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二爺的通房。
聽說他模樣齊整,卻不能人道,因此性情愈發古怪。
於是侍寢當日,我便給他燉了一大鍋羊尾:「官人,所謂羊尾之症,以形補形……」
不待我再說,對方撩起眼皮,微笑道。
「滾。」
-1-
我幼時,家中便遭了難。
因父母早亡,長姐辛苦撫養我長大,最窮的時候,家裏只剩下一條褲子,姐妹三人輪換着穿。
後來日子愈發艱難,我便瞞着她自賣自身,做了侯府二官人的通房。
得知此事,她便再不肯與我說話。
長姐心高氣傲,自然不甘與人爲奴。
可如此世道,又哪有窮人選擇的餘地?
何況發賣之前,我仔細打聽過侯府的情況,得知大官人早逝,二官人病重,闔府能站着喘氣的,只有一個性情柔弱的寡嫂,和往來太學讀書的世孫。
這,怎麼不算個好去處呢?
-2-
不知不覺間,我來侯府已有半個月了。
這日起牀,便見大房當差的銀錦站在天井裏,朝我努努嘴:「噯,你去看看,二官人起來了沒?」
我往房裏瞟了眼。
「沒呢。」
她訝異:「你咋看的,Ţūₕ這麼快?」
「就那麼看啊。」
聞言她急了:「不是,我不是讓你看這個!」
「不是看這個,那是看哪個?」
見我懵然無覺,銀錦直跺腳:「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說罷,她轉頭疾奔而去,剩我依舊一頭霧水。
真是的,說話也不說明白!
-3-
思前想後,我進了廂房。
只見錦茵之後,正臥着一個消瘦的人影,兩道濃長的睫毛昏然合着,在眼下鋪就一扇沉沉的陰翳。
此人,正是我的主人王瓏。
據府裏的下人說,他在病倒之前,也是京城裏擲果盈車的美少年,即便此時臉瘦成窄窄一條,也能看出發烏黑,眼裂長,是個天生的美人坯子。
可惜我來侯府這幾日,就沒見他睜過眼。
他不醒來,我更方便。
再說身爲通房,我就看一眼,又不做別的,應該沒什麼……的吧?
想到這裏,我壯着膽子爬上了榻。
見眼前人雙目緊閉,昏睡正沉,我顫着雙手解開了對方的絝子,正待摸索一番,卻聽頭頂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下一刻,我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那個人的視線。
對方嗓子嘶啞。
「你幹什麼?」
-4-
「二、二爺……」
這是我頭次見到醒來的王瓏。
只見他面容蒼白,無半絲血色,細長雙眸卻如寒潭,至深至幽,一流轉,是似有非有的陰寒。
叫我渾身冷颼颼,寒浸浸的。
「你是誰?」
「我,我……」
我身子僵硬:「我是新來的通房……」
對方呵呵一笑:「通房?」
那笑意尚未到達眼底,他再次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咳嗽:「咳、我、我一個廢人,需要什麼通房?!」
我囁嚅道:「是,是大夫人買我來的。」
「休、休得攀扯大嫂!」王瓏顯然怒極,攥着牀欄的指節青白:「在我不省人事的時候,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說!」
見他彷彿失了貞操的小媳婦一般悲憤,我結巴道:「就,就是給爺擦洗……」
「擦洗?」對方仰頭長笑,淒涼而滲人:「當我不知道,你是想勾引爺,叫爺早早泄了元陽,見了西天!」
「我呸!」
說罷,只見他面目猙獰,伸手一揮,瞬間便將所有錦褥掃落而下!
「你休想!」
-5-
剛來侯府時,我便聽說王瓏不好相與。
據府裏的老人說,二爺模樣齊整,卻不能人道,性情也因此愈發古怪。
之前不少爬牀的丫鬟,都被他暴怒之下,一巴掌扇下了榻——就如同今日的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出的廂房。
離開院子數十步遠,纔敢豎起眉毛,罵罵咧咧:「呸,一個細狗,橫什麼橫!」
正心有餘悸的時候,卻聽身後有人叫我名字:「玉丫頭,玉丫頭!」
一轉身,卻是銀錦朝我招手。
「大夫人要見你。」
-6-
文昌侯的爵位是世襲的。
王家累世公卿,代代都是帝師翰林,可到了這一代,子息卻愈發平庸,唯一一個才華突出的王瓏也在少時不幸落下了病根,自此病情便時好時壞。
直至如今,沉痾難愈。
聽府裏的丫頭說,這爵位原先是要落在二爺頭上的,但如今他連走出侯府大門的力氣都沒有,聖人一點頭,這爵位便落到了大房頭上,只待世孫加冠,便可行襲爵。
我跟着銀錦來到家祠,但見檀香氤氳的清煙裏,坐着一個身着麻衫的中年婦人,只見她慈眉善目,兩鬢微霜,神色卻帶着淡淡的倦怠。
甫一見我,婦人面上流露出些許期待。
「玉丫頭,可與二爺見過了?」
「呃……」
說實話,二爺是見過了。
小二爺還沒見過。
眼前這婦人便是大夫人。
她不喜錦衣,亦不喜玉食,日日只在祠堂爲二爺祝禱。
見我猶豫不決,大夫人輕輕嘆了口氣:「我買你來,是要你做二爺的通房,不是做正經丫鬟的……你若干不來,我便只能將你放去外院,與那些丫鬟一處了。」
她本意是點撥,卻不知正中我下懷。
這不正經的飯喫不上,還不能喫點正經的麼?
我忙點頭:「沒關係的夫人,我願意當正經丫鬟!」
大夫人聞言,神色流露些許頭疼。
僵持間,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道聲音:「一個黃毛丫頭,也知道什麼是通房?」
聽出那言語中的戲謔,我有些不服氣:「不過是端茶遞水,鋪榻暖牀,奴婢又怎會不知呢?」
「通房,就是做爺的房裏人!」
這話一出,對面立時噴笑。
「嘿,有點意思!」
這回我終於聽清,說話的是個年輕公子,他就坐在碧綠的紗籠後,正慢條斯理地品着杯中的茶:「依我看呀,這小丫頭還算靈光……」
「母親,還是再等等吧。」
大夫人捻着手裏的佛珠,神色幽幽:「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便再給她個機會。」
兩人對面沉默了一會,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被延請進來。
那是常在府中出沒的大夫。
夫人是真關心二爺,不住地問還有沒有進益之方,可惜對方不僅沒有帶來什麼好消息,反倒當場斷言王瓏活不過這個冬天。
還待再說,大夫人卻瞥了我一眼。
我這人不算聰明,但還算乖覺,當即告了罪退下。
人出了屋子,卻沒走遠,而是豎着耳朵聽着屋子裏的談話聲。
聲音斷斷續續飄入耳中,即便我如何努力,也只能聽到一些散碎的詞句,都是些晦澀難懂的字眼,譬如:
「氣散中虛」
「腎精虧損」
「羊尾之症」
我努力聽了半晌,也只記住了兩個字。
——羊尾。
-7-
轉眼間,到了發月銀的日子。
我拿一半寄給姐姐,另一半買了現殺的鮮羊尾。
所謂以形補形,喫啥補啥,希望二爺看在這份孝心上,可以對我脫他袴子的事既往不咎。
因爲大夫人養生,全府日常的膳食不是湯就是羹,可謂寡淡無味,我將羊尾放在爐子上小火煨着,嘗着味兒不對,又摸黑去廚房偷了點椒鹽,放在鍋裏燉了大半日。
那肉香味兒濃郁得,撣都撣不開。
我強忍着肚裏的饞蟲,將一罐肉抱進了廂房。
今日的王瓏身着厚厚的錦衣,歪在一堆彈墨撒花靠墊上,錦緞鮮豔的顏色更襯得那張臉失之鮮活,在日光下顯出病態的蒼白。
見我進來,他浮着杯裏的養生茶,神色淺淡。
「你有何事?」
只是被那視線無聲地掃過,我便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
「奴婢聽說,官人有羊尾之症……」
對方聽着,面色一變。
不等他追問,我便殷切道:「所謂以形補形,喫啥補啥!是以,奴婢給官人燉了鍋羊尾……」
不待我再說下去,王瓏已將茶杯用力一摜,嚇得我渾身一激靈。
喫羊尾,補羊尾,難不成我又說錯了?
不待我解釋。
對方撩起眼皮,一聲冷笑。
「滾。」
-8-
如我所料,我再次被王瓏趕出了屋子。
和上次不同,這Ťų⁷次懷裏還揣着一鍋羊尾子。
但這次動靜太大,我隨即成了府裏的笑談,從此噩夢連連,尿頻尿急,夢裏都是二爺那美貌卻惡毒的臉。
我也再沒敢靠近他的廂房。
事情搞砸了,還剩下一鍋羊尾子,我一時捨不得扔了,便將那肉掛在了窗下,打算以後慢慢喫。
這夜剛被尿憋醒,便聽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響,一個黑影不知何時站在了窗邊。
對方伸長了手,正趁着那點透氣的縫隙,偷拿我的羊尾子!
我嚇得一個激靈,忍不住大喊:
「誰!」
誰知那人拄着拐,雙腿卻掄得飛快。
迅速遁入陰影,不見了。
-9-
時近初秋,天亮得漸漸晚了。
侯府連廊赤紅描金的燈籠長明不熄,此刻似也失了神采,懶怠怠地被秋風推來推去。
眼看年關將至,我卻始終未能得到王瓏的歡心。
大夫人催促數次,見依舊沒有進展,便將我趕去與粗使婆子們一同幹活,以示懲戒。
我自小苦慣了的,倒也不在意。
只是肚子裏少了油水,多少有點難熬。
這日,我去收拾二房撤下來的膳食,卻發現所有的菜都只沾了幾筷子。
尤其那撤下的四喜丸子,幾乎絲毫未動,上面的葷油都凝固了,一顆顆白花花的肥油嵌在菜肉丸子裏,誘得人口水直流。
我已數日不見葷腥,趁四下無人,當即躲去角落,將剩下的肉丸子塞進嘴裏,舌如弧,涎如矢,一頓風捲殘雲,狼吞虎嚥……
渾然不知身後,不知何時已出現了一雙陰沉的眼睛。
那人注視我良久,忽地咳嗽一聲。
我嘴裏啃着肉,頓時僵住了。
想不出如何逃走,也只能撅着屁股,一動也不敢動。
對方見狀,陰陽怪氣地道:「咦?」
「此處,爲何有個腚?」
-10-
一輛木質輪椅漸漸停在了我身後。
我頭插於地,感受着那道惡意的視線,背脊似被極溼冷的氣息舔舐而過——當下也只能繼續撅着屁股,更不敢動彈了。
誰知下一秒,對方突如其來地伸腳,竟踹了我個狗喫屎!
似乎被逗樂了,他微微哂道。
「小丫頭片子。」
-11-
自那日起,我便提心吊膽等着王瓏的報復。
我偷喫了他的膳食,若他向大夫人告狀,夫人一怒之下將我發賣去那腌臢之地,那可怎麼辦?
可一連數天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
我雖不識字,但人不算傻,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去二房磕頭謝恩。
今日暖陽明媚,其黃如蛋,是難得的好天氣。
只見廂房軒敞,光線穿過天井,投射入這一方小天地,大片的光暈裏,王瓏依舊歪在那個彈墨花靠墊上,對着一桌精緻的飯食神色懨懨。
不過初秋,他已戴上了暖帽。
見我瑟瑟跪在門外,對方開了口,話卻極損:「瞧這瘦削削的小身板,也敢學人爬牀?」
「學個沒出息的樣。」
-12-
一炷香後。
我坐在桌邊埋頭大喫。
見我將飯菜掃個精光,對方眉頭輕挑:「你只消歇了那不該有的心思,爺便許你敞開了喫。」
我假裝聽不懂那話裏的陰陽怪氣:「二官人,你不熱嗎?」
「……我這是風寒之症。」
「哦哦。」
見我點頭如搗蒜,王瓏滿意地笑了。
說話間,一顆寶石墜子就垂在腮邊,流光溢彩,映得那白皙的面孔更是如琢如磨。
我的目光卻不在他,而在他腳邊的柺杖上:「所以二爺,那日在我窗下的羊尾……」
「閉嘴。」
「哦。」
-13-
王瓏這個人很可怕。
他不在乎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偏偏性情喜怒無常,洞察人心的本事又很高明,那雙深沉的眼睛,始終是看不透的。
那日,我將他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他也只是默默瞧着,眼裏始終蒙着一層溼霧。
本該害怕的我,卻發現自己正被那雙悲傷的眼睛吸引着,止不住地爲他擔憂。
我想,他或許不是瞧不起丫鬟。
他只是怕死。
怕到不得不將女色視爲禍水。
我輾轉數日未眠,總算想出了一個潦草的辦法。
翌日,便梳着個書童髻子,踏入了廂房,因爲衣衫肥大,不得不用一條腰帶紮在腰間。
王瓏見我如此,眉眼微蹙。
「哪個叫你這樣的?」
「是我自己。」
「……」
我誠懇道:「從此以後,我對外是爺的通房。對內,就只是爺的小廝。」
這是王瓏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生得好看,長眉這麼一挑,猶如煙波盪開,越發掩不住珠玉光彩。
良久,對方朝我招招手。
「過來。」
待我走近,他瞥了我扁平的身材,又摸了摸我ƭũ₌腦後的小辮:「倒是有模有樣!」
說罷,又輕輕摸了一下我面頰,而我動也不動,就這麼站在原地,任他肆意打量。
對方垂着眼瞼,目光漸漸浮起愛憐。
「……乖。」
-14-
那日後,我得了王瓏青眼,得以夜夜留宿在他的廂房。
得知此事,大夫人十分高興,賞賜流水般地往下人房送來,都是些紅棗、山參、蟲草等補益氣血之物。
我卻一口也捨不得喫,而是背地裏變賣了換成銀錢。
天氣漸漸涼了,兩個姐姐還困在那間老房,卻不知我離家這幾個月,她們是否餓了,瘦了?病了?
趁着夫人高興,我提出回家省親一趟。
她向來慈悲,便也應允了。
-15-
我家與侯府一西一東,正是兩個方向,只是尚未至家,一場雪便突如其來落了下來。
雪窗之下,我姐裹着一條破被,正抖抖索索地伏案勞作。
我悄悄站到身後,卻聽她自言自語:「聖人皆有微末之時,所謂鑿壁偷光,囊螢映雪,我這點辛苦又算什麼?」
說罷,她往右手哈了口氣,便繼續奮筆疾書。
往外看,院子裏還晾着一條棉褲,像個人似的,直挺挺站在雪地裏。
凍得和她的嘴一樣硬。
姐姐正奮筆疾書,見我扛着褲子進了屋,不禁大喫一驚:「小靜,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探親。」
見我忙裏忙外生爐子,烤褲子,她嘆了口氣:「……是那王翰林家,苛待你了?」
她所謂的王翰林,便是王瓏的父親。
當初王瓏之父讓大哥襲爵,自己則恩科入仕,官至翰林,一時朝野鄉民皆傳爲美談,就連閨閣女子也有所耳聞。
「沒有,王家待我很好,」我想了想,一咬牙:「我如今已被……抬爲妾了。」
姐姐聞言,默然半晌。
一抹悲涼浮在她黯淡的眼角:「若我玉家還是從前,便是做妻,你也做得。」
她卻不知,我連個妾都不是,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的通房。
一時只聞雪落簌簌,天地清寂。
姐姐用滿是凍瘡的右手,從桌肚下摸出了一袋錢。
「拿去。」
我掂了掂那錢袋的重量,驚了:「你哪來的錢?」
她硬邦邦道:「剛賣了兩個本子!」
大姐打小便聰明,更有神童之稱,想到這麼多年,全靠她賣書養活我們姐妹,我便油然溼了眼眶。
云何不悔?
可我若不賣身,這個冬天,家中總要凍死一人!
我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蠅:「姐姐,我會盡力伺候二爺,待他身子大好,再求他給我銷了奴籍,你莫生我氣了。」
她聞言,深深嘆了口氣:「銷了奴籍,便不是奴了?」
事已至此,千言萬語都已失去了意義。
我正羞愧得無地自容,那雙生滿了凍瘡的手伸來,輕輕摸了摸我頭頂。
「莫急,姐姐會救你出來的。」
-16-
大雪連下了三天。
柴門犬吠,空寂無人,附近的院落全都籠罩在厚被之下,彷彿一個個連綿的雪丘。
我被允許睡在二房踏板上,時時提着耳朵,不敢怠慢。
雖然,王瓏是很好伺候的。
他很少會在半夜叫人,我總是在模模糊糊間,看到他靠在牀頭,獨自喝着壺裏冷掉的茶水。
知道他不願叫我,我便尋了個炭爐,暖烘烘地墊在水壺之下。
翌日,王瓏便笑眯眯誇我。
「靜兒真是聰明。」
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
府裏上下都知道,我已經盡心盡力地照顧了,可哪怕屋裏燃着三個炭爐,依舊有絲絲涼意在屋裏遊竄。
果然。
雪化之後,王瓏便發起了高燒。
我打小便聽過宮廷祕聞,當即去廚房要了許多辣椒乾子,混着米漿塗在二房的牆上。
——據說,這便是椒房。
在宮中,也只有特別得寵的娘娘才能住上。
王瓏睡在牀裏,哪怕被我用棉被裏三層外三層地緊裹着,面上也依舊血色稀薄。
見我忙個不停,他搖搖頭,聲音冷靜而悲涼。
「沒用的。」
他說着,指着映在窗紙上的一片葉子:「等那片葉子掉了,爺也就隨着走了……」
我不接他的話茬,依舊整個人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爺,您還冷不冷?」
「要不要我再去拿個暖爐?」
「爺?爺?」
等了許久,不見王瓏回話。
我再去看,卻見他將臉埋在豐厚的毛皮裏,似是睡了。
-17-
二爺的怪病就像墮入冰窖,多少湯婆子都不起作用,我也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熱量去填補。
有一點,便算一點。
發誓不讓暖閣裏進一絲冷氣。
若是有風,紙窗單薄,我便裹着厚厚的襖子,趴在那個縫隙處擋風。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我站在窗子旁睡着了。
若是無風,我便將他連人帶被揣在懷中,或不停揉搓那冰涼的手腳。
府里人人都說,二爺未必能活過這個冬天。
但他依舊每天頑強地醒來。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每一次朦朧中轉醒,他都會嘶啞着聲音問我:
「那片葉子……還在嗎?」
而我也總會指着窗前的陰影回答:
「爺,還在呢。」
-18-
王瓏這一場大病起起落落,我也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如此日夜不分,明晦顛倒,兩個黑眼圈都掛到了嘴角。
直到迷迷糊糊間,一聲春雷將我震醒。
我懵了會兒,這才後知後覺。
迅速一抹眼淚,顫聲道。
「爺,立春了!」
正在昏睡的王瓏被我驚醒,啞着嗓子道:「快,快開窗!」
此刻春雷滾滾,電閃隆隆。
不知過去了多久,這場人間渴盼已久的大雨卻始終沒下來。
我打開面前的小窗,卻見一根蜿蜒的枝丫伸入房中,那些尚未展開的枝苞上,正點綴着點點綠意。
我如獲至寶地將那枝丫指給他看,孰料對方凝視窗外許久,卻道:「你先扶我起來。」
他的目光,正止不住地盯着那枚陰影看。
沒錯。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那枯黃的大葉子也還牢牢黏在枝頭。
一點掉落的跡象都沒有。
-19-
翌日,王瓏親自拄着拐,站在那棵樹下盯了許久。
「好像哪裏不對……」
思前想後,他叫來一個小廝,叫他爬上去看看那片奇怪的葉子。
——當然不會掉了。
畢竟,早被我用鐵絲焊上了。
-20-
春風拂面,秋水橫波。
因着二爺照拂,我只需幹些洗衣擦身的活,日子也算輕鬆。
這日我拿了石臼,正站在廚下碾麻椒,恰碰上了大房的銀錦,她瞧我幹活,自己倚在門框上嗑瓜子,嘴裏不陰不陽地哼着:「年紀不大,胸脯不小。」
知道她沒壞心,我笑嘻嘻回道:「是呀,不像姐姐只長年紀,不長胸脯。」
她氣得立刻站直了。
「嘿!小丫頭片子!」
府裏發現我的變化的,也不止銀錦一個,我捧着一罐麻椒粉子,正路過廊下,卻聽身後有人閒笑。
「半年不見,倒是長開了。」
回頭一看,卻是大房世孫——王鈺。
見他盯着我上下打量,我本能地後退一步,對方纔將視線從我胸前挪開:「到底還是黃毛丫頭,不經逗。」
說罷,依舊風度翩翩,遞來一提麻繩捆好的茶葉。
「拿着,給二叔的養生湯。」
-21-
王鈺不知道,二爺不愛養生湯。
二爺只愛重口味。
我上次給他燉的羊尾,只撒了點椒鹽,他便偷喫了一鍋子。
自我接管膳食,大夫人一再叮囑喫得清淡,可我認爲喫下去的纔算數,往往暗地裏給他加點椒麻、再熗個鍋。
如此一通亂搞,亂搞一通。
半年不到,王瓏那清瘦的面容居然圓潤了不少。
他自覺精神大好,對我也愈發親近。
當然了,這種親熱並不是男人對女人的,而是男人對兄弟的。
畢竟,他從未用王鈺那般的眼神看我——像是渾濁的慾望,又像是濃濃的興趣。
如今我在二房侍奉,依舊穿着那身小廝衣衫,可府里長了眼的,都能一眼看出我是個女的,我那套當小廝的說辭,也不知在二爺那裏,到底還能用多久!
回到廂房,王瓏正巧醒來了。
夏日將至,他衣着也輕薄了許多,下身僅着紈絝,此刻坐在踏板,正抱着琵琶閒撥弄,玉樹般晶瑩耀目。
見我進來,他指着桌上的水晶碗。
「爺的酥酪給你了,快喫。」
侯爵府財大氣粗,每年光食戶的進貢都喫喝不完。
這專供皇家的酥酪,連個通房也能趕在娘娘前面喫上。
見我默默喫着,王瓏眼裏快速地閃過一絲笑意:「靜兒,你開心嗎?」
「開心。」
「你開心,爺就開心,」他摸摸我頭:「只要咱爺倆天天在一處,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半年過去了。
王瓏似乎對我小廝的身份適應良好,絲毫不曾留意那男式的衣衫下,起伏的身形。
想到王鈺眼裏明明滅滅詭譎的色彩,我總覺得不安。
剛想試探二爺對我女兒身的態度,卻見他披着衣,從暗格裏端出了什麼東西。
「靜兒,你來。」
見他殷切地將托盤遞到面前,我詫異道:「爺,這些銀子……」
「是爺攢的體己。」
王瓏將那一盤銀子塞到我懷裏,語重心長道:「等你以後出府了,就娶個媳婦,以後有了孩子,也算給爺留了後。」
我一臉蒙逼:「可,可是爺,我是女的啊。」
聞言,他卻憐愛地撫摸我頭頂。
「我的乖,又說胡話了!」
我:「……」țü₀
-22-
那天,王瓏生拉硬拽地,硬是把銀子都塞給了我。
他待我實在是好。
好到讓我不知如何報答。
只能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要愈加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直到痊癒。
屆時再尋個恩典,讓他放我歸家是了。
-23-
天氣回暖,我邀王瓏去遊園。
他似有猶豫:「大嫂會擔心的。」
「那我們就趁夜去。」
二爺總是會聽我的,他看了看窗外,見半溪明月,一枕清風,面上也浮現了期待。
「好。」
一炷香後。
我掛了根椒鹽羊尾在竿子上,一甩,又一甩,王瓏氣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後:「靜兒,你等等我……」
「小崽子……」
「呼……你想累死爺啊?」
侯府的梅園是京都四大名園之一,佈景廣闊,曲徑通幽,普通人也難得走個來回,據說宮裏的娘娘都在裏頭迷過路。
沒走半圈,王瓏已經累得癱倒。
此刻他氣喘吁吁地躺在我膝上,額前一層細汗,愈發襯得人如玉樹。
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幹巾給他擦着汗,故意給他看那水漬。
「二爺,你流汗了。」
「這是……汗?」對方怔怔然:「我已好幾年沒有出過汗了。」
我安慰地擦擦他漆黑的鬢角。
「沒事,爺會越來越好的。」
「……嗯。」
回去的路上,王瓏定要拉着我的手。
那一夜,他睡得特別香。
-24-
沒過幾日,王瓏自覺精神大好,竟棄了柺杖不用,親自走到祠堂給大夫人請安。
闔府上下,莫不震驚。
時隔一年,我又一次見到了大夫人。
這次隔着煙霧,看不清她慈藹的表情,只能聽到那淡淡的聲音:「你既有如此大的功勞,我理應嘉獎你。」
「想要什麼賞賜?儘管說罷!」
我想要什麼?
自然是……贖身。
可話到了嘴邊,下一刻,卻聽頭頂上的大夫人輕道:「我知曉,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如……」
「不如我便銷了你的奴籍,放你歸家,如何?」
我跪伏於地,手腳都在顫抖。
大夫人果真菩薩胸懷!
可狂喜的衝動就在嘴邊,我卻按捺住了。
不知爲何,眼前竟莫名浮現了那雙透着期待的眼睛,那雙會在夜裏拉住我的微涼的大手,和那滿心欣喜將冰鎮酥酪遞給我的樣子。
我若走了,旁人又會如何對待他呢?
會像我一樣,理解那隱祕的怨恨嗎?
會像我一樣,體察他微妙的自卑嗎?
不知過去了多久。
我伏在地上,開了口。
「……不,奴婢不想歸家。」
-25-
在我入府之時,大夫人便和我說過,若是二爺故去了,便銷了我的奴籍,放我歸家。
可如今,我不希望二爺死了。
我更希望他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大夫人聽了,讚了我一聲有孝心,便說我可以尋個日子,回家省親。
我本打算過陣子,等天氣再暖一些,孰料沒過幾日,便有鄰居託了口信來,說我家被北鎮撫司抄了。
在大晉朝,鎮撫司幾乎就是活閻王。
待我火急火燎趕回家,卻見姐姐連人帶棉褲都被抄進獄裏去了,我去探監,卻被她趕了出去。
家中斷壁殘垣,空空蕩蕩,只有地上還扔着一些泛黃發脆的舊書。
無法可想,我只好將書帶了回去。
-26-
入夜,我正忙着鋪牀疊被。
身後的王瓏翻看着我帶來的手抄書,奇道:「靜兒,這是何物?」
我頭也不抬:「是我姐姐寫的書。」
「哦?」他頓時來了興趣:「她是何人,竟會寫書?」
聞言,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一些話本子。」
我姐姐自小便有神童之譽,只因她是女子,不比男子能考取恩科,滿腹詩書也無甚大用,只能靠寫一點市井讀物勉強餬口。
王瓏卻是頗感興趣:「——大晉朝子弟深夜必讀?這是什麼?」
「不知道,我不識字。」
我沒撒謊——家中姐妹三人,大姐下筆成章,二姐過目不忘,唯我是個睜眼瞎。
王瓏並未嘲笑我,只是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面頰:「不識字也好。」
「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
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只覺聽起來朗朗上口,必然是很好的道理。
不過一會兒,王瓏便點燃了銅燈,饒有興致地翻着那些泛黃的紙張。
他今日興致頗好,定要拜讀下姐姐的大作,我左右無事,便也在一旁作陪,只聽對方紅脣輕動,娓娓道來:「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裳……」
「合歡帷幌裏,舉體蘭蕙香……」
不知爲何,讀着讀着……
他忽然臉紅了。
我正聽得起勁,不自禁地敦促起來:「爺,怎麼不往下讀了?」
「……」王瓏咳嗽一聲:「下面的字我不認識。」
「哦。」我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定然是您這幾年大病小病忘光了,等過陣子撿起了書本,自然就全想起來了!」
「……嗯。」
「夜深了,咱早點睡吧。」
「……嗯。」
聽他答應了,我便將被衾整理好,自己滾到了牀裏。
從去年到今年,我爲了給爺爺暖腳,夜夜與他抵足而眠,迄今已經一整年了。
可王瓏卻似乎沒有睡意,就着窗口的月光,還在翻那些發黃的書。
不知過了多久,我模糊地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我挪動一下,卻聽王瓏冷嘶一聲。
我立時便驚醒了:「二爺,那是什麼?」
「……」
「是您的玉佩嗎?」
許久,牀那頭傳來略帶隱忍的低哼。
「……嗯。」
-26-
翌日,我早早地便起牀了。
剛給自己梳了個男髻,卻見王瓏躲在被窩裏,只露出兩隻眼睛瞧着我。
見我看過來了,便立即翻身朝裏。
雖只是淺淺一瞥,我卻見他雙目通紅,似是熬了一個通宵——
「爺,你怎了?」
對我的關心,王瓏並不像以往一樣給予慈愛的回應,他依舊將自己卷得緊緊地蜷縮在被窩裏,一動也不動。
再看那些書擱在窗臺上,一本本都曬成了焦黃。
我不禁感嘆了一聲——
我姐的書,真的好黃啊。
-26-
秋後,我總算得到了消息。
新帝即位當日,大赦天下,我姐姐因禍得福,也總算被釋放回家了。
二爺的身體也漸漸好轉了。
自覺精力不錯,他又拾起了書本。
早晨剛沐浴過,只見他披了件月白色的深衣,胸前敞開,烏髮如瀑披了半肩,手中握着卷《周禮》在讀,總要一直讀到力竭困頓,方纔去午憩。
王瓏不同於那些紈絝子弟,實在是赤誠勤勉,這副樣子也確然有着讀書人的清貴氣派。
路過的丫鬟們都說,二爺比世孫俊俏多了。
這陣子我聽多了她們碎嘴子,說我命好,是王瓏的第一個女人,又說以二爺的秉性,就算以後又娶了主母,也定然不會將我拋到腦後去。
不知爲何,每當聽到她們如此說,我就心煩得很。
可以這麼說,自從王瓏大好,二房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這日,我剛服侍他睡下,便見銀錦在門口探頭探腦,說是替大夫人送一盅養生湯來。
瞧她打扮得妖妖俏俏,兩縷細長的髮絲垂在鬢邊,身上也穿得紅豔綠爛,不知是送湯,還是送人來的。
我猶豫了半晌,還是選擇了離開。
二爺秉性不壞,就算她偷偷進去了,也無非是呵斥幾句,叫她以後不敢再來。
他自己有分寸。
-27-
果然,我剛買了羊尾子回來,就聽說了銀錦的事。
她不經允許,便偷偷爬到二爺牀上,鬧出了很大動靜,二爺大爲震怒,當即便甩了她一個耳光,讓她滾下去了。
這本也是件小事。
畢竟之前那麼多爬牀的丫鬟,不還是在侯府好好地做活,配小子?
可這次卻不知怎麼了。
銀錦爬牀的事被大夫人知道了,當即派了婆子去抓人,又叫了丫鬟小子們都從旁聽訓,以儆效尤。
我本不想去,幾個護院將我強行拖去了前院。
我頭一次知道,侯府竟有這麼多人,能將前院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在衆人的圍觀下,頭髮蓬亂的銀錦被人拉到大門口。
她不過一個家生丫鬟,何時見過這樣大的陣仗,此刻全無主意,只憑嘴脣顫抖着辯解:「不是我要去的,是大……」
可惜她話沒出口,就被一塊破布堵住了嘴巴。
兩名高大護院將她挾制住,拖到大門處,便用兩扇木門將她的脖頸死死夾住。
第一下。
她發出一聲被掐斷的慘叫,脖子便軟軟地垂了下來。
第二下。
她甚至連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便雙目瞪出,口噴鮮血。
不過三下。
少女的身子已如破敗的娃娃,軟軟地滑落在了尺高的門檻上。
大夫人就坐在抱廈的陰影裏,聲音淡淡,彷彿在唸誦佛經:「你們都好好看着,這就是奴婢胡亂爬牀的下場!」
就這樣,當着我的面。
當着侯府所有主子丫鬟的面。
銀錦被兩扇大門,活活夾死了。
-28-
入夜,燈火搖曳地亮着。
只聽得身後一聲輕噓,落地燈滅了。
屋裏一片漆黑,隨後又一點點被皎白月光盈滿。
那個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來到我面前,一身泥土、涼雨和血跡混在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猙獰。
「我不知,大嫂竟會做到如此……」
「她向來溫柔慈愛,怎會……」
「怎會如此……」
我想,銀錦被門夾死時,他定然也在,於是無論他說什麼,我都悶頭不說話。
王瓏不知我所想,還在喃喃自語:「我只是,我只是將她趕出去而已……」
他不住地懺悔,懺悔自己沒將事情處理好,懺悔他不過無意的舉動竟害死了銀錦。
他不知道的是,這些話全無作用。
眼睜睜看着銀錦被夾頸而死,我已被嚇破了膽,當夜便發起了高燒,嘴裏不住地胡言亂語。
「我錯了,我錯了……阿孃,姐姐……」
「我不要呆在侯府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姐姐……」
王瓏顯然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無論他如何安慰,我依舊在睡夢中哭叫了一整夜。
他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只知道叫大夫來抓藥,苦藥灌了我一籮筐,夜裏不敢閉眼,也只能學了我以前的舉動,拿了溼布不住地擦着我滾燙的臉頰和手腳。
可我這病卻來得無比兇猛,足足燒了一天一夜。
到了凌晨,眼見我燒得快不Ṫũₖ行了。
他一咬牙:「靜兒,莫怕。」
「爺帶你走!」
-29-
待我再次醒來,已經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裏了。
原來見我因高燒而渾身抽搐,趁門房睡了,二爺便從後門悄悄帶走了我。
從未見過王瓏如此狼狽。
不知何時,我的汗將他前襟都浸得透溼,可他並未嫌棄,而是拿了自己月白色的袖口,給我擦着汗溼的額頭。
「靜兒,我們已出了侯府了。」
「二爺……」
我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嘶啞得發不出聲。
王瓏見狀,忙從懷裏掏出摺子,點燃了牀邊的銅燈,昏黃的燭光亮起,照亮了陰溼的牆壁和髒亂的角落。
對方壓低了聲音:「這是我父親生前留給我的莊子,如今已經廢棄了。」
「莫怕,大嫂找不到這裏來的。」
聽他如此說,我這才鬆了口氣,重又閉了眼睛。
見我態度消極,對方覺出不對,又期期艾艾道:「靜兒,你爲何不願看我?」
「靜兒?」
我裹在被子裏,依舊不說話。
王瓏從未被我如此冷待過,他是自尊心很強的人,此番竟不好發作,只聽他在牀前團團轉了半晌,忽地將銅燈拖到了面前來。
「靜兒,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
他聲音十分鄭重:「莫怕,我已問大嫂要了你的賣身契。」
我的賣身契?
這下,我想不睜眼都不行了。
感受到我投來的視線,王瓏舉起那張蓋着紅戳的紙。
「你仔細瞧着。」
給我看過了官府的印記後,他便將那泛黃的紙張舉到銅燈上,燒了個乾乾淨淨。
就着火光,只見對方衣襟潮溼,形容狼狽,連衫子都被弄得皺皺巴巴,都是被我病中折騰所致。
我心下五味雜陳,卻聽他又認真道:「爺說話算數。」
「從此以後,決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嚥了下口水:「我知道了。」
見我總算開了口,王瓏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秒,竟低下頭,輕輕吻了我額頭。
-30-
王瓏吻了我。
那是美好而純潔的吻。
投射着他對未來的一切期待與希冀。
不得不說,他主動燒掉了我的賣身契,此舉的確是個定心丸,也讓我對他重新恢復了信任。
那日之後,我的病很快便好了。
兩人生活在這人跡罕至的莊子裏,白日一起清除野草,修葺院牆,夜裏便秉燭讀書,紅袖添香,也算是風波初定,穩妥安寧。
比起侯府的日子,王瓏甚至更喜歡如今的生活。
他常常手把手教我寫字,或是帶我去塘上泛舟,天氣晴好的時候,也會帶着我一個個撿拾樹葉,帶回家做成書籤。
這一日,看着窗前悄然飄落的黃葉,他忽然問了我一句。
「我窗前那葉子,是被你用鐵絲綁住的?」
見那拙劣的計策被識破,我有些訕訕。
「……嗯。」
他頓一頓,看我的眼神有些深邃,彷彿要透過皮囊看進我心裏來:
「靜兒,爲了留住我,你實在做了許多,許多。」
我不好意思道:「是大夫人每日在祠堂祝禱,所以菩薩才留住了二爺。」
聞言,王瓏驀然抬眼看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被他緊緊地壓抑在眼底,即將噴薄而出。
然而,他最終只是搖頭:「傻孩子……」
「留住我的,不是菩薩。」
「是你啊。」
-31-
因爲出來匆忙,王瓏沒帶許多銀錢。
待我大好了,他便日日去莊子上轉悠,很快便攬到了差事,白日幫私塾的夫子代課,夜裏便爲鄉人抄書、寫信換取酬勞。
看着他伏案的身影,我似乎又看到了寒冬裏的阿姐。
難得他少爺身子金貴骨,卻如此矮得下身段。
我每每想要出去找些營生,便會被他勸回去,口吻十分灑然:「我堂堂大丈夫,未必連一個小廝都養不起。」
我知他好強,便也隨他去了。
-32-
日子就這樣流水般地滑過。
寒冬將至,天氣驟然冷了下來。
知道二爺身子骨弱,我又從隔壁耳房搬到了他榻上睡。
只是和之前不同,他不肯再將雙足放在我懷裏,但也不肯讓我就此離開,這日沐浴過後,便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我,一張臉都埋在我頸窩裏深吸。
「靜兒,你聞着好香。」
此刻的王瓏沒有戴冠,只是以玉束髮,青絲如錦緞一般披泄在寬闊的肩上,靈秀的五官帶着懶懶地笑。
那髮梢的水滴到我手上。
明明是涼的,卻好像在心上燙了個窟窿似的。
我想叫他不要歪纏,卻見那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勾魂攝魄一樣,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迷離的勾人勁兒。
「不管,我要和靜兒永遠在一起。」
此刻孤男寡女,夜深人靜。
二爺將我推倒在牀上,半個身子都壓上來了,也不知要做些什麼。
我正緊張地等待着,卻聽他在上方呼呼喘了一會兒粗氣,猶豫半晌,微抬頜骨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脣,又慢慢翻身下去了。
虛驚一場,我擦了擦臉上的汗。
真是。
騷又騷的很,睡他又不肯。
-33-
我知道二爺喜歡我。
我也喜歡二爺。
但這又不同於正常的男女之情。
因爲他始終反覆地病情,我們之間依舊隔着一層捅不破的陰霾。
臨近春節,家中沒有了餘糧,王瓏便開始寫春聯,寫了厚厚一疊再拿到集市上去賣,也能賺得幾個銅子兒。
這天他剛出門,我拿了衣服去院子裏曬,便見門口停着一輛馬車,高頭大馬十分氣派,車轅上還印着王家徽印。
一個年輕男子在樹蔭下,已不知站了多久。
我一眼便認出,那是世孫王鈺,他手中搖着扇子,依舊風流倜儻:「可叫我好找。」
我見狀轉身就走。
王鈺卻緊跟我身後,不依不饒:「你一個淪落到賣身的丫頭,怎能拖累二叔至此?」
「就算拖累一陣子,也不能拖累他一輩子!」
他嚴厲的措辭,使我面燒如火:「世孫這些話,爲何不對二爺說?」
王鈺嘆了口氣:「二叔性烈如火,恐怕他發起性子來,要將我連人帶車一把火燒個精光。」
「我以爲你是個懂事的,想不到竟也糊塗至此。」
我聞言,沉默不語。
王鈺又道:「母親爲此夜不能寐,特地派我來說項,之前她太過擔心二叔的身子,一時犯了殺戒,心中亦是懊悔不已。」
「如今二叔大好,也該正經婚配了。」
「玉丫頭,你身爲他的房裏人,不應爲他好好考慮麼?」
我默然半晌:「此事與我無關。」
「二叔能帶你私奔,定然是看重你,你同意了,他定會同意。」
王鈺行至我身邊,忽然重重一拍我肩膀:「玉丫頭,你是聰明人,再多的話也不用我說。」
「大把好人家的姑娘,就等着他回家相看呢。」
聽到這裏,我心下忽然一陣刺痛。
「你讓我想想。」
-34-
沒等我想出個章程,王瓏又病倒了。
前幾日,他將自己寫的春聯拿去集上賣,這次走得遠了點,不小心便吹了風,着了涼。
莊戶不比侯府富庶,四壁冷如堅冰,窗外卻依舊在下雪,鵝毛一樣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灑下來,伴隨着斷斷續續的風聲。
聽他在牀裏咳嗽不斷,我暗自下了決心。
二爺不能爲了我盤桓於鄉野。
他總要回到侯府,回到他的銷金窟、富貴窩去。
被窩裏,男人緊緊地摟着我,滾燙的脣又貼在了我額上,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依戀姿態。
我不期而然地想起,他未來會娶什麼樣的人。
大抵便是姿容姣好,溫良敦厚,無論品性還是家境,都足以匹配王瓏和他身後的侯府。
想到這裏,我心口泛起一絲刺痛——倒是有些不捨得了。
這麼好的人,這麼軟的嘴脣。
興許再也遇不到第二個了。
-35-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我決定辭行的這日,天氣莫名地晴好。
王瓏小病初愈,面色也恢復了紅潤,他精神抖擻地拿起了紙筆,爲鄉人寫了一下午的書信,換來的銅錢都塞給了我,讓我拿着買兩件春衫穿。
說話間,他流露出幾分歉意:「這幾日生病,又拖累你了。」
我拿着這錢,卻覺得無比燙手。
「爺,您無須羞愧,該羞愧的是我。」
因爲我知道,自己纔是那個真正累贅的人。
王瓏訝異,忍不住摸了摸我面頰:「怎的了?忽然說這麼重的話?」
此刻,日光透過密格窗紙滲入,金塵金霧一般漂泊着,在他足尖、髮梢舞動着,我卻低着頭,不敢深刻地瞧一眼對方:「您待我,待侯府,都是無愧於心,擔得起大丈夫這三個字。」
「可您愈是如此,我愈是無法將您拴在身邊,一輩子做個鄉野村夫。」
「靜兒……」
我的頭幾乎低到了胸口,聲音也愈加微小:「二爺如今大好了,總歸是要往廟堂求官,再往高門娶妻,我心中誠然想獨佔您……可我過不了心裏那關。」
王瓏聽到這裏,脣角才露出一絲微笑:「沒事,爺願意被你獨佔。」
他伸手來拉我,我卻讓開了。
「爺,你愛我麼?」
對方有些驚愕,似乎被我的大膽驚到了,可漸漸地,他的神色又柔軟了下來:「愛啊,只要靜兒一直在我身邊,叫我這輩子粗茶淡飯也願意。」
「在您眼裏,這就是愛嗎?」
「這不是嗎?」
我連連搖頭:「可我姐說過,慈是愛,嚴亦是愛。」
「愛一個人,不但要愛他的現在,還要爲他的將來打算。若只圖自己一時快樂,那不過是滿足個人的私慾罷了。」
我難得伶牙俐齒,王瓏一時間竟答不上來。
見他頗有些無可適從,我勉強笑道:「再說了……」
「我如今已不是你侯府的奴婢,已是自由身了,你既不需要通房,便放我回家嫁人算了。」
見我態度認真,不似作僞,王瓏面色蒼白了下去。
「靜兒,你怎可如此傷我的心?」
「您可直呼我名,玉靜姝。」我搖搖頭:「莫說我不過一個平凡女子,無法揹負您的廣闊前程。」
「二爺如此這般,其實也是阻了我的前程。須知人生百年,若沒有夫妻之樂,子嗣繞膝,未免太過遺憾。」
話說到這裏,已經十分不中聽。
一開始,對這樣不留情面的剖白,王瓏是難以接受的,只聽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嚼得字字帶血。
可他畢竟是個體面人,是個講究人,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沒過多久,他便平靜了下來。
「玉靜姝,你真想好了?」
我再沒有別的話講,也唯有朝他深深一躬:「爺,緣分至此,無可奈何。」
「唯願您前程似錦,多多保重。」
-36-
我前腳剛走,後腳迎來的王瓏的馬車便駛進了莊子。
還沒出二里地,身後漸漸傳來一陣馬蹄聲——原是王鈺追了上來,口氣頗有感慨。
「你這丫頭,倒是個忠心的。」
呵,我和二爺之間是過命的交情。
又豈是區區一個「忠心」可以概括的?
我懶得理他,他卻下了馬,非要緊緊地跟在我身後:「我知你出身不俗,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姑娘……我這倒有個好去處。」
賣足了關子,對方施施然打開了摺扇,一派風流作態。
「何不如,嫁與我爲妾?」
聞言,我忍不住噴笑。
見我彎腰笑個不停,王鈺忽然伸手,狠狠捏了一下我面頰。
力道之大,使我當場痛呼出聲。
始作俑者卻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略帶嘲諷地說起了另一樁事體:「何必呢?」
「二叔不能人道,又怎能算個男人?」
摸着腫痛的面頰,我這纔想起,之前王瓏表達對我的喜愛時,總是喜歡輕撫我的面頰。
這兩者,區別在哪兒?
撫摸,更多的是平等。
而捏,則更像主人對待寵物。
我不是壞脾氣的人,可此番聽他聲聲句句,皆在侮辱二爺,頓時業火直升:「不能人道又如何?」
「只要帶個把的,就能叫男人,可唯有那頂天立地的,才配稱作丈夫!」
對方被我一番夾槍帶棒,說得面色鐵青。
再看我挺胸昂首,依舊字字鏗鏘:「無論你說什麼,怎麼說,我心裏都有數——二爺就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真男人!」
王鈺聞言,滿身都寫着不服。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我泰然不懼的神情鎮住。
最終只是冷哼一聲,便甩袖而去。
-37-
又走了大半天,我總算搭上了一個路過的車隊。
待回到老宅,卻見巷口不似以往的荒蕪,一衆陌生男子正在附近出出入入,忙得熱火朝天。只瞧那一身的飛魚服、繡春刀,我心下便咯噔起來。
見我在門口鬼鬼祟祟縮頭縮腦,其中一個很快注意到我,瞳孔一厲。
「叫什麼名?幹什麼的?」
「我,我叫玉……」
我話還沒說完,便被兩條粗壯的手臂提溜着,一直提到了前廳。
只見那上方規規矩矩坐着的,正是我姐。
她身旁,卻站着個陌生男子,長袍曳撒,玄色直綴,正是北鎮撫司錦衣衛常見的打扮,那人相貌俊美高貴,眼下兩滴硃砂痣殷紅似血,一雙陰冷的雙目卻圍着我不住打量。
什、什麼意思?
我姐犯的事,這是把我也牽扯進來了?
正當我兩股戰戰,不知如何是好之時,我姐放下茶盞,淡定地道:「莫怕,他是我玉家的贅婿。」
又朝那人揮手:「你來,見過我妹妹。」
我:「?」
-38-
從姐姐口中得知,此人名閻羅惜,是協助玉家翻案的最大助力。
隨着冤案被平,官家的賞賜如流水價地賜下來,罰抄的幾處宅子也都還了回來。
門口那羣錦衣衛,便是他帶來專門幫忙的。
見我有些拘束,那人回首睇來,指了指面前的梨花木扶手椅,朱脣輕啓,言簡意賅。
「妹妹,坐。」
我臉上掛着訕笑,也只敢蹭半拉屁股。
要知道,這人名義上是我姐夫,同時也是大晉朝數一數二的酷吏,等閒得罪不起。
衆人忙活一陣,便將全數抬入廳中,足足六十四抬的珠寶瓷器,姐姐坐在廳中分了半天,給我和二姐一人分了三十二抬,以作後來的嫁妝。
我心中感動,自然淚眼矇矓:「姐姐,你總也要給自己留一份的。」
我姐慈愛地摸我頭頂:「姐姐已有了你姐夫,用不着了。」
再看她身旁,姐夫亦是從旁附和——只瞧那玉質含章的樣貌,通身尊貴的氣派,可謂派頭十足,風光無兩。
不知爲何,竟想不開來做我玉家贅婿。
見我乾巴巴坐着,姐夫便將隨身茶水斟了一份,親自送到我手裏。
他爲人確然客氣,可不知爲何,我對上那雙深邃的眸子,總覺得鼻尖下縈繞着一股暴戾的血腥氣。
當下,也只能硬着頭皮道謝。
「謝、謝姐夫。」
閻羅惜聽罷,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
我裝模作樣喝了一口,不知爲何,覺得味道格外熟悉,面上便露出了些許不同。
「咦,這個茶?」
不等我再說,閻羅惜便道:「怎麼了?」
我又喝了一口,更覺熟悉,當下勉強點頭:「很像我以前喝過的。」
「是麼?」閻羅惜脣角泛起一抹微笑:「這可是陛下賜的養身湯。」
「這宮裏傳出來的方子,由近百種草藥炮製而成,有強腎固精,明目潤肺的功效,你怎麼就確定了一模一樣?」
他說話速度極慢,卻如無聲風雷,給人豁然心驚之感。
見我訥訥無言,我姐也跟着點頭:「這宮廷祕藥,配方複雜,只一味藥不對,便所有都不對。」
「妹啊,你可不能亂說。」
原來如此。
我連連點頭:「或許是我記錯了。」
-39-
入夜之後,姐夫指派他手下的人,將那湯藥裝滿了一屋子。
我聞着那馥郁的藥香,彷彿又回到了候府,聞到了二爺身上的藥味。
不知何時,面上已一片溼漉漉。
「奇怪,爲何會如此傷心?」
我與二爺相識於寒冬,拜別於春日……
縱觀人世悲劇種種,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可我卻不知爲何,坐在大好的春光裏,莫名哭腫了眼睛。
我姐見我日日以淚洗面,也不禁從旁嘆息:「之前看你回家,我當你不願意呢。」
我Ṱṻₖ擦了擦眼淚,帶着哭腔道。
「我願意的。」
我願意照顧二爺。
我只是……不願做奴。
可對着姐姐擔憂的眼神,我還是嚥下了那些話,只是含糊道。
「我不好耽誤二爺的前程。」
姐姐知道我已解了奴籍,也隱隱猜到了我爲何歸家,當下安慰地拍我的肩:「男人與女人不一樣,他們的心,用情愛是裝不滿的。」
「你若不走,日後也會落下埋怨。」
她這話,頓時說中了我的心思。
姐姐見我哭得更厲害,也只能轉而責怪自己:「唉,怪只怪我家,沒有那潑天富貴,又無權無勢,若不然……」
「若不然什麼?」
「若不然我定重金爲聘,將他也聘爲上門女婿。」
我:「?」
說罷,我姐長嘆一陣,出了門,又使喚姐夫去了。
-40-
沒過幾天,姐姐便發動身邊的人脈,爲我相看了起來。
她給我準備的添妝也越來越多,很快從三十二抬增加到了五十抬,眼看她非要將老棉褲也塞到箱子裏,我終於忍不住了:「姐,充面子也不能這麼充吧?」
我姐撿起褲子:「這是我玉家傳家之寶……」
話還沒說完,那褲子哐當掉在地上,砸出了金石之音。
我姐有些訕訕,將褲子丟去角落,轉眼又往箱子裏塞起了書。
我剛想告訴她我不識字,卻見她翻出一條畫軸,指着那上面的人問我:「你嫁的人,是不是他啊?」
「誰?」
「當時京都三神童,你姐姐我忝列其中,」我姐自豪地指着畫像上的少女道:「這是宮廷畫師畫的小像,在我旁邊,就是那個曾經的侯府世子。」
我的目光,頓時被那畫像上的少年吸引了。
只聽她又感慨道:「我初見他時,他還是年方十四的少年,那騎馬拉弓,驅馭如神的模樣,真可謂丰神俊朗……嘖嘖。」
我父親曾爲東宮西席,也曾有過風光無兩時。
從前,他總會從宮中帶回一些賞賜,或奇珍,或玩物,但自從家中敗落,能賣的都賣了,剩下的只有這些稀奇古怪又賣不上錢的玩ťųⁱ意兒。
可若不是如此,我也看不到他十四歲時的模樣。
當時的王瓏伴於聖駕,身子筆挺如竹,是多麼意氣風發。
我姐看了一會我的神情,忽然把畫一丟:「算了,燒了吧。」
見她作勢要把畫像丟進火盆,我忙伸手討要。
「姐姐,給我吧。」
「怎麼了?」
「他還活着呢。」
總覺得燒掉活人的畫像,有些不祥。
見我目光依舊在畫像上流連,姐姐嘆了口氣:「你姐夫在朝中混得不錯,你且別急。」
「你若還放不下,我便託他幫你打聽一二。」
對上她慈愛的目光,我忍不住溼了眼眶。
「好。」
-41-
我姐夫閻羅惜,身爲北鎮撫司指揮使,乃是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紅人。
這個月底,他帶回了一個消息。
據說,王瓏人是被接回侯府了,但當晚便發了瘋。
府裏的人都在傳,是慘死的銀錦的鬼魂纏上了他,非要他賠命不可。
大夫人心急如焚,見日日喫齋唸佛不管用,又請了大師傅來祈福,最後看二爺眼看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便連夜將人送去了鴻恩寺。
得知此事,我急得一夜沒睡着。
我姐見人命關天,也不敢馬虎,叫了姐夫的車隊,浩浩蕩蕩往鴻恩寺去了。
-42-
我第一次來鴻恩寺,深感這寺建得很好。
不是俗套的匠味,是一種古樸大氣之美,山石流水,庭院深宏,木廊前有繁茂的香樟,即便在這初春時節,也遮得一路光影斑斕。
跟着僧人的指引,我們一路來到後山的精舍。
卻見一人搬了把圈椅,伸着兩條長腿,正孤零零地坐在門前,只瞧他一張玄色披風從下頜遮到靴子,落滿了細碎的葉子,風帽下露出一張冰雕玉砌的臉,正冷冷地垂着眼睫。
我姐拄着下巴,遠遠地打量了一會。
「這不挺好的麼……」
打頭的僧人連連搖頭:「你們是不知道,他發起瘋可來嚇人!」
不知是如何嚇人,總之我姐聞言,立即丟下了我,帶着姐夫去其他地兒遊玩了。
無法可想,我也只能磨磨蹭蹭走到那人面前。
誰知王瓏一言不發,竟轉身進了房。
我跟進去,只見對方倚在牀頭,精神頭看起來不錯。
「坐。」
我下意識看了看四周。
這裏是僧舍,除了牀就是牆,只有地上零散丟着幾個蒲團,這讓人怎麼坐?
見我面露爲難,王瓏冷冰冰地笑了:「你是我的通房,你說坐哪裏?」
我訥訥道:「之前說好的,我不是通房,是小廝……」
熟料對方聽了,更興奮了。
「小廝?小廝怎麼了?」
他忽地一伸猿臂,將我緊緊拽在自己大腿上:「老爺興致來了,叫小廝服侍也是常有的事!」
「你姐姐寫了那麼多話本,這等香豔事體,你難道從未聽說過?」
「……」
說罷,他手伸進我懷裏,便從上至下地揉搓了一遍。
感受着那滾燙的大手,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壞了,二爺真瘋了。」
-43-
二爺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手法。
輕攏慢捻,磨來挑去。
一遍不夠,再來一遍。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一身中衣都溼了個透,只覺自己被搓成了一根針,三魂七魄都從那針尖兒上流瀉飄散了。
二爺卻還不鬆手。
我打着寒顫:「爺,你這都是從哪學來的……」
對方陰陽怪氣:「怎了,害怕了?」
見他雙眼通紅,隱隱浮動血絲,我有些怵了。
「可,可您不是不能近女色麼?」
對方氣哼哼一笑:「沒錯,我幼時曾遇鴻夙大師,得他批命,若能在及冠之前不近女色,這命坎兒便算過了。」
他說着,一邊滑溜溜解我衣帶,一邊陰惻惻咬我耳朵:「可現在想想,說不定是那禿驢一時興起,拿我打趣!今日我非得要了你,哪怕死在你肚皮上,那也是牡丹花下死的鬼!」
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學的,那騷話一套接一套的……
我正聽得渾身滾燙,面如火燒,卻聽門外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佛門淨地。」
「施主如此,不太好吧?」
-44-
王瓏還是要點臉的。
見門外慢悠悠走來一位僧人,他忙將我往榻裏一藏,自己恭恭敬敬地上前迎接:「鴻夙大師。」
聽起來,此人就是那個爲他批命的和尚。
見狀,我忙理好衣衫,走到王瓏身邊去行禮,正彎腰斂袖,就聽他侃侃而談:「大師,此乃家妻。」
「我與她久別重逢,一時忘我,還望大師勿怪。」
家妻?
聞言,我眼睛瞪得溜圓。
鴻夙大師聞言,緊繃的神情爲之一緩:「夫妻之禮,合乎天道,無妨,無妨,只是你大病初癒,不可急於一時。」
王瓏拉着我,連連點頭:「是是是。」
對方又行一禮,便伸出兩根手指,虛虛搭在他的手腕上——無怪乎能給人批命,這僧人,竟還是個醫科聖手。
只是搭了兩秒,神情便有些困惑:「奇怪。」
「單看這脈搏有力,跳而不沉,二公子應該有一副壯健的體格纔對。」
話裏話外,頗具弦外之音。
王瓏忙放低了聲音:「大師,還請直言。」
「你體內沉痾,明顯是中毒所致。」
話音落下,我看到王瓏的神情變了。
不是憤慨,也不是驚恐……不知爲何,那竟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鴻夙大師不知箇中情狀,又問他是否見過什麼人,誤食了什麼東西——因這毒性愈深,看着是經年累月服用的。
我忽而便靈光一閃,拽了拽他袖子。
「二爺,養生湯…….」
「養生湯?」
鴻夙大師聞言奇道:「你說的可是自宮廷流出的湯藥方子?」
「正是!」
見王瓏首肯,和尚的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我疑惑道:「可那方子許多人在喝……」
話音落下,鴻夙大師卻連連搖頭:「若是正經方子,自然無事,但若添換了一兩樣,便可爲極陰寒之毒。」
「極陰寒之毒?」
「然也!這種宮廷方子,平時尚可算溫補良藥,但只消換一味寒藥進去,藥性之間互相影響放大,不過多久,受毒之人便會渾身乏力,不良於行,漸至昏迷不醒。」
「什麼?!」
我大驚之下,幾乎失聲。
大和尚似有所悟,瞥了眼同樣漠然的王瓏:「若在中毒之後,還有人勾引他孟浪,那更是必死之症了。」
聽到這裏,我心下豁然開朗。
「二爺,您之前的病……」
王瓏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脣上。
「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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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夙大師盤桓半日,爲王瓏開了一副解毒方子。
他說這毒陰狠,多虧二爺身體底子好,後來又服了不少燥熱之物,如此毒性對沖,已將那寒毒解掉了大部分。
若不然,他定然是撐不到今日的。
聽說二爺很快便能全然恢復,我心中高興極了,再看他處之泰然,喜怒不顯,竟好像一點也不瘋了。
送走了鴻夙大師,我姐恰好來探我。
我本該跟着她走的,可王瓏卻默不作聲地拉着我,怎麼也不願放手。
我姐見狀,頗有不快:「靜兒!如今你已不是他侯府中人,兩人之間既無媒也無妁,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這話已經說得極重。
兩廂爲難之下,我無奈地看向二爺。
卻見他眉目低垂,眼瞼微紅,下一秒,一行清淚便倏然而落。
我:「……」
我姐:「……」
我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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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王瓏也跟着我回到了玉家。
關上門的二爺浪得上天,可在我姐面前,他又變成了那個謙卑有禮的青年:「大姐寫的書,我每一套都買了。」
我姐:「哦?」
本以爲是胡亂吹捧,孰料對方竟是認真的:「大姐的書初看紙醉金迷,滿紙荒唐,細看則字字血淚,多有褒貶,私認爲文風豪放,人設精巧,實乃大晉之瑰寶,傳世之佳作!」
「比起那些粉飾太平的大儒,又勝之遠矣!」
王瓏說罷,又端起茶盞,非要以茶代酒敬她一杯:「今天幸遇大姐,應浮一大白!」
我姐被他捧得一愣一愣的。
是夜,我們姐妹在窗邊賞月。
她盯着池子裏遊動的錦鯉,忽而便點頭。
「這人不錯。」
我:「?」
從來不夸人的大姐,此番竟對王瓏讚不絕口:「所謂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王翰林家這個老小子,將來會是重振王家聲威的第一人。」
「靜兒,你嫁給他也不算太喫虧。」
聽她口風,竟覺得二爺高攀了我。
聞言,我乾巴巴地嚥了口水。
「可我不過是平凡女子……」
我姐搖搖頭:「靜兒,你要勇敢。」
「你若要嫁人,絕不能因爲一個男人窮困便嫁給他,也不能因爲一個男人發達便不嫁給他。」
「我如此說,你明白否?」
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我還是點點頭。
「嗯。」
姐姐頗爲滿意,當即鋪開一卷白紙,似要激情揮毫一番。
我知道她又要寫書,便準備起身離去。
誰知她坐在桌前,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有些恍然:「眼淚,男人最好的嫁妝。」
「唉,瞧那目下掛淚,我見猶憐,連我也不禁心生憐惜呢。」
說罷,便如靈光乍現,忽而奮筆疾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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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同意了我和王瓏在一起。
翌日,她爲我們擺了酒。
拜了天地高堂後,我和王瓏便算成了夫妻,他也順利成爲了玉家第二個贅婿。
不知不覺,人靜黃昏,燭影搖曳。
大紅帳幔籠着一雙交頸鴛鴦,雕花牀吱吱呀呀地響。
不管我怎麼求饒,那雙大手依舊不依不饒地貼着皮肉摩挲,恍惚間,我好像成了一把琴絃,要被他彈出激烈的曲子。
二爺這回總算如了意,惡劣地咬我耳朵:「叫你天天羊尾子,羊尾子,補得爺心煩意燥,血氣上湧……」
「如今這樣,不就是你想要的麼?」
都說二八少年血氣旺,他這一朝開竅,竟像老房子着了火。
我紅着臉道:「二爺,您這不分白天黑夜的,仔細虧空了身子。」
王瓏卻不以爲然:「沒事,你是小廝,我這不算近女色。」
我:「……」
您這標準可真夠靈活的。
只是對他體內的毒,我仍舊心存顧慮,不免有些束手束腳。
王瓏見我頗爲拘束,忽然便住了手,自顧自坐到牀頭生悶氣。
我再看他,竟見他眼眶紅了:「你如今心思野了,存心想叫爺憋死在牀上,好另尋個精壯有力的男子嫁了,是不是?」
我冤枉極了:「不是啊爺!」
「呵,別找理由了!」
二爺終於發了狠,非要往我身上爬:「今日爺非得開了葷,叫你看看什麼是真男人!」
嘴裏說着狠話,動作卻極輕柔,癢癢得叫我直想笑。
不知何時,他那一頭髮髻都已散落下來,流瀉而下的長髮滑入鎖骨,如一滴墨水兒落入了白玉盤,皎潔而清香。
一時不察,我竟看得出了神。
終是叫他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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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瓏在玉府住了好一陣子。
他性情直爽,爲人卻謙卑好學,很得我姐姐姐夫的青睞。
這天得知他年已二十,行將及冠,兩人忙活數日,分別請了同僚來,要給他舉辦一個隆重的加冠禮。
我知他們善待王瓏,是看在我的情分上,心下更爲感激。
二爺活了二十年,從未有外人爲他如此,也是數度紅了眼眶,非要姐姐爲他賜字。
可姐姐想了半天,竟搖頭婉拒了:「男子冠則賜字,這可不能馬虎!還是交給你更重要的人吧。」
她一說起名字,我頓時就慌了。
畢竟,我真是個文盲!
衆人卻不管,依舊將期待的目光投了過來,我忽然想到姐姐昨日誇獎二爺的句子,當即心下一定。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見我抑揚頓挫地背出一條長句,不光姐姐,王瓏同樣面露驚喜,連連點頭:「好,好句子,好寓意!」
「如此,那我便字龍池!」
話音落下,衆人頓時大聲喝彩。
一頂精美的玉冠也交到了姐夫手裏,由他親手戴到王瓏頭上。
這標誌着一個少年長成了青年。
也標誌着他命劫已盡,從此順風順水。
衆人正熱熱鬧鬧從旁觀禮,門外,卻忽然傳來了嘈雜之聲。
還沒等姐姐出門探看,院門忽然被破開,打頭的世孫王鈺,竟帶着一羣侯府豪奴破門而入。
我正站在門邊,和他兇狠的眼神撞個正着。
「我二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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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請自來,客無好客。
幸而姐夫那羣手下也在,見一羣人氣勢洶洶,來者不善,隨即慷慨亮劍,那一水的大長腿繡春刀,耀得滿室寒光。
閻羅惜站ţū́⁵在人羣最前,儀態高貴,卻目光陰鷙:「北鎮撫司指揮使在此,誰敢造次?」
識得他的聲名,王鈺頓時不敢輕舉妄動,立即後退一步,指着我怒斥:「你這丫頭,哪兒找來的幫兇?」
說話間,大夫人從他身後款款而入,只見她手中捻着佛珠,對上閻羅惜的眼神,竟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這人身上,好大的血腥味……」
後者皮笑肉不笑:「夫人也不遑多讓。」
見他們你來我往地打機鋒,王瓏冷聲道:「大嫂,侄兒,你們威風凜凜地殺到玉家來,是要作甚?」
大夫人聞言,姿態漸軟:「瓏哥兒,我們來接你歸家……」
話音未落,便被王瓏拒絕:「不用!」
「我如今,已是玉家的人了!」
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頓時令大夫人七情上臉,顯出幾分難忍的憤怒來:「瓏哥兒,不過一個通房,你竟爲了她棄了侯府不要?我看你疑神疑鬼,都是這個丫鬟挑唆……」
眼看她還要攀扯我,王瓏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
「大嫂,你到底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你做下的勾當被我發現?」
大夫人被他吼得一哆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嫌我說得不夠明白?」王瓏駭然卻笑,顯然是失望至極:「大嫂,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視你爲母,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二爺說不下去了,雙目漸漸溼潤。
那層見不得人的窗戶紙,也就此被決然捅破,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衆目睽睽之下,大夫人面色陡然蒼白了起來:「瓏哥兒,你莫非是病得糊塗了……」
這下,我終於也忍不了了。
「二爺沒病!他只是被人下了毒!」
王瓏拍了拍我,以示安撫,他並未看向大夫人,而是看向了一旁閻羅惜:「閻大人,我一直保存着以前的藥渣,之所以沒有對簿公堂,只是想給侯府留個體面罷了。」
「如今看來,這份體面,不要也罷。」
閻羅惜點頭:「你有證物,便可立案。」
此事若經由北鎮撫司之口,捅到官家面前,那可真是足以讓大晉朝震三震的絕大丑聞!
大夫人一聽王瓏留了後手,當即氣爲之泄:「瓏哥兒,你、你是何時生出疑心的……」
「從你殺死銀錦。」
「所以你房裏鬧鬼的傳聞……」
「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
「那毒藥,是大官人臨死前留給我的,他囑咐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
可言外之意,衆人都聽得很分明。
如此惡毒手段,無非是爲了侯爵府世襲罔替的位置,便將這樣好的二爺,生生磋磨成了病秧子。
閻羅惜已然將一切明瞭於心,面上依舊是紋風不動的微笑:「夫人也真是忍心。」
聞言,大夫人忽地涕淚交下:「我怎麼忍心?我若是真的忍心,又怎會想着給他找個丫頭,多少給他留個後?」
說到這裏,她閉上了眼,清淚長流。
再看他身旁的兒子王鈺,卻只管低垂着頭,默不作聲。
衆人皆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多是罵着「毒婦」「殘忍」等難聽字眼,大夫人木然聽了半晌,忽然面向王瓏,跪了下來。
「瓏哥兒,我對不起你。」
後者立即側過身子,避開了她的大禮。
大夫人卻依舊以頭觸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響頭,跪叩之中,夾雜着她淒涼的哀告:「瓏哥兒,你孝敬恭賢,視我如母,而我卻做下了此等惡事……是我對不起你!」
「我去之後,只望你,只望你……」
她又向自己兒子投去了絕望的一眼。
而世孫王鈺,卻避開了她的眼神。
大晉朝律例,「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此案本該交予上裁,其他部門不能隨意逮捕審問,但不知爲何,她被押送出了門,便猛地往石獅上撞去——
就這麼,一口氣撞死在了大門口。
-50-
大夫人自戕而死,留下了一攤血泊。
王鈺站在母親的屍首旁,卻是渾身顫抖:「二叔……此事我並不知情。」
他倒是厚着臉皮,將此事摘得乾乾淨淨。
卻不知大夫人在彌留之際,又是什麼心情。
說到底,這爵位也只是王家的,她一個素來喫齋唸佛的婦人,不過是爲了王家子孫的利益拼殺,徒然沾得滿手鮮血而已。
王瓏搖了搖頭:「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無法合羣,那就是人的良心。」
「你走罷。」
竟是就此放過了他。
王鈺聽了,頓時喜出望外,連母親的屍首也顧不上收斂,連滾帶爬地便溜了。
閻羅惜依舊神色淡淡。
對此人間慘劇,他似乎司空見慣。
那羣錦衣衛也隨即擼起袖子,開始洗洗涮涮地上的血跡。
我盯着侯府倉皇離去的車馬,卻是心下狐疑。
「世孫……他真的無辜嗎?」
母親爲自己而死,難不成王鈺還能心安理得,繼續襲爵?
王瓏搖搖頭:「一命抵一命,大嫂已用自己的性命抵了罪,那些都不重要了。」
「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聽我咕噥,他笑了:「放心,有時人活着,不一定就比死了輕鬆。」
「此事畢了,我會上告給陛下,請他撤銷文昌侯府之爵位……大晉朝海晏河清,再不需要世襲罔替,尸位素餐的侯爵了。」
他說得在理,我忍不住連連點頭。
「嗯!」
-51-
成婚半年後,我拿自己的嫁妝開了個熗辣鋪子,生意竟還不錯,手裏也不知不覺攢起了一點錢。
這日便炫耀地拿給王瓏看:「二爺,我如今有錢了,可以養着你了。」
「不用你養。」王瓏手舉書冊,優哉遊哉道:「我本就有舉人功名在身,若今年雀屏中選,以後的皇糧養十個你也夠了。」
我有幾分忐忑:「那,若好事不成呢?」
看他樣子, 倒是沒想過落榜會怎樣, 猶豫片刻,也不糾結:「若好事不成, 我便跟着大姐後面寫書去, 絕不會喫玉家的白飯。」
「好,那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以我爹的名義, 開個私塾!」
「你不是不識字麼?」
「那我就做私塾第一個女學生!」
我昂着嗓子道:「很快, 我便要從目不識丁的玉靜姝,變成滿腹詩書的玉靜姝了!」
「以後,我還要做女夫子,收留一些想讀書的女學生呢!」
本以爲王瓏要笑我, 誰知他怔怔看我許久,竟是爽然笑了:「好靜兒, 真是好志氣!」
他說着便伸出手, 輕撫着我的面頰。
來自二爺的憐愛,癢癢的。
-52-
春闈結束, 轉眼來到了放榜的日子。
話說在大晉朝,每年榜下捉婿都是必看的熱鬧。
只是今年那些大戶乘興而去, 卻敗興而歸——原來狀元配了公主,榜眼家中有妻,唯一看得上眼的探花又自請了賜婚的聖旨, 搞不好女婿沒捉成,反倒觸了天家黴頭。
只把那些空手而回的大戶, 一個個氣得鼻孔冒煙。
聽說我要拿嫁妝開了私塾,我姐便去書肆,花重金買了個匾額回來,見我坐在講臺上第一個聽得認真,她打趣道:
「喲, 原來不是打死不學的麼?」
「我如今想學了。」
對着她狐疑的眼神, 我昂首道:「瞧你們一個個人中龍鳳,滿腹詩書,而我卻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想不出, 也未免太沒意思了。」
我姐還是不信:「哦,你有信心?」
「爲何沒信心?」
我摸了摸手裏的書本:「若能多些學問,興許二爺和姐姐便能因我少受些苦,我也能自食其力,不會成爲你們的負擔。」
我姐嘆氣:「傻孩子,你何時是負擔了?」
她不知道,那只是我原來的想法。
現在不一樣了。
我是自己想變好。
想要變好, 什麼時候都不晚。
見我似乎下定了決心, 我姐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頭:「好啊,那姐姐就不耽誤你讀書了。」
說罷,便依依不捨地往門外走。
可惜裝相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便立即趴在窗戶上, 像小時候一樣朝我偷偷摸摸地招手。
「靜兒, 快來!外面有探花遊街了!」
都說探花求了賜婚的聖旨,本也沒什麼好看的,可我實在按捺不住跑出了門, 卻看到那位坐在高頭大馬上,身披紅花的探花郎——
竟是二爺!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笑得溫柔卻促狹。
「玉靜姝。」
「我來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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