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我及笄那年,他上門來退親。
轉而求娶我妹妹。
從此,我成了家中被拋棄的女兒。
父母防着我,恐我破壞妹妹的婚禮。
還依着妹妹的要求將我送走一年。
他們說,這是我欠妹妹的。
但是沒關係,等一年後妹妹安穩成親。
他們就接我回來。
到時候,他們會彌補對我的虧欠。
可他們不知道,豋車那日。
我當着他們面服下的東西是忘情丹。
我不做他們的女兒了。
一年之後,也不會再回來了。

-1-
我是家中長女,再往下,有一個妹妹。
在妹妹走丟前,爹孃對我極好。
他們不似其他父母苛刻,硬要求一個兒子撐門楣。
命裏無時,他們也坦然。
只是更加將我們姐妹視做掌上明珠。
爹爹常說大不了日後招婿,
這樣流雲和浮雪永遠不和爹孃分開。
可最終我們還是分開了。
五歲那年,我同妹妹去上元燈會,我只是回過身的功夫,妹妹便丟了。
從那之後,一切都變了。
父親時常愁眉深鎖,魂不守舍,
那兩年來,他的仕途也不順,在京中常受打壓。
母親更是整日以淚洗面。
恍恍惚惚就喚着妹妹的名字。
可那時候,他們還不是恨我的,
他們只是怪自己粗心,竟以爲那些賊心思的家僕靠譜,將我姐妹二人放心交給他們。
一切徹底。
那時候,他們更怨的人還是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怨上我的?
是在兩年後妹妹被找回,
那時的她已被人伢子折磨到瘦骨嶙峋,
一張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眸子大到出奇,
那雙眸子一見到我就開始落淚,
她在哭鬧,指着我的鼻子,出口的話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她說:「姐姐,那一日你分明看見我被人帶走,爲何不出聲相救!」
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妹妹流落在外那兩年,早就被那些人伢子帶出了說謊的習氣。
甚至那兩年裏,她還通過不斷地裝可憐將其他無辜誘拐跟人伢子們,來換取喫食。
她早在心頭恨極了我,認定是我將她害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那些指責我的話,從一開始的我故意看着她被人販子帶走,變成了後來的是我故意將她交到人販子手中。
她說我是爲了霸佔爹孃的愛,纔會這般扭曲。
這樣的說辭,爹孃竟也信了。
從那一日起,我成了這個家中最底層的罪人。
我需要去一直贖罪,來彌補對妹妹的虧欠。
妹妹心頭的怨氣一日不消,我身上的罪孽便無法洗清。
我搬離了距父母最近的院子,住進了最偏的窄房中。
妹妹要父母停了我的月銀,
於是我冬日無炭,夏日無湯。
一開始,母親還時常愧疚,她對我說:「流雲,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可你到底做錯了事,再忍一忍,等你妹妹氣消了就好。」
這一忍便到了我及笄時,
父母對我的在意越來越少,
而妹妹心頭的氣卻一直沒消。
不過沒有關係,
從很早之前,我就放棄這個家了,
我只希望自幼戀慕的公子能如他所約定的那樣,
待我及笄,便娶我回家。
到那時候,便是離開了不愛我的家人,也總有去處。
可希望再一次落空,
那一日,他來了,卻不是向爹孃求娶我,而是要向我退婚。
他說:「某無法容忍自己將來的枕邊人是尹流雲這樣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更何況,我已心有所屬。」
他心有所屬的人,是我的妹妹。
退了姐姐的親,轉頭便要娶妹妹。
這樣荒誕的事情,爹孃同意了。
可我不甘心,當天便提劍鬧上了宋家,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
最後,卻是被冠上咄咄逼人不憐幼妹的名頭被綁了回來。
因這一事,家中震盪許久。
父母待我,更是連平日裏僞裝的那絲溫情都懶得表演了。
那一日,妹妹被嚇得差點暈厥,醒來時便在榻上抽抽嗒嗒地開口:「我怕姐姐記恨我,將來毀去我與宋郎的婚禮,爹孃,你們將姐姐送走可好?」
像是怕爹孃猶豫,她又提起當年的事。
「並非是我要惡意揣度姐姐,只是當年她已經做下將我賣給人伢子的事了,女兒真的害怕。」
於是爹孃最後一絲猶豫也沒有了。
他們連夜將我送上馬車,遣去千里之外的藥谷中做一名藥女。
爲防止我中途回來鬧事,臨別時,他們剮走我身上的銀錢,又與城中有來往的各家通了氣,只說讓他們不要管我,以此斷去我求救的門路。
臨別時,孃親面上是這幾年對着我時已經鮮少見到的愧疚,
她說:「流雲,只要你妹妹安穩出嫁了,爹孃便也放心了,你就再委屈這一年,一年之後,爹孃一定將你接回來。」
「到那時,你依舊是我們捧在心肝上的女兒。」
我沉默了,
從小到大,我已經不知道委屈了多少次,
可委屈並不能換來憐惜。
就像是到了現在,他們口頭許諾安撫着我,也不過是怕我鬧着不肯走,
到時候影響了妹妹的名聲,又讓妹妹傷心。
畢竟,我在他們眼中,是天然的罪人。
本就該去承受這一切。
可是…
最後一次,我平靜注視着他們的臉,開口問道:「你們真的看不出來,尹浮雪在撒謊嗎?」
在她回家之前,便已經嚐到了撒謊的甜頭。
回來之後更甚,
在雪地裏跌倒了要說是用人推的,
自己貪食喫多了腹痛便說我給她下藥。
在外流落的兩年使她心中有了暴虐的種子,她動不動便會鞭笞丫鬟出氣。
父母問起時又會哭得梨花帶雨,顛倒黑白,說是那些下人在欺負自己。
爹孃未必不知道這些事情,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縱容養歪了妹妹。
所以這幾年來,他讓我從偏院中搬了回來,重新請來了先生教我習書。
妹妹長壞了,他們便想要好好培養我。
七年的冷待,我並沒有被養歪,只是同父母不再親近。
他們有心想找我說和,可我們之間空缺的光陰實在太多。到後來,他們被妹妹撒着嬌姿態親暱地喊走,而我獨自挺直了脊背在一方冰冷的小院中生長着。
那時的我能想出來最好的法子也不過是通過一樁不錯的婚姻離開這個家,離開我一直怨懟着的父母。
曾經,我不止一次對宋遠章說過:「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他聞言亦是滿面激動,他說:「流雲,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苦海。」
可也不過幾年光景,他一顆心便全在了妹妹身上。
我想他一介世家子,自幼家訓優良,總不至於半點覺察不出妹妹尹浮雪愛說謊的性子。
只是少年人終究難免被一時的情誼遮了眼,感情正濃時,他也會帶着尹浮雪到我跟前,居高臨下俯視着我:「尹流雲,你怎麼就這般惡毒,只知道欺凌浮雪?不過沒關係,日後我會保護他。」
就如同此刻,在聽見我的話後,父親瞬間臉色大變,如同本能般下意識朝着我斥罵道:「尹流雲,到了此刻都還要冤枉你的妹妹,你真是賊心不死。」
算了,有心自欺的人,又哪裏說得清。

-2-
就這般,我開罪了宋遠章,宋遠章求娶了尹浮雪,爹孃丟掉了不與自己親近的女兒。
而我也成功離了家。
到達藥谷的時候,我仍舊在感嘆世界之大,竟是條條道路通自由,當初我若知道多叛逆幾着便能被丟出家門,又何苦熬到現在。
又想到臨別時,或許是我表現得太釋然,父母反倒是有點猶豫。
當初他們指責我時,我或委屈,或爭辯,總不會就這樣默默應下。
只是如今馬上就要做陌生人了,我沒了對他們的期待。
縱然父親指着我的鼻子罵,我也只是輕輕的將他的手別開,輕聲說一句:「你說是就是吧。」
父親的神色有些怪異,過了好一會,才輕聲一聲開口:「難得你不嘴硬狡辯了,看在你誠心知錯的份上,只要你老實在外面待上一年,一年之後,宋公子和浮雪的事塵埃落定了,我們自會接你回來。」
「是啊,流雲,你知道的,這些年來,父母見你受苦,心也是疼的,以後等你回來,我們便好好過。」母親也在此刻上前,殷切地想要拉住我的手,卻被我避開。
真是可笑,心疼我,
卻鬧出讓妹妹搶親姐婚事這樣的事情來,
真心疼我,我冬日快要凍死在偏院,乳孃哭着去他們院前叩門,也沒能求回來二兩粗炭。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從前我最敬愛的阿爹阿孃也變得這般虛僞得可笑。
我不理會他們,只一味嚼着自己荷包中的丹藥:「用不着(嚼嚼嚼),我們最好現在便斷絕關係(嚼嚼嚼),日後尹浮雪惹禍別連累我跟你們一起滿門抄斬就行(Ťŭ⁰嚼嚼嚼)!」
「夠了。」父親的怒火被再次點燃,「一點不知所謂,你準你在跟父母說話時嘴裏喫食不斷,你究竟在喫什麼東西?」
「忘情丹啊!」聞言我咕咚一聲將口裏丹藥吞入腹中,朝他咧嘴笑開,「這可是乳孃替我從老藥王手裏求的,聽說能讓人忘卻所有令人心痛的感情,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不認你們兩個老東西咯!」
這般挑釁的話語,自然將爹孃氣得夠嗆。
我已做好在臨別時同他們大打出手的準備,
可最後,孃親將爹拉走了,
她的眼神閃爍着,到最後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之丟下一句「你也莫一直賭氣,爹孃總會來接你」便落荒而逃。
如今,我到了藥王谷,
眼前是聞訊出來收徒的老藥王,
他說:「怪了,還有年輕人主動朝這跑,女娃娃,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我看着面前拄着柺杖走路顫顫巍巍鬍子都快拖到地上的老大爺,沉默了好一會,開口問他:「有工錢嗎?」

-3-
工錢是沒有的。
老藥王之所以被稱爲藥王,不過是因爲他經營出藥谷這百里藥田。
方圓百里數十個村落那些去不起藥堂的貧苦農人,總會來這裏求藥,救死扶傷的事,他從不吝嗇。
時間長了,別人便尊他一聲藥王。
只是終歸是隻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他如今很老了,也沒能物色到一個接班人。
直到我被丟在了藥谷門口,罵街的聲音隔ẗů₉着整片藥田讓他聽見。
從那之後,我便真正在藥谷住下了。
剛住進去的幾天,我在夜裏常哭。
老頭兒本來年紀大了就愛夜急,每每剛進了茅房,就能聽見我的哭聲隔着幾個屋一陣高過一陣地傳來。
好幾次嚇得他腿一抖差點踩跌進坑裏。
後來他總算習慣了,自信滿滿地守在茅房邊等我哭,哭完了好進去小解。
卻沒承想我不哭了,忘情丹竟開始生效了。
最先遺忘的,是幼年時最委屈的那一段經歷。
妹妹回家後最初誣陷我時,爹孃還不至於這般昏頭,他們不敢相信我能有這般歹毒的心腸,可妹妹年幼,帶着一身傷,如何有心力與他們說謊?
被丟進偏院那天,所有丫鬟婆子都被遣散了,
只有自幼照顧我的乳孃留下了下來。
她是最慈愛的長者,見不得我受苦,哪怕沒有工錢也要待在我身邊。
彼時的父親牽着妹妹站在院外,他神色上還帶着不忍,說出的話卻十分冷硬:「我尹逢清教出的女兒怎會如此惡毒,浮雪說她曾被人關在院中三天三夜不沾一點水米,那你也該喫一喫這份苦頭。」
說好的三天三夜,卻遠不止三天三夜。
第一次,我被餓了五天,沒有辦法,便去屋外掘野菜喫,我不會生火做飯,生喫下去的東西激得我腸胃痛,痛過之後又爬起來,舉着破瓦片去接雨水。
之後母親來看我,帶着些暖烘烘的糕點和被他們關着不讓來看我的乳孃,剛放下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便被哭着找來的妹妹叫走。
只有乳孃哭着撲了過來,用粗糙的手掌將我撫進懷中。
一聲又一聲哀嘆着:「真是作了孽了,真是作了孽了啊…」
到後面,母親便沒那麼常來了,偶爾來時,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帶着幾分憎惡。
後來我知曉了,是年幼的妹妹時不時向他們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新傷」。
她終究還小,那些細嫩的皮肉上生出的每一寸傷疤,都是長在爹孃心頭的毒刺。
他們瘋長的愧疚不知該如何宣泄,我便成爲了唯一的發泄口。
所以到最後,孃親終於也不來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
爹孃不來,就沒人再關注我這裏。
這樣的話,乳孃就可以躲開家裏下人的眼線,用自己做縫補手工的錢換些燒餅饅頭回來。
但錢只有那麼多,
乳孃擔心用完,所以她買的東西不多,總是先緊着我。
乳孃姓蘇,是雲州人,
早年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十年前雲州大疫,她的丈夫爲了救濟鄉親,竟錯過治療自己孩子的時機。
等外出義診半個月的丈夫回家時,乳孃家中的兩兒一女剛在病痛的折磨中嚥了氣。
從那之後,乳孃便離了家,一個人飄零到京中,將自己賣身給我家,做了我的乳母。
她說,如今她沒了孩子,我便是她唯一的孩子,
隔着上了鎖的院牆,她講這段往事,慈祥的臉上落滿了淚。
那時候的我也落了淚。
乳孃憐我,更甚母親。
我在心頭髮誓,日後一定要報答她。
後來,家中開始請夫子教習妹妹。
乳孃也問我:「小云兒,你還要什麼乳孃去給你弄來。」
我隔着院門,沉思許久,告訴她:「我想要讀書。」
爹孃沒有兒子,對女兒的栽培便看得極重。
我比尹浮雪大上兩歲,早她兩年開蒙。
如今府中請來了先生爲尹浮雪授業,她看哪些書,我便也要看。

-4-
僅有兩年的識字基礎終歸不夠,經史子集到了手中,我也未必能啃動。
後來,我又向乳孃求來了最廉價的黃紙和粗硯,一有難解的地方,我便抄下原文,請她帶去城中的書局求先生解。
只是這樣,難免要乳孃辛苦些。
如今我被爹孃厭棄,她也跟着在府中讓人排擠。可她從不在我面前道上半分辛苦,只是看着我,滿目的憐愛。
她總說:「雲兒是最有主意的姑娘,別的小姐要頭花要首飾,只有雲兒要讀書,我們雲兒是有出息的。」
虧得乳孃日日風裏來雨裏去爲我奔波,我雖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可書中那些臥薪砥礪的前人卻激勵了我,偏院的一把鎖,鎖不住我隨着閱遍典籍而逐漸開闊的胸懷。
終於,某一日,乳孃來看我,且帶來了尹浮雪被爹孃訓斥的消息。
我抬頭看了看院頂方方窄窄的天空,問她:「今後想去哪裏呢?」
乳孃愣了愣,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落下淚來。
這些年來,尹浮雪在爹孃心中的地位極高,能讓爹孃忍不住當衆訓斥她的,也不過可能是她在人前又犯了那愛說謊的毛病,且被人當衆識破了。
若是如此,爹孃也無法再自欺欺人。
沒過許久,爹孃將我放了出來,尹浮雪心中不服,我才堪堪梳洗過,她便遣人將我引去了前堂。
那裏正在辦一場詩會,座中多有世家貴子。
我被關在偏院整整七年,無人教導,尹浮雪本意是要看我出醜,卻不承想,我一身素衣入座,與人行詩時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到最後,反倒是她自己磕磕巴巴接不出什麼花來,鬧了醜匆匆離席。
那次之後,京中貴子貴女中便盛傳我一之才名,由於我身材枯瘦,又不施粉黛,他們甚至讚我一聲「清風瘦骨」。
可我並沒有因此上套,刻意餓着自己。
在能喫的食物多起來後,我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喂得白白胖胖,不說有多豐腴,至少不再是那餓得皮包骨的模樣。
而爹孃也自覺虧欠了我,藉着詩會奪魁的由頭,問我要什麼獎賞。
我神色鄭重地俯下身來,問他們要了白銀百兩,和乳孃的賣身契。
送走乳孃那天,城中下着小雨,她握着我的手,滿面的淚。
我將這些年來抄書賺的銀子全部塞給了她,要她找處地方買了田宅安置。
我發誓,若有一日,我從這牢籠中跳出,我一定會去尋她。
到那時候,我再到她膝下,爲她頤養天年。
回身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站在我身後,她看向我的神情頗爲複雜,出口的語調中帶着自己都不曾察覺得酸意:「你同那蘇氏感情倒是要好,這般親熱的姿態,倒顯得你們纔是母女般。」
聞言我依着規矩朝她行禮,口中的話卻毫不相讓:「誰養育我,誰愛護我,誰便得我敬重。」
世間的道理就是如此簡單,可她卻不明白。
母親被我的話噎住,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埋怨。
她說:「流雲,你在怪孃親,可當初分明是你…」
她的話沒說完,我人已走遠了。
我不知道那一日的母親是何心態,或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索性一條道走到黑,
從那之後,她當着我的面時對妹妹更加偏寵,又時常期待着從我面上看到什麼。
我什麼回應都沒給她,
我的境遇沒比關在偏院中時好上多少,可終歸有了些自由,那些日子,宋遠章便常來找我……

-5-
又是一夜夢醒,昔時因着被父母冷待的那些傷感從心頭散去不少。
甚至於他們這些人在我心中存在的痕跡也淡了許多。
我已不大記得起他們的聲音和模樣,關於從前發生過的事情也只依稀記得個大概。
倒是宋遠章這個名字,還時不時在我腦海中蹦躂。
從前他同我青梅竹馬,時隔七年,又在詩會上驚鴻一瞥爲我鍾情。
他找到我時,目光真誠,言辭懇切。
恍恍惚惚間,我竟也動心以他爲良人。
只是當時我枉讀那麼多的詩書,卻始終無法擺脫俗世觀念,將自己的前途未來皆繫於男子的一顆真心上。
可真心易改,從前宋遠章傾慕我風骨雋秀,可尹浮雪如嬌花解語,亦能使他醉心。
時間一長,我們之間的種種過往,竟又成了我的過錯,
他說我心腸惡毒,絕不能容我這樣的女人進他的家門。
可說到底,不過是嫌我無趣,不像尹浮雪那般會討他歡心Ṱũ̂ₖ。
可後來見我毅然決然上了馬車離去,他又表現得不甘心。
他說:「尹流雲,你若當真就此離去,我們便真的沒有可能了。」
真是好話壞話全讓他們說了。
我氣得發笑。
一夜過去,是咬牙切齒從夢中醒來的,我的拳頭攥得死緊,像是恨不得立刻捶誰一拳,
卻又在醒來那一瞬間卻失了目標。
過往種種皆做浮生幻夢,藥王老頭兒拄着拐站在屋外,笑着賀我一聲新生。
他的嘴一開一合,說着什麼一年之約,
可我只覺得恍惚,
他說我要回去,可我是要回哪去?藥王谷不就是我的家嗎?

-6-
我在藥谷的日子不差,我本身是個能識字背書肯下苦功夫的人。
小老頭兒扔給我的醫書我日夜不停地啃,從不知疲憊,白日他帶着我在谷中晃悠,指指這味藥材又讓我認認那一株。
夜裏我便就着白天學得知識擺開一排銀針對着自己袒露出來的胳膊一通亂扎,扎得自己嗷嗷直叫,起夜的老頭兒嚇得又是差點一個腳滑踩進坑裏。
到現在,我已能熟練處理各類傷病,眼都不眨。
老頭見狀,也逐漸放心,許多他忙不過來的病症,便全數交由我去處理。
慢慢地,我也成了這些村民們口中的小藥仙。
關於過去的陰霾逐漸在我心中淡去,偶爾夢迴時,那些往日裏遭受的委屈會化作冰涼的淚珠從我眼角滑落,
醒來時心頭一片懵懂。
有時候,我能看見有京城的人來找老頭兒,
他們自稱是宋府的人,口口聲聲說着什麼討人。
可老頭全部都回絕了,只說等一年之後。
似是與我有關,可我並不在意。
我想,等心頭的陰霾徹底消散時。
我便真正能夠做到從心上開始自由。
我就這樣在藥王谷安定下來,
直到這一日,
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三輛華貴的車馬停在藥谷前時,引來了不小的動盪。
見狀我本能地皺眉,不知爲何,目光落在那車簾上刺着的尹氏家徽時,心頭一陣沒由來的煩躁。
正這樣想着,那車上先後下來一對錦衣華服的夫婦,見到我已在門口候着,他們的面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當初的決定果真是對的,還知道來迎接你的父母,看來你真是學乖了。」
這對姓尹的中年夫妻一來便稱自己是我的父母,
我心頭疑惑不已,只當他們是患了癔症前來求藥。
於是朝着他們指了指另一頭長長的隊伍,開口道:「若要問診去那邊排隊,還有,將你們的車馬停遠些,這樣擋着別人家門口,實在太沒禮貌了。」
沒想到我是這樣回話,尹氏夫婦明顯一噎,那尹夫人朝着我看了又看,最終轉過頭去,長袖掩面遮了淚:「你果然還是在記恨我們。」
這般舉止,正好落在分別自後面兩輛車馬中出來的一男一女眼中。
這兩人也新奇,雖不同席,可男子卻又攙扶着女子,動作殷切。
女子叫他夫君,他也從來不應。
只是偏過頭去,在對上我的目光之後,整個人欲言又止。
一羣怪人,
那女子剛落定,便已經唱戲般開哭,眼淚簌簌就落了下來:「姐姐,我還以爲你改好了……你怎可這般輕慢爹孃。」
她說着,又轉頭向了周圍,眼神從自一羣看熱鬧的百姓身上游過,這才轉向我緩緩開口:「當初父母送你出來學藝,你不但不感激,還爲了這麼一點小事就當衆下他們的面子,姐姐,你這可是大不孝啊。」
她以爲這些人會幫她。
卻沒想到,只收獲了一陣叫罵。
「你們是什麼東西,來藥王谷求藥的人,無論貧窮富貴都要老實排隊,小藥仙不過是按規矩辦事,還被你這玩意潑上髒水了!」
「就是,這幾人還敢冒充小藥仙的親人,這世上有一來就給自己人挖坑的親人?」
周圍這些百姓歷來受藥王谷恩惠,
自然不會輕易允許他人壞了藥王谷名聲。
一通話下來,將幾人說得面色青一陣白一陣。
而我的眼神也逐漸冷了下來,
就在我準備送客之際。
名叫宋遠章的,男子先搶過話頭,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用着央求的語氣:「你莫要生氣,我們只是想要來求一味安胎藥,順道再接你回去,不曾有別的意思。」
見我不爲所動,他神色上的哀求更甚:「就當是爲了我,流雲,若是將事情鬧大了,你就難回京城了。」
「你?你算老幾?我認識你嗎?」受不了他狗皮膏藥般的模樣,我公事公辦開口,「要求藥排隊,不然就走,管你是哪來的達官顯貴,藥王谷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我更沒有。」
話已經到了這個份上,
我想他們心頭也應當有數,
卻沒想到那尹大人卻是被激怒了。
「放肆!你這是什麼態度!」他快步走上前來,端着一身威儀怒視着我,剛想再訓斥我兩聲。
忽然一片爛菜葉子朝着他兜臉砸來,男人愣住,待他反應過來時,周遭村落那些阿叔阿嬸們已經自發拿着農具站到了我身後,其中也不乏些江湖中人,這一年來受我救治,平日裏自發留在藥谷附近保全我的安危。
「剛纔馬車來時便注意到了,這些人趾高氣揚的,穿着這麼貴的衣裳什麼藥買不起,既來藥王谷求藥還不肯排隊,還想帶走我們的小藥仙,有這種好事?」
不知是誰率先說了這一句,周遭的人羣沸騰起來。
村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恨不得光用唾沫星子就把眼前的這些人淹死。
尹夫人見狀也不哭了,她這樣的貴婦人,哪見過這樣的陣仗,一張臉憋得通紅,好一會纔出聲:「你們誤會了,我們當真是她的父母。」
她本意是想要解釋,卻沒想到反而惹了衆怒。
圍着他們的百姓越來越多,神色也越發激憤。
「父母?小藥仙在這一年多了,可沒聽聞她有什麼父母。」
「就是,哪家的父母會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扔在外面,一年來都不聞不問。」
「難不成你們有錢穿這樣貴的衣裳,坐這麼好的車馬,卻沒錢養女兒?」
「你看她那妹妹,一身什麼樣的穿戴,再看看我們小藥仙,就這樣你們還想冒認我們小藥仙的父母?」
……
一人一聲詰問,將他們堵得說不出話來。
從我來到藥王谷時,便在和這些村民們打交道。
他們有的找我治過手,
有的找我開過方。
閒暇裏,我會去村字附近溜達,幫他們種種菜。
忙起來的時候,他們也會掏了家裏的雞蛋給我和老頭送過來,要我們好好保重身體。
藥王谷種植着這麼多的名貴藥材,守着藥王谷的卻只有一個老頭和我這個丫頭。
若是沒有周遭百姓和那些俠士們的自覺維護,
這些藥田早就被心懷不軌的人搶走了。
眼下我被這幾個陌生人針對,他們比我更是憤怒,
那一刻,心頭某處空洞的地方,被填滿了許多。
我剛想上前將兩方人分開,
就聽見人羣中的尹浮雪爆發處一陣哭聲,她靠在自己母親身上,哭得梨花帶雨些:「雖然當初是姐姐故意將我丟給人伢子,又搶我夫君,爹孃纔不得不將姐姐送來,可我們也心疼姐姐,只不過一年就原諒了她,想要接她回去,可如今姐姐還是這樣恨我,她究竟跟你們說了什麼,才讓諸位這麼恨我們。」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就有人開始找趁手的傢伙了。
「夠了!」宋遠章見狀,及時呵止了她。
隨即他走到我身前,依舊是複雜萬分的神色, 他低下頭,朝着我輕聲開口:「小藥仙,我代她向你道歉。」

-7-
「宋遠章,你怎麼可以向那個賤人低頭,你是不是還喜歡她!」尹浮雪見狀有些發狂,只是隨即便被尹父捂住了嘴,她終於發現了,周遭的村民看向他們的眼神已經很是不善了。
「請回吧。」我覷着他們四人,沉聲開口,「鄉親們說得對,諸位盡是達官顯貴,要什麼樣的藥買不到,何必來藥王谷和這羣可憐百姓搶奪資源,至於帶我回去,更是無稽之談。」
我說着,頓了頓,在腦中回想着孃親的形象,
那張慈愛的笑顏出現在我眼前,我的脣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
我說:「我孃親姓蘇,雲州人氏,是最清白不過的人家,和諸位貴人沒有半點關係,我家也沒有你們這樣胡攪蠻纏的親戚。」
一句話說話,尹夫人卻像是被人抽了氣力,險些站不穩。
待被尹大人扶好之後,她才顫着聲音朝我發問:「你說你孃親是誰?!你明明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你怎麼可以說她是你的孃親!」
她說着,似是被氣得狠了,淚珠成串地從眼眶掉落,看向我的眼神分外委屈,像是我做了十分天理不容的事。
尹大人的怒氣更是按不下,他想要上前來,卻被路人攔下。
只能隔着人羣朝我批判:「不過是將你送出來打磨性子一年,一切都是爲了你好,你倒好,現在竟和這些外人當了家人?這世上豈有你這樣的子女?」
尹浮雪聞聲也順勢在旁邊搭着腔:「姐姐,你總是這樣顛倒黑白,會讓父母心寒的。」
見幾人都在批判我,尹夫人也順勢別過頭去,一副對我失望至極卻還忍下委屈的模樣:「你若再這樣拿喬不道歉,故意講那些話來刺父母的心,我們便真的不要你了。」
我想,我應當是遇到瘋子了。
我也是好笑,竟然還想同瘋子理論。
見我真不理他們,身後的人才急了:「尹流雲,你若是走了,便再也別想回去。」
「一個糟老頭子帶出來的庸醫罷了,這些窮人奉承你們兩句,真就把自己當神醫了。」這是尹浮雪的聲音。
「行的行的,包不回的。」我背朝着他們揮揮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終於是走了。
因着這場鬧劇,
今日問診的進程都被耽擱了許多。
等到看完最後一名病人時,
天上已然冒起星子,
我本想去藥田那邊澆澆水,
卻沒想到再度聽聞了車輪滾滾的聲音。

-8-
尹家這幾口人今日是第二回來藥王谷了,
只是比之離開時的光鮮亮麗,此刻他們四人個個形容狼狽,灰頭土臉,尤其是宋遠章,他身上還負了傷。
一行人慌慌張張跑到谷前,想要進入,卻被守在這附近的俠士們攔住。
「小藥仙,這些人是在往東四十里外被一羣刺客追殺的,那些人優先衝着那懷孕女子去的,看起來不取其命不罷休,我看那些刺客身手了得,武器也是精良,來頭恐怕不小,這些人只怕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有聽到風聲的江湖俠士在我耳邊絮語。
聞言,我眉頭一跳,就要上前檢查宋遠章的傷勢。
這些人若真惹上了門道,我便得多留心,不能藥王谷被連累進禍事中。
見我過來,宋遠章的目光有幾分動容,他的語調溫柔:「流雲,又給你添麻煩了,我就知曉你不會就這樣丟下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旁尹浮雪怨毒的眼神幾乎要將我瞪穿。
我沒理會他倆,只是毫不客氣把着他的肩頭將他翻了個面。
傷口被撕開得更深了,鮮血汩汩流出,宋遠章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尹浮雪見狀露出個幸災樂禍的笑來。
到了此刻,我終是看清楚了,
宋遠章的傷口被撕裂成齒狀,自手臂蛇形蜿蜒到後背。
不足致命,重在折磨。
能造成這樣創傷的武器,江湖上也沒幾人會用。
不過瞬息間,我腦中便有了對應的人選。
霎時間,我撤身朝後退。
朝着兩旁的俠士們開口:「快,把他們丟出去,有多遠丟多遠。」
先前還以爲會得到我救治的幾人聞言瞬間僵在當場,滿臉的不可置信。
尤其是先前最爲倨傲的尹大人,此刻他像是氣極了一般:「尹流雲,我可是你的父親,你膽敢對我見死不救,不怕被天下人恥笑嗎?」
「我都不認識你,你算我哪門子父親?」
見我的神態不似作僞,尹夫人然想到了什麼,神色一變,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驚疑和試探:「忘情丹……是那忘情丹……」
在聽見忘情丹三字時,躺在地上的宋遠章猛一抬頭,目光如炬朝我看來,他像是想說什麼,最終沒能出口。
只剩尹夫人在風中不斷顫抖,她無助地朝着我走來兩步,又被兩旁的江湖人士用刀戟攔下。
一時間,她僵在原地,看向我的眼神中再沒了先前的作態,這一次,她是真的絕望了,
只用近乎嘶啞的嗓音一聲聲,似乎喚回我心頭的溫情:「流雲,我是孃親啊,你、你當真忘了孃親麼?」
「老夫活了半生,從不信世上真有什麼忘情丹,尹流雲,這若是你的把戲,最好快些打住快些放我們進去,我賢婿如今受了重傷,拖嚴重了你如何擔當得起?」
我沒理會他們,只是將目光投向不遠處那片深而黑的樹林。
幽幽的馬蹄聲正緩緩傳來,
是追兵到了,
眼前這幾人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
宋遠章的聲音中帶着祈求:「雲兒,我受傷很嚴重……你先讓我進去療傷。」
尹大人的態度也和緩下來,他換了副神態,聲音也溫柔不少:「雲兒,我知道你的性子,大是大非前你素來拎得清,你絕對不會放任自己父母被殺害的,是不是?」
就連尹浮雪都學會了正常說話:「是啊,姐姐,你菩薩心腸,救救我們吧。」
只有尹夫人像是被抽了魂般,在原地呢喃:「她不要我了,不要我這個娘了…」
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絕望。
身爲醫者,我實在不忍心看着這樣的場景在我眼前發生。
所以我沉痛地閉上了眼。
「遠章哥哥,爹爹,孃親。」眼見着刺客追來了,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尹浮雪,她尖叫一聲,朝着我伸手指來,「她這樣涼薄歹毒的女人,我們何必求她。」
下一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尹浮雪面上浮現出五個紅紅的指印。
「爹,你做什麼?!」女子的尖叫聲傳來,
尹大人眸中劃過一絲心痛,可口中的斥責並不停下:「孽女,都是你從前亂攀咬你姐姐,惹得她生氣,現在去給她道歉。」
說罷,他又轉身看向我,這一次,他的姿態放得極低:「一切小女妄言,我代她向你賠不是,現在可以放我們進去了嗎,小藥仙?」
見我依舊漠然,他咬咬牙,押着尹浮雪向我跪下,他抬手指了指旁邊:「她懷有身孕,胎像又是不穩,難免情緒有些失控,我們現在遭受山賊追趕,女婿又身負重傷,求你原諒我們的冒犯,放我們進谷吧。」
比起先前對着我的傲慢,此刻的他倒真是一名好父親。
只是,我抬頭朝他身後努努嘴:「追你們的人到了,榮親王府家的死士,你們敢惹,我可不敢惹。」
榮親王三字一出,那幾人面色皆是一變。
只是有跪地上的尹浮雪,神色多了幾分心虛。

-9-
榮親王,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弟弟,出了名的暴怒王爺,
府上豢養三百死士,有仇必誅,惹上這號殺神,還想騙我說是普通山賊,這樣的用心,藥王谷可不敢留。
隨着暗處的殺手們緩緩逼近,
那形狀怪異的長刀上還在不斷滴血。
鋒利的寒芒映照着幾人驚恐的眼。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護着妻女的尹大人抬頭對着來者大喝一聲:「且慢!我是小藥仙尹流雲的父親!你們想在藥王谷的地界殺人嗎?」
這話起了作用,帶頭的那個殺手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我身上,似在等我表態。
沒想到藥王谷竟然有這等強大的聲望。
我剛想開口否認這幾人和我的關係。
「刀下留人吧。」一聲幽遠的嘆息ţũ¹傳來。
我驚愕地轉過頭去,卻見本該在煮藥的老頭不知何時冒了出來,面對着那羣殺人如麻的死士,他只是尋常般開口:「且請念在老朽的面子上,再給這些人三日時間,三日之後,弄清了因果,藥王谷自會給你交ẗùₒ代。」
「爲什麼,師父?」我有些着急,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讓藥王谷介入這些人的因果。
榮親王可不是誰都能得罪得起的。
卻沒想到,下一秒,那首領竟頷首同意。
他說:「老藥王,小藥仙,我家主人就給你們這個面子,三日之後,我們來收人。」
說罷,他的目光掃視過地上瑟瑟發抖的幾人,起了玩味般開口:「我將主人曾經說過,四人之中,可以留下一人活口,至於如何選擇,全看你們了。」
那一瞬間,我看見尹浮雪眸中漾起的殺意。
待那羣殺神離去之後,
尹父攙扶着他的妻女站了起來,
頭一次,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複雜:「想不到,你正當真在外幹了實事,有了這般的聲譽。」
他說着,有些失神地喃喃着:「白日那些,我還以爲是你特意找人爲難我們…」
我正生着老頭悶氣,一個眼神都不曾分給他,
見狀,他只能訕訕別過頭去,摸了摸自己鼻子。
這幾人被扔進谷中自生自滅,
我則揹着藥簍跟在老頭身後,憋着氣,也不說話。
直到老頭停了下來,我悶頭撞他背上,下意識揉着額頭去看老頭被撞到的地方,卻只見他轉過身來,朝着我嘆上一口氣。
他說:「雲兒,有些事情你忘了,可並不代表不重要,我這樣做,不過是怕你日後後悔。」
「都忘了的事哪能重要?」我忍不住輕聲嘀咕,
可老頭看着我,眼神是那麼的無奈。
「人生有很多事足以讓人悔痛終生,尤其是…關於親人的事。」
我聞言,只是坐在一旁。
良久之後,才輕輕開口。
我說:「我只有一個好孃親。」
回應我的,依舊只有一道嘆息。

-10-
那些殺手說,榮親王允許四人留一人,
我便知道,這四人之間,必定會有爭吵。
晚上的時候,我按照老頭的要求去給宋遠章送藥。
還沒到門前,便聽見摔砸的聲音:「你究竟還瞞了我什麼?榮親王爲什麼要針對你?你到底是哪來的膽子去招惹他?」接連一串發問,尹浮雪卻只是低着頭不說話。
見狀宋遠章直接急了,他伸手去推尹浮雪,因爲自己重傷在身,手掌只能從尹浮雪面上劃過。
那樣子,倒活像是要打她。
尹浮雪見狀,瞬間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激動:「我沒有,我沒有,都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樣,倒是將宋遠章好生嚇了一跳。
只是隨即,是更深的怒氣竄上他的眉目:「尹浮雪,到了現在你還在撒謊!」
這話讓本是情緒激動萬分的尹浮雪當場愣住。
她看向宋遠章,淚眼婆娑:「遠章哥哥,你在說什麼,我從來不對你們撒謊……」
「夠了!」宋遠章一聲厲喝打斷了她,「從前你常說自己在府中受盡了怎樣的苛待,說流雲如何欺凌你,我當時被你矇蔽,憐惜你纔去退了和流雲的親事,可你呢!」
想不到還有我的事,我推門的手一頓,繼續靠在了窗框之外觀望。
他撐着桌子勉力站着,手指卻快要點到尹浮雪鼻子上,他說:「尹浮雪,你撒謊成性,若不是你嫁進我府中後,先是逼得小妹不得不去尼姑庵帶髮修行,後來又逼我母親離了家,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賤婦一枚,現在我忍你,也不過是看在你肚子裏的孩子份兒上,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等三日後藥王谷交人,我絕不護你!」
這樣一長串指摘,將尹浮雪直接質問得懵了。
她先是愣在當場,隨即眼淚簌簌落下,口中只不斷重複着沒有,冤枉這樣的話,一副受盡委屈百口莫辯的模樣。
混亂間,她覷見了屋外的我,似是爲了撐住自尊,她忍住了抽泣,只將被淚水沾花了的臉別去一旁。
與她相對的,是眼神殷切快化作實質的宋遠章。。
這次,他對我的稱呼又變了,他喚我:「阿雲妹妹,你是專程來探望我的嗎?」
心頭無名火起,我打算撂下藥碗就走,
卻不承想在和尹浮雪擦身而過時,她忽然跌倒在地。
而後,她便放聲哭了起來:「姐姐,我知道你被遠章哥哥拋棄心中有氣,你可以拿我出氣,可我肚子裏還有我和遠章哥哥的孩子啊,你怎麼能連孩子都不放過……」
她哭聲淒厲,加上那倒地的動靜,不過片刻,便將隔壁的尹父尹母驚動,他們急匆匆趕來,一眼看見的便是尹浮雪倒地抽泣,而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場景。
霎時間,像是捏住了我的把柄般,尹父面上浮現出某種隱晦的欣喜,口中卻不改對我的呵斥:「孽女,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白日裏還假作失憶想要刺激你的父母!」
他說着,大手一揮指向我,恢復了先前頤指氣使的語氣:「現在去給你妹妹道歉,再好好醫治賢婿的傷,你我之間的父女之情還有餘地,別讓我對你死心。」
地上的尹浮雪還在抽泣,她在尹家父母看不到的角度,偷偷彎起脣角,朝我勾出一個笑來。
只是此刻的她卻忘記了,這屋中似乎還有一人。
「撒謊精!」宋遠章撐着一把力氣衝到尹浮雪跟前,猛地再推她一下。
變故發生得太快,等尹家父母反應過來時,纔剛爬起來的尹浮雪已經整個人又摔倒在地上,宋遠章身軀搖晃兩下,本來包紮好的傷口再度裂開,滲出一團殷紅的血色來。
可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邀功似的目光對着我,嘴裏對尹浮雪的咒罵聲還是不斷:「我這回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流雲碰都不曾碰過你,你還要誣陷她到什麼時候!」
這話一出,本想上前勸架的尹父尹母也僵在當場,面上浮現出尷尬的神色來。
一時間,他們伸向尹浮雪的手僵在當場,扶着不是,撤也不是。
只心虛地瞄着我的神色。
我只冷眼看着這出鬧劇。
直到尹浮雪的啼哭聲傳來,打破了滿室寂靜。
她這次是真哭了,下身也見了紅。
尹家父母這才手忙腳亂去扶她。
我則順勢轉身退出門外。
出門時,迎面撞上了老頭,纔不知道他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
他看着我,話卻是對着裏頭的尹浮雪:「這個孩子得來的法子太偏邪,註定保不住的。」
一道驚雷落下,將眼前的世界劈得慘白。
偏偏尹浮雪還在屋內叫囂,她痛苦地哀吟不止,口中還在不斷咒罵着我,要我償命。
恍然中,她厲聲威脅,要我和老頭替她保住這個孩子,不然孩子的父親不會放過我們。
隨即,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我聽見宋遠章氣急敗壞地質問:「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
這一夜,註定不平靜。

-11-
昨夜,終究是看不過去的老頭出手幫了尹浮雪。
可她最終還是小產了,只是身爲孩子父親的宋遠章看着卻並不傷心。
他看向尹浮雪的雙目赤紅。
像是恨不得生喫了她。
小產過後的尹浮雪就這樣一個人悽慘躺在牀上,平日裏最緊着她的尹氏夫妻卻不見了蹤影。
昨夜,誰都聽清楚了,尹浮雪在孩子快要流掉時對着老頭的那聲威脅:「這是榮親王的孩子,要是沒了,你幾條命都不夠賠。」
一句話,將本來心急如焚的尹父嚇得癱倒在地。
這世上又有誰人不知,榮親王這個冷麪閻王是出了名的寵妻護妻。
若尹浮雪說得是假的,這話傳出去,榮親王斷不能留他們活着。
若是真話,那他們更是必死無疑。
不知是痛的還是急的,還不待有人問她,
尹浮雪便將話全部都交代了,她罵宋遠章:「當初是你自己眼巴巴要上門娶我,爲此拋棄了尹流雲那個賤人,我不過是想在你家過得好一點,才把小狐狸精和老妖婆弄走,可你卻因爲這個冷落我,都是你的錯!」
她也罵她的父親:「都怪你沒本事,官職被人一貶再貶,不然我也有機會成爲榮親王妃,被那樣一個男人捧在手心。」「還有你,你這個老妖婆,你嘴上說着替我出氣,當初還偷偷去看尹流雲那個賤人,你以爲你能兩頭討好,做夢去吧,尹流雲和我,都看不慣你,報應,哈哈哈哈哈哈…」
不斷炸響的雷聲中,尹氏夫婦的臉上血色盡褪。
這是被他們一手縱容出來的女兒,如今是他們品嚐苦果的時候了。
到最後,素來威嚴無雙的尹父像是被人抽了脊樑般,整個人彎垂下去,他想要去看宋遠章,卻發現後者看向尹浮雪的眼神中,只有驚天的殺意。
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那漫長的一夜的。
反正我睡得很好,醒來的時候。
老頭還誇我氣色好了不少。
我笑着聽了,只覺得心頭某些事情從前得不到,便一直高懸於心頭。
現在窺見這一切也不過如此,它們終於被徹底遺忘。
哪看着眼前來求我的尹母,我也只覺得從容平和,再沒了先前那股自心底生出的隱痛和煩躁。
偏生她哭得淚眼婆娑,扯着我的衣袖不讓我離開。
她說:「流雲,孃親知道錯了,你讓孃親留在這裏陪着你,用餘生贖罪好不好?」
見我不爲所動,她哭得更是大聲:「我全都知曉了,從前的事,都是你妹妹栽贓你,可我卻被她矇蔽,就此薄待了你,流雲,你原諒孃親好不好?」
可我卻只覺得好奇:「從前什麼事?」
尹夫人的哭聲噎在了喉頭。
我笑着看她:「尹夫人,你我非親非故,我和你哪來的仇恨呢?」
她整個人僵在當場,到最後,只能任由我抽出衣袖離開,臉上還維持着那似哭非哭的滑稽神情。
好一會,我才聽見身後悲絕的哭聲。
「冤孽啊!都是冤孽!」

-12-
第二個找上我的是宋遠章,
眼見着三天之期將至,他迫不及待要向我表明忠心。
我在曬藥時,他便粘了上來,他跟我說:「我後悔了,流雲。」
我懶得聽,剛想要提步離去。
卻聽見他在身後疾聲說出一句:「留下我。」
我回頭,卻只見宋遠章赤紅的眼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開口:「你留下我,我幫你殺了尹浮雪這個賤人。」
像是怕我不信,他趕緊接着開口:「流雲,我已經知道了你從前的委屈,你放心,我可以替你正名,我們就在這裏除了尹浮雪這個賤人,之後我迎你回去,像ťṻ₂本該發生的那樣,你做我唯一的妻。」
見我回頭,他眸中有了期待,語調也越發急切:「阿雲妹妹,我早就後悔了,當初我思慕之人本來便是你,是尹浮雪那個賤人從中作梗,跑來我面前哭,說她在家中的日子水深火熱,我那時心軟便同意了她,卻沒想到害慘了你我,阿雲,你留下我,我們讓一切回到正軌。」
我沒接話,只是淡淡朝旁邊挪開一步,露出身後面色陰沉的尹浮雪,還有攙着她的尹父。
宋遠章見到尹浮雪先是一愣,隨即目光驚愕地看向我:「阿雲,你爲什麼不告知我,你……」
「一直阿雲阿雲的,我們很熟嗎?」我看着他,目光有些怪異,「還有,我有去處,藥王谷就是我的家,我爲什麼跟你走,你要是再說這些瘋話,我現在就派人將你扔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從我到時便一直向我示好麼?」
說罷,他似是想起了在藥王谷門口時,我曾決定放棄他們,面色一白,隨即改了口:「不是的,那時候的你只是在賭氣,我知道你當初離開得委屈,你不想認我也是應該。」
他未未說盡,我的人已經快要走出門外。
可恨紅眼了的尹浮雪並不讓我離開。
她長長的Ţű⁵指甲幾乎要嵌進尹父肉中。
「爹,你幫我殺了她,殺了這對賤人!」尹浮雪的聲音已經帶上哭腔,素來寵溺她的尹父看見了,也只是輕輕別開了眼,迴避着我的視線。
見狀,尹浮雪氣得高舉手臂,想要親自動手。
她小產之後本就虛弱,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我剛要去擒她揮來的手,卻不承想,始終一言不發的尹父擋在了我身前。
我眉頭輕蹙,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聽見尹浮雪又爆發出一聲尖叫。
她不管不顧衝上去,廝打,咒罵尹父。
罵他偏心,罵他將她害了。
尹父從始至終便低着頭任其打罵,也罷,他人的家事。
我又何必插手。
只是我沒想到,到了夜中,尹父會單獨來找我。
一到我跟前,他便直直朝我跪下,眼淚從他蒼老的面容下滑落。
他求我,庇佑尹浮雪。

-13-
「流雲,她縱有千般不是,可有一點她說得對,是我這些年縱容她太過,才讓她變成如今模樣。」他說着,朝前膝行兩步,見我避開,嘶啞的哭聲從他喉間溢出。
他說:「榮親王的問罪,我已決心一人擔下,只希望你能顧念親情,讓浮雪留下,保她餘生安穩。」
他說完,抬起那張老淚縱橫的臉,朝着我懇求:「流雲,你從來是最懂事的孩子,你再成全爲父這一次吧。」
好一個懂事成全,我冷眼覷着他,忽地笑出聲:「抱歉,我沒有替人收拾爛攤子的愛好。」
尹父的哭聲怔在喉間,再看我時盡是驚訝。
「我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他說着,忽地心一橫,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而後對準了自己頸間。
「從前在家中你最孝順,最期望得到父母關注,我知道你,流雲,你是最見不得我和你孃親受傷的,今日若你不答應,我便死在這。」他說着,刀尖竟真往喉中刺去。
鋒刃劃破了皮膚,鮮血流下,他忽然手一軟,匕首落在了地上。
「你竟然,真的不在乎了……」尹父的眼睛真的很大,忽然笑出聲來,他說,「完了,自作孽啊。」
說罷,他看我的眼神逐漸狠厲起來。
忽然,一枚暗器從暗中射來,削去它一絲耳發。
我知道,是雲生,他一直在暗處保護我。
最後一點魚死網破的念頭被打消。
我看見尹父眼中的殺意退去,只是露出苦笑。
「罷了,她是我慣成這樣的,就讓我送她最後一程吧,免得多受苦。」
我沒有再多言,只是眼角餘光瞥到暗處那抹水藍色裙襬。
那一日,谷中丟失了幾味藥材。
等第二天,我照常和老頭邊曬太陽邊喝粥。
尹母不知從哪處跑了出來,一掌將我手中的陶碗拍掉。
「不能喝,流雲,不能喝……」她說着,口中猛然嘔出一大口血來,黑色的血跡濡溼了她心口的衣裳,她看着我,又哭又笑。
其實在剛纔我已經嗅出裏面有毒。
只是尚未來得及丟掉。
下一刻,一柄長劍懟着我的心口刺來。這一次,尹母擋在了我的身前。
她心口被刺穿,已是必死無疑。
只想勸她已然執迷的女兒回頭。
她說「浮雪,娘不恨你,娘希望……」
可她話沒說完,尹浮雪的劍已抽走,接着,帶着她又是一劍、兩劍……
她口中還繼續不斷罵着:「賤婦,賤婦,壞我好事,你憑什麼逞這個英雄,我早就恨死你了,當初要生下尹流雲憑什麼還要生下我!」
空谷幽寂,顯得她的咒罵聲格外刺耳。
尹母已然失去抵抗的能力。
她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心死如是。
最後,她看着我,氣若游絲,只輕輕吐出一句:「我……真後悔……」
可惜了,如今再懺悔也聽不到寬恕。
尹浮雪丟了劍,狂放大笑。
「我有榮親王的孩子,你們能奈我何?」
下一刻,一枚暗器直接穿破了她的喉嚨。
「親王說了,那一天和你的,根本不是他。」
尹浮雪的笑僵在了臉上。
最後,是從暗處而來的死士,居高臨下看着他:「真以爲親王會輕易被你設計嗎?不過是要看你自作自受罷了。」
她的喉間咕嚕嚕冒着血泡,像是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噝嗬」氣音。
到最後, 她帶着滿目的怨恨停止了呼吸。
外客闖入, 老頭總要去前堂與人要個說法。
也便是此刻,一旁的藥童開口說,屋內還有出事的人。

-14-
我到的時候。
尹父已經嚥了氣。
宋遠章到底年輕些,縱然七竅流血口脣污黑, 卻還是吊着一口氣。
見我來,他的眼淚或者鮮血從眼眶裏滾滾落出。
「救……救我……我還有機會…」他說着,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我錯了……求你……救救我……」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 再緩身蹲下, 平靜地笑了笑:「本來能救的, 尹浮雪下的劑量太重,方纔又拖延了時間, 現在已經無力迴天了。」
「賤……賤人……」宋遠章聞言,還能唾罵出聲。
見我要走,他微弱的聲音再起:「你是大夫,你不能……見死不救……」
「什麼?」我聞言驚訝地回頭, 「我ṱů⁻哪裏是什麼大夫呀?我不過是個惡毒到骨頭裏的女人罷了。」
一年前, 宋遠章來我家退親時,正是這樣擲地有聲對着衆人開口:「某縱然終身不娶,也不要娶這樣一個欺凌幼妹惡毒到骨頭裏的女人!」
……
看着我的笑容,宋遠章眼中的光,終於徹底消失了。

-15-
走出房門時,老頭就等在門外。
他老鄉我的眼神中慈愛摻雜着無奈:「我已經在盡力阻止了, 沒想到事情到最後,還是變成了這樣。」
聞言, 我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你又如何左右得了人心。」
老頭聞言,只是用那雙渾濁的眼靜靜看着我, 好半晌才嘆上一口氣:「流雲, 我只是怕你後悔。」
「有什麼後悔的呢?」我望向天際的雲彩, 那麼悠閒自由自在, 一如我現在的心。
是了,老頭從始至終都知道, 我從來沒忘記。
這世上哪有什麼忘情丹呢, 不過是我在無數個因委屈和不甘夢迴的夜中, 一次次開導自己, 勸自己放下。
當然, 這世上沒有比親眼看見當初欺凌自己的人落下個自作自受的結局更快意的事。
我只是不去參與, 不讓自己的雙手染上鮮血。
可我絕不去憐憫他們。
那是在背叛童年的自己。
老頭見狀, 也只能嘆上一口氣,輕輕釋懷。
他要去採藥了, 臨了時跟我說:「你師母明日來看你, 到時候替我在她跟前說些好話, 我們已經許多年不見面了,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接受我呢?」
老頭說着, 搖頭晃腦慢慢悠悠走了。
我的腦海中想起乳孃慈愛的臉,只覺得心頭泛起暖意。
我看向天空。
正是風清雲靜,雨過天晴。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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