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簡傳

我及笄那年,拒了個殺豬匠的婚事。
他連夜報復,將我拖入暗巷,行兇之際,我大聲呼叫,驚動了鄰家二郎。
「簡簡別怕,我來救你。」
二郎殺了人,我失了名聲。
行枷流放三千里,我去送他,遞上一紙婚書——
「嬸孃瞽目,太奶臥病,蔣家二哥,你有恩於我,邊塞苦寒,且放心前去。我會爲你照料好家中。」
他咬破手指,滴血簽了名。
大軍凱旋那日,他縱高馬,負長槍,居高臨下,向我伸出手:
「簡簡,我來接你成婚。」
我搖頭拒絕,還從懷中掏出婚書,一撕兩半,扔在地上。
不了,蔣沉,這一世,我們就別再互相折磨了。

-1-
我重生回來的時間剛剛好。
正逢朱四趴在我身上,他是桃李鎮的殺豬匠,子承父業,二十有四,膀大腰圓,力重千斤,兩個耳光掄上來,我便溢了滿嘴的血。
「裝什麼清高樣,笑着勾引爺爺的不是你?老子託了人上門,二兩銀子,你還拿起了喬,把東西都給扔出來……」
黃牙滿嘴,噴出一口熱氣,迎面向我吐來。
「我看就是嫌錢少,想賣個高價。賤人,等弄了你,這幅破爛身子,到時候還不跪着求我娶你——」
上輩子,我是以理服人,竭力剖明利害。
可不明白,有些人的邏輯,你是跟不上的。剛張開嘴,便被堵了上來,很受一陣噁心,拿牙咬破他的舌頭。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激怒朱四,他掐着我的喉嚨,又扇又罵。我拼命掙扎,大聲呼救,終於引來了醉酒晚歸的蔣二郎。
抄起石頭,失手殺人,靈堂成婚,鴆殺陪葬……
前世的一幕幕重又倒進我眼底,我打了個寒顫,朱四已剝開我的外衫,裸露的胳膊,被風一吹,在盛夏的七月,起了滿臂疙瘩。
「朱……朱大哥。」
我搭上他的手,「我自己來。」
眼裏疊了一層淚,仰頭看人時,無限可憐。手往後環,指尖挑上脖後的繫帶,有些緊張,連解三四次解不開。
「您也知道,我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一個阿爺。他不同意,我有什麼法子。」
「十里八鄉,就數朱大哥,您家中寬裕。能爲提親,拎着幾盒禮物,還有兩隻活雞,這樣的好日子,羨煞多少人……」
我低下頭,泛紅了臉。又心亂不已,繫帶打成死結。
牽引朱四的手,來攀我的肩膀,若有似無,劃過他的胸膛,撲進去,依戀地看他,撒嬌祈求:
「朱大哥,我,我太笨了。你……你可以靠近一些,親手幫我解開嗎?」
他滿面紅光,嘿嘿一笑。
「早點學乖,老子也不至於,選這麼個髒地方。」
佈滿繭子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背上肌膚遊移,粘膩、粗糙;灼熱、冰冷。
突然,他一聲慘叫,捂住了腦袋,鮮血順着指縫流下來,落在臉上。
「賤人!」
他向後晃去,瞳孔瞪大,嗬嗬地喘着粗氣。
而我手中拿着,兩次砸破他腦袋的石頭。甜言蜜語,亦是把殺骨刀,這是上輩子我學得最深刻的道理。
心跳聲疾速。
我從地上抓了把土,向他奔來的臉上撒去,趁他捂眼之機,復又舉起石頭,重重地落在他的傷口上。
一下、兩下……
溫熱的液體濺在我臉上,任憑他如何求饒,我也沒有停手。直至他徹底嚥氣,我靠在他屍身上,又哭又笑。
殺人償命。
殺惡人,男充軍,女沒官。
此生此世,我寧肯沒入官役,再求機遇。也不想背上沉沉的幾座大山,那不屬於我、卻被強加的命運。
衣服上也全是血,我俯身撿了起來,胡亂披上,拖拽着朱四的屍體,往衙門口走去。
「簡簡?」
出巷子口時,傳來聲音。
我遲澀地回頭,來人手上提起的燈盞,昏昏照過來。在地上投出兩道細長的影子,一南一北,隨後轉彎,燈和人一起走上前,我們的影子,重又融在一起。
「蔣……蔣沉?」
我後退幾步,險站不穩。
爲什麼,我沒有呼救,他還是來了?
少年人長身玉立,容貌桀驁,他一直是這條街上有名的混子。
此刻,提燈下移,落上屍首,蔣沉的臉匿於黑暗,唯有一雙目光,寸寸複雜,酒氣飄過來,化爲一聲驚呼。
「簡簡,小心!」

-2-
我估錯了一件事。
朱四的血太厚了。
到底,前世今生,這是我第一次殺人。過於粗糙些,只探了他的鼻息,卻沒檢查,胸膛處,他那忽不可聞的心跳。
朱四暴起,從後勒上我的脖子。
蔣沉救我,撿起石頭砸他後腦。
一切,一切,都和從前無二。
我彎下腰,劇烈咳嗽,泛起淚花,如果沒記錯的話,下一秒,是——
三更天,更子報時。
繼而是一聲巨大嗡鳴,竹梆銅鑼,咣噹砸落在地。巷尾,巡夜人李五,驚慌地看着這一切。
「殺人了!」
他原是朱四使了五兩銀子,特意讓他來偏僻巷中一趟,撞到我被破身子、失去清白,再大肆傳揚出去的。
如今衣服好端端穿上身,殺豬匠的屍首卻軟綿綿倒地。
他拔腿就跑,衙差來了,蔣沉入獄,我的名節也保不住了。
阿爺腐古。
他本是前科老秀才,啃讀半生,中不了舉,回家鄉開了間私塾,盡日只會之乎者也地掉些書袋。
「你敢和蔣二偷情,還殺了目睹的朱四!姦夫淫婦,是要開宗祠,浸豬籠的。」
阿爺氣得吹鬍子。
渾濁的眼,一瞬不瞬地將我從頭打量到尾,我不是他的孫女,是砧板上的一塊肉。
我死了。
他能踩上我的骨頭,領有節名,受人褒獎,再從縣衙換回塊貞牌,日夜守着睡覺。
我得逃。
連夜翻出祠堂,破開箱籠,摸出我娘留下的鐲子,抱着要往城外頭走去。
五更天才開門。
我逡巡,恐慌,不知不覺,走到蔣家的小院門外。
蔣嬸孃在哭,聲音悲慼,聞者落淚,她本就熬壞了眼,我伸手,指尖不由摩挲,下意識地想去廚房煮碗小吊梨湯。
她命很苦。
嫁進來,婆母臥病,男人也死了。生下兩個兒子,大郎從軍,戰亡;二郎又不成器,和鎮上一幫潑皮無賴廝混,逃學打架,遊手好閒。
整個家的重擔,像一座山,沉沉壓上她的肩。
如今也才四十,便霜白兩鬢。
宋簡,我不斷地對自己說,那是她的苦難,她揹負的東西,和你無關。前世被拉進淖澤,重活一世,不是讓你再做尊泥菩薩的。
但腳步很沉,邁不出去。
我神思恍惚,彷彿又回到前世。
那時,我來蔣家不過三月,每日休息不到兩個時辰,一刻也不敢閒着,洗衣做飯,漿布縫衣,給太母擦身熬藥……
嬸孃不喜我。
理所當然。
我害得蔣二郎充軍三千里,死生難見;害得蔣家失去全部家財,光打點縣阿爺,就花去二十兩銀子;害得家宅不寧,朱四的父親潑辣,常如滾刀肉般來院中鬧。
這次又來了。
老屠戶一臉橫肉,隔着院門大罵:
「每日家偷雞找狗,幾十年的鄰居,倒出了這樣窩殺人犯……我兒子死了,你們家倒是娶進個新媳婦。反正也是守寡的命,不若你婆媳,一塊跟了我,生兒子姓朱,生女兒姓蔣,兩家都能留個後。」
嬸孃氣瘋了,摸起菜刀,就出去拼命。
晚上,我幫她敷傷口。
她拍開我的手,我哭了。
「都……都怪我。」
聲音抽抽嗒嗒,越哭越大聲。
我是真的難過。連日來的愧疚已將我壓塌,剛及笄的小姑娘,好像一夕間,便要面對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
甚至在想,那天,我是不是,不該求救。
如果我任由朱四所爲,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蔣二不會爲我背條人命,阿爺不會將Ťū́⁽我除名沉塘。
好像粉飾太平,我還能回到那個平靜的十四歲。
蔣嬸孃愣住了。
「哭哭哭,哭什麼哭?」
她一巴掌拍上我額頭,不痛,只是看着兇,卻很輕地揉了揉。
「宋簡。」
她抬起我的臉,讓我看她鋪滿白翳的眼,「我是怪你,可你不用我原諒,你不用任何人去原諒。」
語氣蒼涼。
「我家二郎,總逃學,看書就睡,沒出息。如果連這點血氣,都失去了,那他這輩子纔是徹底完了。」
我揹着行囊站在籬笆院下,城門開啓的吱呀聲響起,前世今生在這裏交匯,展延開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
一條朝向身後,天下之大,總有爲家。
一條在我面前,浮現出蔣家無人生還的結局——
她着嫁衣碰死在花轎前,他信奸細突入黃沙大漠,她綁上刑具咬舌自盡,她喝杯毒酒一屍兩命……
人在弱小時陷入困境,往往會溺於幻想。
奢望時光逆轉,重來一次,佔盡先機,一定會避開那個錯誤選項。
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
我何其幸運。
可只有真正身臨其境,才發現命運是無休止的漩渦,你越用力逃離,反被牽扯越深;重來一次的重點,從來不是趨利避害,而是身入漩渦中心,做出改變。
誠然,我不欠日後的蔣沉一分一毫,可現下,我真真切切欠他一條命。
室內光弱。
蔣嬸孃擦乾了淚,她如今並未徹底失明,只是視線朦朧。踉蹌着摸出個錘子,把牆壁砸破,廢墟里一個盒子。
太母躺在牀上,她早年中風,下身癱瘓,艱難地把臉扭過去,顫微微道:
「媳婦,真是要了命了,這可是我們蔣家四代的積蓄啊。」
「媳婦,我又要尿了,給我拿個盆。」
「哎,娘。」
一手木盆,一手抱盒,嬸孃不捨地摩挲着,上面雕刻的圖案早已經歲月流失,看不出形狀,只剩下四代幾十口人,手摸上去,殘餘的溫潤熒光。
「都是命,沒奈何。拿不出錢,朱家不鬆口,官爺也難辦,二郎……二郎他只有死路一條。」
「唉,不是說這事和宋丫頭也有關嗎?她家就不能出點?」
「宋家倒是豐實,還出了個秀才,可名聲大,規矩也多。我看宋家姑娘八成活不得,我們何必再爲難人家,讓她再受一遭苦。」
……
我徹底冷靜下來。
推開門,走進去,熟稔地給太母換好衣服,蹲在嬸孃面前,搭上她的手。
「嬸孃,不用打點。」
我看着她,聲音鄭重而低緩:
「這禍事由我開始,自然應該由我終結。我有辦法。」

-3-
晌午,巳時,衙門口已圍滿了一堆人。
打更的李五,素來是個大嘴巴,不到兩個時辰,便將親眼目睹的兇案傳遍了整個桃李鎮。
衙衛們喊了幾聲「肅靜」才把哄聲壓下去。
嬸孃牽着我擠進最前面時。
蔣沉已撕碎了第二份供狀。
他帶着手鐐腳銬,披頭散髮,囚衣上不斷滲出鮮紅的血,俊秀的臉上也有幾道鞭痕,斑駁可怖。
沒有銀兩打點,他昨夜在牢中喫足了苦頭。
嬸孃一聲哀嚎,就要往前撲,被我按住,端端正正跪在大堂上。
「冤枉!」
驚堂木一拍,縣阿爺眯起眼:「何人膽敢擾亂公堂?」
「民女宋簡,並非擾亂,而是陳情,此案有冤。」
「胡說!人證物證俱在,冤從何來?本官念你尚年幼,又是秀才女,此案並不曾傳召於你,速速退下,還能留個體面。再敢胡言,立刻拿殺威棒打你出去。」
公門從來一魚兩喫。
按例,朱家蔣家同時掏錢,誰的多,風便往哪個方向偏。
我撐起身子,環視一圈,人羣中的朱老爹,果然悲喜交加。
「民女有實證,昨夜,並非姦情暴露而殺人,是朱四欲圖不軌——」
桌案上令筒裏的牌子悉數被擲在地上。
「放肆!」
十幾個衙役奉命將我往外拖行。
蔣嬸孃趴在我身上,捱了兩棍,瞬間,血滲出衣衫,流了滿地。
蔣沉站起來攔住:「夠了。我願伏誅!」
蔣二郎真有副好樣貌。
窮山溝裏的金鳳凰,不怪日後,能迷了嘉敏郡主的心。
而今酒氣散去,目光清明,沉下去落在我肩頭,混着臉上猙獰的血,無端幾分幽深狠戾:
「宋簡。你非要拖着我全家去死嗎?鬧夠了就滾出去。」
我推開他,手伸進裏衣,輕輕一扯,挑斷細帶。
一件喜鵲印花桃紅棉布的肚兜便飄落在地。
滿堂啞然。
「宋秀才,你怎麼了?」
人羣外,我阿爺活活氣暈過去。
官衙內,縣阿爺也面色漲紅:
「來……來人,把這個不守婦道的刁民、淫婦,給,給本官押下去。」
我站起身,輕拭裙襬塵土,聲音不急不緩:
「敢問縣令,民女何罪?」
「你做出這等淫頑之事,把整個桃李縣的風氣都敗壞了,你還敢問?」
「大雍律,女子當衆露出肌膚,罪二等。可民女並沒有,露出的只是一件衣衫,敢問縣令大人,三百七十五條律法中,可有此罪?」
我向前幾步,從地上把小衣撿起來,衆人紛紛臊紅臉,挪開眼。
唯有一捕快,盯着我看。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他落下風,也把頭偏過。
「更何況,這是證物。」
不等縣阿爺回神,我再砸下一道驚雷。
「民女有冤,要狀告屠戶朱四,上門求親不成,便綁架欲辱,還要殺民女以掩其行。幸而蔣家二郎路過,推搡間,他自己撞到在石頭上。民女還要狀告更夫李五,路過搶走蔣二的錢袋,怕貽患,纔在堂上作僞證!」
縣太爺:「仵作驗過屍,你的意思是,朱四自己往石頭上撞了十幾次?」
「他喝過酒。跌倒多次,也是情理之中。」
令筒如箭般飛來,砸在我身前。
「你這刁婦!真是滿嘴胡言,本官要治你……」
嬸孃嚇得一哆嗦,我仰頭去看縣令,語氣平靜:
「話還沒說完,着什麼急呢。」
舉起小衣,環視一圈,「證據,就在這上面。」
「豬肉市價兩錢一斤,十分昂貴。整個桃李縣,能常喫的人家屈指可數,怕是縣太爺,也沒條件日日喫肉。可這小衣上,卻有厚厚一層豬油,非得長時間接觸豬肉的人方能留下……衆所周知,我宋家,雖豐廩倉食,掌家的阿爺,卻是個吝嗇鬼,又恨我不是男兒身,連米粥,也不過一日半碗的給。」
阿爺好不容易醒來。
「孽障,污我聲名。你去死!」
破口罵上幾句,又氣暈了過去。
縣太爺的八字髯豎起來:
「依你所言,這……肚兜上的污垢必是朱四所留。那本官還說,是你和蔣二,殺了人後,從屍體上按的呢!」
我目光深切,往前幾步踱走:「大人這話從何而來?更夫李五,親口說過,他趕到時,正見朱四往下倒。然後便引來了公廨衙役,民女便是想做假,也沒有時間啊。更何況,這小衣上,只留豬油,而無血跡。」
與我曾對視的那名捕快,近前,俯身說了句什麼。
縣太爺五官僵住。
隨後大手一揮,不耐煩道:
「好,即便蔣沉是失手殺人,罪不當死。那宋氏女,本官問你,你緣何要狀告李五,偷搶錢袋?
「本朝律法,誣告者,罪四等,你要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本官便要痛打你三十大板。」
早在我第一次提及更夫時,李五便跪倒在地,整張臉渾無血色。
我手虛虛壓上他的肩。
李五瞬時抖如篩糠。
這就怕了?
前世經他宣揚,我名節跌入谷底,逃出宋家後,人人唾我。素來和善的賣菜大娘,見是我,把頭偏過去,臉拉很長:
「離遠點,簡娘,也別怪嬸子,做了你的生意,會髒我的菜,別人就不來買了。」
一夜間,親朋離散。
就連在河邊洗衣,也要被推一把,我站不穩,跌倒在地,手心洇出鮮紅的血絲。
族姐路過,不忍看,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簡簡,別怪阿姐,你婚前失德。和你接觸,阿姐再難尋好人家。」
都讓我「別怪」。
我該怪誰呢。
又氣又怒,我哭了一場,去了李五家,問他緣何要肆意編排,把肚兜什麼顏色花紋,誰的手挑上來,這樣的細節都說得淋漓盡致。
正撞見他和娘子顯擺:
「誰讓她倒黴呢!早就編好的情節,不說白不說。哎,媳婦,今天衙內趙捕快還來問我細節了,他可是馬上要升捕頭的……
「我老李也有這一天,被人都圍着,請酒喫喝,多體面!還有五兩銀子,你藏好。」
我想到這裏,嘴角一抹微微的笑。
「證據就在李五家,大人,你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搜。被盒子裝着,五兩銀錠,是年初官府剛上的新銀。
「李五一個更夫,每月不過一錢俸祿,供家中五個人喫飯,他哪來的現銀?」
縣令見狀抬手,領頭的捕頭帶人走出去。
「即便搜出,確有其事。蔣二,你解釋清楚,身上爲何要帶這麼多銀子?」
這便是沒話找話了。
我後退一步,蔣沉垂眸凝思。
嬸孃突然冒出頭,一拍大腿,向正前方作了個揖,她視線不好,把柱子看成縣阿爺,連連點頭:
「是我給的,讓他去宋家提親。這不是剛聽說,朱四那個殺豬匠也去了嗎?怕被人捷足先登,我家二郎,對簡簡那可是一見鍾情。」
她越說越覺確有其事。
「所以,就算二郎和簡簡有什麼,我們也是明媒正娶,過過面的。要不是李五這個癩皮子,偷了我家的訂錢,現在簡簡都是我蔣家婦了……哎呦,這個殺千刀的,未來郎君保護娘子,雍國律法,無罪啊。」
她嚎起來,上前錘打着更夫李五,情緒激動不似作僞。
我都險些聽信了。
搓了搓胳膊,我拉住嬸孃,她埋首哭泣,我拍了拍她的背。微微側過身,正撞見蔣沉也向這邊看來。
他脣角微微勾起,又壓下,耳畔一抹極不自然的紅暈。
「是,那錢,是我向簡簡提親的。」
——「簡簡」
他又這樣叫我,聲線清朗,如珠落玉,無端給人一種情深的錯覺。
我覺得有些冷了,也是相同的聲音,他壓在我身上,酒氣撲人,抬頭,是雙充斥着腥紅和瘋狂的眸子,手一陣遊移,掐住我的脖子,抵上牆,親暱又絕望:
「簡簡,你欠她的,要怎麼還?」
捕快回來覆命,呈在堂上一個木盒,裏面裝着五兩銀子。
我思緒被拉回來。
「這……這……」
李五面如死灰,他不能說出錢的真實由來,兩罪相權比其輕,偷竊打的板子還少些。
「是小人見財心起,偷蔣二的。」
他被拉出去打板子。
今日的堂就散了,一個竊賊罪人的證言,本身就不足信。又牽涉到人命,只好擇日再審。
蔣嬸孃笑着,拍我的肩:
「簡簡,我就知道,你是個好的。」
她往外走,見我阿爺堵在路中,周邊圍着烏泱泱的人羣,拄拐點地,那口氣始終沒順上來,燒得他滿面通紅,怒不可遏:
「宋簡!女德女訓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我桃李宋家,一百八十年,幾十代的門楣,怎麼就出了你這個畜生!」
胸口劇烈起伏:「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麼?
先跪祠堂,再浸豬籠。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老頭子門前乾乾淨淨的一畝地。
前世,我跪也跪了,哭也哭了。
按着頭認錯並不能讓他們給我一條活路,所選無非是激烈地死去還是溫馴地死去。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哪還有臉再見人?」
蔣嬸孃張臂擋住我,我推開她,走出來,看着張張猙獰扭曲的臉,心裏只覺得好笑,便真笑出來,誠懇建議:
「阿爺,是你覺得沒臉,我不覺得。你受不住人家指點,不然你去死吧?我不死——」
「啪!」
狠狠一耳光掄上來。
腫了半邊臉,我嘴角流血,拍手讚歎:
「阿爺真是老當益壯,比殺豬匠那巴掌只輕不重。我看您還能再活二十年,下次徵兵,不然您也去吧。聖賢書讀了這些年,文不成或許武能就,多少聖人的大道理,落在您身上,人命壓不過幾句流言。您屢次落榜,纔是真正地有大功於社稷啊。」
「瘋了,你真是瘋了!」
拄拐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就這麼冷冷看着他,充滿蔑視。
蕩婦、忤逆、頑愚,這些罵名,我早不在乎。
所剩的只有憤怒,那憤怒重逾千斤,重構了我的脊樑,挺直再壓不彎。是替前世,那個十四歲在大雨中哭泣的宋簡而問:
「阿爺,您不是看着我長大的嗎?這世間的虛名,難道真比自己親孫女的命更重要?」
阿爺後退幾步。
我胸腔滾燙,一口腥氣漫上來,連帶徹夜的疲倦,嘔出一團血,倒頭栽了下去。

-4-
我再醒來已是三日後。
身上鋪的是件藍紋棉布印花,蔣嬸孃唯一一件嫁妝,她很珍惜,收在箱籠,即使已過去十多年,摸上去還像剛做的一樣。
真好,這世,不用再當掉它。
聽到動靜,嬸孃掀開布簾,端着藥走進來。
我扯出個笑容,碰到臉上傷口,忍着疼一聲不吭,五官卻有些滑稽。只好別開臉去,看四面擺設。
「這是哪兒?」我明知故問。
嬸孃餵我喝下藥,抹了眼淚,抱住我:
「好孩子,簡簡,你哪裏都好,就是命苦了些。但不怕,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嬸子護着你。那些風言風語,有人當寶似的捧在懷裏聞,可對我來說,連狗屁都不如。」
不用想,我也能猜出。
幾句發問,即便再振聾發聵,也衝不破,牢牢幾十年,刻在阿爺骨子裏的清高和秩序。
他如此膽怯,如此懦弱,只要虛張聲勢,就還能撐起自己高高在上的權威。當即叫來宗族的人,要把我灌進水中淹死。
蔣嬸孃從他們手中搶出我。
披頭散髮,哭了又哭:
「我看你們誰敢!不就是都在傳,宋簡和我家二郎嗎?好,你們不要,我要。」
五兩銀子扔在地上。
嬸孃發了狠:「這是訂錢,拿着,滾!這事也是過在縣阿爺面前的,你們要是再纏着不放,我就一頭碰死在這鳴冤鼓前。我蔣家明媒正娶的媳婦,輪不到你宋家來處置。」
一紙薄薄的斷親書。
我打開,上面義憤填膺寫着,逐我出族譜,與我絕恩義。到底有個秀才功名,阿爺文采斐然,楷體工整。
我把紙張捂在胸口。
嬸孃擁住我:「簡簡,你別難過。」
難過?
我怎麼會難過呢?
這世間,最大的差別其實不是男與女,而是尊與卑。我見過京城鬧市、縱馬揚鞭的奇女子;見過一場蝗災,上吊自盡的田間農夫。
終究,每個人手上都只有一捧東西,上位者廣些,下位者窄些。
怨天尤人、沉溺情緒,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重來一遭,我只想護好手裏的這一捧,竭盡所能,讓它變得更開闊、更肥沃,開出自己的花兒來。
我說:「嬸孃,我不難過。我們還要好好過。」
能下牀後,嬸孃宰了只雞燉湯,頻繁地揉眼睛,我架過她的手,「嬸孃,我來吧,竈房煙氣燻人,你出去歇着。」
兩隻腿,一隻夾給太母,一隻在我碗裏。
「簡簡,你放心,不會苦了你。我們家也是有些底子的。」
蔣家祖上歷代以務農爲生。
都是赤着胳膊打足的窮漢子,直到那年饑荒,撿回來個快餓死的小姑娘。
姑娘羊角辮,綢緞衣,模樣俊秀,還識得幾個字。家人都在逃亡路上被流匪所殺,無處可去,索性留下來,做了蔣家的童養媳。
——那姑娘就是如今癱瘓的太母。
自娶了她後,蔣家開始發跡。增了十幾畝田,種桑栽豆;又承包小半座山,開塘養魚。城郊的茅草屋,搖身一變,也修成坐四方小院,留有餘資,延綿至今。
可我再明白不過,這根基何等薄弱。
銀子若是一直藏在匣中,那人就成了奴僕。
只有拿出去不斷地用,纔會錢生出錢。
「嬸孃,一家人只說真心話。如今我們有二十七畝田,可家中卻無男人耕種,去歲才又重劃過地界,田也不連貫。若僱人,雖能有所得,可交過稅,開了工錢,一年所剩,怕勉能夠我們三口人喫飯。你和太母身子不好,藥錢又是一筆開支,所以我想着,如此東零西落,不若……」
月光如水,從窗外流出。
我抱牀棉被,敲開嬸孃的門,聲音沉穩有力:
「不若,我們把田賣了吧。做筆正經營生。」
莊稼人靠田喫田,土地和性命幾乎連在一起。
嬸孃低下頭,囁嚅着嘴脣:
「簡簡,嬸子會繡花,有力氣,眼睛還沒壞死。你年歲小,很多事情不懂,也不用你來抗。至於藥,每月只抓婆母的便是,回春堂的大夫和我們家有交情,能便宜不少。」
她是很倔的。
前世我便知道。
爲了向我證明,次日天不亮,她做好飯,便拎起鋤頭,踉蹌着摸去地裏,回來時,身上粘了一層土。
我燒水給她泡腳。
事緩則圓,是我太着急了,「嬸孃,明兒我去田裏吧。」
「這怎麼行?那活你幹不了。」
「如今八月,又不用播種,只是查蟲害,除野草,有什麼做不了的。」
我抬頭笑,吐吐舌頭,「在家裏照料太母我才做不了呢。都說是老小孩,越老越調皮,今天折騰我好幾次,下午還偷偷哭着要找你呢。」
「簡簡,你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門縫裏,傳出太母的聲音。
「娘,你下午真哭了?」嬸孃擦過腳,揚聲衝着身後笑,「多大年齡了,羞羞羞,讓簡簡看笑話。」
嬸孃自小是太母看着長大的,嫁進來後,感情甚篤,宛如親母女。連晚上睡覺,也是在太母房中打個地鋪。
蔣老爹活着的時候,常抱怨:
「娶了個媳婦,結果嘿,人根本是衝着我娘來的。」

-5-
天不亮時,我起來下地。
田在城郊五里外,嬸孃給我臥了兩個雞蛋攤餅子,絮絮叨叨:
「幹不動,別勉強。餓了也別挨着,儘管回來。實在不行,還是我去吧,家裏有個大人,讓孩子去地裏像什麼話?」
我接過背篼,嘴裏嚼着餅,含糊不清地告別,向南走。等嬸孃回了屋,又往北返,上了山頭。
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去地裏。
桃李縣四面環山,窮僻偏荒,土質不沃,畝產極低。
偏生一種野樹,連天似地瘋長,翠綠滴人、肥大嫩厚——斑鳩葉。
上輩子搬入京都我知道。
那兒的貴人,不好精米,偏愛獵奇。長安市內,入夏後,最流行的喫食除了酥山,便是道觀音豆腐。
誰能想到,那奇貨可居的涼粉點心,原料便在荒山上隨處可見呢?
運作得當。
野草也能登上天子堂。
四方院內,嬸孃推着太母出來曬太陽,看着兩籮筐的草葉面面相覷:
「簡簡,你是不是把斑鳩葉當成桑葉了?」
「這玩意兒餵豬都嫌拉嗓子,更何況,咱家也沒豬啊。」
我問了幾聲工具在哪兒。
嬸孃下意識給我指了指,細籮滿水,斑鳩葉清洗兩遍,用井水一冰,開始揉搓,搓出層細膩果膠。
取出屜中蒸布包裹,過濾樹葉碎渣,滿盆湯色碧綠的樹葉汁。
還要竈下剛燒完的草木灰,開水攪拌,再行過濾,提出鹼水……
我是很喜歡蔣家氛圍的。
嬸孃和太母並不理解,小聲叨咕:
「媳婦,你看簡簡是不是被老宋頭給氣昏腦袋了?」
「娘,我要不要去請回春堂王大夫一趟?」
婆媳倆異口同聲。
但還是在我搓不動斑鳩葉時,加入進來。
太母攪草灰,伸手指蘸了幾滴,嘗進嘴裏,直吐舌頭,呸呸幾聲;嬸孃搓綠葉,擦把額汗,沾了滿臉,青青紫紫,順着臉旁滴落脖頸。
二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斑鳩葉的選取要肥而厚,草木灰水的比例合適……
一個時辰的靜置,觀音豆腐成形,碧綠潤澤,用刀切塊,澆麥芽汁,略拌一拌,盛在碗中,端上桌面。
「媳婦,你先喫!」
「娘,您嚐嚐!」
二人的勺子同時舉在空中,靜默半晌,又同時嚥下。
「簡簡!簡簡!你真厲害,盛夏天喫一碗,又涼又糯,什麼火氣都沒了,痛快得很!」這是太母。
嬸孃則有些狐疑:「簡簡,你纔多大。怎麼突然做這麼個……東西?從哪兒學來的?」
我也舀了一塊。
碧玉的豆腐,在木勺中微微晃動,嘗進嘴裏,捲舌品味,並不如長安市上味齋坊的手藝,但勝在便宜。
半真半假開口:「唔,就太母箱閣裏的書,我看了幾眼。今晨去地頭迷了路,正巧碰見山上斑鳩葉。摘了一捆,按照法子,一做,就成了。太母,您這書可真神啊!」
有那麼一會。
太母的表情十分複雜。
怔怔地盯着自己鞋間的那片土地,目光好像要一直穿過四十年前,落到她還能站起來的那段時光。
終於想起,原來自己也曾年少健康過,是大戶人家的幼女,世代供職於宮內御廚坊,隨手撕下來的一篇方子,賣給酒樓,也扛起了蔣家翻身的資本。她的眼中閃過所歷無數生死,帶着聲悵惘的嘆息。
「我忘記了,簡簡,你這丫頭,識字。秀才的女兒哦!」
我緩緩抬頭,視線落定在嬸孃身上,帶着蠱惑:
「嬸孃,賣地,做營生吧!太母有書,您有力氣,我識字。一家人擰在一起,什麼路淌不過去。非要綁死在幾畝田上,喫完這頓愁下頓?」
嬸孃最終同意了。
不只是被我說服,更多的是,蔣沉判決下來了——
行枷流放三千里,要去邊疆修長城。
蔣老爹就是這麼死的。
那時節,北戎東胡,少數民族犯邊不止,雖離着桃李縣十萬八千里,卻也逃不過這樣的力役。
直到屍體送回來,下半身已蛀了蛆,骨頭都爛完了。
蔣嬸孃才知道,這裏面還有層別的門道。
力役要自備乾糧衣物,到了地方,統一由百夫長管理。懂事孝敬的,活派輕些,喫的也好;沒眼力或窮的,就專做重活。
人又不是鋼打鐵造的,血肉之身,一趟趟,來返山間運送巨石,哪裏能熬得住呢?
死了,硃筆一劃,敲鑼打鼓,博個盛名,就是爲國捐軀,死得其所了。
蔣嬸孃半隻眼睛瞎在那個時候。
如今又哭一場:
「兒啊兒,叫你好好讀書,有個功名傍着,哪怕是個童生。也能免卻這遭苦,可你不中用啊——」
我輕飄飄想,他中用得很。只是造化不在這兒罷了。
朝廷受征服役的,待遇都如此。囚徒流放所臨境地,便可想而知,每月要按時寄去銀子,或許才能保下蔣二這條命。
我不置可否。
但這也算是件好事,豆腐鋪子總算開張了。
就在蔣家院子的東面,騰出兩間屋子。一間做廚房,一間做倉庫。
每日天不亮,嬸孃便挑着擔子去賣,十文一碗,可免費品嚐。我則上山摘鳩葉,在院中揉搓。太母坐上木椅,靠着院門,有人路過,就問一句:
「新鮮的觀音豆腐要不要?」
「不要。」
「唉,你肯定沒見過,天上有觀音娘娘喫,地上宮裏皇后娘娘也愛喫。要不要嘗一嘗?嚐嚐又不要錢。」
短短十日,便賺了一兩銀子。
嬸孃在燈下縫棉衣棉褲,喊我過去搭把手,我只穿針,不碰布。強拗不過,勉強接起針線,指尖便被刺傷。
「哎呦,怎麼這麼不小心?」
血珠剛要冒出來,嬸孃便含進嘴,「唾沫舔舔,就不會再流了。你別嫌髒。」
我搖頭,往前伸出手掌,虎口處一個細小的針孔。
「嬸孃,我不會繡。」
其實不是,我會,還很擅長。
嬸孃嘆氣:「罷了,我來吧。二郎沒福分,按鎮上的習俗,未出閣的新婦,要給夫君繡些貼身的才能長久。」
我知道。
嬸孃繼續說:「我家二郎啊,是個嘴笨的。別看他不說,我這當孃的知道,他心裏有你咧!要不然,也不會醉後『簡簡』的叫。他雖是個混不吝,最基本的禮法還是守的,十里八鄉,多少姑娘和他搭過話,從來不曾喚過旁人閨名。只有你……」

-6-
這話,我前世也信過。
那夜的恐懼讓我記憶錯亂,以至於分不清,絕望之際,那句「簡簡,別怕」是不是幻想。回過神時,我已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有手拍上我的肩。
我嚇得渾身發抖,一口咬上他的手。血腥味漫在脣腔,着力解釋:
「別……別碰我,求求你,我給你錢,你去青樓楚館……」
蔣沉來抬我的臉:「是我。」
嗓子眼處的心臟落回遠處,後知後覺看見腳邊屍體,我顫着牙齒:「他……他怎麼了?蔣二哥……」
木已成舟。
我只得在蔣家安身,一會兒是嬸孃認命嘆息:「罷了,誰讓他心悅你。往後,我便把你當親生女兒,相依爲命吧。」
是嗎——
蔣沉心悅我?他是因爲這個才救我?
最早從豬肉鋪前就已見端倪。
那時,我和奶孃上街買文墨,風把宣紙吹開,我追着跑,氣喘吁吁。一個抬眼,就見面前的殺豬匠李四,手起刀落,胳膊上的肥肉橫顫,簡直要融入掛着的豬首中。我被逗笑,花枝亂顫,不忘踮腳,抓住飛向空中的紙,擺動着纖細潔白的皓碗,回眸,燦然一笑:
「奶孃,我追到了。」
那是悲劇的開端。
「二郎回來魂不守舍的。他定是對你動了情。」
不過嬸孃隨口一句安慰的話,竟在我心裏扎出根,深信不疑。
一會兒是新婚之夜,蔣沉掐上我的脖子。
我喫力掰開,未果,艱難問他: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叫我簡簡……那是閨名,只有親近的人能叫。」
他諷刺勾脣。
我癱軟在地。
抬首,是張居高臨下的臉,聲音刺骨:
「我竟不知,你能自作多情到這樣境地。呵,告訴你吧,宋姑娘,宋簡,我叫你簡簡,不過是因爲,那日聽聞你奶孃這麼喊過你。若非你上趕着,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你佔了我最心愛女人的位置,我沒辦法,現在你對我有恩,可以綁架我的人生了——但我這顆心,你別妄想。看你一眼,我都嫌髒。」
心底的疼像一筆濃墨落在紙上肆意渲染。
而記憶中的那個人,忽地抬眸看我:
「簡簡?」
我嚇了一跳,後退幾步,踩上蔣嬸孃的腳。她喫痛一聲,將我喚回現實,今日是來給蔣沉送行的。
他正垂頭看我,眼眸漆黑幽靜,半個月的刑獄時光,給他身上染了絲血氣,不如前世凌厲,脣角一勾,淡淡的笑。
手覆上我肩頭:
「嗯?簡簡,可有什麼話跟我說?」
鎖鏈嘩啦作響。
我微微蹙眉,拍開他的手。
蔣嬸孃也期翼地看我。她曾爲我死過一次,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像彼岸的花,我終是不忍,硬着頭皮,磕磕絆絆,從懷中拿出婚書。
「嬸孃瞽目,太奶臥病,蔣家二哥,你有恩於我,邊塞苦寒,且放心前去。我會爲你照料好家中。」
我的聲音不自然,他遠甚於我。
嬸孃見狀退開,還拉走了衙差。天地間,就剩下蔣沉和我。他複雜地將我望着,來攥我手,很粗糙,抵得我痛。
「簡簡。」
他喚,嗓音沙啞,「你等我,我一定回來找你。不許改嫁——」
我沒聽清。把手抽回,小聲道:「蔣二哥,那些話,你莫當真。都是我哄嬸孃聽的。你也知道,桃李風俗,男女不同室。我是不敢妄想你的,你救了我,簡簡感念,留在蔣家,決不是私情,僅是義氣。」
他怔住。
瞳孔豎起:「你說——什麼?」
我怕他不信。
豎起手指,對天發誓:「宋簡若是對蔣沉,起了情愛心思,此生不得好死。」
這口氣松下,後面的話,越說越快。
「蔣二哥,這世間廣闊,雖有種種禮法限制。但一男一女間的關係,絕不僅僅限於情愫。簡簡雖爲女子,心中卻也曉得大義。我只把你當哥哥敬重,嬸孃也做我孃親。所說照料,絕不作假。」
「至於這婚書,不過走場面,讓我能名正言順留在蔣家罷了。二哥不用因此而覺得束縛,若再有造化,遇見心愛女子,簡簡是祝福你的,也只當多了個嫂嫂。如今家中豆腐鋪開起來,等過了秋收,農田一賣,換了錢,我就帶嬸孃去看郎中。日子定會越過越好……」
我抬起頭,聲音輕快。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局面。卻見蔣二面色陰沉,桎梏在枷鎖中的手緊攥成拳,掌背上攀起青筋,蜿蜒橫生。
他眼眶是紅的。
充了血。蔣家人,發怒時都是這樣,前世我見了太多,壓住慌亂,驚疑道:「二哥?」
「二哥?」
他重複。咬牙切齒,戾氣深深。
又笑了。
像堵巨牆,擋在我身前,壓迫下來:「抱過你腰,看過你肚兜的哥哥嗎?」
「簡簡。」
他伸手環過我的脖頸,鎖鏈冰冷,他滾燙,粗糲的指腹用力壓在我臉上:
「你要是再敢有這樣的哥哥,我不介意手中多條人命。」
我呼吸急促。
想推開他。他卻逼近,那張我想躲的臉,此刻近在咫尺。熱氣呵上睫毛,鼻尖頂着我,他笑:「臉紅什麼?」
被男人居高臨下圍着,不止心動會臉紅。
憤怒、恐懼、厭惡,也會。
我重重踩上他的腳,狠狠碾過,他喫痛,反而變本加厲,手往下,觸到我柔軟的脣。我張嘴,咬了上去。
很快就見血。
蔣沉脣角的笑愈發深刻,將手放開,反送到自己脣邊,加深了那個咬痕,血流得洶湧,彎腰一抽,他把指印按上婚書,眼神微軟,喃喃又執拗:
「好了,雙方簽字,禮成。」
又道:「就差送入洞房了。」
「簡簡,等我回來,給你補上。」他眸光沉似海,垂下來,深深如許,「爲你殺人,是我這麼些年,做得最值得一件事。我不是讀書料子,邊疆更適合我。簡簡,我絕不會死,你在家,乖一點。受了委屈,先攢着,我回來替你出氣。」
他遠遠地走了。
我拿出手帕,把他碰過的地方挨個擦淨。
嬸孃看看地上的血,又看我通紅的臉:「你們年輕人,就是刺激。」
——誰知道他發什麼瘋。
手帕也扔掉。
我轉身離開,眼底竟然冷漠。等蔣沉日後在軍營,碰見了女扮男裝、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相守三年的嘉敏郡主,就會明白,今天這一切,是何等可笑。
此生。
我只想爲自己而活,改變一些人死去的命運。沒心情再摻和進旁人的愛情故事,成爲註定腐朽的一塊墳磚。

-7-
秋收後,蔣嬸孃眼中的白翳更厚了。
她不能再奔勞,每日要被郎中扎滿頭的銀針,閉目躺在牀上八個時辰。我僱人收完稻種,張羅起賣田的事。
「農籍」轉爲「商籍」。
人人笑我們,丟了西瓜,撿芝麻。這個時代,哪怕逼到絕路的光棍漢,寧去討飯賒賬,也不會想把田給賣了。
我從衙門交稅出來。
卸了整整一車糧食,肩頭略輕,往後再不用納糧,而要折成現銀。
家門口圍聚七八個人,指着太母:
「——什麼神仙豆腐,你們家最後個爺們也走了,我看不如叫寡婦豆腐的好。」
他們彎腰鬨笑,樂不可支。
我走上前去,把院門推開,給太母掖了掖毯子,折過身,衝着來人點頭:
「甭管叫什麼,總歸是豆腐。各位來一碗不?」
他們嫌惡:「買了幹嗎?寡婦做的豆腐全是晦氣。」
「正因是寡婦做的,才更得買。」
我抬頭笑,聲音低緩:「各位還不知道,我剛從衙門出來,馬上又要徵兵服役了。提前買下,可以帶回去給娘子啊——寡婦豆腐,寡婦喫,多應景。」
「你咒我?!」
有人上前,舉手欲打,但看到我握着的菜刀,又縮了回去。畢竟,我的「惡名」,昭彰顯著——
那是半月前,三十七兩賣地銀子到手。
我去臨縣請了最好的治眼郎中,回來時,朱屠戶已聞風而動,支着把砍刀,橫在院門口,嬸孃和太母氣得,一個劇喘,一個臊紅。
「好啊,你們現下得意了。又娶媳婦又有錢,可憐我老朱,一大把年齡,四十多歲了啊,老婆死了,兒子沒了,後半生沒人養老送終。真是一家子男盜女娼,害死人不算,往我兒子身上還潑髒水……
「蒼天不公啊。賣了地,是不是想逃?做夢!有我活着一天,你們一個算一個,大家都別好過。」
他是人堆裏磨出來的滾刀肉,光腳不怕穿鞋,誰也沒辦法。
官差來過。
朱屠戶把刀一扔,倒地上一躺,鼻涕眼淚橫流:
「啊?要抓我?我犯了什麼王法?兒子死了,家底空了,你們大老爺知道爲什麼!……老朱家徹底完咯,我出門,曬會太陽也不行?來來來,有本事,就把我帶走,兒啊兒,你死得慘,腦袋上十幾道傷疤,不成人形啊!爹爹還不如跟你去了。」
他一邊嚎,一邊抱着衙役大腿。
官差又走了。
也抓過他幾次,最重時打了板子。但只要能動,就躺在蔣家院外,日夜不停嘴。漸漸地,連衙門也不管。
郎中診脈,嬸孃和太母,都需要清淨。
我點點頭,問他買了包藥,目光幽幽地開始磨刀。
吭哧吭哧——
朱屠戶罵;我磨。
夜色中,兩種聲音,揉在一起,莫名和諧。
這是嚇不倒他的,我明白,大抵世間所有交鋒,都只看誰更能豁得出,而他並不知道,我曾經歷過什麼。
清晨,卯時,天剛亮。
我抄起菜刀,出門,朱屠戶醒了,我從他身上跨過,連個眼神都沒給。徑直往前走,片刻後,拖着頭狼狗回來。
——那是朱四養的。
體碩如牛,威儀兇猛。而如今,正有氣無力,小聲嗚咽。我舉起刀,面無表情,把它的頭劈成兩半。
腥臭的血,濺了滿臉。
我眼也不眨,一下一下,繼續砍,直到四分五裂。
朱屠戶淒厲大叫,向我撲來,我偏身躲過,袖中的迷藥向他撒去。
屠戶摔倒,失了力。
我蹲下身,蘸滿血的手,輕輕抬起他下巴,盯着他瞧:
「屠戶,您不是哭喪,說沒人替您養老嗎?這怕什麼的,我來,還沒喫東西吧?我親自餵你。」
我撿起地上碎肉。
尚冒着熱氣,大狗的兩隻眼睛,就要往他喉管裏塞。
朱屠戶面色慘白,身子微微顫抖,但被我壓着肩,又中了招,使不出半點氣力。他一開始,還張着眼瞪我。
直到被逼吞下小半具屍,瞳孔漸漸渙散,殘餘的只剩下恐懼。嗚嗚叫喊。
我不爲所動。
他繼續喫。脣齒嚼咬,生肉的血,從牙齒縫裏,不斷往外流。我便笑了。菜刀一轉,寒光貼上他的臉,有節律地拍打:
「屠戶,您喫好了嗎?歡迎下次再來。」
「可惜,狗已經殺完了。沒什麼好招待的。」我偏過頭,視線緩緩落上他的手,「不若,便用您自己的肉,來喂自己的肚子,好不好呀?」
朱屠戶瘋了。
那天清晨,很多人都看見,他披頭散髮、渾身是血地在城中奔跑。直到撞樹才停下來,抱住腦袋,哭泣求饒:
「別喫我,別喫我——」
走街串巷的賣油郎作證,說看見蔣家新婦宋簡在舀水衝手,腳下踩着的青石板,都被染成紅色。
我進了衙門,賠了狗錢,惡名更甚。堂上縣阿爺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屠戶殺半輩子豬,竟會被我個小姑娘嚇到。
此事終結。
不過一陣穿堂風,人們嚼幾句,吐碎了,便隨着冬雪降,新春至,淹進過去的舊時光裏。漸漸地,也沒人再提,不過我有個了諢號,叫「河東獅」。
惡語如今已不能傷我分毫。
天生耳目,眼在前,耳在側,做人最要緊的是朝前看,而不是被兩側嘈音吸引止步。
天氣暖了又冷,山上結霜,斑鳩枯葉。和去歲一樣,豆腐的生意停做,新增了幾門暖胃小食,主打是味雞湯荷葉餅,嬸孃的眼睛已完全好,我給太母擦洗完身子,看她們都睡下,才取出書本就着油燈研究。
火盆裏燒的是炭,把房間燻得暖烘烘,字跡很快重影,毫筆往前栽落下去。敲門聲驀然響起,我嚇了一跳,驚醒,髮梢已燎出火星。
「誰啊?」
我把火拍滅,披衣,去開門。
「是我。」

-8-
——趙渝。
他就是衙上同我對視的那名捕快。陸續做喫食營生一年多,鋪中來過幾次鬧事的,我雖能解決,但他確實幫了些忙。
公門有人能說句話也是好的。
每日散衙,趙捕快回家,路過攤子,一盞昏燈,總要來喫些東西。麪糰揉搓,捏成荷葉狀,沸水滾熟。
瑩黃的雞湯一淋,上下浮沉,暖烘烘,熱滾滾。
「今日可有人來鬧事?」他解下披風,刀放在桌上。
我搖頭。
他開始喝湯。
「我剛從下始村回來,這歲月,不太平。聽說南邊的蠻子也鬧起來,四個月,朝廷徵了三次兵。城裏還好些,你是不知道,鄉下,頭髮能束起來的男人,全被拉走,最小一個,才十三——」
他還說了什麼,我聽得恍惚。
算算時間,京都的小郡主,也該賭氣背上行囊去往邊疆。再過不久,那場戰爭就要開始,命運的漩渦一直在攪動。
我得做些什麼。
「發什麼呆呢,怎麼了?」
還是二十文,趙渝把錢遞過來時,有意無意,碰到了我的衣袖。
我沒接,手指微蜷,抬頭看他。
「趙大哥,我想去趟揚州。」
這年我十五歲。原始的積累,盒子裏已攢夠一百兩銀子,雖在外面不算什麼,在這小小的桃李鎮,卻夠尋常人家受用終生。
前世,蔣沉接我到京城。隨手遞過來支髮簪,雕着簇簇的桃花,我愛不釋手,卻聽聞價高百兩時,捨不得戴。
就這樣,一身村衣入了席。
「瞧這窮酸樣。跟沒見過錢似的,將軍,你從哪兒撿到的這個『寶』?難道你沒告訴她,光是封賞就有萬兩金嗎?這可不行啊,只會儉省,是做不好將軍夫人的。」
明豔女子站在遊廊下,披着火紅鶴氅,手裏擁着袖爐,頭上戴着價值連城的碧翡紅玉冠,浮光躍金,閃花了我的眼。
蔣沉厭惡我上不得檯面。
「宋簡,你走。」
那三年,是他在邊塞流血犧牲,飽受風霜苦寒,一次次絕望中殺出,見屍山血海、萬骨成堆的三年。
嘉敏陪着他,我沒有。
那三年,是我拖着羸弱的嬸孃、殘疾的太母,一身病痛,家徒四壁,去書店給人抄字勉能喫飽飯的三年。
嬸孃陪着我,他沒有。
我們被命運的虛線強行連接,皇權、天命、人心,他不愛我,我不愛他,卻被迫捆綁,同路,異心,註定走向毀滅。誰也逃不過。
恨嗎?
不恨了。起碼,我最恨的,不是他。
現如今,一百兩,靠我自己也賺到了。那枷鎖,也要憑我手中,這星火之力,徹底打碎。
我倚在門邊。
風把頭髮吹得飄搖,蔣嬸孃注意到,我從來沒挽起婦人髻,但她沒問,或許是不敢問。束帶散下來,我低頭,把它往上挽。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聲音很輕:
「趙大哥,路引的事,你會幫我想辦法對嗎?」
……
五月桃李花初謝,道路兩旁盡日下着緋雨,嬸孃去山中採漿果,制畢羅醬。我在後院練油,挽起袖子,臉灼得通紅。
郵驛送信的軍差叩響了門,一封輕飄飄的信,落到太母膝頭。
「你們家二郎的——」
是邊塞動亂,軍人不夠,後役難補。新任的率北大將軍一揮手,從刑犯中選拔充兵,要上前線。
我們不用再給蔣沉寄錢。
嬸孃抹眼淚:「罷罷,都是命。總歸脫了犯人身份,希望他比大郎運氣好些吧。」
信裏連帶附了枚竹木石榴小篦子。
做工粗糙,勝在形巧又新鮮。
「邊疆一切好,兒不曾受苦,每日尚有閒餘練武揮槍,如今已大有進益,問母親太母安……
「胡人沿線開邊市,此間最流行插梳,聞說『鸞篦奪得不還人』,思妻,贈之,望博簡簡一笑。將軍諾,此行若有功,可減免罪行,盼早日平安歸家,與妻重逢再會。」
竹篦『噹啷』一聲。
墜在桌上。
沉甸甸,含着他未名的情愫。
我側過臉去,心中一片惡寒,未曾伸手去碰,權當什麼都沒聽見。
「簡簡,北塞極冷,又要打仗。不如,我們寄些衣物去吧。底樣我和娘一起做,你不擅繡工,簡單縫層裘皮就好。到底是心意,想來二郎會很開心。」
嬸孃看我,期期艾艾。
我進屋取了東西,鋪上桌,竹篦被擠到一角。
「嬸孃。桃李縣糧食收成本不好,我們失了田,米麪都要跟別家去買,價格自是貴了幾番,生意利潤也低。臨縣據此不過七十里,卻要便宜一倍不止。我怕是沒時間給二郎做衣服,得去談談價,若是長期供應,許有老闆願意來送……」
我抬頭,聲音放低,卻不容拒絕。
路引有兩張。
經鄰縣轉揚州,趙捕快欲送我一程,我婉拒。自碼頭乘船,分道揚鑣,卻突然一場瓢潑大雨,商隊經過。
揚起的馬蹄,踏進泥坑,濺了我滿身,還將我撞倒。
「小心!」
趙渝沒走遠,去而復返,攬我進懷中,一個旋轉,避開危險,穩穩落地。
他身手很好。
遠勝尋常官差。
暴雨如注,我們都溼透了,站在檐下。
他轉過身去,扯下頭巾擦臉,薄脣微抿,下頜冷峻,喉結滾動。
一個瞬間,和記憶中看不清面容,危險男人的身影重合。
我撫住牆壁,腳下險站不穩。
怎麼會?
我又想起那糜爛的荒唐。
那人頭裹破布,闊刀彎彎,長刃滴血,倒在草垛。我將他綁出來,細細梳妝,烏髮如雲鴉堆肩,散在身後,清麗嫵媚。
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胸。
碰到傷口,男人一聲悶哼。
「你找死!」
他動不了,我不說話,挑開衣衫,肌膚如雪,身段玲瓏,覆蓋其上,輕輕一握。
他微顫,我呵氣,孤注一擲,忍辱又輕佻,誘惑:
「郎君,我只求春宵一度。你滿足我,事後,我給你治傷,還放你走。」
屋外明火執仗,鐵甲森森。
屋內解衣裳,魚水歡。
我身上沾到了他的血,若冬日平原紅梅盛放,隨着上下起伏,從胸脯淌到腳踝。
如此放蕩、銷魂、刻骨。
我咬住牙,歡愉和暢快忍在喉腔,一聲不吭。他從被動到主動,扣住我的手腕,欺壓在上,天旋地轉。
「你這個妖精、蕩婦。」
做蕩婦纔好。早該這麼做了。
我就是太規矩,戰戰兢兢,來京都兩年,無一日不在東施效顰,學習貴婦模樣,安分把自己變成一架花瓶,一枚棋子,一個寡婦。
蔣沉死了。
我真痛快,死訊傳來的當日,他不碰我,我枕着他的屍骨,和別人在他的牀上,徹夜風流。
此刻千金不換。
我的眼淚掉落在他的頸窩裏。
「哈……哈哈……」
我邊抹邊笑。
「你……」
他想說什麼,我卻側過頭,將他推開,披上外衫,扔過去瓶金瘡藥,面色盡然冷漠:
「外面都是來抓你的吧?敷完藥,你就走,不要給我添麻煩。」
趙渝轉過身。
「怎麼了,是怕誤了船票時辰?」
我怔怔回神,趙渝的眼神澈而靜,折滿光。
「不用擔心。春夏多陣雨,不會漲水,定能如期到揚州。」
我脫口而出。
「你爲什麼會在京都現身?還被太子甲衛通緝。」
又爲什麼要私闖將軍府,行刺殺,他身後是誰,難道也是衝着……而來?我的死,到底有多少人在推動風雲。
趙渝不明所以。
「什麼太子?京都?」
神情不似作僞。
我後知後覺這話糊塗,他在桃李縣長大,出門最遠不過鄰縣緝兇。我只能是認錯人了,天下相似者何其之多。
「……沒什麼,只是想起昨日看的話本,沉浸其中,一時失言。趙捕快見諒。」
趙渝盯着我:「什麼話本?」
他來了興趣,要和我討論。
我敷衍幾句,等雨停下,撐開傘,卻見行囊中,那枚篦子靜靜躺着。
——是嬸孃給我收拾的包裹。
我哭笑不得,隨手撿出它扔掉,腳踩過,「喀嚓」一聲,它斷裂兩半。我沒有回頭,上了船,理淨神思。

-9-
三日後,我到達揚州。
我們所在的桃李縣是揚州城下屬的二十八縣之一,同天風月,民情千千,江水衝擊着繁華迷夢,萬年芳樹起祥煙。
下船時已近傍晚,我持路引進了城。
道兩旁集市熱鬧,燈籠高高掛起,映亮家家招牌,人頭攢動,不時有馬隊商販行過,煙火氣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問路,要去錢莊。
船上顛簸,我將被子攏了又攏,總睡不安生。是以有些憔悴,鬢角亂眼痕青,炸酥黃獨的阿婆,拉住我,遞來一碗水。
「姑娘,歇歇再去吧。城內不宵禁,晚點也沒關係。」
攤後是她的小孫子,扎着辮,坐板凳,眼也不眨地盯着路盡頭把街看,想要他手中叫喊販賣的土木粉揑小象兒。
「奶,我幫你捏肩,也幹活。你獎勵我那個玩具好不好?」
阿婆沒好氣將他推開,看我小口喝水,坐姿端正,過來搭話:
「外地來的吧?可惜沒趕上,揚州城三月煙火,五月賽社。你來得太晚了……」
不晚。
我雙手端着陶碗,環視四周,誰能想到,揚州城高十丈,滋養人口數萬,卻抵不住一場瘟疫肆虐。
這裏的所有人,都會死。
上輩子,爲生計,我在書肆抄書。二十頁紙,三枚銅錢,指節變形。
有段時間,專謄奉承太子的詞集,抄得好,會加兩枚銅板。
「光慧賢王,忠孝真君,欽天履地英毅仁善隆化廣文大順儲帝——」
太子謝重照的名頭很多。
最爲人樂道的,是揚州瘟疫賑災,他親住百姓家中,定人心;修隔離營帳,免費分發藥草。
可疫病還是沒有控制住,愈演愈烈。
皇太孫也染病死去。
謝重照咬碎下脣。
身邊人勸他早做決定,及時止損。
「殿下,你已仁至義盡,連唯一的子嗣都摺進去。對百姓也算有了交代,此地兇險,您身上擔的是九州天下,應以大局爲重……揚州城,必須棄!
「再這麼傳下去,沿着東南運河,瘟疫肆虐全國,內憂必生外患,邊疆蠻人可還虎視眈眈,我大雍朝,亡國有日!」
數萬染病民衆被驅趕到一處,火油淋上去,焚燒乾淨。
太子謝重照,跪於城前哭泣,絕食三日,泣血暈倒。
沒人怪他手段狠辣。
消息傳回京都,朝野上下,都只誇他當斷即斷,重情明勢,實有儲君手腕。
連陛下也對他另眼相看:
「兒啊,你比你弟弟更適合這個位置。眼界廣,不小家子氣。有時爲保大局,捨棄一些東西是必然的。別自責,最晚二十年,揚州城還是那個揚州城。」
那之後,謝重照坐穩東宮。
初一十五,搭棚施粥,居高位而能察人間疾苦,常着布衣,與百姓同食。朝野呼聲極高,賢名累累,擁躉衆多。
可我最知道。
他是如何的,聖人行爲,魔鬼心腸。
謝重照——
殺死嬸孃,害死我、和我腹中胎兒的真正元兇。
蔣沉薄待我,我心平如水,新婚之夜,他讓我再無期待。
可謝重照,我信任他敬仰他,他是我在這浩瀚華京,第一個朋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
春日宴上,齊聚女眷。
長公主府高闊窮奢,我穿着坊間最流行的浮光錦衣,人人都穿,便不會出錯。昂貴華美的發鈿,往下墜着金和玉做的流蘇,過於沉重,讓我很難一直挺起脖子,步履踉蹌。
可我必須來。
「這樣一張帖子,在鬼市可值萬金。只有誥命三品以上的女眷才能收到……什麼?不去?整個長安,誰敢下長公主面子?」
百無聊賴地跟在隊伍末尾。聽她們花啊草啊幾句酸詩,往前應承奉諛着最中心的貴婦人,我心裏算起時間。
忽地有人踩我裙襬。
我往前一跌,手擦上石頭,血洇出來,冰冷的簪子在我臉上亂拍,很痛。
前面的人都停下腳步,轉身看過來,戲謔的、厭惡的、幸災樂禍的……彷彿要將我寸寸凌遲。我把驚呼壓下喉舌,撐着肘腕往起爬。
「哎呀,姐姐,我扶你。」
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尚書家的小女兒,站在我身後的,只有她。手裏握着團扇,虛虛往前一送,面上難掩笑容:
「對不起啦,都是我不好。踩上你的衣服,可姐姐,你走得也太慢些了。」
我沒有理她。
戶部尚書徐敬庭,因貪污軍餉案惹龍顏震怒,跪在乾坤殿外三天,最後是散掉全部家財,補上虧空,才換回這條命。
蔣沉告發他,他的女兒折辱我。
這世上很多事,都是沒道理可講的。就像我嫁給蔣沉,肩上天然擔着他的因果業障,榮辱與共。
我自己站起來,又摔倒。
徐溫雨嬌呼一聲,雙手合十,繡鞋再次碾過我裙裾,大大的笑臉,沒什麼誠意:
「抱歉啊,姐姐,你的拖曳實在是太長了。我們來賞花,一般都不這麼穿。第一次見,難免總踩到。」
「沒關係。」
我頭上的發鈿終於滾落。
鬢髻散開,形容狼狽,這對上京女子,是巨大的羞辱,於我卻脖間一鬆,重重地舒了口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沒一人說話,最中心的婦人,脣角勾起揶揄。
我便懂了,她樂見其成。
嘉敏郡主在她膝下長大,這裏所有人,都有苛待我的理由。鼻頭一酸,被我強行止住了,她們都在笑,我不許自己哭。
我抿抿脣,沒再試圖往起爬。
向上伸手,猛然拽住徐溫雨衣袖,往下重重一扽,她摔倒在我身邊。
「真的沒關係啊,徐姑娘。」我平視她,認真道。
她磕傷了臉。
「血……血!」
在尖銳驚恐的哭泣聲和嬤嬤丫鬟慌忙地奔走聲中,長公主踱步,緩緩走下來,垂眼看我。
「你倒是膽子大。」
聲音冰冷,帶着譏誚。
「在本宮的宴上,傷本宮的客人。」
我小心地答:「殿下,我也是您宴請的客人。」
她用長長的蔻甲抬起我的臉,目視着我的眼睛,明明在笑,卻無端令人脊背發涼,輕飄飄地:
「哦?可她還是太子將過門的側妃。本宮請你,不是來讓你給她毀容的。宋簡,將軍夫人,好神氣啊。你到底藏着什麼心,要辱我皇家顏面。三日後,她便要過門了,若因此延期,這樣的干係,你擔得起?」
我散發跪在青石板上。
頭頂的太陽,令人眩暈。把下脣咬得出了血,我還是沒止住心間的憤怒、委屈。
京都好大,身後無援。
蔣沉來過。
他負着手,面色陰沉,不僅沒爲我做主,反恨我入骨。
「宋簡,你一日不闖禍會死?」
「人都是娶妻娶賢,你不僅幫不到我,還一直給我添亂,差嘉敏遠甚……你知不知道軍營多少事要處理?就在這跪着吧,好好反思,直到徐姑娘願意原諒你爲止。」
他走了。留給我一個很快的背影。
我埋下頭,眼淚不爭氣地砸下去,鵝黃色衣領越濡越深,好冷,七月天,實在是太冷了。
勉力把啜泣喉間,肩膀不斷顫抖。
還在奢望什麼呢?
爲什麼要反抗呢?
怎麼就一直學不會息事寧人?
我只覺心如死灰。
「怎麼這樣難過,誰讓你跪在這裏的?」
男人清潤的聲音不真切傳來。
我抬頭,被晃花了眼。看到太子青衣素冠,撐着一把竹傘,向我走來。
微風吹着花葉在他的足邊旋轉,一雙眼像淋過細雨,朦朧地暈染進層水光,他長身玉立,溫潤得像春天。
往前一伸,竹傘的沿邊便蓋過我頭頂。
「起來吧。」
我呆呆地照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身後小太監跟上,對着他耳語幾句,他點點頭,瞭然於胸,脣邊露出安撫的笑意。
「原不是你的錯。溫雨年幼,被寵的性子嬌慣些,夫人不要介懷。她是我選的側妃,理該品性賢良,這次是她過了。無論如何,你是將軍夫人,身懷誥命,於國有功,不該受到此等折辱。」
他示意,隨行太監給我遞來一瓶金瘡藥,冷白的指尖虛點上我額頭,「先下去治傷吧。」
將軍夫人——
又是這個詞。
帶着迎面而來的絕望窒息,壓得我喘不上來氣。
我該識時務地配合,上前行禮,組織話語拜謝,再把錯處往我身上攬,君臣兩歡,這樣的太極我會。
可我硬是杵在原地,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
時間太久了。
久到謝重照端詳過我的面龐,接過了那個瓷瓶,在手中轉着慢慢把玩。
「夫人,我說錯話了?」
那時我或許存有死意。觸怒他,賜自盡。
真累啊,從前再難我也想好好活着,報恩、嫁人,構成了我生命中連綿的兩座大山,雖然沉重,卻始懷希望。爹孃早逝,阿爺斷親,我真心把蔣家當成我的家。
太母會給我唱童謠,打扇子,我趴在她的肩頭沉沉睡去,聽她嘆息,到底是個只有十幾歲的小姑娘,承擔太多。
嬸孃瞎了眼,卻好強勤快,摸索着把家裏收拾乾淨,一日三餐,存下的錢就給我買藥膏,塗上我粗糙變形的指節,厚重的繭子常引她落淚。
她們對我施放愛。
填補上孃親的空白。作爲回報,我將未來打碎,揉合的全部自我認知,便是做好蔣家婦,這樣相依爲命地活下去。
終於,盼到蔣沉回來。
然後,徹底天翻地覆。
我被匆匆塞進人生的臨界點,在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傭人活計」,熱鬧繁華的上京城,颳着的風都是富貴溫軟,可我卻只覺得冷,陷入無邊無際的驚惶懷疑中。
除了這層誥命,我什麼都沒有。而誥命,恰恰是京城,最不值錢的東西。我擁着它,抵抗不了任何風刀霜劍。
我強行揠苗助長,被逼自學成才,把聽到的每一個字嚼碎、努力辨別其後的深意,常常神思恍惚,只覺時空錯亂。偶有疏漏,便被放大,宛若十惡不赦,人們紛紛指責我,蔣沉盼我去死,嬸孃試圖緩和。
「簡簡,他太苦了,不是故意的。一家人,你要學會體諒,真心總能換回真心,漸漸地,他會看見你的好。」
是這樣嗎?
還不夠嗎?
連再騙自己都是奢望。
我終於明白過來,一開始,就錯了。把人生所有的目標與動力,寄託在他人身上,只爲活成那個永不達標的期望,有多可憐,又多可笑。
命運只給我劃出這條路,我無力回頭,但也不想再走下去。
「將軍夫人……將軍夫人?!」
我笑出眼淚,望向太子,目光譏諷,語氣卻無比平靜:
「殿下,你的意思,沒有這層身份,受些折辱,也無妨嗎?」
頭高高揚起,我已失態。
視線毫不避讓:「可不是我要來的。是你們皇家,你們親自賜的婚。說身居高位,拋棄糟糠,實屬不該……蔣沉,他爲保官位,娶我,不是我逼他放棄的嘉敏……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得選,我呢!枉擔這沉甸甸的罵名,和一條無辜人命。」
說完竟有些哽咽。
這話已屬大不敬。
身後的小太監瞬間跪伏在地,臉色白了一度,恨不能捂住耳朵。

-10-
那口氣終於暢快。
我挺直脊背,視死如歸。
太子卻沒有感到冒犯,他踱步到一旁圓石桌前,徐徐坐下,沏起了茶。
端起一杯,放到他對面,輕輕敲擊桌案,示意我坐下:
「夫人,你這樣口不擇言,對我父皇的賜婚心生不滿,作爲兒子,我很生氣。」
頭微微偏過來。
他看着我,喝了口茶,輕輕垂眸,語氣淡定:
「所以,我決定,懲罰你去孤新辦的慈幼局幫忙,沒有工錢,直到什麼時候你清醒了,束縛自己的從來不是身份,而是人心。纔可以回來。」
我捧着茶盞,指肚因用力緊握而泛白。
「殿下……」
「噓。」他抬起食指,比上脣珠,「現在求情,可已經晚了。」
我愣了愣。
他離開前,把袖中的白玉藥瓶推過來:「上好的金瘡藥,夫人放心用吧。明日卯時,東宮準時上門接人。可別藉口受傷偷懶啊。」
慈幼局,由元德八年,謝重照首辦,置地五百畝,收養遺孤棄兒,並僱乳母哺育,無子女者可經由官府備案領養。
每年東宮大半的私庫,都補貼進了這裏。
男女六歲以上,還教書開蒙,授以本領,直至成年後周足自全,此令一出,京城道路再無啼飢之童。
我在慈幼局,教的是女孩兒們針鑿基本功。
爲此好一番鑽研。
夜裏挑țũ³燈,熬幹了幾個通宵。直繡、盤針、套繡、槍針……這許是她們長大後賴以維生的活路,我必須比誰都認真。
「簡娘娘,你瞧着,比剛來那會兒好看多了。」
第一批學生轉業去繡坊時。
七嘴八舌,圍着我告別。鏡子裏,映出張紅潤豐腴的面龐,脣角的笑,怎麼也壓不住。
我摸上自己的臉,後知後覺,理解了謝重照的言中意。
京都再大,僅僅一個地方而已。
兩座城門,四通八達,官道不絕。只要我想,隨時有千萬種法子離開,可以向東,可以向南,就連回桃李鎮,也不過十幾日時光。
是我困住了自己。
我對嬸孃的擔心,我對情感的幻想,我對他人看法的在乎,我對打破這一切後的無所適從,自己將自己推進這個牢籠,路越走越窄。
萬物一體兩面。
心裏把京都想成虎窩,眼睛便只盯着困境刁難看。雖要出席各種各樣活動,虛僞逢迎,但同時也距這個國家的掌舵者越來越近,抽絲剝繭,破局之鑰。我站在高位,手裏握着的那掊土隨之無限膨脹,從前只厭它腥惡,卻忽視,我同時可以利用它,做很多很多事。
如果我還是桃李鎮上給人抄書的小夥計,見到女嬰餓死,心有不忍,也只能拿出一塊餅。她活得了今天,活不了明日。
是謝重照教會我,手中籌碼再爛,只要好好利用,也能趟平前路。即便是逆風之局,百花凋零,殊不見也能開一串凜豔紅梅。
我從回憶中醒來。
手中陶碗的水已吹涼,透過盪漾的水紋,彷彿能看見前世最後一副畫面,室內光弱,守夜的丫鬟被打暈。
謝重照推開門,旁若無人地走進來。我躺在牀上,肚子高高隆起,他摘下燈罩,吹動火摺子,攏手坐在我牀邊。
「阿簡,東西呢?給我,你就能活。」
我轉過頭去,閉上了眼,面色蒼白,脣角一抹譏諷的笑容。
「滾!」
他撐起我的下巴,三足銅爵在地上投出細長的影子,冰涼的液體灌下肚。
很快,鼻腔有黑血溢出,順着頜骨滑上他手背。
「不乖。」
他愛憐地蘸滿我的血,輕拍我的臉,語氣輕柔,像哄貓兒狗兒一般:
「阿簡,睡吧。」
……
我緩緩端起陶碗,送到脣邊小口飲盡,畫面煙消雲散,風把燈籠吹得旋轉,泄出幾縷暖光映在我臉上,遠近叫喊聲聲。
「阿婆,謝過你的水。」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會有好報的,一定長命百歲,平安順遂。」
這一世,我來了。
揚州城,會少死很多人。殿下,請收下阿簡精心爲你準備的一份大禮。
沒錯,這從來不是天災,是人禍。
任何等駭人的自然災害,有朝廷及時管預,撒下數百萬兩之巨的賑災銀,輔以各種治療手段,無論如何,不該造成這樣這樣龐大的損失。
不過小小瘟疫爲引,貪慾難填,疊加層層人禍,才釀成那場慘劇。
我先去了錢莊把銀子兌出來。
鄰縣存,揚州取。雍國經濟繁榮,票號昌盛,我到底是個姑娘,不帶現銀乘船能免很多麻煩。
已近戌時。
木櫃前扔擺滿長龍,聽兩個男人議論,是古塞道塌陷。
「……這樣,揚州就只有水路可通了。陸路商貨進不來,城中糧食定要漲價,趁着消息還未大面積傳出,多支些銀子購糧囤積。屆時,說不定還能倒賣,有得賺頭。」
他們倒怪聰明。
可惜押錯了寶。
我在錢莊後專設的客房留宿,次日一早,便奔向揚州城最大的藥鋪,老闆是個有良心的商人,見我在地上挑挑揀揀,好意提醒:
「姑娘,你是個外行吧。不懂,這草名日『黃川』,外貌上,倒和白芷有些相似。可性不溫,還極霸道,是給獸用止熱的。賣不上價,三文便得兩斤,你要喜歡,送你一些也無妨。」
三文。兩斤。
我拿起株黃川,莖梗生的軟刺抵上指腹,細細端詳片刻,才抬起頭去看他。
「老闆,我送你樁富貴,如何?」
他聽到一半便皺眉,不耐煩揮手。
「去去去,哪家的瘋姑娘,來尋我開心?高祖還沒建國,我們家就來了揚州,十幾代賣藥診病爲生,從沒聽說黃川能有這個功效……」
轉身去拿櫃上的雞毛撣。
「你別誤人,快些離去,不然攆你走。」
我沒動,倒拎荷包,掉出一張百兩銀票,向老闆遞去:
「做生意,有得談嘛。掌櫃不願同我合夥,那可願出面,替我收取市面所有黃川?這並不費力,藥錢我全付,這是定金。若黃川壓在手中,您沒損失;若能賣脫了銷,收益我還分您兩成。」
銀錢付訖,文書擬定。
幾張宣紙鋪滿桌面,藥鋪老闆盯着我,語氣稍稍認真。
「宋簡,即便我幫你收藥,那可是上萬斤,黃川這東西稀奇,刨出土藥力不濟,月餘便枯萎。你一介姑娘家,全然不懂醫,又沒門路,不知聽哪來的幾句胡話,便要堵上全部身家。落了墨,簽好字,可再無反悔之地,你想好了?」
我沒說話,按過手印,把合約折起。
「半月後,我再來。」
往外走幾步,回頭又去看他:
「在這之前,要有人向你來買,不管他是誰,老闆須謹記,這是我的東西,您沒權處理。」
我在城郊四處打聽一個姓岑的小藥郎。
無果。
第七日,便捉襟見肘。在一家醫館幫忙碾藥,換取三餐。發熱的患者變得很多,我裁棉布做罩,遮擋鼻口,好心相勸館主,卻被嘲笑。
「到底是個姑娘家,受不住這裏的環境,連飯都喫不上還如此嬌氣。明日你便不用來了,跟着館中學徒,上山採藥吧。」
剛入山腳。
便見幾個村民,在圍着人打,其中有個勇猛的,抬腿一腳,便將躺着的那個在空中踹了個跟頭,狗啃泥地摔倒在我面前。
學徒拉我走。
「別看熱鬧了,是那瘋郎中,沾上他準沒好事。」
我沒動,眼往下瞧,那人身材羸弱,臉頰青紫,一身長衫又髒又破,幾處補丁。撐着手往起爬,把嘴裏的土吐出來,十分委屈。
「做人要講道理,我去找你娘子,只是給她看病。脫衣服時,也蒙了眼。你不能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麼清白?你就是偷人成癖,才被從揚州城裏趕出來。誰不知道,何娘子懸樑,你被員外撕了招牌。」
說着舉起榔頭就揮。
學徒嚇跑了,瘋郎中手腳並用地逃,無處可躲,竟拽住我衣衫,貓腰露出個頭:「有話好說,君子動手不動武,你先把東西放下。」
我垂眸,褙子下襬,明晃晃印上個泥手印。
郎中有愧,拿手去擦,又污一塊。硬着頭皮,討好道:
「姑娘,救人一命,七級浮屠。你長得面善,勝過廟裏觀音娘娘,不會看我被人打死吧。」
額頭青筋鼓起。
我把他手推開,衣袖滑落幾分。看見他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混無好皮,滿是針孔,有的還淤出了血。
岑淮。
目光又移到他面上,他把袖子攏好,擠笑衝我作揖,五官擰在一起,牽扯到傷口,齜牙咧嘴,分外滑稽。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
前世抽絲剝繭,太子揚州案中唯一一個缺口。
兩年後,我查到他,他已經死了。不顧勸阻,我挖土掘開他的墳,挑眉看向縣令:
「背中八刀,這就是你說的因病而亡?」
縣令囁嚅:「或許他受不住病痛折磨,拿刀自盡呢。」
岑淮被從我身後拽出來。
「你這個招搖撞騙的假郎中、真流痞!」
「敢碰我娘子,我要砍斷你的手,爲民除害!」
他委屈地嚶嚶嚶。
我嘆了口氣,上前兩步,將刀架住:「你要動私刑?」眉毛一挑,漫不經心,「倒也不錯。可要想好了,雍國律,你斷他一手,來日鬧上衙門,可是要流放充役的。」
那漢子漲紅了臉,爭辯:
「他偷人在先……姦夫!打死都算輕的。」
我有些不耐煩。
「什麼時候該不該死,要受何懲處,不由縣令法斷,倒由你一鄉間村夫說了算。既如此,報官吧。」
當然不能報。
這事鬧開來,由官府徹查,他未必能告贏,自家娘子名聲卻一定受損。
當即菜刀就對準我:
「哪裏來的小娘皮,你護着他,莫不也是他的姘頭?」
岑淮驀然站過來,擋住刀尖,被我一推就跌了個踉蹌,我繞開他,向那人逼近,他刀攥得不太穩,「別過來。」
我步伐沉穩:「這麼大陣仗,不就是想訛錢?」
他神色羞惱,借晃刀壯膽,我已握上他手腕,雙手往前牽引,直直朝我的心口刺去,他立時嚇得便鬆開了手。
菜刀跌落,我從空中接住,單手把玩,目光定格在他落汗的臉上。
「既要訛錢,怎麼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
他們屁滾尿流逃竄。
瘋郎中向我道謝,笑眯眯地:「在下岑淮,擅婦科,稱妙手。恩人日後若有見不得人的毛病,儘管尋我。」

-11-
岑淮要跟我一起回揚州。
他本不願。
「救命之恩,理當報答。只是……你,你幹什麼?」
說着便把頭扭過去。
莫名其妙,我褪下外頭褙子,收疊掛上臂彎,走到他身前,指了指上面污穢,言簡意賅。
「賠錢。」
「剛做的,十兩銀子。」
他愣住了。
裏身是件雪白長裙,在腰間收束,更顯幾分纖細。我站在樹下,望着他,整個人有些冷意,偏偏一雙眸子,流轉點漆,帶出股渾然天成的靈動。
「沒有錢,也好辦。你跟着我,幫我做事抵債。什麼時候清了賬,才放你走。」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
「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隨便說『跟了我』……」
這什麼關注點?
不還價也好,得儘快把這買賣坐實。
我起身離開。
「走,去你家,有紙筆嗎?寫張欠條,你把名字簽了,別想賴賬。」
他瞳仁微縮:「去,去我家?」
我蹙眉。這樣一個鄉野郎中,一驚一乍,神經大條。怎麼看都不着調,前世謝重照爲何會如此忌憚他,不惜下了三道追殺令。
還能更不着調。
到家第一件事,望向鏡子,看見了張腫如豬頭的臉,一聲尖叫,不可置信:「這……這是我?」
我連個眼皮都沒抬。
「不然呢?」
他腦門生疼,哭喪着臉,鏡中更顯滑稽:「簡姑娘,你稍坐。容我先去沐浴更衣。」
半個時辰後。
岑淮掀開簾子走出來,我等得有些無聊,環視四周擺設,踮腳要碰堂架上一盆紅花。
「簡姑娘。」
他叫我,有些緊張,把我引走:「紙筆在這兒……」
我沒多想,回頭。
對上了張容貌出挑的臉。
被打成那樣,瞬間復原,還不留痕。他果然有些本事。
「簡姑娘。」
他沒有察覺我的想法,伏在桌前寫字:「之前他們誣我和劉氏,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她生產後便不好,屢出惡露,看遍十里八鄉的大夫也沒用,我是爲了救人……」
「欠條擬好了。」他吹乾筆墨,抬頭看我。
我接過來,一目十行,「好。」
回揚州的路上,下了場綿延的細雨,我本就有些倦,帶着岑淮,更是難以安眠。
他率先下馬車,掀開門簾,往裏走:「『回春堂』?日後我便是要在這裏做事。好氣派,東家,你到底什麼來頭,這可是……」
我轉過眼眸。
正好能從門簾將落的間隙,窺見藥鋪一角:
櫃檯上文竹孤清,一隻修長、骨相極佳的手伸了出來,輕輕搭上竹葉。無名指處戴枚銀護戒,華麗古拙,其上雕刻蝴蝶,每動一下,兩翼也隨之起伏,美極幽祕。
聲線溫潤平淡:
「你說做不了主,我不爲難你。可已過去這些天,掌櫃的遲遲聯繫不上人,可是憐我一路辛勞,要做個玩笑講與我聽?」
霎時間,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我攏了攏外衫,扔抵擋不住穿簾而過的如塵細雨,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肩角已被我攥得皺巴巴,掌心冰涼失溫。
我又想起那一天。
慈幼局裏我最喜歡的女學生,纖蝶,她靈動,美麗,又年輕。握着我的手,眼睛不停地眨,充滿嚮往:
「簡姐姐,我就要去繡坊了。等賺下第一份月錢,就來看你。」
我沒等到她。
之後陪嬸孃去廟裏燒香,下山的時候,大雨滂沱,廂房滿客。我安置好嬸孃,自己坐藤椅走,撞上逃命的纖蝶。
她很瘦,身上的輕紗被水一淋,什麼也遮不住。密疊如山的傷口,有的還往外沁着血,跌進我懷裏,聲音微弱哽咽:
「姐姐……快逃……他們要來了。」
我捂不住,鮮血從指縫裏往外湧:
「他們是誰?纖蝶,我帶你走,去找太子,他會爲你做主……」
昏暗的夜色裏,纖蝶艱難地抬起頭,面色驚恐又好笑,睜大眼睛看我,一層薄淚。
她將頭抵在我的肩上,側身狠狠咬住我耳朵。
如小動物般絕望嗚咽。
「我就知道……你們是一起的。你們是一起的!」
之後很久,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慈幼局,我新生的起點,在那裏找到活着的更大意義。卻徹頭徹尾,是個騙局。
收容男嬰女嬰,並非憐愛衆生孤苦,而是爲了榨乾他們全部價值。
女子以顏技分等,身契束縛,及笄後便被送往各種官宦人家爲妾爲奴;男子灌輸忠義,教予武術本領,喝下毒藥,成爲太子謝重照的私軍。
他花了八年時間,織就一張天羅地網。
我上輩子死在他手裏,不冤。
查到纖蝶下落時,她已停屍義莊。
那是個冬日,我在大雪中奔跑,跌倒在冰坑裏,綿軟的雪沾手化水,我想爬起來,手腳並用,卻摔得更慘。
謝重照!
眼淚軟弱得根本止不住,我抬起頭,無垠的大雪,凍結在我臉上。心中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太子城郊溫泉的守衛不算森嚴。
我戴上纖蝶的竹釵,換了衣衫,提起食盒,小心翼翼,叩響別院的大門。
聲音柔軟忐忑:
「殿下,我該拜了貼過來,只是將軍死訊突然,我……」
院內長絨地毯,石後四方溫泉,攏來一層水霧,溫暖如春。
謝重照在霧氣後的亭子坐着,揮手,身邊人退下去。
「夫人,過來。」
我往前走,廊下鋪着人工催出的紫藤花,枝條繁密。冷不丁掉下來一簇,被扯成花雨,細碎地淋了我滿身。
「夫人最近很忙,在滿城打聽一個內監的小妾?當我不知道?我猜你今日來,不單是爲了蔣沉的死因吧。」
我走到他身前。
「是。太子,我……」
謝重照突地輕笑一聲,我這時才發現他滿是酒氣。手將將伸出,竟被他猛地一握,壓在桌案上,打翻玉壺。
冰涼的酒液浸過我手腕,他細細摩挲,垂眸看我:
「什麼時候竟變得這樣聰明?」
偏過頭來一笑,像是在回憶:
「孤幼時最好蒔植花草,阿簡,你像我養的那株樹。瘋狂吸收水分陽光,靜默朝向渴望的方向生長,只要給予一點外力,便是副截然不同的模樣。你查到了很多東西,可是沒有證據……」
目光上移,落在我鬢間的那枚竹釵,聲音平靜:
「喔。纖蝶姑娘的,她想憑此,奪徐內侍的命。被拖下去,打死了。這世間,總有不自量力的蠢貨。」
扯着脣角,他俯身在我耳邊呵氣:
「阿簡,你不會用這麼拙劣的法子吧。倒是要讓我失望了。」
謝重照攥着我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幾分,雪白細養的皮膚很快顯出淤痕。
我痛得掉眼淚。
仰頭看他:「殿下今日的話我不懂。妾在京中無相交,今日乍聞夫君死訊,想起從前,太子曾伸出援手,一時、一時無措,才貿然上門,還請殿下……」
淚尚在流。
他伸手,撫過我的臉,我身子一顫,他把淚珠拈在指尖壓碎,語聲清冷:「這樣難過?阿簡,你恨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不敢。」
無名指間的蝶翼碰到我右頸,順着喉嚨、鎖骨,一路下滑,隔空點上我跳動的心臟:
「你二十歲了,阿簡,不是十二,卻是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選擇相信,就意味着做好承擔背叛的後果。」
我不置可否,偏過頭去,錯開他的視線。
兩人間的呼吸近到可聞。
「殿下,我知道了,你放開我。」一、二、三……在心底數完了十個數,徹底冷靜,我才繼續說道,「殿下的謀略心計,簡簡受教。想來今日能敲開溫泉山莊大門,不是我想來,是您想見我。」
他點頭,將手鬆開:
「宋簡,我要娶你。二嫁給我,做東宮側妃。」
我靜靜立在原地。
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出身寒微,縱有幾分姿容,也非絕色。手裏握着的牌,什麼能夠吸引到他,一個利益重於一切的野心家?
蔣沉。
他是邊疆新秀,爲御胡蠻,便宜行事,沿邊就地組聚一支軍隊。多是幾族混血兒,名曰『蔣家軍』,彪悍重義,凝聚力強。班師回朝後,聖上允他建制。現下他死了,虎符作爲遺物,由我繼承。
謝重照盯着我目光深切,將桌上酒壺扶正:
「嫁進來,你的品秩比徐溫雨高。你不是恨她辱你?往後便可將她攥進手中肆意磋磨。阿簡,做膩了棋子,來做執棋人吧。」
我頓感惡寒:「殿下,我已許將軍。生是他的人……」
「嘖。」謝重照皺眉。
他復攥住我的手,將我拽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阿簡,用這樣的話,來糊弄我。」視線將我從頭打量到尾,語氣篤定,「他要給嘉敏守節,我不信他碰過你。」未及我回答,湊近兩分,又道,「即便碰過,那又如何?天下都將是孤的,還容不下一個失身女人?」
我順着他的手腕,低頭看向小腹,眼底情緒凝結。
「殿下。」
「你不在乎,佔別人的妻子。難道,也不在乎,要做別人孩子的父親?這是不是太殘忍了些,護國將軍,唯一的血脈,如今屍骨未寒,連兒子都不能入宗譜。朝中御史,他的部下,還有聖上,能容你如此胡鬧?」
我抬頭,嫣然笑着,語聲無比痛快:
「我懷孕了。」

-12-
門簾徹底垂下來。
我的世界安靜極了,全身所有的血液湧向耳畔,能聽到藥堂掌櫃重重的呼吸聲,哭喪起臉:
「唉,小人有幾個膽,敢在官爺面前耍這樣的寶。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白紙黑字的分量。您掌眼,東家其人並非虛構,只是她去哪兒,小人實在不知啊——」
這一時,岑淮的大嗓門突然插進去。
「我說你們忒不講理了,尋人察蹤本是官差職責所在,找不到人,你們該問自己,怎地來爲難一個藥鋪掌櫃。他提供線索,把樣貌身形說清不就好了?」
掌櫃連連附和。
「是極,是極。」
隨即補充道:「那黃川的藥主,是名女子,妝容素淨,只簡單綰個朝雲髻。鵝黃褙,雪白裙,氣質極好,於十四日前離開,向南行,說月末歸。」
岑淮沉默下來。
謝重照敲擊桌板,淡淡開口,嗓音低沉而飽有寒意:
「疫署所每時每刻都在死人,在你們愚頑不明、惡意拖延時,可知肩頭也揹負着累累性命。我本意誠心相商,無奈……」
他收斂眸中笑意,視線逡巡一圈,「藥堂本因救人而存在,如今卻捨本逐末,顛倒是非。人命關天,倒不由我做個惡人,來澄清玉宇了。」
兩隊公廨衙差從巷道快步抄近,將整個回春堂團團圍住。
門簾重又捲起,領頭捕快齊齊將刀抽出,湧入大堂。
掌櫃的瞬間軟了腿,臉色慘白,牙齒打顫,往後抵住藥櫃:
「官……官爺,這,這是做什麼?」
謝重照負手,居高臨下:「這藥你既做不了賣的主,想來也做不了留的主。朝廷治疫要緊,我現下便要將你店裏的黃川全部徵走。等藥主回來了,你自讓她尋我便是。」
語峯陡然一轉,「還是說,你是鐵了心要和衙門作對到底,非要擔個擾亂公務的罪名,到牢中把骨頭坐軟才舒暢?」
堂內衆夥計被這場面嚇住,排成一排站在角落。
掌櫃的嘆了口氣,也隨他們一起,把頭垂下。
「不敢,不敢……您說的是。」
剩下的唯有岑淮。
「這不是明搶?」
他沒搞清狀況:「藥是我們東……」
我回過神,跳下馬車往裏走:「藥是我的。」
雪亮的刀光一閃,兩柄彎刀交叉橫在我的胸前,將我攔在門外。
謝重照轉過身,一個眼色,護衛便將刀收回鞘,乾淨利落。
「姑娘說,這黃川是你的?」
他向我走過來,青玉冠,雲錦衣,腕間銀蝶如妖。
「那便好了,我是朝廷賑災的欽使,全揚州半數的藥都在你這裏了,從前三文一斤,如今三兩一斤,姑娘悉數賣給我吧。之後我會上表,給你嘉獎……」
經年昨日,我感受到胸腔裏心臟劇烈的跳動,難以止息。
靜默片刻,纔將頭抬起,莞爾一笑:
「欽使說笑了。」
如今謝重照的身份並非明牌。
我只當他是尋常官吏,行過禮,不卑不亢:
「若僅是爲了賑災,莫說三兩,便是白送捐贈,也是我該做的。在下不才,於藥學上一二研究,黃川是獸用藥,我採買亦是要供給鄰州獸園。可欽使是要用來,賑災?」
我揚起頭,目光毫不避讓。
「敢問大人,可有哪條名錄、哪本藥書,記載此藥於疫病上的功效?若沒有,請恕在下難以從命,黃川不能賣給你。」
謝重照啞然。
他是說不上來的。
年初,聖上大病一場,前朝衆人因窺出龍體強弩的一角而伺動,紛紛站隊兩派,太子有正統,幼子得寵愛。
這個關頭,揚州城又爆發瘟疫,規模、病症,都是史無前例。
他想要政績民心,想要穩居不敗。
於是機關算盡,從賢王手中搶走賑災的差事。隨行二十四名國醫,野心勃勃出發,卻遭當頭一棒,對疫病無能爲力。
建疫署所,遍查醫書,研製藥方,仍見效甚微。
謝重照疲憊不堪,將晚膳的瓷碗打翻,掃在地上:
「憑什麼?父皇寵溺他,連老天也偏心他。孤渴望的東西,總是殫精竭慮,而困難重重不可得。如今這遭,卻又是替他擋了劫。不甘心,真不甘心……孤不能輸,這一輸,連東宮都要讓出去了。」
湯汁沿着雲緞做的袖子澆在手背上,流經之處,通紅腫脹。
守夜國醫進來上藥。
跪地,遲遲等不來站起的指令,只好硬着頭皮道:
「殿下,臣,臣有發現。如今疫所三百餘位病人,最早住進來的那批,幾乎全部死絕。只有一名藥農,首日便進來,症狀卻比剛來的人還要輕,他是以採植黃川爲生的,臣就想,這味藥,會不會對此病有奇效?」
這只是猜測。
無有實證,未經試驗。
想到前世的揚州城,我試圖點醒他:
「人命關天。獸藥性猛,用在尋常人身上尚受不住,有諸多不良反應。又何況是危在旦夕的病人呢。大人是朝廷欽使,還望慎行、明辨纔好。」
謝重照眉峯輕動,不甚在意:
「看來今日要在姑娘手中買入黃川,難於登天了。」
我靜靜立在原地。
「是。」
謝重照愛惜聲名。
尤其他現下還低估了事態發展,不覺得已壞無可壞,便更不會對我做什麼。
若我未趕到,他在掌櫃手中已取走黃川,那便是一說。如今我這藥主人就站在門口,還是個弱女子,自不能再用威嚇的手段對付。
我垂下眼,看見他掩於袖中的手突然攥緊,筋絡膨脹,但不過片刻,便恢復原本模樣。
「謝姑娘良言。」
脣角復又掛起笑意,一雙眼淋滿春水,溫和儒雅的模樣,向我告辭。
天色漸暗,回春堂各處掛起燈籠。
掌櫃的看我,如看尊財神,另闢了座小院,要我留下來暫住:
「宋姑娘,這可不能怪我鬆口。民跟官鬥,這不是……幸好你來得及時,不然藥材到了衙門手裏,價格可不由己,能收回本都是萬幸。」
我徐徐倒了碗茶,推到他面前:
「老闆請放心。您重承諾,這才能拖到我回來。我必不會讓你失望,從前允諾的收益兩成照付不誤,我還再加一成,藥材保管上,勞您費心。」
文書撕毀另起。
已至後半夜,我困餓交加,十分疲累。
房門被突兀敲響。
岑淮端着食物,出現在門口。
我難以安眠,胡亂系起外衫,將他迎進來。一粥兩菜,我只顧往嘴裏咽。
岑淮就睜大眼睛盯着我瞧,冷不丁發問:
「你和那個賑災欽使從前認識?看着像有前緣的樣子。」
我被噎住:「沒有。」
「撒謊。」
他起身直直看我的眼,試圖透過這層隔膜,望到靈魂深處我試圖掩蓋的祕密。
「明明你那麼難過。」
我擦了把嘴,只覺得好笑,也盯着他看,輕飄飄問:
「岑淮,你手上的針孔,是自己扎的嗎?爲什麼要扎,莫不是因爲自己喜歡?」
數十日來,岑淮把自己關進黃川的庫房裏。
「你先別走。」
那晚,我叫住他:「岑郎中,惱羞成怒,就離開?想得美。」
手伸進懷中,拿出他打的欠條,「你別忘了,得幫我做事。要研究黃川對瘟疫是否有效。做成了,債務勾銷,你才自由。」

-13-
自入七月以來,揚州城半數百姓都染上時疫。
又逢古塞道塌方,水路封禁,城內實行寬進嚴出,不免人心怨沸,屢生變亂。
最嚴重的一次,上千名百姓攻入縣衙,砸爛鳴冤鼓。
「公正廉明」掉在地上,被踩成齏粉。
縣阿爺躲進房中,拼命捂耳朵,可怨語憎恨無孔不入。
四周一片哀嚎,數不清的手拍打着木板,哭聲摻雜怒吼:
「朝廷是不是要放棄我們了?」
「肯定是的。有錢的、當官的,早使了銀子坐船走了。爲什麼?不是說賑災,怎麼越賑越嚴重?」
「我一家九口都死絕了,我就只剩下這個兒子。他也病了,求求你,治好他,到底怎麼要才能治好啊!」
絕望在人羣中蔓延、滋生。
領頭的那個男人,我曾見過。是錢莊排隊時,揚言要囤貨積米、大賺差價的。如今已斷了一條腿,謝重照曾敕令平抑米價,他被抓了典型,當衆四十大板。
正拍門大吼,振臂高呼:
「鄉親們,天不絕人人自救。跟我一起,搶武器,跳城牆。寧做瘸子不爲死屍……」
「唰」的一聲。
有箭羽凌空,穿入他的額心。
人羣霎時靜謐。
堂後的謝重照走出來,身邊擁着鐵甲禁兵。
微紅天光加諸其身,他長眉淡漠,俊美已極,一身氣度從容清和,手中還持着那方銀弓。
高高舉過頭頂,聲音沉緩有力:
「禍亂民心,罪同叛國,此人必是胡蠻奸細。」
「扯什麼朝廷放棄你們的鬼話,吾乃當今太子謝重照,奉命賑災,我在此與揚州城共進退,誓勝瘟疫!」
一時間,謝重照風頭極盛。
他在城門樓子下設藥鍋,將紗巾隔空置於其上燻蒸,無論鄉紳乞丐,兵民老少,皆無償發放,以此蒙面,隔絕疫毒。
瘟情暫緩。
又幾日,疫署所研製出三仙丹,坊間傳言裏治療時疫的奇藥。
只是原料稀少,價格高昂,一爐幾顆,黑市中被炒到萬金之數。上層人哄搶一空,下層人矇在鼓裏,皆是一心,都感念謝重照的好。
五更天,我披衫梳洗,挽發出門。
岑淮臨窗而坐,側目看我,指了指一旁的書架:
「喏,百草經。你識字,對着圖文,把黃參、白朮、白芷挑出來,各切五斤,放到簸箕上晾曬。」
我怔愣:「這就是你說的要事?」
昨日月好天澈,我倚在亭邊,百無聊賴地餵魚,看它們爭先恐後唼喋,略起興致,喚人再拿來一籮浮食。
正遇晚歸的岑淮。
他腳步虛浮,面容憔悴,眼底兩指寬的烏青,活脫脫半個吊死鬼,幽怨道:「我纔敢睡半個時辰,你…」
手往後一負,上前兩步,莫測高深,要拉我幫忙。
幼稚鬼。
我係過罩裙,過去切藥。
輕蕪的香氣在周身氤氳,我拿起戥子稱了稱白芷,足量後倒進籮筐,端着往外走。
岑淮從架上取藥,經過我,相距不過尺餘,驀然傾身靠近,手虛虛一指我的鬢。
我茫然:「?」
他離得更近,指尖碰上我的發,又很快撤後,手心裏勾了幾縷參須,揚在空中。
「許是切藥的時候沾上,我幫你拿下來了。」他解釋道。
「哦。」
我隨意謝過,神情坦然。只盯着他手中半成的黑色丸藥:
「可是配了黃川,選些性溫的,來中和霸道?對疫病有用嗎,人能喫?」
「你……」
他看着我,沒好氣地笑:「你倒是時刻心繫瘟疫。」
門簾一掀,往裏走,「人當然不能喫。黃川的藥性,再怎麼中和,人體也受不住。就像一座房子,你強行把高出梁的木頭往裏塞,外表暫時看不出來,可裏面已經零落潰散,崩塌就是個早晚。」
「不過若是佐輔幾味藥,製成條,燃燒之後出藥霧,人吸進去,藥性既保留且不如從前兇猛,或可一用……」
「你確定?」我恍惚問。
「拿我性命發誓。」
他進去了。沒看見我形容煞白,不見血色,眉毛蹙在一起。
我仰頭看,太陽高懸於空,久視目暈,但不如人心之險惡,遠甚。雪白的鴿子撲騰着從藍天飛過,腳掌上綁着向朝廷報信的吉音。
夏日炎熱的風迎面吹拂我的臉,我失魂落魄走上街,只覺寒冷。
我看見,代人寫信的書生攤前排起長龍,百姓們圍聚一起,咬破指尖,落上血印,要制萬民傘爲太子殿下祈福;伴隨着一聲中氣充沛的長呼,大紅喜慶錦緞被剪開,雕刻謝重照的生祠人像落成——
『乾坤日月明,堯舜禹湯文』
哈、哈哈。
多諷刺。
是的,連上了,一切都連上了……
朝廷撥銀達百萬兩之巨,真正落在救災上的丸藥主料,卻是路邊最便宜的黃川。
前世謝重照大肆收購黃川,研製三仙丹,品相好的售賣,殘次品便贈藥博名。他盆滿鉢滿,可從一開始,用處便錯了,丹藥性猛,服下去,不除根反傷元。又有古塞道塌方,新的黃川進不來,揚州城徹底失控,老弱殘幼,頭頂上無不懸着把必死之刃。最後一切只能在大火中埋葬。
後背緊緊抵上城牆。
我俯身,平復呼吸,有淚順着腮旁滴落。
竟是這樣的真相。
我曾以爲他只是心狠手辣,爲了登上帝位不得不磨礪出手段,卻沒想到他還能突破人類所有的道德底線,禽獸不如。
慢慢地日色漸暮,我用手背擦去眼淚,恍然間,衣襬被人輕輕一拽。
我一低頭,是個小童。
白白嫩嫩,頭髮被總進冠中,穿身雲白的錦袍,七八歲身量,兩隻眼睛卻像是盛夏草原的葡萄凍,天真澄澈:
「漂亮姐姐,你是在哭嗎?」
他偏了偏頭,「城中姐姐們出行,都要帶羃䍦,你這樣,好危險。」
踮腳遞來一抹面紗。
我遲疑接過,幾乎瞬間,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端文皇孫。
——謝重照那個早逝、死在這場瘟疫裏的兒子。
從前京都多有傳言,我聽過一耳朵。
謝重照的生母,明德皇后與陛下是少年夫妻,起於微末,感情甚篤,卻於生他時難產,撒手人寰。以至帝王對長子感情複雜,疏忽居多。
之後,皇后母家爲鞏固勢力,將年僅十六歲的幼女送入宮中,她是明德胞妹,容顏性情皆相似,很快便得盛寵,立爲繼後。生子謝重箖,是爲賢王。
舊不如新,人走茶涼,已故之人的餘蔭能維持多久?
謝重照十五歲那年,陛下遲遲不立太子,駁回多位老臣的諫言,朝堂風向大變,都說要立幼廢長。
同樣的血脈,賢王有母族、有母后、有父皇,才能雖遜,卻非平庸。
他拿什麼贏?
但他依然坐進了東宮。憑與朝堂重臣的聯姻,憑最先生下皇長孫,而這個孩子,據說,和仙逝的明德皇后,幼時極像。
只可惜,是個痴兒。
三歲才能說話,六歲才能習字,總比同齡人晚太多。
皇帝將他輕輕抱起,哄在懷中,目光滿是慈愛,說出的話,但教人心頭一寒。
「長得像明德,卻不太聰明。」
「重箖這個年歲,已能給朕寫詩了。照兒,你要看一眼不?趕明收錄成冊,封面開頭的薦語,可要你來寫。他總是依賴你這個長兄的。」
……
冊封太子後的第一件差使,是與南詔簽訂通商契約。
謝重照爲此忙了月餘。
大事小情,恨不能一一過問,細枝末節都無比嚴謹。朝宴當天,小皇孫卻闖入殿中,被進貢的白虎嚇到失禁。
契約雖立,京都城中,卻也多了則笑聞。
連陛下都斥責於他:
「你讓朕失望。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幼兒尚且不能教化,又如何指着你敦育萬民?朕本想讓你監國,如今看來,還是稚嫩,需再磨練些。」
「砰」地一聲。
謝重照下跪領命,頭磕在地上,血珠滾落,分毫未覺。
他因皇太孫入主東宮,又因皇太孫失卻聖意。
有個猜測湧上心頭。
我彎下腰,一邊用手戴好藥紗。
「今天出門太匆忙了,要不是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謝謝你啊。」
一邊抬眸去看他,不動聲色。
「我送你回家吧。時疫這麼嚴重,你跑出來,還是個小孩兒,家裏人該擔心了。」
他垂下頭,「不會。」
嫩白的臉上一瞬難過,又很快自愈,拍了拍胸脯,「我是男子漢嘛,父親常說男人該有男人的樣子,想來在外間跑一跑,晚點回去,也無妨。」
他是皇孫。
雍國最顯貴的人,身邊前呼後擁,沒有謝重照默許,能一個人在街上游逛?揚州疫情兇猛,孩童感染者十死無生。
謝重照,他到底想做什麼?
一位人父,真能下如此狠手,親手殺掉自己的血脈骨肉。只爲畸形的權欲,除卻人生中唯一的一塊污點?
不由我多想,前世端文皇孫的死因實在可疑。
我有心叮囑兩句。
買了把雞頭米,拉着小皇孫在城隍寺臺階上坐下。
他掰開幾顆,撿着圓圓的果實喫,毫不設防,還把落下的果殼壘起來,像寶一樣裝滿整個布兜。
憨態可掬直衝我笑:
「知道了,漂亮姐姐,我往後不會出門了。你也不要再哭,很傷眼睛的。」
我猶豫片刻:「你晚歸,家中都無人來尋,想來父親很忙……回家後,最好離他遠些,別多做打擾。」
「原來不去打擾纔是好孩子。」
他撐起下巴,若有所悟,亮晶晶問我:
「姐姐,你說我這樣做了,安靜在書房練字。父親會更喜歡我,多看我一眼嗎?」
身上衣服單薄,被晚風獵獵地灌進來,便上下翻飛,脊背上突出一對嶙峋蝴蝶骨。皇家的孩子,竟這樣瘦削。
我偏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會的。」

-14-
回到藥堂後,四處找不到岑淮。
又入了夜,掌櫃的同夥計,紛紛點起火把,欲出門尋。
迎面撞上密密麻麻的衙兵。
一個渾身帶血的人形被推搡倒在地上,掀開發絲,正是岑淮。
「他是你們這兒的?」
掌櫃囁嚅着脣,不說話,我上前幾步,火光映得我面色發紅。
「他怎麼了?」
後來,我知道。
我出門不久,岑淮找我。正遇見東關街道,疫署所贈藥。
品相不佳的三仙丸被碾碎成湯,黑褐色,巨大的鐵勺攪動,百姓們臉上洋溢起幸福和救贖,當做甘露仙藥,一飲而盡。
醫者仁心。
岑淮搶過一碗,摔碎:
「不能喝,不能喝!這是黃川,你們不知道嗎?家裏的牲畜快要病死了,纔會喫的藥。」
他拽住施藥的官員,試圖講理:「黃川不是這麼用的。你們這樣搞,早晚出人命。誰下的令,帶我去見他。」
現如今,謝重照幾是揚州的神明。
岑淮這樣一番說辭。
結果可想而知,他被打個半死。
還能留口氣,是動手的人裏,有位莊紳七竅流血而亡。
他本是最先服用三仙丹、從疫署所痊癒出來的那批人,揮拳憤然道:「你怎麼敢質疑殿下,不是他,焉能有我們的命——」
話音未落,兀然仰面朝天倒地。
黑色的血洇成小河,原本聚着的衆人尖叫起來。
岑淮趴在地上蛄蛹,把莊紳屍體翻開,紅紫色的臉,面部腫脹,喉嚨發紺。
典型的時疫症狀。
「你們看!服食三仙丹,乍看好像痊癒,實則不過迴光返照,內裏已經空了。原本即便得病,也有個把月可活,喫了藥後,反而短命。」
驚駭聲四起。
「胡說!你的意思,朝廷發的藥,不是救命,而是殺人?」
岑淮喫力地爬起:「或許殿下受人矇蔽也未可知。他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有錯改了就好。現下還不晚……」
圍觀者越聚越多,幾乎堵佔半條街。錯亂、憤恨、惶恐,情緒紛雜。
最後湧出來縷微弱的聲音,有人吞吐道:
「幾天前,我也喫了丸三仙丹。我兒子在衙門當差,費很大力弄來的,自己捨不得,拿來孝敬我過壽。喫後身體也爽利很多,連藥紗都不帶就出門了。我覺得沒什麼,可能就是見了死人,心裏有點發怵……哈哈。」
他乾笑兩聲,撓了撓頭,把手伸給岑淮看,「要不把把,我都喫了藥……不會有事吧?」
岑淮沒搭上他的脈,就被押走。
莊紳的死並非個例。
太子加強了城門防守,手下三百親兵,在各街道巡視,拖走屍體,封鎖消息。
回春堂被密控。
岑淮囚禁在柴房裏。
他傷得很重,衣料都被洇紅,被拖走時,留下兩行長長的血痕,卻忍耐一言不發。
半夜我翻了窗,看守藥庫的守衛鬆懈,一直到溜進柴房,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岑淮呼吸微弱。
我解開他被捆縛的四肢,他雙膝麻木,向前一倒,直直栽進我懷裏,下巴硌得我生疼,又極重,後退兩步,帶倒了一旁的廢棄瓷碗。
「噹啷」滾在地上。
在這沉靜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我呼吸一凝,門外守衛卻沒有反應。
心下起疑,我扶岑淮坐到牆角,往他嘴裏塞參片:
「你先含着,把命吊住。我看過你,就走了。」
他輕輕拽我衣角,語氣沉悶:
「我給你添麻煩了,是不是?……我總給人添麻煩。」
我用手去貼他的額心,滾燙,有些無奈:
「沒有。但你在發熱,這很危險,該用什麼藥我不知道,你告訴我,我去找。」
岑淮聽話地點點頭,脣角一抹弧度,神情有些迷離。他像個夢遊的人:
「你真的不怪我?」
又問,「也不希望我出事?」
他靠牆而坐,鬢髮覆面,望向我的眼乾乾淨淨湧上期待,破損寬大的袖子此時滑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新舊交錯的針孔與傷痕。
「算是吧。」我嘆氣。
岑淮只是記憶裏薄紙一張、履歷簡略的人物。上輩子,他是已熄滅的火苗,我匆匆而來,連他的過往都無心察起。
對我來說,現在他纔有了真實的人情溫度。
「對不起。可……我沒有一件事做得成的吧?我只是想不通,爲什麼我每次救人,結果都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
岑淮頸上青筋突起,汗蜇開血管,滲在地上。
「不要這樣想。」
我低頭拂去裙襬灰土:「你已做過選擇,如果決心要走治病救人這條道,那衡量對錯、與道途長短的,難道是旁人的幾句言語?並以結果的好壞而論嗎?」
「世上多數人離真相很遠,你要執意讓他們做裁判,不如現在就放棄的好。」
他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岑淮?」
我怔了怔。
他輕聲喃喃:「蒼天垂憐,知己難求。這個夢太真了。」
「他們都不理解我……我第一次行醫,救了個婦人,她卻同丈夫告我私通。二十庭杖,我站不起來,父親罵我有辱家門,逐我出族譜……」
「是這樣的,就該這樣,我以爲我不會難過,早能放下,可你說,對錯最重要……」
他口中顛三倒四,是燒糊塗了。
我抿着脣,打算離開,找些紫雪丹,給他退熱。手腕忽地一緊,一股藥香混着血氣自頭頂攏下來。
淚花散去,是岑淮將我擁進懷中。
珍而重之,不敢用力。
「既是夢,便讓我放縱一次吧。」
我微微蹙眉,伸手一推。
他往後摔倒在地,兩頰通紅,口齒齟齬,重複着幾句夢話,嘴角迷之微笑,徹底紊亂昏迷。
和個病人計較什麼?
我心下無語,去取了丸藥,和水灌進去,額頭沁出細汗。
連天的紅光就在這時穿過紗紙透進來,我眯起眼睛,把瓷瓶放下,起身去推開窗戶。
震天的吶喊,房屋在顫抖。
今夜的不詳終於落在實地。
——回春堂被百姓圍了。
舉着利器,成千上萬,拖着殘破的病軀,裏外三層,密不透風。而原先駐紮的衙兵,早已不知所蹤。
府門前搖晃的燈籠,將每張臉都映得通紅,眼眸裏是熊熊的憤怒,已燎原成海。
「就是這兒,說是一外地女子,把殿下需要的藥壓住,想賣高價。她憑什麼左右我們揚州本地的藥?」
「我們都快沒命了,她卻只想着發財,妖女出世,害人不淺!」
「這還是人嗎?是畜生,是魔鬼!!亂葬崗死的屍體都堆不下,她看不見嗎?衝進去,殺死她,拿回我們的藥!」
……
謝重照是太子,他不會錯。有錯的是國醫,是囤藥奇居的我們。
當真相再無法掩埋,民情洶湧,把槍口與矛盾對準旁人,他依舊高高在上,保有權威。
他沒將岑淮下獄、授令衙兵疏忽,不是仁慈,而是從一開始,就爲我們精心準備了另一條死路,萬劫不復。
如果我不曾來過揚州。
黃川被他悉數收購,一錯再錯,最終,殺一人有罪,屠萬者爲雄。他會踩着所有人的性命,把過失掩埋,豐富他骯髒原始的政治積累。
可我來了揚州。
大肆囤積黃川,和岑淮研製新藥,反而,是給他做嫁衣裳。謝重照有了第二次機會,和替罪羊,現在,他就要踩着我的性命,成全一場政績神話。
人心似水,民動如煙。
數不清的人影在地上搖曳生姿,結成籮網,寒冷的風迎面穿過我的臉畔,又沸騰地流出。
不!
我冷冷一笑。
偏不讓他如願!

-15-
往出走,我見到了掌櫃。
他捂住額頭,猩紅的血滲出指縫,焦灼道:「我早勸過你……民不與官鬥,擡價就出手。你不聽。事情鬧大了,這可怎麼辦?」
剛剛,他站上石階,嘗試解釋,把人羣安撫住。未果,被砸回來。
「黃川的藥主是我,掌櫃的,躲進地窖,你就能活。」
我側目看他,繼續往前走。
「接下來,纔要對不住你了。」
有很多人在罵,也有很多人在哭,怨聲尖嘯,如刀凌遲,我的步伐始終沉穩,面色毫無波瀾。
突然,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碎在了我的臉上,粘粘的液體往下流。
是藥堂夥計。
臉色發白,身子顫抖,懷裏抱着幾顆雞蛋:
「都是你。從你來了後,回春堂就不安穩……你給我們帶來災禍,讓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我偏頭,淡淡看他,向他走近幾步:
「那你想怎麼做,殺了我?」
他倉皇后退,重重地喘着氣,神色像要哭出來,「妖、妖女。」
我伸手,蘸上頰邊蛋液,塞進嘴裏,很腥。
「殺我,想來你沒這樣的膽子,就別爲難自己。也不勞叫人綁了我送給百姓,我正要往那裏去,省你一道事。」
我繼續往前走,路過他:
「雞蛋不錯,謝過晚膳。」
他腿軟坐倒在地。
我垂下眼問:
「如今我這妖女大患已能自行解決,你接下來準備幹什麼?」
「不知道……」
「回春堂有冰窖,地下三尺,面積廣闊,是專存性涼之藥的。」我向後一指,「帶上你的同袍,還有岑郎中,去那裏找掌櫃,你們會太平的。」
夥計愣住了。
「你……」
我沒有回頭:「快去吧。」
這樣的人,我見過很多,將來也會再見。是衆生,是芸芸,是被時代權勢洪流所裹挾、不能看透己心又無可奈何的小人物。我對他們,只有憐憫,和物傷其類的哀痛。劍何其辜,真正該死的,是試圖擺弄利器作惡的人。
謝重照。
這一局,不會如你願。因爲我將賭上,自己的性命,一寸短一寸險,我已失無可失。
夜色越來越深。
被掌櫃加固的大門開始飄搖,我撿起牆角的斧子,乾脆利落,把所有倉庫的鎖砍斷,藥材堆進院中。
『喀嚓』聲響,橫閂斷裂。
漆棕木鑄的攢邊門扇,驀然被捅進幾把冰冷鋤具,破開只是時間問題。我斂眸,從廚房拎來幾桶油,悉數潑在黃川上。
「殺妖女,奪藥草——」
聲勢雄壯,大門終於倒塌,濺起的碎屑,劃破我的臉。
暴亂的百姓衝進來。
他們的想象裏,我該像縣太爺一樣四處逃竄,把藥材藏匿,這才能撐起打砸與暴力的合理性。
可院中的景象讓他們驚訝。
短暫沉默。
我轉過身,安靜地笑了一下,也不去拂臉上血珠,聲音不急不緩:
「來了?我剛還在數時間,多計了兩刻鐘。鋤具不比刀槍,是不太好用。」
衆人皆是震驚。
起了騷動。
「她這意思,是想拿藥換命呢?」
「早幹什麼去了,非要等那麼多人死後。假惺惺,我看不能饒過她!法不責衆,大家怕什麼,上,替死去的鄉親們報仇!」
「老天爺,這麼多黃川,每人分去十斤還能剩很多。這本就是我們的藥。更何況,我們也是爲了殿下……」
「你胡說什麼?是大家氣不過,自願來討公道的,和殿下什麼關係?」
我知道上位者。
握有權力,根本無須親自作惡。只需語焉不詳幾句話,輕飄飄流露惡意,甘以其爲風向標的人,便如過江之鯽。
人羣中有幾個眼熟的。
皆是東宮親衛,卸兵甲,穿農衣,引導造勢。
「等等。」
月色如水,我抬起眼,好笑道:
「人總是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起佔有慾。我的命,我的藥,你們竟也能爭吵不休,要論怎麼處置了。」
鬢髮隨風而動,我站在原地,掏出火摺子,輕輕吹燃,扔到了身後的藥草上。
火一沾油,霎時燒得熊熊。
我攏起手,目光從容俯視衆人:「便不勞煩諸位費心了。我自己動手就好。」
領頭耆老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卻礙於火勢,衝不到近前,大聲罵道:「你真是瘋了,瘋了……自己去死,爲什麼要拉着整個揚州陪葬?」
入城那日,贈我碗水的阿婆,也在人羣中。拊膺哀嚎: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孫孫喲……」
我想起她的善意,認真提醒:
「阿婆,你孫子病了?那快帶過來,吸些煙藥氣就能——」
話音澀在喉腔。
她抬頭,憤恨地看我,血絲盈滿整個眼眶,竟不顧一切,向前撲來。手中掄着的竈勺砸破我額頭,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湧。
阿婆被人羣按住。
我後退兩步,坐倒在藥材裏,火舌燎上我的裙襬。
好燙。
她癲狂地衝我喊道:
「就是你,囤積黃川,讓太子殿下無法研製解藥,你害死一城的人!早知如此,進城那日,我就該一碗藥毒死你。」
這對比實在慘烈。
……
身後的白朮與黃川,騰在一起,蓬勃燃燒。
可味道不對。
火光與月色灑在身上,我低垂起眼,岑淮曾製藥灸點燃,信誓旦旦保證,可治時疫。有上輩子的記憶,我選擇信他。
如今卻少了什麼?
環顧四周。
我擦了擦被嗆出的眼淚,費勁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藥山最裏面的芪參沒燒起來。
剛着火時,幾個百姓就近卸了板門石擲過去,隔住藥材。
火勢難控,後來他們四散逃命。
我沒有動,片刻,才站起身,望着哭花眼、被拖走的阿婆,輕聲嘆:
「我真不喜歡傷害自己。」
「可偏偏——誰讓我說過,阿婆,你會長命百歲呢?」
灼熱的風息迎面撲來,我彎腰,護住臉,咬緊牙關,往大火正中間滾去。於是所有的喧囂都被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只能聽到皮膚皸裂的嘭嘭聲,頭髮絲燎燃的嘶嘶聲。
好痛。
但顧不上。
橫樑倒塌砸落下來,我艱難躲避,往火最深處跑,連鞋都丟了一隻,腳上全是血泡,一步又一步,終於摸到門板石。
火接天蓋日的燒,我用盡渾身解數去推,燙得十指根根發紅,卻僅是徒勞,到處都是赤彤彤一片‌,我眼睛都睜不開,呼吸變得困難。
用力、再用力啊。
宋簡。
就差這一點點了。就這麼一點點。不是爲了別人,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分量,僅僅是爲了自己,向自己證明。
你能跑贏命運,能改變過去,能自由掌握人生。
推開它。
那人間厲獄,那傀儡絲線。
我腳踩火焰,攢肩往上撞:「給,我,開——啊!」
門板石向後倒去,鋪天蓋地的芪參淋下來,流進火海。我身上燒着的火得以暫時熄滅,方覺皮膚和衣服粘連一起,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
我仰頭看。
半個天空都被藥霧彌蓋。
輕嗅,是這個味道。
在黃川藥性即將失效的最後兩天,竟以這樣的方式在城內瀰漫。我在大火中伸開手,斂息、靜心。
今夜刮的是東南風。
不用兩個時辰,藥霧會席捲整個揚州。所有人都不會死,重來一次,我搶回這麼多人的性命,何其榮焉。
但遠沒到高興的時候。
我看着周圍,已茁壯至我胸口的火苗。
偏頭,思慮,要怎麼樣出去呢?
火焰如海一樣奔騰着、喧囂着,想要將我吞噬爲它的一部分,稍微前進,便被熱浪打得後退。
我吸了口氣。
煙霧在喉管盤桓,疼得要炸開。
「宋簡,你……你在裏面嗎?」
濃厚的藥霧外,傳來岑淮微弱的聲音。
「嗯。」
我捂住胸口,幾乎站不住,劇烈地咳嗽:
「你醒了?掌櫃提過,回春堂庫中有唧筒,你去拿,從門海里汲水,東南方火勢最弱,水龍往這裏衝。我還能跑出去。」
沒再聽到他的回答。
我彎下腰,扯爛裙襬,護住口鼻,試圖往前探去。
兀然從濃煙中伸出一隻手將我拉住。
岑淮攥得很緊:「……聽不見你說什麼,我就進來了。」
他衣襬袖口還灼着火。
我艱難地抬頭看他,只能從煙霧中勾勒出一個模糊輪廓:「岑淮你瘋了?你進來做什麼?我們才認識多久,這樣不顧性命,你——」
話還沒說完。
我又咳嗽起來,岑淮扶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拍我的背,幫助我站立。
他眼睛是亮的,分外愉悅道:
「你好神氣啊,宋簡。……我,我睜開眼就看見,你在放火救人,做了我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父親罵我愚頑,研究旁門左道;母親惡露纏身,寧死也不肯讓我治。我一直在憤怒,還有懷疑,覺得我這輩子不過也就是這樣一個三流郎中。」
「可你信我。你因爲我一句話,我的保證,你燒了黃川,斷掉所有後路。宋簡,跟着你這樣的東家……我覺得幸運,或許我什麼都做不好,但我還能來到你身邊,陪着你,和你一起去死。」
他的身上是滾燙的,還有傷,被火氣燻騰,脣角卻掛笑。
我拉起他就走:
「別說喪氣話!要死你死,先想辦法離開這裏。」
滿心的不甘吊住我喉間僅剩的那口氣,我和岑淮,喫力地滾起石板,把火壓滅,掙扎往前走,四周八方都是火刀,刮食着我的皮膚,中途幾次受不住,要跌倒。
岑淮攙扶我:
「宋簡,別閉眼。」
「能活着出去,那張欠條,這輩子都不要勾銷了……」
當我幾乎要暈過去時,一條迅猛水龍席捲而來,是衙門潛火隊。回春堂地處城中,任它這樣燒下去,火勢很快會卷沒揚州城。
這個時候,我半個身子都呈通紅色。
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方覺劫後餘生。有腳步聲停在身旁,我眼眸微眯,所見是一雙雲白履靴。
謝重照。
他俯身,冰冷的蝴蝶銀戒摸上我的臉頰:「是孤來遲了。孤不知他們……」
竹香瀰漫,布料抖開,他將外氅披下來,遮住我的狼狽和重傷。
我只覺作嘔。
潛火隊長查巡火勢,近前來報,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光景——
謝重照只着裏衣,慈悲垂目,裝的。
我穿着他的外袍,兩頰通紅,氣的。
隊長揉揉眼睛,稟完火情,小聲讚歎:「殿下真是菩薩心腸。身居高位,總能憐人間疾苦。連只愛財的妖女,也動了春情。」
他纔不愛眷人間。
他只想要我的功德來塑金身。
一口黑血哽上咽喉,我徹底人事不知。

-16-
我睜開眼,入目是燭火幽微的牢房。
我從草堆裏爬起來,看見手臂上綁滿繃帶,虎口處還留着幾根銀灸針。面前一張缺腿的木桌上,岑淮正撐着下巴打盹。
「你醒了?」
察覺聲響,他睜開眼,快步奔到我身邊,來探我脈搏。
「已經過去七天了。」
「一開始,我們是分開關押,他們也不給你請大夫,說要等秋後斬絕,我說什麼都沒人聽——」
岑淮眸中血絲密佈,聲音也沙啞,「不過後來,牢中來了很多犯人,疫署所剛建的時候,沒人願意去抬屍體,太子就徵用了他們,並承諾減刑。這次又押回來,說是瘟疫控制住,揚州城內流言紛紛,都認爲是你這把火,誤打誤撞救了他們的命。獄卒特許我來治病,需要什麼,也都給,這才……」
我低頭拔針,視線落上他的手腕,那裏插着幾倍的銀灸針,孔落密集,血已乾涸。
他半天反應過來。
把手往身後藏,輪廓在燭光下暈着微光,有些無措:
「是我早年的一個習慣。爲了向我娘證明,我能治好她,便在自己身上落針。往後給人看病,總要這麼試試……」
我垂着的眼,輕輕眨了眨,等他說完話,才道:「岑淮,無論何時,人貴自重。你的方子,是對的。你救過很多人,你是個了不起的郎中,你也救了我。」
岑淮站起來,語氣充滿焦慮:
「不,我還沒能救你。你肩頭的燒傷……」
我肩頭燒傷的最爲嚴重。
血肉粘連着衣服,皮肉腐死,非要割下來才能好。
可我又是個女子,這世道不易,真動刀,在這牢中被男人看了肩脯,即使活下來,往後也是說不清的,再找不到人家可嫁。
就爲這樣的理由,哪怕岑淮苦苦哀求,獄卒也不肯送來把刀。
我撫額苦笑:
「嫁人和活命,這樣的選項,竟也能並列,在同一天平兩端,嫁人的分量還更重些……岑淮,你拿些酒來給我吧。」
用拇指把酒囊撬開,也不顧岑淮在場,直直往肩頭一淋。
痛得我差點哭出聲。
岑淮跟着心疼,忙來掰我的手:「你這是做什麼?」
我打開他,「別管我,總是要感知到疼的。不然等麻木了,肌肉壞死,纔是絕路。」
獄卒察覺到動靜。
殺威棒敲上柵Ŧůₒ欄,岑淮被帶走。
「你救了我的母親孩子。」獄卒湊過來,壓低聲音,「我是感激你的,這些天,都幫你看着,那郎中每日都只能待半個時辰。」未曾察覺我的想法,他兀自欣喜,「將來平了冤,我可爲你作證清白,也算報恩。」
我被迫領情:
「謝過了。只是我到底是個女兒家,多日未曾梳洗,大人,可能爲我捎來一隻髮簪?」
當晚,一支木簪,穿過柵欄縫,出現在我手中。
形制粗糙,簪柄圓鈍。
我背過身,靜靜地在牆上打磨,把木刺挑出,從裙襬的裂口抽出線頭,纏上簪身。然後閉眼,猛地一落。
挑破腐肉,用力往下狠狠一割,牙齒咬破下脣,才把細碎的嗚咽止進喉中。
岑淮注意着這邊的動靜。
探過手來,試圖往這邊摸索:「宋姑娘……可是傷口發作得厲害了?不然,你咬我吧,有痛儘管宣泄出來。」
我避開他,往後退了兩步,倚在牆角,看月亮高懸於窗外。
重重地呼吸,舉簪的手微顫,卻從容再刺,勉強把傷口縫住,聲音平靜無比:
「我沒事。」
只是不甘心,只是渴望活着,只是在想退路。
這夜過後。
我臉色已十分不好,又起了高熱,暈過去三天。
昏昏沉沉間,除了岑淮焦灼的呼喚,還聽到幾聲牢中犯人竊竊私語。
是揚州城內百姓齊聚縣衙之外,爲我請赦。
回春堂掌櫃牽頭,這些日子,他四處奔走,竭力言證黃川藥霧的功效。
「囤積黃川,不但無過,反而有功。萬事論跡不論心,她就算是個鉅貪,倒了也沒貪上一文錢,貪的卻是家國功業,爲民請命。難道這樣的結果,我們能就此抹殺嗎?別忘了,我們還能站在這裏,有這條命,這口氣,都是拜誰所賜!」
回春堂起火那晚,城中百姓四散而逃,攜着咒罵和怨毒,把疫署所衝散。染了病的老人小孩,妻子丈夫,相擁而聚。即便等死,和家人在一起,也是安詳。
但原本的絕路卻迎來生機,煙霧層層湧來,病人吸入,疼痛漸止,面頰紅潤,開始好轉。
這是揚州的奇蹟。
我被換到天字牢房,有張單人牀,飲食也好些。
這晚夜色如墨,我剛退熱,聽到鎖鏈噹啷聲響,從牀上爬起來,是謝重照來見我。
他支了一張木桌,儒雅而坐,低頭用茶蓋拂沫:
「宋姑娘。」
風從小窗流入,他身上的綾羅雲衣翻飛若蝶,我身上的笨重囚衣紋絲不動。
「孤從劉老闆處得知,你與岑藥郎日夜研製黃川藥效,你就這麼信不過朝廷和孤?要繞這麼大一圈。姑娘的心思,孤看不懂,可是對當朝有所怨恨?」
是來問罪與試探。
我發熱的這些日子,獄卒不能再送藥。是牢中的囚犯,聯合起來,把藥私藏再昧給我,才撿回這條命。
如果我沒熬過去,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死後追封,儘可風光,一具屍體,對太子並構不成威脅。
現下比在火場更危險。
我跪伏在地上,語氣平靜:
「殿下多慮。民女研究黃川,不過是殿下那日欲行收購,一時激起好奇之心而已。殿下受命賑災,民女只能心懷感激,怎敢有怨?」
「哦?」
他喝了一口茶,輕潤嗓子道:
「也就是說,你是受孤的指引,才決心燒黃川,救百姓?你手中所留的藥材,是孤默許,給揚州的後路。」
總是繞不開他的。
我抬起頭,月色下,謝重照俊美無儔,任誰第一眼看上去都是萬年的驚豔。
可我卻只覺得惡寒。
他不是人,是冰冷殺戮的刀,和癡迷奪權的容器。領命賑災,若半點功績也無,又該做出何等殘忍的反撲。
「不是。」
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讓:「民女此舉,並非受殿下指引……」
桌上的燭火急促顫動。
「封賞不要,你要做囚?」
他扯了扯脣角,露出不真切的笑意:
「還是想,拉着回春堂一干人等,同你相聚?」
我看見他身後立着的暗衛,已解下配刀。木簪抵在我袖中,指腹因用力壓得泛白,我仰起脖子,語聲淡淡:
「但此舉,卻是受小皇孫影響。」
開始編故事,我目光有些出神:
「那日在街頭,民女有幸,得遇端文皇孫,並和他一起看了場社戲。他對其中火花燃煙十分好奇,民女才受了啓發,想着獸藥燒起來,或有奇效。這等發現,本應立刻告知疫署所,由朝廷做主,只是當晚回春堂卻被百姓所圍,黃川藥效又將流逝,民女不得不出此下策……」
謝重照默了一瞬:
「原是這樣的因果。」
顯然並不滿意。
暗衛得他授意,刀未出鞘,卻兀然反轉,靠前兩步,用刀柄抵住了我的下巴。力道極大,並在肩頭狠狠一按。
「姑娘,再想想呢!」
我喫痛,眼裏泛出淚花:「殿下,這就是真相。無論誰來,或再多幾把刀架上我的脖子,這話也不會改。」
「您不覺得好笑嗎?您是大雍太子,聖明傳四方,敢比上古賢君。這樣一個人物,卻有個癡傻的兒子,人用此來攻訐作惡您。可現在,他們將失去這樣的理由,殿下,您沒有短板了。」
救疫的功績,謝重照無論如何要拿大頭。
那不如,我就藉此讓渡給端文,或許能保這個孩子一條命。
他站起來身來,斜睥我一眼。
「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你個鄉野女子,能懂朝局?」
彎刀出鞘。
淺淺割開我一寸皮膚,血順着喉嚨滴落。
我咳嗽兩聲,輕笑:
「殿下聰慧,應該能聽出來,民女所說,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啊。」
謝重照往外走,到獄門邊時回頭看,我正失力往後跌,手摁住脖頸,血透過指縫湧出來,顯得纖細可憐。
「姑娘竟是這樣的人,看起來柔弱,卻實有一番骨氣。殿前監御史將來,明日堂上,姑娘可要勿失己志,也免得帶累了旁人。」
……
殿前監御史,聖上特派,來查揚州瘟疫始末。
謝重照,是在用回春堂上下和岑淮的命威脅我。
我垂眼:「殿下放心。」

-17-
我被封六品鄉主,敕號安陽,歲銀百兩。
跪下接諭時。
謝重照卻將聖旨往後揮了揮,我惑然抬頭,便聽他若有所思發問:
「安陽鄉主宋簡,你立下大功,受朝廷封賞原是應當。只是孤在想,大雍律,你一未出閣的女子,卻孤身離鄉百里之外,做藥材生意。實在是——」
『不守婦道。』
雖然隔了兩世時空,這樣的評詞我又一次聽到。
人羣中傳來唏噓之聲。
那是一種扒衣破身之辱。
在功勞無可厚非時,性別攻訐往往是最有效的。昨夜牢中那般輕鬆,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我呢。
謝重照,他恨我。
我打亂他的部署,分了『他』的功勞,他不能像前世一樣,斂百萬之巨銀財,去經營擴大慈幼局的規模。
可真痛快。
我笑着看他,一字一句:
「可是殿下,我嫁人了。來揚州做生意,是婆母首肯。我的夫君,他還在邊境打仗,爲大雍也流過血,立下汗馬功勞。」
夫權,族權。
何等可笑,從前困囿我不得出的牢籠,如今也能成爲我掌中反擊的利刃。
但岑淮情緒不對。
我接過旨,僱了馬車,要回桃李。
他便綴在我身後,面色冷凝。
我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紙欠條,扯碎撕開,放到他的手心裏:
「你得賞銀百兩。回春堂也再建,掌櫃願意僱你做首席郎中,不必遊方。堪稱皆大歡喜,此去一別,宋簡謝過,我們的債務自一筆勾銷。」
他臉色劇變,搖搖欲墜。
想伸手來攥我,卻滯在空中,喃喃幾句:「你嫁人了?」「你竟嫁過人了?」「嫁人便要和我一筆勾銷……」
竟有些魂不守舍。
我跳上馬車:「岑淮,山高水遠,或會再見。我們各自珍重——」
他怔愣打斷:「你還想和我再見?也是,救命之恩,我並未還清。」
揚州城內有人給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是談麪粉生意,我要趕在日落前抵達,便匆匆揮手和岑淮作別。
捲起車簾,隱隱可見岑淮立在原地,站在烈日灼風裏,無端一股淒涼蕭瑟之感。
他突然動了,往前去追馬車。
「宋簡——你會和離——」
而我已把車簾放下。
這些沒頭尾的話也就散在風中。
麪店老闆的鋪子設在鄰縣,距桃李不過百里。
他很殷勤地接待了我,價格自己壓了又壓,比市價還低兩成。
「宋鄉主,你救了很多人,都是我的老主顧。沒有他們,我這莊子也開不下去。桃李縣是吧,有條官路,每月十五,我讓夥計把麪粉給你送去,都是最好的——」
他俯身給我倒茶。
門簾被打得噼啦作響。
「鄉主,見諒。是我的女兒。」
老闆轉過身,語氣無奈:
「石榴,我這樣教的你待客之道?」
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門口走進來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活潑靈動,辮子漆黑,手裏拎着彈弓,往背後去藏。
俏皮地眨眼睛,行了個四不像的禮:
「爹爹見諒,女兒並不知有客來往。」
我一時端不穩杯盞,滾燙的茶水沿着手背澆落在桌面上,發出嘈雜聲響。
纖蝶。
她走上前來,好奇地打量我:「姐姐,你沒事吧?」
「貴客莫怪。」
老闆忙將她拉入懷中,「這是鄉主,官家有封誥的貴人,叫姐姐是大不敬。」又回頭對愣在屏後的夥計斥道,「還不快拿傷藥過來。」
我接過藥膏塗手,打量着纖蝶看。
和日後如出一轍的眉眼,澄明乾淨,瞧人時真真兒的,半點陰霾也無。
真好。
她這時還叫石榴,揚州沒有變故,家道不曾中落。這一世,不必孤苦無依,輾轉飄零,成爲旁人手中的棋子。
我在莊中留宿兩日。
石榴孩童心性,我很快與她混熟,連在倉中看麪粉時,也帶着她。
「鄉主已親眼所見,可放心了?往後所送的質量,都不會低於此日。」老闆承諾。
我不得不離開。
石榴送我,包了一眶淚,我拿出個香囊系在她腰間,她就又笑了。
老闆感概:
「鄉主心靈手巧。可惜小女粗笨頑劣,對女紅針織從不上心。」
我垂下眼,語氣淡淡:「這也很好。她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又不是必須要做繡娘。」
石榴,歲月很長。
這一世,你要好好長大,活得肆意。

-18-
隆化五年,我十八。
受封鄉主已過去三年,家中的鋪子越做越大,並僱了幾名夥計。蔣嬸孃不必再事事躬親,眼睛大好,整個人也年輕許多。
她每日推太母出去散步,回來後便做些褻裘護膝之類貼身的保暖衣物,往邊關寄去。還有家書,寸草春暉深情。
「簡簡,我不認字,你來幫我寫。」
嬸孃早察覺到我對蔣沉的疏離,仍試圖維護表面相安無事。
她不戳破。我配合。
蔣家存錢的盒子滿了又滿,燭光下,我見過她清矍的背影,穿着儉樸的麻漿藍衫,用夾剪把銀子剪碎,於戥子上稱平,邊放邊唸叨:
「這是簡簡的。」
「這是二郎的。」
兩個箱籠。
她已爲我另存出一份錢,心裏早演過分離場景的無數遍,卻仍舊執着在白日裏自欺欺人,爲兒子爭取。
我看着她:「嬸孃,店中新來的賬房,原也考過科舉,字跡比我工整,我去叫他代筆。」
起身往外走。
嬸孃舉起信:「那簡簡——你不好奇,二郎的來信,又寫了什麼?」
還能是什麼?
是一場大仗,他深入敵營,身重數箭而險勝。
英雄總能逆轉時局,八百人對三萬,竟也能讓他殺出一條血路,屍山裏建功。
陛下犒賞三軍,蔣沉榮封副將。
連同信一塊寄來的,還有些稀奇珍寶。金玉鈿,珠貝璫,我收進匣子裏,好生存着,將來是要還給他的。
我有誥命這件事,並沒有告訴嬸孃。
每年的歲銀自己存下來,有揚州的關係,也開了幾個鋪子,身家頗豐。這纔是我的底氣,院中人散了,我坐在藤椅上,眯眼曬太陽。
敲門聲打斷我的安寧。
「揚州的賬本來了。」
是捕快趙渝,他繞過桃李郵驛,來往兩地給我傳書。我後來知道他們家常年欠債,每次封二兩銀子做謝。
可這次,他接過銀兩沒走。自顧自坐下來,問我要一盞茶。
「幫你忙,我不是只爲了錢,還是……」
我抬手,給他倒水:
「我知道,趙大哥俠義,有憐弱心腸。街頭孤女乞兒,向你求援,你也會應允。銀子這些俗物,不過是簡簡的謝意,託人辦事,哪有不給錢的呢?」
他的話被堵住。
手指微顫,對着茶杯上的熱氣出神:
「自從揚州回來後,你對我就生疏許多,最近尤是……」
猛地抬眼看我,還將手搭上我的小臂。
「你應該知道,衙門大堂那日,你奇思巧辯,冷靜周持,甚至利用起名節,把身子拿出去任人議論,而完全不感難過,只爲讓夫君脫罪。那時我便想,若有一位女子,能爲我做到如此境地,便是死也甘願……」
我蹙眉,把手抽回:
「趙大哥,你喝醉了。清醒的人,說不出這樣渾話。」
「你覺得這是醉話?」
他站起身。
我往後避開,這樣的動作似是將他傷到,他緩了口氣,「那便當我是醉了吧。」
「前幾日追兇,爲救一個娼女,我撞上石頭。」
他將手搭上眉心,揉了揉:「那之後,我常常頭疼,不能自控。許多話和行爲,不經思慮,便做了出來……你別怕我,我就是,就是焦灼太過。總覺得,身邊的世界很不真實,你是我最想觸碰的人,不由拉着你,說很多話,倒是逾矩,讓姑娘見笑了。」
這話極其平靜誠懇。
聽得我卻內心洶湧。
船岸大雨中,那一幕,他和前世刺客短暫的面容重合,又捲入我腦海。
「趙大哥。」
他往前走,被我喚住。
腳步一停,轉身是個笑:「對了,忘記告訴你,邊關大勝,奪了胡蠻三城,還擒其汗王。你的丈夫是首功,不日便要回家探親了。」
「恭喜你啊宋簡,等他這些年,終於有了結果。很開心吧。」
我站在原地,聞言斂眸:
「他要回來了?」
無人應聲。趙渝已走遠。
時間竟這樣快,一翻便到了前世篇章。宋簡,我摩挲着案上賬本,問自己,你可已做好所有準備?
你的戰場,纔剛開始。

-19-
蔣沉回來的那日,是個暖晴天。
來幫傭的馨娘婆母臥病,我親自在鋪頭忙活,細絹篩面,水引揉搓,一鍋熱烘烘的餺飥做好,我端着往街邊桌上走。
忽然聽到了街頭馬蹄聲,由遠及近。
我循聲看。
高馬紅纓,鎧甲玄盔,少年將軍,緊勒繮繩,懸空馬蹄,在我身前停下。
他變化太大了。
眉眼在殺戮中打磨得冷戾而震懾。
以至於嬸孃都有些恍惚,不確定問我:
「那縱馬的,怎麼看着,像我家二郎呢?」
就是他。
這個模樣,與我前世日夜相對,勾起我心中的惡寒。
我別開眼,只顧手頭的活,把碗放下,還安撫了句:
「顧客莫驚,您的餺飥,趁熱纔好喫。」
蔣沉已跳下馬,長身玉立,解開頭盔,高高的馬尾在風中飄揚。朝這邊走過來,身形九尺,像座大山,腳步聲也鏗鏘。
他和嬸孃寒暄兩句。
來到我身前,起伏的胸膛鼓鼓,壓得我呼吸都重了。
居高臨下看過來,我小小一隻,被他擠到牆腳,仰頭都碰不齊他的肩。
他似乎想到什麼,輕輕笑起來。
「這樣矮,將來可怎麼親?」
俯下身,環住我的肩,眼中碎光隱約,他對我說:
「簡簡,我來——赴約。」
語氣無端深情。
我想往後,卻已退無可退。用力掙了兩下,也不過小貓撓癢癢,掙不開,他更近了,四目相對,聲音低啞:
「這些年,有沒有想我。」
「嗯?」
向上末尾的呼吸燎在我臉上,很燙,很怒。我被他徹底擁抱,整個人困進他的懷裏,看上去如此柔弱、無助。
可心裏卻清明一片。
從前我對蔣沉,只有恐懼。後來多了憤恨。這些負面情緒構築我的本能,以至於見到他,第一反應,就僵住。
而現在,我終於跳出這種心情,能夠理智平靜地看待他。從依附者變爲旁觀者,武力上,我們天差地別;本質上,卻都一樣。他並不強於我,也不能再掌控我。籠中鳥終於咬斷了鎖鏈,敢於平視她法理上、倫理上的『主人』。
我靜靜盯着他看,以至笑出聲來。
「蔣沉,我有話跟你說——」
「叫夫君。」
他強勢打斷,聲音卻帶着蜷綿,好親近的不尊重,來刮我的鼻子:
「小沒良心的。我快想死你了,這些年,卻總吝於幾個字給我。現下見了面,方有一籮筐話說,我偏不聽,憋死你!」
頭埋上我的肩,他抱怨:
「你知不知道,旁人都有妻子的信,妻子做的衣服,我多豔羨。被困黃沙,生死一線,我是念着你的名字,宋簡,活下來的。」
——這走向不對。
上一世,他也回來,沒有這樣的親暱。是我試圖靠近他,去接他的頭盔,卻在衆目睽睽下被辱,他斜睨我一眼:
「宋簡,你便這麼饞男人?」
那時我止不住地哭,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試圖從腦子裏逼出這句話,而不可得。
難道重來一次,嘉敏沒有去前線,和他相遇?
我心底升起疑惑。
蔣沉抱我更緊了,耳邊絮絮不斷,實在惹人煩躁,我抬起腳,欲狠狠踹他一下。
「嫂嫂!這就是咱們嫂嫂吧!將軍日夜念着的夫人。」
從外面傳來幾聲嘈雜。
蔣沉方纔放開我。
是他的親衛,『蔣家軍』班底,個個勇武非常,粗中有細,向我抱拳行過禮。
「將軍常唸叨着嫂嫂呢!」
「還說不疼老婆的男人就不配爲人,前些日子,杖罰了個拋妻棄子的甲衛。屁股都打開花,好凶喏!」
「在嫂子面前別這麼粗魯。仔細下一個就打你!」
「要是沒嫂子,哪有我們的今日。輕騎突敵營,將軍身邊就跟着我們,自然是被圍了。前無退路後無援軍,山窩子裏,他是念着嫂嫂名字,才撐下來,帶我們殺出去。嫂嫂,這廂謝過了——他爲你賺這份家業不易,你日後也要好好對將軍啊。」
我當耳旁風,沒入心。
敷衍幾句,往他們中看去。
果然有個小兵,身形細挑,膚色白皙,所着的盔甲寬了一大號。他們每說一句,便要咬下脣,都快把肉咬爛了,搖搖欲墜。
卻沒人去扶。
隻身站在親衛外圍的一個角,十分可憐。
這輩子,不知發生了什麼,她竟沒融進去,打成一片。
見我盯着她瞧,蔣沉擋在我身前,隔絕視線,摸了摸我的頭:
「簡簡,別管她。」
「是軍中的關係戶,手笨又愛添亂,冷上些時日才能治好這嬌氣病,讓她回該回的地方去。」
哪一步出錯了?
我有些無力。
所有的佈局應對,都是基於我有前世的記憶。如今已失了先招,後續發展,勢必要變,我必須冷靜下來,見招拆招。
嬸孃清了客人,把蔣沉和親衛迎進來。
他們在前堂喫飯喝酒,我和嬸孃在後廚熱火朝天。另個幫傭的夥計跑前跑後,續水上菜,嘴巴很碎,動輒介紹我:
「玉蟬羹,東家娘子的絕手好菜。昨晚就煨上了魚湯,想來也是知道將軍要回來,就唸着這口呢。湯純情更深。」
鬨笑聲傳進來。
嬸孃也掩住嘴,打趣:「這個夥計招的真不錯。」
我啞然。
她突然湊過來,輕聲問:
「簡簡,你不開心?這些年,你和二郎到底有什麼芥蒂?嬸子是過來人,也不一定要爲兒子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心裏是有你的,也是想對你好的。你爲什麼不試着去給他一個機會,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一直憋着,人會生病的。」
是啊。
單從這一世,目前爲止,蔣沉的所作所爲,挑不出錯。
恍惚間,巨大而割裂的孤獨感從我心田生出。所有的記憶與苦難,只有我一個人揹負,不會有人知情,更無法宣之於口去傾瀉。
我不能因爲『莫須有』去恨他,去殺他。他是一位將軍,爲這個國家的長治安寧,立下卓越功勳,最後,還付出過生命。
可我更不能因爲『他改變』去原諒他,寬宥他。過去無法和解,那是對我自己最大的背叛,不是沒人知道,就可以當做痛苦不曾發生。
嬸孃自覺多言:
「算了,你們小兩口的事,我還是少摻和爲妙。」
她掀簾子走出去了,要給這十來名親衛安排住宿。
如今蔣家很闊,並了院子,再多幾個人也住得下。
偌大的竈房就剩我一個人。
飯已做完,要出去,勢必țŭ⁸經過他們。我現在並不想看見蔣沉,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火邊,有一搭沒一搭往裏扔着柴。
布做的簾子,隔不絕聲音。
我自動過濾了些『佳偶』的祝語,聽他們說起這三年鐵血沙場的經歷,抽絲剝繭,把嘉敏和蔣沉的事捋了個乾淨。
和前世不同。
這輩子,我們真的寄給了蔣沉很多錢。他服力役的時候,沒有落下傷病,自然後來也就不會被嘉敏照料,受她恩情。
最初好感的種子無法紮下,未經美化,她的天真變成了愚笨,柔軟就成爲添亂,貴氣反扎人眼。
邊塞時光,他已處處看她不順眼。偏她又是他手下的兵,不能置之不理。陷入危險時,蔣沉單人單槍,闖入敵營,將她救出。
「你調去後營做補給吧。前方不適合你。」
嘉敏動了芳心。
像我一樣,努力去靠近他。
可蔣沉天生是那種人,你越試圖接近,反被他扎出一身傷,他不會憐憫,只覺活該,你是自取其辱。
我聽不下去了。
這樣的境遇,『男人前世選她,而今選我』,不會讓人自得,只會覺得噁心。代入其中,爲從前的自己、如今的嘉敏,覺得不值和哀傷。
「不要再說她了。」
我站出來,神色不好。
他們面面相覷,最後說道:「嫂子,別喫醋。將軍心裏,只有你。」

-20-
我是個女子。
大雍風俗,不能和他們同桌而席。
明明是我做的飯,不能喫,也賺不到一文錢。何況,再多的話也說不通,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由血液骨梁而鑄,比他們生命的分量還要重,饒是愚公,也撼不動分毫。
我必須要走了。
在臥房裏,等『我的男人』。
前世也是這麼熬過來的,那時不覺得難忍,如今卻十分窩火,再站下去,怕是要掀了桌子,成瘋婆子。
於是很得體地行過禮,回家去。
走出很遠,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有個小將問:
「嫂子真美,醋起來就格外靈動,將軍好福氣,她這麼愛你——只是,爲什麼還沒挽婦人髻?」
另個親衛接話:
「定然是等着將軍回來幫她親自梳。」
我走得更快了。
蔣沉是子時醉酒歸來的。
家中廂房甚多,我獨居在二層閣樓,正解衣服,裸露出的一偏斜肩如凝脂雪白,上面隱約可見嫩粉新肉,疤痕漸淡。
我與回春堂有生意來往,岑淮研製出一種玉肌修容膏。
三年用空許多瓶,身上已無火燒痕跡。只有肩頭,因割過腐肉,每日還需塗抹。
「簡簡……」
蔣沉就在這時闖入,站在門側,不知是被酒氣,還是春光,燒紅了臉。
「你走錯房間了。」
我把外衫往上遮,依舊有些散亂,髮髻鬆鬆,回頭看他,聲色冷淡,卻被眼中因睏意泛起的水光沖弱。
「嬸孃給你安排的,是對面那間。將軍早些回去安寢吧。」
他將門閉上,走進來。
「我們是夫妻,簡簡。」
站在我牀頭,開始卸甲衣。我沒有伸手接。他也不甚在意,自己放在桌面上。俯身看我,鼻尖的氣息灼熱。
我忍住後退的本能。
手掩在袖中,摸索枕頭下藏着的匕首,仰頭和他對視。
「將軍,你想做……」
「我不想。」
他沒有再進,就停在原地看我。眼睛裏,噴薄而出的佔有和慾望,末了,把頭偏過,深吸一口氣:
「簡簡,騙你的,我很想……想過無數次,可是現在,不行……我還沒有給你補過婚儀,讓你堂堂正正入我蔣家的門。不能唐突你。」
他忽地摸上我的頭。
指肚有繭,撩進我的發中摩挲。
「所以,就別勾引我了……很容易忍不住的。」
我起了一身疙瘩。
他打開櫃櫥,抱了兩牀被子往地上鋪,心情很好,脣角一直彎着:「今夜我就睡在這兒。」
我不得安眠。
枕着匕首,做了個噩夢:
掛滿白幡的靈堂,停着檀木棺槨,女屍鳳冠霞帔,妝容明豔,所穿的喜服和蔣沉身上是一對。
他們很配。
蔣沉半個身子都伏在棺材上。
他說:
「嘉敏,你走了。我這輩子,都不會開心,要困在陰晦的雨天,世界沒有光。」
就這麼一直站着。
忽略堂下的我,把吉時拖了又拖。
內侍官幾次催促,蔣沉不聞不動。
我只好去拽他衣袖,擠了又擠,漾出個甜美的笑,這是我的後半生,又是皇帝賜婚,多少雙眼睛盯着。不容不笑:
「夫君,該拜堂了——」
他偏頭看我,面上沒什麼表情,突地暴起,扼住我的咽喉,手臂往前一推。
我重重撞上身後棺木,這種痛實在劇烈,我一時沒忍住,眼圈紅了起來。
「你怎麼笑得出來?宋簡!她是因爲你死的。你的貪婪,你的慾望,你的鵲巢鳩佔!你怎麼還能笑出來?」
我知道他喜服的領子下,是一身縞素。
我們大婚,我出嫁,他守喪。
我猛然驚醒。
不敢把夢話喊出喉嚨,只能摩挲着匕首,等天亮。蔣沉在地上睡着笑,我轉過身去,心臟劇烈跳動。
我開始恨他。
可他不值得我賠上性命。
黑夜如此漫長,像前世那場可笑的拜堂,時間都被凍住。真的過去很久,才透過窗,看見星河半落,天色將白。
蔣沉醒了,他躡手躡腳穿好衣衫,走到我身邊。盯着看了許久,還想伸出手,卻怕吵醒我,又放下。
悄聲把門關上,他要出去練劍。
我終於能睡會兒。
醒來已是巳時,我下樓,嬸孃在給他補軍裘,他就坐在桌邊,遞針遞線。
兩人說家常話,嬸孃問:「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三天。」
「這麼短!你走了三年,好不容易回家,竟只有幾日……」
「娘,胡蠻汗王被擒,我得押他去京城。這幾天還是偷來的,趁他養傷,纔有了閒暇,我就是太想你……還有簡簡,回來看看。不過你放心,此次我立下大功,到京城定有封賞,屆時我就把你們接過來,我們一家人,在京都團聚。」
嬸孃擦乾淚,這才笑出來。
又猶豫問:
「你和簡簡……你們之間,沒什麼吧?」
蔣沉沒往心裏去:
「我是委屈了她,等我不易,還把家裏日子弄得這麼紅火。我會給她賺一份誥命,世間女子有的,我都要捧給她。這輩子,我就她了,絕不背棄。」
太晚了。
蔣沉,真的太晚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果有定數。
這句承諾與肯定,前世曾是我之所求,如今卻已棄如敝履。
我得儘快,把話說清楚。

-21-
我沒等到這個機會。
桃李鎮的後山上,隱居着位大國醫,擅小刀針,醫術極佳,生平只給權宦人家診病。太母的癱瘓,他或許能治。
蔣沉有功勳,親自背上太母,要去叩國醫的門。嬸孃也陪同。
院中其餘親衛便都散了,各自去私窠找快活。
一時只剩下我。
還有嘉敏。
她功夫不錯,很輕易折住我的胳膊,將我捆綁,一路拽着往山林深處走。
徐徐抽出長劍,她背對我:
「宋簡,你憑什麼?」
「我身份高貴,有錢有封誥有姿色,是你遠想不到的。及笄那年,府中門檻都被求親者踏破。可我跟父親說,我要嫁個真正的男人,嫁給英雄。」
揹簍裏有隻雞,她倒出來,掐住脖子,冷冷往前送劍,輕易割斷牲畜咽喉。
血味瀰漫。
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毛林子裏有狼,你想把它們引來?讓我被野獸喫了。你以爲這樣你能脫身?蔣沉不會放過你的。」
她回頭注視着我,用力咬緊下脣。
「我不信我不如你,只是出現的時間太晚,你佔了我的位置,不騰開,我就永遠沒有機會。他闖進敵營來救我那天,一眼,我就愛上了他。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這樣想得到一個人。你只是個村婦,你幫不到他任何,他的前程何止光明,但我可以,你明白嗎,宋簡?」
我不明白。
也沒心思去辯她的話。
我只想活,背部抵上石頭,試圖用尖銳的一面磨開繩索,嘉敏往四周張望,她有些慌亂,把脣咬了又咬。
「宋簡,你不要怪我——」
野狼被血氣引來。
軀體龐大,步步逼近,壓迫感極強。
繩索快斷了,我的手腕上也磨出血,火辣辣地疼。
我沒有兵器,想從會武的嘉敏、和喫人的野獸,夾縫中逃出來,勝算很小。只能拼死去搏。
正謀算着。
嘉敏扔了塊鏡子在我面前,居高臨下:
「宋簡,看看你的樣子。蔣沉是在死人堆裏殺出來的,你如此膽怯,根本就配不上他。」
「要是還有自知之明的話……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捨不得蔣家婦的身份,我親手給你寫墓碑。第二,你與蔣沉和離,我救你的命,帶你離開此處。」
我額上青筋亂竄,氣得哭笑不能。
嘉敏根本沒膽子殺人。
她只想嚇我,讓我認清自己和蔣沉的差距,放棄他。
可她玩脫了。
鏡中倒映着幾十雙綠幽幽的眼睛。
「你不知道,狼羣狩獵,從來不是獨只,而是成羣嗎?」
嘉敏力戰,用盡全身解數,不過殺了一隻。
我們被包圍。
她臉上有濺的血,手中劍丟在地上,往後緊閉眼睛,身體顫抖起來:
「怎麼會……」
「難道我就要這樣死在這裏,還是和你?我不要!」
她一向如此自大。
剛到軍營,被人身後議論兩句『關係戶』,心頭就起了火。不顧勸阻,隻身闖敵帳,反被俘,需要等蔣沉救。
「你那次從教訓裏,不該學會愛男人,而是該改改你這性子,少衝動。」
我解開繩子。
站到她身邊,去撿地上的劍。
她氣壞了:「我父親都沒說過我。」
睨我一眼,聲調尖銳,「還拿劍,你會用嗎?就拿!給我。起碼我死之前,你不會有事……反正我遲早是要死的,只是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我沒理她。
持劍往前走。
「喂!你聽不懂人話啊,跑那麼快幹什麼,自不量力,上趕着去尋死啊?」
我在她身前五尺站定。
和隱於幽林中的頭狼對視,絲毫不讓。
緩緩把劍舉起,伸手指向它,聲音很冷,卻平靜:
「嘉敏,你今天最大的錯,不是引來狼羣。而是,殺了一隻探路狼,便露了怯。
「狼這種畜生,天性狡猾,現下估出我們實力,早把我們當成腹中餐,絕不肯輕易離去。唯一的生路,是砍下它們首領的頭顱。」
她愣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蔣沉和你提起過?還會兵法,也是他教的你?他對你真好。」
不要和戀愛腦做隊友。
我歇了她能幫忙的心,屏住呼吸,所有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頭狼身上。
它動,我亦動。
「鏗鏘」一聲。
它猛地撲來,我舉劍,堪堪擋住它的獠牙,狠狠用力,往過一抬,它的爪子,在我肩頭印下道很深的傷痕。
血淋淋的,幾乎扯下我一塊肉來。
嘉敏往這邊跑。
被餘狼圍住、對峙。
我就地一滾,身體反應跟不上頭腦,眼看狼牙就要咬破我的咽喉,我卻只能砍斷它的腿。
生死之跡。
一枚羽箭凌空破入,穿透狼的心臟。
蔣沉救了我。
他敲開國醫大門,有嬸孃陪着太母診病,便提前下了山。說是很想見我,索性抄了近路,就撞見這一幕。
「簡簡,你把我嚇壞了。」
蔣沉抱住我,狼王屍體就躺在腳邊,其餘狼也便散了。
我滿身都是血,他渾然未覺,只將我摟着。
一遍又一遍,重複:
「差一點,就差一點……幸好我及時趕到……萬一我沒有及時趕到……」
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
我往開推他,他便站起,將我扶着,目光在狼屍左腿的劍上停留,不無讚許:
「簡簡,見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那種哪怕弱勢,也會去抗爭和反制的人。柔弱卻烈性,得妻如此,於我是何等幸事。但是往後,有我在你身邊,再遇到危險,你不是孤身一人。我是你夫君,會爲你遮風擋雨。」
我想起了婚書,決定和他說清楚。
「蔣沉,我們——」
又被嘉敏打斷。
她也受了傷,扎着的男人髮髻散開,露出姣好形容,身上鮮血淋漓,很是狼狽。眼睛卻亮,往這邊跑過來:
「將軍哥哥,你又救了我……」
然後是「啪」地一下。
響亮一耳光,她被打到在地,半邊臉腫脹發紅。不可置信捂上去,眼睛睜得很大:
「你打我?!將軍,你……」
蔣沉攬着我,面色陰沉,冷冷看她:
「即便你是郡主,也不能傷我髮妻。你害她險丟了命,若真出事,我一定親手殺了你。」

-22-
蔣沉要揹我下山。
「她怎麼辦?」我指了指嘉敏。
自和蔣沉爆發衝突後,她就一言不發,靠着石頭仰坐着。
「管她做什麼?」
蔣沉氣糊塗了,「不是喜歡把人往林子引嗎?讓她在這待着!」
他彎腰抱我。
「我傷得很重,一動血便止不住了。」
我推了推他的胸膛,抬頭看他:
「蔣沉,你去叫人來,做兩幅擔架,把我和嘉敏抬下山。」
他聞言鬆開手,面色肅穆環視四周,起身割斷狼王咽喉,用血畫了個圈。
「最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蔣沉保證。
「嗯。」我點頭。
「你不要以爲假好心,我就會謝謝你。」
嘉敏終於有了反應,雙手撐在地上,狠狠盯着我,眼裏蓄滿淚水:
「我是郡主,我的父王是端親王,掌有十萬兵馬。就算沒有你,將……蔣沉也不會丟下我。他不敢!」
我知道。
她是親王獨女,生來便帶有弱症,千般寵愛萬般呵護地長大。
國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
便更溺愛了。
所有事都由着她的性子來,放任她女扮男裝跑到邊疆,就此遇到了這短暫人生裏,唯一的執念。
陛下決無可能允他們成婚。
兩個握有兵權的實將,一旦聯合,後果不堪設想。
這纔是前世,我們所有人,悲劇的源頭。
我想得出神。
嘉敏試圖站起,又跌倒,面色蒼白,脣角滲出血絲,鬢髮被額上汗珠貼得很亂。
「宋簡,我真嫉妒你。」
她看我,怨毒又羨慕:
「你有蔣沉的愛。我這麼想要的東西,你得到了。」
也是這樣一張臉,端莊從容,穿着華美的宮裝,團扇遮臉,遊廊盡頭,站在我面前,輕輕一哂:
「宋簡,我真可憐你。」
手虛虛往上去扶鬢間步搖,流蘇微晃,聲音悵惘:
「你夾在我們中間,又算什麼?他心裏愛的是我,你輸了。」
前世今生,一樣的面容,兩幅神情。
我有些恍然。
嫉妒?
嫉妒是種很神奇的情緒。
它代表着自己的無能,也只會發生在同類賽道內。從前,嘉敏不曾多看我一眼,大象會嫉妒螞蟻嗎?不會。我不配稱作她的對手。
如今她終於從高壇走下,平視我,看見我。
可並不曾讓我有半分心喜。
我只覺得哀傷。
爲什麼,她硬要將我們拽進一條賽道內,把蔣沉拉來做裁判。誰得到他的青眼,誰就擁有了勝利?
不是的。
這場比賽沒有贏家,我們都是輸的那個。在她已經把所有期許、奢望和情緒,都自發掛在蔣沉身上那刻,就已丟盔卸甲。
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前世。
那個崩潰絕望、輸無可輸的小女孩。她也一遍一遍地自責,歇斯底里,問『爲什麼』『憑什麼』。
可嘉敏聽不進去我的話。
她視我如仇讎。
自欺欺人着,「都是你……他以前對我還是很好的……」
我懶得再往上貼。
這世上很多道理,別人講是沒有用的,非要自己去撞方能懂。
閉上眼,我心裏想着事,一件又一件,疲憊不堪。
國醫看了我的傷,至少要躺個三月,還會留下疤;嘉敏不再在蔣家落腳,她亮明身份,被縣阿爺四人轎抬去了公廨後院休養。
走之前,盯着蔣沉:
「我不會再回來了。」
蔣沉連個眼神都欠奉,臉貼我的手:「簡簡,我絕不嫌棄你。」
我嘴裏含着藥,說不出話。本就疼得要命,更是雪上加霜。
國醫給我開了一味延胡。
本意止痛,卻帶來舌根麻木、四肢僵硬的副作用。
蔣沉要走了。
前一晚,我枕靠在牀頭,他欺身壓下來。
燭影搖晃,他半個肩頭便錮住我整個身子,藥氣、酒氣,充斥席來,我心下一沉。
他動作輕柔,手指虛無撫過我的臉,眉目中蘊藏深情,喑啞道:
「簡簡,我真捨不得你。」
我後背有些出汗,佯裝鎮定,盯着他瞧。
他終於沒再進一步。
「簡簡,你再等等我。十里紅妝,織金喜服,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最美的新娘。很快了。」
這一刻,於我,比在大火中更危險、更被動。
幸而蔣沉有執念。
沒辦婚儀前,他不會碰我。
深吸了口氣,在他寬衣去地上睡時,我費力去拽他的手腕,一個回身,我摸上他的小腹。
灼熱、起伏、緊實。
我沒注意:
「小心……截殺……裂谷……」
邊疆一戰中,蔣沉活捉敵軍汗王,押解回京的路上,過滻河嶽山,卻被胡戎部率軍襲殺,圍困裂谷。
斷糧三月,阻截援軍。
幾百人的先鋒小隊,是靠着嘉敏活下來的。端親王寵愛這個女兒,給她訓練過一支金鷹隊,吹響哨聲,便有飛鷹俯衝,帶來食物。
還發現一條僅容幾人通行的小道。
蔣沉和嘉敏,就此扶持,僞作布衣夫妻,包裹裏背上風乾的汗王頭顱,歷經艱險,回到上京城覆命。
很多事已被打亂。
我大可袖手旁觀,以待時機。
但我不能。
他們是家國兒郎,縱千般萬般輕視過我,卻實實在在,爲雍國和平流血犧牲。
我討厭蔣沉,討厭蔣家軍,可討厭的結果,並不是希望他們去死。
「帶嘉敏……你們一起走……」
我舌根麻木。
說出的話都扭了音。
蔣沉聽不懂,他扶額輕笑,看着布料下方凸起的硬物,從袖口伸出食指,來刮我的鼻子,聲音無奈:
「乖。簡簡,你還傷着呢,就別想那些了。」
我想什麼?
他已俯身,小心翼翼抵上我額心,偏頭,脣瓣濡溼地蓋上來。
我被迫仰起脖子,像天鵝露頸,因爲憤怒,雪色臉頰湧滿紅雲,嘴脣也微張,嚶嚀喘息。
「混蛋……」
他終於鬆開。
長睫下的眼眸蘊藏掙扎與壓抑。
「簡簡,等你好了,我一定補給你,讓你快樂。」
我面對蔣沉,總是如此無力。
世人眼中,我『屬於』他。
他對我做什麼,都很合理。
可以半夜闖入我房中,可以不問我的意願而吻過來,可以單方面構想我的嫁衣、生幾個小孩兒,又叫什麼名字。
我只能像今晚一樣失音。
「小啞巴,乖乖喫藥,乖乖想我。等着看你夫君,像個蓋世英雄,回來娶你。」
他志得意滿地辭別。
真是不想攪進這堆破事裏。
可還是在聽聞嘉敏留在桃李,沒有隨軍時,我打翻了手中藥碗,白衣染成褐色,腕上斑駁一片。
我撐着病體去見她。
嘉敏坐在窗邊,撐起下巴,看院外的桂花。
「一個庶人,見了本郡主,應行跪拜禮。」
她着浮雲綾羅,鬢上步搖微晃,垂下來幾串珍珠流蘇,富麗堂皇。
有了貴女的威儀,目光聚起神采:
「當初,當初是我太傻了,纔想着作踐自己去討他歡心。父王說的對,本郡主根本不必如此,他會來求我,就像你,如今也跪在我腳邊。」
我靜靜地抬頭看她:
「郡主。你想讓蔣沉有求於你,你該去邊疆的,在那裏,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閉嘴!」
嘉敏一手掃落桌上瓷具,雪白碎片散在我的裙邊。
「本郡主做什麼,不需要你來教。」
她慢慢走過來,眸光寸寸冷凝:
「宋簡,你少故作大話,說着爲我好的樣子。其實不就是想來看我笑話?我豈能如你心願。」
「本殿下是郡主,與你天壤之別,一句話,我有的是讓你去死的辦法。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我要留着你這條命,看我和蔣郎恩愛綿綿呢……」
跟她真是說不通。
我不想再聽她廢話,也沒去管她神情,自顧自站了起來。
「郡主,你不去邊疆,你不知道自己會錯過什麼。」

-23-
上輩子。
嘉敏與蔣沉,生死相許,情深似海,關鍵就在這場圍困中。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事,迎面撞上一個人。
「哎呦,夫人。」她語氣殷勤。
是荷花巷尾馬寡婦,母親曾是我的奶孃,與我也算『胞姐』。幾年前,我在縣衙堂上做驚人之舉,圍觀百姓中,只有她給我鼓掌。
「好樣的,簡妹子。」
我惑然:「夫人?」
她從沒這樣叫過我。
馬寡婦面色紅潤,爽朗道:
「前段時間,你們家將軍不是帶了幾名親衛回來探親嗎?我跟其中一個小將看對眼了,他還說要回來娶我呢。哎呀,做夢也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嫁個當官的,有餉喫。自然要跟着他,改了稱呼。往後還得多靠你照料着!」
我這才發現,她散了守寡髻,穿身藍布衣,脣上塗抹口脂,看起來年輕了很多。
手腕間挎一布籃子,裏面還露出大把貢香。
說是要去陀頭寺燒香祈福。
整個人美滋滋的:「那句話怎麼說——時來運轉,好日子來嘍!」
她問我:
「要給你家將軍也燒燒嗎?」
我搖頭。
蔣沉不是我家的。我也不信神佛。
馬寡婦就走了。
自言自語地:「也是!給將軍祈福,這樣的事,該他娘子來。我湊什麼熱鬧,我管好自己男人就行了……」
她之前命運悽苦,嫁的上個男人老打她,她就和他互毆,臉上總帶着傷。現在終於摸到幸福的門檻,還不知那只是個泡沫,虛幻而美豔,隨時瀕臨在破滅的邊緣。
我難免心酸。
推開院門,沒看見嬸孃,夥計說她去了小閣樓。
那裏立着蔣公爹、蔣大郎的牌位。嬸孃習慣在我和太母面前裝堅強,把所有的軟弱和淚水留在無人知的地方。
她出來時,眼圈有些紅。
郎中說過,眼疾雖愈,卻很易復發,她經不住再一次喪子了。
我不想讓寡婦自由散開的頭髮再盤上,也不想讓年過半百的婦人失去最後一個孩子,不想讓很多家庭支離破碎。
輕飄飄一頁紙,落不盡心酸苦淚,一場圍困,幾百條鮮活的生命。
他們本不必死。
我從懷中掏出書信,那是我仿蔣沉的筆跡而寫,呈給嬸孃看:
「九月的邊境突下大雪,一時把官路阻住,雪斷了糧草……」
嬸孃晃了晃身體。
我伸手扶住,握上她冰冷的手,聲音平靜:
「趁還沒走遠。我去找商隊送。」
這個理由沒編好。
嬸孃不同意。
「簡簡!」
她喚住我,溼了眼眶:「你看看你的傷,你怎麼能去?你還是個孩子,十八歲,嫁進來這些年,已受了這麼多的苦。是蔣家一直在拖着你,我去。」
我微微走神。
想起滿身是血的被擡回蔣家那日,嬸孃就哭個不停。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兇悍,明知嘉敏身份,還將她攔在了院外。
守着藥爐,不敢休息。
半夜我醒來,看見她在門樑上系紅線,攥着一把菜刀,虎視眈眈地守在門邊。
那是當地一種迷信,說閻王爺,會派鬼差索命,聞着血味而來,撞到紅線就會動。
有風在刮。
線沒繫緊,隨之晃動,嬸孃戰戰兢兢,嘴裏重複着:
「不要進來,不要進來!要索命,就奪走我的命,不要傷害我的簡簡……」
前世今生。
我對蔣家仍有眷戀,是因爲嬸孃真的把我當作女兒疼,或許分量不如蔣沉重,卻遠遠排在她自己面前。
她起身要收拾東西。
我枕上她肩頭,聲音有些柔軟:
「您疼疼我。」
「郡主今早又拉我去縣衙請安了。她是貴女,只要不過分,皇帝都拿她沒辦法。左右不能在牀上安心躺着。讓我去找蔣沉吧,避避郡主鋒芒。」
「這個悍婦……」
嬸孃面色凝重,最終嘆了口氣:
「簡簡,你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隨着麪店老闆一同出發。這幾年,有我牽線,他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只是沒想到……
一隻手把車簾捲起。
「簡姐姐~」
石榴趴在窗邊,朝我熱情揮手:「爹爹說了,你這一路要買大量糧食,還不能招人眼。我可是李家最好的賬房。」
「胡鬧!你怎麼能來?這很危險。」
「怎麼不能?」
她伸手,將我拉上馬車,坐在她對面。
「你說過的,簡姐姐,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這也不是第一次和我爹出門了,早些時候,我還去過南洋呢!」
從食盒裏取出糕點,她送到我面前:
「不許說我!枉我巴巴地給你做喫食,還記得你口味,喜甜不喜膩,嚐嚐這酒釀桂花糕,我學了許久呢,看能不能在你的酒樓掛牌賣出去?」
緊皺的眉頭鬆開,我終於露出個笑,輕輕咬了一口:
「確實鬆軟,能上膳席。」
「只是,點了的客人,我還得倒賠半兩銀子,給人看牙,都澀住了……」
她朝我坐過來,靠在我肩頭,不信邪也咬了口,眉目都皺在一起。
「哎呀,是酒麴沒發好,都壞掉了,快吐,別往進咽!」

-24-
一路向北。
九月便飛雪,山河結銀霜,實在罕見。
我們換了幾支商隊,到最後,穿上南詔服,帶起面紗。謝重照曾簽下通商條約,邊境四地的互市,都是由詔人在中間當掮客。
滻河嶽山小崖谷。
衢州境。
從邊塞出發往上京走的第一站。
胡蠻摸到這裏,對蔣沉的軍隊發動突襲,佔據天雪地高人心齊,把護着汗王的先鋒隊逼進崖谷。
這是哪怕當地人都束手無策的險地。
前無去路,後無援兵。
蔣沉被困的第九天。
背上行囊糧食已見底。因連天的雪,夜晚氣溫極低,在被餓死前,已有幾人凍死,親衛們只能相互圍在一起,抱團取暖。
崖壁凍滿冰棱。
人力無法攀巖。
我遠遠望過去。
高高的山峯棱角,胡戎強據天險圍守,詔人的商隊到此就要換路,『前方打仗吶,不能再進了。』
夾有蹩腳的官話。
李老闆翻給我聽,我點了點頭,一行十幾人,從商隊裏脫離,往山後走去。輜重有十幾車,僱了當地獵戶幫忙拉。
直到崖谷百里地外。
沒人敢再往前走。
這是我們的土地,要去救我們的將士,一路過來,卻像做賊。蠻人的殺傷搶掠,真的嚇破了邊境所有城的膽。
李老闆取出銀兩,給獵戶分了,他們只拿了一點。
「進不去呢,老爺。」
用手指指後方:「前些天,官府的老爺,守城的老爺,都帶兵來過。雪封了路,打不進去,死了好些個人。屍體都搬不走,只能在那邊扎着。」
又指指上頭:「胡蠻子架了弓弩,佔了山頭的村子。他們個個是神箭手,隔着百里,能把人頭射穿。老爺,掉頭吧,往回去還能活命呢!」
這是三方絕境的場面。
我早設想過。
只是實在高估了自己的身子,與狼王那戰,傷並沒有好。如今又長途跋涉,宿夜不敢歇,更是加劇。
帶血的帕子掩在袖中。
「簡姐姐,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石榴湊過來。
我攏了攏袖子,往後避開,怕她看清我面上妝粉太濃,遮住憔悴。
上輩子,爲造勢,京都四處流傳着蔣沉和嘉敏的愛海情深,其中詳盡描寫了那條小道:
嶽山北角有冰湖,其下隱洞窟,幾寸狹,可通人。
石榴星星眼:
「簡姐姐,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信口胡諏,「從前讀過本書生遊記。他就是衢州人,本地長大,不遺介紹家鄉地況。就記在腦子裏了。說什麼『崖險窟深而洞然若野』,又『玲瓏滿枝,縈霧成冰』。」
李石榴簡直聽呆了。
「就看過一遍,你就能過目不忘,記了這些年……簡姐姐,你是天才啊!」
我捏捏她的臉:
「讀書多都這樣。我阿爺可是秀才,家裏缺飯不缺書,從小他只要罰我,我就去偷他的書。雜七雜八看了許多。石榴,你近來功課做的如何?詩歌對韻可會了?」
她吐舌頭,跑遠了。
「我去把這條路告訴爹!」
終於把她支走。
我偏頭,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肩頭的傷,又復發了,這很不好,還在冰天雪地裏,帶出別的病竈。
撐住啊,宋簡。
我飲下一瓶藥水,是岑淮最近新研的,說是可以短期內極快回復身體本元,只是後面會有遺症。
我騙他,蔣沉從軍,或許能用到。
他愉快地託人連夜給我送來。
輕輕擦了擦嘴,把帕子和瓷瓶用雪掩住。
我們來到冰湖。
冰面已被鑿開,所有的人面色爲難,他們都是李老闆心腹,即便信了水下真有條道,輜重也是個問題。
我想了想,用油紙裹了百枚驅寒的熾火丹,打成一個小包,負在肩上。
石榴和我同去。
她利落地把頭髮挽好,乾爽利落:
「簡姐姐,你說你必須去,因爲蔣家軍只認識你,其餘人會被當成細作。」
「那我也有必須要去的理由。你是我姐姐,上陣娘子兵……而且,洞窟探險,我從來沒有見過,帶上我嘛帶上我嘛~」
我被纏得不行,只能答應。
那條路,前世只有蔣沉和嘉敏二人走過。我猜是路太狹,不容多人通行;亦或人多了,動靜太大,會引起山頭胡戎注意。
李老闆和其餘人,留駐岸邊。
水好冷。
刺骨的寒,稍微一探,便起了冷戰。我拎着石榴,先繞着湖邊跑了一圈,把腿按軟,才相繼跳下去。
我不能倒下,即使已服下半顆熾火丸,嘴脣還是青紫。
石榴需要我照顧。
她水性不算上佳,又被激流沖刷,亂了手腳,往下沉去。我忙游過去拽她,拼命解開她背上的行囊,往自己身上系。
我扶着她的手,去感觸水流,幫助她恢復鎮定。她大腦一片空白,但終於不再嗆水,倚在我身邊往前遊。
水下暗黑陰冷,植被茂盛,時時刻刻需要警惕。
直到洞口石壁,我們已快力竭,伸手探到石壁下端和水底之間有個極大的空隙。心下一喜,往過鑽去。
我把石榴緊緊拉着。
半刻鐘後,涼爽寒冷的空氣迎面撲來,我們從另一處水面浮上來。
我看着石榴,她渾身都溼透了,神色卻好,畢竟年輕,熾火丸讓她面色紅潤,也不覺冷,只撒開腿往岸邊走。
「簡姐姐,真有一條路,桃花源記哇!有設酒殺雞作食嗎?我還沒飲過酒。只能藉着下廚,偷嘗些……」
不。
等着我們的,卻是兵戎相見。
臨邊塞的地方,總是黑得很早。
往前走不久,一道銀光閃過。
我下意識按着石榴的頭,帶她往後偏。劍柄劃傷了我的胳膊,有血湧出的聲音。我拔掉頭上髮簪,手臂往前一推,猛然抵入來人胸膛:
「我們並非敵人。」
「簡簡?」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是蔣沉。
他帶着親衛,趁夜色摸索出路,卻察覺有異,又不敢點火,怕被巡守的戎蠻發現,遂出劍試探。
我們到了軍隊避風的山洞。
親衛去發熾火丸,還有行囊中的傷藥。
蔣沉脫下披風,在我和人羣中建立一道簡易隔布。我倚靠洞角,血汩汩地流,扯下一截裙襬,熟練地包紮。
「簡簡。」他看我的眼神,有震驚,有感懷。
又腦補了。
「你爲我……」
說着有些哽咽,往前要來抱我。
這次不用我推。
石榴幫我擋住了。
她像個小炮仗,一點就燃,叉着腰,氣勢洶洶:
「你幹什麼?是你傷的。事後又來假好心。別以爲掉兩滴淚,就能把痛苦一筆勾銷,你真覺得對不住,怎麼不拿刀往自己胳膊上劃一下!」
蔣沉愣住,打量着她:
「你是誰?」
「她是我姐姐,你說我是誰?」
蔣沉已十分不耐,目光冷下去,身上帶着煞氣:
「我可從不知,她有什麼妹妹。」
他要往前走,石榴攔着不鬆手,對上那樣陰寒震懾的眸子,也絲毫不怵,大聲道:
「我也從不知,姐姐有個夫君。」
「還是個青面鬼。有夠沒夠啊,別人嫁男人也是嫁,恩愛和寧;偏我姐姐跟了你,一茬接着一茬的傷受。還都是你引來的。天生她鍾靈毓秀,合該被人好好疼着,連我都爲她不平,你要是不行,只能給她帶來痛苦,便早早離她遠些的好。」
蔣沉身子一僵,手節攥得噼裏啪啦響,怒氣上湧,耳朵紅得透亮。
他咬牙:
「你說——什麼?」
憤怒的蔣沉是很可怕的,秣馬厲兵歲月,薰染他殺氣凜凜。
「石榴,來阿姐這邊。」
他像是要動手的樣子,我怕石榴喫虧,把她喚過來,拉在自己身後。她長得軟糯,性子跳脫,剛及笄的年齡,心裏卻剛烈。
還瞪了眼蔣沉,卻在看見我的傷後,抽了抽鼻子,十分難過。
「簡姐姐,他對你是不是很壞?」
她剛纔看見我皺眉了。
她是唯一一個,察覺我不情願,然後站出來的人。
重活一世,加起來三十多年的時光,竟也有人願意擋在我身前,衝鋒陷陣。我心裏有些痠軟,塌進去一片。
「石榴,我沒事。」我輕聲道。
隔開她。
我對上蔣沉視線,笑了笑:「將軍,不要和她見怪。」
他眸中的陰霾散去,湧上委屈:
「你這麼護着她,怕我爲難,還替她賠罪。簡簡,你偏心,我們纔是一家人,是一起的。你的事,竟都不告訴我。」
石榴從我背後探出一個頭來,朝他吐舌頭。
「活該。她可是我姐姐,不偏我偏誰?」
我彎起脣角,覺得好笑。
白皙的手指,向後一戳,石榴捂住額頭,乖乖地站好,不再作妖。
蔣沉望着這一幕,我挽袖側立,在昏黃的山洞裏,留下一個安靜的身影。嘴邊一抹笑,眼溫柔地垂下去,驚天動地的好看。
他看呆了。
有石榴在,蔣沉不好動手動腳,篝火燃起來,牆上拉出我們的影子,隨風搖晃,有時相融,有時遠遠地分開。
我往進添柴,神色晦暗不明:
「有條水道,我們是從那邊游過來的。岸上有輜重糧草,帶頭的,是給我們家送麪粉的李老闆。石榴是他的女兒。一共十三車,夠這裏人用兩個月。將軍,接下來怎麼安排,反攻或者逃命,是你的事了。」
蔣沉點點頭:
「簡簡,這次多虧你了。」
行軍打仗上,他是有天賦的。
胡蠻如今也入窮巷,正面衝突勢必造成大規模傷亡。留下一隊人,故佈疑陣,放鬆警惕;再有一隊人,隨着石榴去探道,一方面搬運輜重;另一方面,往外匯聚,給山腳下駐守的援軍送信,裏應外合。
正侃侃而談時,有人匆匆來報信:
「不好了……」
是胡人可汗,殺死兩個看守的親衛,往外逃跑了。
我猛然站起。
「石榴!」
她剛剛領了兩名小將,要帶他們認道。
手中的木枝掉在地上,我轉身就往外走。
蔣沉安排好軍事。
也跟上來。

-25-
我在水中找到石榴時。
可汗王正綴在她身後,埋低了頭,一手解開腰帶,從後去勒她脖子。
他得在上岸前,把持人質,博個活命機會。
我呼吸都停了一瞬。
拼命往前遊,狠狠去撞他肩膀。
冰河下的暗流就在這時捲來,我推了把石榴,她往後倒去,得以逃生,兩個小將費力在水中拉她,最後一眼,是她試圖向我伸來的手。
神情莫大哀傷。
——我和汗王被水流裹住了。
七葷八素間,失去所有感知,隱隱有人將我攥着,力道之大,像要揉入我的骨血,一聲長息:「簡簡,別怕。」
再醒來,是在草地上。
身上披着蔣沉的袍子,暖烘烘,我咬了咬牙,對抗身體本能,把衣服往下推。
「別脫。」
蔣沉穿着裏衣,身上已幹,只有鬢髮微溼,幾滴水珠沿着鋒利的臉龐棱角,匯聚下頜線。
看上去格外柔軟,勾脣一笑,少年意氣:
「不用着急心疼你郎君。」
「簡簡,衣服自己穿着就好。我一向知道你的性子,是爲別人考量的,寧肯委屈自己。真是招我心疼。」
嶽山是座起伏連綿的大山脈,跨越數省,橫向千里。
我們被水流衝到其中一個小山凹。
出了衢州境也未可知。
我環視四周:
「可汗王呢?」
「不知道。」
明明是他的職守,此刻臉上卻渾不在意的模樣。只目光灼灼將我望着,坐過來,聲音貼着我的耳朵:
「簡簡,那煩人丫頭終於走了,天地間就剩下我們二人,真好。你這次不顧性命,爲我而來,我十分感動。」
他一手攬住我的肩,一手低頭去解腰間的玉珏,革帶的末尾已有些黯淡。
是蔣家幾代家傳的寶物,前世也曾留給我,做親軍信物。
我沒接,他放在我的膝頭。
反跟我講起已故去的父親和兄長。
這是要談心?
我對他的志向和心路歷程並不在意,已拖的更久了,得把話說清楚:
「蔣沉,你還記得送你那日,我拿出婚書,當時便說過,與你……」
這口氣太急,不小心把肩頭的披風抖下來。
『嘶』地一聲。
蔣沉靠過來。
我抬手推,驀然才發現,自己半邊胳膊已被血染紅了一片。狼牙齧咬、刀劍挑傷、還有在水中,撞上石頭。
斑斑駁駁,觸目驚心。
沒成殘疾,真是老天憐憫。
「你等我!」
他神色焦灼,起身就走。
片刻後,帶着一把草藥回來。沒有器具,便嚼在嘴裏咬碎,撕開我的袖子,脣瓣貼上來,如此這樣敷藥渣。
這動作太快。
我來不及躲,側過身子,低喝一聲:
「蔣沉,你閉眼!把藥給我,我可以自己來。」
外衫裸開小半,露出起伏的胸膛,如雪白皙,隱隱可見峯巒高聳,汗珠細密,在陽光下,閃爍着曖昧色澤。
他滾了滾喉結。
又看見另一側,我血流如注,若豔豔紅梅,在大雪中燦爛盛放。極致的妖,極致的欲,這紅與白,構築何等糜豔的畫幕。
我警惕地看着他。
蔣沉把頭撇過,從脖頸紅到耳朵,輕聲道:
「我錯了,娘子。」
那兩個字,千迴百轉,在他脣齒間繞弄延綿,顯得格外繾綣深長。
激起我一背汗毛。
我沒心思和他搞曖昧,胡亂把藥塗好,衣服穿上,當斷即斷:
「蔣沉,你聽着,我只把你當哥哥。我們之間,從頭到尾,沒有男女之情。」
他沒聽見。
低頭,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草藥看。那是止血的名露莖,葉毫,有人爲掐斷的痕跡,還濺上了一滴血。
若有所思:
「我是用劍刨的根,不是我掐的。汗王在沙場上中了數箭,倒地被擒,幾名軍醫不眠不休多日,方保住他一條命,能活着押入京。簡簡,你的傷在水中加劇,他必定只重不輕。我去採藥當時,他就在周圍。」
蔣沉把我安排在一處山洞。
他自己去草藥附近設陷阱。
次日傍晚,我聽到一陣『嗬嗬』喘氣之聲,從稻草堆上爬起來,手中握着銀簪,朝山洞外走去。
蔣沉正和一個黑影廝打在一起。
那人身形雄壯,毛髮彎曲,露出的半張臉,鷹鉤鼻,胡人無疑。兩隻腿上都有獸夾,背後還插進了一根木刺,血不斷地流,落了下風。
『喀啦』一聲。
尖刀扎入他的脖頸。
蔣沉抬眼,看見是我,愣了一瞬:
「你怎麼出來了,快進去。」
來不及了。
一個人,長期處於生死之間,是有本能的。
我們都是。
可汗敏銳地偏了偏頭,那把刀,避開致命咽喉,只插穿了他的肩膀。
如一頭鬃毛沾滿血的雄獅,他原地一滾,直直向我跑來。
手掐上我的脖頸。
用我聽不懂的胡語威脅。
蔣沉面色陰寧,又說了什麼。
可汗王手中用力更甚,巨大的窒息感將我淹沒。喉骨都要被捏碎,喘不上來氣,血色全部往面上湧,下一瞬,就要憋爆。
蔣沉後退一步,扔下掩在袖中的匕首。
搞什麼啊?
脅我爲質、步步緊逼這一套。
我早就不喫了。
可汗王真是打錯算盤,我出山洞,是想求活。不是來上演話本中,柔弱無助、等人救命的拖後腿女主形象。
趁他手有所鬆動的瞬間。
我猛然撞上他肩膀,重重抵上劍柄,入肉更深,他痛呼出來。我艱難地抬起胳膊,袖中露出銀簪,用盡殘餘的所有力氣,狠狠向他脖頸處劃去。
血濺在我的臉上。
他捂住咽喉,踉蹌。
這個間隙,蔣沉踢起地上的匕首,凌空飛去,徑直插入可汗王額心。
如山嶽崩塌。
他眼睛瞪得很大,身子挺直,重重倒仰在地上。
世界寂靜了許久。
新鮮的空氣爭先恐後往我鼻腔裏擠,我跪倒,幾乎咳出血來。好半晌,恢復知覺,才發現蔣沉將我抱在懷裏。
面色蒼白,微微皺眉看我:「你出來做什麼。」
頓了頓:「你簡直要嚇死我,再有這樣的時候,你只需裏面等着,就可以了。」
「或許你不能理解,還覺得很蠢。」
我找回聲音,頂着一眼淚花看他。
「蔣沉,但是,再有下次,我還會做。」
把他推開,我膚色很白,脖頸處的手印便格外明顯。小幅度地喘氣,平靜下來:
「讓我在裏面等着。你或許能贏了他;也可能會輸給他。屆時,他再闖進來,山洞狹隘,我就十分被動,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明白,蔣沉,只有我出來了,我纔有選擇權。」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和我相對。
順着他的視線看過來,說這話時,我眸中一片清明。

-26-
天熹微亮。
這幾日損心勞神,格外疲憊。
岑淮的藥也過了效。
我發起高熱。
蔣沉要揹我找路,可汗王的屍體便無法處置,只得砍斷他的頭顱,用藥草包着,身子隨意一扔,入了夜,被野獸吞噬。
這片林子很深,晚上還會起霧。
連蔣沉這樣終年軍旅的人,也迷了好幾次路。
直到第四天,方纔隱隱見到官道一角。
那時我已燒糊塗了。
夢裏,是最可怕的歲月,上京城的將軍府後院。
蔣沉要出征了。
我麻木地跟隨嬸孃送行,和他被留出相處空間。
我聽見他的聲音,就響在我身前,僵硬的,冷冰冰的:「此戰兇險,我若死了,屍體運回來,要和嘉敏葬在一起。」
我茫然。
「那我呢?」
操勞半生,卻不配入蔣家墓地,死後只能做個無主孤魂。
他將腰間玉珏取下遞給我:
「這是蔣家軍信物,你拿着它,給陛下,他會允你改嫁。宋簡,我的賞賜中,你可以帶走一部分當嫁妝。另找個男人吧。」
多麼輕飄飄的語氣。
我不是被這個安排,就是被那個擺佈。
他頷首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抬起頭來,頰邊梨渦攢得深深:「真貼心啊,將軍,你果然還是死在戰場上吧。」
「我等你棺槨回來那日,一定紅妝喜衣另嫁。」
我被夢靨深深拉住。
「蔣沉……你還是……死了的……好。」
沒有注意到,揹着我的人僵在原地。
渾身發冷,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嘴脣哆嗦着,痛得張不開。
半晌。
如穿腸噬骨,他咬着牙:
「宋簡!我做了什麼,你恨我至此,巴不能我死了。妄想!這一生,你已是我蔣家婦,無論如何,都別想逃。」
連日躲避。
還有那天的話語。
蔣沉怎麼可能沒有察覺。
我夢靨的更重了。
直至上了官道,朦朧浮沉間,有個柔軟的懷抱,把我接過去。
「簡姐姐……」
溫熱的液體淌在我臉上。
我遲鈍地陷入安寧。
李石榴。
她喜極而泣:「我終於找到你了。」
後來我知道,那日,石榴還是掙脫了小將,要往暗流裏跳。
可水無常形。
她再尋不到我的蹤跡,哭着上了岸。
幾日幾夜,李老闆率人在水中找我。
我們都是揚州籍,長於水鄉,有個極熟水性的夥計,竟推出我和蔣沉的方向。
兩方匯合。
石榴要帶我回家。
蔣沉不得不同意。
他需帶着可汗王頭顱上京覆命,兩個小將跟着他。
我感覺到一股灼熱的視線將我望着,像要融化我的骨血。半晌,他貼過我的臉,動作裏暗藏陰霾和怒意。
被石榴拂開也不甚在意,只盯着我的睡顏,語聲中帶着強烈的侵佔欲:
「簡簡,你可一定要等我回家。」
石榴打了個冷顫,把我摟得更嚴。
「姐姐,我怎麼覺得,你這個夫君更可怕了?好像一下子就往陰暗扭曲的方向變,怪嚇人的!」

-27-
我在大國醫的後山小院暫住。
兩個月後,方可下牀。
前庭一匾,上書『懸壺濟世,德正清芳』,據說是太子親筆所寫,字跡沉穩,鐵畫銀鉤。
老國醫是因太子妃病逝一事而致仕的。
太子妃身份貴重,文臣閣老孫女,生子後身體總不好,病糊塗時,到處去找自己的孩子。有次竟搶過旁人嬰孩,抱在懷中,哭泣不止。
小皇孫去看她,攥她的手:
「母妃,孩兒在這。」
卻被一把推開,她尖叫:「不,你不是。」
老國醫喝醉了,面容溝壑,神色恍惚:
「當年她臨終前,我就守在門外。隱約聽見裏面哭喊……太子妃說,明明是個女嬰……」
我又給他倒了杯酒。
老國醫徹底醉倒,鼾聲如雷。
太母住在我鄰屋,鍼灸多日,她的腿部已有感知。嬸孃正彎腰幫她擦身子,脊背躬曲,喜極而泣。
她要兩地奔波,同時兼顧家中生意和山上親人。
捻着佛珠,喜極而泣: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竟還能有這麼一天……」
我病已大好。
便讓嬸孃收拾東西住進來,我回蔣家照料,順帶處理揚州生意。
石榴在半山腰處等我:
「簡姐姐,那邊的信件已堆了許多。我略略看過,其中一個叫岑淮的郎中最是奇葩,一天兩封,等不到回信,半月前要動身來尋你。被我爹爹好說歹說勸住了,你快給他寫,讓他莫再鬧了吧……一個大男人,癡纏起來,我都發麻。」
又抱怨道:
「那個收你銀子的捕快也不知在做什麼?包裹在郵驛存了許久也不去拿,幸而被我看到,再晚一步,送到桃李,可就要引起旁人疑心了。」
趙渝。
我對他的真實身份實在存疑。
託人去打聽過一嘴。
趙家是桃李鎮下鄉族大戶,祖上數代都在此居住。趙渝這一支,父親早亡,母親霜寡,靠着宗族接濟去學了些武藝。
原打算去揚州走鏢過活,只是那年朝廷徵兵,爲躲此劫,貸了些羔兒利,在縣衙門買了個衙差的缺。
後來一路辦案立功,升至捕快。
乍看天衣無縫,可細節又經不得推敲。
他的身手太好了,不像是鄉下武院教出來的。
只是桃李畫師不多。
手藝也一般。
十幾兩銀子花出去,買回來幾張對趙渝從前相貌的臨摹,張張扭曲,不一樣。
我暫時歇了追查的心。
但沒想到,這麼快,能再見到趙渝。
馬車往山下駛去,似壓到一個軟物,劇烈的呻吟聲。
石榴嚇了一跳。
我下車去看,車轂下,趙渝手持冷劍,渾身是血地躺着。馬車後退,我喫力地將他拖出來,不經意按過他的手腕。
我同國醫學了兩月號脈。
他體內的氣息很亂。
石榴就在我身後,幽幽嘆息:
「簡姐姐,路邊的男人可撿不得。」
是。
可這個,我認得。
我有事要往出挖。
趙渝是半月後甦醒的。
彼時我正在給他擦汗,一手撐腮,一手握布,身子微傾,斜靠着牀榻,十分閒散。
這活計原不必我做。
事實上,將他帶回來後,這纔是我第二次來見他。
給他找了個郎中,自己只一頭紮在揚州來往信件上,處理生意。早將他忘之於腦後了,這日難能清閒,我剛出院子,伸個懶腰。
就被郎中捉住:
「我說你們這家人怎麼回事,說在乎病人吧,給了老朽一百診金……說不在乎吧,也沒人來搭把手,藥都熬錯了。小娘子,你過來看着點,老朽親自去煎藥。」
我左右無事,見他汗發得兇猛,索性拿起方帕子,浸了熱水,幫他擦拭。
腦海裏想起桃李鎮上的通緝文書。
——趙渝。
他殺了人,兩個來討債的賭坊夥計。
這才知道,他有好賭的習性。趙母被人按在地上,威脅說要砍斷四肢,再賣到獸園做花瓶彘,他推門回來,撞見這一幕,殺性大發。
只是隱有傳言。
兩個夥計死前,有一個渾身是血,爬出門框,求饒活命:
「你是誰……」
「我們無冤無仇的,你爲何要……」
他們好像不認識『趙渝』。
視線往下。
我打量着他的手,骨節勻長,其上有繭,是常年握劍廝殺的痕跡,並非摸牌賭九。
心下幾乎可以確定。
此趙渝一定非彼趙渝。
這到底怎麼回事……
抬頭往上。
手中布帕已然冷了,我欲起身,再去浸一浸。
正對上雙冷然的眸子,裏面含着驚天動地的殺意,又在看到是我後,極快的收起寒涼,眨眼間,還是那位平樸拙實的捕快。
「你救了我?」
他眯起眼,兀自笑着,「還親自照顧,不遺餘力,守了我這些日子?」
我搖頭:「我就來過兩次。除了將你從山上拖回來那日,便是如今。相處不過半個時辰,無論如何,不遺餘力,這個成語,用的實在誇張。」
他笑意未散:
「我在山腳躺了那麼久,過去那麼多輛馬車,偏偏撞上你的,又偏偏你下車來救了我。宋娘子,我們之間,很有緣分。」
……
我爲什麼總遇見這種自以爲是的人?
算了。
我垂下眼,另起一茬話頭:
「外面的海捕文書,都是來捉拿你的。趙渝,你卻出現在山腳,還渾身是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若有所思:
「你明知我被通緝,卻還願藏匿於我。宋娘子,我都有些感動。」
我把帕子鬆開,扔在地上,聲音冷下來: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綁了,送回衙門,換賞錢。」
他眨了眨眼,雙手一攤:
「我也不知道。我殺了人後,想躲一躲,只能往山林深處跑,就遇見了殺手。想來是賭坊派出的人吧。」
他在撒謊。
他身上的傷,冷而利,是東宮軍械造成的。他鞋上的泥,是揚州城郊特有的白石灰。
觀趙渝神色。
他更像是變了一個人,與往素大不相同。
那日來要債的打手,到底說了什麼,讓他動足殺心。還去揚州城內一趟,又查到了什麼,被留駐的太子親衛追殺。
趙渝看我:
「宋娘子,我無處可去,又欠你診金。不然,留下我,在暗處,幫你做些事情。」
我點點頭,他還不能走,他身上的祕密,或許是我能報前世之仇的契機。

-27-
我去了鄉下一趟。
拜訪趙渝『孃親』。
她是個清癯的婦人,頭髮花白,面色蠟黃,瘦得連眼窩都深陷許多,氣弱無力,郎中診斷,無多少時月可活。
躺在榻上,一聲『渝兒』『渝兒』地喚着。
石榴拿出幾張銀票:
「老人家,我們救了趙渝。他現在很安全,這些銀子也能給你,只要你回答我姐姐幾個問題。」
她置若罔聞,陷在自己的世界裏。
石榴道:「她定是病瘋了,只會念兒子的名字,卻不想見兒子的面,姐姐我們走吧。」
我走到牀邊,抬起她的臉,讓她看我的眼睛。
聲音冷靜:
「我能讓你和趙渝埋在一起。他的屍骨在哪兒?」
石榴驚呼:「姐姐,趙渝不是被你救了嗎?你現在又要殺他?還有,離這個婦人遠些,重病的人,做出什麼都不受控制,免得傷了你。」
她上前要拉我。
牀上的婦人,卻猛然抬頭,瞳孔皺縮:「你說的是真的?」
「嗯。」
我做出保證,還給她看了我的鄉主令牌。
真正的趙渝確實已經死了。
趙母爲他借了羊羔利,五分息,原意是想給他買個差使。趙渝卻盜走那筆錢,拿去揚州賭坊瀟灑。
自然輸個精光。
回家的路上,他精神恍惚,又喝了些酒,不慎墜入懸崖。
趙母去尋。
只找到兒子一副屍骸,和個重傷昏迷的男人。
那男人失了記憶,身形年齡都與兒子差不多,鬼使神差,趙母將他拖了回去。
「……我那時想着,欠的錢太多了,靠我一個人,絕對還不清。他傷了腦子,面容也被毀,自然我說什麼都信,便把自己當作渝兒,還說要孝敬我養老。後來也聽話去衙門當差,一路升職,每月的俸銀都交給我。」
「直到上月,揚州賭坊討債的來了。事情敗露,他失手殺人。還說要去城內查真相……」
趙母把被子揭開,露出腫脹青紫的喉嚨,心有餘悸:
「他就是個魔鬼!」
「掐住我,逼問我。他佔了我兒的身份,害得我兒到死都只是個孤魂野鬼,爲我們家做什麼都是應當的……」
石榴搖頭:「我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是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老虔婆,你誑人家做了那麼久的苦力,爲你還債,把人騙得團團轉。你還委屈上了?怎麼不直接掐死你呢!還好,人惡自有天收,趙捕快升職後,銀錢全用在你身上了,胡喫海喝,山珍海味,也不想想你那清苦身子受不受得住。直接傷了根基,現下就快死了。真是報應啊!」
我拉起石榴往外走。
趙母說撿到他時,他臉上有傷,看不清五官,養了許久才能好。這也才誤打誤撞騙過鄉親鄰里。
——他是暗衛。
也只能是暗衛。
任務失敗後,要自毀面容,教人猜不到來處。
上京城,只有皇室纔有資格豢養暗衛。
他是賢王謝重箖的人。
上輩子,太子欲娶我而奪蔣家軍,未果,遂把將軍府圍困。賢王派出暗衛夜探,自也是爲了我手中令牌。
我借過他的種。
有了身孕,得以苟活數月。
也因此,謝重照大怒,他囚禁了嬸孃。暗牢裏,一百零八道刑罰,逼她指認我私通,要將我沉塘。
嬸孃扛住了。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她渾身是血,倒在我懷中。
雙目無神地看着天空,淚水滲進我的骨髓:
「簡簡,我對你做了許多事,或許是錯的,讓你不快活,你連句『孃親』也不肯叫……」
「可你相信我,嬸子的本意是好的。我只是想,讓你和二郎都幸福。村裏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吵着打着就半輩子……嬸子不懂,真不懂還有別的出路……簡簡,逃!快逃!去找陛下,拿二郎給你的信物,換活命。」
晚了。
已經太晚了。
我雙眼發澀,她在我懷中嚥了氣。我摸上她的臉,血把衣裙都滲紅。
嬸孃。
到這個地步。
我要和謝重照,不死不休。
可前世輸的是我。
被困後宅,我連反手之力都沒有,窩窩囊囊,一杯毒酒,他灌進我喉中。對外就傳出,我懷有野種,自覺慚穢,卻想爲將軍殉葬。
死後自不能入蔣家墳。
端親王將我棺槨攔住,野席一卷,暴屍荒野。
「……如今墓中埋着我的女兒女婿,他們合葬。莫不是你們要挖開,將她也塞進去?她活着時害死嘉敏,本王絕不允許,我女兒死後也被她攪得不能安寧。」

-28-
月色清明。
我對着燭火,封好寄往揚州的信件。
屋中突然闖進來一批刺客。
手中的藥粉大把灑過去。
我趁亂,往門外跑。
雪亮的刀光閃過我的眼簾。
我往後倒仰,勉力躲過這一攻勢。正欲大聲呼叫,一股怪力從身後襲來,有彎刀橫在我的脖頸。
頭疼引發的眩暈令我有些踉蹌,站不穩,雙膝一軟,險跪下去。
我穩住心神,鼻尖滲出汗珠:「你們是誰?」
刺客五六人,淄衣夜巾,皆覆面。
爲首的打量我片刻,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嘴脣翕動,聲音冰寒:
「這樣一張芙蓉面,倒是可惜。」
他們並非衝着我的命,而是想要毀了我的容。
嘉敏郡主。
只能是她。
日前傳來消息,蔣沉已抵上京,進獻汗王頭顱。
先皇死於胡戎亂邊,親征的路上;陛下自即位起,便身負血海深仇。
二十多年來,汗王的存在,一直是壓在陛下心頭的一塊巨石。
如今,大仇得報。
汗王已死,五子爭立,邊疆之患可平。
這巨大的好消息,落在實處,又親眼所見。高臺上,向來纏綿病榻的皇帝,面色紅潤,站起身來,不斷拍手稱讚。他甚至讓膳房,做了米粥,君臣共用。
全場山呼萬歲。
和前世一樣,陛下拍着蔣沉的肩,加封他爲玄武衛徵北大將軍,授二品勳,允其建制軍隊,自設府衙,又把城東先國公的府宅劃分給他,另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
何等榮耀。
皇帝還問他,可否婚配,願爲他賜婚。
與前世不同,蔣沉沒再說出想娶郡主的話,反而下跪,面露喜悅:
「回陛下,臣已有髮妻。她是大雍國最好的女子,名喚宋簡,臣想爲她求個誥命。」
朝堂上有兩人面色劇變。
一是端親王。
他是嘉敏生父,已收到女兒來信。
當即跪下去:「陛下,臣女的情況您是知道的,她也就這兩年可活。死前唯一的心願,是想嫁與將軍做平妻。微臣求陛下成全,臣願交出京郊駐軍。」
蔣沉拒絕,擲地有聲:
「陛下,臣不同意。臣此生只要宋簡,我在外出徵,是她爲我在家操持,守節明禮,讓我安心。臣絕不做背棄她的事。」
端親王看他:「敏敏對你一片真心。她壽命短暫,不會礙你們什麼事,將軍,你就當可憐她也不行?」
蔣沉搖頭:「那我也求您,親王,我幾次險些死了,好不容易和娘子有安穩生活,不想再生波瀾。您就當可憐我行不行?」
……
他們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高臺上,陛下垂拱,面露思索。
朝堂內,太子垂眸,遮掩神色。他攏起手,影子靜靜落在地上,看着吵成一片的人,輕聲呢喃:
「宋簡。」
「安陽鄉主……將軍夫人……呵!」
皇室不會允許端親王與蔣沉結親。這場鬧劇很快落幕,隨之而來的是,一封皇諭。
或許因蔣沉態度堅定。
這一世,我的封誥比前世要高兩級,是爲三品恭華夫人,歲領千金。
朝廷的郵寄走官道,日六百里;端親王的手信走軍道,日八百里。
這個消息,嘉敏知道的比我早。
她籌措好殺手,欲劃傷我的臉。
刀離面部僅一寸之距,快碰到我時,窗外飛進來一枚石子,將匕首打開。
兩名刺客被悄無聲息抹掉脖子。
趙渝翻進來,迅速扭轉局面,把所有人都制服。
「她還在等你們的消息?」
我捂住脖子,轉身去桌上拿藥,趙渝配合地搗了首領一拳,他張大嘴巴,我把黑色的毒丸塞進去。
「我知道你們都不怕死,但這是斷腸草,頃刻毒發,五臟溶化,要痛三天三夜,常人難以忍受。」
「……若想要解藥的話,帶我去見嘉敏。」
我藏在首領身後,敲開了郡主的門。
她拼命掙扎,往後退到角落裏,抽出掛在牆角上的劍,指着我:「這不可能,爲什麼,你每次都能撞好運,所有人都幫你。」
她眼裏蓄了淚:
「就連蔣沉,我父親願意提攜他,甚至連兵權都可以不要,他卻始終選擇你。我哪裏不如你?」
趙渝卸下她手中的劍。
嘉敏躲逃,跌坐在地上,面色慘白。
我上前,抬起她的臉,居高臨下般,盯着她瞧。然後俯身,重重地給了她一巴掌。
「宋簡!你個賤人……」
她啞然失聲。
在她驚惶的眼神中,我已從趙渝手中接過劍。指着她的脖子,往上劃,又貼過她的臉,她額頭冒出細汗:
「你,你要做什麼?我父王不會放過你的。」
「是嗎?」
我輕飄飄道:「桃李有野狼窩,郡主也知道。屍體扔進去,端親王即便想爲你報仇,又從哪裏能找到證據呢?」
她被嚇到。
強忍着恐懼,緊閉雙眼,身子微微顫抖:「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劍尖陡然一轉。
我乾淨利落刮光她的眉毛。
「嘉敏。」
我捏住她的臉,聲音很冷: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最後一次,念你驕縱,卻始終不敢草菅人命的份上。再讓我發現你搞什麼小動作,我就讓你死得很慘。」
身後傳來她捂住臉的尖叫。
趙渝不贊同地說,我心太軟。
我的影子垂落在淺薄暗淡的燈影底下,不知不覺,又來到這條小巷。風吹過我的裙邊,朱四侵犯,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不,你不明白,趙渝。」
因爲前世,嘉敏曾死在我眼前。

-29-
那時她還和蔣沉是一對愛侶。
共經生死,千里迢迢來到京都,呈上可汗人頭。
金鑾殿上論功行賞。
他們什麼都不要,只求共結連理。
皇帝當然不會同意。拒絕的話,卻不想親口說。
站出來的是禮部侍郎。
資深太子黨。
謝重照想要兵權,他盯上了嘉敏,卻深知,反對只會讓愛扎入血肉,像寄生的藤曼,茁壯而滋出生命力。
一邊,他祭出我,在京中四處造勢,指責蔣沉拋棄糟糠,平不了家如何守國,陛下踩着臺階連夜賜我們完婚,將我和嬸孃接入京中。
另一邊,他設計一出英雄救美。衆目睽睽下,嘉敏墜入湖中,他行船經過,將她撈上來,有了肌膚之親。
我來京都的第一晚。
時值秋日,風颳得蕭瑟,接完旨後巨大的恍惚感將我包圍,總覺得不真實。嬸孃指點我做碗魚羹,給蔣沉送去。
府中侍女看不起我,沒個願意領路的。
我並不懂自己是主子,也還不會馭下之道,只是彎起眉眼,好聲好氣地:
「是朝着東南方這條小道嗎?我一個人去也行。」
路是錯的。
我拎着風燈,越走越偏,直到一堵院牆,從牆那邊探出個腦袋。嘉敏騎過青瓦,一搖一晃腿,喊我讓開,然後跳了下來。
她身上披着的大氅散開,血汩汩地從背部滲出來。
我被嚇到。
她捂住我的嘴,衝我眨眼睛:「小丫鬟,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郡主。」
我愣在當地。
嘉敏沒有認出我,還把我當作女使,遞過來幾顆金子,要領我去認蔣沉的房間。
她熟門熟路在將軍府穿行,撞見的下人都不約而同,露出欣慰的笑,叫她『夫人』。
「哎呀,蔣哥哥,敏敏來找你給我撐腰了。」
她從我手上接過魚羹,敲開門,走進去。
「你看父王給我打的,真是頑固不化,不就是被人摸了一下嗎?非得做太子的繼室……我纔不鬆口,死也不松。蔣哥哥,你會和我一條戰線的是不是?」
我站在屋外,神情恍惚。
只覺胸腹間一股血氣上湧,不知是憤怒,還是迷茫。
半個月後。
坊間的流言越傳越利,欽天監已定完婚吉日。我要去繡閣試嫁衣,綢和莊最好的繡娘連夜趕織而成。
紅的耀眼,金的閃光。
格外華重美麗。
妝娘給我點翠時感嘆,將軍真疼夫人,備下千金,用最好的料子,日後生活一定美滿幸福。
我心想,無論蔣沉和嘉敏的從前糾葛如何,最終他娶的是我,老天爺只給我劃出這條道走,那就要走好,不然只是爲難自己。真心總可換真心,況他救過我,身上爲我揹負人命,只要我對他好,總有一天,可以把日子過起來。
我攢出個笑,對着鏡子,塗口脂。
門外顯出嘉敏的身形。
她雪白着臉,打翻了高凳的花瓶,不可置信:
「你穿着這件衣服?你怎麼能穿這件衣服,蔣哥哥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假裝不知道,暗地裏卻蒐羅無數珍珠綺羅,悄悄送給他,才做成這樣的行頭。他果然變了心……」
她上前一步,拔掉我髻上的珍珠冠。
猛然擲在地上,碎片飛濺,劃破了我的手臂,血珠子滾落出來。
然後轉身就跑。
再找到她,是在高高的城牆上。
嘉敏一襲紅衣,披頭散髮,面色蒼白而無暇,濃睫半垂,癡癡地笑:
「你知道麼?我父王願意交付京郊駐軍,來換我嫁給蔣沉。他也同意,不授將軍封誥,與我做尋常夫妻。陛下馬上就要點頭。」
「可事情怎麼變得這樣快?他要娶你,父王讓我嫁與太子,明明纔不過半月,卻已物是人非。將軍,你不守諾,連做給我的嫁衣,都送了旁人,敏敏卻不願如此。」
她擦乾了眼角的淚,突然跳了一支舞,然後往城牆邊倒去。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
她便疾疾地墜下,像一隻紅色的大鳥,落在我的腳邊,洇出一灘血,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看着我。
良久,我俯身,想爲她合上眼。
卻被一股怪力撞翻,一個黑色的影子,從遠處掠過來。
蔣沉抱着嘉敏的屍骨,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裏,倒映着滔天怒火。
狠狠一巴掌。
我癱倒在地。
「宋簡,你真惡毒。是聽到我想辭官的消息,所以便偷了她的東西,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逼她去死,好換你將軍夫人的榮華是不是?」
難以置信,明明,明明我只是……
「不是這樣的,蔣沉,是侍女來讓我試嫁衣。她說已定好吉日,我不知道,這衣服是她的,繡房的人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他不願再聽。
手一揮,戾氣縈然:「脫下來!」
「什麼?」
「我讓你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我抱着肩,四周已圍來很多人,驚惶地看着他:「將軍,回去吧……回去我再換下來。」
他已把劍抽出,指着我:
「不脫的話,你就去死吧,宋簡!」
到了還是沒有脫,我已流了很多淚。
是東宮的親衛軍疏散人羣,帶頭的首領,要和蔣沉搶嘉敏的屍體。
「坊間誰不知道,郡主和殿下,有過肌膚之親,就在今早,我們殿下已帶着聘禮去端親王府了。郡主就算死了,也是我們殿下的人。」
嘉敏被抬入東宮,太子府閉門謝客。
直到第三日,端親王帶着京郊虎符,才被請進門。
謝重照站出來,澄清他與嘉敏,只是兄妹之情,所送的也不是聘禮,而是爲義妹生辰所備的賀禮。
如果我在現場。
我就能認出,那個端茶送水的小宮女,與報信喊我試嫁衣的女使,長得一模一樣。
沒多久,她就失足跌入井中,溺斃。
蔣沉闖入房中來找我:
「宋簡,你爲私慾,害死嘉敏。她原本還能再多活兩年。我真想殺了你,可皇命難違,端親王已把虎符交予東宮,聖上再不容我歸辭。我會娶你,宋簡,我們在靈堂成親。我要讓你永遠記得,自己身上還揹着一條人命,這輩子,你都沒有幸福的資格。」
三天之後,我們拜堂。
對着嘉敏棺槨叩頭。
我身上穿着昨日採買的嫁衣,原主人病歿於新婚前夜,並不合身,還很晦氣。
貫穿了我的上輩子。
如今又想起這茬,我已能看淡,放過自己。
趙渝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出,他不解地追問:
「你是怕殺了郡主,會惹來麻煩。可我怎麼覺得,她活着所帶來的問題,更多呢。不然,我幫你……」
月光鋪陳在腳邊。
我低頭,盯着他躍躍欲試、想要搭在我肩上的手影看,忽地出聲:
「我知道你不是趙渝。」
「我見過你『母親』,她快死了,怕再沒人給兒子燒紙,說出了一切。我們這個地方,人人都很信,入土爲安,方得來世。」
他的手往腰間放,停在劍柄上。
我置若罔聞,轉過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瞧。
「趙渝,你信人有來世嗎?」
「不信。」
「我也不信。」
緩了口氣,我繼續道:「你沒有來世,今生也不屬於你。你這條命、你想做的事,自己說了都不算數。那麼,趙渝,你還留在桃李做什麼呢?」
趙渝手指微顫,垂在袖邊:
「我是爲了……」
「噓。」
手指抵上脣,我越過他,往前走:
「從前相救之恩,大人今夜已還清,不再欠我什麼。便早日回該回的地方去吧,簡簡是個鄉下婦人,沒什麼見識,更惶恐危險。大人再留下來,後面招風惹雨,簡簡恐承受不住。」
橋歸橋,路歸路。
前世魚水,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我們之間沒什麼可再交代的。
他已在揚州現身,被太子親衛察覺,我現在,還不想被攪進去。

-30-
八月初三,京城來了一行人。
縣太爺親自去接,這才知道,是奉皇命,來接我們一家入京。
前世排場不如這次大。
那時還鬧僵了幾天。
是太母。
她在桃李待了多年,不願意離開,縣爺也站出來攪水:
「屬下願接太夫人回去,頤養天年。一定比我親孃還親。況鎮上也有保育院,太夫人想住哪裏都行。」
蔣沉的親隨在揚州任職,是縣阿爺頂頭上司。幾封書信,這事便定下來了,所以最後,蔣家唯一活着的人,竟是這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家。
她該何等孤獨。
這次太母也不走。
她的腿已有感知,拄拐甚至可以慢行,要留在老國醫那裏繼續診療。
嬸孃看看我,又看看太母。
幾番猶豫。
「簡簡,我先隨你去京城,能照料一二。屆時等你和二郎成了婚,事情定下來了,我再回來陪着娘。」
我握住她的手:「娘,你留下來吧,太母這邊更需要人。我無妨的,有將軍在,誰能把我怎麼樣呢?」
上京城兇險。
我未必能贏,不想再拿家人冒險。
這一生,我想讓她們,長命、無虞、平安。
嬸孃紅了眼,眼眶裏湧出一窩淚。她被我養的胖了些,雖出了白髮,看上去卻不顯老,輕輕回拍我的手。
「簡簡,你叫我什麼?」
「你終於肯改口了。你這孩子,娘等這一天不知多久。」
她擦了擦眼睛,怎麼也擦不乾淨,「上京城在北,不比揚州天氣,一定很冷。娘給你做了些衣服,都收在包裹裏。你有什麼缺的,或受了委屈,二郎對你不好,儘管寫信來告訴我,娘給你撐腰。」
「好。」
我輕輕地應着,將下巴貼在她的肩頭。
這個娘,不是兒媳對婆母的稱呼。
是個女兒,在她身上,日久天長,嗅到孃親的味道。
真暖和。
我慢吞吞地挪開,轉身對上滿當當的馬車。
嬸孃指着夥計,還在往裏塞東西,一個車輿‌‌,包裹便佔了大半。
尤嫌不夠。
嬸孃自顧自唸叨着:「還有些地裏頭長出的莧菜,簡簡喜歡喫這口,得去摘些,給她帶上,上京城未必有這麼鮮。自己家做的汆丸子,外面再有錢也不是這個味道……」
我鼻頭有些酸。
馬車出城,已至黃昏。
猛地一顫,猝不及防地顛簸,我扶住車帷,纔沒往前倒進菜堆裏。
「什麼事?」
車簾掀開,攔路的是我阿爺。
他精神矍鑠,捋着鬍子瞪眼,和個拿刀的護衛起範,不無得意:
「車中坐着,可是我的孫女,宋簡。你敢攆我走?」
四面宗親圍着,男女老少,不下百人。
見我出來,阿爺就更威風。
「簡簡,教你的規矩都忘了,還不下車跪拜行禮?迎阿爺上去坐着,你個女孩兒家,什麼都不懂,這上京城,我陪你去。」
一羣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
「嚯!聽說你孫女婿可是將軍,二品官,乖乖,宋家的祖宗顯靈了。」
「你給他們家養了這麼個水靈靈的娘子,要我說,這什麼誥命啊、封賞啊,老秀才,可不是得分你一半?」
「有個那麼顯赫的孫女婿,老爺子後半輩子享福了,還怕撈不着什麼官做嗎?到時候,還得靠您拉一把,給我們家金兒說門好親事。」
……
我被吵得頭疼。
一個眼神過去,領頭護衛把刀出鞘,寒光閃過,所有人都噤了聲。
「阿爺,我現在還稱您一聲阿爺,就是感念着您養我十四年,沒有功勞沒有苦勞,一大把年齡鬍子都到腰上,卻總有些過去的稀薄情分。您雖然想要孫子,爲此逼死了我親孃,卻始終不曾短了我喫穿。
「容我提醒您一句,當日事發,你恨不能立刻拉我沉塘,我有這條命在,完全是蔣家婆母愛憐。可您尤嫌不夠,厭我污了宋家名聲,連夜送來斷親書。如今契約,我可還隨身揣着。怎麼,現在看了我發達,就又巴巴地貼上來,不對啊,這和您日常掛在嘴邊的『文人風骨』相沖啊!」
「再則,即便我不往心裏去,你想升官或者發財,是不是拜錯廟了啊。在朝廷有祿銀職差的可是蔣沉,不是我。您想要富貴,可以啊,去京城將軍府鬧,帶着一大幫人,來攔我個弱女子的馬車做什麼?
「我在桃李鎮三年,最初日子也有不好過的時候,太母嬸孃常年喫藥,生意又剛做起,那時連喫飯的炊米都是借的,你可有曾想過幫忙?但凡三年間,您來看過一次,今兒我便做主,把我每年朝廷賞的歲銀分你一半。」
「哦,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您來這兒做什麼?」
我轉過頭去問護衛:
「敢擋掛有皇幡的欽使馬車,按大雍律,如何判刑?」
「磔刑。」
「哦?」
我挑眉,拍了拍裙襬:
「阿爺,您聽到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要被拉到菜市場,當衆割斷咽喉。來年秋日,若有人提醒,簡簡會記得給您燒一炷香。」
我阿爺突然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各位宗耆族老,你們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敢有孫女不孝長輩的!還要把我拉出去殺了!」
「我大庸以孝治天下。宋簡,你不要以爲你得了個誥命,翅膀就硬了。我要上京,去敲鳴冤鼓,到時,有你好果子喫!」
我把斷親書從胸口取出,晃了晃:
「那就謝過您這紙『免死金牌』,儘管去告吧,阿爺!念在祖孫一場情分,您走不動路了,我會每月給您寄二兩銀子,其餘的,就別想了。」
他依舊不走,擋着路,聲音撕心裂肺。
我的耐心到了極限。
「壓過去!」
阿爺大喝:「你敢!」
護衛猶疑:「可是……」
我沒抬眼,手抵住額頭,輕輕按壓眉心:「聖命讓你聽我的,你儘管壓就是了。」
說這話時,最後一縷黃昏的陽光照進來。
目冷而睫濃,深淺的陰影鋪在我眼瞼底下,瀰漫着淡漠和冷肅之感。好像車面前的,不是與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而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
「是。」
馬車疾疾駛過。
在壓到阿爺腿時,他連滾帶爬地後退,但還是擦傷了一隻腳。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來,髻也散了,面也髒了,斯文掃地。
「宋簡!你個冷血沒有心肝的畜生……我當初就該掐死你……能不管自己的親爺爺,你以爲嫁了人,就有什麼好下場嗎……」
秋風微寒,把他怨毒的詛咒吹過來。
我垂下眼。
阿爺,這些話早就傷不到我了。

-31-
我與蔣沉的婚期定在十月初一。
沒有謝重照從中阻隔,還是比前世晚了半個月。
因爲,我謊報了自己的八字。
當今陛下沉迷方術,極信周易玄道,大事小情,都要由欽天監卜算。
上京城如今最大的一樁事,是乾旱。連着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上半滴雨。
糧食可以從江南調運。
可民議沸騰難止息。
人們習慣將災難視爲『天罰』,天子做了錯事,纔有此劫。皇帝身體本就不大好,因此事,更是消沉。
皇榜都貼出來,許諾,誰能求得雨,便能在欽天監任職——
那可是天子近臣。
告雨臺豎了兩個月。
一開始,尚有些膽大的,登臺祝禱,卻沒什麼效果。反被禁軍拖去午門,當衆打了五十板子,血肉模糊,落下殘疾。
便再沒什麼人敢討巧湊熱鬧。
一時光景慘淡。
可我有前世的記憶,深知,這場乾旱即將結束。九月中會有一場雨,我跳下馬車,伸手揭開皇榜。
禁軍首領趕來。
我告訴他,祈雨需沐浴更衣,齋戒半月。
於是,我從包裹中選了一些東西帶走,連將軍府都不曾回,便跟着去了欽天監準備的小院。
蔣沉沒有見到我的面。
他聞訊而來,只在人羣中,遙遙看見我一個背影,清風吹動我的衣袖,他招手喚我,我不曾回頭。
我不是爲了躲他。
我只是需要,一個留在天子身邊的理由。
九月十二。
衆目睽睽下,我登高臺祝禱。
口中唸唸有詞,一舞畢,手中三清鈴嘩啦作響,風雨交加。而我所着祭服,用特殊布匹製作,雨不沾衣。
圍觀百姓,見此異狀,瞬間跪伏在地,連禁軍首領也跟着磕頭。
「神明顯靈!」
「神明顯靈了!」
我被帶到皇宮。
前世今生,第一次見座上的皇帝。他和旁人也沒什麼不一樣,年近半百,病榻纏身,眉宇間,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嚴。
他已知曉我的來歷。
「安陽鄉主,恭華誥命……蔣沉從未提起過,他娶的夫人,會卜蓍。」
我道:「命婦原沒學過,只是路經皇榜,突然心有神會,預知到了哪日有雨。還沒反應過來,手便把它揭了下來。」
這是『天應』。
雍國曾有先例。
百年前那位帝師,半路出家,原是個跑江湖賣藝的,大字不識幾個。卻於某日醒來,知天文曉曆法,一眼就在乞丐窩裏相中了高祖,望其有龍興之氣。不遺餘力扶持他打江山,建立大雍王朝。
皇帝來了興趣:「你是說,和帝師一樣,你是老天爺派來幫朕的?」
他現在還不信。
但我根據前世種種,又預言了幾件事。
「……都是絕密,連蔣沉也不可能知道。可命婦腦子裏,就突然有了。」
皇帝開始正視我。
我被安排在欽天監的官舍留宿。次日,封副監正,五品官,職份不高,供職場所卻在太和殿以南的小院,隨時可以面見天子。
此舉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
大雍建國百年,從無女子任職。
彈劾書、諫言書,雪花一般紛至踏來,甚至有個老御史,在金鑾觸柱,言要以死明志。
他命是救回來了,皇帝也被架住,不殺言官是祖宗之法。
我穿上官服。
禁軍將我擋在太和門口,不能上朝,我就轉身,要了輛馬車,去長公主府拜遏。
長公主是陛下胞妹。
爲皇帝登基立下汗馬功勞,手中握有京城巡防司。
「你的意思,是想讓本宮站出來,爲你說句公道話?」
女子一襲紫衣,尊貴華重,燈火琉璃下,鮮紅的蔻甲,把玩着杯盞。嘴角兀自彎起,眼裏渾無半點笑意。
「蔣沉原來喜歡這般蠢笨的女子。他那雙眼睛,本宮要給他剜了,做成珠子,送給敏敏,夫人覺得如何?」
她是沒有孩子的。
少女豆蔻時,爲幫兄長謀皇位,她以身入局,嫁給了平國公獨子。卻又在拿到兵權後,親手殺掉自己的夫君。
此後二十年,她孀居公主府,身邊再未出現別的男人。
皇帝憐她孤苦。
把京中所有的女童找來,獨嘉敏合了公主眼緣,被她養了幾年,收爲義女。還得了郡主的封誥。
長公主面色冷然,她很疼愛嘉敏,前世爲她險殺死我。她以爲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是該跪地求饒的。
可我沒有,仍然在說:「御史中丞是朝中言官領袖,又輔佐過三位皇帝,他咬死不同意我入朝,就連陛下也沒有辦法,總不能不讓他說話。可公主,您有,您也是位女子,亦在朝堂掛職……」
她雙手捏着杯子,聽的已十分不耐,輕嘖了一聲:
「你是真蠢假蠢?」
「宋簡,你希望同爲女子,本宮能體諒你一二。可也同爲女子,你如何不能體諒敏敏一二?她壽日無多,死前唯一的心願,你都能不成全,卻想讓本宮成全你?」
「自然是要成全的。」
我抬起頭,與她對視:
「可是殿下,把蔣沉讓給郡主,真的算是成全嗎?」
「恕我直言,郡主就是年紀太輕,又驕縱太過,短暫的生命裏,偶碰到個不慣着她的男人,便以爲是畢生所求。」
長公主凝眉看我,神色不虞。
我沒去管已走進來的護衛,自行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
「殿下,你覺得是強搶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和她捆在一起,讓她死之前都不快活;還是尋醫問藥,盡最大的能力,擴延她的生命長度,助她突破執念。哪種更算是成全?」
長公主一手猛地捏碎了茶盞:
「你怎麼知道本宮沒有?本宮這些年,不知見了多少名醫……除非浮川花……可那是已滅亡的藥草。」
她的瞳孔猛然一縮。
我已被護衛叩住胳膊,往後折在背上。
「放開她!」
護衛退出去。
長公主慢慢走過來,鮮紅的蔻甲貼着我的臉:
「你是說,你有浮川花?這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
我在岑淮所居的小屋中,曾踮腳觸碰的那株紅花,正是浮川。此藥邪性,花葉生齒,會噬咬想要採摘的人。
我冷靜下來,往前攤開手,把袖子挽上去。
暖黃的燈火照見一截雪白的小臂,其上斑駁皸裂,密佈如碎屑般細密的齒痕,尚有未乾涸的血跡。
「殿下,這是採摘浮川留下的印記。」
我緩緩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
「你幫我,就是救嘉敏。」
嘉敏生父,雍國唯一的異姓王,手握京郊兵馬。
義母長公主,皇帝胞妹,掌有城內巡防營。
她活着。
比死了,對我用處更大。
第二日上朝,禁衛軍還要再攔。長公主從馬車裏探出身,兩隊衛軍立馬散開,我跟在她身後,走上金鑾。
長公主怒斥羣臣:
「若真依中丞大人所言,那本宮要不要脫去這身官袍,也回家待着以表女子節道啊?『出嫁從夫』,本宮已無夫可從,莫不是要抹了脖子一同去了!」
「什麼,你說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皇榜告帖天下知,這位宋娘子,本宮不管她什麼身份,她求到了雨,中丞大人卻率百官將她阻在殿外,這難道不是逼着皇兄失信於天下嗎?」
「退一萬步講,她便是個女子又如何,皇榜哪一條限制女子不能揭。當時既不攔着,事後跳出來又算什麼?說什麼『和個女人同朝爲官是莫大羞辱,寧肯抹脖子去了』,本宮也是女的,現在就站在這金鑾殿上,與你同堂。馬大人,你怎麼不去死啊!」
她一席輸出,朝堂鴉雀無聲。
長公主回身下拜:
「皇兄,臣妹願爲宋娘子做保。我看一個區區五品副監算什麼?要給,就給四品正監,方纔顯出我皇家氣度。」

-32-
滿朝大臣都愣住了。
還是我同僚,另一位欽天副監站出來:
「這怎麼可以?陛下,我監院百年以來,歷代正監都是修行之人,終身不染情緣。可這位宋娘子,她……」
終於到這一幕了。
我吸了口氣,一拜到底,聲音輕卻堅定:「陛下,臣女有話講。」
當初籤的婚書呈在手心,一撕兩半。
「我與將軍,只有兄妹之情,全無夫妻情誼。這些年,不是幫他照料家中,而是臣女照顧自己的義母。我們之間,只有一紙文書,從未至官府過契。」
「既然老天爺選擇臣女做這個『天應之人』,臣女只好應天而行,一心只有我大雍的江山穩固,在此發願,臣女終身不嫁。」
身側突有哐啷響動。
我抬起頭,是武將一列的蔣沉,他手中的笏板掉在地上。
這些日子,他爲我同朝臣爭吵,卻礙於口笨舌拙,每晚便不睡,覆盤打小抄。如今眼下已有烏青,聞得此言,頹然失態。
跪在我身邊:
「陛下,臣不同意。宋簡是臣的妻子,您已賜過婚了。」
朝堂亂成一片。
幾個派系之間吵嚷不休。
只能退朝。
我沒有再去見蔣沉——
和他之間,該說的話,我已經說盡了。
欽天監是百年前那位帝師所建。
如今院中還住着他的再傳弟子。
只是不任職,僅著書。
於情於理,我都該拜過。
門『吱呀』一聲打開。
他就是最尋常先生的模樣,手裏持卷書,只一雙眼睛極亮,將我上下打量着,輕『嘖』了一聲:
「小姑娘,你身上的因果線條很亂啊。豈止和上萬人有着生死連接。」
「功德加身,卻一臉短命相。」
他搖頭離開了。
我垂下眼,安靜地站在原地。
跟着我的小太監,嘴脣張得很大:「李……李神仙,他開口說話了。」
後來我知道,這位真有道行的高人,修的是閉口禪。
已連續十年不曾給人批命。
他說我會短命,上輩子我確實死在二十四歲那年;他說我功德加身,皇帝聽進去了。他很信這些,加上長公主推波助瀾。
十月初一。
原定我婚期這日。
我卻緋袍玉冠,將髮束起,上了朝堂。
四品監正,如今我是陛下身前的紅人了,常伴天子左右,我趁機給謝重照挖坑。
我說:「昨夜臣做了一個夢,是有關徐內侍。他在京中有處莊園,每逢下值便去,次日出來總是面色紅潤,神清氣ŧū́₃爽些。這可真是奇了,即便內侍跟隨陛下多年,卻也不是個如何重要的職位,臣這天應怎麼夢見他?」
「左思右想,不會是內侍大人,在莊中找了些郎中,爲着陛下的身體試出新藥方吧?」
我彷彿只是隨口一提,陛下卻聽在了心裏。
大雍不許太監涉政。
徐內侍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雖無實權,卻對皇帝的日常極爲了解。他有個莊園,這件事,陛下不知道。
有了提示,再去突查,很快水落石出。
莊園中豢養了六個女子,暗衛闖進去時,每個人都遍體鱗傷。其中有個已救不回來,最後的力氣,她指指園中廢井,示意下面還有屍骨。手蘸着血,在地上寫着『太子』,然後便嚥了氣。
她們都是慈幼局出身。
種種線索指向,徐內侍和太子之間早有瓜葛。
帝王疑心。
他不由得想起幾年前那場微服出訪,行蹤只告訴了徐內侍一個人。途中偶遇山匪搶劫,內侍拼命拖延,他獨自一人逃跑,幾乎死在深山老林中。
朝野震動。
最後是太子,不顧衆人勸阻,幾日幾夜不眠,把附近山頭翻遍,纔在懸崖下找到摔斷腿的皇帝。
他被謝重照一路揹着出來,手指觸摸到粘膩溼潤的一片,皇帝垂眼,才驚覺太子雪白的衣袖染滿殷紅的血跡,都是爲尋他而傷。
那是天家難得的父子情深。
太子說:「父皇,兒臣就算死,也不會讓你有事。」
皇帝身體僵住。
那時節,太子和賢王兩黨在爭禁軍統領的職位,出了這事後,陛下偏了許多年的心,被猛得一拽。
無論繼後再吹多少枕邊風。
這位置,鎮守宮城,巡防四門的權力,皇帝都給了太子。
而現在得知。
這一切,或許,是場騙局。
怎能不怒?
「內侍,你跟了朕四十年!」
「說!你們是何時勾結在一起的。到底還謀劃着什麼?」
「朕的病,你們做沒做過手腳?是不是等着朕一死,立刻擁太子即位,沾這從龍之龍?」
徐內侍對外說是抱病的名頭。
實際被囚禁在暗牢中。
受凌遲酷刑,每天剜他一片肉下來,卻用蔘湯吊着命,不許他輕易死了。
但他沒招。
竭力把謝重照摘出去。
「陛下,不可聽信奸言啊……妖女禍國……奴才對陛下忠心耿耿!」
「奴才只是好色,拖着太子幫我採買過幾次女人。其餘的,奴才什麼都沒做過啊!」
我知道他是爲什麼。
徐內侍在宮外有個親侄子,他老徐家唯一的根,被太子養着。
緊咬牙關,只有他死。
可一旦招供,就是夷九族。
他分得清利害,骨頭也算硬。
我也沒奢望這一舉,就能把謝重照逼上絕路。
我只是想在陛下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等着看吧。
皇權面前,從無父子同心。
這顆種子,遲早長成參天大樹。
徐內侍捱到第一百零八刀時,受不住了,彼時他就半副骨頭,血淋淋地綁在刑架上,醫工說活不過明日。
我去見他。
他是知道我向陛下的進言的,但並未來得及向太子傳遞。
陰狠地看着我:
「宋簡!我們之間無冤無仇,你何至於逼我到此。」
鐵鏈嘩啦作響。
血濺污了我的鞋面。
我拔下發簪,居高臨下地睨他一眼:
「大人,要怪就怪你做了太多壞事,報應不爽。」
上前兩步,髮簪穿透他的喉嚨,他『嗬嗬』地喘氣,我忽然就笑了:
「妹妹。阿姐給你報仇了。」
是上輩子的纖蝶。
只有我記得的那個小姑娘,靈動,瘦弱,遭逢鉅變卻始終向陽。
盡日依偎在我身旁,說存下銀兩,想回揚州把老宅買下來,父親母親就葬在院中。她守着他們過。還說要開家女紅鋪子,請我做師傅。
她原本有那麼長的未來。

-33-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
謝重照不愧是天生的政治種子,他敏銳地察覺到與天家之間的縫隙,一出苦肉計,以指尖血抄寫經書,以賀帝王壽誕。
父子之間重歸於好。
他的太子之位很穩,即便沒有得到端親王的兵權,身後依舊有許多世家和正統老臣的支持。力壓賢王一頭。
茶樓雅間,我坐在臨窗的位置,動作徐徐地倒茶。
直到把水放涼,賢王也沒有端起茶杯。
「本王不會同你合作。」
他只有十六七歲。
眉目中凝着巨大的分裂。
一方面,他受忠孝禮義薰陶長大,從內心深處把太子當做哥哥,不願意兄弟鬩於牆;另一方面,繼後野心勃勃,在他身上寄託着自己的政治需求,已經把事做絕。
「先皇后陪着父王打江山,喫盡苦頭,纔會因難產早逝。這天下本就是兄長的,本王沒有爭的資格。是母后,她因家族永失所愛,想着既已做出犧牲,就一定要收穫巨大,執念成魔。」
這話是暗衛十五告訴我的。
他就是『趙渝』。
我約賢王見面,他來給我送信,好意提醒過我一次。
「不管你在打什麼注意,從主子這兒,得不到你想要的。收手吧,宋大人,我不想看到你落個悽慘的結果。」
……
我呷了口茶,輕輕垂眸,語氣平靜:
「那如果太子叛國呢?」
謝重箖起身揮袖就走。
「夠了……監正大人,你就算想挑撥我們兄弟之間的關係,也不必如此妄言!你竟敢污衊當朝太子!你以爲本王會信?」
這是真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重生後的每一天,我都把前世所有的細節拆了又拆。
終於發現疑點。
胡戎可汗死後,五子爭立,原起不了什麼浪花。可蔣沉還是要去出征,並且以爲自己有很大概率會死在沙場上;他死訊傳來後,太子又絲毫不驚,反設下圈套,已做好娶我奪兵權的準備。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匪夷所思,也是事情的真相。
太子和胡戎有勾結。
他野心勃勃,已掌禁兵,又有了端親王京郊的駐軍,再拿下邊塞,整個大雍,就是他的囊中物。
前世賢王一定是查到了什麼端倪,纔會在蔣沉死後派出暗衛夜探。
但這些話我不能說。
「王爺也知道,我是天應之人。」我挑眉看他,「預示夢就是這樣顯示的,王爺不信,大可派人去察。」
他抬眸看我,目色從驚疑變得凝重:
「既如此,你爲何要告訴本王,而不是父皇?」
我:「王爺確定?」
皇帝的身子已大不如從前,陳痾舊疾,昨晚還吐過血。
賢王復又坐下來,捏着茶杯,把水飲盡:
「父王需要靜養,確實不宜過度憂思。正監大人,本王暫且信你一次,但要是查到,你在說謊,我要你的命!」
我舉起手中茶盞,與他遙空相碰:
「一言爲定!」
皇帝格外寵愛這個幼子。此事由他揭開,效果遠甚於我。
接下來,我要去做另一件事了。
馬車往郊外護國寺駛去,半路卻被蔣沉攔住。
這些年。
他總是癡纏於我。提出要一路護衛我同行,我拒絕;又說嬸孃捎了些新釀的酒,邀我過府品嚐,我搖頭。
他痛苦地看着我,神情偏執:
「簡簡,你就這麼討厭我?
「可爲什麼?朝廷秋決還要三司審過,我到底做了什麼,你對我不公平!
「明明,你是我的娘子。我們還有以後……就差那一點,就一點!我當初就不該端着,你就能永遠屬於我。」
我冷淡地看着他,旁觀他的瘋狂和扭曲。
半晌,我問:「兄長,你就這樣和你妹妹說話?」
嬸孃來過京都。
那時我和蔣沉退婚的事沸沸揚揚,她找到我。
「簡簡,娘能不能聽聽你的心裏話?」
我告訴她,山河壯美,世間廣闊,我不想被困囿在一個地方,想嚐嚐別的活法。
她怔愣,試圖理解我。
最終握上我的手,眼裏一層薄淚:
「簡簡,你別忘了,即使走的很遠,娘始終在桃李給你留出一間院子。你還有個家。」
她把我當女兒。
母親總不會太爲難孩子,她沒再替蔣沉說話,反而成全我。把我的名字寫進蔣家宗祠,如今我是她過了官面的義女了。
我眨眨眼:「亂倫乃是重罪。兄長,你要拉我去死?」
他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手在袖中,握了又松,血珠順着指縫蜿蜒而下,很快在地面聚成一個小窪。
「簡簡,我可以爲了你不要將軍之位。我們遠走高飛,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從新開始好不好?」
語氣已帶上懇求。
「兄長慎言!」
我搖頭嗤笑:「即便你願意放棄,可有問過我的想法?好不容易,我有了今日的地位,我不放棄。」
有時我真的會怨恨。
憑什麼,只有我揹負着過去的痛苦。蔣沉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可以理直氣壯地擡出『愛我』這個旗號。
所有人看見了,都只會感慨一句他如何深情,我如何冷心。
他早就沒有這個資格了。
我撐着下頜,心裏只覺得厭煩。
好在侍衛終於把嘉敏請來了。
她得到浮川,續了幾年命,曾被長公主押着,來我府中致謝。行的躬禮,腰是彎的,眼眶卻被羞紅:
「你不要以爲,你是我的恩人,我就要對你唯命是從。」
我慢條斯理地從她手中接過茶,小口地飲着,喝了兩刻鐘,才讓她起身:
「想來郡主日後也不希望同本官再有什麼交集。不如就今日報恩吧,留在我府中做一日花童,修剪園中綠枝,可好?」
她忍辱應了。
傍晚,四肢哆嗦地被擡回去,哭着往長公主懷裏鑽:
「母親,她,她,她……她的園子怎麼這麼大!本郡主遲早要把給她修園子的工匠給砍了!」
浮川開花後留下些種子。
嘉敏要自己放血把花株養大,每年喫着,才能長命。可她心裏卻依舊放不下蔣沉,還是圍着他轉。
一聽到傳信,便巴巴地來了。不敢找我晦氣,窩窩囊囊地瞪過來一眼,色厲內荏:
「還不快走!在大街上,纏着你哥哥做什麼?還嫌御史參你的摺子不夠多?」
我把車簾卷下。
馬車繼續往前,蔣沉想追,剛伸手,就被嘉敏攔住。
她攥上蔣沉的手,眼裏蓄了兩滴淚:
「蔣哥哥,你受傷了,我給你包紮吧!」
「起開!」
「我不嘛。哎,城外荷花也開了,包完傷口,我們去遊湖吧。好不好?」

-34-
我要去的地方是羽鳳山。
並不險峻,護國寺就坐落在山頂。皇帝的病越來越重,我藉着祈福的名頭來寺中小住,今兒是初三,大門緊閉。
護衛敲了又敲,纔出來個小沙彌。
他雙手合十鞠了個躬,說出的話一板一眼:「要是上香還願,需得十五過後。若是寄住祈福,只得女施主一人,不可帶隨從。」
「你可知道我們大人的身份?陛下令我等隨時護衛着,你的意思是要抗皇命?」
「本寺就是這樣規定的。」
「你!……」
眼看氣氛鬧僵。
我下了藤椅,徑自收拾好包裹,把護衛們召在一起:
「罷了,本官一人進去。」
「可是……」他們面色爲難。
我是遭過刺殺的。
謝重照。
他想要拉攏我,談及揚州稀薄的情分,被無視。徐內侍死後,儘管沒有證據是我做的手腳,可他依然覺得有我在摻和。他不能允許皇帝身邊的心腹,是個敵視他的人。畢竟宮門會落鎖,我見皇帝的時間比他多。這是個很大的威脅,索性斬草除根,他幾次派人來殺我。
手腳做的很乾淨。
我沒辦法指認他,只能加強府中防衛,以討要賞賜的名義向陛下要來一隊侍衛。這都是在皇帝面前露過臉的人,一旦死了,是要徹查到底的。謝重照只能暫時收了手。
這些賬,我都一筆一筆記着呢。
而現在,就是到了討要的時候。
護國寺中的主持大有來頭。
他是三朝元老,百官領袖。最高官至大相國,幼時還曾教導陛下詩書。
先皇在位時,胡戎曾打到過京都。他奉命守城,家中妻兒卻被虜,一面家,一面國,他在城牆上,親手彎弓,將人質射殺。
等胡戎ṭųₜ退去後,他趕回家,除了親手殺掉的嫡子、被戎人虐殺的三子、五子,家中還有一百多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只有個小兒子僥倖活下來。
卻也命不長,幸而早早成婚,留下個女嬰,也給老相國一點念想。
那女嬰就是太子妃。
閣老一把年齡,白髮人送完所有黑髮人,他沒熬過這次打擊。心灰意冷,辭官致仕,在護國寺出家爲僧,守着一屋子的長明燈過。
每年這個時候,主持都要齋戒整月。
我是爲他而來。
卻也不急。在山上住下,過了難得安寧的一段時光。每日睡到晌午才起牀,喫齋菜,下午就隨意抄本書,溪岸支張椅子,不知不覺,天就黑下來。
宋簡。
我問自己,如果能報了前世的仇,接下來,你想過怎樣的日子?
去遊歷山河,觀賞風光;還是隱姓埋名,開一家飯肆,養活着自己和一條狗?
羽鳳山上有一片桃林。
結出的果子供寺人食用。這天,我自告奮勇去摘,草筐半路破了,便兜了一裙,回來時,見到亭子中,坐着個黑裟和尚。
主持。
我眼裏的笑略散了散,把桃果收好,叫來個路過的小沙彌,託他去送一趟。擦淨手,往亭子中走去。
他攆着佛珠:「老夫已非塵世人,不想再過問官場之事了。」
我點了一炷香,轉過身來,看着他:「大人,我來找你,不是爲了把你捲進是非。我從小是聽着你的故事長大的,所以,今日來,也是爲了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的表情並沒什麼變化,只是揮了揮手,身後立着的武僧便退下。
這是願意看在皇帝面上,給我把話說完的機會。
我開始說道:「從前,有一位皇子,他出身顯赫,卻並不受寵。只因生產那日,他母親血崩,二者只能活一個。可按祖宗律法,國醫必須優先保皇子,就連陛下也無可奈何,說過,『寧願不要這個孩子』的話。而隨着他眉眼漸漸長開,渾身上下竟沒一處像亡母的地方。就連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比他更像。陛下不會喜歡另一個鏡像的自己,更偏愛無害純良的幼子,慢慢地,朝中有了傳言,說這偌大的江山,就要交在弟弟手中。」
「他當然不會甘心,所以他打出來第一張牌,是自己的婚事。盯上了朝中最顯赫的閣老孫女,王小姐。這位小姐天生體弱,不愛出門,家裏本是要將當年的探花贅給她做夫君的。兩人這輩子不該有什麼交集。可京中卻鬧起大盜,闖入小姐閨房,藏了整晚,次日天明才被捕。小姐的名聲毀了,婚事退了,羞憤自盡,太子這時候站出來,證明小姐的清白。是他帶着巡防司去捉賊的,說話自然有很多人信。於是一來二去,兩人便好上了。他是小姐眼中的英雄,即便家中祖父反對,可還是執拗要嫁給他。一切都這麼稱心如意,沒有人知道,太子手下有個暗衛,擅易容,那晚的大盜就是他扮的。」
「婚後,二人琴瑟和鳴,皇子甚至把姬妾遣空,這樣真情的郎君,小姐十分感動。她的身子本不適有孕,卻還是想生下最愛人的孩子。皇子開始在朝中擔差事,常不回家,小姐從來沒懷疑過,她的夫君,在外面有個莊園,裏面養了數十個女子,而她們的面容,都與已逝的先皇后很像。」
「終於,小姐有孕了,卻受驚七月早產,幾乎是拼死把孩子生下來。隱約間,她聽到一聲女嬰哭泣,然後就昏過去。可再睜開眼,所有人都告訴她,生的是個男孩兒,眉眼不像她,也不像郎君,反和先皇后幼時一模一樣。可憐的王小姐,到死都以爲,那聲啼哭,是自己的幻覺。她不會知道,莊園內,死過多少個孕婦和嬰孩;自己踩空階梯受驚,又是誰在身後推了她一把。」
「大抵世間母子都是有感應的。小姐的夫君終於被封爲太子,越來越少地歸家。偌大的後宅,就只有她抱着小孩兒。可很奇怪,小姐發現,她好像本能排斥這個嬰孩。此事當然瞞不過太子,他告訴小姐,說這是產後胡思亂想,她生病了。小姐便開始喫藥,她越來越瘦,很多時候還神思不清,太子便以此爲由,不再讓她和皇孫接觸。」
「一碗碗藥喝下去,小姐很快就撒手人寰。喪儀大辦,葬禮上,最傷心的不是她夫君,而是她祖父。那個爲國犧牲一切的老相國,他深以爲是自己年輕時殺人太多,上蒼就降下報應,奪走身邊所有的人。因此,他不敢再接觸小皇孫,怕把不祥之氣傳給他。只是出家前,將所有勢力都交給了自己的孫婿。」
香燃盡了。
我的故事也講完了。
主持手中的佛珠已被捏成粉末,我衝他表明身份,笑道:
「這個故事是不是很離奇?我零零散散從夢中拼湊的。大師方外之人,便聊作爲解夢的參照吧。」
謝重照是僞裝的很好,名滿天下。
可一旦有了懷疑,總有細枝末節可經查證的。尤其他身後大部分擁躉,之前都曾是老相國的心腹。
我剛走出亭中,就被根武棍攔住。
「大師,可是這故事瑣碎,需要我給你再指的細點?」我絲毫不慌,轉身看他,「那不如就從小皇孫身上查起吧。民間有一偏方,名喚滴血驗親,他與你之間,又是否能溶於水呢。」
主持沉默片刻:「你想要什麼?」
他沒多問,看來心中有溝壑,已信了大半。
「除了讓該死的人去死。」
我揉揉眉心,嘆息一聲:「還請大人不要遷怒那個孩子吧。」
稚子何辜。
我看過端文皇孫的病案,當初爲生下他,謝重照在他娘身上用了很多藥,已傷到大腦。這輩子,許都不如常人聰慧。

-35-
七月初十,是天子壽誕,宮裏辦了大宴,我隨侍左右。
賢王提前來過,父子倆在內室共用早膳,他拿出一顆保心丹,勸說皇帝服下。
看來,事變就在今日了。
我見到了王相國。
他穿着紫蟒服,頭上簪了冠,身邊聚着幾位官僚,他們都曾與太子來往密切,俯首聚耳間說着什麼。
賢王也去討了杯酒,兩人視線對在一起,點點頭,又很快錯開。
壽宴開席。
高臺上唱一曲《普天同慶》,戲罷,要上前領賞。其中一個老生揭開須,跪在地上,求陛下做主。
他哭訴自己失蹤的女兒,說起很多年前一樁往事。
那時,謝重照還是皇子,壯遊各省,暗中拿着先皇后的畫像選秀。他可憐的女兒,被五十兩銀子騙走,剛開始的一兩年,還有家書報平安,說已有身孕,屆時會把老父接來,合樂天倫。可後來就再沒音信,他上京去找,處處碰壁,報官還被打了庭仗趕出來。京中都說太子與太子妃夫妻情深,沒納姬妾,他也糊塗,莫不是多年前有人假冒太子?所以來御前辨理。
爲佔據先機,佈局時不被謝重照察覺。
我謊稱天夢,稱只要太子壽誕前在經室祈福,陛下的身體就會好轉。
謝重照以爲我是用這樣的『小手段』來報復他的刺殺,沒有多想。
如今剛走出來。
面對當頭一棒,他反應很快,敏銳嗅到陰謀的氣息,跪下膝行數步,大喊自己冤枉。
可老生唱了一輩子戲。
聲腔洪亮,語速還快,哭得更慘。
他說起今日一見端文皇孫,就親的不行,那孩子年歲也對得上。話裏話外,又隱晦提起,如果猜測爲真,那太子不就是和很像自己生母的女人……這可是亂倫。
皇帝的怒氣值在往上攢。
人身子不好的時候,總會想起從前。
岑淮做了一味香,我每日用來薰衣服,皇帝聞着,更是屢屢夢見已逝的明德皇后。現下,她是他的逆鱗,被這番有技巧的話一激,什麼都聽不進去。
老相國也來添油。
他說起太子妃臨死前『發瘋』的症狀,哭着喊着要找自己的孩子。那時他只以爲孫女病糊塗了,如今想來卻甚是蹊蹺。他提出滴血驗親,來分明皇孫血統,以正謠言。
謝重照不同意。
他說這是污衊,應該把這個老戲子抓起來拷問,而不是讓他們皇家自證清白。
但他很快就沒說話的機會了。
賢王也跪下來,狀告謝重照另一樁罪。
不過半月光景,他在殘忍的真相面前一瞬長大。親自去了邊塞,胡戎的三王子,本就分不清漢人長相,再加上有意模仿,還真信了他就是幕後一直聯繫的謝重照。
一頓酒的功夫,很多事就兜不住了。
以戰養勢。
這些年,東宮一直與胡戎部暗中聯絡。包括之前幾次,雍國軍隊勢如破竹,明明早該能平定邊患,胡戎卻像有如神助,總能躲掉。蔣沉會贏,實在因爲他草莽出身,很多軍事打擊根本不報備上峯,才討了僥倖。
打仗意味着花錢,銀子動起來就能從中斂財,還可以趁機把不聽話的武將給換了。另一方面,整個雍國在外有強敵,在內就更需要安穩。這樣的話,除非謝重照犯下不赦之罪,否則,他的太子之位都是不可動搖的。
皇帝氣得吐出一大口血。
賢王還帶來了人證。
他把胡戎的三王子綁進來,當堂指認謝重照。
大勢已去。
卻非絕路。
謝重照認錯,但不認罪,他跪着去拽皇帝衣角,痛哭流涕:
「父皇,兒臣只是太過惶恐了。東宮十年,兒沒睡過一個好覺,兒也爲大雍江山立過汗馬功勞。兒近日總夢見母后,父皇,您有夢見過她嗎?她對您說什麼,她用她的命換了兒子和她母族的富貴榮華,兒卻連見她一面都不能。兒子真的很想她。」
又看向繼後:
「姨娘,您踩着我母后的屍體,登上這個位置,今日佈局這一切,面前也可曾浮現我母后的面龐?午夜夢迴,您是否覺得虧欠。是,我承認,我不喜歡你,連帶着討厭重箖,我只是不甘心,爲什麼你們所有人,都有和母后的回憶,偏偏我沒有。明明我纔是她的孩子,卻一點都不像她,只能從旁人言語中,窺出她一二。」
他把具體的罪行模糊,又指出繼後手筆,暗示她在皇帝眼皮下,竟能詳密周全這一出,並請來相國出山,勢力想而知。
打出感情牌,拉出一個分散怒火的,來問皇帝要個態度。
高臺上,陛下蒼老了很多。
「退朝。」
他步履蹣跚,帶血的帕子緩緩飄落在地:
「太子幽禁東宮,無詔不得出,閉門思過。」
謝重照沒有被廢。
皇帝只有兩個兒子,繼後野心很大,賢王又太過純良。這個倒下,就再沒可制衡的對手。
可我不會讓太子還有喘息之機。
我去國醫署給皇帝端藥,路上撞到個出宮採買的侍女。藥湯灑在地上,我伸手拉開她,一張字條趁機塞到她手中。
皇帝再醒來時。
坊間已鬧得沸沸揚揚。
儘管下令封了口,可今日之事,還是傳遍大街小巷,並有一隊行商,已從京城出發,想來,這個消息,不日會在九州蔓延。
我做過三年生意。
在揚州賺的錢,都在今日花盡。
太子從前的形象過於完美無缺,如今反噬起來便格外猛烈。從徐內侍宅中活下來的孤女,更是現身說法,把遭遇訴諸於世。
憤怒的百姓砸了慈幼局,尚嫌不夠,圍在紫禁城外,連名請願要求廢黜太子。
謝重照,徹底走入絕境。
留給他的,只有一條路。

-36-
太子造反了。
這也難免,他是寧死都不會屈居人下的性格。
更何況,爲了那個位置,謝重照曾做下數不清的惡事,他早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但這一世。
他的勝算很低,蔣沉沒有死,端親王也沒有投靠他,就連自己收攏的那批心腹,因爲王相國,也有脫離之意。長公主保持中立,民心徹底散了。
謝重照的孤注一擲選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家宴。
我找了個理由。
登上摘星臺,看這批禁軍悄無聲音地湧進來,圍困皇城,把陛下和百官挾制住;又看見星火連天,宮牆盡頭,隱約有火把接連竄過,賢王帶兵來援。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故事即將落幕,我覺得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把衣服往上攏了攏,來抵擋迎面寒風。
「小姑娘。」
身後,有人喚我。
是李神仙。那位得道的高人。
他在月下飲酒,醉意熏熏,透過我的肩膀,俯瞰人間那場爭權奪利戲,面上沒起什麼波瀾,只是問:
「你相信,天上會有掉餡餅的好事嗎?」
我搖搖頭,摸上胸口。
那裏跳得很快。
老天爺並不慷慨,也不慈悲,我曾從它手下撿回一條命,逆轉時空,一切重來。可憑什麼是我?我又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念叨着那句批命:
「功德加身……卻一臉短壽相……」
我冷靜下來:「若世間一切事都有定數,無法更改,那我救過的那些人,大師是說,他們不該活着?」
他悲憫地看着我:
「可姑娘,只有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
我聳了聳肩,這些話劃過我的耳畔,沒落進心裏去。
他『咕咚』一聲醉倒在地上。
一夜過後,時局已分。
謝重照大敗,這個角度,能看見皇帝輕輕抬了抬手,圍着他的禁軍,便散開個口子。
謝重照衝過去,剛好挾持住繼後。
他以此爲質,要一輛馬車,離開京都。賢王六神無主,連聲答應;可皇帝卻不同意,弓箭手將他們圍的鐵桶一般。
謝重照持劍輕劃,繼後脖頸出現一道傷痕。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賢王哀求道:「父皇……」
帝王面色不改,甚至親自架起了弓弩。
謝重照就懂了,他抬頭,看了眼將亮的天,又看了看身後堆積成山的屍骸,血已染紅他的衣衫,兀自笑出了聲:
「父皇,其實我都知道。就像你縱容這場逼宮,把țù⁼朝堂中所有我的人都清理乾淨;就像你故意把繼後推出來,借我的手給弟弟鋪路。可我還是會成全你,父皇,如果我贏了,你會是太上皇;我輸了,你卻不會想讓我活。」
他眼圈有些紅,但沒有落淚,自顧自地呢喃着:
「父皇,弟弟有的東西,都是你給的;可我的東西,卻都是自己搶的。」
這句話落下後。
他鬆開劍,掐上繼後咽喉,手中猛然用力,繼後拼命掙扎,不過幾息,便沒了聲響,軟軟地倒在地上。
失去擋箭牌,箭鏃所向披靡。
穿過他的額心,他向後倒去,睜大着眼睛,血開了花兒。與城樓上俯視人間的我,四目相對——
那個瞬間,他好像看到了一幅畫面。
是在個花園亭榭中,我因剛學刺繡,很不得要領,氣急敗壞把笸籮扔在地上。太陽很曬,鬢髮被汗沾溼在頰邊,狼狽的不像話。
他從身後走來,脣角噙着淡淡的笑:「怎麼,將軍夫人說好了要在孤的慈幼局中,大展身手,這就泄氣了?」
我不甘示弱:「怎麼可能?不就是女紅,等着看吧,我會是最好的夫子。」
他就不說話,手中摺扇打開,兀自搖了起來。
涼風習習,澆滅我心間燥火。
那天日漸暮時,我疲倦地趴在欄杆上,枕着手背抬頭看他:「我總以爲我喫過很多苦,已練出百折不撓的一顆心,輕易不在旁人面前失態。」
「哦?」
他把摺扇收起,喚來小廝備轎送我回府。
轉身的時候,他沒聽到。
我輕聲說:
「但是,你不一樣。殿下,我們認識的太晚了。」
……
謝重照倒在地上,瀕死之際,他似乎陷入幻覺,穿破兩個時空,看見我們之間曾經的糾葛。最後一點力氣,他試圖向我這個方向伸出手:
「阿簡,我……」
我垂下眼,看見他的血,像條小溪,很快匯聚到地面上的汪洋血海中,分不清曾經屬於誰。
宮中沒有辦喪儀。
謝重照是以庶人的身份隨意埋葬,說來也巧,這塊地,離他的生母明德皇后陵寢也不過十里。
陛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已呈油盡燈枯之兆,他是個很有謀略的皇帝,卻在晚年,先後與自己的兒子離心。
賢王只守殿門,從不進去看他。
我推開門,在病牀前,表示自己身上的『天應』已經消失。有李神仙的批命,陛下並不忌憚我,允許我辭官致仕,還給了很多賞賜。
走出大殿時,賢王立刻迎上來。
「父皇可好?」他語氣關切。
這些日子,每個近身的人,都要被他問這麼一句。
我搖頭。
他神色有些黯淡:「宋大人,你很聰慧,你告訴我,皇兄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母后十七歲便入了宮,這些年,一直活在明德皇后的陰影中。謹小慎微,事事都要被拿來做比較。她,她就是太苦了,覺得自己贏不了一個死人,我就必須要贏她的兒子,所以才生出這些心思。是皇兄殺了她,跟父皇沒關係對不對?」
「不知道。」
我並不在意這些與我無關的事,行過禮,就往前走。
出宮門時,看見了王相國。
他未戴冠,穿着的是僧衣,手中牽着端文皇孫。
小皇孫在壽誕上取血時,不慎磕到腦袋,竟想起幼時的事,確實有個女嬰,手背上還有顆紅痣。
皇帝並未因謝重照而遷怒這個孩子。
但卻除了玉碟,他如今是庶人身份。
老相國便收養了他,憑藉那點微薄記憶,要去尋女嬰的蹤跡。或許一輩子也找不到,或許會終得團圓。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與相國打過招呼,上馬車要走,卻被一隻手拽住。
低頭,是雙亮晶晶的眼。
端文從荷包裏捧出一把雞頭米,遞給我:
「漂亮姐姐,揚州時,你請我喫。現在,我請你。」
我彎下腰接過。
他的聲音很輕:「我知道,父親的事,你可以算得上是主謀。但依舊要謝謝你,在揚州救過我。」
我愣在原地。
看他又恢復成了那個懵懂孩童的模樣,一蹦一跳,去牽老相國的手,天真笑着:「走吧,阿公。我們去找妹妹。」
壽誕上的刺激,竟讓他恢復了清醒。

-37-
我在出京城的路上,馬車被蔣沉攔住。
謝重照謀逆那晚,他負責清剿西門,走投無路的亂黨彎弓射他,生死之機,嘉敏推開他,擋了致命的一箭。
他鬢髮未理,形容有些潦倒。
這些日子,在端親王府門口徘徊。聽到嘉敏醒來的消息,急急往進衝,卻被老親王給打了出來。
如個遊魂,在街上穿行。
直到見到我的馬車,他下意識道:「簡簡,你要走?去哪裏,我陪着你!」
我蹙了蹙眉,端詳他片刻,又鬆開:「好啊。」
蔣沉怔在原地。
神色複雜。
我把車簾掀開:「將軍,怎麼不過來?不是說,你願意爲我放棄一切?」
他猶豫片刻,做出掙扎,終於要上馬車,卻被我一把推開,跌倒在地上。
「宋簡,你……」
我站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蔣沉,你爲什麼總看不清自己的心。顧忌這個,又害怕那個,猶豫不決的樣子,能做好一個將軍,怎麼就做不好一個男人。」
嘉敏撐着病體走過來,看見這幕,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轉身跑開。蔣沉想追,又猶豫地看我一眼。
真是無語。他總在別人身上找原因。
沒好氣地把玉墜扔下車,我懶得看他:「傳家寶還給你了。蔣沉,我不是你娘,什麼事不需要問過我才做吧?」
走吧,看在嬸孃的份上,我放過你們了。
或許這一世,我依舊超脫不了上輩子的生命。剩下的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格外寶貴,我不想再把時間花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況究其根。
蔣沉和嘉敏,都不是徹底的壞人。他們的結局與命運,他們自己說了算。與我無關。
身後的茶樓上。
雅間窗邊,站着兩道身形。
賢王負手問:「十五,你昨夜不是把這些年的家當都給了宋大人嗎?怎麼,本王和你一起長大,從不知你還有做善事不留名的習慣……你喜歡她?可以跟上去,本王會給你一個新身份。」
暗衛搖了搖頭。
「屬下這個人,這條命,只屬於主子。」
不。
『趙渝』垂下眼。
其實更多的,是憂慮。
趙重箖會是個好君主。他心善懷柔,重禮義尊儒釋。可到底,皇位是個吞噬人性的怪物,日後會不會改變,尚未可知。
賢王心底是忌憚宋簡的。
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留下來,做好主上手中的一把刀,或許,更能護住那姑娘一程。
趙渝心裏,偶爾會起一個念頭:
他和宋簡,應該還有別的故事。只是這念頭甫一出,便被打亂,很快如雪泥鴻爪,散進雲煙,怎麼也抓不住。
我回了揚州。
和石榴小住半月,家中在給她議親,她抄起掃帚,把媒人打出去。乳燕投林般撲進我懷裏,對着父親做鬼臉:
「我纔不嫁人,管旁的說什麼,我就要做行商,賺很多很多錢,建座金房子。爹和阿姐都跟我住。」
她是不羈的鳥兒,可以自由在廣袤空中飛翔。
我包裹中憑空多了不少銀兩,沒有細究來路,大半留給石榴,當作本金;小半捐在桃李本地的養濟院。
石榴的繡工還是很差。
我走之前,給她做了個荷包,俯身,親自系在她腰間:「你呀,即便上個破了,也可以買一個。」
她纏着我撒嬌:「不,我就要姐姐的。姐姐每年都做給我。」
我對她輕笑:「好的呀。」
回到桃李,家中的小院擴了一番,鋪子越開越大,很多人聽說這是徵北將軍親孃開的,連遠在幾城之外的官僚都跑來喫。
太母親自接我回家,她已經能自如行走,嬸孃跟在身後,嘴角的笑就沒停過。她們都說我瘦了,下巴能戳到人,要好好養幾天。
有家真好。
我是在兩個月後出發的,只留了封信,往北走。
如果批命爲真,餘下的時光,便不必徒增傷悲,我想去四處看看。
只是剛入官道。
便被人堵住。
岑淮一襲青衣,卷着個包裹,頭髮沾了層溼霧,顯得整個人毛茸茸的:
「姑娘,我是來討債的。」
我有些疑惑:「嗯?」
岑淮盯着我目光深切,緩緩念道:「你自己數數,這些年,讓我給你做了多少藥?我可都是用的最好的……」
我無奈:「多少銀子?」
他彎彎脣角,得意地笑:「看來姑娘是認了這筆賬。怎麼個還債法,自然是由我這個債主說了算。」
「便讓我——給你做馬車伕吧。」
「宋簡,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挨個告別的呀?石榴有父親,蔣母有親人,你對她們都很重要,可不是唯一。但我不一樣,多年前,我已被趕出門,天大地大,無以爲家嘍~只好跟着你這個東家。」
我搖頭拒絕:「不行。」
他卻有些渾不吝:「你欠我錢,對債主, 態度能不能特殊點?」
「幾年前,在揚州, 一張欠條,我跟了你一個月。不如現在繼續沿用,一張欠條, 我再跟你一個月……數下來,今年,宋簡, 你都擺脫不了我了。」
他是我上輩子唯一沒有糾葛的人。
我對他一開始, 並沒有很重的戒心。
這下, 岑淮得以鑽了空子:
「我發誓,你讓往東, 我絕不往西行不行?宋姑娘, 好東家,難道這一路你真的不需要個拎包裹打下手的人嗎?」
「我還會醫術,很好用的。遇到危險,能幫你放倒一大片人;實在不行, 擋擋劍也是好的啊。」
我還是沒有鬆口。
岑淮便架着馬車,跟在身後,不遠不近。
他不會做飯。
很多時候, 在沒有驛站的山林間野宿, 他灑下兩把驅蟲藥粉在我們身邊, 就着篝火啃很硬的饅頭。
我架起鍋子,煮了魚湯。
香氣飄過去,他抬起眼, 亮晶晶地望過來,又很委屈地把頭低下, 咽口水。
第三個月時。
我心中不忍,嘆了口氣, 遞過去一個瓷碗。
「岑淮, 喝了這碗湯,不要跟着我了吧?」
他沒有ṭũ̂₁接, 紅着眼看我。
「你就這麼討厭我?」
「可能我就是這麼一個人吧。連父母都不喜歡我, 又怎麼能奢望別人呢……」
我撫額。
「好吧。那岑淮,我要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 我強烈要求你走, 你就走, 這樣可以吧?」
……
天亮了。兩輛馬車先後離去, 在地面上揚起陣陣灰塵,這一次, 它們之間的距離,比來時,要近了些。
山林裏重又恢復寧靜, 只留下地上一圈紅色藥痕。路過的鬣狗, 好奇地舔了舔,片刻後,便口吐白沫地倒地身亡。從動物視線裏的最後一幕,它似乎看見, 那個青衣男人,俯身,很珍視地把一個白瓷碗收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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