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渡舟

二十六歲生日這天,前任金主找我複合。
「一個月五十萬零花錢,生日情人節另算,旅遊購物銀行卡隨便刷。」
條件優厚,我卻面露難色。
謝之鶴的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壞,他不耐煩地看着我,「……說吧,還想要什麼?」
「不是啊。」
我撓了撓頭,亮出戒指,「我結婚了。」

-1-
「那個賤人是誰?」
謝之鶴咬牙切齒地看着我,怒意滔天:「說!那個賤人是誰?!」
這不是道送分題嗎?
我正襟危坐,老老實實答道:「我老公。」
謝之鶴:?
謝之鶴怒極反笑。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神卻冷得刺骨,「姜寧,我問你,我走的時候,怎麼對你說的?!」
我一臉茫然。
怎麼說的?
「哈!」
謝之鶴冷笑一聲,徹底沒了脾氣,「……好得很,姜寧,你好得很。」
他惡狠狠地看着我,神色陰戾:「我警告你姜寧,你最好是主動和他斷了,不要試圖惹怒我,否則……你知道我的手段!」
扔下這句話,謝之鶴怒氣沖天地走了。
我一臉茫然。
什麼手段?

-2-
提着小蛋糕慢悠悠地回了家。
一開門,原本在廚房裏忙碌的遲舟立即迎了上來。
「回來啦。」
接過我手裏的東西,他看着我,語氣溫柔道:「飯馬上就好了,還差一個湯,今天有寧寧最愛喫的糖醋小排。」
我「嗯」了一聲,懶洋洋地癱倒在了沙發上。
遲舟擦了擦手,打開了投影儀,給我倒好水換好拖鞋,這才轉身回到廚房繼續忙。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看着看着,眼睛就往廚房去了。
沒辦法,開放式廚房。
空間開放,視野開放,裸着上身做飯的遲舟也挺開放。
說實話,我當時差一點就答應謝之鶴了。
畢竟他現在開出的條件,比之當年可以說是翻了一番。但好在我剋制住了。
之所以剋制住了,無外乎兩個原因。
一個是謝之鶴。
他的脾氣實在是太壞了,控制慾又極其旺盛,別說現在,當年我就挺煩他的。
還有一個嘛,就是眼前的遲舟了。
我專注地盯着廚房裏的人看,肩寬腰細,身高腿長,因爲我一句「你留長髮肯定很好看」,他就真把頭髮留到了腰間。
此時此刻,他黑亮的長髮柔順地垂下,漂亮的身體被包裹在嵌着蕾絲花邊的圍裙裏,飽滿的胸肌和虯結的背闊肌,使得遲舟看起來格外賢惠,又分外美味。
短短三年,他從清純鄰家年上變成了如今豐滿多汁的男媽媽,我沒有耗費一點心血。
但話又說回來了。
即便我沒有爲他付出過什麼,難道就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嗎?
退一萬步講,至少現在住的房子是我的啊!
雖然這個房子我也沒出一分錢。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已經接受了他的求婚,並且答應了下個星期領證。
「椰子雞好了。」
桌上早已擺好碗筷,遲舟端着砂鍋站在廚房門口,臉上寫滿了賢良淑德:「寧寧,洗手喫飯了。」

-3-
「謝之鶴今天找我了。」
飯桌上,我夾了塊糖醋小排,語氣隨意地說:「之前和你說過的那個,算是前任吧。」
遲舟夾菜的手一僵。
片刻後,他看着我溫柔地笑了笑,不動聲色道:「他從國外回來了?」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遲舟擦乾淨手,開始給我剝蝦,「他找寧寧是有什麼事嗎?」
「哦,倒是也沒什麼事。」
我夾了只蝦肉,簡略地還原了當時的場景,「……說是一個月給我五十萬,讓我和你斷了,還跟他在一起。」
遲舟好脾氣地看着我:「那寧寧的意思呢?」
我誠實點頭:「挺心動的。」
「我尊重寧寧的想法。」
遲舟目光誠懇,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可是在國外呆了那麼多年,潔身自好,對於他那樣的家庭,應該很難做到吧?」
「就當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他憂心忡忡地看着我,「但是寧寧,生病總歸是件不好的事情……我會擔心你。」
這一番話精確戳中了我的軟肋。
該說不說,我是真的怕死。賺錢後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了全套保險。
「有道理。」
我認同地點了點頭,「不守男德的男人不能要。」
遲舟眉眼軟和下來,給我盛了一碗湯,「寧寧,我們把人想得太壞固然不好,可話又說回來了,假使他做到了潔身自好,其實也很糟糕。」
「我是個男人,當然最瞭解男人。」
「二十五歲以後的男人,又沒有過性生活,基本上是沒有用了……至少是不好用。」
這樣嗎?
我喝了口雞湯,思索片刻,道:「可是對我來說,好不好用,並不重要啊。」
坐在對面的人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隨即放下筷子,撥開長髮,露出了胸膛上的巴掌印。
一天過去了,它仍舊頑固地附着在遲舟冷白的皮膚上,不肯消散。但比起早上的紅腫凌亂,現在的痕跡看起來已經好Ţũ̂⁽了太多,顏色淺淺的,泛着粉。
遲舟看着我,笑得很是溺愛。
「可是寧寧,我的身體最合你的心意。」
「你知道的,它很健康,很耐痛,你想怎麼玩都可以。」

-4-
我原以爲按照謝之鶴的驕傲性子,知道我結婚後至少會老實幾天,但到底是高估了他的道德底線。
第二天一早,他就開始騷擾我了。
看到屏幕上的陌生號碼,我還以爲是網貸機構的詐騙電話,直接點了拒絕接聽。
然而對面鐵了心地要讓我接電話,掛了又打,掛了又打,見我實在不肯接電話,對面彈了一條信息過來:
【是我,接電話。】
我氣笑了。
本來上班堵車就煩,還來這麼一出。
面無表情地接通了電話,謝之鶴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冷得像冰:「姜寧,帶上你的結婚證和老公,十點,民政局見。」
我:?
這就安排上了?
舉着手機,我笑了一下,語氣溫柔道:「謝之鶴,你是不是神經病?嗯?我問你是不是神經病?」
「目前不是。」
謝之鶴的語氣很淡,有種平靜的瘋感,「……但下午五點半之前沒有看到你的離婚證,我會是的。」

神經病啊!
我一怒之下掛斷了電話。
打開通話列表,點進號碼,加入黑名單,一套動作下來,世界瞬間安靜不少。
三秒鐘後。
新的陌生號碼出現了。
【和他離婚,姜寧,我只說一次。】
【一個月再加二十萬,你知道的,這對我不是什麼難事,嗯,我是指收拾那個賤人。】
【所以你爲什麼會嫁給他?】
【姜寧,他到底哪點比我好?你就這麼捨不得他!】
【五分鐘了,出發了嗎?】
【……】
一條接一條的短信,看得人心煩。
謝之鶴從前就是個控制狂,被弄去國外治療這麼多年,回來了還是這麼愛發癲。
停不下來了是吧。
我冷笑一聲,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出了一行字:
【再發和我老公親嘴了哈。】
消息剛發出去,謝之鶴的回覆就來了:
【姜寧,你敢!!!】
幾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無能狂怒。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懶洋洋地打字。
【嗯嗯,一條消息一分鐘。】
【你要是不想我和我老公的嘴黏在一起,就把自己的嘴黏在一起。】
對面總算老實了下來。
把手機扔到一旁,我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公司最近打算做一款新遊戲,我是負責人之一,因爲是我提出的初步構想,所以討論過後,寫立項書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
搭建完大致框架,已經快到中午。
揉着發酸的肩膀,我拿起安靜了一上午的手機,剛點亮屏幕,幾百條微信就爭先恐後地彈了出來。
我摸了摸下巴。
沉寂多年的高中班羣突然詐屍,指定是有點說法。
點開後,果不其然。
班長:【 所有人同學們打擾一下,我們班陳博鑑患上了胰腺癌,治療費用高昂,家裏經濟實在是負擔不起了,已經向社會發出求助。捐款非強制,但還是希望各位同窗能伸出援手,奉獻愛心。】
羣裏由此炸開了鍋。
【胰腺癌,確實是很難治了,我舅爺就是得了這個走的。】
【天吶,好突然!】
【大家都是老同學,能幫一點是一點。】
【轉賬】
【轉賬】
【……】
我看着聊天記錄,不作任何表示,直到突然有人艾特了我——
【 姜寧聽說你傍上了謝之鶴,老同學生病了,你多捐點,就當是做好事替自己積德了。】
笑了。
我扣了個問號,艾特了回去:【 李志文陳博鑑?你是說爲了討好謝之鶴,夥同你和班上那幾個男生一起長期霸凌騷擾我,往我書包裏放死蛇死老鼠,把我關在器材室裏還想逼我喫煙頭的那個陳博鑑嗎?】
【他得癌症了,老天有眼,這不挺好的嘛。】
班羣裏突然鴉雀無聲。
良久,幾個和稀泥的跳了出來:
【這都過去多久了,姜寧,大家都是同學,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你別這麼不近人情。】
【是啊是啊,生死Ŧū́ₕ面前無大事,有什麼過不去的?】
【不捐就不捐,這麼咄咄逼人幹嘛?】
【……】
我大腦充血,手輕輕地抖了起來。
不是憤怒,而是興奮……鬼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
當初畢業沒退班羣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我嘴角噙着冷笑:
【所以當初我被霸凌的時候,你們都是知道的對嗎?】
【所以你們明明知道,卻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是嗎?】
羣裏又是一片死寂。
率先艾特我的李志文忍不住了,發過來一長段:
【夠了姜寧,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誰沒有少不更事的時候?你又不是不知道謝之鶴家裏的情況,誰敢得罪他?再說了……你還不是傍上了謝之鶴?】
好一句少不更事。
我來了精神。
【傍你六舅。】
【李志文你最好是夾着尾巴做人哈,料到ṱū́ₙ會有今天,當初你們幾個一起霸凌我的監控視頻我還留着呢。】
【沒人敢得罪謝之鶴,我不知道嗎?】
【當初我沒向你們求助,你們現在也別舔着個臉來道德綁架我。】
【那時候沒爹沒媽不敢反抗算我認慫,但是就這麼原諒了,那當年被人欺負真是活該。】
【還捐錢?】
我手一滑,不小心發了個嬉皮笑臉的表情包。
【燒點紙錢差不多得了。】
發完這一句,我錄下了羣聊記錄,上傳到網盤裏後,我拿出遲舟一大早起來準備的三菜一湯便當,哼着歌去了茶水間。
等微波爐加熱的時候,謝之鶴的消息又來了。
【你騙我,姜寧,你根本沒有結婚。】
【你是在暗示我要名分?】
想得挺美。
我哼着歌,順手把錄屏也發給了他一份。
謝之鶴沉默了。
傍晚。
我甩着車鑰匙下了公司地庫。
出了電梯,剛走沒幾步的我忽然腳步一頓。
一道頎長的身影靠在我的車旁,修長的指間,橘紅色的光焰明滅,腳邊是散落了一地的菸頭。

-5-
我皺起了眉頭:「怎麼抽這麼多煙?」
謝之鶴一愣,眼裏浮現出一抹神經質的興奮,「姜寧……」
「在我車旁邊扔這麼多菸頭。」
看着地上的菸灰菸頭,我有點火大,「……謝之鶴,你能不能有點素質?人家看到了,以爲是我乾的怎麼辦?髒水全潑我身上了!」
但比起亂扔垃圾,我更憤怒的是另一件事:「還有抽菸能不能走遠點?」
「你想得肺癌我沒意見,別拉上我。」
真是的。
隨地大小抽危害別人健康的人能不能滾出 China 啊!
謝之鶴用指尖捻滅香菸,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定定地看着我:「姜寧,和我結婚。」
我:?
我笑了起來:「謝之鶴你還真是個神經病。」
「我可以給你錢。」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很多很多錢,姜寧,你不是最愛錢了嗎?」
「是啊。」
我沒否認:「我確實很愛錢。」
「那就和我結婚。」
謝之鶴長了張涼薄的臉,目光裏卻滿是偏執,「……我給你錢,你留在我身邊,我們一直這樣下去,不好嗎?」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笑了一下。
「謝之鶴。」
我喊了聲他的名字,神色淡了下來。
「你知道的,我什麼都沒忘。」

-6-
謝之鶴當然知道她沒忘。
只是他不敢問,她也不會說,對當年發生的事情緘口不言,是她和他之間爲數不多的默契。
姜寧從來就不是沉浸在痛苦回憶和自憐情緒之中無法自拔的人。
但謝之鶴是。
狂躁偏執,陰暗病態,他的人生一直被十八歲之前的成長經歷影響着。
直到十八歲那年,再一次轉到新的學校。
在那裏,他遇見了姜寧。
瘦削到有些營養不良的少女伏在桌面上,神色專注地做着數學題,單薄纖細的指尖用力地在草稿紙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她沉默又安靜,與吵鬧的教室格格不入。
當他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她終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再次看向了紙上的數學題,Ṱů⁾就好像,他在不在都沒有什麼關係。
謝之鶴心裏有種陌生的感覺。
好像在渴望着什麼,卻又對此排斥不已。
年少的他不懂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緒,於是熟練地將之歸結於厭煩,而他從不掩飾他的厭煩。
想要討好他的人太多了。
從小到大,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狗。
接收到他散發出來的惡意,班上的那幾個男生很快付諸了行動,暗中的孤立演化爲明面上的霸凌。
撕得粉碎的課本,死掉的蛇和老鼠,被故意弄髒的桌椅,幾乎是不間斷的家常便飯,不斷有人加入,但更多的人選擇了保持緘默,即便是在寒冷的深冬被潑了滿身水然後溼漉漉地被關進器材室一整夜,也不會有人管。
謝之鶴姓謝。
學校東南方向新修的那三幢樓,出資人也姓謝。
至於姜寧,沒爹沒媽,住在孤兒院裏,欺負起來不需要顧慮,委屈一下也沒關係。
時間一天天過去。
少女像是實驗室裏的兔子,巨大的痛苦降臨,但她始終一聲不吭,沉靜地忍受了一切。
謝之鶴冷漠地旁觀着這場鬧劇,心中的煩躁卻愈來愈深。
直到某一天,他在街邊看到一對情侶在路燈下接吻,那天晚上他夢見了姜寧,她躺在他懷裏,靜靜地看着他,謝之鶴本能地吻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
原來當初出現的陌生情緒,是心動啊。
可是他沒有被愛過,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於是將它和厭煩混爲一談。
而當他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一切都已經爲時已晚。
姜寧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不過好在他還有很多錢,賬戶裏冰冷的數字,給了他站在高考後無處可去的她面前的勇氣。
「一個月十萬,姜寧,待在我身邊。」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
謝之鶴以爲她不會答應了,但良久以後,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好啊。」
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狂喜。
姜寧仍舊是姜寧。
她的眼神冷淡又漠然,誠實得令人心碎。
她說:「但我永遠不會愛上你,謝之鶴,我只會踩着你往上爬。」
「是嗎?」
掩下不斷髮顫的右手,謝之鶴戴上名爲高傲的面具,嗤笑道:「那真是再好不過。」
那時候的他以爲這樣也可以。
於是始終不肯承認,兩塊相似的拼圖,永遠沒有辦法拼湊在一起。
他有再多的錢,也不行。

-7-
謝之鶴的糾纏讓我錯過了精心選擇的下班時間,撞上了下班高峯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
鍋裏的飯菜熱騰騰的,遲舟盛着飯,問了句:「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
我大搖大擺地往餐桌上一坐。
「還不是謝之鶴。」
嘆了口氣,我的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又是短信轟炸又是跑公司來堵車,跟個神經病一樣。」
哦,忘了,他本來就是神經病。
擺好飯菜,遲舟拿熱毛巾幫我擦了擦手,也在我身邊坐下了。
他對一起喫飯這件事特別執着,每天晚上都會做好飯等我下班,不管多晚,他都要等我回來。
「寧寧。」
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藕絲,溫柔地提議道:「以後還是讓我去接你下班,好嗎?這樣就不用害怕他了。」
我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害怕啊。」
「他恨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這句話將我的自私自利暴露得徹底,但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謝之鶴不會傷害我,他只會找遲舟的麻煩。
說實話我也不關心他們兩個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
別煩我就行。
剛剛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同謝之鶴說得很明白了,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會毫不遲疑地聯繫上他媽媽,就像當年那樣,他會再次被送去國外接受所謂的治療。
誠然他有很多錢,但對上他媽媽,他是沒有勝算的。
「好吧。」
遲舟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那我需要更努力地鍛鍊身體纔行。」
「嗯嗯。」
我不住點頭,對着他的身材指指點點:「最好是再練練胸肌,遲舟你現在的目標是練成脂包肌,抱起來纔會更舒服。」
遲舟好脾氣地統統答應。
他總是這樣。
寬敞整潔的房間,熱氣騰騰的飯菜,無底線的溺愛包容,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一切,卻從未想過回報。
「不是我要你這樣做的呀。」我總是說。
而每回我這樣說,遲舟就笑。
他把我抱進懷裏,長長的頭髮垂進我的手心裏,認真地對我的聲明表示認同:「是的,是我自己要這樣做的,我心甘情願。」
晚餐時間結束。
遲舟回到了廚房裏繼續忙碌,看着他的背影,我的指甲和齒根忽然開始隱隱泛出癢意。
我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後。
而遲舟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到來,他洗乾淨手,撩開了柔順的長髮,寬闊美麗的脊背完整地展現在我眼前。
我伸出手,用自己圓鈍的指甲去刮劃他的皮肉。
白皙的肌膚被當成了畫布使用,指尖所過之處,浮起深深淺淺的紅。
很好看。
遲舟專心地洗着碗,我專心地畫着畫,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裏,我們互不影響,不被打擾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而當他終於洗完了碗,我早已坐在了落地窗前,望着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發呆。
遲舟走過來,張開了雙臂。
「要抱嗎?」
「要。」

-8-
我讓謝之鶴不要來煩我。
好消息:他聽進去了,沒再去公司找我。
壞消息:他找人調查了我的住址,親自上門來找遲舟了,而那天我偷懶沒去公司上班,蹲在了家裏辦公。
打開門看到謝之鶴的那一瞬間,我無語到甚至有點想笑。
「我不是來找你的。」
他神色木然,眼底是徹夜未眠的疲憊,卻又帶着深深的固執,「讓他出來,姜寧,我可以給他很多錢,只要他離開你……」
「恐怕不行。」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見了遲舟。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玄關處,正微笑着看着謝之鶴:「好久不見,之鶴,大家都很掛念你。」
好久不見?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遲舟,又下意識地轉身去看謝之鶴,然而還沒等我有所表示,門外的謝之鶴已經衝了進來。
「遲舟,你這個賤人!」
他的速度快得只留下殘影,越過我的瞬間就和遲舟扭打在了一起,兩個人的眼裏都有恨意,下手又快又狠,我在一旁看着,着急得不得了。
想去拉架,卻又因爲太過愛惜自己的身體,害怕被誤傷,而不敢上前。
「住手,你們住手……不要再打了啦!」
我提心吊膽地盯着自己的綠植和滿牆的手辦,眼裏的緊張做不得假:千萬別碰到我的手辦啊啊啊啊啊!
要不說怕什麼來什麼。
念頭剛起,兩人就打到了手辦牆那邊,遲舟有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我剛要鬆口氣,謝之鶴的手好死不死碰到了一旁單獨擺放的薩菲羅斯。
晃了兩下後,薩菲羅斯不負衆望地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我僵在原地。
打得死去活來的兩人終於停了下來。
我朝着滿地碎片慢慢地走了過去,蹲在我老公的屍體前,伸手拿起那塊還算完整的翅膀。
兩個神經病……兩個神經病!
我怒了。
遲舟抹去嘴角的血跡,朝我走了過來:「寧寧……」
「滾啊!」我衝着他大聲喊道。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謝之鶴看着他冷笑一聲,也跟着走了過來:「姜寧……」
「你也滾啊!!!」
看到罪魁禍首的我更憤怒了,以至於這一個「滾」字還破了音。
看着碎了一地的老公,我想殺人的心都有了,恨不得兩人立馬從我眼前消失。
左看右看,我選了個拼夕夕上六塊錢買的花瓶,衝兩人扔了過去。
「都給我滾啊!」
兩人僵立着,誰也不肯動。
我冷着臉走過去,一人給了一巴掌。
兩個神經病總算是滾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
我顫顫巍巍地走到薩菲羅斯的碎片前蹲下,心疼得快要窒息。
三萬塊等了快兩年的老公手辦,這是我收到他的第七天,剛結婚就成了寡婦,這誰受得了?
我不禁破口大罵。
神經病!
神經病啊!!

-9-
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用膠水黏了一下午,薩菲羅斯還是沒有被我拼好。
暴躁地把碎片踢到一旁,我又餓又煩,拿起了扔在一旁的手機,屏幕剛亮起,就看見謝之鶴的消息:【姜寧,去買個新的。】
下一條是銀行短信提示收到了二十萬的轉賬。
我:更煩了怎麼辦?
留下手辦的錢,我把多餘的部分轉回去,再度拉黑了他。
不是覺得自己不敢,也不是覺得自己不配,去他的完美受害者,我一向對這種人設嗤之以鼻。
我單純就是不想。
以前覺得他有錢,想要他的錢,倒是可以勉強忍耐一下他發癲,但現在他有錢我也很煩,我連他的錢都不想要了。
在我的世界裏,秩序感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我厭惡有人打破我的秩序感,事實上我認爲所有擾亂我計劃的人都該去死。
謝之鶴什麼都不知道。
一直就是。
撐着身體站了起來,我打開門,面無表情地看着坐在門口的遲舟:「我餓了。」
遲舟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拎起了腳邊那一堆購物袋,「……我馬上做飯。」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的超市,但我突然就想爲難他一下,手一伸,攔住了要進門的他。
遲舟垂頭看我。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我要喫草莓。」
遲舟從購物袋裏拿出一盒草莓。

我梅開二度:「要喫哈密瓜。」
遲舟又拿出一盒哈密瓜。
??
我憋着一股氣,報菜名兒似的唸了一大串:「葡萄、橙子、火龍果、獼猴桃……」
那些購物袋好像變成了哆啦 A 夢的魔法口袋,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遲舟都能從裏面拿出來。
無聊。
我氣急敗壞地給他讓了路,跑回了落地窗前,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發呆。
遲舟放下購物袋,去了廚房做飯,我百無聊賴地看着樓下的小孩跑來跑去,最後決定去廚房找遲舟。
搬了個小板凳放在他身後,我站了上去,用手指去梳他的長髮。
遲舟切着菜,和我說了對不起,「……再給寧寧買一個新的薩菲羅斯,好嗎?」
「不好。」
「爲什麼呢?」
「不是原來那一個了。」
遲舟切菜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應了聲好。
食物的香氣漸漸散發出來,我捏着遲舟的頭髮,目不轉睛地盯着鍋裏的魚湯,黑暗帶來恐懼,而飢餓帶來的是焦慮,幼時的我痛恨這些不美好的感受,但又不得不接納它們。
不要狼吞虎嚥地喫東西這件事,學會它我用了二十年。
遲舟開始切黃瓜了。
我站在他身後偷偷伸出手去。
他切一塊,我喫一塊,半天過去,盤子裏仍舊是空空如也。
但他好像沒看見一樣,繼續切着。
「寧寧。」
他忽然喊了我一聲,語氣很平靜,「對不起,我隱瞞了和謝之鶴之間的關係……」
「沒關係。」
我無所謂地嚼着黃瓜,「我不在乎。」
就像我不在乎謝之鶴家裏有什麼人一樣,我同樣不在乎遲舟家裏有什麼人,我只看我切實享受到了什麼好處,別的我都不關心,也就無所謂隱瞞欺騙,更加不會因此憤怒。
從本質上講,我是個只着眼於自身利益的人。
我知道遲舟對我很好。
他愛我。
但很多東西對我來說,有很好,沒有也沒關係。
遲舟愛我,那很好。
他不愛我,也沒有關係。
我輕視遲舟的愛,我知道自己很壞,但愛從來就不是重要的東西,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假使有一天他離開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不是嗎?
「嗯,我知道。」
遲舟輕輕地應了一聲,繼續道:「但我還是要說……我哥是謝之鶴的繼父,按照輩分算,他該叫我一聲叔叔。」
我眨了眨眼睛,有點意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曾經和我說過,他哥哥和自己的初戀結婚了。
那真是個十分曲折的故事,淳樸的山裏少年遇見了來山裏寫生的年輕女畫家,在相處的三個月裏,他對比自己大了八歲的畫家姐姐一見鍾情,但最後,他卻只能默默地目送她離開,因爲她只把他當成孩子,也因爲她已經有了家裏安排的未婚夫。
後來爲了送相依爲命的弟弟唸書,少年咬着牙帶着弟弟去了城裏打工。
沒想到從來的第一天起,就被人欺負被人騙,就要走投無路的時候,當年的畫家姐姐突然降臨,像勇敢的騎士一樣拯救了他。
這是兩人分別的第六年。
畫家姐姐已經從聯姻裏掙脫出來,只是身邊多了個小男孩。
「我哥和宋老師之間的感情合乎道德,婚姻也合乎法律,但謝之鶴不能接受,他認爲這是對他爸爸的背叛,所以選擇了回到謝家跟着父親生活。」
哦,謝之鶴的爸爸啊,我見過。
謝之鶴是條瘋狗。
他爸把我當成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狗繩,高高在上地威脅我不許離開他。
不過他三年前死了。
嘻嘻。
他一死,謝之鶴的媽媽就立刻聯繫了心理醫生,將他扭送去了國外治療。她認爲自己兒子有病,且病得不輕。
畢竟正常人做不出把人囚禁起來的事情。
難怪遲舟他哥覺得她像從天而降的騎士,我當時何嘗不是一樣的感覺。
謝之鶴歇斯底里地叫我不要忘記他Ţųₖ,叫我等他回來,但我當時只看得見他的母親,即便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
男人沒辦法拯救女人。
但女人可以。
借我外套的隔壁班女生,偷偷保存監控發給我的實習女老師,還有謝之鶴的媽媽。
我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爲數不多的善意,全部來自於女性。
於是我堅信謝之鶴是個神經病,全是因爲他爸的劣質基因,因爲他爸也是個神經病,同他媽媽全無干系。
而這也就說明——
「遲舟,你什麼都知道,是嗎?」
我從沒想過隱瞞過自己的過去,遲舟卻從來沒有問過,他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我的生命裏,就好像他本就該在那裏一樣。
遲舟擦乾淨手,轉身抱住了我。
然後我就聽見他嘆了口氣。
「寧寧。」
「我愛你,在你認識我以前,我就認識了你,而當我認識你,我開始愛你。」
「我時常想,自己應當是爲了愛你,才存在的。」

-10-
客廳的燈亮了一晚上,第二天,傷痕累累的薩菲羅斯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我刷着牙,盯着看了很久。
喫早餐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自己答應了這周要和遲舟結婚。
感覺好像也不是太壞。
喝了口甜豆漿,我垂下了眼睛:「民政局幾點上班?」
遲舟默默起身去了玄關,從櫃子裏拿出了文件袋,透過透明的塑封,可以看見裏面裝着的戶口本和身份證。
我:……
不是呢?到底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啊!
或許是我眼裏的疑惑太明顯,遲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拿着文件袋走過來,伸手擦去我嘴角的麪包屑。
「什麼時候嗎?」
他想了想,「……大概是第一次看見你,你手裏拿着一個甜甜圈,我覺得那很像一個戒指。」
吞嚥下最後一口三明治,我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
我擦擦手,站起身來,「走吧,我今天也不用去公司。」
……
半個小時後,我站在民政局門口,看着遲舟手裏的兩本結婚證,唯一的感想就是——
好快啊。
下一秒,手機震動了起來。
屏幕亮起,新的陌生號碼映入眼簾,不用猜也知道是謝之鶴。
我真的很煩了。
這纔回來幾天,就搞出這麼多事。
我不耐煩地想要掛斷拉黑,卻被遲舟攔了下來,他看着我認真道:「總歸是要說清楚的。」
說着,他接通了電話。
謝之鶴有些崩潰的聲音從聽筒另一端傳來:「姜寧,你怎麼敢和他結婚?!爲什麼?爲什麼是遲舟?他和他哥哥都是賤人……都是不要臉的賤人!我不准你結婚!我不准你和他結婚!!」
遲舟靜靜地聽着,等那邊發泄完了,他纔開始說話。
「之鶴。」
他的聲音很溫和,「不要這樣同寧寧說話,她現在是你的長輩,你應該更有禮貌。」
謝之鶴暴怒,歇斯底里地咒罵着。
我聽得厭煩,拿過了手機。
「謝之鶴。」
我面無表情地喊了他一聲,語氣冷淡:「你到底想做什麼?」
謝之鶴驟然安靜了下來。
良Ṱü⁻久,他哽咽道:「姜寧,別這麼對我……」
我舉着手機,眼神很是平靜:「你知道嗎?謝之鶴,我曾經也說過這句話,八年前,被人逼進巷子裏喫煙頭的時候。」
謝之鶴呼吸一窒。
我繼續道:「沒有用的。」
「謝之鶴,當年我說這句話沒有用,現在你說這句話,也不會有用。」
說完,我掛了電話。
但我要做的遠不止於此,點開通訊錄,我編輯了長長的一段文字,發送給了謝之鶴的媽媽。
ŧùⁿ我告訴她,謝之鶴的病情更加嚴重了,應該繼續接受治療,事實上我認爲他就該一輩子呆在國外,再也不要回來。
我不覺得她會站在謝之鶴那邊。
畢竟對於像她這種清醒的女人來說,一個無法共情母親的兒子,實在是很難叫人愛得起來。
而結果的確不出我所料。
不過兩分鐘,我就收到了回覆。
【好,我知道了。】
這是最適合謝之鶴的結局。
不是爲了報復,我只是單純地認爲,神經病就該待在精神病院裏。
至於當年的事——
時至今日,沒有一個人和我說過對不起。
但已經不重要了。
那些曾經欺負過我的人,考研的被舉報學術不端,創業的被舉報偷稅漏稅,從政的被舉報行賄受賄……我像條藏在暗處的毒蛇,早已用自己的方式報復了回去,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
是的,我從來就是這麼記仇,這麼小氣。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寧寧。」
耳邊傳來遲舟的聲音,我轉頭,看見他伸出的手。
我垂着眼睛。
良久,把Ťũ₋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11-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朋友開的咖啡店。
他透過落地窗,看見她蹲在街角喂貓,喂完貓後, 她面無表情地咬了一口甜甜圈。
她好像很煩那幾只小貓。
遲舟想。
但是朋友告訴他, 她每天都會來。
這只是一句無心之言, 但那天以後, 他成了咖啡店的常客。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朋友這樣說。
於是他選擇遠遠地看着,不去打擾。
直到某一天, 他在她身後看見了謝之鶴, 那個自己名義上的侄子。
兩人爭執着什麼,最後以謝之鶴的離開而告終。
離開前, 他陰沉暴怒的臉死死地盯着她,眼裏全是不甘。
第二天, 她沒有來喂貓。
這樣的情況曾經發生過, 遲舟耐心地又等了一天,然而第三天, 她仍舊沒有出現。
於是他聯繫了謝之鶴的母親。
找到女孩時, 她已經被關了兩天兩夜。從厚厚的一沓資料裏, 遲舟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姜寧。
以及……她的過往。
爲什麼要傷害她?
他想,她應該被愛, 應該被善待。既然如此……去愛她的那個人爲什麼不能是他?
遲舟搬到了女孩身邊。
長久的陪伴, 他的愛像潮水一般,包裹了她的生活。
但他總是覺得不夠。
遠遠不夠。
後來遲舟去了她長大的那家孤兒院, 在那裏, 他看見了她幼年時關於「幸福」的設想。
那是一幅畫。
稚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女人,她有長長的頭髮, 臉上帶着溫柔的笑, 安靜地站在整潔寬敞的房間裏,身旁是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畫中的她小心翼翼地拉着那個女人的手。
小小孩童對於母親朦朧的渴望, 全部被藏進了畫裏面。
遲舟打量着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偌大的孤兒院,卻只有三個工作人員,擁擠的嬰兒房裏, 地面上鋪着毯子, 孩子們不要阿姨哄,乖乖地躺在上面睡午覺。
他看着這一幕,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個嬰兒忽然啼哭起來。
遲舟伸出手想將她抱進懷裏, 卻被強硬地阻攔,阿姨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對他說:「不能抱。」
「抱了,就會產生依戀。」
人的依戀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形成, 處於口欲期的小孩,會對滿足他需求的人產生深度的依賴。
遲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給了糖又拿走, 多殘忍。
「他們三個月大的時候就不哭不鬧了。」
阿姨這樣說。
在最需要愛的時候, 從來不曾被深深地愛過, 所以後來無論得到多少愛,都不以爲然。
她說她不需要愛。
可是,她真的不需要愛嗎?
遲舟看着窗外的芭蕉樹, 沉悶的綠色渲染了整個窗臺,層層疊疊的寬大葉子看得人喘不過氣。
他想起了女孩子喂貓時被風吹動的那縷髮絲。
她也是這樣長大的嗎?
沒有愛,也沒有關係地長大了,是嗎?
他的寧寧, 真是了不起。
……
思緒回籠。
遲舟抬起眼睛,又看到了那個坐在窗邊看月亮的身影。
她看起來很需要一個緊緊的擁抱。
還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但沒關係。
他本就是爲了愛她才存在。
遲舟走過去,溫柔地朝她張開了雙臂。
「要抱嗎?」
「要。」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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