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產昏迷了三日。
醒來時,婢女告訴我,孩子已經被孟若瑾抱去貴妃宮中養着了。
我翻了個身,淡淡地說隨他去吧。
可後來,孟若瑾卻抱着孩子,殷切把他湊到我面前,說:「這是咱們的皇兒,你瞧瞧,你好好瞧上一眼。」
我始終提不起興致。
孟若瑾眼睛泛紅,啞聲問:「你是不要他了嗎?」
是,你和皇兒,我都不要了。
-1-
我醒來的時候,密集的痛覺瞬間將生產的回憶勾了起來。
那是一場長達二十多個時辰的折磨。
隱約記得,一聲啼哭響起的同時,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下了。
如今甦醒,下意識覺得自己這蘊澤宮裏太過安靜。
沒有嬰兒哭啼,也沒有奶孃哄睡的動靜。
頭一道聲響竟是我婢女如月發出的。
她見我睜眼,哭得聲音都在顫抖:「娘娘,孩子不在了,陛下說娘娘身子虛弱,於是把孩子抱給貴妃撫養了,奴婢斗膽問他幾時把孩子送回來,可陛下卻說貴妃會將孩子視爲己出,讓娘娘你不必憂心,怎麼辦啊娘娘,怎麼把孩子要回來啊……」
我呆滯地聽着,雙目盯着頂上的金絲帳看了很久,後來覺得頭暈眼花,翻過身去,淡聲說:「聖意難違。」
如月擦乾眼淚,問:「可那是娘娘的兒子!」
「陛下說是誰的,便是誰的。」
說完這句話,一行熱淚從眼眶淌了下來。
孟若瑾,如今該是很滿意這局面的。
他曾經親口說過,誰誕下長子,後位就是誰的。
這句話出來時,後宮中人心裏門清,都知道後位已經沒有懸念了。
孟若瑾登基以來,各部接連把嬌花送進宮裏充盈後宮,可始終唯有貴妃獨得恩寵。
我懷上身孕的那晚,是因爲他喝醉了酒,將我錯認成貴妃,摟了過去。
說來我同孟若瑾數年夫妻,落得這樣生分,還真是惹人笑話。
-2-
孟若瑾十九歲時,我就嫁給了他。
在此之前,我已經陪伴了他五年。
也就是他自十四歲起,就同我形影不離
那會是他最狼狽潦倒的時候。
他原有個皇后做母親的。
可外戚作亂,皇后全族被滅,連帶着她自己也被賜了鶴頂紅。
其餘皇子趁孟若瑾治喪時,將一首逆詩塞進了他的書案上。
就這樣,孟若瑾被打個半死。
又被廢了身份,扔進冷宮。
他傷重而無人醫治,性命垂危。
我去求掌事太監。
掌事太監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笑了笑:「要救人,可以,不過得明日。」
至於今日,我走不了。
天亮後,我從掌事太監的住處走出來時,腳步虛浮踉蹌,滿身是傷。
原來折磨人的手段,可以繁多冗雜到那種地步。
我終於帶着太醫進了冷宮。
太醫給孟若瑾醫治完,猶豫着對我說道:「我也給你開幾副藥吧。」
這時,孟若瑾才意識到他聞到的血腥味,並不都是他自己身上發出來的。
無人時,他慢慢褪下了我的衣衫,凝視着我滿身的傷痕,說了句何苦。
何苦呢?
起初只是爲了皇后。
我本是皇后身邊的女官。
皇后臨終前,留下一封血書,囑我照看孟若瑾。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救回孟若瑾性命後,我也一直待在冷宮裏。
整整五年,我與孟若瑾相依爲命,共患難。
五年過去,逆詩案破。
孟若瑾被接出冷宮。
聖上給我和孟若瑾賜了婚。
婚旨下來時,我看見孟若瑾的眼裏是有失望的。
即使成了夫妻,孟若瑾始終沒有碰過我。
我知道他心有介懷。
於是從不主動邀寵。
後來孟若瑾登基,只將我這位髮妻封爲妃,賜封號「順」。
與他隔在冷宮外遙遙相望了五年的蘇萍兒,則封了貴妃。
先帝尚在時,蘇萍兒是太后的侄女,與孟若瑾自幼交好。
孟若瑾困在冷宮那幾年,蘇萍兒會通過牆上的小洞給他塞喫的。
在元宵佳節,還會與孟若瑾交換燈謎。
陰暗潮溼的冷宮,孟若瑾大多時候都是沉鬱冷漠的,唯獨在收到蘇萍兒的東西時,會淺淡地笑笑。
-3-
我在坐月子的時候,蘊澤宮依舊冷清。
只有衛嬪來過。
她嘲諷道∶「還以爲你能母憑子貴,結果顯貴到貴妃身上去了,如今那流水似的賀禮都堆在貴妃宮裏堆成小山了。」
我不爲所動。
衛嬪着急了:「偏沒見過你這樣窩囊的,貴妃要當皇后了你知不知道?」
原是來攛掇我去出頭搶回孩子,再把後宮攪得雞犬不寧,好讓貴妃封后的聖意告吹的。
可我沒這個能耐。
我現在連牀都下不了。
第二天,聖旨下來了,孟若瑾昭告天下萬民,貴妃蘇氏,誕育長子有功,着冊封爲皇后。
冊封禮就在皇子滿月的前夕舉行。
那天,宮裏的絲竹歌舞聲之盛大漫長,深深地穿透過了每道宮牆。
餘音掩蓋住了蘊澤宮裏的嚶嚶啼哭聲。
是如月,她悄悄偷出了皇長子,顫顫巍巍地抱給我看:「奴婢和那奶孃是同鄉,此番苦求了她,才趁着衆人都在封后大典上的時候抱了出來,娘娘快瞧,是您的孩子,您快多瞧一眼。」
我盯着那孩子的臉頰看。
竟滿月了。
出生一個月了,我這是頭一回瞧他。
我曾以爲,看見自己的親生孩子時心情該是激盪無比的。
可此刻,我心裏竟泛不起一絲波瀾。
襁褓中的嬰孩,也因離了熟悉的宮殿和奶孃,哭得很厲害。
「快抱回去吧,」我對如月說,「若被發現,那奶孃該遭殃了。」
如月不明白,疑惑道:「娘娘,您不再多看看嗎?這是您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孩子,難道就甘心這樣送回蘇氏懷中嗎?」
甘心如何?
不甘心又如何。
孟若瑾鐵了心要爲蘇萍兒的後位增加最堅實的籌碼。
這孩子無論是誰生的,最後都得認蘇氏作孃親。
由不得我做主。
如同我在掌事太監手中受盡凌虐的那晚一樣。
我對如月說:「聽話,他哭得厲害,送回去讓奶孃餵奶吧。」
-4-
孩子送回去不久,奶孃轉頭就向蘇萍兒告了密。
於是,蘇萍兒以意圖謀害皇長子爲由,命人抓瞭如月去受刑。
我聽到消息時,從牀上跌了下來。
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時,鑲金絲的墨色衣襬驟然出現在眼前。
孟若瑾開口時,是責怪的語氣:「朕說過,蘇氏會將皇長子視如己出的,你爲何還要命婢女去偷抱回來。」
我抓住他的衣襬,泣道:「把如月還給我,她只是思慮不周,絕無害人之心。」
孟若瑾把衣襬抽了出來,不悅道:「那孩子本就體弱,如今又受了風,你那婢女難辭其咎。」
我竭力爬起來,仰起頭懇求道:「把如月放回來,我來罰,我來罰好不好?」
孟若瑾冷淡的眼色終於出現了微微波瀾。
他不可置信道:「我同你說了半天孩子的事,你卻始終只記着婢女,不問問孩子如何嗎?」
「皇長子有陛下和皇后照拂,我無須多問,只求陛下對如月網開一面……」
孟若瑾不願意聽了,他拂袖而去:「此事不歸朕管,你去問皇后。」
-5-
我拖着殘軀,去了坤寧宮。
自蘇萍兒被冊封爲後,就遷居到那處了,離孟若瑾的養心殿是最近的。
「順妃,沒有通報您是不能進的!」
太監要攔我,卻在看見我滲滿紅血絲的雙眼後停下了動作。
我到院子時,又是一重關卡,將我攔住。
蘇萍兒抱着皇長子,站在不遠處的梨花樹下,捻着花瓣笑逗襁褓中的嬰孩。
她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跪了下來:「皇后娘娘,求您放過如月,從今往後她絕不會再犯!」
我聽見蘇萍兒笑了一聲。
蘇萍兒身邊的大宮女說:「順妃請回吧,皇后娘娘不得空呢。」
然後,她大聲斥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送順妃回去歇着。」
一聲令下之後,我是被人架走的。
宮人不忍,一出了坤寧宮就將我放下了。
我喘着粗氣,一步一步地走到如月受刑的尚方司。
後來,我在刑架上找到了如月。
那麼瘦弱的身軀,卻被一圈粗厚的繩綁着,繩上浸滿血跡。
她死了。
我重重地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6-
醒來的時候,太醫滿臉愁容地對我說:「娘娘本因難產傷了底子,這番又是元氣大傷,只怕日後再承寵,也很難再有身孕了。」
我本應傷心欲絕的。
可心裏卻空洞無比。
太醫說完後,顫巍地朝旁邊的孟若瑾磕了頭。
孟若瑾的臉色很沉重。
他上前來,坐到榻邊,說:「不過一個婢女,再挑些更機靈的來伺候你就是。」
我呆滯良久,反覆地說:「我只要如月。」
「順妃,」孟若瑾終於向我施捨了些憐憫,「你聽話些,日後朕便讓皇長子回來。」
我本懨懨無力,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高聲駁了他:「別給我,我不要他!」
孟若瑾瞳孔微睜,震驚地看着我。
他心裏也許在想,哪有這樣無情的母親。
可從生下來的那刻起,皇長子就被宣判不再是我的孩子了,不是嗎?
孟若瑾難得有示好之心,卻被我拂了面子,臉色愈發難看。
他抬手一揮,讓人把皇子抱來。
孟若瑾接過皇子之後,傾身向前,將他送到我枕頭,說:「順妃,瞧一眼你兒子。」
我聞到嬰孩身上獨帶的奶香氣時,側首看了一眼。
軟軟的一小團。
孩子被將養得不錯。
我沒什麼放不下心的。
孟若瑾見我絲毫沒有要把皇子抱過去的意願時,眼神驟然一沉。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可沒等孟若瑾回過神來,將皇子帶過來的宮婢說:「快到小殿下的滿月宴開始的時辰了,奴婢得先抱回去了,不然皇后娘娘要着急的。」
「帶他回去吧,」孟若瑾頓了頓,「別讓皇后知道這裏的事,明白嗎?」
聽到這裏,我忽然有股想笑出來的衝動。
大抵是在譏諷我自己。
-7-
我被攙扶着,去了孩子的滿月宴。
席間,孟若瑾給孩子取了名,「朕與皇后思量數日,最後給皇長子定下承川二字。」
在恭賀聲中,旁邊的衛嬪明知故問:「順妃,我記得你在孕中時,給孩子取的名字不是這個啊。」
我依舊一言不發。
衛嬪繼續說:「不過,只要順妃你也中意承川二字,倒也無妨了。」
談不上中意不中意的,我和在場所有人一樣,都是初次聽到皇長子的名字。
不過都不要緊了。
我如今體虛,只是坐上一會,就又覺得乏累了。
因我案上的點心一動不動,年幼的小郡主從邕王爺的懷中溜了出來,跑ẗŭ̀³到我跟前說:「順妃娘娘,你怎麼不喫東西啊。」
我輕聲說:「我不餓。」
小郡主卻說:「可是你的臉色都發青了,可見是餓了的。」
我笑了笑,從案上捻起一塊甜糕,掰開餵了郡主。
這邊的動靜應是驚動了孟若瑾那邊。
我轉頭時,看見他的眼神正定定地看着這邊。
忽然,孟若瑾開口召小郡主過去。
郡主立刻小跑了過去。
她五六歲的光景,很是活潑,誰也不怕,還湊到蘇萍兒那去戳承川的臉蛋。
小郡主突地咯咯地笑起來:「好巧啊,小弟弟的臉頰上有梨渦,順妃娘娘的臉上也有。」
單單一句話,宴上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甚至有人在面面相覷。
能在這裏出現的皇室貴胄,多少都知道承川的來歷的。
邕王爺趕緊喚小郡主回來:「你這妮子越發沒禮數了,怎敢叨擾了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快到本王這兒來,這樣沒規矩,非罰你不可。」
孟若瑾垂斂着眼皮,神情疏離地說:「郡主年幼,無須苛責。」
而蘇萍兒的臉色更是冷冰冰的,顯然不悅。
我知道這裏不大容得我了。
只簡單告辭,就回了蘊澤宮。
纔回到宮裏,整個人便疲乏得癱軟在榻上了。
我懨懨地躺着,心裏厭極了這孱弱的身軀。
沒多久,宮人來稟說孟若瑾來了,就在殿外站着。
我閉上眼睛,只當自己睡過去了。
即使後來聽到牀邊有人坐上來的動靜,也始終沒有睜開眼。
恍惚間,我察覺到有人輕按了按我的臉頰。
似是梨渦處。
待在冷宮時,孟若瑾常喜歡這樣對待我。
可我如今只覺得寒慄。
-8-
孟若瑾給我派來了一個新的婢女,叫阿諾。
阿諾和如月長得很像。
孟若瑾自以爲是好心。
豈不知我每瞧上阿諾一眼,就會想起如月受刑而死的慘狀。
我整夜地睡不着。
墊在身下的褥子也在不停地更換。
每張被拿走時,上面都浸了血。
我的產後病是愈發嚴重了。
有時會痛到失去知覺。
可唯有失去知覺的時候,我才能嚐到一絲鬆快。
這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我很快便連憂懼生死的力氣都沒有了,總是控制不住地昏睡過去。
甦醒的時候,我會囑咐阿諾,讓她告訴太醫在我的病情上不必對養心殿的那位多言。
我不想看到孟若瑾再來了。
即使孟若瑾本就不願來。
只是怕落得個薄情寡恩的名號。
-9-
我在病中,不太記得時日過去了多久。
只是耳朵曾聽到皇長子百日宴、半歲之類的字眼。
恍惚間會想,都長這麼大了。
後來,天氣熱起來,小諾就扶我到蘊澤宮的亭子裏坐下,吹些微風。
孟若瑾來了。
還帶着承川。
我看見承川時,他果真長大了許多。
大概有七八個月了。
孟若瑾竟把承川抱到我跟前,面露殷切:「順妃,你抱抱他,如今高了,也重了。」
是重了。
孩子交到我懷裏時,臂彎猛然一沉。
我低頭瞧了瞧,說:「皇后把他養得真好。」
不知爲何,明明是事實,由我口中說出,卻讓孟若瑾的臉色變得有些僵硬。
我朝孟若瑾身邊的宮女看了一眼,示意她來抱走承川:「我力氣小,當心摔了他。」
孟若瑾沒有讓宮女接過承川,而是伸手自己ẗųₒ抱了過來,然後,他對着咿呀作語的承川指了指我∶「川兒,這是你母親。」
承川鸚鵡學舌地開口:「母——親。」
他是喊了出來,但眼神卻沒再看我,而是滋溜地轉來轉去,應是在找蘇萍兒。
孟若瑾一直在留意我的神色。
可我沒什麼好傷心的。
「順妃,」孟若瑾溫柔地說,「若朕把承川送回來,你——」
我微微笑着駁了孟若瑾:「孩子是最認生的,猝然讓他換了環境,怕是要哭病過去,可不值當。」
孟若瑾的臉色驟然一緊,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似是不相信,怎會有母親把親生兒子往外推呢。
可我確實,早就無力去撫養一個皇子了。
失望和不解在孟若瑾的眼睛裏交疊,最後渙散成了血絲,他啞着聲問我:「順妃,你是不要兒子了嗎?」
陛下,果真是我不要嗎?
而不是從頭到尾,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若我今日應了,蘇萍兒該把我這蘊澤宮給掀翻了過去。
我果然沒料錯,孟若瑾還在等待我口中的答案時,蘇萍兒貿然闖了進來。
她滿眼焦急,直奔承川而去。
蘇萍兒把承川緊緊抱在懷裏的時候,充滿敵意地看着我:「順妃,你要幹什麼?」
我搖搖頭,說:「娘娘來了就好,剛纔小殿下一直找娘娘呢。」
我說得平靜,似乎承川於我而言,不過僅僅是別人家的孩子而已。
蘇萍兒聽着,竟怔愣了一下。
她似乎也覺得不可置信,我竟不跟她搶孩子的。
即使我已經讓無可讓,蘇萍兒仍敵意滿滿:「順妃當心把病氣過到孩子身上。」
我盯着蘇萍兒,一字一頓地說:「若說會過病氣,早在我生下他的時候,該過的也已經過了。」
「住口!」蘇萍兒慍怒道,「承川如今已被記嫡出皇子,豈容你對他的出生說三道四的。」
孟若瑾緩聲喚了一句:「皇后。」
面對蘇萍兒,孟若瑾始終是溫柔的,即使見到蘇萍兒咄咄逼人,也依舊縱着,只出言制止了一下。
-10-
「陛下說得對,臣妾身爲皇后,不該與順妃計較,」蘇萍兒抱着承川,與我擦身而過時,又添上一句,「畢竟順妃早年間受了委屈,連個閹人都敢糟踐了。」
我身子驟然一緊。
那段記憶已經埋沉心裏很久了。
我以爲自己已經可以不在意。
但被人赤裸裸地挖出來的這刻,心頭似乎有隻小獸,在彷徨無助地撞來撞去。
我突然不想忍讓了,朝蘇萍兒笑了一聲:「娘娘嫌我是個髒骨頭嗎?可娘娘正摟着的承川,身子裏流的可是我的血。」
孟若瑾忽然喝住我:「順妃你閉嘴!」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凌厲。
我看向他時,對上的目光無比冰冷。
孟若瑾是真惱了我。
惱我口無遮攔。
畢竟此事說出來,於他面上無光。
原來,同我猜測的一般,孟若瑾確實對此事耿耿於懷。
可是陛下,不,我應該問一問當年身爲廢皇子的你,我除了忍下那份侮辱,還能拿什麼換回你的性命?
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無論從孟若瑾口中聽到什麼答案,都於我沒有意義了。
我頓在原地時,孟若瑾帶走了蘇萍兒母子。
這蘊澤宮,又恢復了靜寂和空蕩。
可是,爲何安靜到連太醫也不來了。
我不服藥,夜裏會疼得合不上眼睛。
阿諾着急了,在想辦法怎麼把太醫求過來。
我卻攔住了她,搖頭道:「別爲了我,把自己搭進去了。」
如月是這樣,再往前推,我亦是。
阿諾不能再步我們後塵了。
可是,阿諾還是爲我找來了藥。
看見那些藥時,我呼吸一緊,立刻Ṫṻ⁽去扒她衣裳。
卻發現阿諾的胴體完好無瑕。
阿諾把衣裳穿好,滿臉疑惑地看着我:「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渾身驟然一鬆。
阿諾忙說:「我沒被誰打呢,這藥不是宮裏的,是外頭送來的,所以宮裏不會知道。」
外頭?
我盯着那些藥,眼裏突然有了神采。
-11-
承川的週歲宴前夕,就是如月的忌辰。
那天夜裏,風吹雨打的,把窗子拍得砰砰作響。
阿諾過來檢查窗扇有無合緊時,卻發現我呆坐在榻上,木然地盯着映在窗上的雨夜一角。
阿諾過來問:「娘娘,怎麼了?」
我捂着心口,猝然指向外面說,驚恐地說:「如月,如月回來了,我看見她了。」
阿諾連忙安慰我:「不會的娘娘,您多心了,姐姐已經往生極樂了。」
可我猛地掀開被子,慌亂地向外跑去。
涼風裹挾着雨水,一併潑在身上,是刺骨的冷。
赤腳踩上尖銳的石子時,皮膚傳來皸裂的痛。
可我始終沒有停下。
不要停。
-12-
雨夜涼氣重,孟若瑾召了太醫來診治頭疼。
後來隨口問了句:「許久沒有太醫來稟報過順妃病情了,她如何了?」
太醫一怔:「早在數月前,太醫院就收到指令,要撤去蘊澤宮的請脈……」
孟若瑾驟然把手旁的藥碗重重地拂了下去,碎開一地。
帝王盛怒道:「爲何要撤?她身子不是一向不好嗎?」
太醫顫巍地叩頭道:「是,順妃產後身子一直沒調理過來,早已拖成重症,怕……怕也無力迴天。」
孟若瑾厲聲道:「此前就已經這樣,爲何朕一概不知?」
太醫說:「是順妃,順妃說不必來回稟聖上的。」
孟若瑾立即起身,徑直踩過碎片,他現在要去一趟蘊澤宮。
宮人過來攔:「陛下,明早再去吧,外頭正是大雨滂沱——」
忽然,一聲哀求穿透養心殿厚重的門:「陛下,蘊澤宮出事了。」
推開門,見是被淋成落湯雞的阿諾。
她不顧狼狽,哭着說順妃忽然受驚跑出蘊澤宮,已然不見了。
阿諾還懇切道:「順妃體弱,之前又尋不來太醫,已然病入膏肓,今朝淋雨受寒,怕已奄奄一息,還請陛下遣人去找找。」
尋不來太醫……
病入膏肓……
每一個字都似長了尖兒,剌剌地往孟若瑾心裏鑽鑿。
又是找不來太醫嗎?
和當年一模一樣。
那段被孟若瑾視爲恥辱,不願啓齒也不願回憶的冷宮日子忽地被勾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瀕死之際,也是無太醫敢接手。
是母親身邊的女官,如今的順妃,去求來的。
孟若瑾盯着雨幕,威嚴的眼神忽地失了神,變得空洞無措。
倏然,帝王不顧阻攔,衝出了雨幕。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高臺上找到了順妃。
她衣物單薄,身上的雨水和鮮血摻在一起,觸目驚心。
高臺的另一邊,是汩汩的河流。
孟若瑾呼吸一緊,想去接順妃下來,可眼見着她的身子又往外懸出了些,心驚膽戰地停下腳步:「順妃,你țű̂⁷幹什麼?」
順妃卻顫抖地說:「如月,我看見如月了,她來找我了,她怨我。」
孟若瑾近乎嘶吼道:「那婢女的死與你何干?分明是蘇氏下的行刑令。」
順妃呢喃地說:「蘇氏,蘇……」
孟若瑾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聲音輕顫:「朕立你爲後,也把承川送回來,無論是後位還是子嗣,通通是你的,只要你肯下來。」
順妃竟笑了,她說:「我不要。」
她頓了頓,「你,孩子,後位我都不要,我不要再被你們困住了。」
孟若瑾說:「朕沒有要困住你。」
順妃直勾勾地看着孟若瑾,眼神似乎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孝德皇后,」順妃突然開口,提起了孟若瑾的生母,「我原以爲那封遺書困住的只是我在冷宮的五年,其實困住的是我的一生。」
話音剛落,她在大雨滂沱中,笑着往後仰。
高牆上ṱů⁸,唯剩孟若瑾撕心裂肺的挽留。
清醒過來已經爲時已晚那一刻,口中鮮血湧出,卻又被雨水迅速地衝淡衝散。
什麼也沒留下。
後記·阿諾
順妃死後,我被調去了養心殿,侍奉陛下。
似乎看見我,就能留下順妃還存在的痕跡。
陛下查出,是蘇萍兒下令撤走了蘊澤宮的太醫。
不僅如此,我還細細地和他說,順妃娘娘是如何在如月忌辰那夜被鬼魂之像嚇到神志不清的。
於是一併牽連出蘇萍兒事先安排人去蘊澤宮裝神弄鬼的手筆。
事發時,蘇萍兒褪去華衣鳳冠,一身素裝,跪在養心殿外,整整兩日兩夜不進水米。
後來暈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陛下從養心殿出來了,把蘇萍兒抱了回去。
我想,他到底不會再重罰她了。
可我看不透陛下的心思。
說他縱容無度,可我又親眼看見他掐着蘇萍兒的下巴說:「承川將來是要繼承大統的,絕不能有一位被廢的母親。」
蘇萍兒用力地點了點頭,攀扯着陛下的衣袂,啜泣地承諾從今往後不會再生妒心。
對了,蘇萍兒暈倒的時候,還被診出了喜脈。
蘇萍兒終於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頓時,中宮都快被來往恭賀的人給踏平門檻了。
眼見着中宮之位愈發穩固,她腹中胎兒卻猝不及防地流掉了,化作一灘血跡。
蘇萍兒傷心欲絕。
養心殿這邊卻是反應平平,甚至有些冷淡。
因爲流掉那孩子,就是陛下的意思。
藥還是我送過去的。
蘇萍兒小產之後,懷疑過所有同她往來過的宮嬪,唯獨沒有懷疑過送藥過去的我。
後來,陛下溫柔地安撫她:「皇后,承川便是你唯一的指望了,你要一如既往地待他好。」
可惜,蘇萍兒沒有聽出藏在背後的那層意味。
倒是把唯一的指望聽了進去。
同從前一樣,她牢牢地抓住了這位皇長子,精心撫養着。
皇長子承川,在自己的十歲生辰這日,被正式冊爲儲君。
承川殿下被賜予太子寶印時,陛下看着他說:「不知你娘樂不樂意你當太子。」
承川殿下微笑道:「兒臣能爲父皇分憂,母后自然歡喜。」
陛下搖了搖頭,輕聲說:「朕說的不是皇后,是你的生母。」
承川殿下怔了。
他從前聽過些風聲,說那位早逝的順妃纔是自己生母,只是一直以爲是謠言,沒想到會從陛下口中親耳聽到。
承川殿下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陛下沉聲道:「只是同你話家常,你何須緊張。」
接着,陛下向我使了眼色,讓我把承川殿下帶出去:「阿諾,領太子去宗祠,朕隨後就到。」
在跟我走的路上,承川忍不住問我:「姑姑,父皇剛纔所言當真?」
我微微笑了笑。
何止這些是真的。
日後我還會和你講些故事,比如撤太醫,弄鬼神……
即使承川殿下把我的話告訴陛下也無妨。
陛下將我放在養心殿數年,不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嗎?
承川殿下,咱們慢慢來吧。
對了,承川殿下生辰之後,跟着的便是順妃的忌辰。
說起順妃忌辰,我便想起一件事,已經藏在心底近十年了。
那是順妃墜河身亡後的第一年,我撞見了牽着小郡主進宮的邕王爺。
小郡主問邕王爺:「爹爹,承川弟弟的生辰宴不是還沒到時候你?怎麼現在就要進宮了?」
邕王爺說:「今日是順妃忌辰,陛下罷朝,我進來瞧瞧是怎麼回事。」
「順妃?」小郡主問,「就是那個在承川弟弟滿月宴上,你讓我去逗她開心的順妃娘娘?」
邕王爺緘默片刻,點頭說是。
小郡主笑了:「不僅如此,爹爹你還教我去皇后娘娘面前,說小梨渦的事呢。」
邕王爺忙豎起手指,示意小郡主噤聲,道:「不許瞎說。」
這些都是我原先不知道的。
我原先只知道,在蘇萍兒撤走太醫,順妃日夜被疼痛折磨的時候,我得來的那些藥,也是邕王爺給的。
所以我才說,是宮外來的。
順妃沒有追問我是誰。
我想她也知道。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邕王爺,可是孝德皇后曾經煞費苦心爲她覓的佳婿。
當年順妃還是女官時,因孝德皇后一封血書,就毅然入了冷宮,人人都說她蠢。
可聽聞孝德皇后倒臺前,對順妃是真心愛護的。
早早地賜了順妃女官的名位,等她到了年紀,又向先帝開口,爲她求一個王妃的尊榮。
諸位適齡皇子中,孝德皇后覺得邕王爺最好。
先帝當時是不大樂意的,嫌棄順妃出身不高,他早已看中丞相家的女兒,要她做邕王妃。
可在孝德皇后的哀求下,先帝還是改了主意,決定聽皇后的。
就在婚旨將下時,孝德皇后的孃家便出事了。
連帶着孝德皇后的下場也不堪。
這次指婚自然不了了之。
所以,在順妃進冷宮陪伴廢皇子之後,先帝就立即令邕王爺娶了宰相家的女兒。
邕王爺成婚五年後,王妃終於誕下郡主。
那時陛下剛從冷宮被放出來。
所以郡主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承川殿下方纔出生。
由於承川殿下的生辰和順妃的忌辰捱得近,所以他的生辰,再也沒像滿月宴那樣大辦過了。
至於順妃的忌辰,我也只是給她過了第一年而已。
那年我給順妃放河燈時,在岸邊見到了邕王爺。
邕王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宮裏那條河,岸邊本是拴着船的,一個雨夜裏,或是雨勢太大,又或是別的緣故,總之那些船盡數被沖走,飄散在河面上,以至於發現有人落水,也無法及時捕救,只能眼睜睜地等着新船被運來,可過了這麼久,哪裏還能找着。
我問邕王爺,那落水之人豈不是很淒涼。
邕王爺只說,在老船裏躲上一夜雨,等天亮了,也就同船一塊運走了。
我如夢初醒。
可順妃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又爲何作出被鬼魂驚嚇而逃的行徑?
忽然間,我想起了順水推舟這四個字。
蘇萍兒安排了一出還魂,順妃也沒有浪費掉這段戲,索性瘋癲尋死去了。
從那一刻起,陛下便真的相信,她是被逼Ţųₛ至絕路了。
這些事,順妃通通沒有和我提起過。
我只看見她被鬼魂纏身,然後墜河贖罪。
然後我將鬼魂一事一五一十地講給陛下聽。
逼得他查出了蘇萍兒。
想到這裏,我渾身戰慄了一下。
娘娘,你是將這一步也算進去了嗎?
否則,爲何要等我過去關窗時才發作「癔症」?
何況,我記得天黑時我已經將所有窗子都合上了的。
後來,我慢慢地笑了一聲。
我和順妃配合得……還不賴。
其實我伺候娘娘的時日只有短短幾個月而已,說不上默契。
因爲時日短,所以我沒有目睹她受過的冷落,也無法想象那份奪子之痛。
我會全心待她,是因爲如月。
都說我和如月長得像,鮮少人知道我們是親姊妹。
如月待在順妃身邊好幾年了。
如月被蘇萍兒關進尚方司受刑那日,也是未出月子的順妃拖着殘軀爲她奔走求情。
孱弱的順妃被蘇萍兒宮裏的人趕出去時,我以爲她也要死在這一日了。
得罪了中宮,總歸是死路一條。
可我沒想到,順妃會拋下她的丈夫和孩子,跑了。
跑吧,跑快些,不要停。
後記·承川
這年我十五歲,朝堂鉅變。
因蘇氏一族犯了大錯,如今面臨着舉族流放的境地。
父皇在揮筆下旨的時候, 我就在一旁。
他對我說,不會廢黜皇后蘇氏。
可此刻, 皇后正跪在殿外,重重地磕頭,聲聲哀求。
既是求父皇, 也是求我,求我爲她進言。
聲聲淒厲,我卻始終一言不發,後來垂下眼皮,竭力在父皇前掩飾着痛苦。
後來, 外面的哭泣聲止了。
而我也終於開了口, 我問他:「父皇, 若重來一次, 您還會將我抱給蘇氏撫養嗎?」
父皇手中的筆重重一頓, 他抬起頭來,面容深沉道:「朕爲你選了一位出身高貴的母親, 今日之前,蘇家已顯赫多年,你不喜歡嗎?」
他頓了頓, 「承川,你是生下來就被寄予厚望ţůⁱ的。」
我平時總是乖順的, 今日或是受了刺激, 竟苦笑了出來:「父皇,您的厚望卻讓兒臣當下痛苦不堪啊。」
笑着, 竟哭了出來。
這些年,我早從阿諾姑姑那裏知道了當年發生的所有事情。
養我之人, 亦是仇人。
我恨蘇氏,可仇恨之餘, 卻也覺得悲涼。
回過神來的時候, 父皇仍凝視着我, 然而銳利的眼神已變得冷寥。
我從養心殿出去時, 聽到了身後被壓低了的泣聲。
後來, 阿諾姑姑陪我出宮散心。
我和阿諾姑姑提起生母, 說:「我出生後,她是不是隻抱過我一回?」
阿諾姑姑溫聲道:「並非娘娘有心疏遠, 實在是體弱無力, 你也別怪她。」
我一怔:「姑姑哪裏聽出責怪的意思了。」
阿諾姑姑沒有回答我,她站在原地, 眼睛直直地看着剛纔擦身而過的一位婦人。
「姑姑在瞧什麼?」
她說:「那位Ṱũ̂₊夫人的背影和娘娘的背影還真像。」
我說:「我從未見過,倒認不出什麼。」
阿諾竟輕聲喚了一句:「娘娘。」
可那身影連要停頓的意思也沒有,漸行漸遠。
阿諾姑姑糊塗了, 怎可對着活人叫過世之人的名諱。
我嗔怪她:「既沒有停, 那就定然不是,況且,怎可能會停嗎?」
阿諾姑姑卻微微笑了笑, 說:「對,沒有停下來,太好了。」
(完)
作者:西紅柿炒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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