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識卿桃花面

成親三年。
除了同房之時,崔儉都不願碰我。
母后駕崩那年,我提了和離。
崔儉立刻應下,生怕我反悔。
我要前往封地的事,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他道:「我會同陛下說,這些年不怪你。」
「閩州山高路遠,你可在京城另覓郎君……」
我笑着打斷他:「多謝崔郎君費心,我在京城恐會礙了皇妹的眼。」
他愣了愣,不再說話。
很快,他與皇妹訂了親。
可後來。
崔儉跑死了三匹馬,只爲來閩州看我一眼。

-1-
我去尋崔儉那日。
瞧見了將軍府的小千金正纏着他,嘰嘰喳喳說着什麼。
她兩頰緋紅,一雙眼裏盡是崇拜和仰慕。
從鮮衣怒馬的狀元郎,再到位極人臣的少年宰輔。
偏生,崔儉還生了一副如玉般的好相貌。
他身邊的鶯鶯燕燕似乎就沒有斷過。
若是以前,我定要衝過去宣示主權,警告她幾句。
可如今。
也不知爲什麼,我內心無半點波瀾。
許是因母后驟然離世。
我的身份從最正統的大公主,唯餘被崔儉厭惡的正妻。
我的封地,也從原本富庶的明州變成了偏遠蠻荒的閩州。
接連遭遇這些事,令我被迫從那情愛之中清醒過來。
崔儉看了過來。
那雙清冷狹長的眼眸在我身上落了一瞬,就別開了眼。
古井無波,唯有冷意。
他和那將軍府的小千金說了什麼。
小千金不情不願地走了。
她與我擦身而過之時,重重撞了我一下。
她冷哼了聲,道:
「這麼喜歡搶男人,也別怪我搶你的男人。」
我搶了嗎?
許是搶了。
那年,新科狀元策馬遊街。
偏偏天降大雨,他彆着一朵大紅花躲去山下茅草亭。
雨落山林,叮叮咚咚。
茅草亭裏,佳人抬眸。
天降良緣,雙喜臨門。
那佳人不是我,是我那偷溜出宮的皇妹。
第二年,宮宴上。
我對崔儉一見傾心,母后一眼便瞧了出來。
她問我,可願嫁給狀元郎?
彼時,我一無所知。
因此,紅着臉,點了頭。
我滿懷期待嫁過去,眼睜睜看着自己一腔熱血化作滿盆涼水。
崔儉朝我走來。
明明是夫妻。
明明昨夜還曾水乳交融。
此刻,他卻與我站得有數尺之距。
比和剛剛那小千金還要疏遠。
「你怎麼來了?」
你是我的夫君。
無事我就不能來看你嗎?
我想問什麼,卻發現無甚好問。
我想說什麼,卻發現無甚好說。
最終,我只是舉起手裏的食盒道:「想着你還沒用晚膳,我親手做了些你愛喫的。」
意料之中,崔儉沒有接過食盒。
他道:「不用,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喫吧。」

-2-
我回憶起了六個月前。
也可能是八個月前。
日子太過無趣,我已經記不太得了。
崔儉在我面前總是君子端方的模樣。
他從未失態過,做什麼都遊刃有餘。
那日,母后將我喊到病榻前,拉着我的手說:
「若是不開心了,就和離。」
父皇並沒有多愛母后。
母后沒有強大的母族。
遠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送來的女兒。
父皇選她做皇后,是因爲她足夠賢良,背景足夠清白。
若不是母后告訴了我,我許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就在我與崔儉成親前的那一年,他與我的皇妹隋Ṫŭ̀₇央歌已私定了終身。
她翻牆出宮,與他千里夜騎。
他寫詩作畫,主人公皆是她。
隋央歌被不長眼的小混混調戲了,崔儉氣得失了理智,當街與人打在了一起。
素來不喜形於色的崔大人,也曾有過毛頭小子爲愛癡狂的時候。
我本以爲的相敬如賓,在這些往事面前失去了所有滋味。
就像一口白飯,明明沒有味道。
我一個人嚼啊嚼,硬是嚼出了些甜味。
好在。
崔儉是個體面人。
他雖不滿這個婚事,但不曾爲難於我。
只是冷待我、疏遠我,唯有牀榻之上,眼尾會泛出些紅。
我的指甲撓破他的背時,會悶哼一聲,讓我放鬆些。
回去的馬車裏。
崔儉與我各坐一側。
我想了許久,那些話在肚子裏轉了好幾圈。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崔儉,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
我還沒說完,馬車突然被攔停。
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
我從車簾縫隙裏,看到雨絲落在了少女烏黑的發上。
隋央歌道:
「父皇要給我賜婚了!」
「崔儉,你當真捨得我?」
她雖是在問他,可帶着十足的底氣,彷彿確信他捨不得。
她總是這麼張揚直白,如驕陽一般。
是我學不來的。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崔儉。
他眼眸黑沉沉的,一瞬不瞬盯着前方,與隋央歌隔着車簾對視。
我總感覺,我不該坐在這裏。
於是,我問道:「需要我回避嗎?」
「我可以下車,反正已經離府不遠了……」
我話音未落,未等到崔儉的回答,就聽隋央歌尖叫了一聲:
「隋折意,你怎麼在!」
崔儉擰了眉,道:「殿下,還請自重。」
說着,他吩咐馬伕駕馬離開。
馬伕揚鞭,隋央歌只得退到一旁。
馬車裏重新安靜下來。
直到,到了公主府門口。
我要下車之時,崔儉冷不丁開口:
「我與她是過去的事情了。」
「你不必介懷。」
我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崔儉神色微微一怔。
侍女攙我下車的手已經迎了上來,崔儉突然又道:
「你剛纔,想問我什麼?」

-3-
崔儉出身清河崔氏。
隋央歌的母妃,貴妃娘娘,亦是大族嫡女。
父皇不Ŧű⁾願看到他們成姻親。
可崔儉這樣的,只有配了公主,父皇才放心。
所以,其實,當年我根本沒得選。
崔儉也沒得選。
明明有心愛之人,卻被迫娶了我。
他是否喜歡過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此明顯。
成親三年,我未得過他一字一畫。
我搖了搖頭,對崔儉道:「沒什麼。」
崔儉聞言,薄脣抿了抿。
這是他不高興時下意識的動作。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不高興。
如今,我也不再想探究他爲什麼不高興。
行了幾步,我轉頭看ẗú₉向他,道:
「今夜可方便?」
崔儉看向我,眼眸一深,喉結動了動。
我怕他多想,連忙補了一句:「我有點事想同你說。」
我想同他好好聊一聊和離的事。
私心上,我其實是有點捨不得的。
畢竟,崔儉在外人看來,真的是一個好夫君。
我也曾很認真地歡喜過他。
雖不得回應,但也沒有受多大情傷。
可如今,我既無盛寵,又無強大的背景,還不得崔儉歡喜,再霸着崔儉這個駙馬,風險實在太高了。
崔儉公事繁忙,我生怕他沒有時間留給我,我說這話時格外認真。
崔儉問道:「是很重要的事嗎?」
我點點頭。
他應了聲「好」。
可當晚。
我最終還是沒有尋到機會說。
我估摸着崔儉用完晚膳的時辰,略略打扮了一番,便向他的院子走去。
夕陽西下。
天邊絢爛如白晝,是退場前最後的美麗。
我還未到崔儉的院子,就瞧見了他匆匆離開的背影。
家丁捧着大襖在後面追。
他走得大步流星,是少見的慌張模樣。
路過我時,家丁表情僵硬。
我問道:「崔儉可說要去哪裏?何時回來?」
家丁結結巴巴道:「小的不知,駙馬、駙馬念着『殿下』兩字,就走了……」
「好像說,是有人喝醉了騎馬,不小心摔着了。」
殿下?
能被崔儉稱爲「殿下」的只有一人。
成婚前,崔儉喚我「大公主殿下」,喚我那些弟弟妹妹「大皇子殿下」、「五公主殿下」。
唯有喚隋央歌時,是單單「殿下」兩字。
好似,她是他唯一的殿下。
他是她最忠心的臣子。
我也許不必再掙扎了。
第二日清早。
崔儉回來了。
他面色疲憊,眉眼帶着煩躁,眼下是烏青。
他揉着眉心看到了我,略有些驚訝。
他恍然想起昨日爽約了我,道:
「抱歉,昨日事情緊急……」
他還未說完,就看到了我手上的和離書。
他的身形猛然頓住。

-4-
我着手做離京準備時。
崔儉回來了。
今日並不是他休沐的日子。
我心中有些驚訝,但也沒多問。
侍女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東西。
崔儉怔了怔,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父皇立了貴妃的兒子,隋央歌的胞兄爲太子。
我已經失了往昔的地位,趁着該有的體面還在,儘早前往封地爲好。
我只和崔儉說了和離,並未告知他我不日就要離京。
一來,我並不想在出發前節外生枝。
二來,我離京時,已和崔儉沒了關係,也無需告知他。
我憶起兩日前。
崔儉歸家,我遞上和離書。
他蹙起眉頭盯着看了許久。
他看向我,眼神有些咄咄逼人。
上一次見他這麼鋒芒畢露,還是有人在出言不遜,說要把隋央歌嫁去做和親公主。
「爲何要和離?」
我想,夫妻三載,我們都無錯,分開時還是應該體面和氣些的。
於是,我斟酌着道:
「崔郎君是頂頂好的,京城不知有多少女郎歡喜。」
「只是,我性子文靜,可能還是想找個活潑熱鬧的。」
是了。
就像他偏愛隋央歌。
我與崔儉都不是多話的人,該是找個性子外向些的。
聞言,崔儉微微怔住。
他看着我,眼神裏晦暗不明。
半晌,他只說了四個字:
「你想好了?」
我抬眸看向他,點了點頭:「嗯,想好了。」
「之前三年,是我耽誤了你,多謝照拂。」
崔儉凝眉聽着我說話。
我笑着道:
「待我走了,你也儘快給隋央歌一個交代。」
「她不是個耐心好的,已經等了你三年了。」
父皇老了,太子樂於見到崔儉娶隋央歌。
想來這次,他們不會再錯過了。
我話音剛落,崔儉就已在和離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行雲流水。
入木三分。
下筆無一絲猶豫。
他輕哂:
「承你吉言。」
「但我的婚事,無需你來操心。」
他看向我,脣角勾着抹不達眼底的笑。
我收好和離書,道:「父皇這段時間身子不好,過幾日,我就進宮去稟告他這事。」
我請求道:「在這之前,勞煩你先不要說出去。」
我是個脆弱虛榮的人。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的狼狽,知道我要灰溜溜地離開。
我想在我離京時再告訴別人,這樣即便他們要看我笑話,我也已經走了。
崔儉沒有反駁,道:「你安排就行。」
說罷,他就走了。
那之後兩日,我都不曾再見到他。
直到今日。
崔儉看着侍女將我最喜歡的那個手爐塞進了箱子裏,抬了出去。
崔儉聰慧過人。
即便我不說,他也瞧出來了。
他盯着我問道:「你要去哪裏?」

-5-
我要離京這事,也不算什麼機密。
告訴崔儉也無妨。
我正要開口,卻聽外頭傳來一道女聲。
聲音清脆悅耳,帶着歡欣雀躍。
「崔儉,你和離了是不是!」
「你沒有騙我吧!」
是隋央歌。
兩日前的事情,崔儉已經迫不及待告訴了她。
明明答應ẗŭ̀₊了我不說的。
我想質問他,可發現並無立場。
即便毀約了又如何,他沒有義務爲我保密。
隋央歌不顧下人阻攔,闖了進來。
她瞟了我一眼,就看向了崔儉。
她一把抓住崔儉的衣袖,嬌嗔道:「你怎麼不來告訴我!」
「我喝了酒摔下馬那次,你徹夜陪着我,說,你已經在努力試着放下我了,可你努力了好久都做不到……」
「我以爲、那次、那次是我在做夢,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激動得有些結結巴巴。
素來有潔癖的崔儉沒有避開她觸碰的手。
要知道,那小千金也只敢繞着他、纏着他,小嘴叭叭,不敢真的上手碰他。
果然,到頭來,特別的一直都只有那一個人。
我不想打擾他們終成眷屬。
但這裏好像是我的公主府吧……
我輕咳了聲,喚了聲「皇妹」。
崔儉眉毛挑起,他看向我。
我禮貌詢問道:「抱歉,打斷你們了。」
「我這兒正在收拾,你們要不去別的院子繼續?」
隋央歌向來不喜歡我。
她覺得,她的母妃才應該是皇后。
她看向我,眼神鄙夷道:「別以爲我不知道。」
「你這公主府都是崔家出錢在修繕,要走也是你走!」
我的公主府是早些年父皇賜下的,很大很氣派。
也意味着後續維護的費用十分高昂。
這兩年,我去內務府報修繕經費時,每次都會被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打回。
內務府的話事人是太子的人。
而閩州封地收上來的賦稅,刨去必要開支後,不足以支撐這些花銷。
這也是我想離開京城的理由之一。
被戳破窘境,我的臉上有些發燙。
隋央歌還在說:「這麼窮酸的公主,你也是獨一份了!」
她還想說什麼,崔儉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帶走了。
獨留下我,一邊瞧着兩人緊密相接的背影,一邊消化那份難堪。

-6-
離開前一日。
我照常去赴宴。
國公夫人的六十大壽宴席。
她也是隋央歌和太子的外祖母。
我到時,幾位年輕貴夫人正在談論自家夫君。
翻來覆去說着後院那些事。
無外乎哪位納了新妾,哪位偏心庶子。
瞧見我,其中一人羨慕道:
「崔駙馬沒有一個妾室、通房,真真是個好郎君,大公主真是好福氣。」
我含着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又有人問:「怎麼不見崔駙馬和大公主一道來?」
我解釋道:「他平日就夠忙了,也不愛來這種熱鬧的地兒。」
這話我說過不知多少遍了。
熟練得無需一點停頓和思考。
這種宴席本就是女眷出席的多,當然也有夫妻一道來的。
但成親三年,崔儉都不曾陪我赴宴。
很早的時候,我提過一嘴。
那時我沉溺在鴛鴦夢中,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崔儉是我的夫君。
可他一次都沒答應過。
我最初很是失落,後來漸漸習以爲常。
可此刻。
一位貴夫人突然望向我身後,道:「這不是……」
她連忙止了聲,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有幾分憐憫。
我回過頭,就見——
雲粉錦衣的少女,嬌俏可愛。
月白長袍的男子,高大俊美。
兩人並肩而來,很是般配。
正是崔儉和隋央歌。
有貴夫人在我耳邊低聲責怪道:「崔駙馬怎麼不知避嫌?」
「旁的女子也就算了,怎麼還和二公主……」
我扯了扯嘴角。
京城沒有不透風的牆。
不少人都知道,崔儉與隋央歌曾郎情妾意。
她們惋惜這般天造地設的人沒能在一起。
對我後來居上,遭遇冷落,同情之餘又有種瞭然之感。
她們感慨,果然如此。
崔駙馬是個癡情郎,兩人當真可憐。
隋央歌拉着他去找國公夫人撒嬌。
崔儉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並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我不僅不在意,還往偏僻處走了幾步,躲一躲清靜。
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突然出現。
將軍府的小千金道:「你是瞎的嗎?」
「你沒看到,剛纔隋央歌都要貼到他身上了嗎!」
聽着她似在爲我打抱不平,我有些想笑。
我想了想道:
「是我搶了隋央歌的男人,不怪她現在再搶回來。」
小千金一噎,啞口無言。
我可不願做她的出頭鳥。
況且,她不知道,我現在已經和她一樣了。
一樣沒有資格去管崔儉喜歡誰,想和誰在一起。
熟人一個接着一個來了。
太子策馬而來,眉梢藏不住意氣風發。
貴妃可能很快就要被封皇后了。
父皇終是對這些世家大族妥協了。
隋央歌與崔儉捱得很近,太子十分滿意。
他掃了一眼站得很遠的我,笑道:
「央歌小時候同孤說,將來一定要嫁給一個萬裏挑一的夫君。」
「就當如此!唯有萬裏挑一的男子,才配得上孤的妹妹!」
聽着這意有所指的話,我頓時明白。
太子也已經知道,我和崔儉和離了。
太子突然看向角落裏的我。
他咄咄逼人道:
「大皇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崔儉猛然抬頭。

-7-
我能說什麼呢?
崔儉的眼神鎖在我身上。
他現在才發現我也在場。
我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就道:「是這個理。」
太子滿意地笑了。
崔儉今日似乎有些不適,面色不怎麼好看。
不知是不是這兩日着了涼?
想到這裏,我慌忙搖了搖頭。
我習慣了關注崔儉的一點一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這個習慣一定要儘快改了。
我在女眷席位落座,正好與崔儉對望。
宴過三旬。
太子突然道:「孤幾個兄弟姐妹裏,最年長的就是孤的大皇姐了,自小對孤照顧有加。」
「今日祖母六十大壽,孤在此替大皇姐求沾個壽運。」
國公夫人自然笑着應承下來。
她任由太子將她喫過的那疊雕刻成「壽」字的豆腐端到了我面前。
我苦笑了一聲。
我知道太子在做什麼。
我小時候頭一次喫豆腐,是在貴妃宮裏。
那次我差點沒命,父皇重罰了貴妃。
我知道是自己喫不得豆腐後,去爲貴妃求情,父皇沒有允。
後來,年歲漸長。
我纔看明白,父皇是在藉機發難,敲打貴妃母族。
如今,太子想要報復回來,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我惜命,對比之下寧願丟了面子。
我正要開口推脫,就聽太子道:「大皇姐不想喫,莫不是ŧŭₕ嫌棄這是外祖母喫過的?」
他這麼一說,我再說什麼都像是在狡辯了。
太子充滿惡意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外祖母乃一品誥命夫人,論品階比大皇姐還要高。」
眼看,不敬不孝的帽子就要扣下來。
我的指尖掐進了掌心。
那日在御書房裏,也是這般。
母后駕崩不足一月。
崔儉忙於彈劾說要讓隋央歌和親去的那個官員。
他找了那官員各種錯處,將他打壓到底。
他早出晚歸,有一次沒有顧得上穿喪服。
那些日子,我哭暈過去許多次,做事也沒那麼細緻。
就這樣,被人抓住了把柄。
我跪在御書房裏,把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我被貴妃一黨扣上了不孝的帽子,封地變成了閩州。
我爲崔儉頂罪,並非愛他愛得死去活來。
夫妻一體,那時我還沒有動和離的念頭,崔儉被罰的話,損失更大。
只是,那日回府後。
我倉皇坐了許久,迫切想見一見崔儉。
卻只聽到下人說,隋央歌設擂臺舌戰羣儒,罵一罵那些要讓她去和親的人,誰勸都不管用。
不得已,有人請崔儉過去。
我等到了三更,他不曾回來。
也就在那一夜,我突然冒出了和離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旦出來,就如野草瘋長,再也塞不回去了。
此刻。
我抬眸看向崔儉。
他端坐在那裏,一如往昔那般芝蘭玉樹。
也一如往昔那般淡漠冷峻。
我沒指望他會爲我解圍。
他可能連我喫不了豆腐都不知道。
我朝太子笑了笑,然後扔了手裏的筷子。
太子一喜,正要借題發揮,卻見我拿起了一個勺子,深深舀了一勺。
白玉般晶瑩的豆腐就在我嘴邊。
我倒要看看,我若是倒在這裏,他這個強逼姐姐自縊的人還能不能坐太子之位?
太子顯然讀懂了我的意思。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崔儉似有所覺,朝我看來——

-8-
太子一拍桌子站起來。
衆人被嚇了一跳。
「孤、孤……」
他想不出理由來,我不理會他,將勺子送到嘴邊。
「孤也想喫!」
我停住了動作。
太子臉色難看,他吞吞吐吐道:「對不住了大皇姐,孤、孤也想長壽……」
衆人不明所以。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畢竟是一國儲君,我見好就收。
太子讓人把那碟豆腐又端到了自己桌上。
在衆人的目光中,他忍着噁心,艱難地喫了一筷子。
旁人也許看不明白,但崔儉定然是懂了。
那疊豆腐我喫不得。
我提前離席。
行至半路,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崔儉幾步上前。
他走到了我身側。
是極近的距離,像他剛纔同隋央歌站得那般近。
我抬眸,可以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
「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道:「我喫得有些多了,還想去散一散步。」
這許是我頭一次這麼ẗű₊直白地拒絕和他同行。
崔儉的神情略微僵住。
他道:「正好,我也可以陪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崔郎君,你我已經和離了。」
說完,我便不再理會他,抬腿走了。
眨眼,便是第二日。
我啓程的日子。
清早。
我進宮同父皇稟明瞭和離的事。
我跪下道:「兒臣擅作主張,還請父皇恕罪。」
房間裏藥味瀰漫。
片刻後,他開口道:「今日就走,是不是急了些?」
見我堅持,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也明白,這京城,我不宜久留。
回到公主府。
下人已經都準備好了,一輛輛馬車整整齊齊排在門口。
崔儉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我。
我不是很想見他。
但想了想,還是去同他道了個別。
他抿着脣,低低應了聲。
我轉身時,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我回眸看向崔儉。
我掙扎了一下,竟沒有掙脫開他的鉗制。
我索性開玩笑道:
「崔郎君,這三年誤了你的姻緣,是我不對,但你可不能就不讓我走了。」
「我還想在閩州再找一位駙馬呢!」
崔儉薄脣抿得更緊,脣色泛白。
「還望崔郎君早日與心上人終成眷屬。」
崔儉眼中閃過迷茫。
半晌,他道:
「我會同陛下說,這些年不怪你。」
「閩州山高路遠,你可在京城另覓郎君……」
我笑着打斷他:「多謝崔郎君費心,我留下來,隋央歌怕是會不高興的。」
提到「隋央歌」三字,抓着我的手的手勁終於鬆了些。
我趁機掙脫開來。
在崔儉還未反應過來時,我已一溜煙爬上了馬車。
侍女很是有眼色,高聲道:「起駕——」
馬蹄噠噠。
煙塵滾滾。
那便是我在京城待的最後一日。
很多年後。
我偶然聽認識崔儉的人提起。
說崔儉後來喝醉了酒,說了好多次——
那日他不該放手的。

-9-
閩州比京城溫暖太多。
桃花盛開,春意也比京城來得早。
我歡喜țű₌這樣的天氣。
我帶着母后的衣冠冢,在閩州安了家。
第三年春。
我聽到了崔儉和隋央歌訂親的消息。
我派人送了賀禮過去。
這兩年,我不是沒有想起過崔儉。
春日的柳絮飛揚中,夏夜的蟬鳴聲裏。
亦或是,冬日落雪時,我有時會想起他。
想起他那張俊俏的臉,想起他修長的手指……想起他與隋央歌站在一起的樣子。
不知從何時起。
許是那一日,我路過農田。
有人喊了聲公主,拿了一筐子裏給我。
侍女去拒絕,他執意要我收下,說我來了以後賦稅少了很多。
也許是另一日。
侍女說,之前救下的兩個乞兒,因有人說了我的不是,當街同人打了起來。
突然間,崔儉就消失了。
了無痕跡。
這日。
有探親之人從京城來,說與我是舊時,遞了拜帖。
來的是一對小夫妻。
夫人穿得很是好看,裙子是我沒見過的款式。
應是京城現在流行的。
我想了一會兒,纔想起,我曾在宴席上與他們有一面之緣。
夫人將夫君打發了出去,說要我與我講講女兒家的話。
瞧着她故作神祕的樣子,我也有些好奇起來。
莫不是我走後,京城出了什麼大八卦?
可不想,她道:「大公主殿下,您說您怎麼就捨得那崔郎君?」
「我看得出來,他心裏也是有你的,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他瞧着像個沒事人,結果突然就暈了過去,把陛下都嚇壞了。」
「太醫一瞧,已經燒糊塗了。」
她說的話,我不愛聽。
侍女有眼色地來送糕點,一盤接着一盤,都沒堵住她的嘴。
幸好。
雲河來了。
他就是我之前救下那兩個乞兒裏的哥哥。
他進來那一刻,還在喋喋不休的夫人頓時呆住了。
只因他模樣生得好看得不同尋常。
他膚如白雪,一頭墨髮捲曲,兩隻眼眸綠瑩瑩的。
他們母親是胡姬,死後被主母扔了出去。
我遇見他們時,正巧他的妹妹珍珠被人瞧出了是女孩子,要被強行抓過去。
十五六歲的少年,打不過一堆成年了的乞丐,護不住小小的妹妹。
他眼神兇狠,一身的血,即便被踩斷了腿,也不願鬆開抓着妹妹的手。
眼下。
少年個子比我還要高。
他朝我跑來,熟練地跪在我腳邊,抬眸道:「殿下,妹妹求廟裏求了平安福,想送給殿下,她害羞不願來。」
我還未說話,那夫人已一驚一乍道:「大公主殿下,你怎麼能同這種血統低賤的——」
我打斷了她道:「慎言。」
侍女過來送客,那夫人離開時眼中很是不滿。
她回了京城定要把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我早就有所預料。
卻不知,流言還能離譜成這樣。
有交好的給我寫了信,說,本來有人傳我府上的下人都是血統低賤的蠻夷。
後來,有傳,我豢養了一位蠻夷面首。
傳着傳着,一位變成了十八位。
傳到後面,成了我其實早就誕下一蠻夷親子。
我這麼急着去閩州,就是爲了能母子團聚。
我笑了。
氣笑的。
收到這封信時,雲河正領着雲豆來給我送平安符Ţû⁹。
小仙童般的女孩兒掰着手指頭數了數,然後歪了歪腦袋道:
「殿下與哥哥差了六歲,生不了哥哥。」
「殿下白白被冤枉實在太喫虧了,不如——」
「哥,你就喊殿下一聲娘……哎喲,哥你怎麼打我!」
雲河捂着她的嘴衝我告罪。
他將妹妹的嘴捂得死死的,衝我告罪時十分着急。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幾盞茶後,雲河帶着雲豆離開。
兩人跨過門檻之時,我突然福至心靈道:
「雲豆可願做我的義女?」

-10-
我着實歡喜雲豆。
她年歲也正好做我的女兒。
我十七歲嫁給崔儉,若當年和他有了孩子,此刻也該六七歲了。
而且,我其實是不準備再嫁了。
同崔儉說要再找個駙馬的話,也是假的。
只是,讓我失落的是——
雲河拉着雲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的腦袋磕到了地上,婉拒的話語字字清晰,並不是在客氣什麼。
「殿下對我們已經足夠好了。」
「在雲豆心裏,她是把殿下當親姐姐的!」
都這麼說了,我只好作罷。
日子悠閒。
很快就入了夏。
雲河和雲豆彷彿喫了仙丹,長得又快又高又美。
走在路上時,總有人側目。
雲河雖身份不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公主府的人。
竟有人上門要把女兒嫁給雲河。
上門的人是位當地富商,家中有十二個女兒,任由雲河挑選。
他若是能娶一位商戶女子,往後子孫後代也不會是奴籍。
只可惜,雲河不知爲何都拒絕了。
他的面容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精緻得彷彿畫中仙人。
他道:「我想陪着殿下,並無成親之意。」
我挑了挑眉道:「你成了親也是我親近之人,你不必擔憂。」
雲河垂着頭不再說話。
我大約是明白了。
只是,仰慕之心、感恩之意,他年歲尚輕,想來沒有分清。
待過幾年,他就想明白了。
到時,二十弱冠,我再爲他張羅個歡喜的女子成家。
我打算得很好,卻不想世事易變。

-11-
雲豆不喜歡夏天。
她怕熱得很。
我身邊有冰,她便歡喜賴在我身旁。
她的小腳丫垂在湖水裏逗着魚兒。
觸目是一片接天碧色的蓮葉,一枝枝嬌嫩的荷花亭亭直立。
我扇着扇子,懶洋洋地倚靠在榻上。
崔儉來時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他的姿容有些亂,衣衫不太端正。
他的目光在雲豆身上落了一瞬。
看到雲豆的相貌,他似乎鬆了口氣。
我笑了笑,他這是擔憂我真在這裏生了個孩子。
崔儉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
「隋折意……」
「殿下,冰鎮葡萄來了。」
雲河從屋裏走了出來,崔儉剛松的氣又提了回去。
我左邊挨着雲豆,右邊是跪着正在爲我剝葡萄的雲河。
崔儉站在亭子外,彷彿與我隔着楚河漢界。
三年光陰,改變了許多。
此刻再見,當真像陌生人一般。
他眉眼依舊好看,只是如今再看,只讓人覺得厭煩。
我開口道:「聽說,崔郎君來得很急,可是有何要事?」
「隋折意。」
崔儉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是盯着我道:
「你雖被驅逐至此,但你依舊是公主,怎可自降身份,與這些人廝混在一起?」
我臉沉了下來。
「崔郎君,這裏是我的公主府,我願和誰在一處,就和誰在一處。」
「難不成,我已經落魄到這種事情都無法自己決定了嗎?」
崔儉眉頭皺得更緊。
他看向我的眼神,震驚之餘似乎有些受傷。
許是我從未這般疾言厲色地對他說過話。
就算是走到了和離這一步,我也一直是笑臉待人的。
其實,這並非我所願。
只是習慣了。
這些年,母后都是這麼教我的。
我是皇長女,該有皇家儀態,該照顧弟弟妹妹,該有氣度,該大度,該知書達理,該……
條條框框,將我關在了裏頭。
厚重的面具一戴戴上,經年累月,已黏連了皮肉,再也拿不下來。
唯有獲得自由,唯有看破枷鎖,方纔可能重新長出一張無需對任何人笑的臉。
就如此刻。
我抬了抬下巴,冷聲道:
「崔郎君,你管太多了。」
崔儉卻好像聽不懂我的逐客令。
他道:「隋折意,你同我和離,是因爲隋央歌吧?」
我不想搭理他,起身離開。
崔儉攔住了我的去路。
雖是問句,但他的語氣很是篤定。
我瞧着那熟悉的眉眼,不懂他那麼聰慧的人,爲何時至今日非要再糾結這些無用的事。
「隋折意,你爲何這麼狠心?」
「你爲何要騙我,說與我過不下去了?」
崔儉聲音有些顫抖。
我有些詫異地看向他,竟在他面上看到了哽咽之意。
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
雲豆突然大聲道:「殿下,我餓了!」
「不是剛喫過嗎?」
話雖這麼說,但我還是捨不得她餓肚子,連忙讓廚房去備些糕點。
我順勢牽着雲豆離開。
走出很遠,崔儉依舊站在那裏。
他最後孤零零問了一句:
「那日,若是我回來了,你是不是就不會與我和離了?」
我沒有回這句話。

-12-
崔儉的出現彷彿是曇花一現。
一日。
雲豆問我,那英俊的哥哥是誰,怎麼不來了?
我說,是個故人,不屬於這裏。
雲豆眼珠子一轉,問道:「殿下是不是喜歡他?」
我失笑:「你哪隻眼睛看出來的?」
雲豆理直氣壯道:「我兩隻眼睛都沒看出來!」
「但我要確認一下!」
我告訴她,我一點都不歡喜崔儉了。
「少女懷春,以爲覓得兩廂情願的好郎君。」
「卻不知,他如水中月,心似溪間石。」
「所以,我現在不歡喜了,我現在歡喜雲豆。」
雲豆高興地抱着我的大腿。
半晌,她想到什麼似地,又問我:「那我哥呢?」
我只好道:「我也歡喜雲河。」
雲豆大喜過望,喊道:「哥, 殿下也歡喜你!」
跟在後頭的雲河漲紅了臉,頭頂冒煙。
他結結巴巴地道:「別、別胡說!」
這時,輕微的聲響傳入我耳中, 我抬眸望去——
崔儉不知站了多久, 就這麼瞧着我。
雲河連忙幾步上前,擋在了我面前。
後來。
我最後一次見到崔儉。
是在一個夏夜。
蛙聲一片, 夜風帶着熱意。
崔儉不請而來。
他站在我的牀前。
「隋折意,我沒有時間再留在這裏了。」
我道:「一路順風。」
可他久久不走。
他問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似乎非要求一個答案。
那我就告訴他這個答案吧。
我說:「你沒有做錯什麼, 只是沒有偏愛於我罷了。」
「我若心裏有旁人,可能都沒你做得更好。」
崔儉立刻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們成親後, 我從未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情!」
他驟然紅了眼,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原本不想點明, 顯得我像個怨婦一般。
可不說明白,他似乎就不會認。
我道:「你最常用的那塊帕子,是隋央歌繡的吧?」
「你書架上最喜歡的古籍裏,藏着的畫像,畫的是隋央歌吧?」
「你親手做的那本詩集,裏面有幾首是爲隋央歌寫的?」
崔儉張了張嘴, 啞口無言。
我知道, 成親以後,他許是沒有和隋央歌私相授受,可他依舊將她放在心底珍藏。
他平日待隋央歌如一個普通朋友,卻不知懷着這樣的心思,何該是要避嫌的。
可他偏偏還覺得君子清者自清,願爲隋央歌奔走。
「無恥」兩個字來說他, 許是形容得有些過了。
但總之,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夫君。
崔儉眼裏閃過慌亂,他想解釋什麼, 卻發現都是狡辯。
我不再去看燭光照不到的地方,崔儉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關上了窗。
13 結局
我二十八歲那年。
崔儉還未娶隋央歌。
我生辰那日,遭遇了刺殺。
看身法就知是宮裏來的人。
雲河爲我擋下了一劍,差點一命嗚呼。
我親力親爲照顧了他整整三日。
第二年。
太子突然被崔儉爲首的大臣彈劾。
罪證確鑿。
太子之位被廢。
雲河傷勢漸好。
雲豆卻與我辭行了。
她已成長爲婷婷少女, 想去看看大好河山。
我十分不放心。
她說,她跟着商隊一起走, 有高手保護。
可我不捨得。
雲豆拉着我的衣袖道:「殿下, 你就讓我去吧,我想去京城, 看看殿下生活過的地方!」
「我還想去看大漠, 想去看羊羣,我有好多想去的地方。」
「我可不想像某些人一樣, 甘心守在這裏等着旁人心軟。」
雲河裝作不曾聽見, 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踹了雲豆一腳。
我終是允了。
將雲豆送過三座城池,我們終於分別。
回府的路上,道旁桃花盛開。
當真是應了一句: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早春的風還有些寒涼。
身側之人爲我披上披風。
我側眸看到他一雙綠色的桃花眼。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乃人間絕色。
許是我多看了兩眼,雲河有些不自然地別過了頭。
我突然道:「你往後可能娶不了妻子了。」
身側之人微微怔愣。
反應過來後, 他呆立在原地。
我走出了七步,突然感受到有人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我的指尖。
追上來的人聲音顫抖。
「都聽殿下的。」
「我此生足矣。」
幸得識卿桃花面,從此阡陌多暖春。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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