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駙馬,是個極溫柔的人。
此時,他正拿着滴血長劍,溫柔地俯下身,遮住我的眼,然後對下人們溫聲笑道:「嗯?是誰把殿下叫來的?」
宮娥太監們瑟縮發抖,無人敢應,最後只有一個小宮女道:「……是、是蔣公公。」
他「哦?」了聲,對親衛吩咐道:「帶過來。」
我不住顫抖,在暫時的黑暗裏,我嗅到撲面而來的血腥味——
來自那把離我不到三尺的那把長劍,還有……來自不遠處的血泊。
我的皇兄,當今皇上,此時此刻就倒在那個血泊裏,尚在痙攣,痛苦呻吟,痛斥駙馬他狼子野心。
「宣珏,朕待你不薄——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皇兄喘着粗氣道,「還把爾玉嫁給了你!你、你就是這麼報答的?」
「臣感激涕零,所以,爲陛下留個全屍。」宣珏道,我甚至能聽到他語氣帶笑,想必那雙狐狸般的桃花眼,也是微微彎起。
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我本是癱坐在地,聽他此言,一把推開他的手,踉蹌着撲向皇兄。
皇兄明黃色長袍被鮮血浸染,脣齒灰白,方纔那聲斥喝之後,他再也無力發聲,只在喉裏溢出幾道呻吟。
「傳太醫!!!快傳太醫!愣着幹什麼,去找人啊!」我聽到我自己嘶啞的尖叫。
可是無人敢動。
四面八方,士兵們披堅執銳,那都是聽從於宣珏的軍隊。
我直愣愣地看着血地裏,那個逐漸不再動彈的身影,終於泣哭出聲。
身後,宣珏嘆了聲,扔了劍,柔聲道:「別看他,殿下,看我。」
他走至我面前,單膝半跪,捧起我的臉。
他眼底有星辰,溫潤如春水。
我知道他同樣,袖裏有乾坤,能翻雲覆雨攪波瀾——但我沒想到,他真狠心到了這種地步。
我咬牙道:「……滾!宣珏,你給我滾開!」
我想要推開他,卻聽到他風輕雲淡地笑道:「殿下,我不想殺你,所以乖一些,別讓我倆都爲難,好嗎?」
我那聲「不好」還未脫口而出,他又道:「死在當下,塵土歸寂,或是活下去。卿卿聰慧至極,知道該怎麼選,對吧?」
我崩潰的理智,被懸崖勒馬勒了回來。
宣珏太懂我了。
一如我懂他。
這時,親衛捧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我不用想也猜到端的是什麼。
「公子。」親衛道,白瓷托盤上,是顆血淋淋的人頭,驚惶地瞪着眼,正是蔣明。
我死死盯着宣珏,不想看那還在滴血的瓷盤,只覺得聲音都乾澀不似自己的:「你被罰跪軍機處那晚,大雪,可是蔣公公給你撐了一夜的傘。你真是……忘恩負義。」
「有恩已報,有怨亦要究。我不欠着他什麼。」宣珏語氣卻一如既往冷靜,「來人,送殿下歸公主府。」
-2-
我被暫時囚禁了起來。
宣珏稱了帝,諸事繁忙,同各方勢力周旋不休。
聽說他保我花費了番力氣。
那些跟着造反的親臣們非常不樂意,說斬草不除根,勢必後患無窮。
這都是我依稀從下人們的些兒雜談裏,拼湊出如今的形勢:
「唉,你說駙馬爺最後會把公主怎麼着啊?」
「噓——人家現在可是皇上了。可別再提駙馬這倆字了。要我說啊,能留那位一條命就不錯了,還想怎麼着?接進宮封娘娘啊?近來好多大人們,怕新皇責罪,也怕摸不清這位爺脾氣,爭先恐後把女兒往宮裏塞呢!那位還排得上前嗎?你打我幹嘛?爾玉……殿殿殿……下!」
我從樹蔭下走出,苦笑着擺擺手,示意那倆嚼舌根的下人不用害怕多禮。可他們還是抖成篩子,不住磕頭。
我道:「無事,走吧。不過,我可不再是什麼殿下公主了。」
他們這才一跪三叩,抖抖索索離開了。
想來能理解。我是最小的那個,自小受寵,封號爾玉二字,都是代表「璽」這麼個尊貴的象徵。
於是性格也刁蠻任性慣了,除了親信,不少下人會懼怕我。
可如今我身邊親信全沒,被宣珏殺了個精光,吩咐下人辦事都找不到人手。
我坐在池塘邊,掰着手指數了數日子,差不多快了。
以宣珏的能力,半月有餘,足夠他將朝堂安頓下來。
然後——
宣我入宮。
第二個月初,海棠初開,一紙聖旨來,我被召進宮裏。
那個宣旨的公公話裏帶刺兒,末了非得提我被殺的兄長:「娘娘可真是好福氣喲,之前有父兄疼寵,如今陛下還情深。」
我之前哪裏跪接過聖旨,差點沒把聖旨糊他一臉。
我硬生生忍住,笑道:「本宮也覺得,陛下可是個念舊情的人呢。」
否則也不至於臥薪嚐膽這麼多年,只爲報仇吧?
那個公公明顯理解錯了意思,以爲我在說宣珏對我念舊情,臉色變幻莫測幾瞬,終於還是訕訕服軟,躬身道:「娘娘請。」
-3-
我被封了個貴妃。
後位空懸,我估摸着宣珏是留着拉攏臣子用的。
果不其然,我入宮後三天後,就有個小姑娘蹬蹬蹬跑到我居所,瞪着大眼珠子,問道:「你就是那個佔了我位置的謝重姒嗎?真是不要臉。就算陛下念着往日夫妻情,留你一命,像你這種人,也該以死謝罪吧?還活着幹什麼?」
我:「……?」
我立刻反應過來,心裏冷笑。
宣珏啊,不愧是你,這麼對我物盡其用,留了一命,合着是爲了在前朝豎着當靶子呢?
我沒說話,放下手裏木琴,將小姑娘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看Ṭű₁得她有些發毛,才噗哧笑道:「田將軍家的丫頭?」
「……你怎麼知道?」
「皇城裏頭的貴女,本宮不認識的,少。你是久居南疆吧?」想來,和宣珏裏應外合的,也只有那麼幾家了,猜多少也能猜到。
我起身,將琴旁點燃的薰香折滅:「跟着你父親進宮的?別到處跑了,宮裏嚴禁衝撞,明政殿在那頭,蘭靈,帶她過去。」
田小姐跺了跺腳,道:「哎你!你給我等着!」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奇道:「我等着?我等着什麼呀?我又沒殺你兄弟殺你婢女殺盡你身邊的人,也沒把你當金絲雀圈養起來,更沒笑面虎般撩撥你。小姑娘,可別宣珏笑了笑,就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啦!早點回去吧,宮裏可不適合你。更何況——」
我笑道:「我佔了你的位置?我倒是覺得,以你的容貌,永遠坐不上我的位置呢。」
嘴上沒個遮攔的小東西,也敢來觸我黴頭。
別的不說,單論容貌,當年多少文人墨客,可都是說我「冠絕京都」,以牡丹喻我。
看到田小姐瞬間眼淚下來,哭啼啼地走了,我身邊那些被宣珏安插進來的侍女宮婢,都有些屏氣,或許是這幾天我溫和有禮,她們以爲我還算好相處。
我道:「下次還有這種不長眼的丫頭片子,攔在門外,別髒我耳朵。」
她們唯唯諾諾地應了。
下人的態度,就是宣珏的態度——
至少這麼看來,他不打算把我怎麼着。
-4-
當晚,我終於再次見到宣珏。
一月未見,他仍舊言笑晏晏,自帶溫柔繾綣的味道,龍袍冠冕在身,倒是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清俊脫俗。
讓我想起在陌上時,初見他,他拾起我的長箭,笑着還我:「給,殿下。」
我坐在小几前撫琴,沒起身沒行禮,只是瞥了他眼,道:「來段囚禁,給個寬容,打個棍棒,喂顆糖棗。宣珏,別拿熬鷹的法子訓我。」
「論熬鷹馴馬,誰比得過殿下呢?」宣珏倒是照喚我「殿下」不誤,在我面前坐下,「珏不敢獻拙。」
我停下撫琴的指,沉默片刻,語氣冷漠:「你來幹什麼?」
「你我仍是夫妻,怎麼,不能來麼?」
「不怕我殺了你嗎?」我狠狠按上琴絃,指尖沁出血。
他支起身,略過木琴,不輕不重扼住我的手腕,靠近我道:「琴絃少了一根。不過殿下,想用弦勒人脖子,你的手勁可能不夠,會被割傷的。」
他輕而易舉收走我袖裏藏起的琴絃,扔在一邊,然後溫柔地捏住我的手,用方巾擦去我指尖血跡,我想要掙脫,卻被他摁在地,再在天旋地轉裏被吻住。
宣珏還是一如當年,動作輕柔和緩,彷彿對待掌中珍寶。再剝去我的外服禮衫,像同牀共枕的數千個日月般,在我耳邊輕喚:「卿卿。」
我想哭。
我知道,我的身體甚至我的情感,還在說我愛着他。
可我更想知道,爲什麼我和他二人,走到了這一步。
明明……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啊。
「小黑還在公主府,讓人把它帶過來吧。」這晚最後,我攀着他的肩,任憑他的律動,也始終一言不發,突然道,「那天來宣旨的太監,不准我帶。」
小黑是隻兔子,養了快十年。
宣珏明顯愣怔了下,才緩緩道:「……好。」
-5-
說到小黑,還是宣珏送給我的。
而我和他,是在皇家秋獵時,第一次相見的。
那時宣家還未倒臺,宣珏和戚家的小兒子鄭文瀾是京中雙壁,才貌無雙,一文一武。
似乎什麼事兒,他兩人都要爭上一爭。
戚文瀾我熟,他親姐姐是父皇最受寵的妃子。
戚貴妃古靈精怪的,沒少帶我們這羣小蘿蔔頭玩兒,我和戚文瀾算是一塊長大。
而宣珏我就沒那麼熟了。
只知道他表字離玉,京城上下貴女們之間,流傳着一句話:
「嫁人當嫁宣離玉,兩玉相合是爲珏」。
但我甚至都沒見過宣珏一面。所以我自然偏向戚文瀾。
獵場之上,在聽到京中那些小姐們,竊竊私語,押秋獵上誰能拔得頭籌的時候,我揹負箭簍,試了試我的弓箭,輕蔑地道:「肯定是你了文瀾兄,這些人怎麼都在說宣珏會獲勝?因爲那小白臉長得好看?」
戚文瀾武將出家,就想兒子考個功名,取名字都取個「文」字,奈何戚文瀾屬性點還是全部點在了武藝上,騎馬射箭有多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有多菜,。
戚文瀾嘴角微抽:「別,祖宗,宣珏騎射不比我差,你行行好,別巴拉個嘴到處說。萬一真輸了,我還要臉。」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道:「不是吧文瀾,你不行?」
戚文瀾:「……」
戚文瀾:「……滾滾滾。」
我哈哈大笑,換上紅袍短打,將護腕一扣,就騎上我那西域烈馬,一箭射中一尾雄鹿,遠處立刻傳來了喝彩。
戚文瀾也拍馬追了上來。
我看到一隻雪白的兔,就對他道:「看看誰先射中!」
「可!」戚文瀾和我同時搭箭挽弓,兩箭凌空而出。
就在我的金燦的羽箭,快要先戚文瀾一步射中時,不知何處一支長箭凌空而來,不偏不倚撞上我的箭尾,再準準地射中兔子皮毛,把它釘在草地裏。
戚文瀾勒馬Ŧū₁回首,瞭然道:「來了?」
「文瀾兄。」不遠處,馬蹄聲近,隨之而來的還有極清朗的一聲,似溪水潺湲。
戚文瀾幸災樂禍:「你把爾玉的箭撞歪了。」又對我說:「殿下,這是宣珏。」
我還納悶戚文瀾壞笑個什麼勁,也納悶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正兒八經叫我「爾玉殿下」,原來是扯着虎皮當大王,想讓我壓一壓這總是搶他風頭的宣珏呢。
我順着他目光回頭看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宣珏。
那年我們都才十五六歲,宣家仍在,戚文瀾也未遠守邊疆。
宣珏不似以後那般,總是掛着笑面狐狸般的假面,俊美至極的面容也稍顯稚嫩,至少是有幾分慌張地,長鞭一卷,拾起我的羽箭,再遞給我道:「給,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我咳了聲,道:「無礙。」
然後又對戚文瀾道:「文瀾兄,我決定,叛變了。我不押你了,我押他。」
戚文瀾:「?」
他反應過來,悲憤道:「見色忘友!重色輕友!好啊你爾玉,我看錯你了。」
宣珏也很快反應過來我倆對話何意,白皙的一張臉看不出異樣,耳尖卻是通紅,出聲ṭũ⁶阻止我倆螺旋式矛盾上升、已經開始互扒黑歷史的對話:「……那個,兩位,秋獵已經開始了,抓緊時間罷。」
那場秋獵,他們二人都明顯放了水,最後獲勝的竟然是我。
我對半死的獵物不大感興趣,盯着宣珏懷中雪白的兔兒出神,想不出藉口要來。
他射中那隻白兔時也避開要害,能養活,見我饞,乾脆送了我,留我一直養在宮中。
取了個完全相反的名兒,叫「小黑」。
-6-
翌日,我醒來時,宣珏已不在身側。
全身痠軟無力,我喚人梳洗,宮婢們覷着我臉色道:「陛下早朝去了,還吩咐去把娘娘的兔子送進宮。」
我「哦」了聲。
心想:「估摸着小黑不在了。」
又暗暗疼痛不已的額角,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提了一嘴小黑,後半夜做了一宿的少年舊夢,夢裏有那場秋獵,有江南夜雨的燈,也有宣珏遠遠跪在軍機處內,我只能看到一個背影的深冷雪夜。
頭痛欲裂。
宣珏在玉錦宮歇了一夜的消息傳了出去。
於是宮闈上下都明白了,我這位「前朝公主」,還得着盛寵呢。
明嘲暗諷都消失了。
中午時,宣珏臉色微沉地走了進來,提着個籠子,裏面是隻白白的小兔,嫩紅耳朵靈動轉着,一看就不是小黑那隻老得都懶得動彈的兔子。
宣珏道:「小黑可能跑了,沒找到,補你只新的。」
意料之中。
被軟禁在公主府的半個月,宣珏正忙,貼身伺候我的那幾個宮婢,是宣珏讓屬下找的。
不懂爲人處事,白眼都快翻上天。對我也糟糕透頂,根本使喚不動。
我只能親自去給小黑餵食,她們問的時候,我狀若得意洋洋地說:「這可是父皇賜給我的,可貴了,你們連它一根毛都比不上呢。」
反正就是沒提到宣珏一個字。
等我走後,這幾個心胸狹窄的女人,難保不會對小黑下手。
果然啊……
宣珏肯定也氣壞了吧?
畢竟,那隻兔子啊,他可也沒少經手養,感情不淺。
我沒搭理宣珏,像是失落般低下頭,然後打開籠子抱起那隻新的小兔子,微不可聞地通過它,對小黑說道:「……抱歉。」
-7-
新來的兔子我懶得取名,圖簡單喚了「小白」。
小白比小黑活潑,整日圍着我跳。
至於那幾個女人,聽說死得很慘——被活生生剝了皮。
我聽聞後有些恍惚。
即便宣珏還是溫柔笑着,但曾經那個溫如春風的少年,當真消失了。
很快到了年中,宣珏要封后的消息傳來。
是陳太師的女兒陳墨。
我曾在宮宴上見過她幾次,容貌不算絕美,但清麗脫俗,落落大方,是個再知書達理不過的個姑娘。
只比我小三歲,似是許過幾次人家,但最後婚事都告吹。我還疑惑這姑娘姻緣也忒坎坷,直到去年某次賞花會上,我才知曉她一直心儀宣珏,硬是拖着沒嫁人。
說來,就宣珏那副皮囊,一眼就能勾人魂。難有女子不心動吧?
封后大婚那日,婢女要爲我打扮。蘭靈Ṫŭ₅給我盤發選簪,挑衣定服,我興致乏乏:「隨意即可。」
百官皆慶,百樂齊鳴,紅豔豔金燦燦,華貴滔天。父皇當年迎娶母后時,估摸都沒這麼大陣仗。
我隨衆跪拜,隱沒在人羣裏,倒也安穩妥當,宣珏都沒發現我。
直到羣臣獻禮,我也要坐到高臺側位,宣珏才見到我。
他明顯愣了下,轉而挑眉道:「不是說讓爾玉留在殿裏休息嗎?」
問的是我的婢女。
他問得輕飄溫和,婢女們卻都面露惶然之色。
「出來解解乏。」我道,徑直坐下,「她們勸不住我。」
宣珏倒是沒再說什麼,陳墨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在宣珏身邊坐下。
羣臣賀禮也不過是那些,珠寶字畫,附庸風雅。我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簡直要打瞌睡,直到我聽到「鎮關大將軍賀——」
我瞬間清醒。
戚文瀾那倒黴玩意竟敢送賀禮?!
宣珏也向我看來,正好對上我刷得一下睜開的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見我來了精神後,眉心微不可查皺了一下,下顎微收,是個不快的表情。
前來送賀的是戚文瀾親兵,他單膝跪地,拱手道:「將軍命我送來賀禮。」
然後摁開扣鎖打開箱盒。
只見那木色純柔的長盒裏,鋪着殷紅綢錦,但內裏盛放的,竟然是兩顆圓滾滾的人頭!
都是威武大漢,髯發硬須,怒目圓睜,瞪得銅鈴似的,又是放在血泊般的紅綢裏——一眼看上去,視覺效果驚悚嚇人。
陳墨首當其衝,那盒子就是正面對她的,她嚇得大叫一聲,從位上跌落,尖叫着撲進宣珏懷裏。
我沒忍住輕笑出聲,就聽到親兵一板一眼地道:「此乃吐蕃大王子和二王子首級,十天前剛斬獲。吐蕃實力大損,近期不敢進犯。將軍說,以此賀新婚大喜,山河康健!」
不愧是你啊戚文瀾。
瞧瞧這話說的,宣珏也不能怎麼着不是。
但新婚見血,可不是什麼吉利事兒。
至少,陳墨已是面色慘白,儀態皆失。
這時,宣珏又看向了我。
我倒是對這血腥場景沒太大反應了,冷眼旁觀,沒搭理他一掃而過的視線。
「戚將軍有心。想必年末進京述職時,更有大捷消息,朕很期待。」宣珏溫聲道,「拿下去吧。」
我眯了眯眼。
將領每逢年末,必要進京述職,以防叛亂和不臣之心。戚文瀾若是回了,恐有不測,畢竟京城目前在宣珏全然掌控之下,不是邊塞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若是不回,更是有叛亂帽子扣上。
不好辦。
我敢肯定宣珏捨不得殺我,但我不確定……
他會不會動戚文瀾。
-8-
婚宴結束,我回玉錦宮。
路上,我仍在思索,走得緩慢。
戚太妃和父皇感情篤睦,父皇死時服毒殉了葬。戚文瀾是晚來子,父母也壽終正寢。所以他是個實打實的光桿司令。
一人在外,無全家掛心——這也是他爲何敢和宣珏拍板挑釁的原因。
但這是極限了。
戚文瀾手上兵不多不少,恰十萬。
十萬兵馬,不夠他攻打回來;而宣珏目前根基不穩,也不敢立刻對戚文瀾下手。
僵局。
不過……等宣珏排除異己,徹底穩固朝堂之後,就不好說了。
論武論騎射,這倆人不相上下;論詩詞歌賦、朝堂翻雲覆雨,戚文瀾那個驢腦子根本比不過宣珏。
因爲掛憂,等快到玉錦宮時,我才發現,陳墨在宮女的簇擁下立在門前,顯然在等我。
我沒精力應付,打算忽視而過,就聽到陳墨背後宮女喝道:「大膽,見到娘娘還不行禮?」
我腳步頓住,緩緩扭頭笑道:「陳小姐,一年未見。恭賀如願以償。老太師護犢情深,不惜毀一世英名,爾玉佩服。」
陳太師,是三朝閣老,皇兄的啓蒙西席。是皇兄再信任不過的人。若非他裏應外合,宣珏不會如此簡單就能得手。
陳墨臉上溫婉的笑容僵了僵,然後才點頭道:「多謝姐姐祝福了。本宮是見姐姐今日神思不定,想來探望一二。」
「看完了?」我側頭示意,「可以走了。」
「那本宮先離開了。今夜我侍奉陛下,若姐姐不適,也可以多休息休息。」她微微一笑,似是拾得點勝利者的得色,緩步離開。
我卻是目帶憐憫地看她離開。
蘭靈注意到我的神色,疑惑:「……娘娘?」
宮燈在夜色下搖曳,晃出曖昧昏黃的圈,我道:「你信不信,她會等個一場空?只是可惜陳太師,太寵這個女兒了。」
我邊說着邊大步走進玉錦宮,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我無法抑制地想起父皇。
他也是太寵我了。
不惜留下宣珏這個禍根。
當晚,宣珏留在太極殿歇了一晚。說是處理政事。不過明眼的也都明白,新皇后註定是個擺設身份。
我對露出訝然之色的蘭靈道:「正常。宣珏這個人啊……我該感謝他沒讓我成爲衆矢之的。」
他要是這個當口來我這裏待一晚上,我得被陳墨恨死。
蘭靈不知如何接話,只支吾道:「……陛下對娘娘情深,自然不會讓娘娘爲……」她這句「不會讓我爲難」的奉承話還沒說出口,就想起來宣珏這位置怎麼來的,瞬間禁口。
我擺擺手,讓她下去。蘭靈惶恐着後退離開了。
-9-
八九年前,很久遠的曾經了。那時宣珏溫潤如玉,做事體貼有禮,確實不會讓我爲難。
那年我剛滿十六,覺得宮裏頭實在悶得慌,就想找個由頭出宮。
母后在我十二歲那年病逝後,沒人管得了我。父皇和兄長們又寵我,左思右想,讓戚文瀾做了這個保護我安全的苦力。
戚文瀾哭着一張臉:「臣遵旨。」
接下了這萬一我出事就得殺頭的苦差事。
我哈哈大笑,快馬加鞭南下江南。
京城太悶了,我兒幼時隨母后回鄉省親時去過一趟,做夢想再去江南一玩。
戚文瀾和一衆侍衛,只得甩着馬鞭在後面追。
戚文瀾吼道:「謝重姒!你給我跑慢點!!!老子的馬沒你那西域汗血好,他孃的跑不動!」
我勒馬減緩速度,戚文瀾終於趕了上來,英俊的一張臉上盡是汗。他一擦汗,喘着氣道:「祖宗,真是來陪你受罪的。」
「江南可好玩兒了。」我拿鞭子指指他,「等你到江南,就不這麼說了。」
戚文瀾:「……我信你個邪。」
我們一衆人就這麼插科打諢來到江南。正值煙雨朦朧,水鄉雅緻極了。
戚文瀾這個隔三差五就被家裏人丟去北境邊疆歷練的可憐小孩,明顯看傻了眼。他或許沒想到,論繁華溫柔鄉,京城都比不上江南。
我公子打扮,和他逛了不少酒樓歌舫。
一個月後某天,我帶他去租畫舫,打算來個泛舟江渚之上。卻在租畫舫的時候,聽說只剩一艘空置,昨日已被個公子訂下了。
我有些不快,便問:「三倍價也不行嗎?」
「這位公子……」主事人爲難。
「五倍。」
戚文瀾看我和地主家傻兒子一樣擡價,無語捂臉,道:「實在不行明兒再來唄,又不急着去哪。哎你銀子帶夠了嗎?!」他眼疾手快阻止想要擡價到十倍的我。
我是在這時,第二次見到宣珏。
他一襲白衫,廣袖如雪,揹負木琴,將一塊信物樣的木牌遞給管事,準備登舫。卻似乎因爲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望來,有幾分不確定:「……文瀾兄?」
戚文瀾:「?」
戚文瀾:「宣離玉?你怎麼在這?!等下,這畫舫你租的?」
宣珏遲疑:「……是我。」
戚文瀾大舒口氣,攬住我肩膀道:「哎哎謝冤大頭,別犯傻了。正主在那呢,直接問他能不能蹭蹭船就好了。」
宣珏這才注意到一旁男子打扮的我,微微一愣,想要行禮,又似是知道我不想暴露身份,只恭敬地頷首致禮道:「爾玉公子。若二位想要登舫,直接上來就是,珏榮幸至極。」
於是我倆就這麼白嫖了一次畫舫。
戚文瀾再次問宣珏怎麼來江南了。
他坐在小茶几後,邊撫琴邊道:「家父讓我來江南置辦一些地產店鋪。」
「喲,給你開小金庫啦?」戚文瀾會意,「留着娶媳婦的?」
一般世家弟子,到一定歲數,家裏會讓他們置辦自己的財產,算作個人所有。
宣珏耳尖有些泛紅,臉上神色倒是如常,道:「讓我學着打理。還有給世叔送一封信。」
「給蘇州刺史麼?」戚文瀾瞭然。
蘇州刺史和宣家交好,素來有聯姻。
「嗯對。」宣珏點頭。
我在一旁聽着他們閒聊,注意力卻放在宣珏不斷不錯的琴音上——我頗有些好奇,他是怎麼能做到一心二用。
於是便問了:「離玉誒,你怎麼做到和戚文瀾這廝聊天,還能照撫琴不誤的呀?」
宣珏指尖一頓,琴音斷了一瞬,他微愣,而後才道:「沒,這不還是斷了嗎?」
我盤腿而坐,手肘杵着膝蓋,捧着臉看着他,嘟囔道:「被我打擾的。行啦,不吵你倆談天說地了,我先睡一覺,月上柳梢時再叫我。」
本就是來看月夜的,今日十六月圓,否則我也不至於這麼心急火燎地租畫舫。
不過我閉眼而寐後,他倆就禁聲未再說話了,只聽到泠泠琴音,清麗醇厚。
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我身上蓋着塊舫上的毯子。
畫舫內有些暗,桌上點了盞琉璃燈,蓮花瓣的,分外好看。
琴音也沒了,這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我正納悶,就看到宣珏掀開內閣的帷幕,見我醒了,愣了下,又笑道:「殿下醒了?和文瀾將船行至江中,又溫好了酒,正準備喚你。」
我懶散地舒展胳膊,同宣珏走出內閣,來到船板上,就見到浩瀚夜色,星辰點綴,一輪圓月從江上升起,滿眼銀色,水幕無邊。
就連小木幾都搬了出來,一罈酒,一壺茶,幾盤糕點,風韻俱佳。
我靠在小木几上,微微側腰,以掌觸水面,對戚文瀾道:「不錯啊,兄弟腦子開竅了?在這江南之地泡了一個月,終於知道怎麼享受了?」
戚文瀾翻了個白眼:「離玉建議的。」
我瞭然拍了拍他的肩:「哦,就知道不是你。」
戚文瀾:「……」
宣珏將那琉璃盞放在桌面上,我們三個就着這天地山河、月夜江湖下菜,笑哈哈地度過一夜,直到天色大白時,船緩緩靠岸,宣珏才整理了並無不妥、依舊一絲不苟的衣物,對我二人告辭:「今日約了去世叔家拜訪,午時要到。二位還可再泛舟遊玩,恕珏先告辭了。」
等宣珏走後,我才愣愣地問戚文瀾:「啊?他今天有事?還陪我們熬一宿啊?」
戚文瀾打了個哈欠:「他那人就那樣。爹是御史中丞,教兒子自然是要求他舉止言行不得出點兒差錯唄。」
我打着哈欠嘟囔道:「宣亭那老頭啊,我一聽他念叨就困。宣珏真慘。走吧走吧,回客棧休息了,好冷,昨兒衣物沒加夠。」
可能是因爲穿少了衣,又在江上吹了一晚的風,我隔日就發起熱來。
小雨淅瀝,秋風瑟瑟,風寒瞬間就能嚴重起來。
戚文瀾急成熱鍋上的螞蟻,替我找了好幾個郎中都沒治好我,最後還是一拍腦門找來宣珏一起想法子。
迷迷糊糊裏有人給我探脈,衣襟沾着檀香清味,他說道:「附近有溫泉,帶殿下去泡泡吧,受了風寒,得出出熱。可有宮女?」
「……這騎馬出行,誰帶嬌滴滴的宮娥來。」戚文瀾理直氣壯,「你等我先找幾個婢女哈。」
宣珏:「……」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或許是覺得這大晚上,在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找個信得過的婢女,不大現實,最終還是宣珏道:「前幾日聽到消息,三皇子殿下好像也在蘇州,等我去看看他是否帶了宮婢。」
最終,從三哥那裏找來四個宮女,伺候我泡了溫泉。
泡完溫泉,我躺在溫泉旁的小舍內,出了一身汗。
外面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江南夜雨,燭火瞳瞳。
這倆忙了一夜的在旁打着盹。我半夜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旁的宣珏,火光給他打上朦朧一層暖色,側臉輪廓如玉雕刻。
至於戚文瀾那廝,抱着劍在門口守着,也靠着門檻小憩。
我沉默半晌,無聲地對這倆忙前忙後的人道:「多謝。」
小雨連綿,燈火搖曳。夜雨裏,我又沉沉睡去,一夜好夢。
-10-
這恍然的少年一夢,讓我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等蘭靈端着盥洗盤來伺候我洗漱時,我才回過神來,喃喃問道:「何時了?」
「回娘娘,巳時了。」她說道。
「不,我是問,距離太元五年,有多久了?」
「……太元五年?」她茫然重複,才道,「那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啊。」我搖了搖頭,看窗外夏末的枯荷,「日子過得真快。按照規矩,今兒是得去皇后宮裏請安吧?」
「……是,娘娘。」
我懨懨地道:「說我身體不適,告個假。」
「是。」
可是我不去就山,山非得來找我麻煩。
早膳還未用,就聽到有宮女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陰陽怪氣地道:「玉貴妃好大的架子,皇后娘娘的第一次問安也不去。以後還不得壓在皇后娘娘頭上啦?」
我面無表情聽完,慢條斯理地道:「只是壓着多不好。踩上幾腳纔好呢。」
「你!」宮女被我懟地一哽。
我對蘭靈道:「之前怎麼說的?不長眼的直接給我攔在外頭。我不想見。」
蘭靈冷汗直冒,諾喏道:「是是是,奴婢看守不周,娘娘恕罪。」
陳墨的宮女被架了出去,我卻煩躁至極。
這幾個月的變動壓力,再加上昨晚年少的夢,還有清早不長眼的貨色挑釁,通通讓我想要爆發。ţū₍
桌上的食物味道更是讓我噁心,我一掀桌,將早膳噼裏啪啦掃了一地。
周圍宮女太監面露懼色,跪倒在地,更是在我嘔吐不止後,惶恐地喊道:「娘娘!」
「快!快去請太醫!!!」
太醫很快來了。
連帶着,還有被驚動的宣珏。
宣珏指尖虛虛掃過我脈搏,微微皺眉,眼底卻有驚色閃過。
他醫術本就不差,按理即使我抽回手,他也能診斷出什麼,沒想到他讓開身,對太醫說:「替爾玉診斷一下。」
太醫顫顫巍巍地替我把脈,良久,確定地不能再確定了,才撲通跪下,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大喜呀。娘娘有孕了。」
滿室的沉默和死寂。
太醫也心驚膽顫,恐怕知道我和宣珏之間的一塌糊塗的亂局,實在不適合再添個孩子。
我曾經無比期待一個孩子的到來。
特別是在我那夜,和宣珏一塊在大雪夜裏受寒,極難受孕之後。
現在……
罷了。
宣珏也抿脣,許久未開說話,良久纔開口道:「太醫先退下吧。所有人下去。」
等一室寂靜,他才道:「留下麼?」
我很想說「你覺得可能麼」,但硬生生忍住。
這個孩子不能留。
但它……有用。
宣珏等了一盞茶,都沒等來我的回應,只道:「……若是要打胎,儘早較好。拖久了,對誰都不好。」說完這句話,他默然離開,向來沉穩的腳步,竟有些虛亂。
我也掩面,深吸口氣,然後才喚道:「蘭靈,進來。」
等蘭靈進來後,我燦然笑道:「陳小姐還不知道我有孕了吧?去,告訴她聲。順帶告假,之後十個月,我可能都去請安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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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應當不開心。
至少偶爾碰到她幾次,她連敷衍我都不想敷衍,面無表情錯肩而過。我也同樣懶得應付她。
而且她怕我。
準確來說,怕我肚子裏孩子出事,栽贓陷害到她。
不是個蠢的。但也不聰明。
我一個宮闈裏出來的,要對付這種小丫頭片子,殺人不見血的法子多的是。她還不配我拿孩子性命來換。
我得了一段時間的清靜。
八月中秋時,我腹中的孩子差不多四個月。正是不穩的日子。
我被養得嬌貴,和以前被富貴堆砌出來的時候也不遑多讓,山珍海味,綾羅綢緞。要是尋常妃子,估計早就感激涕零,恨不得昭告天下。
我不。
我讓蘭靈放出話說我不得聖寵,幽居玉錦宮——反正宣珏也對我避而不見,近兩個月未來,也不知是在逃避什麼。
而陳墨也有私心,不想讓太多人知曉我有孕之事。因此這個消息,只在宮闈上下流傳,竟也未傳出這宮牆之外。
有孕無人知曉,不得寵的說法甚囂塵上。
等八月中秋晚宴時,我盛裝出席,酒酣正濃時,會不會有不長眼的臣子,衝撞我呢?
答案是會的。
萬家的小兒子,萬開駿。
你說這同樣是老來子,戚文瀾怎麼就沒被寵廢,反而被塞北風沙磨礪出一身銅皮鐵骨呢?
或許這就是武將和文臣的教養差別吧。
萬開駿的父親萬守成,是內閣大學士,半朝座師,桃李天下,朝野上下名聲頗佳。
可就是教不太好這個年逾六十才添的小兒子。
萬開駿其人,有文思,能歌樓尋歡時,添淫詞豔曲,甚至被廣爲流傳,素來有「憐香惜玉」這麼個調侃的稱號。但他也是個實打實的紈絝子弟,對美色全無抵抗。
我藉着酒乏藉口,在攬月池邊獨坐時,就見萬開駿帶着小廝興沖沖地來到池邊,準備摘支丹桂。然後見到了我。
甚至在蘭靈喝道:「大膽,這是玉貴妃!」之後,也毫不在意地一笑:「啊,知道,就是那個過得挺慘的失寵公主嘛。盛裝而扮,也沒人賞欣,娘娘不覺得太孤冷可憐了麼?」
我杵着下巴靠在亭中椅上,陰暗燭火裏無聲吐出幾個字。
膽大包天的東西。
不過他顯然沒聽到,反而想欺壓上來,掙扎撕扯之間,我被他身上的酒氣味燻得喘不過氣來。
真噁心,我想。
於是乾脆跳下池塘洗個乾淨。
恍惚間聽到蘭靈的尖叫:「救命——快來人啊!娘娘落水了!!!」
攬月池其實只是叢木掩印,勝在清靜,但其實離宴席不遠。
我依稀能感受到匆忙的腳步聲,和宮人們乃至世家小姐們的驚呼聲,還有同樣跳入水中,朝我靠來的身影。
是宣珏。
他身上那股檀香味在水裏似乎都能聞到,給我渡了口氣,再將我托出水面,在我耳邊喚道:「重重?重重?!醒醒,不能睡……」
意識朦朧之前,我只有一個念頭。
啊……
很久很久未在聽過,宣珏喚我「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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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謝重姒」。
父皇未賜我封號之前,他和皇兄們總是喚我「重重」。
可是小孩子嘛,喜歡給人取諢名,一起在唸堂啓蒙的幾個小蘿蔔頭,有人非得叫我「毛毛蟲」。
我大哭着找父皇訴委屈,他眉頭一皺,就道:「那就早點給你取個封號,以後拿這個喚你。看誰還敢亂叫我家小殿下的名兒。」
於是便得了「爾玉」這麼個尊貴無比的封號。
可是父皇這個傢伙,自己取得封號,自己不喜歡叫,還是一天到晚叫我「重重」。和我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也是如此。
只有其餘非嫡的哥哥們,和並不是特別熟識的親信們,逐漸喚我「爾玉」——彷彿這是逐漸拉開嫡庶之分、君臣差位的一道裂隙。
久而久之,沒人敢喚這個小名了,彷彿只有皇帝和太子,纔有資格叫一般。
我醒來的時候,跪了一地太醫。
他們惶恐不安,見我醒來,大喜地道:「娘娘醒啦!終於醒了!快去喚陛下來!」
蘭靈在一旁焦慮地守着我,也不由得鬆了口氣:「……太好了。」
又彷彿想到了什麼,躊躇道:「娘娘……那個……」
我咳嗽了聲:「嗯?」
「……小殿下沒了。」
意料之中。
「萬家那個不長眼的東西呢?」
「……在天牢裏。」
我緩緩地閉了眼。
萬家那老頭子啊,忒自負,自負到妄想用文人的嘴皮子,明捧暗貶,抹殺皇家的名聲。
他做的甚至有點成功。
書院裏頭,他的學生們,早年沒對皇兄雞蛋裏挑骨頭潑髒水。
我早就對皇兄說過,倚老賣老者要敲打敲打,皇兄只是嘆氣道:「難啊。再說,他們批評的,也不是不對。我以前年輕氣盛的時候,做事太狠,讓他們多提提意見,警醒我下,都是好的。」
就這麼一直Ṱű̂³把萬老頭留下了。
而宣珏,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是即使宣家倒臺時,他也極力想要救下的學生。即便宣珏早年就同他政見不合。
我把難題放在宣珏面前,端看他如何取捨。
聽到萬開駿被打入大牢,我知道……
宣珏是準備對萬家下手了。
宣珏趕了過來,他許是剛下完朝,朝服未褪,玄黑的袞服讓他氣質沉凝了不少,眉骨罕見地縈上幾絲陰鬱,又轉瞬消失。
他還是明潤如風地笑了笑,淡聲道:「爾玉,孩子不該被牽扯進來。」
「這不沒了麼。」我聳聳肩。
他沉默良久,才道:「如你所願。」
也不知說的是孩子沒了,還是說萬家真的被開刀了。
宣珏還有事務處理,急着離開,走過殿廊時,我緩緩嘆了口氣。
「我曾張開長弓,降服烈馬,蔑視暗地裏翻雲覆雨、手段陰私,也瞧不起後宮妃子們爲了丁點兒榮寵和利益,泯滅人性。可是我竟這麼做了。」我對宣珏笑道,笑得無所謂極了,「離玉啊離玉,我可算是明白,你當年的感受了。」
宣珏腳步一頓,回首望我。側臉被殿外斜射的陽光暈染了層釉,長密的睫羽一顫。彷彿想說什麼。
但終究沒說什麼。
第二天,我去天牢裏「探望」一下萬開駿。
他有些兒憔悴,恨恨地瞪我。
「讓你當個明白鬼吧。」我憐憫地俯視他,「是春鶯啼曉裏頭的姑娘,央求你採摘支宮中桂花的吧?」
他陡然睜大了眼,恍然大悟,緊咬的牙關不住哆嗦,從喉裏擠出聲來:「……而宮裏的桂花,盡在攬月池邊。你……你這個狠毒的婦人。」
我嘆了口氣,道:「話不是這麼說的,小公子。畢竟無毒不丈夫呢。你父親做的一些事,可不比我乾淨啊。」
萬開駿震恨地盯着我,見我仍舊款款平靜,他神色間已染上驚懼。然後纔像憶起我昔日身份和事蹟般,撲跌在地,嚎啕道:「殿下!爾玉公主!求你放我我,繞我一命吧——算是我不開眼衝撞了你,是臣的錯,求殿下饒命!!」
我定定地看了會兒,直到他逐漸絕望,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春鶯啼曉的酒,味道還是那麼好嗎?」
「……」萬開駿驚惶不定。
我卻邁開步子走遠了,只淡淡地道:「想必春釀秋醇,仍是一絕吧。」
-13-
春鶯啼曉是京中最大的酒樓歌坊,屹立百餘年而生意興隆。
裏頭的姑娘歌喉溫軟,不比江南水鄉來的差。
我蠻喜歡這裏,沒少和來喝酒喫肉,順帶看看漂亮的姑娘們。
那次是太元六年,我和戚文瀾從江南遊歷後,回來沒幾天。
戚文瀾蔫頭耷腦的來找我。我問他咋了,他憤憤而道:「他孃的還不是因爲你!我被我爹揍了一頓,說『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讓爾玉殿下受寒』!」
我「哦」了聲,十分損友地道:「你好慘。我爹給了我點布紡料子,讓我自個兒再做幾套暖和點的衣服,防止秋寒再冷着了。」
戚文瀾:「………………」
兩相對比造成的慘烈差異,讓他差點沒和我幹架。
爲了防止戚兄真和我打起來,我帶他去了春鶯啼曉,然後拍拍他的肩,憐憫地道:「補償你的。怎麼樣,不比江南差吧?」
「哎呀,咱這,可比江南那煙花地兒清雅多啦。」琵琶在懷的秋波姑娘笑眯眯地道,一曲小調如珠玉落盤。
戚文瀾和我憑欄而坐。他這個京城裏出生的少爺,過得可當真是苦日子,像是驚呆了般,,不住點頭,對秋波姑娘道:「是是是,對對對。你說對吧爾玉?」
瞧着頗像地主家的傻兒子。
我樂了,正準備拍拍他肩膀調侃一兩句,突然神色一凝。
戚文瀾見我沒搭理他,反而忽然出神地望着欄外朱雀大道,便問:「怎了?」
我指尖隨着樂音聲,有一搭沒一搭點着欄木。
……我看到了宣珏。
他今兒未穿白衣,而是尋常學子慣着的青袍,皁帶束髮,飄帶隨風,身姿筆挺,懷中抱着三四卷畫軸,也不知要去哪裏。但他腳步悠閒愜意,似是心情不錯。
見我未說話,戚文瀾也湊來順着我的視線望去,瞭然道:「離玉啊。他先我們一步回京了,這段時日在忙來年春闈。他手裏端的啥,書冊嗎?」
我道:「畫。」
「嗯?」戚文瀾來了精神,「快快快,把他叫上來。這小子丹青不錯,能白嫖一頓就別客氣!」
我:「……」
我突然道:「文瀾兄啊,你說,如果我讓宣珏給我當駙馬,他會不會同意?」
「?」戚文瀾迷茫道,「啊?」
「我追他,能追到嗎?」我歪了歪腦袋,「哎不管啦!」
說着,我折下閣樓那株價值千金的牡丹,然後向下擲去。
雪白大瓣的千疊牡丹不偏不倚,恰好落入宣珏懷中,輕柔地砸在那幾卷畫軸之上。
宣珏有些訝然地停住腳步,然後向上望來,和我目光相撞。
我對他燦然一笑,託着下巴,招手道:「上來坐坐?」
宣珏愣了愣,然後捻着牡丹花,點了點頭,邁步朝這邊走來。
見宣珏當真應了我的邀約,走進春鶯啼曉,戚文瀾在一旁大駭,話都說不順:「……你、你真的……?」
我坦然:「嗯。」
趁着宣珏上樓,戚文瀾狠狠深呼吸了幾口,才緩過來,然後果斷道:「宣珏他君子心性,可不適合陪你在皇家泥潭裏,攪弄風雲。何況,他不喜歡你這款,絕對。我拿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打包票。」
「……」,我也愁,「那你說誰合適呀?」
戚文瀾拍拍胸:「我。」
我:「…………」
我:「滾吧你。你就是個拖後腿的。」
戚文瀾摁住我道:「你別招惹他,真的。爾玉,你是不是一時興起,想玩玩?」
「沒有。」我沒想到戚文瀾這麼想我,皺眉,「你看我以前玩過?」
戚文瀾徹底被問住,隔了半晌才喃喃道:「我的親孃嘞……」
等宣珏終於上來,戚文瀾已是穩住心態,十分哥倆好地一攬他肩膀,道:「喝酒麼,這邊的秋釀剛上,一盞難求。」
宣珏無奈笑笑:「不了。」將卷軸放在一旁桌上。
但奈何戚文瀾非得灌他,宣珏還是飲了一兩杯,狀似無意地道:「殿下和文瀾經常來這兒麼?」
「啊不。」我挑了挑下巴,「看這傢伙被他爹打得太慘,犒勞他的。」
戚文瀾:「……」
戚文瀾怕我再揭他老底,雙手投降,同時扯開話題:「來來來,離玉啊,你不是畫技不錯麼,賞個臉,送我副畫唄。」
宣珏:「可。」他和戚文瀾顯然關係很好,當真攤開一副嶄新的畫軸,問他想要什麼。
戚文瀾:「隨便你。」
或許是知道戚文瀾這廝不靠譜,他又將視線轉向我。
「畫花吧。」我一直悄悄盯着宣珏側臉看,脫口而出。然後才發現我也說了句不靠譜的話。
三個人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到那株被我摧殘的牡丹上。
三人:「…………」
我咳了聲:「實在不行,別的也都可以。」
宣珏卻笑出聲,溫和地道:「那就畫牡丹花吧。」
說着,當真勾線着色,畫起牡丹來。
宣珏下筆婉若游龍,白紙上蔥蘢木葉、嬌豔牡丹,栩栩如生。
戚文瀾在一旁等得不耐煩,聽姑娘們的小曲聽得也昏昏欲睡,乾脆手癢地去看宣珏其餘幾個已用的畫軸。
「……別碰。」宣珏來不及阻止,就被戚文瀾刷得一下打開畫軸。
畫軸落在地上,咕嚕滾了一地。
我的角度只能隱約看到紅棕配色,看不清畫上是何,便問:「畫了什麼呀?」
戚文瀾想撈畫沒撈到,手臂僵在半空,特別是在看到畫卷內容後,臉色驚疑不定地看了看宣珏,又看了看我,脣張了又閉,把脫口而出的話憋了回去,半晌才道:「沒什麼。」
宣珏也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只道:「幫我捲起來吧,文瀾兄,勞駕。」
戚文瀾只得沉着臉,半蹲下來,將畫軸卷好,直到宣珏將那副《牡丹圖》留下,告辭離開,都未再說一句話。
我好奇心大發,又問:「他卷軸上到底畫了什麼?那麼緊張?」
戚文瀾瞥了我眼,涼涼地道:「一隻狗。」
我:「。」
我自然知道被寶貝抱着的畫卷,不可能畫只狗。
但宣珏不想別人看到,我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將《牡丹圖》收起,然後擺手,示意戚文瀾哪裏涼快滾哪裏去。
那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雲捲雲舒,萬物可愛。
春鶯啼曉外,烏雲就在不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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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啼曉那一聲嬌笑,讓萬開駿丟了性命。
萬家也倒臺得快,轟轟烈烈,坍塌成灰。
文人的嘴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萬閣老能用,我同樣能用。
無非就是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況且,這場輿論裏,萬開駿不可能佔上風。
一個孩子、女子清譽、我亡國的身份,民衆會可憐誰,憤恨誰呢?
甚至有百姓抗議,說宣珏不配坐這皇位。
吵吵嚷嚷下半年,一出鬧劇。
宣珏倒也不急,有條不紊地佈局,推行政令,選拔官員,事情做得穩當完美。久而久之,朝野風聲皆過。
快臘月時,陳墨又在找我鬧過一次,她咬牙切齒至極:「你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藥,他……」
她難以啓齒般道:「他就沒在我宮裏歇過一晚!」
我坐在榻上,悠悠睜開眼,然後道:「蘭靈,搬塊鏡子,給陳小姐照照。」
陳墨愣了一下,將蘭靈端來的銅鏡拍落在地,怒道:「你幹什麼?!」
我閉眸道:「多醜。讓你看看你自個兒。」
「你——」陳墨怒極而吼。
我只道:「昔日春宴,陳小姐撫琴,一曲《鳳求凰》技藝絕佳。父皇指着你訓我,『看看人家』。求不得,放手便是。你本就極好,沒必要爲了另一人,面目全非。何必呢?」
陳墨顫抖着道:「你懂什麼、你……你懂什麼?」
「好自爲之。」我沒睜開眼,感受爬上我眼角的陽光,「蘭靈,送客。」
陳墨渾渾噩噩地離開了。之後深居簡出,再沒找過我麻煩。
而年節,很快就來了。
我既擔心戚文瀾回京,又擔心他不回京,等聽聞「鎮關大將軍」不日歸來時,我的心還是揪了一揪。特別是等到戚文瀾入宮述職時,我只祈禱這蠢貨,留了後手。
否則宣珏把他一關,造反罪名往西北十萬軍士上一扣,誰都救不了他。
我在玉錦宮焦躁不安,直接推門而出,想要去太極殿一瞧究竟。
就被蘭靈攔住,她惶恐地跪地道:「娘娘留步!陛下說,這段時日娘娘最好是在宮內,不要外出。」她將頭磕得砰砰響,「求您可憐可憐奴婢吧!否則怪罪下來……」
「蘭靈,你在拿你的命威脅我麼?」我笑了,「你又不是我的親信,哪來的自信呢?」
她可是宣珏替我選的婢女啊。
她悽悽地哀望我,我甩袖回殿:「罷了。所有人都別來打攪我!」
沒人敢來觸我黴頭。
我三下兩下將繁瑣的衣物拆除,換了簡單的短打,翻窗落地後,再翻牆而過,來到太極殿——我從小在宮內長大,對這裏再熟悉不過。
避開侍衛,能隱約聽到太極殿裏傳來的爭吵,戚文瀾怒吼道:「宣離玉,你個瘋子!你做事做得這麼絕,你讓爾玉她怎麼辦?啊?!」
裏頭有些亂,可能是戚文瀾拿東西砸傷了宣珏,宮人們急切聲音不斷。
宣珏喘了口氣,然後冷漠地道:「那你讓我怎麼辦呢?千餘日月,寤寐難眠,閉上眼都是他們臨死的慘狀——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處之呢?」
戚文瀾沒了話聲,良久才澀澀地道:「放過自己吧……讓我帶爾玉走吧。」
宣珏冷然道:「戚文瀾,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
「那就殺啊?!」戚文瀾氣極而笑,嘲諷地道,「你早就有過這種想法吧?你嫉妒我。」
「是啊。」宣珏緩緩而道,「特別是那段時日,你總是在我耳邊提她小時候。我嫉妒得發狂呢。」
宮人們不再敢開口勸一句,也不敢開口,都在聽了一耳朵宮闈祕辛後,瑟瑟發抖,不知能否活下來。
兩人都喘着粗氣,像是互斗的獅子。
良久,宣珏才道:「滾回塞北去。你以爲留副將待命,以邊關威脅我就動不了你了?田陽四十萬軍隊就在疆漠,離塞北不過兩天馬程,想要試試麼?」
戚文瀾估計是踹了御桌一腳,噼裏啪啦的筆架碎了一地的聲兒,他向門外走去,撂下一句話:「宣珏,他孃的別忘了老子當初是怎麼去守邊塞的!!!」
我在太極殿外的老槐樹下,久久站立。數十年光陰如婆娑樹影,搖曳來去,切割成斑駁碎屑。
抓不住。
是啊……
戚文瀾當初怎麼去守邊塞的?
因爲劫獄。父皇震怒。
戚老將軍大驚之下,打了他百餘板子,把他丟到邊塞贖罪。說邊關一日不定,犬子一日不得歸京,還望陛下恕罪。
而戚文瀾爲什麼劫獄?
因爲宣珏。
而宣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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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宣珏爲何入獄,因爲我的皇兄。
宣家被審的消息突如其來。
那是個冬日的夜,我正準備明日清談會的衣着打扮,想怎麼穿,能夠讓宣珏眼前一亮。又在想之前沒參加過清談會,要不要提前準備幾首詩詞,應付一下。
就是那時,我得知了這個消息——我有讓手下人密切關注着宣家。
我停下挑選簪子的手,愣了半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兄。他已入朝堂歷練,前朝的事比我瞭解。
我踹開他門就問道:「哥,宣家怎麼回事?」
他似正在和幾個謀士秉燭夜談,謀士們紛紛見禮,皇兄讓他們下去後,又對我皺眉道:「冒冒失失的。晚上冷,穿件單衣到處跑個什麼?小青,拿件大氅來給重重披上。」
小青是個做事磨蹭的宮女。等她拿到衣服給我,半柱香就沒了。
我不耐煩地直接從皇兄殿內木架上,順了件他的大氅,直接蓋在身上Ţṻ³,一拍桌子道:「到底怎麼回事?宣亭終於因爲那張嘴,要被父皇削了?」
「……」皇兄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怎麼這麼關心宣家?宣亭和蘇州刺史齊漓等人密謀,要跟着老三謀反,正被查。」
我大驚之下,衣袖將桌上杯盞碰落,瓷器碎裂聲裏,我喃喃地道:「……那宣珏怎麼辦?」
「嗯?你說誰?」皇兄沒聽清,湊上來聽,眉頭一皺,「宣家那個小子?你同他關係很好麼?」
「我……」我啪嗒一聲坐在桌前,捂臉道,「我喜歡他啊皇兄……所以,你一五一十告訴我,這件事,你攙和了嗎?」
皇兄當然攙和了。
他不僅攙和了,還一手籌劃。就連宣珏當初一人獨下江南,替父親送給蘇州刺史齊孟的信,都是他斟酌了言辭,然後命人仿照筆記寫就,再替換的。
「哥,算我求你,去和父皇說清楚。他那麼寵着我們,不會責罰的,好嗎?」我扯了扯皇兄的袖子。
皇兄訥訥地道:「沒用。這件事,父皇知道,默許的。他早就想要除黃家了。」
三哥的外戚黃氏,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假借從龍之功,向來不太把父皇放在眼裏。
據說,當年母后身亡,同黃氏一族都脫不開關係。
「那你讓我怎麼辦啊……」我愣愣地道。
見我神色不對勁,皇兄也慌了:「重重,你先別哭。我們再想法子……我我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了啊!否則我不會走這條路啊!我……你等我想想。」
他來回踱步,有些煩躁地扭頭:「不是,重重,你喜歡他什麼?那張臉?那留着便是!」
我愣住。
「養個閒人廢物,皇家還是能留着養的——」
我打斷他:「我喜歡他的乾淨,溫潤,明和。哥,做不到的。更別提,以父皇的脾性,可能根本就不會留這麼一個……禍患。」
父皇爲人狠辣。
不出半月的三司會審,就定下以黃家爲首的「叛黨」們的結局,其中包括宣家——全數抄斬。
我求了他,他當即沉臉拒絕,最後乾脆那段時間不見我。
戚文瀾也和我一般急。即使這段時間,他好像和宣珏有什麼過節般,總是不太講話,對話也都有點帶刺。
行刑頭日,他實在等不下去,一抄長劍,牽着馬道:「我去看看,明日這個時候,再沒點法子,他們就得人頭落地了!」
戚文瀾夠狠夠衝動,直接劫獄,把宣珏給拎了出來。然後對他吼道:「直接面聖啊!這裏頭罪名漏洞那麼大,我一個半文盲都看出來不對勁,你去和聖上說清楚!!!」
可是沒用的。
我的離玉,是個多麼驕傲的人啊。
那晚大雪夜,他跪在軍機處,俯首不起,北風呼嘯裏,聽父皇和羣臣,聽完他的詳述,再一言一語,一字一句,第二次定下他們宣家沒有改變的未來。
他從剛開始期盼能保住宣家,到之後留下父母,再到最後心如死灰。
我也要在軍機處外跪下。
蔣公公忙拉住我,驚慌道:「哎呀殿下,你這是幹甚!這不是要奴才的腦袋嗎?您可行行好,快回宮去吧!別饞和這件事兒啦。」他壓低聲:「皇上這幾日爲了這宣齊兩家,煩躁得很呢!」
我對他道:「去給宣珏撐傘!愣着幹什麼,去——!再管本宮,打斷你的腿!」
蔣公公「哎」了聲,跺跺腳,終於還是去給宣珏撐傘。
而燈火滅去,羣臣退散,父皇冷淡坐於高位,俯視而道:「別想了,宣珏,朕和你挑明,宣家不可能留。若非重重邪怔般看上了你,你今兒已人頭落地。賞你一條命,給重重解解悶吧,省得她以後怨朕。」
我也拼盡了全力。
我也只能讓父皇……放過宣珏一人。
等踉蹌着走出軍機處,立刻有一擁而上的宮人來攙住我,而宣珏只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我掙開攙扶的親信,追着宣珏道:「離玉!你等等我!離玉!!」
他這纔回魂般,慘白一張臉,睫毛上有冰玉簌落,道:「……多謝殿下。」
我還想追,卻被父皇喚住,他臉色不好,但還是儘量緩和了語氣:「重重,宣珏不是什麼能輕易掌握的人。提醒你一句,別養虎爲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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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父皇是真心待我的。
之後一段時日,我口味不好,父皇狀似無意地道:「重重養的那幾只鷹現在怎樣了?」
我少年時,極愛熬鷹馴馬,養了三隻鷹兩匹馬,都養在京郊牧場。不過近幾年,我愈發少去了。
我道:「許久沒去守拙園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只是借ṭüₛ此引出話題,又道:「有時間去瞧瞧。這養人啊,也得像對鷹和馬一樣,要熬要馴。不乖,給上幾鞭子,是第一層。剝其倚靠,斷其水食,過上幾日再救濟施捨,讓其依賴服從,這是第二層。久之,他們的情緒起伏,都全然依附於你了,這是第三層。」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麼突然說這些了?」
「……」父皇嘆了口氣,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朕的重重啊,要開心快樂。父母之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順遂,得償所願。」
父皇帝王心術,傳授給我,是我的福氣。可我不想學。
這個時候,宣珏還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賦閒在府,也再未問過一句朝政。彷彿那年秋,興沖沖準備來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沒問過,那年深冬,從軍機處回宣府,路過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麼熬過那千百來步的。
戚文瀾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頓,傷勢不輕,哼唧着磨蹭,不想去邊塞。然後離別時,來看了宣珏一次,只說:「你欠我個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繼續對宣珏挑眉,「哦,不止一個人情。」
宣珏只是淡淡地笑道:「銘記在心。」
我將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跡都隱瞞磨除。
我本來想把這件事,瞞一輩子的。
可是,宣珏還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獨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隱約不清的月光,見我在他旁邊,便道:「重重,來喝一杯麼?」
我見天色並不好,笑道:「烏雲來啦,快要下雨了,先讓人把東西搬回去吧。明兒再來。」
宣珏卻給我斟好了酒,語氣輕柔,問了個問題:「重重,你愛我麼?」
我腳步一頓,察覺到這個問題,或者說宣珏語氣不對勁,卻喝下那杯酒,仍道:「怎麼突然問這麼啦?當然愛啦。」說着,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愛我,那宣家倒臺,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嗎?你會覺得,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過是剷除異己的籌碼,冤枉了,錯怪了,都無妨。只要三皇子能剷除,只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這樣嗎?」
他那雙眼明麗至極,我向來醉心喜歡,甚至第一眼見到他,心絃一動,也是因爲這雙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從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騙他,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對母后、對母后所生的我和兄長,比如我對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窺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說什麼,打斷道:「罷了,我知道了。」他緊握杯子的手握緊又放下,起身,彷彿在壓抑語氣,道:「……那熬鷹馴馬呢?你是這麼想的嗎?」
宣珏站在庭院裏,回首問我,眼底有少見的哀傷。
「我沒有!」我下意識反駁。
天空轟雷落下,紫電青光,照得我倆影子一閃而過,交錯重疊。
我卻背後一涼。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宮裏隨口對我說的話——宣珏,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問了出口。
他也只是嘆着氣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不知……我該幹什麼啊重重。」
那一瞬間,我頭皮發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麼……沒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聲巨震,我將他摁在地,顫抖的指尖從他側臉劃過下顎。
「我該殺了你的!宣珏,我該殺了你的!」我掐着他的脖子,淚水卻滾出眼眶。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滿臉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漸迷離,意識模糊,卻還是喫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道:「那就殺了。沒事的。帝王家無情點更好。更何況,重重,你殺了我,我也能輕鬆些……活着太累了啊。」
可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掙扎着起來,頭暈目眩,踉蹌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只聽到宣珏溫柔的聲音,他吻過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確該……殺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問題。
至少翌日起來時,我頭痛欲裂,完全忘了頭晚發生何事。之後許久,才慢慢記起。
那時我只是覺得,從那日開始,宣珏依舊溫柔款款,談笑間山河在手,卻有種我看不透的蕭瑟疏離感。
他也不再喚我「重重」,而是「爾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瀾這次進京述職,在太極殿大鬧一場。
但仍舊好端端離開了宮。
我鬆了口氣。
近幾年,我愈發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爾會覺得他顧念舊情,偶爾又覺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極。
等到年宴上,我坐於高位,見戚文瀾與我遙遙相對,便懶洋洋地舉杯。
戚文瀾臉的輪廓更加剛毅英挺,小麥色的側臉有道蜿蜒刀疤,顏色不深,更添威嚴。至少我能瞧見,不少小姑娘在用餘光瞧瞧打量他,並竊竊私語。
戚文瀾一怔,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我,悶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也不惱,繼續品着我的果釀。
宴席散去,戚文瀾徑直向我走來,我直白了當地道:「別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塊被射成篩子。」
他雙手在席案上一撐,呼吸急促地怒視着我,然後才嗓音沙啞地道:「那你想幹什麼?」
「報仇啊。」我笑笑。
這個詞他想必也聽宣珏提過。我能看到戚文瀾眼中有刺痛一閃而過,也不知他是在絕望些什麼,半晌才後退半步,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局。」
等戚文瀾走了,宣珏才緩緩過來,問:「不走麼?」
我笑出聲,搖了搖頭,起身。他牽住我的手,眼底有壓抑的瘋狂,湊到我耳邊道:「真乖。」
我望着他的眼,很想問「我們真的要不死不休」麼?
或許他也想問這句話。
但沉默的年夜裏,四周鞭炮聲裏,一歲又除的時坎上,我們只是並肩而立,暫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盞孔明燈。
宮裏什麼利器都沒有,被宮人收拾得乾淨。哪怕是我倆最親密的纏綿時刻,我也殺不了宣珏。
他不再會像那晚一樣,刻意求死,任由我掐着脖頸也毫不反抗,甚至溫柔安慰。
其實他說的沒錯……
那時我該殺了他的。
春日裏萬物繾綣,我終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給宣珏製造小麻煩,而是窩在御書房,翻看閒書解悶。
突然,我翻找到一個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書櫃頂端。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上面落了層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開鎖。
裏面是一副畫軸,年歲久遠,微微泛黃。撲面而來的墨香味裏,是沒有褪去的丹青色澤。
畫上少女着紅衣,墨髮散在那年秋獵的風裏,手執弓箭,拉弓成滿月,正對着不遠處的麋鹿。豔而不俗的紅,和草場的棕綠相映成輝,遠處羣山遼闊,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筆」。
是秋獵的後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臺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歸位,上鎖,放回原處。
像是從未打開。
-18-
過了段時日,我終於問了宣珏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那年父皇突然身體衰微,是你做的手腳嗎?」
畢竟能打探到宮闈裏的消息,聽到帝王皇女間桌上談話,用幾味藥,害人一命,不是問題。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調整各路軍隊,聽到我問,放下硃筆,終是緩緩點頭:「是我。」
我猛地將我手中把玩的玉蟬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腦門上,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等鮮血順着他額角滑下,太監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血跡,才道:「都說了,卿卿不該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該留我。」
宣珏沒再回我,只讓宮人送我回玉錦宮。此事翻篇。
日子過得快,等到秋闈時,我們關係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緩些許。我故意當着他的面,裝作第一次打開那副卷軸,然後歪着頭道:「離玉,我想去騎馬射獵。可以嗎?」
宣珏沉默良久,終是笑道:「好啊。」又輕輕環住我,在我耳邊道,「萬事如你所願。」
今年的秋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執旌旗的士兵們無聲前進,彷彿出席某個隆重的葬禮。
我拿到了許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長弓,還有同樣西域血統的烈馬。
它不怎麼馴服,我騎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來。
那些親兵都警惕注視我,如臨大敵,宣珏只是擺擺手,示意秋獵開始。
我懶得射獵物,只射佇立在遠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親兵們悄然鬆了口氣。
這時我回首,看向宣珏。彷彿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鬢角的發被和風吹起,溫潤如玉,這塊玉石,未蒙塵、未染血,通透明亮,絕世珍寶。
他也在看我,靜默地閉上眼。
然後我在所有人的驚呼聲裏,搭弓上箭。
金燦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騎馬而去,又是一箭釘入他胸膛心臟。
被震住的兵衛們終於反應過來,用長矛刺向烈馬,再刺向我。
宣珏也許是想要阻止的,剛想喝出聲,但喉間一哽,捂住傷口。然後伸出手臂,攬住跌落的我。
像那個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邊嘆道:「重重……何必呢?」
我倆這輩子,聽「何必」這句,聽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說,自己同別人說,別人同自己說——
萬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當時一樣,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麼了,離玉……父母、兄長、夫君,我什麼都沒了,可我什麼都沒做錯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橋過,孟婆湯下肚。前世種種,兩不相欠。恩怨相清,盡付於黃土。」
我掙扎着吻上他顫抖的長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們的孩子,是何樣貌,男孩還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顫,接着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沒用來陷害人。乾乾淨淨,不沾先輩污垢。還有……我送了信,戚文瀾那廝近兩日就來帝都,他給我收拾的爛攤子那麼多,也不差這一個……」
他笑起來,眼底藏了許久的陰霾微微溶解,但仍舊哀慼慘然:「是給我倆收拾爛攤子。」
我想起近期的軍事調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瀾速來京城這一筆。
天地遼闊,秋風拂過。
我緩緩閉上眼,在宣珏懷裏,逐漸失去所有力氣。
對錯恩怨消。
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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