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陰照水愛晴柔

我與蕭行京成婚一年,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宮宴上他用軍功求娶五皇妹,醒來後卻和我躺在了一張牀上。
另一次是五皇妹要去和親的消息傳來,我踢開蕭行京的房門,搶他的酒喝。
烈酒燒喉,我嗆得眼淚直流。
「蕭行京,是男人就將和親隊伍劫了。」

-1-
「劫和親隊伍易如反掌,但挑起兩國紛爭,這個後果就要邊境百姓來擔。」
蕭行京抬眸看我,泛紅的眼裏透着嘲笑。
「只要有公主去和親,兩國的盟誓就還在。」
我站起身來,將嘲笑的眼神還給他。
「你是說……你去?」
他眼裏的醉意頓散,一句話卻說得磕磕絆絆。
我點頭。
「邊境的酒劣,但很能醉人。
「你去醒醒酒吧。」
他將我手裏的酒搶走,語氣滿是輕視。
我見狀轉過身,只聽身後傳來他的低笑聲。
我認得這個笑,那日他在宮宴上醉酒醒來時,也是這樣對着我笑。
秋日的井水冰冷,我打了滿滿一桶上來。
半桶從頭淋下,剩下半桶潑給了蕭行京。
徹骨冰涼。
「裴晴柔,你發什麼瘋?」
蕭行京站起身,對上我的雙眸時氣勢卻弱了幾分。
「我的酒醒了,想來駙馬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和親的消息傳來要五六日,和親隊伍多久走到這裏?
「想來駙馬行軍經驗豐富,比我更清楚。
「僞裝成邊境的匪徒,到時候將朝珠的陪嫁都搶了,不會有人懷疑的。」
五妹妹封號朝珠,是先皇后與父皇所生。
可即便是帝后掌珠,也逃脫不了作爲兩國和談籌碼的命運。
「你認真的?」蕭行京問我。
我輕佻地拍了兩下他的臉:「不然,你覺得我爲什麼會嫁給你?
「朝珠去和親是一早就與楚國商定好的,你卻在宮宴上求娶她,明擺着讓父皇下不來臺。
「本來父皇送來的是一個剛進宮的小太監,換成了我,你應該慶幸纔是。」
水珠隨着他垂眸滑落,他問我:「爲什麼?」
「我是姐姐。
「朝珠自幼被寵慣了,心思單純,活不下去的。」

-2-
我是宮女所生,在冷宮裏長大。
第一次見先皇后和朝珠也是在一年深秋。
我被二皇姐推入御湖,只因她想看我在水中撲騰的滑稽可笑的樣子。
是朝珠,她親眼看到二皇姐的惡行並向先皇后告發了她。
我及時得救,並被養在皇后名下。
也就在那天,我纔有了名字。
朝珠救我是因爲好心,但先皇后若是真這般心善,只怕坐不穩這中宮之主的位置。
「朝珠出生時還不足月,心思也比旁人單純些。
「本宮自知命不久矣,今日救你,是想你做朝珠的刀。
「明槍暗箭你要替她擋,攔她路的人你要替她除。
「晴柔,你能否做到?」
我想要回答,卻開不了口。
眼前景象忽然變換,富麗堂皇的宮殿變成了殘破的冷宮,皇后也變成了我的孃親。
她掐着我的喉嚨,將我推到井邊,嘴裏不停唸叨着:
「隨我一同走吧,一同走……」
同無數回憶裏一樣,我不停地哭,不停地掙扎,但都是徒勞。
……
醒來後,頭像要裂開一般,滿臉清涼,嘴裏因喫進了不少眼淚又鹹又澀。
丫鬟婆子聞聲進來,發現我病了。
「秋風寒井水冷,公主身子本來就弱,這能不染上風寒嗎?」
丫鬟景芳心疼地替我掖好被角。
「公主這些日子可不能再吹風了,藥須按時服用,要靜養上一段日子纔行。」
郎中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不能拖,開幾劑猛藥來。」
我拂開景芳的手,示意她別出聲。
「這……猛藥傷身啊公主……」郎中很是很爲難。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你放心,你們蕭將軍關心百姓,不會讓我濫殺無辜的。」
我笑道。

-3-
「我聽他們說,你病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蕭行京應當是趕回府的,身上帶着塵土的味道。
算上昨日,這是他在我嫁過來後第二次回府。
不愧是習武之人,淋了涼水還精神抖擻。
「公主染了風寒,需仔細靜養一段時日才成。」郎中答道。
「你放心,我讓郎中開了猛藥,不會耽誤的。」我接過話,「對吧,薛郎中?」
郎中心虛地避開我的目光。
「裴晴柔,別嚇到他。」蕭行京揉了揉眉心。
「你看,我就說你們將軍愛民如子……」
蕭行京沒有接話,只是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隨着房門被合上,我斂起一臉笑意。
「人都挑好了嗎?」
「換了人去和親,楚國人不是傻子。」
我與蕭行京同時開口。
「那就是還沒有。
「你那日不是說自己有多喜歡朝珠,娶到她之後會愛她,敬她,一輩子以命相護?
「怎麼,現在就變成縮頭烏龜了?」
我指着他大罵,只見對面的人一臉平靜。
「激將法對從軍之人無用。
「我會以命護朝珠公主,但不代表我會犧牲旁人的性命,更不代表我會不擇手段。」
我氣笑了:「冠冕堂皇。
「你放心,我曾學過推骨換臉之術,不會被認出來的。」

-4-
我根本沒學過什麼推骨換臉之術,不過是騙蕭行京放心去劫和親隊伍罷了。
見到朝珠時,她被驟停的馬車嚇紅了眼,又因路上一直在哭,一雙杏眸硬生生腫成了核桃。
看到我時,她又驚又喜。
「三姐姐,你怎麼來了?」
說着,眼裏又湧出幾滴淚來。
「來救你啊。
「可別再哭了,再哭眼睛瞎了,可就看不到那個一心想娶你的笨蛋了。」
我示意朝珠看向一旁的蕭行京。
此處離被捆住的和親隊伍有些遠,假扮邊境亡命之徒的蕭行京這才摘下面具,露出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罵誰呢?」
許是對着朝珠,他耳尖有些紅。
「誰應自然就是誰。」
「可是他明明是三姐姐的駙馬。」
朝珠雖笨,但有些事她清楚。
「可他當時求娶的是你,今日還帶人來劫和親隊伍,就是爲了你。
「這一年他爲你守身如玉,身邊也無旁的鶯鶯燕燕,平日無事就去練兵,無不良嗜好,軍中士兵敬佩,城中百姓愛戴。
「最重要的是,父母雙亡,嫁給他以後不需要伺候公婆。府上私庫充盈,也不用擔心過窮日子。
「希望你以後可以幸福,晴真。」
晴真,是她的名字。
當年先皇后希望她永遠純真,永遠幸福。
我如今亦是。
我拉着朝珠的手,眼睛被風吹得有些疼。
「你什麼時候這麼瞭解……」
蕭行京的話被我的眼淚憋回去了一半。
朝珠看着我們,卻抽回了手。
「我不要。
「父皇說了,我若不去,會有很多人會死的。」
她倔強地搖頭。
「不會有任何傷亡,因爲我會替你去。」
我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抬頭看我。
「你要聽三姐姐的話。
「我會活下去的。」
她本還想說什麼,被我撒了一把迷魂香迷暈了。
回頭還看到了雙眼含淚的蕭行京。
「大男人在那裏流什麼眼淚?還不趕緊將值錢的東西都拿走?」
「這裏風沙大,吹進眼睛了。」
他移開眼,尋的藉口也顯得格外拙劣。
「等下我將我的馬換到你的馬車上,出了邊境你趁夜騎它走。
「它認得路,會帶你回來的。」
他說的是等他們假裝匪徒的隊伍離開後,他會以真實身份來「解救」和親隊伍,以放鬆使臣的警惕。
我自然清楚計劃,但我沒想過回去。
「大男人這麼婆媽,虧你還帶兵打仗。
「給你的。」
說着,我將準備好的冊子留給他,上面寫的都是朝珠的喜好。
「好好對她。」

-5-
和親隊伍隨行的宮人被迷暈,身上灑了假血裝成假死。
待使臣一走,蕭行京便會將他們放了。
沒人想離開故土到楚國過如履薄冰的日子,他們與朝珠一樣,都是被拋棄的犧牲品。
他們也清楚若是回宮裏通風報信,下場也只會死路一條。
畢竟三公主駙馬劫和親隊伍救五公主這樣的故事,傳了出去可不算是什麼佳話。
至於楚國的使臣,自然得完好無恙地回到楚國。
我則扮成朝珠,躲在馬車裏,不以真面目示人。
忘了過了多久,蕭行京一行人才將朝珠和那些陪嫁帶走又折回。
他們將使臣鬆綁開,裝成是姍姍來遲。
使臣又驚又喜,拉着蕭行京說了許多答謝之詞。
蕭行京未曾回應半句,只是走到馬車前:
「不知公主可還安好?」
他本還想繼續上前,卻被朝珠身邊的徐嬤嬤攔下。
「公主受了驚,現下還不想見人。」
徐嬤嬤是先皇后身邊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留下的宮人。
她說自己一副老骨頭了,不如隨我前去,助我一臂之力。
「城中有醫官,可爲公主療傷。」
蕭行京依舊固執。
我猜他是發現我騙他說我會推骨換臉之術一事,因爲我與朝珠互換衣裳後,他就一直催促我此事。
「本宮沒有受傷,蕭將軍的擔心多餘了。
「此行坎坷,邊境匪徒肆虐。本宮認爲現下應儘快趕往楚國,不得耽擱。
「將軍的好意,本宮心領了。」
此話一出,又在使臣眼下,蕭行京不敢貿然上馬車。
「隊伍的馬都被匪徒劫走,沒有馬自然不成。
「今日臣將馬駒獻給公主殿下,希望能助殿下早日抵達楚國。」
這是他第二次提馬的事。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隊伍啓程,涼風掀起簾子一角,恰好能看見他朝馬車半跪行禮。
旁的不會,裝模作樣倒是最在行。

-6-
纔出邊境,天色就暗了下來。
我趁着隊伍睡着時將馬放了出來。
蕭行京的馬如他所說那般,有靈性。
見是我,還伸頭過來蹭我的手。
「蕭行京說你認得回去路,你就自己回去吧。
「順便替我告訴他,我不回去了。」
它得了命令,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裏。
正準備回營帳時,手腕驀地被人扣住,人被迫轉過身,在黑夜裏與蕭行京四目相對。
掌心是溫熱的,覆上來卻讓人直打戰。
「你來做什麼?」
聲音被風吹得細碎,手腕上的五指則越扣越緊。
「我看到疾風了。」
疾風,就是蕭行京的馬。
他見我沉默着,又問道:
「爲什麼不回去?」
「挑起兩國紛爭,邊境的百姓怎麼辦?」我將他的話還給他。
「身爲將軍,職責就是保家衛國。
「我能將楚軍擊退數百里,自然護得住邊境百姓,也護得住你。」
我看着他笑了,當真是笨蛋。
「父皇向來主和不主戰,不然也不會在你乘勝追擊時急召你入京。
「此事若是傳到宮裏,你就是欺君罔上,再嚴重些,說你有謀反之意也不爲過。」
我懶得同他糾纏,低下頭去掰他的手。
蕭行京順勢反握住我的手將我拉到懷裏。
炙熱的鼻息落下又被寒風吹散,靜謐的夜裏,跳動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卻分不清是誰的。
抬頭髮現竟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臉上,似眼淚一般。
「五公主都告訴我了。
「當年的白玉糕是你讓她給我的。」
父皇怕武將奪權,戍邊的武將的孩子多入宮爲質,蕭行京便是其中一個。
當年蕭行京父親手握重兵,父皇便命人將蕭行京關起來,斷水絕食,逼其父進京上繳兵權。
我曾讓朝珠給他送過一碟白玉糕,但沒想到多年後這會成爲他求娶她的理由。
「我忘了。
「我讓朝珠送過給很多人,記不清了。」
我擦掉臉上的雨水,天上卻跟我慪氣一般落下更多。
也落在了他臉上。
他低着頭,隨着漸大的雨水沖刷着臉。
「你再不走,我就喊了,讓使臣們都看清楚誰是幕後主使。」
「好啊,那我索性就將他們都殺了。」
蕭行京抽出劍來,看着我笑了。
「你想瘋,我陪你瘋。」
他這副樣子讓我不禁害怕起來。
「那你先將我殺了,去不了和親,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拿下鬢邊的髮簪,直抵喉嚨。
「你就這麼想去和親?」
握住劍的手垂下,他湊得更近了些,似要透過雙眸將我看穿。
「是啊,去那邊嫁的是皇子,說不定還能嫁給皇上,比你這個將軍好多了。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吧,就是有心機,貪戀權勢。」
我笑着,任由雨水流進嘴裏。
比眼淚的味道好些。
「若我說,我要反呢?」
他大抵真的是被我帶得有些瘋了,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那便等你反了再說。」

-7-
馬車剛過楚國邊境便有士兵迎上來接,見了只有幾輛馬車後臉上盡是失望。
「怎麼一點陪嫁沒見着啊?」
「聽聞齊國五公主是嫡出,皇后母族富庶,不會窮得只剩下一輛馬車吧?」
……
「各位有所不知,這中間遇上劫匪了,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那些隨行的齊國宮人可都被殺了!」
使臣的辯白很快就被無數的冷嘲熱諷淹沒。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根本沒打算給我尊重。
「既然沒錢,讓大家一飽眼福可好?」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馬車周圍的起鬨聲一陣接着一陣。
甚至有人爬上馬車欲掀開簾子,可惜,手指斷了。
慘叫聲起,將嘈雜化爲寂靜。
「公主,你方纔莽撞了。」徐嬤嬤也被驚到了。
「這刀確實夠鋒利。」也不枉我費盡心思從蕭行京房間裏偷出來。
「殺雞儆猴這個道理,想來不必本宮再教嬤嬤了吧?」
若是不動手,未到皇都,人已經連骨頭都不剩了。
「從前在京城時,竟不知五公主性子這般剛烈。」
笑聲起,有人徑直闖入馬車內。
下頜被掐住,食指用力,我被迫與他對視。
記憶中的五官被放大又重塑,邊境風沙打磨過的輪廓侵略性十足。
魏霆是大齊強盛時送來做質子的,如今身份調轉,他是上位者,我是人質。
他逼近我,眉尾輕抬,戲謔道:
「難怪呢,原來是人不對。」
「不得對公主無禮!」
徐嬤嬤想阻止他,卻被他一手推下馬車。
動靜聽得人心顫。
「徐嬤嬤一把年紀了,照王殿下也不知道收着點力。」
「還以爲三公主不記得本王了,看來人也沒傻。」他笑着附到我耳旁。
「嫁了人還來和親,你活得到皇都嗎?」
「當年殿下來齊爲質,如今還能靠着在齊國邊境燒殺搶掠封王得勢。
「指不定我也有命回到齊國,然後讓人蕩平楚國……」
話音未落,鉗住下頜的手向下掐住了我的脖子。
厚繭磨得皮膚生疼。
我看着他卻笑了:「再用力些。
「我若不能活着到皇都,你說他們看到我的屍體,會不會看到我頸部的手印?
「私自處置和親公主,乃是對陛下不敬,破壞兩國和平。
「你那太子兄長可是等着抓你的錯處,奪你的兵權呢……」
魏霆鬆了手:「我且讓你活到皇都,但朝珠的畫像早已給父皇看過,你靠不見人瞞得過那幾個使臣,瞞得過父皇嗎?」
他的眸光掃過我:「若你求我,我可以幫你推骨換臉。」
我這纔想起來,原來推骨換臉這個說法是從魏霆口中說出來的。
他生母是楚國巫女,精通各種巫蠱怪術。
「殿下是幫我還是幫你自己?
「將我的把柄握在手裏,無論我被配給誰,對你都有利。」
若真的換了臉,就等於被魏霆握住了命門。
「還在記恨我當年丟了你的白玉糕?」魏霆輕笑了一聲,將人拉回記憶深處。
我沒騙蕭行京,我的確讓朝珠給很多人施過恩。
當年魏霆在宮中時,因爲生母是巫女,又是鄰國質子,過得不比蕭行京好。
不過當年的魏霆一眼就看穿了白玉糕是我讓朝珠送的,一口都沒喫。
他說,光憑一碟白玉糕ŧű̂₆就讓他欠我們一個人情,太虧。
時間拉回,位置互換,如今不知好歹的人成了我。
「道理是殿下教我的,我道謝都來不及。
「記恨,是萬萬不會的。」
他目光一滯,嘴角依舊是帶着笑:「也成,我倒想看看蕭行京看到你的屍體,會不會潰不成軍。」
「讓殿下失望了,他最討厭我了,謝你還來不及呢。」
到了皇都,誰生誰死還不一定。

-8-
魏霆沒有再讓手下的士兵爲難我,一路護送我到皇都。
「城門都是太子的人,不想死太早的話就戴上。」
魏霆將面紗遞給我,但我手上早已準備好了面紗。
「早有準備,不勞殿下費心了。」
魏霆隨即鬆開手,輕薄的面紗隨即被風帶走。
「殿下何時也喜歡做這施恩者了?」我笑他,將面紗戴上。
「你也知道你的身份敏感,嫁過蕭行京,還頂替朝珠過來和親。
「我只是怕等下太子將你殺了,再說我勾結齊人,死無對證。」
魏霆放下馬車簾子,將我與他隔開。
「那殿下大可放心,若太子要走這一招,必定會留我一條命,讓我公然指證你。」
「明知來楚死路一條,就這麼想不開,一定要來?」魏霆問我。
「不要告訴我,你只是爲了報齊國皇后對你的養育之恩。」
語氣裏滿是不屑。
「怎麼,殿下不信我對皇后如此忠心?
「還是你被人揹叛過?」
車簾再次被掀開,馬車隨着他的貿然闖進頓時顯得有些狹窄。
眸光下撤,將我冷冷地掃了一遍。
「忠心之人世上多的是,我只是不信,你是。」
未等我開口,馬車驟停,我猝不及防地撲到了他懷裏。
車簾被捲起,這一幕自然落到了城門的守衛眼中……
「到了。」
魏霆收起笑意,先一步下了馬車。
「這齊國的公主怎麼還戴着面紗?」
爲首的守衛嘀咕了一句,其餘人的目光便像蒼蠅一般圍上來。
「公主的真容豈是你們看得的!」
徐嬤嬤開口怒斥他們,卻無作用。
「孤倒要看看,是怎麼看不得的。」
話音未落,利箭先來。
即便魏霆伸手拉開了我,箭還是劃破皮肉將面紗釘在了城牆上。
抬頭恰對上迎面走來的楚國太子魏翊,他拿着畫像,眯眼將我打量了一番。
指腹擦去臉上的血,隨即掐住我的臉,那力道似要將我的顴骨掐碎。
「是孤眼花還是這楚國的畫師瞎了眼,這人跟畫像一點也不像。」
魏霆將魏翊推開:「皇兄再看下去,只怕要誤了今夜的宮宴。」
魏翊將手上的血跡擦在他身上:「六弟護花心切,怕不是這路上已經做了她的裙下臣?」
「朝珠公主嫁給誰,我與皇兄說的都不算,由父皇定奪。」
「一個冒牌貨,還需要如何定奪?聽聞還遇上劫匪,連進貢來的珍寶都丟了。」
魏翊將手放在魏霆的肩上:「還是說都被六弟吞了?」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我和魏霆聽得一清二楚。
魏霆好脾氣地笑着:「是真是假,都得由父皇來辨。還是說皇兄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爲父皇做決定了?」
提及楚帝,魏翊的臉色稍變。
「少拿父皇壓孤。孤倒要看看宮宴上你要如何交差。」

-9-
「你贏了,如今算我求你。」
過了城門,魏霆全然沒了之前囂張的態度。
「殿下的話,我聽不懂。」可我只覺得莫名其妙。
「方纔故意撞到我懷裏讓太子看見,不就是想將我拉下水,讓我求着你行推骨換臉之術?」魏霆自嘲道。
「我故意?」我只覺得可笑。
但方纔真的是意外。
「殿下多慮了,我自己這張臉就很好。
「這些指痕和傷痕,也應該原原本本地隨我到宴會上去。
「殿下不是說我連累你了麼?那我就勉爲其難地順便替你將仇報了。」
魏霆不解:「你可別後悔。」
「宴會上,你可別走神。」
……
沒了面紗,入宮的路途遭到了許多非議和冷待。
甚至沒人給我梳妝換衣。
但這些正合我意。
來和親的公主並非朝珠的事自然傳到了楚帝耳中,宮宴未開始就有人來傳話。
楚帝要見我。
殿中還有太子與魏霆。
想來是太子已急不可耐地想要將此事歸咎到魏霆頭上。
「父皇,兒臣認爲分明是齊國對我大楚不敬,不僅送來冒牌貨和親,還不願進貢。
「又或是……有人想私吞貢品。
「依兒臣之見,應當將此女嚴刑拷打,讓她招出幕後之人。再當着齊國人的面斬殺此女,大挫他們士氣再出兵!」
……
座上之人任由魏翊憤憤地說着話,一直沉默着。
我低着頭,卻隱隱能感受到上方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
「你,抬起頭來。」
良久,魏翊的聲音才被打斷。
說的自然是我。
我緩緩抬起頭,與上方那道目光對視。
又一瞬錯開,垂眸,任由眼中的淚水滑落。
「你……是你……
「月奴……」
粗糲的手掌捧着我的臉,我再次與他對視。
寫滿震驚的瞳仁裏映着我的臉,與我生母一樣的臉。
而眼前人,便是承諾要帶她離開齊宮卻又食言的涼薄君王。

-10-
顧不上撞入余光中魏霆與魏翊兩兄弟震驚的神色,我朝楚帝行跪拜大禮。
淚珠如斷線一般落到他的掌心。
我最討厭眼淚,但偏偏生母是柔弱多情的女子。
「陛下還記得母妃的名字,也不枉我來這兒一趟了。」
「父皇,此女費盡心思,定是另有所圖!」魏翊指着我大聲道。
「是,我的確費盡心思來楚。」我應得坦蕩,讓魏翊啞口無言。
「母妃這輩子被困齊宮,鬱鬱而終。唯一的心願便是想再見一見陛下。
「晴柔如今全了她的遺願,死而無憾。」
我看着楚帝,拔出頭上的髮簪準備動手。
「父皇小心!」魏翊喊着,卻發現我對準的是自己喉嚨。
閉眼時,預想的痛楚沒有如期而至。
手被握住,銀簪落地,在金磚上掀起一陣聲響。
「好孩子,既然來了,就留下吧。」
話音一落,魏翊正欲反駁,卻被一道極冷的目光避了回去。
再往後看,魏霆也在看我,眼裏的笑意透着玩味,恰如剛看了一出好戲的賓客。
「我大楚,也不缺那點貢品。」
這一句話,便是饒了我所有的罪名。
「臉上的傷,怎麼弄的?」
指腹撫過臉上的箭傷,我咬脣側過臉,沒有出聲。
任何事都瞞不過楚帝,之所以問,不過是問罪。
「兒臣今日在城門時……」
「在城門時太子殿下發現我頂替朝珠,覺得我可疑才……纔對我粗魯了些。」我搶過魏翊的話,聲音依舊是怯怯的。
「太子殿下沒有壞心,還請陛下不要責罰他。」
「父皇……」
魏翊的目光掃來,我匆忙低頭。
「夠了!」楚帝怒斥,「派太醫來替公主診治。
「相貌對女子素來重要,傳令下去,若公主臉上留了疤,這太醫院朕也不必留着了。」
此話一出,我才徹底地鬆了口氣。
今夜之後,人人皆知楚帝重視我,也不敢再輕易動我。
在深宮裏,只有得上位者寵愛才有活下來的可能。
而今日,才只是第一步。

-11-
「恭喜。」
太子被留下來訓話,魏霆好心接了送我去安置我的宮殿的活。
「殿下想恭喜我什麼?」我依舊裝作無知。
「從前就聽聞父皇曾向齊君求過一名宮女,但那時那位宮女已是齊君的嬪妃。
「原來那名宮女喚作月奴。」
天色已暗,宮燈未燃,顯得魏霆的眸光格外亮。
他湊過來,似像將我眼裏的情緒也一併照亮。
「但本王很好奇,她真的至死都在想父皇嗎?」
「陛下覺得是,那便是。王爺何必擾了陛下的興致?」我笑着仰頭,卻被扯進回憶裏。
宮門之內,談何癡情。
身爲螻蟻,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奈何我母妃懂得太遲了。
替嫁和親風險太大,矢口否認倒不如直接坦坦蕩蕩地承認。
沒有男人能拒絕一個女子用盡心機不遠千里只爲見他一面。
更何況她還與自己多年前愛而不得的故人真的一模一樣。
楚帝有多愛母妃不見得,當年楚國處於弱勢,面對父皇強納母妃入宮,他選擇了帶公主離去。
我只是在賭,賭他還對母妃還有一點點念想。
以及,楚國也對蕭行京的軍隊很頭疼,暫時還不想撕破兩國才談好的條件。
和親公主被換,楚帝需要一個臺階。
能順勢而下卻不失面子。
但很明顯,魏翊不懂。
「厲害。」魏霆笑着移開目光,想必他也懂了。
「本王真的很好奇,蕭行京怎麼捨得換你來?」
「理由我早就說過,王爺不珍惜的白玉糕自有旁人珍惜。」
這不是他第一次用蕭行京揶揄我,我並未多想。
「希望他別後悔。」
這是魏霆將我送到後說的最後一句話。
直至當夜宮宴之上,他長跪於地向楚帝求娶我時,我才明白我是他早就看好的棋子……

-12-
「兒臣在齊國爲質時,曾得公主照拂,早已對公主心生愛慕。
「原以爲與公主有緣無分,得上天眷顧,讓兒臣與公主重逢。
「兒臣想娶公主爲妻,請父皇成全。」
那麼無情的人,卻將話說得令人感動。
宴上衆人紛紛低頭低語,看向魏霆的眼神大多帶着同情。
娶我這個空有公主名號的妻子,一無財,二無勢,若他日兩國再次交戰,我更是處境尷尬。
在他們眼中,我是燙手山芋,百害而無一利。
「妾瞧着照王腰間的香囊繡工有些熟悉,倒有幾分故人的痕跡。」
說話的是我姑姑,當年和親的宜安公主。
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時眼裏寫滿了驚訝和警惕。
她知道我要入楚宮,如今知道魏霆有意求娶,自然願意順水推舟幫他一把。
她與魏霆篤定,楚帝會念及當年與母妃愛而不得進而成全我們。
她本該是我要處理的第一個敵人,可魏霆卻幫她將刀刃對準了我。
「父皇,六弟的香囊都洗得發白了還戴着,你就成全他,讓他早日換個新的吧。」
太子魏翊剛因爲我喫了癟,自然恨不得將我塞給魏霆。
楚帝並未接話,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
「公主的意思呢?」
袖下的手早就攥了滿手的汗。
明面上他在詢問我的意思,可我明白,當他問出這句話時,我早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香囊足以證明我與魏霆從前有過私情。
就算我與母妃生得再像,就算楚帝再喜歡我,也不可能當着滿朝文武及其親眷的面納我入宮。
「晴柔此番心願已了,其他全憑陛下做主。」
我朝他福身,起身時恰好與魏霆四目相對。
一時竟分不清誰的更冰冷。
就這樣,我成了魏霆未過門的王妃。

-13-
宮宴結束後,楚帝私下召見了我。
他也給我看了一個香囊。
比魏霆那個褪色更嚴重,繡工卻更好。
是我母妃繡的。
「這是當年月奴送朕的。
「但朕沒有老六的勇氣,將它佩在腰間。
「你也比你娘更勇敢。
「這或許就是天意。」
可這一切分明就是魏霆的算計。
他早就知道楚帝對我母妃念念不忘,今日入城門時被人看見我們抱在一起定然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正因爲皇都的一切都逃不過楚帝的雙眼,所以他才故意要演這一齣戲。
一個會頂替妹妹來和親,一個會不顧後果在宴會上求娶。
坐實了我與他都深愛着對方,讓楚帝成全。
所以他才幾次三番用推骨換臉之術來試探我,來證實我想借與母妃一樣的臉逃過一劫的猜測。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一次,竟是我輸了。

-14-
出來時發現魏霆在等我。
見我來了,他朝前走來。
他微微俯身,垂着頭看我,對我上雙眼時倏然一笑。
魏霆生了一雙桃花目,笑起來愈加含情脈脈。
偏生如今,看得人惱火。
隨着清脆的聲響傳來,魏霆微微側着臉,半晌才回過神來方纔發生了什麼。
他也不惱,舔了下被我打過的半張臉的嘴角,眉眼間的橫波愈加盪漾起來。
像極了舔舐獠牙準備大快朵頤獵物的狼。
「恭喜啊。」
我將半日前的話還給他。
「多謝。」
「不解氣打這邊也成。」
魏霆毫不客氣地接過話。
「不想娶太傅的女兒,卻拿我擋槍。
「娶了我你有什麼好處,一定要同我兩敗俱傷嗎?」
我問他,卻見他將腰間的香囊解了下來。
「太傅是太子的人,娶個日日監視我的,不如娶個無用的公主。」
香囊被他拿到我們中間:「而且,你本來就欠我一條命。
「你說柑橘能安神,回楚路途遙遠,舟車疲敝,要我一定要將香囊隨身佩戴。
「我信了,但隨我一同的使臣都死了。
「聽聞齊國有種毒,以柑橘香氣爲引,初服難以察覺,隨着日漸聞香而深入骨髓,遂藥石罔效。」
原來是記仇。
柑橘香的確爲藥引。
可魏霆活下來不是偶然。
我做事從來都不會做得不乾不淨。
他記得我下過毒,卻不記得那兩個使臣手中有繭,根本不是文臣。
故意派兩個僞裝成武將的文臣來齊,掀不起什麼大浪不說,反而會破壞兩國和平。
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使臣早已被殺,這兩個人是假的。
如此大費周章,目的只可能是魏霆的命。
而魏霆,只能死在大齊,這樣幕後之人才能徹底脫身。
所以我索性將計就計,在宮宴上的酒動了手腳,再將是藥引的香囊給了魏霆。
讓那兩個使臣在動手之前便毒發。
此事牽扯過多,又錯綜複雜。
初回楚國的魏霆自然不會將事情搬到檯面上來,幕後之人也會因害怕事情泄露而盡力掩蓋。
如此一來,便是天衣無縫。
我唯一沒想到的,是魏霆竟然還留着這個香囊。

-15-
我拿回香囊:「是我向父皇獻計欲將你除去,以免放虎歸山。
「你也知道,我們從前的事總要想個辦法斷個乾淨。」
我也說過,出了齊國邊境這個香囊就不要留了。
可他沒聽。
「既然王爺將香囊留到現在,不就是想聽我的解釋嗎?」
有真心,也有利用。
我與魏霆便是如此。
他沒要那碟白玉糕,是因爲他想攀上的並非朝珠,而是我。
他大可在來皇都的路上找機會問我當年的事,可他偏偏選擇了最殘忍的方式。
「無非是讓我與你結盟。」
除此之外,我再無任何退路。
「不錯。」
魏霆看着我很久,才吐出兩個字來。
「兩人同行總好過孤軍奮戰,不是嗎?」
香囊不知何時又落到他手上,宮燈下人影交疊,地面兩人並行,卻顯得疏離。

-16-
魏霆看着手裏的香囊合上眼,明明裏面的柑橘香氣早已消失。
齊國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意時,一般以香囊相贈。
回到楚國後,他在父皇的殿中也看到過繡工相似的香囊。
他知道她的身世,那些她不願意提及的過去。
也知道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當他透過微風掀起簾子的縫隙看到她擦拭蕭行京的匕首時,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攪了她的局。
他明明也送過她一把彎刀的。
楚國男子的彎刀隨身佩戴,不會隨意送人。
除非她是他的月亮。

-17-
一連幾日,我日日都去拜訪貴妃元氏,教她齊國最時興的宮廷女子駐顏養生之術。
即便元貴妃開始對我有所提防,現在也能與我說上兩句這楚宮的過往。
終於,到了第十日,我那皇后姑姑終於耐不住性子差人來邀我一聚。
「公主何必走這一步險棋?」
徐嬤嬤在先皇后身邊多年,有些事就算我不明說,她也知道我的打算。
「既選了來和親,這些又算什麼險棋?」
我抬起頭,宜安公主的住所就在眼前。
裝潢奢華,卻處處透着陳舊腐朽的氣息。
一如她如今的處境。
雖爲楚國的皇后,沒有子嗣,在宮中的處境隨着兩國的關係時好時壞。
如同浮木,在沉沉浮浮中註定會腐爛。
入殿後,我只微微福身朝她行禮。
還未站直,只聽她輕笑一聲:
「到底是宮女所生,沒規沒矩的。」
我聞聲也笑了:「從前母后還在時,提及姑姑時難免不說你一句驕縱。如今看來,姑姑哪裏是驕縱,分明是蠢得無可救藥。」
話音未落,她臉色一變,斥道:
「放肆!」
拿起茶盞就朝我扔來。
又被我輕易躲開,可惜瓷片碎了一地。
「那日太子用箭傷我,被陛下訓了好一頓。
「你說若是這瓷片劃傷了我的臉,陛下又會拿姑姑如何?
「會不會憶及當年姑姑將我生母送給父皇,斷了他們情緣的事?」
我隨手撿起一塊瓷片朝她走去。
「本宮是大齊的公主,更是大楚的皇后!你又算什麼?」
她強撐着鎮定,胸前的起伏卻出賣了她。
「可如今我也是來和親的公主,有時候兩國虛僞關係之上,一個公主足矣。畢竟姑姑也清楚,若真有心交戰,和親公主毫無作用。
「元貴妃出身楚國望族,又是太子生母,你說她這些年只能屈居你之下當個貴妃,會不會有怨氣?」
瓷片逼近她頸部跳動的脈搏,嚇得她臉色發白。
「這個宮裏,只有本宮跟你是自己人。
「你替元氏除去本宮,太子與照王本就水火不容,你覺得元氏能如何庇護你?」
見我又不應,她眼裏恐懼愈深。
「當年之事我別無選擇,本宮總不能一嫁到楚國就失寵!
「月奴做不成楚宮的妃子,做皇兄的妃子總歸也是一樣的不是嗎?」
……
她顧不上條理,慌張地說了一通。
「姑姑怎麼會沒有選擇呢?」
我隨手將碎瓷片扔掉:「你只是選擇了一條最蠢的路。」

-18-
她睜大雙眼:「什麼?」
「我說,是你自己蠢。
「楚帝不會讓你生下他的孩子,貴爲皇后又能如何?
「但那時他對我生母一見鍾情,說不定會心軟讓她生下一兒半女。
「你也知道我生母性子軟,若真入了楚宮,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
「或許我生母會一時奪了你的寵愛,但在宮中空有美貌,出身卑微又無權勢,必然會色衰愛弛。
「可你偏偏選擇了最折磨自己的辦法,硬生生將他們分開。
「池中蓮褻玩過終究會謝,可若是一直遠觀,便成了天上月,輾轉反側,夜夜思念。
「姑姑你說,活人怎麼能鬥得過死人呢?」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對上她被恐懼填滿的雙眸。
「你究竟想做什麼?」
她癱坐在椅上,匆匆將手抽回。
「姑姑也說了,這楚宮中唯有我們來自齊國,自然是……」
我附到她耳旁:「替姑姑除去元氏與太子,和照王殿下一起好好孝順姑姑。」
「可你這些天都在元氏宮中,教她駐顏之術。聽聞元氏近來光彩照人,連陛下都誇她更勝從前。」
她哼了一聲,又恢復了最初那般高傲的姿態。
我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玉色瓷瓶給她。
「障眼法罷了,沒想到連姑姑都被騙過去了。
「這是母后生前最喜歡的玉顏霜,我可沒有將這個獻給元氏。」
「當真?」她嘴上質疑着,手卻先一步拿走了瓷瓶。
「自然是極好的纔敢獻給姑姑。
「就是因爲這玉顏霜,母后躺在棺柩那幾日容顏未改,同生前無異。」

-19-
從皇后宮中離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很不湊巧還撞上了魏霆。
我並未打算打招呼,卻在側身而過時被扣住了手腕。
「見了本王不打算行禮嗎?」
「依齊國的規矩,成婚前男女之間最好不見。」
眸光交換間,已然涼了半截。
「所以你日日去見元貴妃,今日纔來見皇后娘娘。
「夫妻之間本不該有隱瞞,不是嗎?」
他問我,放在腕間的手用力了幾分。
「可我與王爺還不是夫妻。
「先前王爺做事不也沒與我坦白嗎?
「成婚前,還是各過各的好。」
魏霆笑了:「好一個各過各的。」
……
三日後的秋彌,太傅之女謝玉真要同我比試馬術。
我讓魏霆與我同騎一馬與謝玉真比試時,他將那日的話塞回給我:
「公主說成婚之前最好互不干預,這場比試本王還是不插手了。」
而他清楚,我不會騎馬。

-20-
「公主難不成是不會騎馬?
「入鄉隨俗,不會難道也沒學?」
謝玉真下巴微抬,撫着馬朝我笑。
激將法,對我最沒用。
我在貴女的嬉笑聲裏抬起頭:「好啊。
「但我不善騎術ṱū́⁽,爲了讓比試公平些,不如謝姑娘將你的馬讓給我?」
指尖越過她,指向了她身後的馬。
謝玉真有些驚訝,笑意凝在嘴角。
「你要我的馬?」
她重複了一遍,語氣努力維持着鎮定,卻已經暴露了她的心思。
真沒意思。
「是啊,反正我也沒有騎慣的馬。
「曾聽照王殿下說謝姑娘騎術精湛,想來無論用哪匹馬都能照常發揮吧?」
謝玉真猶豫了,但她身旁的貴女們哪裏見得了這樣的「好事」送上門來。
「玉真,既然公主想要,你便讓讓她吧。」
「對啊玉真,追雲駒公主沒見過,可能就圖個新鮮,讓她見識見識也好。」
……
「我這匹馬性子烈,尋常女子駕馭不來怕會受傷。
「不如我替公主尋一匹更溫順的馬來?」
那些貴女的話也沒能讓謝玉真鬆口。
「謝姑娘這樣一說,我更想試試了。」
我佯裝故意要同她攀比:「不就是匹烈馬嗎?謝姑娘不必擔心我受傷了會到陛下面前告狀。」
我瞥了一眼旁邊看好戲的貴女們:「我是自願的,她們也會替你做證。對嗎?」
那些看好戲的貴女恨不得看我喫虧,紛紛應聲,一時間謝玉真騎虎難下。
即便她再如何不情不願,也不得不將馬讓給我。
「就連我大哥也曾被這馬甩下地過,公主可要小心。」
就連將馬送到我身邊時,謝玉真還不忘「好意提醒」我。
語氣誠懇,全然不復起初囂張的模樣。
局都做好了,現在想退出就太遲了。
我將馬從她手裏牽過來:「好啊。」
謝玉真眸色一沉,匆匆離去。

-21-
「我竟不知你何時學會了騎馬。」
比試開始前,一直袖手旁觀的魏霆忽然走上前來。
「殿下又是從哪裏推斷出來的?」
我是學過騎馬,嫁給蕭行京那一年裏無聊學的。
「你向來不做無把握的事。」
他看着,彷彿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殿下既然料事如神,又猜沒猜到其實我想贏的不是謝玉真,是你。」
話音剛落,只見魏霆錯愕地抬頭。
可惜哨聲起,比試開始,留給他的只有馬蹄揚起的塵土。
風從耳旁呼嘯而過,謝玉真說得不錯,她這匹馬有點性子。
但早在和親前,蕭行京曾讓我馴服過疾風那樣的烈馬,這匹追雲駒自然也不在話下。
可我的目的並非想要施展騎術,將謝玉真比下去。
謝玉真亦然。
同我比試騎術,我若是傷了,她難辭其咎。
但她若是傷了,事情就不一樣了。
我與謝玉真比試,明眼人都能猜到結果。
所以謝玉真一開始才百般挑釁我,想要激起我的怒意。
這樣一來,她才能順理成章地栽贓於我——和親公主比試騎術怕輸,於是偷偷對她的馬動了手腳,害她受傷。
屆時我百口莫辯,即便楚帝不會重罰我,但起碼會重新考慮我與魏霆的婚事。
又或者她想要魏霆因娶我而蒙羞後悔。
所以我一向覺得激將法這招太蠢,太容易被人猜到心思。
這不,換馬一事謝玉真幾次推辭就已經讓她的計劃徹底暴露。
我如今換了謝玉真已經動過手腳的馬,想來謝玉真那匹也會動手腳。
她的計劃已經被攪黃,如今爲了自保,她只能與我同時受傷以擺脫嫌疑。
賽程過半,追雲駒漸漸開始躁動。
我驚呼出聲,假裝被馬顛得受不住。
一旁的謝玉真臉色一變,只好也隨我一同演戲。
我手拉住繮繩帶着追雲駒,身子一轉,連人帶馬竄進了一旁的樹林中,將謝玉真甩掉。
「裴晴柔!」
風將樹吹得窣窣作響,魏霆的呼喊聲都顯得微弱。
他總算發現了這場比試的賭注,可惜太遲了。
魏霆找到我時,追雲駒已不見蹤影,而我躺在他懷裏。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我嘴裏湧出,將他月色的騎裝染得面目全非。
「你輸了……」
我笑着,又吐出一股溫熱的血來。

-22-
我與謝玉真的馬都發了狂,不過謝玉真比我好些,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而我卻吐血不止,還摔了腿,需靜養上半年。
楚帝雖下令徹查,但查到最後,只查到是謝玉真的Ŧü⁽婢女懷恨在心。
我用了謝玉真的馬,她只好再下一次藥,實屬無辜受累。
事後那婢女被打死,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
哪怕事情的真相併非如此,那婢女不過是替死鬼。
但謝玉真是太傅之女,背後牽扯到的勢力錯綜複雜,沒有人願意爲了一個和親公主深究此事。
不過我的目的也達到了,靜養上半年,足夠我在楚宮將我該做的事情做完。
養病期間,皇后派人來過幾回。
除去敷衍的關心外,都是在向我要那玉顏霜。
「今日照王自請減去一半的俸祿,還上交了不少私產,說是要爲國庫節省開支做表率。
「陛下很高興,世家百官紛紛效仿。」
元貴妃來探望我時,還不忘給我透露魏霆的消息。
「照王殿下這是在幫娘娘您呢。
「他既開了這個頭,娘娘不妨帶領後宮削減用度,陛下知道了,定會誇您賢惠。
「聽說這些日子皇后那邊可用了不少上佳的布料,這般鋪張,這個月開支定然不少。」
我到底還是將話圓了回來。
算算日子,確實也是時候收網了。
魏霆此舉不過是在提醒我,適可而止。
「還是你想得通透。」
元貴妃對此很受用。
「那日宮宴上,照王說與你青梅竹馬年少情深,本宮聽得都有些感動了。
「難怪你與照王這般心有靈犀。」
「也得多虧了太子殿下成全才是。」我急忙應道。
太子魏翊畢竟背靠元氏大族,平日喫穿用度開支不小,出手闊綽人人皆知。
魏霆此舉無疑是在打太子的臉。
而我與魏霆又年少相識,得楚帝賜婚。
墜馬之後,魏霆只是差人來問候過一回,難免讓人覺得有些太過刻意。
說我與魏霆沒有通過氣,元貴妃定然不信。
即便這次我借玉顏霜助她除去皇后,日後她未必會願意再與我聯手第二次。
這就是魏霆的目的。
是挑撥,也是警示。

-23-
一個月後,皇后又派人來找我。
這次不再是討要玉顏霜,而是請我過去。
雖然已經有大概預想過畫面,但真正看到皇后那張臉時,我還是嚇了一跳。
或許是她用得多,又用得勤。
原本滑膩清透的皮膚早已被抓破,一道又一道血痕佈於肌膚之上,新疤疊舊痕,如血畫的紅梅,驚心動魄。
「晴柔,你快幫幫我。
「原本這些日子用着那玉顏霜好好的,忽然就皮膚髮癢得厲害。
「我就想着多塗些,但毫無作用,夜裏睡覺時更是難忍,就……就被我毀成這個樣子了……
「你快幫幫我,你一定有法子幫我的對不對?」
她抓住我的手,彷彿是救命稻草。
我將手抽走,端詳她的臉片刻忍不住搖頭:「姑姑將我當成什麼了?
「我又不是太醫,可不懂療傷的。」
「看姑姑這樣,怕是要留疤了。」我惋惜道。
「留疤……不可以……不可以……」她摸着臉連連後退。
「最近陛下常來看我,不可以……」
她猛地抬頭看向我:「是你!
「是你的玉顏霜有問題!你忽然來獻殷勤,就是爲了害我!」
「姑姑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這玉顏霜可是齊宮太醫研製出來的養顏之物,各宮娘娘都在用的東西,又怎會有問題?
「姑姑可莫要誣陷我……」
話還沒說完,她人就Ŧŭ⁵撲過來掐住了我的脖子。
「一定是你!你記恨我害了你的生母!
「當年若不是我將她引到皇兄醒酒的偏殿,她如今已經在楚宮了,也不會被我皇兄以爲是她故意用了催情香,被皇兄冷落至死!
「所以你要替她報仇,對嗎?」
她惡狠狠地看着我,雙眼通紅,宛如地獄裏爬上來的鬼。
原來這些年她一直關注着我母妃的情況,想必是她在楚宮過得不好,要聽聽我母妃的遭遇讓自己舒心些罷了。
「我又怎會怨姑姑,如果母妃沒有留在大齊,也不會有我……」
我任由她用力,努力地發出聲音來。
倒也不是我真的無辜,而是隔牆有耳。
「你還不快住手!」
門被推開,只見楚帝和元貴妃領着一羣宮人闖入殿中。
楚帝一腳將皇后踢開,急忙將我扶起身來。
「陛下……陛下,臣妾……」皇后慌張地捂着臉,一時連行禮都忘了。
可好戲纔剛剛開始,姑姑可一定要演完啊。
「當年你口口聲聲同朕說是齊君荒淫,月奴無辜受累,你愛莫能助。
「原來,你一直在騙朕。」
此話一出,皇后當即癱坐於地。
「陛下,不是這樣的!」
她無法辯解,唯有無措落下淚來。
直到她看到了楚帝身旁的我,又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是這個賤人,是她用玉顏霜害臣妾,毀去臣妾的容貌,刺激臣妾亂說話……」
「皇后娘娘這話說得倒是稀奇,這玉顏霜公主也送給了臣妾,可臣妾卻好好的。」元貴妃鄙夷道。
「當初公主送給臣妾時,臣妾擔心自己皮膚敏感,還特地給過太醫瞧過,也說只是養膚的妙方。
「怎到皇后這裏,竟成了毀人相貌的毒藥?」
「定是你同裴晴柔一起害本宮!」皇后見狀撲向元貴妃,卻被宮人攔下來摁住。
「這玉顏霜不過是齊宮裏妃嬪公主皆可用的養膚霜,姑姑說我也就罷了,怎還誣陷貴妃娘娘?」我啜泣着,語氣裏滿是委屈。
「既然姑姑執意說是我害了你,不如就讓陛下請太醫來一探究竟,也好還貴妃娘娘和我一個清白。」
我朝楚帝跪下,聲聲懇切,淚落了一地。

-24-
我給元貴妃的是齊宮裏正正經經的玉顏霜,如今皇后用的也是。
唯一有問題的,也只有最早給皇后的那兩瓶玉顏霜罷了。
就算太醫要驗,將皇后這裏翻個底朝天也不會驗出什麼來。
之前皇后用得太快,差人來找我要。
我便以不信她用得這麼快拒絕過一次,隨後的每一次,她都讓人帶着用空的瓷瓶過來向我討要新的。
起初的玉顏霜的確會令人肌膚如新生嬰兒那般嬌嫩,但也會讓人的皮膚變得敏感。
這也是爲何這些天來元貴妃一直將最輕薄柔軟的布料送到皇后宮中。
而上個月魏霆領頭削減開支用度,元貴妃掌管後宮,自然要效仿,於是送到皇后宮中的布料不似從前那般。
加之我又換了玉顏霜,一時之下,皇后忍不住皮膚的瘙癢,便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回皇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公主殿下,這玉顏霜並無異樣。」
太醫查驗完落下定論。
「你說謊!定是元氏那個賤人收買了你!」皇后當即反駁,卻被楚帝示意宮人封住了嘴。
「皇上明察,臣不敢有半句謊言!」周太醫嚇得急忙跪下。
「你在朕身邊多年,朕自然是信得過你的。」
「皇后失德,企圖誣陷貴妃與公主。且心智失常,自毀容貌,瘋言瘋語。自今日起,禁足宮中。」
楚帝話一出,皇后便瘋狂掙扎着,可惜她已經沒有機會再說話了。
當然,她要承受的遠遠不止這些。
「陛下,想來姑姑也只是想討您歡心才一時情急用錯了法子。
「我知道姑姑失儀失德,不配再做大楚的皇后。可陛下將姑姑禁足,同殺了她又有何區別?」
我朝楚帝跪下,繼續道:
「我懇請陛下放姑姑回齊國,讓她回到故土安度餘生。」
元貴妃也道:「是啊皇上,姐姐可能也是離開齊國太久,一個人在這楚宮中無所依靠纔將路走錯了。
「既然皇上不願意再看到她,不妨放她自由。」
楚帝聽完沉思了許久,末了才說了句:
「既然貴妃和公主都替你求情,那朕就傳信給齊君,擇日送你回齊國。」
直至離開前,他都再未看過皇后一眼。

-25-
待楚帝和元貴妃走後,宮人才將皇后鬆開。
「我不要回齊國!
「就是你和元氏那個賤人一起來害我!」
她指着我,再想靠近時卻被我一把推倒在地。
看戲的人都走了,我也沒必要再陪她演了。
「是又如何?
「楚帝厭極了你,我方纔的話不過是順水推舟,幫他將話說了出來。
「你有錯在先,父皇那邊也不會說什麼。就是……你回到齊國之後是什麼待遇就難說了。」
將自己弄得面目全非遭楚帝嫌棄的廢后,傳回齊國她必然聲名狼藉,更別說我那一向愛面子的父皇了。
「你爲何要這樣做?
「就因爲月奴那個賤人?」
她不甘心地爬上來抓住我的腳。
「是啊,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有我。
「今日一切,都是姑姑咎由自取呢。」
我笑着將她甩開:「你費盡心思爭來的寵愛,也不過如此。
「我會同陛下說,讓你看完我與照王成婚再回齊國。」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你將我除去,你以爲你就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裏嗎?
「元氏心機歹毒,你嫁給照王,下場不見得會比我好。」
皇后大笑起來,眼角卻溢出淚來。
她能不能活到看到我的下場還未可知,我又何必與她爭一時言語上的勝負。
……
轉眼就到了我與魏霆成親的日子。
楚帝早就存了廢棄皇后的心思,只不過借我的嘴說出來罷了。
許是爲了彰顯自己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成親那日他給我添了好些嫁妝。
至於元貴妃,我替她除去眼中釘,她自然樂意送上賀禮。
楚帝下令婚事大辦,我天未亮就被拉起來,一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纔有機會喘口氣。
時隔半年,我又見到了魏霆。
着一身楚人的婚服,酒氣染上眉眼,吹得眼波盪漾。
「連貴妃都爲你添妝,王妃果然是八面玲瓏。」
「還是殿下教得好。」
我回他一句,自顧自地坐到桌前喫了起來。
「殿下不去宴席上陪賓客喫酒,這麼早回來是怕我跑了嗎?」
「春宵一刻值千金,陪他們喝酒哪有和王妃喝來得有意思。」魏霆笑着給我倒酒。
只聽一陣急切地敲門聲響起:「殿下,陛下急召。」
「何事?」魏霆眸色暗了下來,起身開門。
「說是……」傳話的侍從瞥了我一眼,「邊境齊軍突襲。」

-26-
「新婚當夜,王妃這前夫君倒是個不識趣的。」
魏霆回頭看我,笑得很難看。
緊接着門被一甩,關門聲震天響。
「王妃,這……」
婢女們見狀都慌了。
徐嬤嬤過了一陣才進來,她深吸了一口氣:「王爺入宮議事,服侍王妃洗漱吧。」
「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好。」
我看着那些不敢上前的婢女,索性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徐嬤嬤,跟着我這一趟,倒是委屈你了。
「若你留在朝珠身邊,或許還有機會頤養天年。」
我取下頭上沉重的首飾,坐到桌前給她斟了一杯酒。
棋局開始運轉,但留給我們的是死局。
徐嬤嬤一口飲下。
「老奴這條命本該早就隨皇后娘娘去了,奈何五公主心智單純,又險些被昏君送到楚國來。
「公主救了五公主,老奴這條命也是公主的了。」
蕭行京忽然發兵,就代表兩國撕破臉皮。
而我這個和親公主,無疑讓魏霆成了笑話。
今夜之後,我不再是什麼照王妃,更不是什麼齊國三公主,只能是魏霆手裏的人質。

-27-
我是被魏霆從牀上拉起來的。
夜裏燈火暗,映得他眸光泛寒。
「你還當真是好手段。
「這頭跟我說蕭行京厭惡你至極,那頭他就趁機夜襲我大楚邊境,讓我還他夫人。」
握住手腕的手驀地收緊,讓人發顫的卻是那兩個字——
夫人。
夫人……
傻子!
鋪好的路不走,偏偏要另闢蹊徑!
「我說過,我與蕭行京成婚之後互看不順眼,不然他爲何願意將我送來……」
我被他扼緊喉嚨,硬生將後半句吞了回去。
「你只是想來報仇,報完仇就想走。
「裴晴柔,你將我當什麼了?
「用得順手的刀?」
我說不出話,索性放棄掙扎。
橫豎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必再被他利用了。
以人爲棋時,也該想到自己也有被利用的時候。
「想一死了之,不願意連累他?」
魏霆鬆了手,眸色更暗了些。
「既然我說什麼你都不願意信我,我不如以死明志,讓你親手殺了我。」
我坐直身來,抬頭對上他的雙眼。
「絮娘,是你不願意同我說真話。」
燭光被闖入的寒風撲滅,黑暗中我們只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些許亮光。
一如當年,他離開齊宮那晚。
偏僻的宮道里,宮燈未燃,唯有一抹清冷的月色。
我們相望,卻唯有沉默。
客套的話說不出口。
所謂的思念、再見,不過是奢望,彼此也清楚。
那時我們一言不發,卻彼此真誠。
如今,我們甚至分不清誰在騙誰。
「我很討厭絮娘這個乳名。
「這句是真的。」
這是我那生母給我起的乳名,絮娘。
如柳絮一般,軟弱無力,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28-
天將亮時,我被魏霆帶着前往邊境。
一路重兵把守,彷彿怕我中途丟了跑了。
但也未曾怠慢我,伺候的婢女除去徐嬤嬤外還有五個,生怕我折在半路似的。
但到了邊境,他卻將我關在了城中的一處院子裏。
除了徐嬤嬤外,其餘的婢女都不見了,看守的士兵卻只多不少。
「也不知這照王究竟是要做什麼。」
就連徐嬤嬤也看不懂魏霆的心思。
「嬤嬤,你還記得那幾個婢女都有什麼特點嗎?」我問她。
「就是幾個婢女,生得各有特點,身形和聲音卻都出奇的一致。」
徐嬤嬤回憶道。
「是啊,又像誰呢?ṱų²」我笑着繼續問她。
徐嬤嬤這才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
像我。
身形和聲音都像。
至於相貌,魏霆可是能推骨換臉。
這些日子在我身邊,說是服侍,不如說是觀察我的舉止習慣。
「嬤嬤,你就當不知道此事。
「照王既然讓你隨我同來,定是怕光一個替身無法讓蕭行京相信。
「屆時你就裝作還矇在鼓裏,演完這出戏。
「見到蕭行京時,記得告訴他,別再顧着救我了。」

-29-
可到了約定交人那日,蕭行京卻一箭射死了「我」。
「魏霆,我的夫人我認得。
「若再拿個假的唬我,我便踏平邊城,用你的頭骨給她盛酒喝。」
聽到這句話時,我正在城牆下方。
魏霆命令士兵將我帶到這裏時,說的卻是:
「你覺得他會不會發現那個是假的?」
可如今,他看着那個被射穿的「我」,雙目幾近眥裂,卻只能無可奈何地讓人將我帶到城牆上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蕭行京是如何能認出來的。
明明那女子與我身形一致,被魏霆推骨換的臉,更是無可挑剔。
更別說那人甚至還未走到蕭行京面前,與他說上兩句話。
邊境的春將盡未盡,日光不暖,城牆上的風吹得人心慌。
上面是早已挽弓上箭的弓箭手,底下是黑壓壓的蕭家軍。
兩軍對峙,卻因我陷入僵局。
「魏霆,你確定你還有時間耗在這裏嗎?
「說不定明日魏翊就登基了。」
魏霆雙眸一震,將我推到城牆邊。
呼嘯而過的寒風裏,我對上了蕭行京的目光。
傻子。
我無聲地罵了句。
蕭行京卻看着我笑了,更像個傻子了。
「你故意與蕭行京下這盤棋引我入局。
「先是調虎離山,然後看我與太子兩虎相爭,保齊國邊境的安寧。
「從一開始,我就是你的棋子。」
魏霆的聲音讓我收回目光。
他掐着我的後頸,半個身子被他推到城牆外。
「這棋局沒有你是完不成的,你不是也知道嗎?」
魏霆隨我一同回朝,元氏的人鎮守邊境。
蕭行京帶兵突襲,楚軍節節敗退,本是我與元貴妃做好的局。
故意讓元氏的人潦草應戰,引楚帝大怒,不得不將魏霆派往邊境。
天高皇帝遠,太子纔有奪權的機會。
魏霆自然會顧不上邊境的戰事,趕回皇都與太子元氏鬥個你死我活。
太子背靠百年望族元氏,魏霆手握重兵,可謂是不相上下。
一時半會兒,也分不出精力來騷擾齊國邊境。
這就是我完整的棋局。
其實這一切本沒有這麼順利。
是魏霆先阻止我入宮,讓我繼續拉攏元貴妃。
也是他設計挑撥我和元貴妃,讓她意識到我與他之間沒有所謂的年少情深,有的僅僅是利用。
所以元貴妃纔會相信我,知道計劃敗露,魏霆一定會殺了我,所以纔敢放手一搏。
成婚前,他在楚帝面前讓我服下絕子湯,更是爲元貴妃敲響警鐘。
齊國公主,不可誕下皇嗣。
這分明是讓元貴妃知道,楚帝有易儲的想法。

-30-
「是我將你從太子的手裏救下來的。
「若非是我,你就要做父皇的妃子。
「你的心就這樣狠?」
耳後傳來他不甘心的聲音。
「不用你救,太子也不會動我。」
入皇都那日,太子之所以囂張跋扈,不過是因爲魏霆罷了。
「入了楚宮,我也有能力自保。
「你救我,無非是想讓我對你心懷感恩罷了。」
先是在邊境讓士兵爲難我,再是以舊物逼我嫁他。
謝玉真害我時他選擇隔岸觀火,楚帝要我喝絕子湯時他袖手旁觀。
我雖不會愛人,但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我垂下眼眸,看見蕭行京依舊抬着頭。
他看着我,無聲地張口對我說:「跳下來。」
我朝他笑笑,側過頭對身後的魏霆說:
「其實當年我沒想那麼多,只是想你好好活着。
「那把彎刀我埋在了你從前住的院子裏,我沒扔,也沒忘記。」
只是舊時的感情不會再有了。
物是人非,一如那把彎刀,已經被葬在土裏,不見天日。
話是真的,說出來卻也只是爲了利用。
我趁機推開魏霆,一躍而下。
耳旁風聲吵鬧,卻清楚地聽到了無數個噩夢裏的話:
「隨我一同去吧,絮娘!」
這樣的結局,好像也不錯。

-31-
合上眼,沒有預想中的血肉模糊,更沒有痛苦。
一雙有力的雙臂將我接住,流矢紛飛裏,我撞入蕭行京雙眼裏。
他一副鬆了口氣的神色:「跳這麼遠,險些接不住你了。」
「你不是說,讓我……」
跳下來。
原來是跳下來接住我。
還以爲傻子開竅了,原來還是那個笨蛋。
「你以爲我讓你自盡?」蕭行京將我抱上馬,一手扶住我,一手使着長槍擋去飛來的利箭。
「我說過要接你回去的。」
緊接着他大喊一聲:「撤退!」
馬駒疾馳,戰場上的血腥味與塵土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聞得人反胃。
「你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來救我?
「我託元貴妃給你的信你是不是沒看明白……」
「我看懂了。所以更要救你。」
腰被他抱得更緊了些,後背貼上冰冷的鎧甲,耳旁吹來的卻是暖風。
「讓你去做孤軍哀兵,當我們邊境這些熱血男兒全是飯桶?」
「楚國的飯菜不合你胃口吧?」見我不應他,又換了話題。
「你又知道?」我沒好氣地應他。
「看你瘦了不少。」
垂眸瞥見他箍在腰前的手臂,不禁想起臨行前,他曾無數次抱着我馴服疾風。
「戰場上你還有心思想這些,你對得起朝珠嗎?
「朝珠是我夫人的妹妹,將你帶回去,我自然對得起她。
「你當着新婚夫君的面跟我走了,就不怕他會生氣?」
許是心情好,蕭行京還開始打趣起我來。
「你挑着日子鬧事,難道就沒有想到這個後果?」
蕭行京輕笑道:「你有沒有同魏霆提起過我?」
「有啊,說是你這個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無可救藥那種。
「這樣便夠了。」
良久,他纔沒頭沒腦地來了句。
肩上忽地一沉,腰前的手也跟着鬆了。
疾風依舊疾馳,可濃重的血腥味比起方纔在戰場時只多不少。
我試探性地摸索到他身後,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鎧甲,而是溫熱、黏膩的血液,以及半支露出來的箭……
那些成功轉移我注意力的荒唐話裏,竟是他的最真摯的告白。
也是我頭一次在別人的算計裏一敗塗地。

-32-
即便每一次魏霆都知道裴晴柔的話裏另藏心機,可每一次她都能準確地攪亂他的心。
一如剛纔,她說完後便一躍而下落到了蕭行京懷中。
被她葬下的不僅僅是那把彎刀,還有他們的過去。
他的確做不到與蕭行京那般,傾其所有。
他一直以爲與裴晴柔之間是一場無盡的博弈,不死不休。
可月亮始終是月亮,只能在無人知曉的黑夜裏望月思人。
但他不甘,於是拈弓搭箭對準了那個將她護住的後背……

-33-
一路上我都不敢亂動,只緊緊地抓住蕭行京的手臂,生怕他摔了下去。
回到城中時,衆人將蕭行京扶下馬醫治時,我纔看到了渾身是血的他。
俊朗的臉龐蒼白如紙,只一眼便再也看不清了。
伸手想抹去臉上的涼意,卻發現自己滿手血污,染紅了雙眼。
自懂事起,我便很少流淚。
我覺得眼淚只能在有必要的時候流,有些時候,只會告訴別人自己很無用,很軟弱。
一如現在,我被攔在房外,只能無力地看着進進出出的醫官落淚。
「三姐姐,你先擦擦臉。」
熟悉的聲音傳來,臉上的淚水和血污被她一一擦去。
「不然等會兒三姐夫看見你哭,可又要心疼了。」
眼前是朝珠心疼的眼神。
她仍舊是那般玉軟花嬌的模樣,羅裙珠釵,一看就沒受過委屈。
倒是讓我鬆了口氣。
「公主不必擔心,那一箭射偏了,就是一路策馬顛簸,失血過多。
「應該只是醒得會晚些,以及半夜可能會發熱。」
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了朝珠身旁,語氣不緊不慢,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
當朝佞臣謝玄。
朝珠臉上卻沒有半分懼意,反倒跟着一同點頭。
「謝玄都這般說,三姐姐可以放心了。」
言語間滿是依賴與信任。
「謝大人不留在京城替父皇分憂,倒有興致跑來這裏。」
我將朝珠拉到身旁,警惕地看着他。
謝玄抬眉,笑道:「我若不來監軍,他又如何能瞞天過海與楚軍一戰,又如何將公主你救回來?」
原來與蕭行京是一路人。
還未等我應聲,醫官便從裏頭急急地跑出來。
「回稟軍師,公主,將軍已無大礙。
「只是失血過多,尚在昏迷。箭射得深,半夜恐會高燒,多注意些就是了。」
與謝玄方纔說的話大差不差。

-34-
「好。」
說着我就要往裏頭走,餘光看到朝珠與謝玄也一併要同我進去。
我停住腳步:「晴真,我有些餓了,能否勞煩你讓廚房給我熬些粥來。」
朝珠沒想這麼多,朝我點點頭就走了。
房中充斥着血腥與藥的苦澀。
醫官離開後,靜得出奇,甚至能聽到蕭行京微弱的呼吸聲。
謝玄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公主故意支走晴真,應該不是隻想與我單獨看望他吧?」
光是從他嘴裏說出朝珠的名字都已經夠心驚肉跳的了,更別提謝玄不是普通的臣子,齊國如今亂成一團,裏頭少不了他的「功勞」。
「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拐彎抹角了。
「晴真心思單純,你非她良人。」
謝玄搖頭失笑:「公主這話當真是直接。
「只是,公主有沒有想過,在這亂世之中,惡人才能護得住晴真。」
「你做過的事,她都清楚嗎?」我笑着問他。
「她不必清楚,我只需清楚我不會害她。」
謝玄將滿上的茶盞推到我面前:「公主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我笑出聲來:「謝玄,我開始喜歡你了。」
「喀喀……」
我與謝玄聞聲轉頭,蕭行京竟醒了!
「晴真的粥怕是隻能我喝了,就不打擾你們夫妻二人小別勝新婚了。」
謝玄意味深長地同牀上的蕭行京對視一眼,起身離去。

-35-
因着箭傷在背,蕭行京原是趴在牀上。
許是從軍多年,身子也比旁人硬朗些,竟早早地醒了過來。
「你慢些,仔細着傷口。」
我急忙去扶他,結果上前便對上他那雙幽怨的眼。
「我看你同謝玄說得正高興。」
「箭傷未愈,喫醋傷身。」我白了他一眼。
「我還未同你算賬呢,讓我好好照顧朝珠,你竟將人推給謝玄。」
「是朝珠喜歡謝玄,謝玄亦喜歡朝珠。」
蕭行京俯身過來,很是無辜地朝我眨了眨眼。
「當初求娶,也是爲了幫他。
「和親一事謝玄早就知曉,讓我求娶,不過是搏一搏聖上會改變主意罷了。」
原來謝玄這廝是早有預謀……
「那你當初還追上來問什麼白玉糕的事……」
「因爲朝珠和你都誤會了。而我也確實想弄明白。」
「那你當時怎麼不說?」
蕭行京垂眸苦笑:「說了你也一樣要走。」
對此,我確實無法辯解。
也沒有什麼要辯解的。
復仇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也習慣了做孤軍哀兵。
手被他握住,伸向箭傷的地方。
指尖觸及紗布,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倒不是害怕面對。
而是怕不知輕重,怕傷口再次裂開,怕又摸到溫熱的鮮血。
「救你傷的,你欠我一條命。」
因着這樣的姿勢,兩個人捱得很近。
我不敢抬頭,因爲接下來他大概會說以身相許之類的話。
俗套但我無法招架。
「所以,以後要好好惜命,不準再做不顧性命的事。」
但他只讓我愛惜自己,僅此而已。

-36-
「蕭行京,我有些話要同你說。」
我咬着脣,好讓自己抬頭時眼裏沒有淚水。
「你說。」他點點頭,將我的手拿回身前來,卻沒有鬆開。
「在楚國,我本來是要做楚帝的妃子的,只是魏霆用了些手段,我才成了他的王妃。
「我與他成過婚,此事楚國皇都人人皆知。
「成婚前,楚帝讓魏霆給我喝下絕子湯,所以我以後不會有孩子。」
蕭行京神色如常:「你知道我不在意這些的。」
我用手指封住他的脣,示意他聽我說完。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無私,我殺過很多人。
「有些人雖然不是我殺的,但也可能因我而死。
「我滿腹心機,不擇手段。」
「還有嗎?」他笑着問,清冽的雙眸將人罩了進去。
「還有,我可能比從前更瘋。」
蕭行京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眸底映上爽朗的笑意。
「我知道啊。
「不瘋就不是裴晴柔了。」
掌心的暖意熱烘烘地傳上來,讓人有些恍神。
也讓人想到離開的那個夜晚,在雨中,他也是這般看着我笑,不顧後果地抽劍,說要陪我一起瘋。
但相愛沒那麼容易,相守亦是。
「你打算起兵,我的身份會很尷尬。
「後宅也好,後宮也罷,我不想再做婦人之爭。
「蕭行京,你想清楚。」
我抽回手,疾步離開,沒有回頭。
身後似有話音傳來,但我沒有聽清,也不敢聽清。

-37-
「謝玄,我開始喜歡你了。」
這是蕭行京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
她說她喜歡謝玄。
然後還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美其名曰讓他想清楚。
實則是拒絕他。
蕭行京鬱悶到半夜傷口疼得睡不着,將謝玄拉過來說話。
謝玄擺弄着快要完工的兔子燈籠,連眼神都未曾給他一個。
「我說你實在是多慮了,三公主那個意思是小貓小狗那種喜歡。」
「她連小貓小狗那種喜歡都未曾對我說過。」
蕭行京看着那兔子燈籠,氣不打一處來。
當初求娶朝珠是爲了幫謝玄,結果自己把狼引進門了。
「你養過貓嗎?」謝玄忽然問他。
「不曾。」
「貓呢,性子高傲,即便掏心掏肺地養上許久都可能不親人。摸一下還有可能會咬人。
「養貓要有耐心,尤其是養一隻被人傷害過的貓。」
謝玄站起身來,幸災樂禍地給了蕭行京一個眼神。
「明日一早還有約,先回了。」

-38-
夜裏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一大早,徐嬤嬤就將我從被窩裏拉起來。
「駙馬那邊差人過來說駙馬喝不進去藥,讓你過去看看呢。」
朝珠與謝玄尚未成婚,這「駙馬」指的自然是蕭行京。
「我說徐嬤嬤,之前我與魏霆成婚時沒見你這麼熱心。」
「那楚國照王與駙馬能一樣嗎?」徐嬤嬤將鹽水遞給我。
「從前娘娘還說你懂事,如今老奴看五公主都比你省心。」
我揉了揉眼睛,遲疑了下還是去了。
昨日還能坐起身跟我說話,今日連藥都喝不進去了,難免讓人想起以前宮裏借病爭寵的妃子。
但蕭行京的確是傷得不輕,於情於理,我還是得來看看。
結果見了他才發現,藥就在牀前,他喊手疼。
還不願意僕人來喂。
「昨日拉我手時怎不見你疼?」
我怕他拉不下面子,屏退了僕人才端起碗喂他。
「昨日剛醒,後知後覺。」
他還理直氣壯地應我。
我從城牆上跳下來,他接住我定然費了不少力氣。
受傷也在所難免。
直到一碗藥喝完,我與蕭行京都沒說什麼話。
算上今日,我們其實見面的次數並不多。
比起那些情投意合的男女,兩人之間更多的是沉默。
起身欲走,背過身時卻被他一把抱到懷裏,還險些摔了碗。
環在腰前的手鎖得很緊,頗有昨日策馬之勢。
「不是手疼?」
我本想推開,肩上一沉,耳旁傳來他的聲音:
「你再亂動傷口可要崩開了。」
心機裏帶着幾分可憐。
「你從前說我心機,竟不知何時你也成了這般。」
我不敢再亂動,只好任由他抱着。
「我不心機些,你願意聽我將話說完嗎?」
他有些委屈地蹭着我的肩窩。
「昨日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我根本就不在意。
「無論你是何身份,都是我蕭行京的妻子。
「我不在意子嗣,此生無論如何,我不會納妾,更不會休妻。
「但若你執意要和離,我不會再娶。」
「你少來,若你娶的真的是朝珠,你又該如何?」
我低頭去掰他的手。
「若是你父皇真的賜婚我跟朝珠,謝玄自然會代替我跟他把堂拜了。」
他笑着應我。
「若你起兵成功,你當了皇帝膝下無子,不怕被臣子笑掉牙啊?」
「誰說我要做皇帝了?謝玄心眼多,適合他。」
「他心眼多,你就不怕他稱帝后對你下手?」
「自家兄弟,我與阿玄斷然不會手足相殘。」
他好脾氣地同我解釋,許是怕我疑惑,又道:
「阿爹被害那年,娘怕你父皇不會放過蕭家,將幼弟送走了。
「謝玄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原來如此……
怪不得蕭行京會同謝玄聯手。
「你如今可安心了?」
他離了我的肩,耐心地等我回應他。
抬頭時,恰好撞上了他的脣。
先是蜻蜓點水。
隨即驟雨忽至。
蕭行京到底是未經男女之事,吻落下沒輕沒重的。
「嘶——」
絞痛傳來,他急忙將我鬆開。
「我弄疼你了?」
他捧着我臉端詳着,滿眼緊張。
「不是嘴疼。」
我只覺得好笑。
「是小腹疼,我月事來了。」
「很不舒服?讓郎中來看看?」
說着,他的臉漸漸燒了起來:「我方纔沒有要想……你別誤會……」
我笑倒在他懷裏:「且不說你想不想,如今你有傷在身,就算是想,又能如何?」
蕭行京:「……」

-39-
本來是被拉來照顧蕭行京的,結果月事一來,我比他更像病患。
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偏生蕭行京還讓郎中過來,又把脈又開藥的。
「之前去和親前你可是二話不說將藥喝完的。
「現在卻不願意喝了?」
蕭行京打趣我道。
「我能喝不代表我願意喝。」
誰沒事的時候喜歡自討苦喫?
「郎中說你身子虛,若是不好好調理,日後每個月都會疼。」
他見我沒反應,又道:「你若是不喝,我陪你,我也不喝我的藥了。」
「你少拿自己威脅我……」
「都是跟你學的。」他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說着。
他指的是那次,我拿着簪子抵着喉嚨威脅他放我去和親那次。
「好,我喝。」
真是拿他沒辦法,只好捏着鼻子把藥喝完。
苦得沒邊了。
這頭才喝完,那頭蕭行京又遞來一碟白玉糕。
「喫點解解苦。
「朝珠親自爲你做的。
「多喫點,也不知道在楚國喫的什麼,能將人養這麼瘦。」
蕭行京絮絮叨叨地說着,彷彿要將成親後那一年沒說的話都補上。
「蕭行京,我沒騙你,我真的給過很多人白玉糕。
「也給過魏霆。」
「我知道,我說過我不在意的。我只要裴晴柔是裴晴柔就夠了。」
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擦乾淨嘴角,又伸手過來替我焐暖小腹。
「但下次再見,我不會饒了他。」

-40-
一道聖旨打破了平靜的日子。
蕭行京貿然領兵攻打楚國的事終究是傳到了父皇耳中,但送來的聖旨上並無斥責,滿是稱讚。
另還讓我與蕭行京即刻動身前往京城領賞。
實際上,這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鴻門宴。
不去,就是忤逆聖意,逼有傷在身的蕭行京不得不起兵造反。
去,很大可能會有去無回。
「我一個人也能應付父皇,你留在這裏養傷。」
「上次你已經丟下過我一次了,別想再丟下我。」
蕭行京沒有同意。
「你想入京策反王氏一族,逼皇帝退位。
「但如果我不去,皇帝必定會遷怒於你和謝玄,屆時你連與王相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駁回了我的計劃:「晴柔,我知道你向來喜歡孤軍奮戰,但你答應過我的。
「要惜命。」
「但沒有蕭家軍,父皇要除去你,易如反掌。」
「我娶你的時候,他都沒想過要我的命。如今帶你回京,想來他也動不了我。」
眸光落下來,讓我無法拒絕。
由於父皇催促,日夜趕路,舟車疲憊,終於到了京城。
才下馬車,金吾衛便圍了上來。
「奉聖上旨意,前來捉拿逆賊蕭行京。」
刀鋒對準了蕭行京,卻避開了我與謝玄。
「將人帶下去,仔細看管着,認罪之前別死就行。」
我冷冷地掃過被圍住的蕭行京,吩咐道。
「是,公主。」
「你騙我。」
身後傳來蕭行京的聲音,我沒有回頭。
「我與你之間的婚事從來都是一場算計。
「從前是,現在更是。」
「這段時間,你都是在騙我?」
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似要將我雙腿禁錮住。
「區區逆賊,也配如此質問公主?」
謝玄開口阻止蕭行京,許是生怕他繼續胡說八道,對一旁的金吾衛道:
「還不快將人帶下去?」
……
待金吾衛將蕭行京帶走,我與謝玄才動身往宮城深處走去。
「公主當真心狠,連救命之人都能捨棄。
「以他如今對你的感情,日後起兵他也會將皇位拱手獻給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謝玄笑道,卻讓人分不清是諷刺還是怨恨。
我回以一笑:「等他起兵,要打到猴年馬月?
「倒是謝大人你不知好歹,本宮將蕭行京擅自出兵之事及時告知父皇才免了你的罪,你如今竟是這樣的語氣同本宮說話?」
謝玄頓時變了臉色:「是我小瞧公主了。」
我伸手替他理好衣襟:「是謝大人疏忽了而已。畢竟蕭行京這等逆賊擅長蠱惑人心,謝大人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謝玄將我的手甩開,並未再說什麼。
宮牆之內,處處都是眼線,縱然他再緊張蕭行京,也不能再說下去。

-41-
我與謝玄被領到了御書房。
父皇先是斥責了謝玄幾句,隨後只留下了我。
「兩年多未見,你越發像她了。」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才緩緩移開:「性子卻與她不大像。」
「如果兒臣與母妃一樣軟弱溫暾,父皇可就少了一個好女兒了。」
他滿意地笑了出聲:「說吧,想要哪塊封地,還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朕都給你。」
「一處小小的封地有什麼意思?
「能坐一坐父皇那個位置纔算得上有意思。」
「放肆!」他起身怒道。
「兒臣就是再放肆些,父皇又能拿我如何?」
我歪着頭看着他,上前掠過案上的奏摺。
「父皇猜猜,兒臣爲何會如此放肆?」
我雙手撐在龍案上,只見他癱坐在座上,臉色發白,不敢看我。
「那父皇不妨再猜猜,蕭行京既然會愛兒臣愛到心甘情願入京,他又會不會將蕭將軍的虎符給兒臣?」
「你遠在京城,蕭行京的軍隊ƭû⁷遠在千里之外,遠水如何能救近火?」
他不怒反笑,卻依舊不敢看我。
「對啊,但今日告知金吾衛蕭行京入京動向的也是兒臣。
「你說若是等下他們闖進來,是聽父皇的話還是聽兒臣的?ṭū́₈」
他終於抬頭看我,滿目頹象。
統領金吾衛的是王相嫡子王衡,也是先皇后的親侄子。
王相費盡心思將他捧上這個位置,卻不曾料到他會過河拆橋。
先皇后盛寵多年,卻只有朝珠一個女兒。
原因無他,那些賞賜給她的玉顏霜裏,也另有乾坤,會導致女子很難有孕,就算勉強有孕,生下來的也多是發育不全的弱胎。
一如朝珠。
所以先皇后纔會英年早逝。
他一直以爲先皇后最後都矇在鼓裏,但其實先皇后早已清楚。
清楚自己是家族的工具,清楚他自始至終都在利用她。
在王皇后最後的日子裏,她用了很多玉顏霜,所謂的不想被皇上看到自己丑陋的病容,不過是她刻意爲他編織的謊言。
爲的就是讓他相信,她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玉顏霜的祕密。
她要我用玉顏霜的祕密,最後成爲斬斷父皇與王氏連接的刀。
在合適的時機將此事告訴王相,加重君臣之間的猜忌。
賭注押到哪邊勝算會更大,王相爲官多年,他自然清楚。

-42-
父皇最後還是妥協了,
蕭行京認罪「自盡」那日,他允許我入朝堂,結交大臣。
召我入宮商量立儲一事那天,又是蜂擁而出的金吾衛。
「父皇是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嗎?」
我看着靠近的刀鋒,隔着人羣與他對視。
「你的話朕不敢忘。
「只是蕭行京已死,蕭家軍如同一羣無頭蒼蠅,一打就散。
「你那前夫君魏霆早已解決了內亂,想必正在替朕除去心頭大患。
「王相是個聰明人,沒了蕭家軍你什麼都不是。
「你不會以爲朕留着謝玄的命是格外開恩吧?
「讓你回京,借你的手除去蕭行京,都是他的計劃。」
他沾沾自喜地看着我,卻沒看到一旁的謝玄從袖中抽出了匕首。
「看在魏霆的面子上,朕留你一命,讓你完成未盡的和親……」
話未說完,只見刀尖從他肩處露出,溢出的殷紅染上明黃色的龍袍。
他錯愕地回頭時,謝玄抽出匕首,又捅了一刀。
金吾衛爲我讓出一條路來。
我走到他面前,一臉嫌棄地看向謝玄:
「我都還沒說話,你就先動刀了。
「我好歹是你大嫂,能不能尊敬一下我?」
謝玄挑眉,將匕首遞給我:「所以沒下死手,大嫂你請。」
「大嫂?」我那父皇捂着傷口倒地,雙目不甘心地瞪着。
「是啊,他本名蕭玹,是蕭行京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對了,忘了告訴父皇,我那駙馬沒死成,現今應該在邊境準備取魏霆的命。
「今日之所以陪父皇演這一出大戲,是因爲朝珠還等着父皇立遺詔呢。」
他吐出一口鮮血來:「朝珠心智有缺,如何……如何能做這一國之君?」
「朝珠是嫡出公主,身上又流着王氏一族的血,又有蕭玹做皇夫,坐這皇位綽綽有餘。
「父皇防了王氏一族大半輩子,到頭來還是讓朝珠承了皇位,還真是……有趣呢。」
我鋪開早已擬好的遺詔,令兩個金吾衛抓住他的手,在遺詔上落下璽印。
隨即我從蕭玹手裏接過匕首,直插心臟。
「沒用的棋子,也該扔掉了。」
他不甘心地看着遺詔,試圖掙扎着爬到它面前毀掉,卻在一步之遙嚥了氣。
雙目瞪圓,至死不休。
「殺人誅心,還是大嫂在行。」
蕭玹擦淨手裏的血,拿起落下璽印的遺詔。
「少來。」我打住他的話,將之前寫給蕭行京的朝珠喜好冊子給他。
晴真天生體弱,宮裏有最好的太醫和各種珍稀藥材。
我也相信蕭玹能護她一世。
「我若還需要這冊子才能照顧好晴真的話,那大嫂不如將我殺了。
「不過,也是大嫂的一番心意,我會好好保管的。」
蕭玹將冊子收好。
「難得見你這般油嘴滑舌。
「王相此番雖說是念及與先皇后的兄妹之情,但更多是看在晴真心思單純,日後可大權在握。你要多護着點晴真,如有必要,記得寫信給我。」
我向蕭玹囑咐道。
蕭玹點頭,答得十分自信:「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大嫂打算今日就走?」
他將我送出大殿,看着夕陽莫名感慨道:
「太遲了。」
「胡說什麼呢你!什麼太遲了?」
我睖了他一眼,讓他別亂說話。
只見落日餘暉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石階上……
是蕭行京!

-43-
「我說得沒錯啊,今日才走,大哥都到了,大嫂你太遲啦——」
蕭玹嘀咕着將尾音拉長。
我哪裏顧得上他,直接朝遠處的蕭行京跑去。
他見了我,也加快了腳步。
相顧狂奔,人影交纏。
他又一次接住了我。
「昨日不是才說戰況膠着?」
想來每日準時送到的信都是他提前寫好的,爲的就是偷偷瞞着我來京城。
「想着你會捨不得朝珠,想讓你見證她與阿玹成婚再回去,所以就早些贏了過來。」
他說得輕鬆,憔悴的神色卻暴露了他這些日子迎戰與趕路的辛苦。
「京城的風水也好,你圓潤了不少。」
他卻消瘦了不少。
我將臉埋到他肩窩裏,試圖掩蓋自己的哭腔:「你是不是嫌我胖了?」
「我可不敢。」
耳旁傳來他爽朗的笑聲。
「你都敢幾次三番地騙我了,還有什麼你是不敢做的?」
我將他推開,細細同他算起賬來。
「嘶——」蕭行京忽地捂着肩。
心猛地一跳,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他可能受了傷。
「你受傷了?我看看,傷口定是裂開了……」
想查看他的傷勢時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你看,是你最近太好騙了。」
眉眼被笑意浸染,雙眸似要將夕陽餘暉悉數搶走。
「你還要騙我多少次?」我沒好氣地道。
「騙一輩子。」吻如細雨落到鬢角,「這一輩子你都休想再孤軍奮戰。」
我原以爲我會在暗無天日的世界裏一條路走到黑,最後玉石俱焚,一死了之,偏偏他執燈前來,說要同我一起走。
我才知道,原來縱使深陷泥潭,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光。
番外:魏霆
領兵趕往邊境時,魏霆想到了那日裴晴柔對他說的話。
她說她討厭絮娘這個稱呼。
可那語氣,分明就在說,她討厭他。
連同他們的過往,也一併被否認。
可他又有什麼錯呢?
奪嫡本身就是一場豪賭,成王敗寇。
他只能不擇手段。
一如今日,他策反元氏門客,打破與太子的僵局。
只要他還在贏,他就有機會再將她抓回身邊。
魏霆沒想到機會會來得這麼快,齊君以儲君之位作誘餌,引她犧牲蕭行京。
又打算借他的手,除去邊境的蕭家軍。
齊君以十座城池交換,魏霆並不滿足。
他還要她。
齊君欣然同意。
魏霆對此並不意外,一路甚至帶着急切的喜悅。
他很高興,他與她還是一路人。
她嚮往的,同樣是權力的頂峯。
魏霆會親手摺了她的傲骨,讓她餘生只能與自己博弈。
鳳凰高飛,他偏要囚其一生。
不死不休,本就是屬於他們的結局。
直至他在戰場上看到了蕭行京。
兩軍交戰,二人很快就對上了彼此。
蕭行京死而復生,魏霆很快就明白,裴晴柔根本沒有被權力矇蔽雙眼,而是借齊君的手將他騙過來。
她知道他不會再信他,於是如此引他入局。
新帝一死,楚國朝局難免大亂。
而他此番以爲蕭行京已死,犯了輕敵大忌。
她要的是,楚國再無侵略齊國的能力。
「你以爲她真的愛你嗎?
「我與她在齊宮相護多年,還不是屢屢被她利用,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倒地時,他看着蕭行京走上前的身影,腦中閃過的卻是前半生在齊宮的時光。
她愛過他,他亦是。
年少情深,最終敵不過歲月無情。
他真想問問她,他究竟哪裏比不過蕭行京。
「晴柔很好,是你配不上她。」
無數次出言諷刺後,蕭行京終於開口回應。
這也是魏霆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終於明白,自己輸在沒有一顆真心。
這也是她唯一想要的。
年少送出的彎刀,終究是被人挖出,隨他一同葬在沙場。
番外:蕭行京
起初娶裴晴柔對蕭行京來說算得上是一件糟心事。
他本來只是打算幫蕭玹護住朝珠公主,讓她免受和親之苦。
誰知最後竟被皇帝擺了一道,最後娶了那個名聲最不好的三公主。
娶了便娶了,橫豎蕭府丫鬟婆子都沒幾個,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一個弱女子,養着也花不了幾個銀子。
直到那日,她來搶他的酒喝。
仰頭就灌上滿滿一口,也不顧溢出的酒水弄溼衣裙。
邊境苦寒,士兵素來喝慣烈酒。
即便被嗆出淚來,語氣卻依舊倔強。
「蕭行京,是男人就將和親隊伍劫了。」
阿玹與他的確有這個計劃。
橫豎也準備起兵,楚國也不是打不過,劫了就劫了。
只是,眼前人並未能信得過,蕭行京打算敷衍了事。
誰知裴晴柔竟說她替朝珠公主去和親這樣荒謬的話來。
他只當她醉了,並未在意。
結果半桶冰涼的井水從頭澆下來,將他嚇了一跳。
水珠從眉骨滑落,看不清人影。
待他擦乾臉,才發現裴晴柔也全身溼透了。
井水冰涼,讓她白皙的臉更添一分蒼白。
衣裙盡溼,原本寬鬆的衣裙緊貼着身子,更襯得她身形單薄。
他站起身來,對上她仰着的臉。
水滴滑落,光斑也隨之晃動。
這是成親後,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臉。
裴晴柔生了一張江南女子那般溫婉小意的臉,偏生那雙眼,無淚也朦朧,讓人看不透。
蕭行京這才明白成婚時阿玹對他說的話——這位三公主不簡單。
換人和親的確能省去不少麻煩,將責任統統推到護送的使臣身上,既能破壞齊楚兩國的聯盟,以防他起兵時楚國出兵援助,又能救下朝珠。
只要裴晴柔在離開齊國邊境時偷偷逃回來就成。
爲了她能順利回來,蕭行京花了很多時間教她馴服疾風。
但她沒打算回去。
從很多事上都能發現蛛絲馬跡。
譬如她一直沒有換臉,又同朝珠說他的情況,還給他一本寫滿了朝珠喜好和日常起居要注意的事宜的冊子……
就連朝珠公主都能察覺到她的心思,臨行前扯着他的衣角告訴他:
「蕭將軍,那些白玉糕是三姐姐要我給你的,她是個好人,你救救她好不好?」
原來白玉糕是她送的。
她爲所有人都想好了退路,唯獨漏了自己。
可她分明學騎馬時學得那麼認真,連半句苦啊累啊的話都未曾說過。
她沒有那麼嬌氣,也遠比他想象中要堅強。
爲了將人成功帶回來,蕭行京跟着和親隊伍走了一路。
夜色漸暗時,他看到了疾風往回跑。
沒有她。
涼風直直往他心口上灌,吹得一團亂。
她沒有騙他,她是真的要去和親。
即便他已經握住她的手,她依舊要往後退。
她一如往常地同他說着狠話,逼他放手。
雨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落下,一時分不清誰在落淚。
她拔下發簪對準自己,威脅他放手。
她說,如果不能去和親,不如死了。
那一刻蕭行京才明白,她有自己的打算。
嫁給他是算計,和親亦是。
而他,從來都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蕭行京很少有過無力的時候,一是年幼時親眼見父親慘死,母親殉情,而他卻只能向仇人跪下謝恩;二是現在,自己以保家衛國,愛護百姓爲己任,卻勸不了自己的妻子回頭。
雨勢漸大,打得他睜不開眼,也看不清她漸行漸遠的身影。
恍神時,那日她被井水淋溼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過。
是他愛得太後知後覺。
雖然不知道裴晴柔一定要去楚國的原因,但蕭行京做不到無動於衷。
他讓派去楚國的細作密切留意她的動向,若有危險,他也可以第一時間將她帶回來。
但等到的是楚帝爲她與魏霆賜婚的消息。
他才知道,原來她與魏霆是青梅竹馬。
而自己不過是半路出現的棋子。
想來魏霆會好好待她,不再需要自己操心。
可蕭行京的心情卻好不起來。
他回府的次數變多了, 時常會到她住Ṭű̂ₜ過的院子裏走動。
除了幾套路上換洗的衣裳,她什麼都沒帶走。
出嫁時帶來的嫁妝, 她讓他留着救濟那些犧牲了的士兵的家眷。
平日裏喜歡看的書, 依舊靜靜地待在書架上。
朝珠見了他,也會同他說起晴柔的舊事。
也從這些舊事裏, 蕭行京才認識到真正的裴晴柔。
她並非機關算盡,冷血無情,視一切人與物爲棋子。
她善良,堅韌, 聰慧, 步步爲營。爲了報恩, 她願意傾其所有。
蕭行京也知道了她一定要去楚國的原因。
與其說是復仇, 不如說是爲自己的心魔而鬥爭。
蕭行京自從軍起未曾打過敗仗, 自以爲能護住邊關, 保百姓安穩。
但配她, 還是不夠。
收到元氏來信時,蕭行京的手止不住地在抖。
她甘願犧牲自己,保全兩國和平。
而自己, 差一點就護不住她了。
年幼時他親眼看着父親服毒, 自己被宮人摁住, 再如何用力都夠不到父親的手。
如今她奮不顧身從城牆一躍而下,縱然會被萬箭穿心,他也要接住她。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求死。
還說他是個笨蛋。
他的確是個笨蛋,笨到留不住她, 笨到差點要再次失去她。
回程時本想問她, 如果他死了, 她會不會爲自己傷心。
但又怕她太難過, 索性只說了幾句玩笑話轉移她的注意力。
萬幸,他們都順利活了下來。
那日阿玹提議他將兵符送給她, 表明心意。
但蕭行京覺得, 他沒有能爲她做決定的權利。
他清楚她早已厭倦了算計人心,對權力並不嚮往。
所以當蕭行京將兵符交到她手裏時, 說的是:
「晴柔,我並非逼你同我一起面對這一切。
「我只是希望能讓你有做選擇的底氣。」
兵符也好, 權力也罷, 甚至他的心。
她如果都不想要,蕭行京都不會勉強。
她笑倒在他懷裏,反過來問他的願望是什麼。
其實蕭行京並非真的要坐那個位置,身爲將士職責便是護百姓安寧, 保家衛國。
可若是國君昏庸,他也有責任。
於是就有了後面的計劃。
她說:「那我就先替你完成你的願望, 再告訴你我的。」
……
後來,夕陽西下,人影成雙,她在他耳旁說:
「我還能有什麼願望。自然是——
「同你一起, 春聽雨, 夏賞荷,秋等風,冬掃雪。」
山河安定, 邊關和平,往後,他們還有大把時光留給彼此。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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