準備了大驚喜!
希望他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
分割線
震驚姐妹們!
J 先生帶我出來兜風了!海岸線好漂亮,待會給你們上圖……
…ťŭ̀ₗ…
分割線
對不起消失這麼久。
遇到點小意外,人在醫院裏,等養好就繼續更新日常。
至於海岸線,嗨,不提了。
嗚嗚嗚,一輛車好貴……
……
分割線
我們沒分手啊,別瞎猜。
感情好着呢。
J 先生是個面冷心熱的大暖男,我以前挺不相信愛情的,但是真正遇到了,還是會心動。
怎麼辦,想結婚了,但他好像沒這個意思……
……
分割線
哈哈哈,不好意思,這麼久才上線,快兩年了吧?
嗯,感情很穩定啦。
感謝大家的祝福。
主要是小情侶的生活有點沒羞沒臊,寫出來怕被河蟹。
我只能說,J 先生超猛!他好像偷偷健身了。
都說金牛男老婆奴,我最近有點發現這個趨勢了……
我太懶了,以後可能不會頻繁更新了,咱們有緣再見。
……
時間停留在一年前,底下好多人催更。
「蹲一蹲。」
「祝 99,接好運!」
「樓主是錦鯉!分享了這篇帖子,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原來我和江深,有這麼多回憶。
時隔一年,我重新開始了更新。
我已經跟 J 先生結婚了!
奉子成婚哈哈哈,玩得有點大。
J 先生最近出差了,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報平安。
希望他能快點回來。
下面竟然很快就有了回覆:「失蹤人口迴歸!」
「嗚嗚嗚,我追的 CP 終於修成正果了。」
「要喫糖!」
「寶寶幾個月了?」
我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緩緩敲下:「四個月。」
「恭喜恭喜,我也是四個月!」
評論區歡聲笑語,我坐在黑暗中,有那麼一瞬間,彷彿真的,成了帖子裏那個人。
我收到了一條私信。
「樓主,要幸福Ţű̂₃。」
「謝謝,你也是。」
「哈哈,他上個星期剛走,所以看到你很羨慕。」
「剛走?」
「嗯,去天堂了……」
我遲疑了很久,打下了兩個字:「節哀。」
隨後慌張地關掉了屏幕。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在一個大海上,海浪很大,海風溫柔。
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以爲又夢見了那次死裏逃生的場景,結果一扭頭,就看見江深站在甲板上,朝我招手。
我有些忸怩,因爲我記得,自己已經跟他分手了,第一句開口,應該說些什麼?
反正……
總得說一句吧。
「你——」
「阿晏,我得走了。」
我的話被他堵在喉嚨裏,用了幾分鐘的時間,我纔想明白江深在說什麼。
「你去哪啊?」
江深沒說話,只是張開手臂,「過來,抱抱。」
我愣住了,覺得有點不對勁,隨後一種巨大的恐懼席捲了我。
話還沒說,就開始哭。
我鼻頭一酸,撲進江深的懷裏,帶着哭腔,「我不讓你走。」
江深親了親我,「哭了就不漂亮了,我們阿晏笑起來最漂亮。」
我死死抱住他,「那我給你笑,笑了你就能不走了嗎?」
我一邊哭一邊笑,拼命地擦掉眼淚。
「你看,我沒哭……我笑着呢……」
「阿晏……」江深遺憾地摸了摸我的臉,「生日,還沒給你過,現在可能也來不及了……我想提前祝你一百歲生日快樂。」
「不要……」我抽噎着,「不要一百歲,我不要一百歲……」
江深的嘴動了動,突然落下一滴淚來。
「對不起,阿晏。」
一滴血花從他的左肩開始,逐漸暈染開。
繼而數朵,連綿成片,像漫山遍野的海棠。
漸漸的,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海風吹來鹹腥的水氣,我彷彿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死死抱住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他在消失。
我發出絕望的哭喊,兩隻胳膊越收越緊。
最後,只聽見他輕輕在我耳邊哄道:「乖,嫁別人。」
黎明將近,我坐在溺死人的黑暗裏,對着手機屏幕瘋狂打字。
淚水一滴滴落在屏幕上,暈開了字花。
「剛纔 J 先生給我打電話了,他明天就回來!」
「我做了個噩夢,嚇醒了,都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還好還好……」
「我想給他準備一個驚喜,姐妹們有什麼建議?」
……
慢慢長夜,人們都睡了。
回應我的,只有寂靜。
直到東方破曉,我像個提線木偶般,機械地套上衣服,去了警察局。
太早了。
路燈還沒滅。
我頂着寒風,就站在門口,凍得手腳冰涼。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等什麼,反正就是等了。
沒準下一秒,江深就會出現在街角呢。
我想起那天在花園禮堂,如果當時能叫他一聲,再跟他說句話,是不是就不用等那麼久了?
我掏出手機,翻了翻帖子,「如何追回前男友?」
「先發短信。」
可是我不敢發。
我編輯好了一段文字:在幹什麼?我想你了。
手指最終停留在發送鍵,沒按下去,還是再等等吧,江深還要睡覺呢,等天亮,我就發。
黎明將近。
路燈滅掉的那一刻,一輛黑車從路口拐過來。
輪胎碾壓的石子路,咯吱作響。
我攥着手機,一動不動地盯着它看。
汽車緩緩停在警察局門前,車裏下來四個男人。
天色將明未明,四個人,穿透夜色,向我走來。
都是陌生面孔,步履整齊。
我攥緊了手,呼吸急促,嘴脣顫抖,熱血一股股撞擊着耳膜,瀕臨窒息。
他們走到我身前,齊齊敬了個禮。
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屏幕摔得四分五裂。
那條消息,最後也沒有發出去。
2021 年 12 月 13 號的凌晨,是這年冬天最冷的時刻。
我跪在落滿白霜的地上,失聲痛哭。
江深,他離我而去。
-12-
江深的墓碑上,沒有名字。
追悼會那天,下了雪。
我從大門口一路走來,滿地泥濘,靴子染得面目全非。
我一直在哭,彷彿把這一輩的眼淚都流乾了。
結束了追悼會,程文叫住我。
「他沒有親人,有些東西,我覺得還是應該交給你。」
程文肚子又大了不少,她喫力地打開了後備箱,滿滿當當,都是江深當初藏起來的與我有關的東西。
「他藏得嚴實,那羣人……沒查到你身上。」程文把整理好的東西拖出來,「現在物歸原主。」
我聲音乾啞,木木地道了聲謝,把東西接過。
「還有一樣……」程文在口袋裏掏了掏,掏出一個婚戒,「這是在他身上發現的。」
是最後一次見江深時,他拿在手裏的戒指。
我把戒指掏出來,帶在無名指上。
打小剛剛好。
程文欲言又止,「你可以另找——」
我揚了揚手背,「我嫁過了,不找了。」
她的話堵在喉嚨裏,最後嘆了口氣,「其實我覺得他還是挺狠心的,這幾個月,瘋了般想跟你劃清界限。有時候——」她略一遲疑,「我都懷疑,他不這麼做,你就會死。」
我站在冷風裏,一言不發。
「阿晏,你是不是也知道什麼?」程文蹙起眉,「你上次給的車牌號,是正確的,沒有你,我們可能要損失更多的人。還有第一次,我和他出任務,裝成情侶,怎麼你剛好就出現在那裏……如果你知情,一定要告訴——」
「你相信重生嗎?」我打斷了她的話。
程文一噎,顯然沒有相信。
我自顧自地說,
「一開始,我感覺重來一次,是老天爺給我的恩賜。估計那時候,江深也是這麼覺得,只不過我是爲了自己,他是爲了我。程文,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卑鄙。爲什麼人的記憶,在後來的某一瞬間,會變得特別清晰呢?打掉孩子那天,江深好像哭了。還有結婚前一天,他給我打過電話。第二天,他站在婚禮現場,對着空氣表白。你說如果當時,我能站出去留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會死了?可是我不敢啊,我猜到他是什麼人了,我怕毀了他的計劃,我總想着……以後會有機會的,我真的期待了一下,好好把事情說開,我們還能走到一起。反正那麼多次,我再等一次,就等一次嘛。我沒有鬧,也沒有給江深打電話,我覺得他一定會順利的,重來一次,怎麼能鬥不過人家呢?程文,剛纔我站在他墓碑前,怎麼都想不明白,我要怎麼做,纔會改變這個結局。如果死可以改變一切,我決定去試試。」
程文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有些嚴肅,
「不是你的錯,江深說了,最怕你愧疚。有些事,他選擇不讓你知道,你就沒法知道。阿晏,你看開一些,過幾天,我帶你去心理科看看。一定要治。」
剛打開一點的缺口,驟然關閉。
我清醒了許多。
是呀,江深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理解我了。
「好吧。」我摸了摸戒指,「我還想問問,他……走的時候……」
程文嚥了口唾沫,「挺……挺安詳的,沒受苦。」
她匆忙垂下眼睛,「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抱着江深的一箱遺物,呆呆地望着她離開的方向,兩眼紅腫,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轉身,爸爸媽媽打着傘,在外面等我。
爸爸手裏抱着一束花,放在江深的旁邊,「母子團圓,小禾,這下有人陪着你啦。」
那個叫小禾的墓碑上,也沒有名字。
媽媽站在後面,搓了搓通紅的眼,「禾禾姐,對不起,現在才知道他是你的兒子。」
這位,大概就是爸爸的前妻。
江深,是她帶來的孩子。
天越來越陰了,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在此刻,降落在人間。
我仰頭看了看飄飄灑灑的大雪,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第一場雪的時候,江深站在樓下給我堆雪人。
「堆了三個?」
江深嗯了聲,「兩個大的,一個小的。」
我臉一紅,追着他打,「好哇!江深,你不要臉!」
江深被我捏着耳朵,笑着求饒,「好好,不說了,都聽阿晏的。」
我蹲在江深的墓碑前,捧着雪,捏了三個袖珍雪人。
「兩個大的,一個小的。」
我指着他們仨,「江深,你看,你,我,他。」
爸媽在門外等我。
「阿晏,該走了。」
我擦擦眼淚,重新摸了摸墓碑,「以後不能總往這裏跑,放心,我會把你裝在心裏的。」
13.江深獨白
我是什麼時候知道阿晏也回來了呢?
大概就是她縮在角落裏,把驗孕棒藏在垃圾桶裏的時候。
我一直很擔心她會被人報復。
因此,在潛伏多年,大獲全勝之後,才決定和她結婚。
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死了一批人,就會天下太平。
有漏網之魚,對我和阿晏下手了。
我死在了去結婚的路上。
一道鋼筋穿透了我,把我釘死在車裏。
當時我距離婚禮現場,就一公里。
死得時候,我甚至不敢望向阿晏的方向,生怕他們聞着味道,找到等在結婚現場的阿晏。
我一直以爲,重生一次,是老天爺對我的恩賜。
他用必死的結局,提醒我,要早點爲阿晏想個後路。
重生時,我站在廁所門外。
這天我記憶猶新,因爲幾分鐘後,阿晏就會從裏面歡欣鼓舞地跑出來,告訴我她懷孕了。
在這幾分鐘裏,我準備好了跟阿晏道別,甚至想好了勸她打掉孩子的說辭。
這句話,會像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上。
就像前世,我只是猶豫了一下,她就不開心了。
現在讓她流產,會不會被打?
三分鐘,赴日如年,卻又轉瞬即逝,裏面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怎麼了?」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推門進去,看見阿晏縮在角落裏,眼神交匯的一瞬間,我看見了絕望的破碎感。
心裏一緊,瞬間我頭皮發麻。
他們找到阿晏了。
我曾經把阿晏保護得很好,任何人,哪怕剖開我的屍體,都無法找到阿晏的蹤跡。
可是,阿晏還是死了。
她重生在一間小小的浴室裏,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小孩,把驗孕棒藏進垃圾桶,打算自己面對一切。
爲什麼會這樣?
我想不通。
但是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希望不會太晚。
阿晏一動不動。
我很想抱抱她,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給她一點希望。
用絕望壘砌的牆壁,以後會成爲保護她的東西。
其實我也捨不得,阿晏的 24 歲生日就要到了,前世我因爲有特殊任務,錯過了她的生日,後來她賭氣和我冷戰,大概一週時間,沒有跟我說過話。
我和她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次我不想再這樣了。
於是任務結束的時候,我跟程文說:「昨天是阿晏的生日。」
「那就補一個吧,」程文卸了妝,裹上他家老方送的皮大衣,「文三街有家蛋糕店,味道不錯。上次我過生日,老方就是從那裏買的。」
程文最近準備要孩子,所以準備退居二線了,大後方會安全一些。
我有片刻的遲疑,提了句:Ŧṻ₁「我帶你見見阿晏吧,以後得麻煩你多多照顧。」
程文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知道說這話不吉利吧?像交代後事。」
當天,阿晏不在家。
我知道她去醫院了。
等待她流產的每一天,都在煎熬。
就像頭頂懸着把砍刀,你知道總會落下來,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晚上,阿晏的情緒不對。
她不願意見我。
其實這樣很好,最好再一腳把我踹了,瀟灑地走人,可是這麼一想,又覺得彷彿被摁在水裏,半點都呼吸不得。
程文盯着蛋糕看了會兒,「咦?老闆給你纏了絲帶?」
「怎麼了?」
「他只給女顧客。」
我想了想,「哦,去的時候太急了,老闆沒時間做新的,就把一份跑單的蛋糕賣給了我。」
程文白了我一眼,「男人呀……總是不明白女人在計較什麼。」
「你要好好考慮我們接下來的計劃。」
她指的是最後的收網,很危險,牽一髮而動全身。
前世,哪怕在將他們一網打盡後,我還是遭到了慘烈的報復。
這一次,我掌握了更多的線索。
「嗯,我知道。」酒在嘴裏暈開,發澀發苦,「她……」
我指指閉合的臥室門,嘆了口氣。
「捨不得?」程文輕笑起來,「就這一次,以後會好起來的。」
也是,慢慢來,阿晏會好起來的。
程文走了,今天她的心情也不好。
聽說她家老方最近受了傷。
同事們總是笑他倆,一緝毒,一刑警,整個一警察界的史密斯夫婦。
我正思考接下來的打算,臥室門開了,阿晏走出來。
她今晚沒喫多少東西,印象裏,每次見到她,都是很難過的樣子。
大概,女生對即將到來的離別都是很敏感的。
我想給她過完最後一個生日。
祝福還沒說呢,我想祝她活到一百歲。
然後,我就要離開了。
瞧,多麼像一個渣男做的事。
可是沒等我點好蠟燭,阿晏爆發了。
她跟蹤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對阿晏發火。
她知不知道,就因爲老張的兒子,在街上喊了他一聲爸爸,家裏就糟了禍。
她怎麼敢!
我鄭重地警告她,下次不準這樣,阿晏把蛋糕摔得稀爛,對着我大喊大叫。
這不是她的錯。
從一個正常人的角度,這樣的行爲,無疑是渣男界的翹楚。
事情糟糕到了沒辦法挽回的地步,其實我認真想了想,還需要挽回什麼呢?
是把真相告訴她,讓阿晏帶着我們四個月大的孩子,一起去死嗎?
我慢慢將報告單展平,放在桌子上,說:「……我不能娶你。」
其實報告單上的每個字,我都爛熟於心。
我曾經在深夜,反覆翻看了無數遍,閉着眼,都能想象到我們孩子的模樣。
阿晏被傷透了,她站在門口,拎着行李箱,「江深,我受到的報應夠多了,我們……分手吧。」
她走後,我坐在樓前的臺階上,點了支菸。
辛辣的味道灌進肺裏,好受了很多。
我有信心,阿晏會過得很好。
當初我媽媽,帶着我,嫁給阿晏爸爸的時候,他們兩個也愛的死去活來。
後來我媽因公殉職,阿晏的爸爸在三年後,跟別人在一起了,這纔有了阿晏。
曾經我的確心中不忿,我想看看,明明那麼愛我媽媽的一個人,後來爲什麼會跟別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在一家小區居民樓下,看見了他們一家三口歲月靜好的模樣。
我才明白,人總是會往有光的地方走。
我是。
阿晏的爸爸是。
未來的阿晏也會是。
我跟了阿晏兩週。
終於等到了她去醫院的那天。
聽程文說,女生流產對身體傷害很大,我不放心,在醫院外走走停停,以前陪阿晏產檢的時候,她曾經笑我:「現在就焦慮成這樣,將來我進去生孩子,你不得嚇死?」
我穿了阿晏給我買的衝鋒衣,身上還有她買來的洗衣液的味道,她說這叫小蒼蘭。
一連等了好幾天,她住院了。
我等的心慌,聽說流產也有風險。
要是阿晏出了意外該怎麼辦?
後來,我看到了阿晏。
她臉色很白,沒有一點血色。
身子瘦瘦的,彷彿風一吹就能給她吹跑。
阿晏走過來,把報告單塞進我手裏,哽咽着說:「我把孩子流掉了。」
那種感覺,就像有人用刀,在我的身上,一刀刀的割。
我攥着單子,低着頭,眼淚終究是沒忍住。
我讓她以後,別跟我聯繫了。
很好,阿晏沒有跳下腳步,就該這樣,頭也不回的走。
程文終於和老方要了個孩子,喜上眉梢,碰見我,興奮地過來說話。
我壓抑着情緒走過去,「回去吧。」
走過拐角的時候,我等了等,直到阿晏被人扶着上了車,才轉身。
對上程文冷漠的眼神,「你是不是有病?有必要這麼對她?」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反問,「我們做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說,難道我要告訴她自己得癌症了嗎?」
程文動了動嘴脣,無力地反駁,「癌症也比這樣折磨她強!」
「她才 24,」我半死不活地道,「不讓她死心,後半輩子,她帶着個沒爸的孩子,該怎麼活?」
程文就沒再說話了。
她始終不願意把死這件事掛在嘴邊。
我也不願意。
可是當我真正葬身於「意外」中,最後睜着眼的那一刻,才知道原來從未認識阿晏,是我最大的願望。
很快到了 11 月底,最近做夢,總是夢見阿晏。
夢見她嫁了人,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能天冷了,總點夢見點什麼,才能抵禦南城的寒冬。
那天晚上,我看見了窗邊的一株桔梗。
是路過花店順手買的,天冷的時候,就養在溫室裏。
好好的養,其實也養不活。
花邊泛了焦,蔫噠噠的。
明天是我們原定結婚的日子。
我在原來的地方訂了場地,沿用了阿晏的設計,也買了她喜歡的戒指。
我是真的很想娶她啊。
如果那一天沒有意外發生,她現在已經成了我的愛人。
我們還有一個四個月大的孩子。
我給阿晏打了個電話。
聽筒那邊,傳來沙啞的嗓音,「江深?」
我就這麼靜靜聽着她的呼吸聲,最後掛斷了電話。
11 月 29 號。
我去了婚禮現場。
這是我第一次,穿着正式的西裝,穿過長廊,走向盡頭。
我沒見過阿晏穿婚紗的樣子,她說要給我一個驚喜。
所以如今,我只能靠自己想象。
口袋裏的戒指盒被我一直攥着,有了體溫,我跟阿晏走了五年,到頭來,連戒指都沒能給她戴上,真的有點遺憾。
其實我挺想再多說幾句話的,可是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就在剛纔,老方沒了。
據說是他們爲了報復程文,直接對老方和他身邊的幾個兄弟動了手,想把程文引出來。
行動有變,要提前了。
臨走前,我好像突然聽見阿晏在哭,可又彷彿是錯覺。
這次去,也許就回不來了吧。
11 月 30 號。
交易。
毒販比我們想象的難纏,他們讓我試毒。
我試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其實我最怕這個……
12 月 1 號。
他們放鬆了警惕,計劃順利進行。
12 月 2 號。
有點不對勁。
我暴露了。
真離譜,古代的酷刑,竟然還能再現代見到。
12 月 4 號。
沒什麼好肉了,他們折磨我,反覆問我家人在哪,同事在哪。
我一個字沒說。
阿晏,更是不能想。
她大概還在學習吧,好好學,阿晏,還想看你讀研究生呢。
12 月 6 號。
我可能快要死了。
血流了一地,渾身發抖,也沒什麼溫度。
阿晏啊,穿暖和點,我估計除了我血流乾了,其實跟天氣也有關係。
晚上他們看電視的時候,我聽見明天有雨。
記得帶傘。
12 月 9 號。
應該是 9 號吧……
我也不知道了。
對面的人一邊玩刀子,一邊破口大罵:孃的,這條子嘴真硬,剜了得了。
我瞪了他一眼,看見他拿刀子走過來。
阿晏……
哎……
12 月 12 號……
我已經瞎了,什麼都看見了。
反而能隨時見到阿晏的臉。
雙十二了,阿晏要囤貨。
我好像聽見她跟我叨叨衛生巾大甩賣,滿 300 減 40?
她喜歡湊滿減,但總也算不對。
我想說,那麼多用得完嗎?
別把兩個貴的放在一起,不划算。
真煩,我得走了,臨走前,跟阿晏道了個別。
她哭得跟什麼似的。
不就是個男人,沒必要。
「過來,抱抱。」我說。
阿晏撲過來,帶着哭腔,「我不讓你走。」
「哭了就不漂亮了,我們阿晏笑起來最漂亮。」
「那我給你笑,笑了你就能不走了嗎?你看,我沒哭……我笑着呢……」
「阿晏……」我遺憾地摸了摸我的臉,「生日,還沒給你過,現在可能也來不及了……我想提前祝你一百歲生日快樂。」
「不要……不要一百歲,我不要一百歲……」
我其實很想跟她說這句話,「對不起,阿晏,我是警察。」
可惜,她聽不到了,我也希望,她永遠不要聽到,乖乖地,做一個平凡人。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阿晏沒了我,她要怎麼活。
我抱了抱她,最後摸了摸她的頭,說:「乖,嫁別人。」
12 月 13 號。
同事來了。
他們把我推上去,拿槍頂着我。
海風鹹腥,槍聲傳來。
最後一刻,我彷彿見到了湛藍的天空,像阿晏的裙襬一樣乾淨。
草他媽的!毒販不得好死!
14. 40 年後
小薇是南城海濱一家敬老院的護工。
畢業後,好不容易考進這裏,剛上班半個月,她把規章制度背得滾瓜爛熟。
院長說,這裏都是一些失獨老人。
沒有兒女的,相關部門就會把人送到這裏,以保證他們能安度晚年。
其中,B 棟 101 的阿婆,要着重注意。
阿婆有抑鬱症,據說年輕的時候死了丈夫,本來有個孩子,也流掉了。
她自己活了 40 多年,不肯再嫁。
相關部門把人送來的時候,給出的名字,就叫「阿晏」,沒有姓氏。
她還見過用名字是一串代碼的,一般這種人的來歷,都不能多問。
小薇敲了敲 101 的門,輕聲說:「阿晏阿婆,起牀了嗎?」
門從裏面打開,一個坐着輪椅的老人安靜地坐在門口,一雙眼睛黑黝黝的,藏在褶皺的皮膚後,彷彿見過了不少風霜。
阿晏阿婆的屋裏養了很多花草,跟人說話的時候,也會笑,一點都看不出有抑鬱症。
小薇又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戒指,用現在的眼光看來,土得掉渣,但是在當年,應該是最時髦的款式,價格不菲。
阿晏讓出了空擋,讓小薇進屋。
她很小心,連說話都不敢直視阿晏阿婆的眼睛。
因爲前不久,阿晏阿婆查出腦腫瘤。
膠質母細胞瘤,四期。
極度惡性。
即便切除後,也會在短時間內復發。
人會越來越傻,記性也越來越差。
她無兒無女,沒人給她簽字,前幾年她還清醒的時候,親手在拒絕任何搶救及治療的協議書上籤了字。
小薇清楚地記得院長在說這話時的表情:「她活着,其實在受苦。」
按理說,沒有經過積極地治療,抑鬱症會更加嚴重,但阿晏阿婆一直好好的活着。
小薇想不明白爲什麼。
她曾經談過一個相戀五年的男朋友,後來因爲畢業人生規劃不同,各奔東西。
長情,本身就像古老的神話。
神話,就是不存在的事。
小薇收拾東西的時候,在抽屜裏發現了一部老舊的智能機。
系統已經很難運行起來了。
40 多年前的網站,能打開的也不多。
知乎一直活躍至今。
她知道不該看阿婆的隱私。
但是不小心摁亮了屏幕,也就看見了。
「這個月,孫子孫女來看我了。我記性越來越差,J 先生和我住在敬老院,他天天推着我去看海。我們看了 40 年的海啦。」
下面還有人在評論,星崩一兩個年輕人。
「孩子一點也孝順,怎麼能給送敬老院呢?」
「哎……失獨老人真可憐。」
最近的一段,是幾分鐘前。
「今天打扮漂漂亮亮,去見 J 先生。」
小薇有種奇怪的感覺,但說不上來……
她回頭的時候,發現屋裏已經空空如也。
冷汗一下子冒下來!
規章制度第一條:「一定不能讓看護對象離開視線。」
小薇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子,慌張失色地給同事打了電話。
事情驚動了院長。
緊急調取了監控,發現阿晏阿婆自己駕着輪椅,從後門的小石子路,一直駛向敬老院後身廣闊的大海。
那裏有陡峭的懸崖。
衆人蜂擁而出。
此時距離阿晏阿婆出走,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院長心裏已經想好辭職書該怎麼寫了,但好在……阿晏阿婆家裏沒有親屬,不會要求賠償。
6 月底,夏季的暖意還未完全充斥海濱。
涼風從海上吹過來,豔陽高照,一個好天氣。
小薇是跑在最前面的,光禿禿的懸崖上,一個小小的輪椅停在懸崖邊,面朝着大海。
阿晏阿婆就靜靜坐在裏面,耳朵上古老陳舊的珍珠耳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穿的很鮮豔,有點像 2020 年代的流行的穿衣風格。
枯瘦的手臂從荷葉袖擺裏支出來,體面地搭在身前。
小薇長舒一口氣,小跑過去,「阿晏阿婆!以後出門一定要告訴我呀!」
她走近了,發現阿晏阿婆仍然看着前方,理都不理自己。
以前阿晏阿婆雖然因爲腦袋的病,反應遲鈍,但喊名字,還是會回應的。
小薇慢慢停下了腳步,那一刻,不知道爲什麼,望着廣闊無垠的海岸線,她有點想哭。
她慢慢地把手搭在阿婆的肩膀上。
身體有些涼了。
小薇見過很多去世的老人。
阿晏阿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面朝大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這一年,她 64 歲。
死於癌症。
院長等人跟在後面,感知到什麼似的,慢慢停住了腳步。
他們的背後,四層高的土黃色院區樓上,還拉着昨天剛貼好的橫幅:
「6.26 國際禁毒日 珍愛生命,遠離毒品,向所有戰鬥在第一線的緝毒警察們致敬。」
院長突然想起阿晏阿婆來的那天,她問剛上任三年的自己:「今天是國際禁毒日,能不能把橫幅貼上?」
15. 阿晏的後記
江深去世後的幾個月,我被程文從頂樓上拽下來。
她大吼:「你瘋了!你死了,我怎麼跟江深交代!」
我癱坐在地上,說:「他死前,曾經來見過我。」
程文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都沒了,往前看吧,好好活着……」
我彷彿沒聽見,繼續說:「他在甲板上,左手受了傷……」
一句話,程文就哭了。
我知道我說對了。
我見到江深的時候,只有一盒骨灰。
只怕他連一具完整的遺體都找不到了。
所以那天,江深真的來跟我道過別。
我心情很平靜,跟她說:「程文,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靈魂。」
程文哽咽了下,「我希望有。」
因爲她的丈夫,也死在了這一年。
她說:「我有使命,所以我不能死,阿晏,你要找到你的使命。」
是啊,我要找到我的使命。
除了死,更有意義的事。
從那時候起,我打消了死的念頭,加入了一個宣傳組織。
一干就是三十年。
江深一定在看着我。
我不能讓他的辛苦白費。
爸媽一遍遍催我結婚,有幾次,甚至企圖奪走我手上的戒指。
在爭執中,我磕破了頭。
血流如注。
我爸氣得大叫:「人死了,活着的還得繼續過日子!你看你成了什麼樣?」
我成了什麼樣?
我身體健康,性情溫和,是個守法的好公民。
只是不想再愛另一個人,有錯嗎?
我不想讓他們理解我,他們也不想理解我。
於是,爸媽繼續催了幾十年,漸漸的,人老了,也催不動了。
再後來,他們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安安靜靜的。
那篇帖子我一直在更,看的人卻越來越少。
年輕人都喜歡熱烈奔放又短暫的愛情,有點像我們當年。
帖子裏,是我和江深的幸福美滿的下半生。
兒孫繞膝,國家安寧。
我有時會對着戒指,不停地想起那年冬天,江深站在婚禮現場,對我說的話。
前世的我等在盡頭,這一世的江深,拿着戒指,給我帶在無名指上。
怎麼不算結婚呢?
我又活了三十多年,一天清晨,下樓買菜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斷了腿。
動了手術後,也不能行走了。
後來,他們把我送去了敬老院。
靠近大海。
都說來敬老院的人很可憐,孤零零沒人疼,但是我不覺得。
這是我最靠近江深的地方。
自從得了腦癌,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但是唯獨江深的臉,漸漸清晰起來。
他常常坐在我身邊,跟我聊天,「阿晏,花不是這樣種的,都說懶人養花,你會把它們澆死的。」
我回懟他:「看花的人別說話。」
或者在我喫飯的時候,他又開始碎碎念,「你喫點肉,別挑食,身體本來就不好。」
有時候把我念叨煩了,還會跟他吵。
偶爾清醒的時候,卻又明白,那些,不過是以往我和他生活的記憶。
今年,我 64 歲了。
自 24 歲那年,江深死後,我又努力地活了 40 年。
幹了很多有意義的事。
今天早上,腦子難得清醒了很久。
窗外的海風吹進來,我有點想他了。
小薇背對着我,收拾東西。
我要去看看海。
穿過小石子路,推着輪椅,出了一身汗。
登到山頂,暖陽高懸。
蔚藍的大海廣闊無垠。
我張了張嘴,喊了 40 多年都沒喊過的名字:「江深。」
他出現了,還是年輕時的樣子,零碎的黑髮,溫柔的眼睛,笑起來時,眼睛裏都是我。
「阿晏,來,抱抱。」
他牽住了我枯瘦的手,蹲在輪椅前,張開手臂。
我笑了,「今天我漂亮嗎?」
「很漂亮。」
身體突然變得很輕盈,我從輪椅上站起來,纖細白嫩的手臂挽住了江深的胳膊,無名指上的鑽戒光潔如初。
我提了提婚紗,呵呵笑,「我穿了高跟鞋,一定要扶住我。」
「好。」江深望着我,目光溫柔。
遠處海鷗飛過,江深與我五指交握,我們像對即將不如婚姻殿堂的新人,向着暖陽。
「阿晏,我們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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