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巴掌扇在二皇子臉上時,他沒惱,反而笑出了聲。
「母妃近日燻的什麼香?兒臣很是喜歡。」
我看着這個十年前撿來的小孩,只覺得一切事情都變得不受控制。
我冷聲道:「做人不好,偏偏要做狗。」
趙衍卻親暱地蹭了蹭我的手,把脣貼在我的掌心裏:
「母妃,你不能只讓狗咬人,卻不給狗好處啊。」
-1-
崇寧九年,七月十五日夜。
我第一次遇見小狗兒是在棲雲殿,我原本準備偷偷給爹孃燒點紙錢。
誰知火光剛燃,我突然看到角落裏似乎有個黑色的東西在動。
棲雲殿廢棄已久,只在從前禁足過貴妃幾年。
我想大概是條野狗,湊近了準備給它扔塊點心。
可走到跟前才發現,牆角蜷縮着的竟然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桂花糕,抓住就往嘴裏塞。
他穿着破爛的粗布衣服,露出的半個胳膊上全是傷痕,甚至額角還隱隱有着血跡。
我在宮中向來謹小慎微,不願意惹麻煩。
可眼前這個小孩看上去實在太瘦小可憐了,我想了想還是沒能轉身就走。
我把油紙包裏的桂花糕都放到他面前。
「你喫慢點,這些都給你喫。」
那孩子還是一個勁往肚裏吞,幾乎沒怎麼嚼就嚥下去。
他喫太急,突然猛烈咳嗽起來,我連忙幫他拍背,卻聽見他悶哼一聲。
我湊近去看,他單薄的脊背上也全是鞭痕,血從衣服上慢慢滲出來。
我問他姓名,他卻不理我,只是低頭喫着點心。
「你是……後宮哪位娘娘扔在這裏的嗎?」
他一言不發,我沉聲道:
「倘若這樣我就胡亂給你取名叫了,喊你作什麼小貓兒小狗兒你可莫要後悔。」
我從衣襟裏摸到一些碎銀,想給他放下便走。
可他突然猛地站起身來,衣物之間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漆黑的瞳孔盯着我,看上去有些瘮人,「好啊,就叫我小狗兒。」
我皺起眉,想到了剛剛一閃而過的綠色。
「我說笑的。這麼叫不合適,我還是——」
「有什麼不合適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譏笑。
「我是宮女太監入宮前偷情的孽果,出生後就被藏在這皇宮裏不見天日。」
-2-
宮女太監入宮前偷情的孽果。
我琢磨着這些詞,不知不覺入了神,腿磕碰到了石凳上,疼得我「嘶」了一聲。
原本正在翻書的小狗兒停下來:「李驕,你怎麼回事?」
我瞪他一眼。
「我說了幾百次,在宮裏喊我秋蟬。宮女哪有自己的名字,被別人聽到了可怎麼辦?」
小狗兒挑眉,「這棲雲殿裏連個鬼都沒有,哪來的人?」
不知不覺中,我和小狗兒認識已有九個春秋。
我告訴他,我是貴妃身邊的宮女,叫作秋蟬。
我想了想,還告訴他我在入宮前的名字,李驕。
小狗兒則什麼都不告訴我,除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句「宮女太監入宮前偷情的孽果」。
當時的他已有八歲,看上去卻瘦弱得像五六歲。
後來我幾乎隔天就偷溜進棲雲殿,給小狗兒帶些喫食、藥物。
再後來,小狗兒看到我給人寫信,還央求我教他識字唸書。
我便常常拿些歷史典故給他讀,或者講講《承平政要》的治事政論。
他很聰明,這幾年身量也節節拔高,甚至已經比我高出兩頭了。
他最開始那副冷僻陰森的模樣也鮮少出現,而逐漸有了人氣。
我總說讓他多笑笑,這樣才討人喜歡。
時間久了,他便真的經常臉上帶着笑,終於有點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了。
有時我看着他,會有一種野狗養熟了的欣慰。
但他也不是事事都聽我的,比如現在。
-3-
小狗兒不由分說地摁在我的膝蓋上,疼得我推了他一把。
「你幹嘛!」
「閉嘴。」他輕輕掀開我的褲腳,看見了我佈滿淤青的膝蓋。
小狗兒垂下眼睛問我:「這怎麼弄的?」
「不妨事。」我撥開他的手,「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我想起早上碧雲在我面前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裏毫無波瀾。
我和碧雲都是麗妃宮裏的一等宮女。
我十歲進宮,學好了規矩就一直跟在麗妃身邊伺候。
麗妃評價我:木訥老實,偶爾也有些小聰明。
與我不同,碧雲是麗妃從家裏帶進宮的。
她進宮便是一等宮女,眼睜睜看着我從最末等的灑掃宮女如今與她平起平坐,自然多有不忿。
前幾日皇上指名要麗妃協助皇后安排萬壽節事宜,麗妃回宮就點了我負責。
這是個肥差。
碧雲忍了幾天,終於找到機會同麗妃參了我一本,說我趁皇上來霽月殿的時候左顧右盼,莫不是想攀上高枝變鳳凰、別有用心。
麗妃漂亮驕縱,這些年在宮裏盛寵不衰。
然而她卻一直無所出,因此免不了平日裏就總是疑神疑鬼。
畢竟我能當上霽月殿的一等宮女,就是因爲靠着「小聰明」幫麗妃在皇上面前得了些巧。
她不怎麼信碧雲的話,但還是讓我在宮門前的石階上跪了三個時辰,說是小懲大誡。
我入宮十五年,挨罰捱打不計其數。
甚至雙腿痛到麻木、面上怯懦害怕的時候,我心裏還在淡漠地想着:
我當然熟悉皇帝的一舉一動和任何喜好。
畢竟我入宮的每一天。
都在盯着他。
-4-
唯獨讓我沒想到的是,小狗兒居然生氣了。
小狗兒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副金瘡藥給我塗,實在是暴殄天物。
我問他,他只說從侍衛那裏偷來的。
他仍然笑着,給我ẗù₁塗藥的手卻很重。
「嘶——你會不會上藥啊,要不會的話我自己來。」
他彎着嘴角,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
「原來你知道疼啊?跪成這樣我以爲你不知道呢。」
我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藥,「失心瘋。」
「哦,原來你李驕現在才知道我失心瘋。我以爲九年前你撿到我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懶得搭理他。
小狗兒收了笑擰起眉,眼睛盯着我膝上的淤血看,好像要看出兩個洞一樣。
「你就非要這樣嗎?」
我看了看蹲在我腿邊的小狗兒,順着他的發頂摸了摸。
我輕聲對他說:「在皇宮裏只有兩條路,任何人都是。
「要麼向上爬,要麼死。」
-5-
隔天碧雲不知怎的弄丟了麗妃最愛的髮簪,被打了十個板子。
我卻沒閒心看熱鬧,只因萬壽節一天近過一天,我忙得快要昏頭了。
我幾乎天天往內務府裏跑,還要和皇后宮裏的掌事宮女張姑姑做交接。
麗妃在我誠惶誠恐地領了跪罰後果然沒有改主意。
她仍舊把萬壽節覈對的事情全權交給我,自己只念叨着屆時穿什麼衣裳好豔驚四座。
我累得狠了,幾次三番去棲雲殿找小狗兒的時候趴在桌上睡着。
有時睡醒才猛然發現自己被抬到了偏房的牀上,身上不知道蓋着從哪來的被子。
然而一次從夢中驚醒,卻發現小狗兒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仍舊笑眯眯的,瞳孔卻漆黑如霧。
「你白天去了哪?身上沾的什麼味道?」
我聞了聞衣袖,什麼也聞不出來。
「狗鼻子嗎?我怎麼聞不到。」
小狗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中藥味。」
我恍然大悟。
「今日在鳳儀宮遇到了太子,他去給皇后娘娘請安。」
太子自幼便身體不好,據說是孃胎裏落了疾,日日拿名貴藥材養着。
皇帝子嗣稀薄,宮裏滿共只有三個皇子。
二皇子的親媽貴妃娘娘瘋瘋傻傻,連帶着二皇子也無人問津;三皇子纔剛滿月,年齡尚小。
因此皇帝也對太子寄予厚望,人蔘靈芝不要錢地往太子那裏送。
沒想到我只是見到太子一面,就沾上了藥味兒。
也不知是該說太子果真被藥材浸入味了,還是小狗兒鼻子太靈敏。
小狗兒突然又出聲詢問:「李驕,你覺得太子這人如何?」
我挑眉,搬出來朝野上下一直對太子的評價。
「溫良恭儉,知禮明德。」
「藥罐子當了那麼久,皇帝南巡都不帶他。」小狗兒笑得奇怪,「我覺得此人謙恭其表,陰毒其裏。」
我瞥了他一眼,「慎言。」
-6-
萬壽節當天,宮裏熱鬧非凡。
除了各個藩屬國派遣使節前來朝貢外,連十年未曾進京的靖王都前來給皇帝賀壽。
我站在麟德殿外核對貢禮,眼前卻突然出現一片陰影。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面容俊朗,舉手投足間透着文雅。
但我知道,這位看似溫潤的王爺,實則是北境聞風喪膽的殺神。
就連民風彪悍的燕州,也在他的治理下一片祥和。
「李——」
「奴婢秋蟬見過靖王爺。王爺喚奴婢是有什麼事嗎?」
我低下頭,恭恭敬敬地給對面人行禮。
對面頓了一瞬,纔開口道:「酒氣有些上頭,出來透透氣。
「你現在扶着本王回去吧。」
「是。」
我低眉順眼地扶着靖王的一隻胳膊,他攥了下我的胳膊,把什麼東西塞進了我的袖口裏。
快走進宴廳時,靖王突然開口。
「本王在燕州缺個王府管事的侍女。你如果願意,走時可以和我同去。
「燕州雖比京城寒冷,然而卻更廣闊自由些。」
他若有所指,「忘記往往比記得更難。」
「謝謝王爺垂愛。只是奴婢不懂王爺的話。
「奴婢在宮中太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說不上什麼忘記不忘記的。」
靖王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等他落了座,我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宴廳的一角,眼觀鼻鼻觀心,不四處張望一下。
-7-
宴廳裏原本載歌載舞,一片祥和。
可是鐵勒一部的使節在給皇帝說完賀詞後,突然說要添個彩頭。
那使節微微一笑,身後一名身高九尺、肌肉虯結的大漢大步走出。
「這是我鐵勒部第一勇士,可汗的嫡子,名叫阿赤那鐵骨。
「他自幼習武,力大無窮,今日特來獻醜,想與貴國的太子殿下切磋一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旁邊的可汗豪邁大笑,「讓小孩子打鬧一下,給陛下大壽助助興!」
宴廳內瞬間安靜,樂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身體不好,鐵勒此舉分明是在挑釁。
別說切磋了,太子被這人輕輕一推,恐怕就會倒地不起。
我餘光掃過太子,看見他一向清雅的面容上劃過一絲陰毒。
皇帝遏制住怒氣,緩緩開口:「使節有心了。不過,太子乃國之儲君,身份尊貴,恐怕不便親自下場。」
可汗卻咄咄逼人。
「陛下的兒子是兒子,臣的兒子也是兒子。還是說陛下不願意給臣這個面子呢?」
太子:「你——」
「太子殿下自然身份尊貴,不如我來同這位阿赤那鐵骨切磋如何?」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渾身一僵,控制不住地抬頭去看。
昨天還穿着灰色舊衣的人此時一襲玄色錦袍,腰間掛着雲龍文描金的玉佩映出熠熠冷光。
他靜靜地立在那裏,脊背挺直如鋒,彷彿刀劍未出鞘,已然鋒芒逼人。
一時之間,太子的氣勢竟被他全然壓下。
可汗握緊拳頭:「你是何人?有什麼資格?我兒只和陛下的兒子交手!」
「若論資格,我是該喚太子殿下兄長的。」
他微微一笑,「在下是大明國的二皇子,趙衍。」
在場所有人都被懾住,好像突然想起了宮中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可是二皇子不應該和他那個瘋瘋傻傻的貴妃媽一起待在景陽宮裏嗎,怎麼突然——
只有我一人看着那個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出神,心裏五味雜陳。
小狗兒。
8.趙衍
阿赤那鐵骨被我扼住咽喉的時候,我那皇帝爹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這麼多年過去,恐怕他早就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兒子。
宴會結束後,果不其然皇帝屏退了衆人,唯獨喊我過去問話,美其名曰要嘉獎我。
李驕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滿是擔憂。
我不禁覺得有點好笑,想掐着她的下巴讓她換個表情。
但想了想,我還是安撫地朝她比了個手勢。
意思是夜裏子時,棲雲殿見。
我跟着皇帝走進乾清宮,這也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踏入這裏。
皇帝擺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慈父模樣,好像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承歡膝下一樣。
說什麼衍兒真是長高了、變樣了,這下真是長了大明的氣勢。
我擺出恭敬孺慕的感動模樣,心裏卻幾乎作嘔。
皇帝的母親是戲子出身,老皇帝下江南時風流一夜的結果。
爲着這個,禮部的人當初沒少在老皇帝面前貶低他。
這皇位原本也不該他坐。
他最恨,也最在意自己低劣的出身。
皇帝登基後,不許別人提自己已故的生身母親,好像自己的親孃就是貴女出身的太后一樣。
可有趣的是,他做皇子時偏偏酒後強了地方縣丞的女兒,還惹得如今的皇后、當時的皇妃發了瘋。
我就好像一面鏡子,時刻提醒着他,他的身體裏也流淌着卑賤的血。
因此這麼多年來,他才視而不見貴妃對我的虐待。
只有出身正統、血統高貴的太子,纔是能洗去他身上污點的人,纔是他真正的兒子。
我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快要笑出聲來。
好在他終於圖窮匕見,問出來他真正在意的問題——
「好孩子,告訴爲父。你的武功是哪裏學的?今天又是誰讓你來的?」
9.趙衍
我回到景陽宮時,看到貴妃正端坐在正殿前等我。
她手上的鞭子一把抽在我的背上,和這麼多年來的每一次一樣。
「小賤人!誰允許你去和太子爭風頭的?你這麼個賤人也配。」
我好像感覺不到疼一樣,連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生氣?不是您讓我去殿前的嗎?」
她又一鞭子抽下來,「孽畜,你明明應該跟着最低賤的太監一起幹活,我什麼時候讓你去——」
我微笑着,「可我就是這麼和皇帝說的。
「皇帝以爲你想開了,恐怕馬上賞賜就要送到景陽宮了。
「保不準還要召貴妃娘娘去侍寢,您可做好準備。」
我看着貴妃目眥欲裂的樣子,心裏沒有一絲波瀾。
「不!!!!!都是他!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縱容,皇后那個賤人又怎麼能殺掉我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是小時候的我,恐怕會痛苦地問貴妃:難道我不同樣是你的孩子嗎?
但我只是一把打掉她掐住我脖子的手。
「皇帝想起我這麼大了還住在景陽宮,怕打擾貴妃娘娘清修,準我搬入清晏居獨住。
「我今日是來和貴妃娘娘告別的。」
貴妃驚恐地看着我。
「你、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大力氣?!你方纔爲什麼還站着讓我打?」
爲什麼?
當然是因爲有人會心疼。
不管是真是假。
我湊近了,在貴妃耳旁輕聲道:「我今日見到了太子哥哥,他又是在殿前咳嗽個不停。
「我總覺得——
「他活不長了。」
貴妃撕心裂肺地撲上來,我輕輕一推她便摔倒在地。
貴妃怨毒的咒罵在我耳邊變得模糊,我只想着馬上要見到的李驕。
她會擺出什麼樣的神情呢?
-10-
子時一刻,我獨自坐在棲雲殿裏。
小狗兒,不,應該說二皇子恐怕不會來了。
我正想離開,卻被人一把從身後抱住。
「李驕——」
我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想要跪下來卻被對面人一把攬住。
「奴婢見過二皇子殿下。
「之前奴婢不知是二皇子殿下,言行多有冒犯,奴婢罪該萬死。」
趙衍臉上的笑落下來,眼神好像很受傷一樣。
「姐姐,你真的要同我這麼講話嗎?」
我從前讓小狗兒喊我姐姐,他向來不願意。
可如今貴爲二皇子的趙Ŧű²衍卻能輕易喊出。
這九年來在陰冷棲雲殿相依爲命的日子固然做不得假。
可是趙衍再怎麼不受皇帝重視,再怎麼被貴妃虐待,也是皇家的事。
我一個爲奴作婢的宮女——
「你既然在宮裏,應該對所謂二皇子的處境有所知曉。不管是原來的棲雲殿,還是如今的景陽宮,對我來說都與地獄無異。
「我有幾乎快被貴妃打死的時候,也有餓到在棲雲殿啃樹皮喫蟲子的時候。
「如果不是遇到姐姐,我恐怕早就瘋了或者死了。」
我想起最初遇到趙衍時他乾瘦的身軀,還有身上的處處血痕。
貴妃雖然從前就是皇帝的側妃,卻一直和皇后不對付。
當今皇帝能夠坐上皇位,皇后背後的程家曾出了大力氣。
因此爲了討好皇后,小門小戶出身的貴妃雖空有一個名頭,卻在皇帝剛登基時就被囚禁在棲雲殿裏。
二皇子就降生在棲雲殿裏。
後來皇帝大權在握,又惦記起貌美的貴妃。
可前腳剛接貴妃搬進景陽宮,後腳就被貴妃一口咬爛了胳膊。
人人都說貴妃瘋了,對她避之不及。
於是景陽宮又成爲第二個棲雲殿,把年紀尚小的趙衍也一起困了進去。
-11-
趙衍見我不說話,指着棲雲殿的大門一字一頓道:
「好,我不爲難姐姐。
「如果姐姐真因爲這個身份要和我生疏,那你現在就轉身離開,我絕不攔你。
「我們就當這九年從未見過。」
我躊躇着抬眼看趙衍,手無意識地往上舉,碰到了他寬闊的肩膀,卻聽到他「嘶」的一聲。
「你、你怎麼回事?」
眼前人偏過頭不看我:「你都要和我形同陌路了,還管我作甚?」
我皺起眉,只覺得趙衍還在作小孩子脾氣。
我二話不說將他的上衣向下扯,果然看到背部的鞭痕一直蔓延到肩上,血跡把白色裏衣都染紅了。
「貴妃又打你了?!皇帝都不管嗎!傷這麼嚴重還往棲雲殿跑什麼,不能先處理傷口嗎!」
趙衍看着我的眼睛,聲音平靜得過分:「我如果今日不來,我們還有明日嗎?」
我避開趙衍的眼神,只掏出藥瓶想要給他上藥。
趙衍卻一把抓住我的手。
「李驕,如果你今日要管我,便再不可反悔。
「就像你九年前要給我喫食。
「當時我不曾問你,現在我只給你這麼一次機會。如果你下定決心要管,以後就再也不要想着能輕易將我甩開。」
我嘆了口氣,指腹蘸着藥粉輕輕點在趙衍的背上。
「我把你看作弟弟,我不管你,還有誰來管你呢?」
趙衍輕笑出聲,呢喃的話語裏滿是眷戀。
「李驕,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無論是……」
我的注意力被他背上的傷痕吸引,沒聽清他最後低聲的那句。
趙衍的背肌繃出流暢的弧度,肩胛骨隨着呼吸淺淺起伏。
指腹下的皮膚滾燙,藥粉撲簌簌落在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疤上。
我看着他背上流暢的肌肉線條,意識到當年那個可憐的小孩已經是一個比我還高的青年了。
我不禁想起今天麟德殿上的一幕。
我語氣好奇:「衍兒,你什麼時候學的功夫?」
「貴妃平日裏逼着我和太監一起在御馬廄打掃。
「血衛訓練的營地就在附近,我便偷偷跟着學了兩招。可能我確有些習武的天賦。」
御馬廄?這樣羞辱折磨人的手段,放在貴妃身上倒也不出奇。
我心疼地摸了摸趙衍的發頂。
想收回手時卻被他灼熱的掌心牢牢攥住,動不了了。
至於血衛,那是皇帝養來暗殺、護衛的機構,的確個個武功高強。
可是……
「姐姐,你曾經說過,在皇宮裏要麼向上爬,要麼死。
「你是希望我向上爬的吧?一直到最高的位置上。」
趙衍蹲在我面前,把我的手貼在他俊朗的臉上。
只是他的眼睛被擋在髮絲下面,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要你待在我身邊,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實現。」
果真嗎?
我看着眼前的趙衍,他的身影和九年前牆角蜷縮着的那個陰暗的小孩重疊了。
我又覺得他有點像狗。
-12-
皇帝好像過了十七年,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兒子一樣。
他指了清宴居讓趙衍住,還分了無數僕從,賞了不少物件。
甚至,准許趙衍每日前往太華殿,和太子一起修習功課。
麗妃把書房裏的東西砸了個遍,整個霽月殿裏大氣也不敢出。
「憑什麼!憑什麼只有本宮的肚子不爭氣!
「連蘭嬪那個小賤人今年都生了三皇子,貴妃當初被皇后害小產一次還能生二皇子,怎麼偏偏本宮懷不上?!」
麗妃在萬壽節上打扮得再豔麗,也沒得到皇帝的一句誇讚。
只因爲鐵勒部鬧的事情,皇宮上下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趙衍身上。
我和碧雲低着頭,跪在麗妃面前。
碧雲看我一眼,起身給麗妃捏肩。
「娘娘消消氣。貴妃的爹不過是個地方小官,貴妃本人更是瘋婆子一個,就算有了兒子又怎樣?二皇子這麼多年在宮裏捱打捱罵被貴妃折磨,陛下之前也沒有管過。
「我們娘娘的兄長可是正三品的嶺南總兵,娘娘的爹更是從二品的水師提督。
「前幾天沿海剛打了勝仗,後腳陛下就給娘娘送了三尺高的珊瑚樹。就算娘娘沒有子嗣,陛下對娘娘的器重也——」
「啪」的一聲脆響,碧雲的臉被麗妃扇歪到了一邊。
「蠢貨。」
麗妃冷聲道:「我爹Ṫŭ̀ₖ和兄長手裏有兵權,陛下自然器重。
「可如果我一直沒有子嗣,這兵權便更容易成爲陛下眼中的釘子。」
我從前以爲麗妃眼裏只有擺弄衣裳、撒嬌爭寵的事情,現在看來也並非如此。
也是,這皇宮裏的人有哪個是真正簡單的呢?
麗妃衝我抬了抬下巴,「秋蟬,你有什麼想法。」
我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娘娘,奴婢愚鈍,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本宮恕你無罪。」
我開口:「母憑子貴,子憑母貴。只是生恩不比養恩貴,貴妃這些年對二皇子殿下可沒什麼養恩……」
麗妃挑眉看了我一眼。
她低聲自語:「而且就貴妃那個瘋樣子,恐怕也沒幾年好活。皇后那麼恨貴妃母子,屆時又不能指給皇后養……」
我依然端正跪着,不再講話。
-13-
文華殿的大學士盛讚「二皇子慧心天授,目即成誦」,趙衍在朝中一下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他變得很忙,皇帝更是隔三岔五召他去御書房問話。
就連他現在住的清晏居里也多半都是皇帝的人,名爲伺候,實則監視。
只是不知趙衍憑什麼本事甩脫這些人的,他照舊要同我隔日在棲雲殿見面。
我不再教他讀書認字了,大部分時間我們只是坐在一起喫飯、講話。
好像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
「姐姐,今日白天見到你,你就那麼遠遠地喊我二皇子殿下,真讓我痛心。」
趙衍坐在棲雲殿花園的石凳上,擺弄着我的手指,好像小孩子找到什麼很好玩的玩具一樣。
我戳戳他的手心,有點無奈。
「宮裏那麼多人,我不喚你殿下喚你作什麼?你是想我被砍頭嗎?」
趙衍笑眯眯地:「那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總不該這麼喚我了。」
我輕聲:「衍兒……趙衍。」
「今日麗妃同你單獨說了些什麼?」
麗妃近來頻頻向趙衍示好,給清晏居送過些小物件。
甚至皇帝來霽月殿時,麗妃還掉了幾滴眼淚,說心疼二皇子自幼可憐。
——而相對的,那邊皇帝送給景陽宮的賞賜,則統統被貴妃扔了出來。
還有宮人說,貴妃的癲病更重了,每天坐在宮門口咒罵不止,聲如鴞啼,聞者悚然。
趙衍嗤笑:「麗妃沒有兒子,便想要我做兒子。」
「可我不想。」趙衍終於玩夠了我的手指,用大掌插進了我的指縫裏,「李驕,我只要有你這一個親人就夠了。」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衍兒,在真正能夠隨心所欲之前,很多時候不能那麼任性。」
我提醒他,「麗妃的背後是容家。」
趙衍笑得無害,眼神卻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他好像一隻吐着信子的蛇。
「放心吧,我只是不想再多個莫名其妙的娘。
「至於容家,大家自然可以互利共贏、各取所需。」
-14-
年關過完,靖王即將返回燕州,我想辦法和他見了一面。
他接過我遞給他的信紙,又問了一遍我要不要和他走。
他說不用擔心,他有辦法悄無聲息地將我從皇宮裏帶出去。
我搖了搖頭。
「多謝靖王殿下。替我向……他問好。」
靖王長嘆一聲,不再多勸。
看着靖王的背影,我想起自己在信件上結尾的那句。
【今年已是崇寧十九年,然舊事仍不敢忘。】
告別靖王后,我去見了位故人。
當初和我一同進宮的小德子,如今已是尚寶大監。
次日,太子在上駟院練習騎射時意外摔傷。
皇上體恤太子傷情,宣佈三月份春狩由二皇子趙衍同往。
-15-
據說太子在東宮發了大脾氣,上上下下懲處了幾十個宮人。
東宮裏連續幾天哀號聲四起。
然而不管怎麼調查,這似乎都只是一場意外。
趙衍和容傢俬下來往得愈發密切,麗妃近日也時常和孃家書信。
但在霽月殿,麗妃卻顧自嘆了口氣,評價趙衍「絕非善類」。
她當時盯着我的臉出神,最後幽幽地說了一句。
「秋蟬,你說搭上二皇子這條線,是否是引狼入室呢?」
我跪在地上,身子俯得很低。
「奴婢愚鈍,不敢妄議娘娘大事。
「但倘若有奴婢能夠爲娘娘做的事情,奴婢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麗妃不屑地哼了一聲,揮揮手讓我下去了。
「量你一個小宮女,也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不過本宮也不會害你,說不定還讓你攀上高枝了呢。」
……
自那日起,凡是與二皇子有關的差事,麗妃都交由我去做。
如果有同清晏居打交道的事情,更是通通交到我身上。
麗妃要我同她彙報趙衍的行蹤。
趙衍對此心知肚明,卻從來不問我,好像也不曾懷疑過一樣。
每每到清宴居,他都要磨着我講半天話,還要一起喫飯。
他也不允許我私下給他行禮、喊他殿下。
一切都好像還是當初我喊他「小狗兒」時那樣。
只是有的時候,他笑着看我的眼神讓我莫名有些不安。
畢竟一條好狗,總不該有這種眼神。
但不管怎樣,在三月十五,皇宮的馬車浩浩蕩蕩地向木蘭圍場出發了。
-16-
馬車上,麗妃打扮得花枝招展,頭上的珠翠快要把人的眼閃瞎。
原因是皇后心疼太子,執意留在宮中陪同太子養病;而貴妃的瘋病更是日漸嚴重,已經不被允許出景陽宮的大門。
此次春狩雖然也有蘭嬪、惠嬪等一衆嬪妃陪同,但其中當屬麗妃的位分最高。
麗妃的轎子就跟在皇帝的玉輦之後,她這次可算揚眉吐氣了一把。
我原本正服侍麗妃梳妝,她卻揮揮手喊了碧雲來替我。
「秋蟬,今日小廚房做的酥酪不錯,你去給陛下送一份,給二皇子送一份。」
麗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二皇子隨行沒帶什麼人,你給二皇子送完便留在他的馬車上吧。
「以免二皇子跟前少了伺候的人,倒是本宮沒有安排得當了。」
我應了是,一旁的碧雲向我投來怨毒的眼光。
我走得急,以至於沒有聽到身後麗妃對碧雲說的話。
「笨丫頭,你倒是還嫉妒秋蟬。真以爲這是什麼好差事嗎?
「你只看着二皇子容貌好,他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17-
我登上皇帝的玉輦時,恭恭敬敬地把頭埋得很低。
「陛下,這是麗妃娘娘喚奴婢給陛下送來的糕點。」
「麗妃有心了。」
我行禮告退,卻突然被皇帝喊住。
「等等。
「你抬起頭,讓朕看看。」
我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假裝驚慌失措地抬起頭。
皇帝看着我,「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秋蟬。」
「秋蟬……」皇帝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這名字不好。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可曾聽過這句古語?」
我覺得有些好笑。
名字好與不好,不都是他們這些貴人隨手取的。
別說名字了,就算是性命,也不過是皇帝口中的一句話。
但我只是重新低下頭,「陛下恕罪,奴婢沒讀過幾天書,並不曾聽說過這句古語。」
皇帝意興闌珊起來。
「一個宮女……算了,下去吧。」
我一副怯懦模樣告退,實則努力剋制住心中的殺意。
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轉身上了二皇子的馬車。
才掀開轎簾,就被人拉進了懷裏。
「姐姐……我們多久未見了?我好想你。」
-18-
溫熱的氣息撲在我的頸上,我想把趙衍推開,卻沒有推動。
我皺眉,小聲急促道:「二皇子殿下,這裏這麼多人,還請您注意分寸。」
趙衍把耳朵朝我湊近了些。
「李驕,你說了什麼?我聽不清。」
「二皇子殿下——」
我的脣碰到了一處柔軟,我立刻收了聲。
趙衍笑了笑,骨節分明的手摁在我的脣上,把我的口脂揉開了點。
「別怕,這裏都是我的人。」
我偏頭看向馬車一側,那裏站着的是位伺候皇帝的公公,我有幾分眼熟。
「也是我的人。」趙衍輕輕把我的頭扳過來,懶散地倚在座位上,「他有把柄在我手裏。
「姐姐,你最近真的好忙。我們整整五日未見了。」
是嗎?
麗妃最近交給我不少事情做,靖王那邊也有書信遞來。
仔細一想,確實有幾日沒見了。
我與趙衍對視,忍不住顫了下睫毛。
末了,我開口:「麗妃要我監視你。」
趙衍並不驚訝,只是緩緩把我鬢邊的碎髮理好。
「麗妃待你不好。」
趙衍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盤中的酥酪,轉手扔到了一邊。
他不知從哪裏拿了桂花糕,拈起一塊喂到我嘴邊。
「若我以後當真更進一步,怎麼可能善待麗妃安插在身邊的人?」
我喫了口趙衍手中的桂花糕,由着他抵在我肩膀上,用頭髮蹭我。
像狗。
「但我不會這樣做的,姐姐。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好不好?」
這下更像狗了。
我拍了拍他的脊背,「好啊,我相信我們衍兒。」
趙衍抬起頭,一雙鳳眼彎成月牙,脣邊的虎牙若隱若現。
「李驕,你臉紅了。」
……
下了馬車,我臉上羞赧和悅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淡漠。
我把壓在舌根下的桂花糕吐了出來。
-19-
快到圍場時,我回到麗妃身邊覆命。
麗妃也不問我趙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她只看到我脣角花了的口脂,便很是滿意,索性叫我這幾天都在趙衍營帳旁伺候着。
午時,皇帝登上祭壇焚香,又說了段激勵羣臣的話語。
「春狩獵得最多者,賞御賜玄鐵寶劍、黃金萬兩!」
宣佈開始的鼓聲剛響,一道箭光便已搶先破空。
「中了,中了!」
一旁的小太監激動地大喊,快步跑去將獵物拖到中間。
一隻白鹿昏死過去,而那箭矢,居然正正好好插在鹿的一隻眼睛上!
衆人大驚。
回頭看去,趙衍正意氣風發地騎在一匹純黑色的汗血寶馬背上。
饒是皇帝,也忍不住拊掌誇讚。
「我兒好箭法!」
趙衍慢條斯理地收起長弓,遠遠向衆人點頭示意,而後率先進入林中。
緊接着,衆人也四散開來。
-20-
我和幾個宮女太監不遠不近地跟在趙衍身邊。
他幾乎箭無虛發。
不一會兒,周圍就落下不少野兔、狐狸的屍體,幾個小太監跟在趙衍後面撿。
我正走神,趙衍卻回頭了幾步。
黑色駿馬停在我的面前。
「你會騎馬嗎?」
我搖了搖頭。
趙衍勾脣看我,然後突然俯下身子,一把將我撈起,穩穩坐在他的身前。
眼前場景變換太快,我忍不住輕呼一聲。
「姐姐別怕。」趙衍附在我的耳邊低聲道。
他握住我的手,帶我抓緊了繮繩。
我有些無奈:「好玩嗎?好不容易太子不在,我以爲你今日要在皇帝面前爭個頭名。」
趙衍嘴角的笑容絲毫未動,眼神裏卻浮出一抹嘲弄。
「我這些日子已經夠張揚了。再出出風頭,恐怕皇帝裝也裝不下去了。」
趙衍眉眼彎彎:「我倒是無妨。只怕如果皇帝找理由發落我,平白惹得姐姐心疼。」
我一時語塞。
突然,趙衍摩挲着我的手心開口:
「李驕……你當真不會騎馬?」
他忽地加重力道,摁得我手掌生疼。
我甩開他的手,羞惱地瞪他。
「我剛進宮時做過灑掃宮女,也在浣衣局洗過衣服。
「我手上有繭纔是應該的,並不像你們這些貴——」
話說一半,我突然想起趙衍童年悲慘的經歷,停住了嘴。
「我是你撿來的小狗兒,自然不是什麼貴人。」趙衍的呼吸拂過我的耳垂,「我們兩個可憐人,合該湊在一起。」
貼得太近了。
我挺了挺背,想要離趙衍遠一點。
可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伴隨着一聲虎嘯,林子裏突然衝出來一隻黑斑大虎。
-21-
這畜生一口咬在馬的後腿上,被趙衍用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馬受了驚,一下子慌不擇路地向叢林深處跑去。
「別慌,抓緊我。」
趙衍攬着我的腰,大腿死死夾住馬身來控制住馬匹。
而另一邊,老虎被抽痛之後非但沒有退開,反而眼露綠光,更加瘋狂地追在我們身後。
眼見着前面就是山崖,趙衍拍了拍我的手。
「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往側邊跳。」
三、二、一。
我咬牙跳下馬,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
趙衍牢牢抱住我,一手護着我的頭,一手攬住我的腰。
我砸在趙衍身上,沒有傷到分毫。
下一秒,趙衍向老虎連射三箭,正射在老虎面中。
老虎這才終於斷了氣。
我站在原地發抖,趙衍安撫地把我摟進懷裏。
他拍我的頭,就像我曾經無數次這樣安撫他一樣。
「好了,好了李驕。沒事了。」
-22-
可春狩的場地都是提前排查過的,絕不會出現這麼大的老虎。
更別說那老虎還不怕痛,被打了也繼續追我們。
這老虎分明有古怪。
趙衍走近老虎的屍體,掀開它的眼皮看了看。
「有人下藥了。」
我皺緊眉頭,「是……」
「是皇后。」
趙衍慢條斯理地從袖口裏取出一把小刀,指腹輕輕撫過刀鋒,似是確認鋒利程度。
下一刻,刀刃直入虎皮。
尚存餘溫的虎屍被徑直剝開,鮮血順着刀鋒蜿蜒而下,落在趙衍修長的指節間,甚至濺上了他的臉頰。
他卻渾然不覺,仍舊笑得眼尾彎彎,像是做了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拿這虎皮給姐姐做個毯子好不好?」
我拿手絹輕輕擦掉了他臉上的血跡。
「你怎麼知道是皇后的人?」
「之前跟着我們的太監裏有人拿着程家的令牌。」趙衍的笑意未減,眸光裏卻滲着細細密密的寒意。
他微微側首,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笑意更深了些,聲音輕緩得像是在哄人:「不過,這些人現在應該已經斷氣了。」
-23-
我和趙衍回去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可卻沒人向皇帝那裏彙報,也沒人外出尋找過我們。
好像身爲二皇子的趙衍沒出現在晚宴上,反倒是正常的。
我知道從前貴妃被囚一事和皇后脫不了干係,沒想到她恨得連趙衍也不放過。
也是,趙衍被貴妃虐待數十年,喫穿用度幾乎和乞丐無異。
作爲後宮之主的皇后,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陰私呢?
更別提趙衍現在似乎有了和太子爭一爭的銳氣,皇后自然想先下手爲強。
至於皇帝……
我想起馬車裏那張威嚴的臉,幾欲作嘔。
到了戌時,麗妃派碧雲來給我傳話,說讓我今夜不用回去伺候了,就跟在趙衍身邊。
碧雲說這話的時候恨不能把我喫了,眼睛都能射出毒液來。
亥時,趙衍似乎是在營帳裏歇下了。
我站在營帳外守着,早春的夜很涼,寒風吹得我手腳冰冷。
我卻渾然不覺,腦子裏飛速想着近日發生的種種事情。
總覺得似乎有不對的地方。
突然,我聽見趙衍在帳裏喚我「秋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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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被趙衍捂在懷裏,無法掙開。
「李驕,你現在還同我害羞了?」趙衍笑笑,戲謔道,「我小的時候,你大冬天掃完地還要把手伸進我脖子裏鬧我、冰我。」
我笑了笑,認真地用眼瞄着趙衍的眉目,想從中看到他小時候的樣子。
「再說——」趙衍彎着眼睛,神情意味不明。
「麗妃喊你來,可不是要你在門外站一夜的。你這樣回去又要挨罰。」
我心裏一顫,好像再也無法把眼前人和當初那個髒兮兮的小狗兒重合了。
可下一秒,他就抱了牀被褥鋪在地上。
趙衍端坐在被褥上,好像從前坐在棲雲殿草堆上一樣。
「你睡我牀上,我睡這裏。」
我躺在趙衍的牀上,闔着眼,卻久久無法入睡。
腦海裏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纏繞在一起,過ŧùₙ去的、現在的。
我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松動了,好在很快我就又麻木了。
半晌,趙衍突然開口。
「北邊春旱嚴重,牧民帶着牲畜四處遷徙。爲着這個,鐵勒一部屢屢在北境滋事。
「太子臥牀養病,私下卻和程家、李家接觸不斷。他有些急了。」
……趙衍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他又爲何要同我講這些?
我對這些消息並不感到驚訝,但從趙衍口中說出卻使我心驚。
趙衍半支着身子,伸手給我掖了掖被角。
「睡吧,姐姐。
「回去之後,恐怕再難有幾個好眠的日子了。」
-25-
春狩的最後一日論功行賞,平陽侯獵了最多的獵物,被皇帝盛讚寶刀未老。
平陽侯大笑,而後突然開口,說自己有個不情之請。
「小女前兩日見了二皇子殿下的英姿,一直心裏記掛,纏着老頭子我來開這個口。
「聽聞二皇子還未有婚配,不知道我平陽侯家的掌上明珠與之相配如何?」
衆人望去,平陽侯府的嫡女薛宛瑩身着一身勁裝,看上去英姿颯爽,臉上卻難得露出些小女兒家的羞赧。
臺上的麗妃皺了皺眉,皇帝卻神色未變。
皇帝笑了笑,問趙衍:「衍兒,你意下如何呢?」
「感謝平陽侯府的抬愛。」趙衍向平陽侯行了禮。
「只是兒臣似乎在武藝上頗有建樹,便也有了征戰沙場之心。屆時有父皇和太子坐鎮中央,兒臣則殺敵戰場爲我大明開疆擴土,方不負父皇教誨與天下百姓之望。
「只是如此一番,唯恐誤了侯女的好年華,因此趙衍不敢應下。」
那頭薛宛瑩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皇帝打斷。
皇帝敲了敲桌子,「我竟不知衍兒還有如此意向?」
趙衍神情坦然:「我自小疏於學問,現在學來也不過能複述背誦些古文,於政事上恐怕會辜負父皇期待。
「因此便想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也好將來輔佐父皇和兄長。」
趙衍一段話回答得滴水不漏。
若不是我知道他私下的種種,都想要給他鼓掌了。
-26-
回宮之後,麗妃第一時間把我單獨喊過去,詢問我在圍場時的情況。
趙衍拒絕了平陽侯的事情讓麗妃又喜又懼,心裏猜測不斷。
麗妃想要趙衍的正妃姓容。
她當然不覺得一個不受寵皇子的皇妃能給容家添光加彩。
可如果是將來鳳命加身,那自然就不一樣了。
誰知還沒等麗妃往趙衍身邊塞容家的人,那邊平陽侯就捷足先登。
可趙衍爲何拒絕?
麗妃神色莫測地看着我,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據實給麗妃答覆,說春狩時我與二皇子之間並未有什麼。
「什麼?!你在趙衍營帳裏站了一夜,什麼都沒發生?」
麗妃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廢物!空長了這麼張有點姿色的臉,勾引人都不會。」
碧雲站在一旁看我,眼睛裏是止不住的得意。
等麗妃發完一通脾氣,我退下時臉已經腫得老高。
「哎呀呀,我們秋蟬妹妹,春狩前還那麼得意,怎麼回來成了這麼一副模樣。」
碧雲捂嘴笑,語氣裏滿是奚落。
我不理她,自顧自做着手裏的活計。
碧雲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更加惱怒。
她貼着我的耳朵,陰惻惻道:「還是因爲二皇子殿下發現你已經不是處子之身,嫌棄你髒呢?」
我手猛地一頓。
「我之前見過你深夜從棲雲殿裏出來——
「秋蟬,這廢棄冷宮裏是有哪個色膽包天的賤侍衛,還是愛玩宮女的老太監,值得你不知廉恥地去夜會姦夫?」
我面無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從未去過棲雲殿。」
-27-
我確實有段時間沒去棲雲殿了。
之前在麗妃的授意下,我經常來往趙衍的清宴居,因此同他見面也是在那裏。
碧雲十有八九是不敢確定,想來詐我。
不然她早就捅破此事了。
趙衍近日忙得出奇。
太子的腿疾好了大半,急於在政務上表現自己,朝堂上連連遞摺子。
又說要興修水利,又說要減免賦稅。
可皇帝卻不急不緩,反而分了些政務給趙衍做,惹得衆人猜測不斷。
趙衍沒有推辭,但做事中規中矩。
沒出什麼差錯,卻也沒什麼出彩的地方。
傳聞當初對趙衍稱讚有加的大學士又暗自嘆氣,說他「雖文采斐然,實務平平」。
即使如此,聽聞東宮裏宮人被責罰的次數還是多了不少。
宮女太監去東宮送東西都避着躲着,恨不是仇人替自己去。
麗妃原本計劃未成,遷怒於我,將我重新降爲雜役宮女,只在霽月殿做些製冰、浣衣的累活。
可她往趙衍那裏送了幾個容家的遠房女子,都被趙衍「請」了回來。
偏偏趙衍還隔三岔五同麗妃詢問我。
麗妃無法,只得又故技重施,要我多與趙衍往來。
趙衍多次開口問我,想要我直接去他那清晏居做事。
我屢屢拒絕,說麗妃娘娘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只想跟在娘娘身邊。
他挑眉看我,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
我猜他不信。
28.趙衍
我當然不信。
我時常會想,李驕是不是真的沒有心?
我拒絕了平陽侯的那日,李驕問我爲什麼。
她說,平陽侯坐擁晉州精卒,麾下軍士驍勇善戰。
她說,平陽城有鐵礦鹽池,還監管兩處渡口的關防。
她說,平陽侯很寵這個獨女,婚事對我有利無害。
我恨得出奇,恨不能把她鎖在棲雲殿裏,讓她日日夜夜只看着我。
但我實則對她無計可施。
因爲是我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我。
李驕把我當作養來咬人的狗,高興時候逗一逗,發現狗有了別的心思就想要扔掉。
但我從小沒體會過什麼好。
皇帝、皇后、貴妃……
似乎每個人都恨我出生在了世界上。
我被取名「衍」,衍是多餘的意思。
我像個多餘的幽魂在皇宮裏遊蕩。
在八歲之前,我的世界裏只有寒冷、飢餓、疼痛。
直到我在棲雲殿遇到了李驕,讓我第一次體會到溫暖。
我剛開始惡劣地想,如果有天李驕的面具被戳破了,那一定很有趣。
到了後來,我只覺得:無論真情還是假意,我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一直在我身邊。
突然,我的窗外傳來三聲清脆的叩擊,那是我與冷鋒約定的暗號。
太子近日來太心急了,在下面小動作不斷。
皇帝有些不滿,頻頻讓血衛外出做事,想要給太子一點警告。
冷鋒連血衛的衣服都沒換,就來找我彙報,想必是有大事發生。
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我又想起李驕來。
她想要什麼,我便替她拿來什麼。
我要讓李驕離不開我。
只是那時的我也無法想到,李驕遠比我想象得更加心狠。
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
-29-
到了七月,一聲帶血的悲號響徹京城,打破了皇宮連日來的平靜。
平渡縣縣丞狀告雍州刺史程珣勾結欽差、私吞賑災糧款。
縣丞一路從冀河故道跋涉三百餘里,到京城時已衣不蔽體、腳底潰爛。
他跪在午門時,懷裏還抱着一個斷了氣的孩童屍體。
那孩子四肢瘦得貼緊骨頭,肚子卻腫得很高——
喫觀音土的餓殍。
此事一出,朝堂立刻炸開了鍋。
從五月起,中西部就連日不雨,各處都傳來旱情,其中當屬雍州最重。
皇帝兩次前往城郊祈雨,皇后也在後宮帶領衆人誦經祈福,可老天仍然沒有降下一星半點。
於是朝廷撥款六十萬兩白銀、五十萬石糧食,特派遣賑災欽差兩名,前往雍州賑災慰民。
這段時間朝前朝後似乎都忙個不停。
先是麗妃同容家捐款十萬兩白銀,得了皇帝的嘉獎,皇帝一連幾日都宿在霽月殿裏。
後是太子三請四奏要求親自前往雍州賑災,被皇帝體恤身體爲由制止,直到雍州來信稟報災情一切向好才消停。
可轉眼間縣丞泣血的字字句句,讓所有人都噤聲了。
而雍州的刺史程峋,正是當今皇后的親堂弟。
-30-
我聽到趙衍要去賑災時的消息時,正在給麗妃梳頭,不小心用了力氣,弄疼了麗妃。
麗妃卻難得沒有發脾氣。
「陛下還真是偏心……皇后那個賤人生的孩子,就這麼得他的意嗎?」
麗妃死死抓着手絹,「出了這檔子事,居然先免了太子的朝,罰俸一月。」
名爲懲戒,實則是免去太子在堂前被御史臺攻訐。
事情沒調查出來,就先以儲君失察、未關心天下疾苦爲由把太子摘了出去,只能說皇帝對自己這個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
——畢竟此事一出,太子本人就算真的不知情,他的黨羽也必定參與其中。
程家經營雍州幾十年,雍州官場幾乎盡爲程氏門生故吏。
如今趙衍奉命前往賑災,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爲過。
更何況皇帝只是輕飄飄地任命趙衍爲賑災欽差,讓戶部撥下五萬兩白銀。
只有五萬兩白銀。
其餘的糧食,是要趙衍硬生生從雍州程家那裏摳出來。
對皇帝來說,此一行既是對趙衍的試探,也是對程家的敲打。
至於趙衍能不能活着回來,百姓能不能得到安置……都並非皇帝關心的事情。
幾十萬災民,也不過是權力交鋒的工具。
「罷了。」麗妃把手絹丟到地上,一副乏了的樣子,「秋蟬,你同趙衍一起去雍州。
「如果他死在雍州了,本宮還是趁早做別的打算。
「如果他真能把事情辦好,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那京城真是要變天了。」
-31-
獵隼盤旋起飛之時,我和趙衍一行人也啓程了。
當時趙衍看到隨從中站着的我時,原本笑着的脣角微微一滯,眼底幽深得彷彿摻了墨汁。
他扣住我肩膀的指尖冰涼,帶着一絲令人發寒的纏繞感。
「別鬧。」他低聲哄着,透着一股刻意的耐心,「你不該在這裏。」
我沒有動。
「你小時候,我給你念《承平政要》,其中說『一絲力盡,便是爲民盡責』。」我平靜地抬眼看他,「我能做的不多,但也許能幫到你。」
趙衍還想說什麼,我緩和了語氣,捏了捏他的手指。
「此行太遠了——我擔心你。」
趙衍垂下眼簾,脣角的弧度緩緩收斂。
「李驕……我有時真不知道拿你怎麼辦纔好。」
難得看到趙衍沒有故作開朗地笑,我幾日來繃緊的心居然鬆了一下。
真有意思。
-32-
車馬一連走了四日,然後在武功縣的一個小鎮歇下了。
到明日再走一程,就到了雍州的治所。
沿途四處都有災情,但靠着官府的救濟,百姓還勉強維繫着生活。
只是不知道到盤根錯節的雍州,又會是怎樣可怖的景象。
我悄悄走到荒僻的地方,吹了聲口哨。
一隻巨大的海東青盤旋而下,穩穩地站在我的肩膀上。
我從它的腳上取下字條,正要展開,卻被一個人牢牢扣住了手腕。
是一個戴着黑斗笠黑麪紗的人。
這人低沉着嗓音:「海東青……你說我要是掐死這鷹,二皇子舍不捨得治你的罪?」
我不動聲色,另一隻手卻悄悄摸懷裏的匕首。
「我一個宮女,死在這荒山野外都是小事,可耽誤了二皇子的事可就是大事了。
「你說是嗎——姑娘?」
對面一怔神,我立刻用刀挑開她臉上的面紗。
雖然她有意做了男裝扮相,但我還是一眼認出。
——不是別人,正是平陽侯府的嫡女,薛宛瑩。
-33-
於是第二日,在前往雍縣的小路上,我們一行人突然遇到了被匪徒劫持的商隊。
趙衍帶着的護衛立刻將其解救下來。
這商隊原是要往南邊販糧,現在得知了趙衍來歷,少東家立刻表明願意同往,把所帶的兩萬石糧食悉數捐給雍州。
一則是感謝二皇子救命之恩,二則也是行善積德。
皇帝指來的欽差副使薛明薛大人也不禁喜上眉梢,說老天爺都在幫二皇子。
可等到薛明不在了,趙衍立刻換了副面孔。
他笑着看向「少東家」,眼底卻漆黑如深潭。
「薛小姐如此大費周章……不知平陽侯是有何指教?」
「還不是你那侍女出的好主意!我還費勁找來些人假扮山匪,就爲了不讓薛明懷疑。
「至於原因嘛。」薛宛瑩含羞帶怯地看了眼趙衍,「自然是因爲我心悅你,想要幫幫你。」
-34-
趙衍看了我一眼,我低頭道:「殿下和薛小姐商量重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不許!」
趙衍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他頂了頂腮,看我好似在看仇人。
是我礙了他的好事嗎?可我要走也不許我走。
我只得繼續站着。
趙衍面無表情地轉向薛宛瑩,語氣冷若冰霜:「如果平陽侯府連開誠佈公都不肯,那便沒有合作的必要了。」
「好吧。」薛宛瑩聳聳肩,「我爹說你不好糊弄果然是真的。
「如果真能把程家拉下來,平陽與雍州之間的水利權,要從雍州手裏還給平陽——屆時二皇子立了大功,恐怕也就是你在皇帝面前一句話的事情。」
平陽與雍州接壤,但中間冀河的水利治理權卻被皇帝交在程家手裏。
不過我和趙衍都清楚,平陽侯想要的絕不只是水利。
兩萬石糧食說多不多,恐怕只能供災民喫上兩三天。
但對即將抵達雍州的趙衍來說,卻是能迅速安撫百姓的良藥。
平陽侯此舉,恐怕更多是爲了以後投石問路。
果然,薛宛瑩繼續道。
「相比於日後給二皇子錦上添花,我平陽侯府更想做雪中送炭、慧眼識珠的人。
「不過——」薛宛瑩話鋒一轉。
「我喜歡你也是真的嘛。你相貌好、武藝高,若是你願意娶了我,平陽侯府自然便和你綁在一起了。
「要不要考慮考慮呢,二皇子?」
-35-
趙衍嗤笑一聲,薛宛瑩也不惱,只在臨出門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爲趙衍會問我怎麼遇見薛宛瑩的,心中已打好腹稿。
誰知他竟沒有問起,只是湊近了問我:「李驕,你覺得我容貌好嗎?」
我看了他九年,從瘦小的孩童看到現在長身玉立,是分辨不出容貌好壞的。
不過大概確實是容貌好吧。
畢竟在雍州刺史程峋給趙衍辦的接風宴上,連程峋身旁的美妾都頻頻偷看他。
程峋推了一把那美人,揚聲大笑。
「二皇子果然是風華冠絕啊,我看柔姬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獻身了。柔姬啊,是我待你不好?」
柔姬嬌嗔了一句「老爺」,卻從善如流地想要碰趙衍的胸膛。
趙衍避開,一把攬住我的腰,把我順勢按坐在他大腿上。
他語氣狎暱:「驕驕兒,刺史大人的好意我不敢推辭,你可不要回去同我喫味。」
我順着趙衍意,故作姿態地推了他一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殿下昨夜纔剛剛……現在倒成奴的不是了。」
程峋油膩膩地看我一眼,立刻嘖嘖幾聲。
「這嬌嬌兒果然是嬌嬌兒,難怪二皇子辦差都不捨得把美人留在宮裏。也難怪柔姬都不入二皇子的眼了。
「罷了罷了!二皇子有此等美人在懷,程某也就不做惡人了。來,喝酒!」
我紅着臉,斟了一杯酒抵在趙衍脣邊。
趙衍把着我的腰一口飲盡,一副紈絝模樣。
旁人看上去,好像我正細密地親在趙衍臉側。
實際我並未碰到他分毫。
我在趙衍耳邊冷聲:「少喝點,別誤了正事。」
趙衍臉上風流的笑意未變,聲音裏卻沒有一絲醉意。
「放心。」
-36-
夜深人靜之際,我和趙衍避開護衛,走到了程府旁邊的小巷裏。
正要離開,旁邊傳來一聲輕咳。
薛宛瑩抱臂看着我們,「你們去哪?我也要一起。」
她抬起下巴點了點身後的馬車。
「我白日換了輛馬車,不會引人注意。」
趙衍皺眉,我先他一步上了馬車。
不管平陽侯府所求爲何,最起碼在對付程家的事情上,他們絕對是值得信任的。
薛宛瑩瞪我一眼,小聲嘟囔了一句。
「到哪都要帶着她,真煩。」
不過很快,她就沒心思同我置氣了。
在城南荒地看到的景象,我想我們三人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37-
那片皸裂的荒地上,竟然足足藏着幾千人。
或者與其說是荒地,不如說是程家造的亂葬崗。
空氣中盡是腐臭的味道,一層層白骨堆成小山。
而還活着的災民卻渾然不覺。
他們全部瘦得駭人,雙目無神地坐在Ṫü₁地上,甚至分不清他們和屍體。
有孩童抓着地上的枯草塞進嘴裏,拼命嚥着嚥着突然吐出來,乾枯的雜草上還帶着血。
可白天程峋帶我們在城中看的,卻是一幅井然有序、災民正身穿舊衣領粥的場景。
那粥插筷不倒,人人和我們稱讚程大人體恤百姓。
只是我當時握住那「災民」的手,便立刻知道了不對。
真正的農人,怎麼會有如此細膩的一雙手?
-38-
薛婉瑩怔怔道:「他們……他們……居然這麼多人都還醒着。」
我看了她一眼:「他們怕睡着了被人喫掉。」
薛婉瑩好像突然反應過來,瞪大眼睛看着旁邊一人嘴裏的肉。
她止不住地發抖,幾乎張嘴要叫。
我聽到遠處的馬蹄聲,一把捂住她的嘴,和趙衍一起隱沒在一旁的陰影處。
程家的家丁騎着高頭大馬,拿鞭子又趕進來一批人。
他們談笑風生間,還拋入一具具新屍。
「鬧事的都趕來了吧?可別再有個破縣丞跑到京城告狀。」
「怕什麼,二皇子收了老爺的銀票,來這邊也不過是做做樣子。」
「說得也是。這二皇子沒權沒勢的,可比不得我們程家的太子和皇后娘娘。他倒是也得敢查!」
幾人唸叨着晦氣,趕完人就迅速離開了。
薛婉瑩向前走了幾步,卻突然踩到了什麼東西。
一個眼球被挖去的男人大張着嘴,指尖深深摳進泥土裏,正竭盡全力向我們爬來。
我從袖中掏出一粒藥塞進男人嘴裏。
男人感激地看着我,終於嘶啞着把話說了出來。
「一、一石糧……八斗沙……
「程家賞的、賞的……黃金……雨,澆得白骨……開……紅花……」
語畢,男人便嚥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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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糧,八斗沙。
程家賞的黃金雨,澆得白骨開紅花。
程峋私吞了朝廷的錢款和賑災糧,把糧食摻滿沙子煮成稀薄的粥發給災民。
災民喫不飽,甚至餓得易子而食。
人心惶惶,終於有百姓受不了了,來到程府的高門前哀求。
可程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將災民都趕到了荒地裏,任其自生自滅!
雍州下設的幾個縣,更是一粒米都收不到。
那些官員幾乎全部同程家沆瀣一氣。
但有不從,也被程峋或威逼,或利誘。
只有平渡縣縣丞拖着一身血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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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衍回去之後,房裏亮了一夜的燈。
可無論城南荒地裏的場景多麼觸目驚心,第二天程峋帶我們看的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早,程峋便請我們坐上八駟鏤金嵌玉輦,說要帶趙衍看個好地方。
薛明詢問了一句,是否還要去看下設縣裏的災民情況。
程峋就立刻往他手裏塞了幾張銀票:「薛大人和殿下遠道而來實在是辛苦,雍縣看完能和陛下回話便罷,何必一一受累呢?」
薛明眼觀鼻,鼻觀心,立刻閉了嘴。
一路上馬前鳴鑼開道,護衛簇擁,甚至打着「雍州府」的大旗,好不氣派。
程峋儼然已是雍州的土皇帝。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幾乎都驚呆了。
已經將近八月,可白玉雕刻的拱門裏,竟然還灼灼盛開着各式各樣的珍品牡丹!
程峋得意揚揚:「此處名喚『黃金園』,是程某費心修建了兩年才完成的。」
——沒想到在雍州,程峋居然修了一個數百畝的牡丹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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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中心的觀景樓叫作黃金臺,從上可以俯瞰整個園林的風景。
「這裏的牡丹全是奇珍,每一個都價值連城。」
程峋笑呵呵的,「我已經爲二皇子和薛大人備好了今年培育出的新品種,等您二位回京城述職時,也替程某給陛下和娘娘送些心意。」
趙衍脣角一勾:「久聞詩句『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我從前還沒什麼感知,直到今天來了程大人的黃金園,才知道這詩果然不假。」
「不過這牡丹能栽得這麼好,」程峋話裏有話,「還是因爲託了堂姐這母儀天下真牡丹的福氣。」
趙衍仍然笑得漫不經心,好像沒聽出來程峋話中拿皇后提點他一樣。
旁邊扮成婢女的薛宛瑩死死掐着手心,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在下面踢了她一腳,提醒她注意。
程峋帶着衆人繼續往前走,園中更是處處是修建的水渠與樓閣,奢華得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只是我越想越覺得哪裏奇怪……
我有些入神,袖裏的手帕不經意間掉了出來。
程峋替我撿起來,盯着我的臉,笑得一臉猥瑣。
「小美人可是看呆了?」
「奴從前家境貧寒,從未見過這般景色,所以才失了態。」我向程峋告罪,一副羞赧的樣子,「大人們商討公事,不知可否准許奴在園中走走看看,開開眼界。」
程峋心中得意更甚。
連皇子身邊的人都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可見他程峋比皇子還要恣意!
程峋隨手指了兩個侍女,讓她們陪同我去園中看景。
我朝趙衍比了個眼神,示意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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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峋邀請趙衍晚上宿在黃金園中,說要讓他好好體察一二。
又是一幅歌舞昇平、奢華糜爛的景象。
好像昨日在那亂葬崗裏看到的,也不過是我們三人的想象。
我藉口身體不適,實際悄悄在黃金園中察看。
白日裏侍女帶我走了不少地方,可還有不少地方是被有意避開的。
建造這麼大的牡丹園,甚至過了季節仍然能讓牡丹盛開。
這需要的可不只是人力,還有——
!!
我醍醐灌頂,而隨着牡丹園越走越深,眼前的景象果然印證了我的猜想。
我咬緊牙關,秉着一口氣回到了趙衍住處。
推門進去時,薛宛瑩正坐在一旁一言不發,而趙衍則提筆正在案上畫着什麼。
一幅黃金園的地形圖儼然浮現在紙面上。
拿起趙衍手中的毛筆,我在上面寥寥勾畫了幾筆。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以免因爲憤怒而發抖。
「雍州旱情原本不該這麼嚴重……
「程峋私改官渠,引了冀河水去灌溉自家的百畝牡丹園!」
薛宛瑩猛然起身,目眥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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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衍神色冷硬,卻沒有驚慌之色。
他指了指畫上的一處,「我已經派人查過。賑災的糧食不在官府糧倉中,而被程峋藏在了此處。
「雍縣是程峋的地盤,我們要劫了他的糧食先運去安全的地方。」
我看看趙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平渡縣。」
趙衍點了點頭。
薛宛瑩憂心地問:「那我們現在就和程峋撕破臉皮嗎?你們……你們手上兵力充足嗎?」
薛宛瑩突然閉緊了嘴,好像也意識到這不是能夠問出口的問題。
若不是場合不合適,我簡直有點想笑了。
趙衍的謀反之意,已經明晃晃寫在臉上了嗎?
導致一切有着更深慾望的人,都想試試能不能登上他這艘船。
無論是麗妃背後的容家,薛宛瑩背後的平陽侯,還是……我。
「不是現在。」趙衍漫不經心道,「但程峋必須死在這裏,否則皇帝未必會動他。」
趙衍輕輕摩挲着案上的地形圖。
「皇帝老了……做事情總是瞻前顧後,力不從心。便需要我們這些小輩推一推。」
我看向趙衍深邃的眼眸,發現他和我記憶中的孩童已經沒幾分相似了。
那幾分相似,大抵也是他爲了哄我故意扮出的姿態。
44.趙衍
我策劃了一場大火,燒在程峋牡丹園的最裏面,他藏匿官糧的地方。
怕皇帝猜忌,我這次西行帶的人手並不多。
我養的大部分私兵都還在京郊未動,血衛中也無人同行。
這意味着這次行動並不安全。
我只想讓心腹先護送李驕去平渡縣,她卻拒絕了。
她說,衍兒,我們兵分兩路。
她說,我去帶城南荒地的災民走。
李驕此人非常無恥。
每當她與我意見相左的時候,或做了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的時候,便會喚我衍兒。
在城南荒地時,我看到李驕咬緊了牙關,看着那些老弱病殘久不作聲。
屬實講,我其實心裏並沒有什麼觸動。
我小時候過的也是這樣的生活,我也差點餓死在深宮裏。
我和容家做交易時,麗妃常用驚懼的眼光打量我。
有次似乎是忍不住了,麗妃抖着手指我的鼻子,說我太過冷血、滅絕人性。
人性……
皇宮裏哪個人有人性?
除了李驕。
我根本不想讓她去救那些災民,我接受不了她有任何受到傷害的可能。
那些災民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
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剩下的只有獸性。
更何況還有程峋,還有皇帝派來的薛明,還有一切可能隱藏在暗中對李驕不利的人。
我甚至想說:如果這數萬人真的被程峋泄憤殺死,那便是一場慘絕人寰、震驚朝野的大案。
屆時皇帝爲了平息民憤,程家必死無疑。
但我絕不能說。
不僅不能說,還要讓李驕去救那些無關痛癢的人。
李驕想要的是狗,而不是蛇。
從小時候李驕給我念《承平政要》起,我便知道她不僅想我做皇帝,還要我做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只可惜李驕遇見我還是太晚了。
在無數個棲雲殿裏跪着摳草皮的日子裏,被太監宮女折辱的日子裏,我的內裏早已潰爛了。
除了李驕以外,我再難對旁人升起一絲觸動。
我也佩服李驕。
她受的苦楚不比我少,心也足夠狠,但她卻總是保留着一絲人性——
儘管她自己也不願承認。
我時常想,如果李驕是我的親姐姐或者母親,那我一定能被她教導成爲善良正直之人。
但那也不好。
我想要李驕只看我一個人,這不是對姐姐應該有的心思。
45.趙衍
我放李驕去救那羣災民了。
我從來無法扭轉她的決定,她也從來明瞭這一點。
儘管知道李驕會武,我還是分出大批人去協助她。
所幸薛宛瑩提出要和李驕同去,我心知平陽侯有暗中派人保護她。
薛宛瑩,也只剩這一點用處。
我們出來的這些日子裏,薛宛瑩愈發像一團黏糊糊的泥,牢牢纏在李驕身上。
從一開始對李驕惡語相向,到現在哪兒都要緊緊跟隨。
將門虎女?我只想把薛宛瑩用來挽住李驕的手骨碾碎。
短短几日,李驕暗中幫了她無數次。
從城南荒地回來那天,從小錦衣玉食的薛宛瑩嚇得發抖,李驕陪她說了半夜的話。
我對薛宛瑩的厭惡與日俱增。
只希望此事了結之後,平陽侯把她老老實實關在平陽,永遠不再踏出半步。
李驕面冷,總自以爲心硬,偏偏行動上並非如此。
平白惹了無關人覬覦。
我不喜歡這樣。
李驕只對我一個人好就夠了。
46.薛宛瑩
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李驕這般聰明勇敢的女子。
如此多的災民要轉移,換成旁人根本不知能怎麼做,我們的車馬也壓根就不夠。
但李驕竟讓她那隻兇猛的海東青領着幾十只猛禽,在後面啄人驅趕。
另一邊,她又叫人在前面路上騎馬撒着硬餅,吸引災民們不知疲累地向前撲去。
威懾、安撫、引導。
李驕絕不是爛好心的白癡,她是頂頂聰明的女子。
如此這般,便只有重病和幼兒,才需要被我們的人手帶上馬車。
前面的人呼喊着「老鷹啄人了!」「向前跑有喫的!」,後面的李驕拿溼草燃起熊熊黑煙,騎在馬上帶頭同程家的家丁廝打。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跑出去報信。
當然,我看見黃金園那邊也已燃起烈火,恐怕程峋自己也自顧不暇。
我從前以爲李驕不過是趙衍寵幸的陪牀,空有幾分姿色。
可後來我覺得,趙衍這樣歹毒的人,哪裏配得上李驕?
我自小習武,平陽境內鮮少敵手。
可李驕的武藝,絕對在我之上。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殺過人,我以爲我會怕。
但如今我同李驕騎在馬上並肩作戰,我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慌亂。
身旁的人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只想把城南荒地裏無辜死去災民的怨,砍在這一個個程家爪牙的身上。
看到災民已經遠去,我和李驕對視一眼,且戰且退。
突然,我聽到李驕高喝一聲「薛宛瑩」。
我回頭,看見一支箭直衝我而來!
眼見着這箭就要射中我,李驕猛地抽了一鞭子馬,趕在我前接了那箭。
我眼睜睜看着那箭從她背後貫穿。
李驕——!!!!
47.薛宛瑩
我已經記不清我是如何抱着李驕到達平渡縣的了。
那是我這輩子騎馬最快的一次。
下面的人同我彙報,說在黃金園裏只剩下十萬石糧食,其餘早已被程峋高價賣給糧商。
可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死死抓住那人的衣領,「找我爹!!!快!!把平陽最好的醫生喊來!!我要救李驕!!!」
我小心翼翼地把李驕放在牀上,又大吼着捉來隨行帶的醫生。
看着李驕肩膀上的血窟窿,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從未這麼怕過。
我怕李驕那雙好看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趙衍衝進營帳的時候,眼睛裏全是血絲。
他的目光掃過我時,眼神中的陰冷沉沉地壓了下來,我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我知道,他此刻是真的想要我死。
48.薛宛瑩
「我不殺你,是怕李驕醒來生我的氣。
「你這條命,是李驕救的。」他的聲音低沉冰冷,面容幾乎扭曲,「要是她醒不過來,你也不用活了。」
趙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彷彿要將我活活剝開。
程峋死了。
他頭顱被趙衍一刀砍下,高高掛在雍縣的城門上。
原本程峋私賣官糧、威逼官員的罪證並沒有找到,不能這麼輕易死掉的。
但李驕躺在牀上不省人事,趙衍似乎失去了理智一般。
雍縣被趙衍和我的人鐵桶一般控制着,暫時沒法去京城傳信。
可皇帝那邊知道程峋死訊是遲早的事,更別提程峋還是皇后的親堂弟。
稍有不慎,趙衍此舉就能被定爲意圖謀反。
趙衍看似還提着一口氣,實際上已經瘋了。
不知他何時養的私兵,如今竟然就在雍州招搖過市。
大批程家的人被趙衍私刑拷打,淒厲的慘叫聲久久不絕。
我原本還怕薛明去給京城傳信,可趙衍竟然直接砍下一條薛明的胳膊威脅他!
我看着趙衍用指腹隨意擦去手上血跡,眼神淡漠地對薛明道:「你的胳膊是在捉拿程峋時,被程峋所傷。記住了嗎?」
薛明驚恐地點頭,竟是嚇得直接失禁了。
趙衍行事之狠辣,令我觸目驚心。
可每到夜裏,他又衣不解帶地守在李驕身旁,連藥都要自己挨個試過再餵給李驕。
趙衍倚在牀邊,溫溫柔柔地對着李驕詢問,問她是不是睡得太久了。
我每每看着,只覺得無比駭人。
趙衍笑着威脅我,語氣令人毛骨悚然。
「等李驕醒來……你應當知道,什麼該對她講,什麼不該對她講。」
李驕手裏好似有牽制趙衍的繮繩。
一旦李驕不在,趙衍做事便徹底無所顧忌。
我被趙衍從李驕身邊趕走,他讓我領人去開設粥棚、安撫災民。
我原本堅持想守在李驕旁邊。
可趙衍看了我一眼,眼底黑沉沉的,似乎在壓抑着某種情緒。
他沉默片刻,眼底很罕見地劃過一絲迷茫。
趙衍低聲道:「否則李驕醒來又要憂心。」
49.薛宛瑩
災民對趙衍感激涕零,說二皇子是青天大老爺、是真龍下凡。
可李驕仍舊昏迷着,他幾乎連面上功夫都快裝不下去了。
程峋剩下的十萬石糧食解得了近渴,解不了遠憂。
眼看着糧食快要見底,趙衍寄回朝廷的信卻一直石沉大海。
沒有罪證沒有審訊,直接私殺了雍州刺史……這些哪裏能寫給皇帝看?
至於借糧求援的話語,皇帝通通像瞎了一樣視而不見。
西部一帶皆是旱情,我爹那裏也拿不出可供幾十萬災民的口糧。
除非越過京城,向北邊南邊借糧。
可是誰又會願意?
更恐怖的是,趙衍大概並不在意雍州的災民……
他如今做的種種,不過是因爲這些是李驕所想。
倘若再這樣耗下去,趙衍恐怕會直接擁兵北上、血洗大明。
他腦裏好像繃着根弦,可那弦時刻搖搖欲墜。
我爹是想要從龍之功,可也不是如此這般!
此時謀反,受苦難的只有沿途的百姓。
我愈發焦頭爛額,幾乎整日整日睡不着覺。
直到第八天的時候,李驕屋裏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姑娘,姑娘她睜眼了!!!」
-50-
我睜開眼的時候,先是看到死死盯着我的趙衍,而後又看到了身邊圍成一圈的醫正。
趙衍眼底深陷、鬢髮凌亂,眼睛紅得嚇人,像是幾夜都沒闔眼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得卻很難看。
趙衍嗓音嘶啞,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李驕,你要是再不醒,我就……」
我感覺自己身上劇痛難忍,似乎又快要昏睡過去,連忙搶先說出最重要的事。
「靖王的運糧隊伍扮作胡人商隊,算算日子快要到了。
「如果有人尋我,你切記……」
話還沒說完,我便又昏了過去。
-51-
再後來,我是被薛宛瑩的哭聲吵醒的。
她看到我睜眼,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可一張嘴,眼淚更似斷了線的珠子,順着臉頰嘩啦嘩啦落下來。
外面人聽到聲音闖進來。
我一抬眼便看到趙衍,還有他身旁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我的海東青正穩穩地站在青年肩上。
趙衍邁開一步,跪在我牀邊握住我的手。
「李驕,靖王的糧已經運來,各處百姓都已經安置好了。
「改道的冀河已重修水利,不會耽誤今年的秋種。
「我找到了程傢俬販官糧的賬本,還有下面官員、百姓藏起來的血書——程家再不可能翻身了。」
我摸了摸趙衍的頭髮,努力扯出一個笑,「衍兒,做得好。」
站在一旁的青年一動不動地盯着我,我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雖然一直有書信來往,可我們已經整整十六年不曾見面了。
一直沉默着的青年突然開口:「你答應我的並未做到。你沒有照顧好自己。」
趙衍彎起嘴角,不動聲色地側身擋住了青年的視線。
「姐姐,你病還未好,還是要多多休息。我讓閒雜人等都退下。」
青年古怪地看了趙衍一眼。
我有些無奈地看向趙衍。
「衍兒,這是我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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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海東青給靖王遞信時,沒想到來的人會是李翊。
李翊已是燕州軍的都指揮使,按理說此行不必讓他親自護送糧食。
看來靖王是打定主意要和趙衍牽上線了。
我十歲時家破人亡,靖王在京城的舊故費盡心思才把我和兄長偷偷救了出來。
十二歲我進了宮,長我兩歲的兄長便隨靖王去了燕州從軍。
多年未見,兄長比記憶中的時候更加沉默寡言,眉心也增添了一道戰場上留下的疤痕。
可他對我的關切,卻仍然同這些年在信中一樣。
他看着我肩上的傷口久久皺眉,但他知道他無法勸我停下。
因爲我們都不能停下。
唯獨臨分別時,他鄭重其事地提醒我,要我小心趙衍。
兄長說,趙衍此人狠辣無道、心思深沉。
我並非不知。
只是若養的狗不會咬人,那又養來作何?
-53-
我的傷口沒有養好,趙衍和薛宛瑩便不許我回京。
在雍州,我難得過了一段可以稱之爲悠閒的日子。
白日裏,我和平渡縣的官員一起去街上給百姓施粥。
到了晚上,趙衍又要拉着我,一點點看我把藥喝下去。
雍州要處理的爛攤子煩瑣,趙衍卻好似感覺不到疲累一樣,整日纏我纏得緊。
有時恍惚間,我會覺得我們又回到了當初在棲雲殿的日子。
只是這樣的時光終究只是暫時的。
就像趙衍也絕非十年前的模樣。
周圍人在趙衍的吩咐下對我三緘其口,連薛宛瑩也猶豫着不敢對我講。
但對於趙衍的雷霆手段,我並非全然不知。
畢竟雍州府日日夜夜流血哀號,我就算想裝作不知道也難。
程家的雍州,現在已然是趙衍的雍州了。
-54-
到了九月中,我們一行人終於班師回京。
當初在城南荒地爬向我們的男子,原是雍州府的主簿。
他死前對我們唸的那句實則另有玄機。
「黃金雨」是指程峋牡丹園的那處黃金臺,程傢俬販官糧的賬本就藏在其中。
「白骨開紅花」說的是城南荒地,白骨下面藏着張雍州官民的血書。
這兩樣罪證被趙衍呈在堂上,一時之間朝野譁然。
程家倒了,京城要變天了。
皇帝口頭嘉獎了趙衍一番,又將牽扯到的其餘程家人連貶數職。
就連皇后的親哥哥,如今的吏部尚書程文謙,也被貶到西南做官,徹底遠離了京城的權力中心。
雖然趙衍沒得到任何賞賜,反而立刻被摘了欽差的名號,但一時之間,二皇子的名號也在京中風頭無兩。
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受到牽連的太子本人,卻在朝堂上暈倒了。
-55-
太子病得突然,一連數日高燒不退,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
皇帝來看過兩次,各類名貴藥材不要錢地往東宮賞,可太子還是未見好轉。
皇后慌了神,下令要人在宮外張貼告示,遍訪名醫,只求把太子醫好。
麗妃提起這事時,臉上滿是譏笑。
「病秧子就是難堪大用。皇后還在外面尋了個醫生,說要拿母親的血做藥引才能醫好太子。
「我今日去給皇后請安,她那胳膊上全是傷口,太子不照樣沒好一點?真是瘋了。」
麗妃沒說幾句,小順子忽然來報,說清晏居那邊做了糕點,派人來送給麗妃嚐嚐鮮。
麗妃上下打量我:「這哪是來給我送糕點的,分明是二皇子來我宮裏請人了。」
麗妃笑了笑,嗓音柔和,「秋蟬,你以後得了二皇子殿下的好,可別忘了是誰給你搭的線。」
「娘娘大恩大德,秋蟬永不會忘。無論如何,秋蟬都是娘娘的人。」
我屈膝要跪,麗妃卻一把把我扶起來。
「秋蟬呀,你跟着本宮這麼多年,本宮一向是把你當妹妹的。哪有妹妹跪姐姐的道理。」
我面上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樣,麗妃神色愈發滿意。
我起身告退時,身後碧雲向我投來陰毒的眼神。
-56-
不知趙衍是如何吩咐的,清宴居從宮女到太監,無不對我客客氣氣的,一路告訴我趙衍正在何處。
我看到趙衍時,他正和一個黑衣人在議事。
見我走來,趙衍揮了揮手,那人便退下了。
我看見趙衍書桌上有封信,信上標識正是靖王平時所用。
一切都如我計劃中的樣子進行。
趙衍見我看那信件,輕笑一聲,隨手便要翻開。
「李驕,你好奇便看。我沒什麼需要瞞你的。」
「我沒什麼要看的。」我一把扣住趙衍的手,把信重新合上,「只是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在想今年不知是否還能給你過生了。」
趙衍的生日和太子是同一天。
往年太子的生日總會在麟德殿大辦一場,而趙衍的生日,則只有我在棲雲殿給他煮的一碗長壽麪。
「自然還是和從前一樣。」趙衍湊近我,虛虛地將我環在身前。
他勾着嘴角,好似心情很好。
「姐姐,這是你給我過的第十個生辰了。」
我想推開他,卻沒有推動。
趙衍的臉埋在我的肩窩裏,鼻尖輕輕碰到那處在雍州被箭貫穿的疤痕。
他笑得乖順,語氣裏帶着點撒嬌的意味。
「只要你待在我身邊……你要什麼我都替你拿來,好不好?」
-57-
十月初七,帝后攜手,親自爲太子的生辰主持儀禮。
太子面色紅潤同帝后致辭,一下子便打破了近日來太子身體愈發不好的傳聞。
只有寥寥幾個東宮的侍人知道,這是太子強灌下烈藥,纔在短時間內退了燒,硬撐着參加了儀禮。
太子高燒時間一天長於一天,連能清醒的日子都少。
各種法子都試了,可還是沒有任何好轉。
皇帝在麟德殿上親手給太子斟酒,給足了太子面子。
下面衆人面色無異,實則心底都在暗自揣測。
但在歡慶之時,皇帝的話突然猶如一記重雷砸下。
「朕已擬好傳位詔書交由親信之人,待朕百年之時,此人會將詔書拿出,宣佈繼位之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如果是太子繼位,那這詔書是否是多此一舉?
二皇子立功歸來,皇帝卻沒有任何嘉獎。母家沒有任何勢力的落魄皇子,就算繼位也是被衆臣蠶食乾淨的下場。
三皇子尚在襁褓之中,以後如何都還沒有定數。
皇帝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
太子把拳頭握得吱呀作響,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
-58-
而我知道這個消息時,正在棲雲殿給趙衍慶賀生辰。
來人給趙衍彙報時,趙衍避都不避,我便只能一同聽着。
詔書……
趙衍看我走神,低低地笑着喚我:「李驕,你不是來陪我過生的嗎?我的面要冷了。」
我尷尬地把碗向前推了推,「抱歉,衍兒。是我的不對。
「你……許個心願吧。」
趙衍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要和李驕年年如今日,歲歲有今朝。」
我側頭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願望說出來的話,神明就不顯靈了。」
「神明……世上哪有這種東西。」趙衍似笑非笑,「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靠自己搶來。」
這話有點太不吉利,指向意味也太過明顯。
我剛想說些什麼,外面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我一皺眉,拉着趙衍躲進了一旁的柴屋裏。
而從縫隙裏看到來人時,我的眼睛不禁睜大了。
——本應該在麟德殿上的太子,此時竟和貴妃一同出現在廢棄已久的棲雲殿裏!
-59-
貴妃癡癡地盯着太子,眼裏滿是心疼和愛意。
「睿兒……」
太子有些不耐煩,「貴妃娘娘,你說你有辦法治我的病我纔來的。
「我們從前並沒有多少交集,我想還是不要敘舊,直入主題吧。」
貴妃一副受傷的樣子,神情閃爍:「怎麼可能沒有交集!睿兒,你可是我懷——」
「藥呢?」太子皺着眉開口打斷,「麟德殿那邊還都在等着我,我居然真的相信一個瘋婆子的話來這裏。」
貴妃哀哀切切地掏出一個碗來,緊接着,她居然拿着一把小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臂!
血一滴滴落下,剎那間,太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藥引!
太子面色猙獰,眼珠幾乎要爆出:「你,你!」
「睿兒,爲娘沒辦法啊!」貴妃嘶吼着哭出聲,「皇后害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早晚還要害死我的第二個孩子。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爲娘對不起你……都怪我喝了早產藥,才害得你落下一身病根。
「可是,可是。倘若不是我把你和那個毒婦的孩子換了,皇后她絕不會ţű̂₀要你好過的!」
怪不得,怪不得貴妃一直對趙衍如此虐待。
我原先還以爲只是因爲她恨皇帝,原來趙衍竟是她仇人的兒子!
可是趙衍的親生母親,更是屢次對他痛下殺手!
我握緊了趙衍的手,可他卻神色淡然,只是輕輕摩挲着我的指尖。
「我沒有母親。不管是誰。」趙衍在我耳邊輕聲道。
那邊太子好像回過神來,眼中晦暗不明。
他一口將那碗血飲盡。
「母……貴妃娘娘,此事還有別人知曉嗎?」
「沒有了,絕對沒有了。」貴妃熱切地看着太子,語氣小心翼翼,「睿兒……母親能抱你一下嗎……」
太子溫和地張開雙臂,好像真是爲人子一樣。
可下一秒,他的手死死勒住貴妃的脖子,青筋畢露。
太子一張臉上滿是陰沉,他不住地重複着。
「笑話,我是當今皇后的親生兒子,是名正言順的太子……」
貴妃驚恐地在太子手上斷了氣,到死都沒能閉上眼睛。
-60-
太子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叫人把貴妃的屍體拖了下去。
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裳,離開了棲雲殿。
我和趙衍從暗處出來。
「衍兒……」我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開口。
趙衍輕輕摘下我髮間的一片落葉,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李驕,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麼?我還沒喫完長壽麪。」
面早就冷了,油花慘淡地漂在上面。
「我再去給你重新做一碗。」
趙衍卻攔住了我,「不必。」
他一筷一筷夾着那碗冷掉的面,好似在喫着什麼珍饈美味。
就在貴妃屍體曾經躺過的不遠處。
趙衍又像條狗一樣看着我。
「李驕,明年生辰你還要煮麪給我喫。不只明年,每一年都要。」
我不知怎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原本可以胡亂把話題岔開,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
我獨自回到霽月殿時,總覺得身後似有一個身影。
猛地停下,一抹粉色衣角出現在我的餘光裏。
我故作不知,繼續向前走。
-61-
第二天傳來消息,貴妃在景陽宮中自縊了。
這消息並沒有激起多大水花,畢竟貴妃已經瘋了好久了,有這樣一日似乎是遲早的事。
後宮反倒把目光放在了趙衍身上
——貴妃薨了,風頭正盛的趙衍會被皇帝過繼給誰?
麗妃大喜,似乎對此事已經胸有成竹。
「趙衍近日對容家愛答不理,給了我父親幾次冷臉……」麗妃冷笑一聲,「我原本還怕再出什麼變故,幸好貴妃死得如此及時。
「這下二皇子就算不想和容家綁在一起,也別無它法了。
「待本宮成了太——」麗妃頓了下,還是把後面那字吞了下去,「我定要教後宮這些賤人好看。」
我和碧雲在麗妃身旁應和着。
麗妃瞥了我一眼,「你也是不爭氣。
「和二皇子相處那麼久,連個陪牀都沒當上。二皇子從未同我開口要人——」
麗妃看向碧雲,「早知道還不如當初讓碧雲去,指不定就當上二皇子的側妃了。」
碧雲對我嗤笑一聲,一副看不起的模樣。
我交班時,碧雲刻意絆了我一腳。
我只當沒有這人,想要大步離開。
「秋蟬!你這死人!」碧雲狠狠跺腳,「不過得了二皇子幾分青眼,倒是裝腔作勢起來了。」
……
當夜趙衍約我在棲雲殿相見,我以有事爲由推拒了。
62.碧雲
秋蟬她完了!
這個賤女人,不知道用了什麼妖法。
先是得到娘娘青眼,竟然同我一樣升到一等宮女;
再後來連二皇子殿下都多看她兩眼。
她算什麼東西?!
旁人不知,我卻知道殿下一直不願將她收入房中的真實原因。
因爲她早已失了貞潔!
我從前曾看見她夜半從棲雲殿出來,定是與不知ťū́₅道從哪裏來的姦夫私會。
只怪我沒能抓個現行。
後來這賤人搭上二皇子殿下後,便不再去棲雲殿了。
哼,這貪圖富貴的賤女人。
可惜二皇子根本不要她,想必也只是爲了讓娘娘安心而已。
直到昨日,我又看見秋蟬獨自從外面回來。
那條路正是去棲雲殿的路!
她一定是又和姦夫聯繫上了。
果不其然,今天晚上她又偷偷出了霽月殿。
這次我必然叫她身敗名裂。
我喊來了管事嬤嬤,其間還驚動了麗妃娘娘。
娘娘大怒:「難怪二皇子那邊一直沒個動靜,這豈不是讓二皇子以爲我是在折辱他?!」
我表面上義憤填膺,實則心下ƭű̂ₑ竊喜。
我領着衆人一路前往棲雲殿,果不其然看到了秋蟬的身影。
她這次必死無疑。
可當另一人轉過身時,我竟驚得忘記了說話。
——秋蟬旁邊的姦夫,居、居然是皇上!
-63-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宮人秋氏貞良端靜,久侍內廷,恪盡職守,今封爲婕妤,遷居淑慶宮,着錄《玉牒》,賜金冊金寶,以昭恩寵。
二皇子秉性端方,惜其生母逝於非命,孤露無依,乃擇宮中賢淑之人以教養。
今封秋氏撫育二皇子,奉以嫡母之禮,謹守訓誨,敬循宮規。
欽此!
-64-
碧雲太蠢,有什麼都寫在臉上。
我稍加引誘,她便上鉤了。
那日我端着貴妃的舊衣與皇帝「偶遇」,訴說剛入宮時貴妃有恩於我的舊事。
果不其然,皇帝不僅沒有怪罪我,還要和我同去棲雲殿緬懷貴妃。
而這一去,便被氣勢洶洶的麗妃等人捉了個正着。
皇帝自然不可能是姦夫,盛怒之下便爲我封了妃。
當然,他更重要的目的是給風頭太過的趙衍認一個低賤出身的養母,從而避免趙衍和麗妃背後的容家結黨。
皇帝瞌睡了我便遞來枕頭,他感激我都還來不及。
爲了顯示這並非對趙衍的折辱,皇帝往我這裏賞了不少好東西,且封妃的第二夜就要宿在淑慶宮。
可到了夜晚,爬上我牀榻的人卻不是皇帝。
-65-
「李驕……你可真狠啊。」
我猛然回頭,看見趙衍正立在我牀頭。
他的影子被燭火拖得極長,神情不分明地隱在暗處,胸膛隨着話語慢慢起伏。
「我原先只知道你想做我姐姐,沒想到你還想當我的母妃。」他聲音低啞,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緊接着,我的下頜便被他緊緊扣住。
我側過頭,看見皇帝此刻正暈倒在外面的金漆圈椅上。
「衍兒,這對你不無好處。」
我面色平靜,「一則我可以與你裏應外合,二則可以更好調查傳位詔書一事,三則還使你免受容家掣肘。
「你在氣些什麼?」
「好,好一個一二三。」趙衍低笑了一聲。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眼底暗潮湧動,「你爲了報仇,連自己都能算計進去。我是不是該誇你一句好呢?」
我神情一動未動。
有這一天,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都知道了。」
「你從來也沒想過瞞着我。」趙衍伸手撫過我的臉,動作溫柔得近乎錯覺。
可下一秒,那手就放在了我的脖頸上,似乎微微用力便能剝奪我全部的空氣。
「李驕,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你。」
趙衍在我耳邊呢喃,「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我也再不用看你的虛情假意。」
66.趙衍
十年前,我和李驕見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有所圖謀。
她那時本想轉身就走,卻在看到我的玉佩後留了下來。
那是隻有皇子才能佩戴的玉佩。
只是她想同我演,我便不去拆穿她。
剛開始,我只想看看李驕到底能裝出什麼樣子來。
可到最後,我卻連一顆心都被她騙了去。
她從一開始便告訴了我她的真名。
李驕——曾經的丞相李伯安之女。
李伯安曾貴爲太傅,教導過皇帝、靖王等一衆皇子。
但在奪嫡之爭裏,李伯安久久不願站隊。
甚至於靖王能安然無恙地居於北境,都是李伯安同先帝謀劃的,只爲避免皇帝繼位後殘害手足。
只是如此一來,皇帝繼位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李家。
程家與李家久不對付,皇后亦沒少在其中推波助瀾。
於是崇寧元年,清廉一生的李丞相被誣貪腐瀆職、賣官鬻爵、結黨營私等共計十樁罪責,抄了全家。
李驕要報仇、要翻案、要手刃殺父仇人,所以她利用我。
我對此甘之如飴。
可是整整十年了。
我原本以爲,假意中到底會有一絲真情。
我曾經固執覺得:李驕告訴我名字,是因爲她信任我。
可如今我才知曉,那不過是她給「二皇子」的投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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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衍笑意更深,眼底壓抑着某種病態的執念。
「你不過是不信我罷了。」他冰冷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你怕皇帝當真要把皇位傳給我,怕我爲了名正言順而不弒君。
「你怕我因爲皇后是我親生母親而心慈手軟,你怕我不殺她。」
趙衍嘆氣,脣幾乎貼着我的耳廓。
「李驕,你把我當狗,怎麼卻連自己的狗都不相信?」
我的心思被趙衍盡數說出,我也再沒了和他表演的心思。
我的臉一下子冷下來。
我嗤笑一聲,「狗會爬主人的牀嗎?養不熟的野狗。」
趙衍低低笑出聲來,那笑聲一點點擴大,最後他笑到連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李驕,你終於不在我面前再裝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了。
「不對,我該叫你什麼?」趙衍輕輕重重地揉着我的耳垂,「姐姐,還是……母妃?」
如果當初知道趙衍這麼瘋,我真該好好掂量一下到底是不是要惹這個麻煩。
一道寒光閃過,我袖中的匕首直直地向趙衍胸前刺去。
可他卻沒有同我預想的那樣躲開,甚至手還放在我的耳邊揉捏。
於是我猛地收力,匕首在離他心尖一毫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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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趙衍勾起脣角,甚至微微俯身貼近我,「做兒臣的,爲母妃死也是心甘情願。」
我面無表情,手上的匕首仍穩穩拿住。
可隨着趙衍越貼越近,眼見那把鋒利的匕首就要刺進他的胸膛,我卸了力氣,匕首「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趙衍把手指插進我的指縫裏。
我冷聲道:「你滾吧,我便當你從未來過。」
「李驕,你現在是可以想辦法殺了皇帝皇后,可李家的案子呢?你自己的性命呢?李翊可就剩你這一個親人了。
「太子生着病的時候,皇帝突然說有傳位詔書一事;現在太子病好了,他比任何人都要急。他已經在聯繫程家舊故和容家了。」
趙衍的指尖冰冷,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被蛇纏上了,偏偏他還總覺得我把他當狗。
隨着趙衍越貼越近,我終於忍不住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夠了。既然你現在喚我一聲母妃,便從我牀上滾下來。」
趙衍的臉被我扇向一側,可他卻沒惱,反而笑出了聲。
他親暱地順勢蹭了蹭我的手,把脣貼在我的掌心裏:
「母妃,你不能只讓狗咬人,卻不給狗好處啊。」
-69-
一片陰影籠罩過來時,我以爲趙衍會做些什麼,可他只是輕輕貼了下我的額頭。
輕得不像一個吻。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養狗不就是爲了這個嗎?」
趙衍臨走時這麼對我講。
我看着他的神情,只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受控制。
皇帝醒來時,只以爲自己是過於疲累睡了過去。
但我卻隱隱看見,他的發縫間似有一個針孔。
三日之後,皇帝突然在議事時吐出一口黑血。
-70-
皇帝病得越發嚴重了,宮裏一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終於在一日夜間,皇帝緊急傳喚太子和趙衍,要求二人同在養心殿侍疾。
我焦急萬分,卻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趙衍。
我同靖王傳訊,卻收到了靖王已在京城的迴音。
——趙衍這是要反。
太子和趙衍整整在養心殿待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裏,三皇子的生母蘭嬪突然來到我的淑慶宮中。
我和蘭嬪平日裏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她此時突然找上門來,着實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蘭嬪一開口,便說是奉了趙衍的命令,說要帶我去看場大戲。
我謹慎地跟在蘭嬪身後,直到看見她腰間的香囊,突然間福至心靈。
——那香囊,我曾在趙衍身邊的黑衣人身上看見過。
「三皇子……」
「並非皇帝的子嗣。」蘭嬪向我行了個禮,「多謝殿下,曾經救我夫君一命。」
-71-
蘭嬪帶我走過一條密道,最終到達一處屏風後。
而屏風那面,竟然正是皇帝的養心殿!
此時此刻,太子正倒在血泊裏,已然斷了氣。
皇帝躺在牀榻上,趙衍則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好!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
皇帝每說一句話,便不住地咳嗽,似乎大限將至,但他看起來卻神采奕奕。
「太子同容家的兵都圍進了宮裏,卻沒想到還是比你棋差一着。」
趙衍似笑非笑:「你活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幾個兒子個個盼你去死。」
皇帝嗬嗬笑了兩聲,嘴角溢出猩紅的血沫,可他卻全然不以爲意,反倒像是在欣賞一件得意的作品般,滿意地打量着趙衍。
「朕原以爲,能坐上這位置的人,只有太子。可後來朕發現朕錯了!」
他撐起半個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皇帝的嗓音因爲劇烈的咳嗽而沙啞不清,可他眼裏那抹光卻越發亮了幾分。
「雖然你出身卑微,可朕這些兒子裏,居然是你……最像朕。
「太子……太子終究是太蠢了,他雖野心勃勃,卻不夠狠,不夠……沉得住氣。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的笑聲斷斷續續,彷彿連氣都快笑盡了,「衍兒!朕的詔書上,寫的正是你的名字!」
趙衍低低笑了一聲,眸色不明,「哦?是嗎?」
「我原先還怕自己子嗣稀薄,太子難當重任。可如今有你繼位,爲父也算可以瞑目了。」
皇帝艱難地翻了翻身側的枕頭,一隻顫抖的手從枕下摸出一卷詔書。
皇帝喘了幾口氣,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語氣卻仍舊帶着幾分帝王的威嚴,「朕唯獨有一個條件。」
-72-
趙衍這才微微挑眉,脣角依舊帶着那抹譏誚的笑意,「條件?」
「皇后與三皇子……你不能動他們。」皇帝眼神幽深,透着最後一絲強硬,「她畢竟是朕的髮妻,三皇子……還是個孩子。」
「我自然不會動三皇子——我爲什麼要殺一個與你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呢?」
皇帝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那抹笑意徹底僵住,整個人彷彿被釘在榻上。
「至於你的髮妻,則必然要給你殉葬,纔好顯示你們二人的恩愛。」趙衍緩緩道,「在你薰香裏下了十年藥的髮妻,就是她讓你無法再有子嗣的呀。」
皇帝的手猛然攥緊牀榻上的綢緞,渾濁的眼中佈滿血絲,怒意翻湧,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
可他此刻身體衰敗,氣力微薄,甚至連掙扎都顯得無力。
那道染着血的詔書就這樣從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趙衍沒有去撿那道詔書。
末了,他淡淡開口:「你以爲我費盡心思,是爲了坐上這個位置?」
皇帝的瞳孔微微顫動,蒼白的嘴脣翕動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衍終於露出一分真心實意的笑來。
「李驕,你可看滿意了?」
-73-
趙衍從屏風後握住我的手,一步步帶我走到殿前。
與此同時,恢宏的殿門突然被打開。
我看到無數羣臣正候在殿外,中間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而在羣臣之外,舉着「衍」字大旗的士兵正將整個皇宮牢牢圍住。
趙衍勾了勾脣角,抬手一招,身後立刻有人呈上一份嶄新的詔書。
他接過詔書,將其舉過頭頂,隨即緩緩地跪在我面前,神色恭敬而肅然。
趙衍瘋了嗎!
饒是我,也沒想到趙衍會有如此舉動。
可他卻貼近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同我耳語。
「旁人都說我心狠手辣,泯滅人性,恐怕你也是這麼覺得——這樣的我,如何成爲你李驕想要的那種好皇帝?
「所以你這皇帝你來做。」趙衍忽而一笑,好似回到十年前我第一次讓他多笑笑的時刻。
「我便只做你李驕的狗。」
-74-
龍榻之上,皇帝雙目睜得極大,彷彿要裂開一般,他嘴脣哆嗦着,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他盯着趙衍,彷彿看着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又像是第一次真正認清自己的兒子。
趙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李伯安之女李氏驕,秉性仁德,才智卓絕,籌謀天下,堪爲人主。朕深思熟慮,遂傳位於李驕,嗣登大寶,統御九州。自即日起,普天同慶,文武百官共賀新帝。」
「你……你……」皇帝喉嚨裏發出破碎的音節,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
突然,他猛地噴出一口黑血,整個人僵直着倒在了榻上,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75-
趙衍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殿前的衆臣。
一人似乎再也忍不住,突地站了出來。
「此事荒唐至極!老臣萬萬不能——」
話未說完,一道銀光劃破空氣,帶着森冷的殺意。
趙衍甚至沒有正眼去看,只是抬手一甩銀刀破空,血光乍現。
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旋即「砰」的一聲跪倒在地,脖頸間血流如注,片刻後便了無生息了。
趙衍慢條斯理地擦拭刀身。
他抬眸環視羣臣,輕聲笑道:「還有人有意見嗎?」
大殿之外,一片死寂。
此時,臺階下的薛宛瑩率先向前一步,雙膝跪地。
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臣等恭迎新皇登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接着,宛如潮水一般,跪地之聲此起彼伏,滿殿衣袂翻飛,所有人盡數伏首,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一層層疊起,匯聚成震耳欲聾的朝拜之聲,在恢宏的殿宇中迴盪不休。
-76-
「李驕,我曾說過。你想要什麼,我便都給你拿來——
「只要你讓我一直待在你身邊。」
趙衍微微俯身,執起我的手緩緩牽向那象徵至高無上的龍椅。
「陛下,請登基。」
【完】
番外 1.趙衍
李驕剛登基時,李翊總是話裏話外試探我。
怕我後悔,怕我對其妹不利。
我覺得好笑,又不免有些自得。
他們兄妹二人年少分別,如今已過去太久太久。
李翊對她,並不比我對她的瞭解。
畢竟只有我與她二人,是真真切切在那喫人的皇宮裏相依爲命數十年。
倘若我登基爲帝,我用什麼才能留在她身邊?
情人、愛人、兒子……
這些對她來說恐怕都算不得什麼。
我要當她李驕手裏最利的刀。
當她腳下最忠的狗。
我要她永遠、永遠、永遠離不開我。
番外 2.李驕
大仇得報,可爲了報仇養來的野狗,卻再也甩不脫了。
趙衍並不在意我視他爲狗,他甚至頗引以爲傲。
「狗又如何?我只知道, 你現在離不開我。」
這瘋子。
我確實離不開他。
趙衍總說他自己冷血,可在仇恨中生活了十幾年的我未嘗不是如此。
就像我和他的相識, 也只是緣於利用。
既然如此,趙衍這麼趁手的一把刀,我又何故要扔掉?
我繼位之後, 他替我東征南越,北伐漠北。
朝堂之上又替我剷除皇帝餘黨,血洗不臣。
他甚至沒有任何爵位, 只接了血衛總使的職位, 以此避免了任何攝政的可能。
他不言功、不訴苦, 只在牀榻間悉數奉還。
我以爲自己對他只是利用。
可當趙衍在漠北三日奪五城,重傷昏迷後, 我卻連夜策馬出了京城。
「李驕,你怎麼來了?」
趙衍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揚, 像是習慣性地要說些什麼戲謔話語, 可終究只是輕嘆了一聲。
他輕聲道:「別哭。」
當看到趙衍渾身纏滿繃帶卻仍然朝我笑時, 我才發覺自己竟然真的落了淚。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再也甩不掉他了。
番外 3
《樂安實錄·太祖本紀》
太祖樂安皇帝, 諱驕,明哀帝時李丞相之女。崇寧年間,李氏蒙冤覆族,太祖隱姓埋名,歷十餘載而復仇。哀帝崩,太祖即位,改元樂安,勵精圖治,開創中興之世。
太祖崇尚法治,削權貴、平賦稅,招攬賢才, 政清刑簡, 民生漸豐。邊疆戰事頻仍,太祖命血衛總使趙衍率軍東征南越, 北伐漠北,疆域大定,威震四方。趙衍不居爵位, 然功勳卓著, 輔政二十載,與太祖同心勠力, 史稱「樂安盛世」。
太祖未設後宮,終身一帝一臣, 獨育一女——皇太女李氏青鸞,親授帝學,養成儲君。及太祖晚年,國泰民安, 遂傳位於皇太女,退居樂安宮。
史家論曰:太祖英明果斷,能擒龍制虎,立不世之功;趙衍輔政無二, 戎馬一生,終成大器。帝臣並驅,方有太平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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