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紅霞

入目的紅,像極了出嫁那天的漫天紅霞。
我笑着等南國最俊朗的少將軍來接我回家。
是回南國,回我的故國。
「安貴妃,醒一醒,奴婢這就去請陛下。」
婢女青蓮在我身邊輕聲喚道。
我知道青蓮是騙我的,卻仍順着她說:「去吧,青蓮,快去吧。」
我心裏清楚,狄榮早已下令,等我生下孩子,就將我勒死,還要把我的屍骨懸掛在城牆上,以此震懾南國的將士,羞辱我。
可我偏不如他的願,一把火,將自己化成了灰燼。

-1-
等青蓮跑出去後,我緩了片刻,便使出渾身力氣,撕扯下牀幔,踢翻蠟臺。
玻璃罩瞬間碎了一地,燭火點燃牀幔,火舌迅速吞沒牀榻。
紅紅的火焰燒焦了我的頭髮、汗毛和皮膚,可我卻覺得身體暖暖的。
我死死抓着牀板,隨後輕飄飄地升了空,化成一縷黑煙,離開了這個冰冷血腥的地方。
這把火,將我在韃靼這片北國的一切都燒成了灰燼,連帶我,也成了一具焦屍。
我死後,魂魄並未下黃泉碧落,而是一直飄蕩着。
我看到營帳的西方,一道火光沖天而起,風助火勢,迅速蔓延,吞噬了許多營帳。
韃靼士兵大多在營帳內酣睡,一時哀號聲一片。
而另一些人則鬧哄哄地開始救火。
狄榮站在廢墟前,旁邊依偎着一個穿着紅裙的軍姬。
軍姬躲在狄榮懷裏,眼眸如水,目含春情,整個人透着嫵媚柔情。
她懂事地問狄榮:「要不要看看安貴妃?畢竟她還懷着……」
狄榮瞳孔微縮,怒視軍姬,嚇得那女人跪下來以頭搶地。
「她真是癡心妄想,我們韃靼怎麼能有一個流着南國血脈的孩子?那不是自甘下賤嗎?」
軍姬額頭流血被帶下去。
這時,青蓮在外面吵着要見狄榮,狄榮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直接命人給她傳達口諭,語氣冷冷地說:「想想我們韃靼戰死的將士們,爲安撫軍心,還是不要見了。」

-2-
我本是南國送給韃靼的貢品。
成王敗寇,韃靼強大,南國式微。
皇上看着南國的城池被攻破,失去了最後反抗的骨氣,接受了韃靼提出的不平等合約。
韃靼發難點名要公主去和親,原本輪不到我。
那時皇爺爺病逝,皇叔繼承皇位,我父王帶兵逼宮,被亂箭刺死,我們一家四十八口獲罪成了階下囚。
姨娘們一個個相繼死去,最後只剩下我和母妃ŧū¹。
皇叔下旨,讓母妃和我之間只能從府裏走出一個人,母妃用自刎做了選擇,而我被關進掖庭。
在掖庭的日子裏,我一直時斷時續地發着高燒,每一天都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但只要閉眼想死,就會想起母妃自刎前,姨娘們絕望不甘的神色,彷彿死是最大逆不道的事。
那時我才明白,昔日郡主成了階下囚,也不過是一塊泥土,任人揉扁捏圓。
南國雖然戰敗,可皇叔卻依然做着兒皇帝。
他不捨公主去塞北苦寒之地受苦,於是我得了恩賜,罪奴之身從掖庭走出來,成了公主,前往韃靼和親。

-3-
踏上和親之路後,我才知道,父王並非千古罪人,他發現皇叔勾結韃靼人。
知道宮變真相的人,皆願拼死護我。
而護送和親隊伍的,正是親自絞殺父王的周子瑜將軍。
周家世代武將,爲守護南國血灑疆場,到了周子瑜這裏,卻成了割地的窩囊將軍。
就是這個窩囊將軍,把我親自送到韃靼,還特意給我安排了一個婢女,秋水。
在韃靼的每一天,我和秋水都在討好狄榮、公主,甚至是婢女。
成親那晚,我看着紅燭燃盡,到了二更,狄榮酒醒後發起狠來。
劇烈的疼痛瞬間將我撕扯成兩半,靈魂都在哭泣。
我拼命咬着脣,不讓自己發出羞恥的聲音,心裏默默禱告着快點結束。
他如同年輕不經撩撥的少年,幾近瘋狂地撲在我身上。
我在劇烈的晃動裏,平靜地看着桌上的燭火。
結束後,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女人,你是我的女人。」
情迷意亂間,他緊緊摟抱着我,我竟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該忘記,若不是狄榮,我還是南國的郡主慕容黎,會過得很幸福,有着父慈母愛、兄友弟恭的生活,享受着綾羅綢緞、美酒佳餚。
我翻身在上,忍着最初的不適,掰着手指問他:「那我是第幾個?」
他眼神微變,嘴角上翹,居然笑着把一根手指彎曲,問道:「你問的是南國的女人?」
「都算上呢?」
他回答道。
「第一個!」
他回答道。
最後,我連一根手指都懶得動了,昏昏沉沉睡到破曉。
我起身對軒榭外低語:「青蓮,能不能幫我準備熱水,我想洗一洗。」
我有自知之明,青蓮並不喜歡我。
可當她見我身上佈滿青紅痕跡,走路踉踉蹌蹌時,雖又氣又不情願,但還是攙扶着我下牀,幫我洗了澡。

-4-
那段日子,我白日裏學習韃靼的文化,晚上要伺候狄榮。
他夜夜宿在我身邊,在外人眼裏,我是纏人的妖精。
狄榮對南國的文化很有興趣,喜歡聽我講詩詞歌賦、市井人情,還喜歡問我:「什麼是聖人言,何人可稱爲聖人?」
他說:「南國有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工藝,最暖和的太陽,南國的聖人告訴你們知禮義,爲什麼同樣是人,我們的冬天會凍死人,我們的土地會餓死人,我們的聖人卻讓我們和天抗,和南國搶!」
更多的時候,是我給他讀書。
下人卻在背後罵我「妖女」「狐狸精」。
我們南國女人確實百媚千嬌,有着韃靼女人身上沒有的小意柔情,就好比南國的周小將軍,也生得粉面書生,不像狄榮魁梧寬闊,幾乎要把整張牀都佔滿。
我偎在狄榮懷裏,手指卷着他的一縷頭髮,然後纏着自己的頭髮束在一起。
「你在做什麼?」他問道。
「妾想和君成爲結髮夫妻,恩愛不移。」我回答。
「你別以爲取悅了本王就可以肆意妄爲了,你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他說完,對上我盈盈欲滴的淚眼,翻身離開。
這些都是南國的習俗,秋水都勸我:「公主要學會入鄉隨俗。」
後來,狄榮把秋水給我還回來了。

-5-
第二天破曉醒來後,負責洗漱的婢女候在門外,宮裏的嬤嬤一板一眼地訓誡秋水。
我端坐着,眼睛瞥着嬤嬤。
我揹負着亡國之恥,步步身陷死局,卻一次次努力活下去。
我像只狗,搖着尾巴向主人示好,惹得狄榮寵我,流水一樣的賞賜送到我的住處。每天深夜,都有其他妃子的寢宮的宮女偷偷拜見我,然後又帶着珠寶離開。
三年時間很短,卻能改變很多事情。
整整三年,狄榮已經把陰險兇殘的老韃靼王取代,現在自詡草原狼王。
而我陪在他身邊,每日都在謀劃如何回南國,每日同寢後都服下坐胎藥。
成親這三年裏,牀笫之事一直是他纏着我,讓我膽戰心驚,鬢亂四肢柔。
我懷了身孕後一直迴避,可現下,卻學着後宮爭寵的姬妾主動攀上他的腰肢。他眼睛裏閃爍着兩團火焰,聲音低啞:「阿黎今日是有求於我?」
「陛下……」
「你先別說出口,聽我說。只要你生下孩子,好好伺候,朕會讓你做個貴妃。」他四仰八叉地坐在那裏,然後把我拉進他的腿上,手從衣襟伸進去揉捏,他手上帶着老繭,粗糙的觸感,讓我還是忍不住戰慄起來。
我心在酷夏,卻遍體生寒。
兩國即將交戰,狄榮日夜巡查營房。
這一路上,我能感受到韃靼士兵對我的嘲諷,這支軍隊不費一兵一卒就嚇得皇兄割讓五座城池,進獻貢品無數,還送來了美女。
有人和狄榮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狄榮把我帶在身邊,看着柔弱如菟絲花的我,說道:「朕說過了,這是朕的女人,她還懷着朕的孩子。」
我輕笑,起身上前,衣衫落地,看着狄榮深邃的眼眸,輕咬他的脣,沿着他的耳廓,呼吸深沉又灼熱。
他起了情慾的眸光漸漸迷離:「你怎麼敢?」
我翻身而上:「問過御醫了……小心些無妨。」
「阿黎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閒言碎語?」
「沒……沒有。」
他慢慢俯身,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阿黎,你一點都不會撒謊。你是我的人,就要對我坦誠。我們是共過生死的夫妻。」
我救過他,他也救過我。
但我們卻不是夫妻。

-6-
來韃靼四月有餘,狄榮給過我幾次警告。
第一次,入冬前夕,圍場狩獵,狄榮表現極好,嫺熟的箭術,箭馬如飛,加之其粗碩的身形,猶如這圍場上的猛虎,英姿勃發。
全場的貴女千金,無一不爲他喝彩,我看得出來,仰慕他的姑娘極多。
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韃靼姑娘叫賽雅,她騎馬射箭,利劍擦着我的衣裙插在地上,還張揚地說:「阿布幹,你娶了個花瓶,中看不中用的。」
我一動不動,青蓮過來時,見我的臉微微漲紅,這個善良的姑娘安慰我:「在南國不像草原的孩子是生在馬背上的,三歲就會騎馬。」
我的騎射是南國貴族的六藝,北國的騎馬是生存技能,怎能相較量。
我淡定地說:「中不中用,要比試過才知道。偷襲贏也不光彩。」
衆人興致高昂,像觀看鬥雞一樣,死死盯着我們,打趣地說:「不是說南國人都是軟骨頭嗎?眼前這個倒是有幾分血性。」
嘴上說出去了,心裏反倒輕鬆了,我決定和她騎馬比試一番。
狄榮也饒有興趣地觀望。
賽雅和我翻身上馬,賽雅揚鞭抽打馬屁股,說道:「你們南國女人根本配不上我們草原的狼。」
狄榮是草Ṱü⁰原的英雄,卻是我的仇人。
他在草原上那狂野不羈的樣子,是我做郡主時的模樣。
韃靼的男女,對感情向來直白,喜歡就直白表達,半點也不會遮掩。
我面不改色地應下,可馬卻欺負我,它悠閒地在原地甩馬尾巴。
我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狠狠刺進馬屁股,馬喫痛瘋了一般往前衝,竟然在最後關頭超過賽雅。
可馬卻發了瘋停不下來,我雙手緊緊拉緊繩子,甚至勒進皮肉裏,面上卻沉靜不慌,準備和馬一起痛痛快快地死。
我想起南國死去的千萬將士,想到了母妃自刎前,說過的話:「阿黎活下去。」
而周子瑜,在送我和親的路上,也曾忍不住攔在馬車前。
語氣含着掩不住的悲哀:「阿黎,我去北地禦敵,不是爲了讓你去和親的。走,我帶你走。」
「周子瑜,國恨家仇,我們能走到哪裏?」
父王,我長大了,再也不會逃避了。
等我微笑着合眸時,沒有預想中的疼痛,陡然跌進一個寬厚的懷抱。
是狄榮,他把馬腿砍斷後,飛身接住滾落馬背的我。

-7-
回到營帳,我手掌心血肉模糊,屁股和大腿內側也都蹭破了皮。
狄榮親自幫我上藥。
後來營帳內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抬起我的下頜,皺眉憤怒低吼:「方纔你不要命了?」
我堪堪回了神,低聲抽泣着:「妾怕死,可妾相信王爺,您會救妾。」
狄榮Ṭū¹手指摩挲我的脣:「世人都說甜言蜜語是致命毒藥,看來不假。」
他聲音裏並不像平時那樣冷漠,好像也很享受這樣的時刻。
不過他很快就會清醒過來,牀上的話有幾句能當真呢?
他這樣的王者,更不會沉迷。
自從營帳回去後,我一直病懨懨的。
秋水每日唸唸有詞:「奴婢秋水求菩薩保佑主子,長長久久,歲歲歡愉。」
狄榮曉得我們南國人篤信佛祖,他帶我去城外的千年古剎焚香拜佛。
原打算用過齋飯便啓程返回,可誰知țúₚ天公不作美,剛剛踏出寺門,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便降了下來,阻斷了衆人下山的道路。
暮色落下之後,暴雪仍未停歇,衆多香客被迫留宿山中。
夜裏,且多是達官貴人,故而大部分人只能分坐於大殿之中取暖過夜,炭火和棉被都是緊着大殿。
我本就畏寒,躺下後又起來枯坐着,望着熟睡的狄榮。
我恍恍惚惚想着另外一個人,那細碎的雪落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
趁着風雪夜裏行刺的是老君王的心腹,可惜他一刀砍過來,因我坐在牀外側,偏了方向,生生砍在我肩胛骨上。
狄榮是練武之人,瞬間騰空反擊,刺客被就地殺死。

-8-
啓程回去後,狄榮對我多有照顧。
就連飯菜的口味都換了。
酸甜的味道很可口,我喫得比平日多。
狄榮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他語氣中帶着商量的口吻:「阿黎,你多喫點,等養好了身體,我教你陌上騎馬,挽弓射箭,纔算痛快。」
我開心地點頭:「那妾一定多喫些。」
「今日的飯菜是南國的味道嗎?」
「是,妾喫出來了。」這話說完我眼裏有些溼潤。
狄榮目光深邃:「阿黎,你不要再想家了,這裏就是你的家。」
瞧,多麼好的男兒,只要他想,就會事事溫柔體貼。
換作誰看了,都覺得狄榮對我很好,隔着國恨家仇,也能如此親近。
我再不近人情,就顯得不知好歹了。
我抿着嘴:「妾知道夫君就是妾的天。」
說完這話,再也壓不住胃裏的翻滾,轉身就把剛喫下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我月信一直不準時,當時已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狄榮召了巫醫,巫醫和狄榮用他們的語言交流,我自然聽不懂。
觀他面色沉靜如水,看不透是喜是怒,而青蓮臉色瞬間蒼白,所以我心裏已經肯定了自己猜對了。
抬眸問狄榮:「妾得了什麼病?」
狄榮對我微微搖頭,面無表情道:「不是病。」
他也很意外,有片刻失神。
「什麼?」
「妾說,您在想什麼?」
「是在想政事。」他張嘴敷衍着我。
我是南國人,也聽人和狄榮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心裏其實並不想讓我生下孩子。

-9-
自此後狄榮就宿在別處,直到宮宴上我誤食了墮胎藥。
韃靼宮中舉辦家宴,爲韃靼王的胞弟狄明渠接風洗塵。
狄明渠掌管着韃靼幾乎全部的商運。
宴席之上,太子狄奕的王妃安氏,不停地向王叔他們夫妻示好,安氏安排歌姬跳舞助興,絲竹奏樂聲響起,衆人推杯換盞,敬來敬去。
我覺得口渴難耐,端起狄榮面前的酒杯兀自飲下一杯酒,只覺得胸口一片火辣,這酒也太烈了,喝着嗆口不宜多飲。
可賀敦看向我:「你皇叔和皇嬸遠道而來,你過去敬杯酒。」
我看向狄榮,他毫無表情,我起身,端起酒杯:「多謝母后提醒,應該是妾主動敬皇叔和皇嬸一杯。」
說罷,仰頭把酒一飲而盡。
狄明渠把酒喝了:「公主是豪爽之人。」
眼神就像毒蛇吐着信子,看得人心慌。
安氏吊着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我,故意高聲說:「聽說南國的上京城,繁華至極,歌舞昌盛,南國的女子,個個都能歌善舞,只是不曾見識過,不如阿黎公主給我們跳一段,讓大家飽飽眼福。」
皇嬸似乎幫我說話:「宮中樂姬無數,又何必非得看她跳舞呢!」
安氏衝着皇叔和皇嬸故作嬌態:「這韃靼的樂姬看乏了,哪能跟南國相比,皇嬸兒,你在關外見識廣,可曾見過南國的人跳舞?」
皇嬸高興地說:「還別說,我就只見過一次,那南國的女子,纖肢曼妙的,還能有腰上掛鼓跳舞,那可是千古一絕。」
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腰鼓舞。
腰鼓舞在南國,算是上不了檯面的嬉技,多半是在歡場,女子只穿單薄衣物,露着腰身,腰上繫着小鼓,隨之舞動,身姿曼妙,用來取悅男子。也有一些正經人家的姑娘,偷偷學腰鼓舞,用於閨房娛樂。
我十歲之前,偷偷見過母妃跳了幾次給父王看,那時候乳孃看到我蹲在門口看母妃跳腰鼓舞,連忙把我拉走,她說這舞只能跳給夫君看。
後來在宮中,我也見過有樂姬借腰鼓舞取悅皇上,被皇后責罰,跪於重華殿前,事後,斷了她的腳跟,趕出宮中。

-10-
我將目光投向一旁的狄榮,他對此無動於衷。
無奈之下,我換上簡單的舞衣,登臺獻舞。
剛一開始舞動,我便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腹部傳來鑽心的疼痛。
起初,疼痛一陣接着一陣,彷彿有塊巨石壓在腹中,拽着我往下墜。
旋轉過程中,我一個不穩,撞倒了殿前的香爐。
猛地低頭,只見血跡在舞裙上迅速蔓延開來。
劇痛讓我無法言語,全身冰冷,唯有不斷湧出的鮮血帶着滾燙的溫度。
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人的身體裏竟能流出這麼多血。身體逐漸癱軟,在昏迷前,淚水奪眶而出。
等我再次轉醒,身邊只有狄榮。
巫醫已經爲我用藥,疼痛也平息了不少。
狄榮坐在牀邊,眼眶泛紅,看着整個人陷在牀榻裏、顯得格外瘦小的我。
我身上蓋着錦被繡裘,眼睛空洞地盯着低垂的幔帳。
我勉強伸手向下探去,下腹一片平坦,與從前並無二致。
孩子還不足兩個月,就這樣化作一攤血水,離我而去。
它的到來與離去都太過短暫,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它。但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了,它已經不在了。
我內心竟沒有湧起太多難過,甚至還長舒了一口氣。
可不知爲何,我用一雙滿含求死之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狄榮。
腦海裏不斷浮現宮宴上的那杯酒,以及身上這件她們準備的舞衣。
我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明白,肚子裏的孩子替他擋了一劫,桌上那杯酒本是宮裏爲他準備的,老君王已經忌憚他的狼崽子了。
牀幔被突然掀開,狄榮那張帶着上位者威嚴、掌控一切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他怒不可遏,俯身掐住我的下頜,在我耳邊厲聲呵斥:「是誰讓你挑撥我們父子君臣關係的?」
我抬眸與他對視,只見他別開了眼,還冷冷地瞥了一眼巫醫和宮中等着傳話的太監。
一瞬間,室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失去孩子的恨意,讓即將成爲母親的我,像瘋了一樣撕咬狄榮。
「你不過是個貢品,不是什麼公主,記住自己的身份!以後,別做不該做的事。」
狄榮冷冷地說道,「這次就關你禁閉,好好反省。」
他身爲戰神,向來殺伐果決,此刻因爲生氣,原本鋒利的面容更顯得威武莊嚴。
透過他那雙烏沉沉的眼睛,我看到自己鬢髮凌亂、臉色慘白,如同女鬼一般。
想起出嫁前,爲我梳妝打扮的嬤嬤曾說,我這般風華,到了韃靼定能豔絕衆人。
可我才十八歲啊!

-11-
狄榮將我禁足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宮裏。
三日後,老可汗和可賀敦拿着巫醫的問診結果前來傳話:無人下毒,是我身體孱弱,誤喝烈酒導致小產。
念在我痛失孩子的分上,饒恕我殿前失儀之罪,並解除禁足。這可真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老可汗還下旨,讓狄榮不久後帶家眷南下戍守。
得知這個消息,就連秋水都很高興。
然而,世事難料,後來的日子裏,我每一天都在後悔,爲什麼要讓秋水一個人出門。
在之前的宮宴上,狄明渠一眼就盯上了秋水纖細的身姿。
他本就是個好色之徒,當街就把秋水推倒,全然不顧她的反抗,將她按在馬上肆意侵犯。
秋水驚恐、悲慟的哀求聲,不僅沒有讓狄明渠停下,反而激起了他更瘋狂的舉動。
周圍的人視若無睹,還時不時用韃靼話興高采烈地叫嚷着:「南國的女人真是嫩得能出水。」
秋水被狄明渠身邊的士兵圍堵着,如同一個小玩意兒,任人隨意踐踏。
等我趕到時,秋水拖着殘敗的身軀,隨後便病倒了,而且病得十分嚴重。
神志不清時,她總是哭着哀求:「公子,公ƭű̂₎子,救救奴婢吧!」
想起那年,周子瑜帶我喬裝溜出府,路上遇見被賣的秋水。
她瘦得像棵豆芽菜,頭上插着根稻草,人牙子正牽着她,準備賣給老鴇。
見到我們,她衝過來,拼命磕頭,哀求道:「公子,公子,救救奴婢吧!」
周子瑜拉着我多管了這樁閒事,說:「這小胳膊小腿的,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於是,周子瑜花了六兩銀子救下了她。
原本打算給她賣身契,讓她回家,可她卻一步不離地跟着我們。
我讓周子瑜給她取了新名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秋水。」
帶她進府。
如今,秋水整個人渾渾噩噩,巫醫來看過後說,她神魂受了驚嚇,很難醫治。
嬤嬤們都說她瘋了,經歷了這些,瘋了或許反而是種解脫,這樣還能活下去。
但她們還說,她撐不了多久了,這話我怎麼也不願意相信。
秋水出事後,我主動找狄榮喝酒聊天。
他問我:「你想報仇嗎?」
我仔細回憶着,給他講述了我和秋水相識的經過。
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內心深處的恐懼讓我幾乎嘶吼起來:「我是你的女人!這次是秋水,下次會不會就輪到我了?」
「上次宮宴上折辱我就是在試探。」
他篤定狄榮不敢反抗,更不會爲了女人反抗。
狄榮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僂,先是愣在原地,片刻後,眼睛微微泛紅,平復了幾次呼吸,才說道:「不要再說了!」
他粗魯地撕開我的衣襟,將我撲倒在牀上,咬着牙說:「守好門,等我回來。」
然而,這次他去了宮裏後,很久都沒有消息。
從那以後,我長久地閉門不出,直到宮裏派人來接我入宮。

-12-
韃靼即將發生鉅變,老可汗突發疾病,狄明渠遲遲不回封地。
太子聽聞狄明渠要擁兵造反,便帶兵圍剿,卻中了埋伏。
狄榮趕去救下奄奄一息的太子,又射殺了狄明渠,逼迫老可汗退位。
青蓮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她不止一次問我:「公主對殿下可是真心的?」
我笑着點頭,真真假假,連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但她似乎並不相信。
其實,我能看出她喜歡狄榮,對我也算是愛屋及烏。
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裏,時光總是過得飛快。
再次見到狄榮是在宮裏,他登基之後,變得更加勤勉。
七日後,賽雅被封爲韃靼的新可敦,我也進了宮。
有人提醒狄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但狄榮並不相信這些,他指着我,對那人說:「你看,這菟絲花連刀都拿不動,能有什麼威脅?」
狄榮對我依然恩寵有加,賞賜如流水般送入我的宮中,後宮衆人無不羨慕。
但她們不知道,在這寵愛背後,是國恨家仇的糾纏。
我時常問自己,我究竟是南國的公主,還是韃靼的寵妃?
面對他人的詢問,我只說:「可汗對我很好。」
連我身邊的人都擔心,我會被狄榮的寵愛迷惑。
看來,他對我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13-
新可汗登基後,韃靼國破例邀請南國來訪。
原本受邀的是皇叔,結果來的卻是太子和幾位大臣。
我終於見到了親人!
酒過三巡,我和太子偷偷溜了出來,兩人久久對望。
太子眼神閃爍,欲Ṭůₙ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看着他安慰:「極好!」
「看到你能想得開,我也就安心了。」
太子看着我,明明我比他大兩歲,他卻總是爲我操心:「阿黎,如果你過得不好,我會不安一輩子的。」
當初若不是太子,我在掖庭可能就病死了。
他和他父皇不一樣。
我問道:「他呢?他過得好嗎?」
「好,也不好!」
我眼睛乾澀,能看出太子在躲閃,他說謊了。
太子原來是最誠實的,現在他爲了他父皇說謊了。
他說:「對不起。」
我質問:「對不起?」
「對不起誰?爲了一己慾望,不顧百姓死活?」
「我父王何罪之有?卻成了國之罪人。你如țŭₚ今站在這裏,爲何不說出真相?我和親不是爲了公主,是爲了南國百姓。」
太子在我的連聲質問中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最後低垂下頭。
「我答應你,當我當上皇上定會給天下一個交代。給你和周家一個交代。這是我答應周子瑜的。也是我欠你的。」
我不願意再說什麼,就回去了。
後來,狄榮知道了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少將軍。
他一直盯着我,試圖找出破綻,可最終還是失望了。
他怒不可遏,恨恨地低語:「你是我的女人,我應該把你關起來,讓你生孩子。」
他還命令青蓮盯着我喝下很苦的藥。
不過,他並沒有真的把我關起來,而是日日將我帶在身邊。
半年後,我再次懷孕,狄榮十分高興,他將手放在我的腹部,說道:「阿黎,你好好養胎。」
我懷孕後,秋水的身體也越來越好,又像剛入宮時那樣,寸步不離地守着我。
我撫摸着她的發頂,哄她唸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秋水這次清醒了。
秋水眸光閃爍,搖頭低語:「不走。」
她明白,我是想送她回南國。
我閉上眼睛,呼吸一滯,撫摸着肚子,心中有些無奈。
比起待在這裏,她肯定更想回家。
可我夜夜心驚,難以入睡。
狄榮將我摟在懷裏,輕撫我的頭髮,安慰道:「你放心,我能護住你們。」
聽着他有力的心跳,我輕輕應了一聲。
懷孕後,我開始熱衷於刺繡。
我的女紅是南國最好的繡娘所教,我給狄榮繡過幾件貼身衣物,也爲青蓮繡過一件夏裙。
但我繡得最多的,還是秋水的嫁衣。
三層嫁衣,我一針一線,都繡得極爲細緻,這花費了我很長時間。
我向狄榮請求,等我生完孩子,送秋水回南國,讓皇兄爲她許配個好人家。
懷孕後,整個後宮都在議論,安貴妃懷孕後像變了個人,與少汗如膠似漆,溫柔似水,少汗也對我寵愛有加,捧在手心裏如同珍寶。
後來,只要我一說煩悶,狄榮無論去哪裏,都會帶着我,軍營、校場、宮外都留下了我們的身影。
我跟在狄榮身邊,做着自己喜歡的刺繡。
即便月份越來越大,肚子也越來越明顯,我也沒有忘記給秋水繡嫁衣。
狄榮怕我累着,我只是笑笑說:「在我心裏,秋水就像我的妹妹。」
狄榮心情好的時候,答應我,等嫁衣繡好,就送秋水回南國。
可我還是放心不下,聽說前方局勢不穩,南國和韃靼即將爆發一場大戰。
我在營帳中看到,往來的將士表情嚴肅,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滿殺意。
一旦開戰,秋水怎麼能順利回去呢?
我的月份越來越大,肚子越發明顯。

-14-
一天,狄榮身體抱恙,我擔心他爲了公務不肯請巫醫,便去看望他。
隔着一道虛掩的門,我聽到狄榮正和大將軍談笑。
原來,當初韃靼破例邀請燕國來訪,是他收買了使者,讓使者在周子瑜面前謊稱我在韃靼生不如死。
韃靼有明文規定,夫死婦還,即便宮妃也不例外。
若是夫君去世,婦人可以自主選擇,要麼返回母家,要麼隨兒女生活。
狄榮就是利用這一點,設局算計周子瑜。
皇上不會開戰,周子瑜只能守在邊疆,他成了對南國不忠不義,愧對周家英魂的人。
狄榮狡黠地笑着說:「我們手上只要有慕容黎,周家就只能乖乖等死。等我們長驅直入,一統南北,指日可待。」
華將軍也跟着狂笑:「可汗,還是您英明神武,南國人遲早會成爲韃靼的奴隸。」
我心中一悶,險些摔倒,強忍着腹中傳來的疼痛。
看着狄榮捏着酒杯,在燭光的映照下,他的臉色陰沉,透着寒意。
回去後,我加快了刺繡秋水嫁衣的速度。
南國的繡品向來出衆,花樣百出,就連韃靼最頂尖的商人都自嘆不如。
我在秋水的幾件衣裳裏,巧妙地繡入了韃靼國重要的佈防圖。
同時,我將韃靼國那些要臣的性情、缺點摸得一清二楚,一一講給秋水聽。
狄榮以德設局,我便以愛設局,在這場較量中,我們誰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此時,韃靼和南國兩軍對峙。
狄榮麾下的部隊是韃靼的精銳,當年他們就是憑藉這支鐵軍,踏破了南國的邊防。
就在我將他伺候到情動之時,猛地拔下頭上的金簪,狠狠刺向他的脖子。
或許是我力氣不足,沒能傷及他的性命。他瞳孔微縮,怒視着我,似乎想叫我的名字,但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嘆。
因爲他是習武之人,受傷後習慣性地進行反擊,抬手就在我臉上留下一個紅紅的巴掌印。
我怔怔地想着,今晚一定要拖住他。
周子瑜今天派人冒死給我傳信,讓我千萬不要讓狄榮去巡營。
狄榮一直都很聰明,對我也有所防備。
那些所謂的求子湯藥,其實是避子湯藥,所以我總是偷偷吐出來。
我纔有機會懷孕。
儘管他貴爲君主,卻總是親自去軍營巡查。
當年周子瑜護送我到韃靼後,就留在了南國與韃靼的邊界線上。
他曾對我說:「慕容懷對北國主張投降,你纔會成爲和親公主。
「若狄榮對南國心存覬覦,百姓該怎麼辦?
「三年爲期,我會來接你。
「可守衛戒備如此森嚴,我們又該如何逃脫?」
從近日的口信中,我得知周子瑜今夜會安排人手去燒燬軍營的糧草。
我忍着身體的撕裂之痛,身心俱疲。
狄榮問道:「你就這麼恨我?」
我虛弱地回答:「我技不如人,甘願赴死。待在韃靼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在暈厥前,我只看到狄榮衝過來的身影。
秋水的嫁衣做好了,兩國大戰一觸即發,狄榮再也不提送秋水回南國的事。
爲了拖住他,我決定冒險一試,金簪刺進皮肉都沒有殺死他。
從那時起,我被幽禁在寢宮,除了青蓮,沒有人能靠近我。
他等着我看在肚子裏孩子的分上,向他求饒。
可我卻用這個孩子,換來了秋水穿着嫁衣回南國的機會。
狄榮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秋水走後的第五天,我心中再無顧忌。
喝下一壺花茶後,一刻鐘不到,下身便有鮮血汩汩流出。
青蓮發現我早產了,愣在原地,指着血尖叫起來。
「去吧,去吧。」
我支走了青蓮。
我使出渾身力氣,撕扯下牀幔,踢翻蠟臺。
玻璃罩瞬間碎了一地,燭火點燃了牀幔,火舌迅速吞沒了牀榻。
我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身體暖暖的。
紅紅的火焰燒焦了我的頭髮、汗毛和皮膚,我死死抓着牀板,隨後輕飄飄地升上了半空,化作一縷黑煙,離開了這個冰冷血腥的地方。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捲入時間的漩渦,把我撕扯成無數碎片。
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小小的我,那是還在南國的小郡主。
大我兩歲的周子瑜騎着周老將軍送他的棗紅色千里馬,飛馳過城門,向着站在城樓上的我揮手。
我心裏滿心歡喜,可在他遙遙呼喊「阿黎」時。
我卻垂下眼眸,紅了耳根。
我喜歡周子瑜的張揚,他喜歡我的明豔。
或許是岳丈看女婿越看越不順眼,在父王眼裏,周子瑜當個將軍還行,但卻是個ṱù⁾胸無點墨的武將。
然而,一場老套的英雄救美,卻讓我對他傾心不已。
「他肯定是在哄騙阿黎,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
父王曾這樣說。但我還是求父王去宮裏,向皇爺爺求賜婚。
燕國十年春闈,皇爺爺設賜宴,圍場上擺滿了酒肉, 炙烤的肉香刺激着衆人的腸胃,大家喫得滿嘴流油,脣齒生津, 定要豪飲幾杯纔夠痛快。
酒酣耳熱之際,左丞相從席間站起身來說道:「周將軍之子, 器宇不凡,英姿勃發,正值風華正茂、嫁娶之齡。郡主氣度高華,二人若能結爲秦晉之好, 必是我南國之福。」
左丞相的話,正合皇爺爺心意。
就在父王思量猶豫之時,周將軍起身行大禮說道:「韃靼國屢次侵犯邊境,戰事未平,周家兒郎要守護一方百姓,保一方黎民。郡主身份高貴,恐怕犬子難以勝任。」
周將軍的話鏗鏘有力, 愛國之心盡顯,羣臣無不歎服。
可皇爺爺對此卻很滿意,舉着酒杯,將賜婚一事暫且擱置。
周子瑜喝了很多酒,送我回去時, 車廂裏滿是酒味。
「周子瑜,你到底喝了多少?」我問道。
「我高興啊, 等我立下軍功, 就回來請旨賜婚。」
「非得要軍功嗎?」我微微生氣。
周子瑜輕刮我的鼻子, 緊緊地把我擁在懷裏說:「阿黎,我的阿黎, 這麼着急嫁給我呀。我要娶你,就一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來, 不想讓別人說郡主嫁了個浪子。」
我撲哧一笑, 掩嘴說道:「你真是喝醉了, 像個姑娘家一樣,婆婆媽媽的。」
周子瑜靠近我, 緊挨着我坐下,說:「阿黎,我想成親,想娶你, 想和你共度一生。」
我緩緩對上他的目光, 說道:「子瑜, 我此生非你不嫁。」
周子瑜捧着我的臉, 帶着烈酒氣息的吻落了下來, 生澀而又纏綿。
我與周子瑜情投意合, 我不知道,他如今想起這些,會不會後悔。
周子瑜, 下輩子,我們都生在尋常百姓家,做對普通夫妻,不管家國大義, 只要問心無悔。
周子瑜,我後悔了,你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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