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重來

重生前,我死得並不痛苦。
陸梁爲我準備了上好的鴆酒,味若瓊漿,服之溺於夢中。
他說:
「阿如,只是做戲而已,你服下藥假死,他們便會放纖雲出來。待你醒時逃出,再來找我,抑或是我去找你,都是一樣的。」
只是陸梁,他不知道那杯鴆酒早已被他的纖雲調了包,我再也沒醒來。
理所當然,我重生後,也沒再去救他。

-1-
「阿如,睡一覺就好了,等那些人知道你的死訊,放纖雲回來,一切便好了。」
我死前陸梁的話還在耳畔。
他說着莫纖雲是無辜的。
若不是因爲我,她也不會被千月人掠去。
千月人曾經被我爹領兵清掃,恨我沈家入骨。
是以他們便綁了陸梁最心疼的表妹,走時放言:
「陸將軍,要你夫人還是你的心尖人,選一個吧?」
陸梁就沒選。
因爲他第一時間就給我端上了鴆酒。
就連我說:「莫纖雲早已和千月人勾結!陸梁,你信我!」
他也恍若未聞。
反而面露失望Ŧūⁿ:
「我知你不喜纖雲,但事關她性命,阿如,拈酸喫醋也要分時候。」
她的性命?
那我的呢?
我的便不是嗎?
我的父親,一生戎馬,爲抵抗千月人死守邊關。
殞命之時,他還死死拽着我與陸梁的手,對他道:
「阿如很乖,若有一日你厭她棄她,趕她走便是,老夫的阿如能找到回家的路,你莫要傷她半分,更莫要殞她性命!
「這也算是報了老夫予你的知遇之恩了。」
可是爹,他騙你。
他給女兒灌了那鴆酒,只爲救他心尖上的青梅。
他說那是假毒酒,喝了只會假死睡一覺而已。
千月人有他的臥底,等換回莫纖雲,自會將我救出來的。
可我知道,酒不是假的。
莫纖雲要的便是我死。
陸梁不信,他到現在都以爲我在拈酸喫醋。
我好恨他。
所以我怨毒道:
「不!我不要再來找你了!陸梁!若有來生!我再也不願嫁你!
「你就該被打死在那街頭!一輩子與狗爭食!
「我恨你!我恨你!」
一番話落,字字啼血。
我不知他爲何手在發抖,還擦去了我的眼淚,說:
「阿如,別說氣話,只是做戲而已,你服下藥假死,他們便會放纖雲出來,待你醒時逃出,再來找我,抑或是我去找你,都是一樣的。
「等你回來,我們回到從前。」

-2-
回不到了。
因爲就在他終於拿着我的屍首換回莫纖雲時,千月人已經檢查完我是否活着,尖笑道:
「陸將軍不愧是從一個馬奴爬上來的,手段果然狠辣,便是自己的髮妻,也說殺就殺啊!
「沈越那個老匹夫!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死在自己一手提拔的馬奴手中吧!哈哈哈哈哈哈!」
陸梁聞言皺眉,不明白爲何千月人如此篤定。
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卻又很快壓了下去。
該是那鴆酒效果太好,瞞過去罷了。
纖雲最擅藥理,這酒是她給的,定然不會有錯。
他沒來得及細想,便聽見耳邊傳來一聲低吟:
「表哥!」
懷中一陣暖香,莫纖雲眼角含淚,像是被嚇壞了:
「表哥,你終於來救我了,我好怕。」
陸梁身影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推開。
可是纖雲膽小,這次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該是被嚇壞了。
他剛抬起的手一僵,到底還是落在了莫纖雲的後背,輕聲道:
「沒事了。」
心中卻想,若是以往,瞧見這般,我定會大吵大鬧,不過……左右現在我服下鴆酒,也看不見。
陸梁竟有一絲僥倖。
「表哥,我們走吧,我再也不想待在這兒了。」
莫纖雲催促,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下意識地帶着莫纖雲轉身。
離開時,身後傳來千月人猖狂的笑聲:
「陸將軍果然心狠,怎麼,走之前連發妻也不瞧一眼了嗎?畢竟我等準備將這沈家女挫骨揚灰!若再不看,可就再也看不見了!」
陸梁目中閃過殺氣,這些蠻夷,不日他必將斬殺殆盡!
至於阿如……
鬼使神差地,他回了一次頭。
看見了高臺之上的雙目緊閉的我,面如白紙,悄無聲息。
彷彿真的死了一般。
不、不會的。
陸梁抹去了這個想法,不過是假的鴆酒而已,阿如只是假死,睡着了。
到了夜裏,他派的臥底自會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到時他再好好給她賠罪。
阿如不喜他忙於軍務,他便抽出時間來陪她。
阿如介意他和表妹,他早已給表妹相好了人家。
阿如那般心悅於他,定會原諒他的。
他們還是夫妻,回到以前。
有了這個想法,陸梁幾乎迫切地拉着莫纖雲離開。
身後,是千月人叫囂着拿柴火的聲音。

-3-
可他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夜幕降臨。
等到他舉兵而下。
等到他找到了自己安插的臥底。
問出:
「阿如呢?!爲何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是叫你將她救出的嗎?!」
他嘶吼。
「夫人?」
奸細一愣。
「不是已經死了嗎?」
「什麼死了?!那是假死藥!阿如?!阿如如今在哪兒?!」
他知我最膽小了,若是醒來發現不見他。
定然會嚇哭的。
陸梁暴怒之下,竟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可身後,臥底的聲音還在繼續:
「什麼假藥?世間哪有這般查不出來的假藥?」
「屬下親自探查,夫人的確已經死了……是以屬下還以爲……以爲是將軍……」
他遲疑地沒說下半句。
陸梁腦中卻一陣轟然。
猛地回頭,臉色可怖:
「你說什麼?」
臥底猛地跪下,驚恐:「將軍!夫人的確死了啊!
「千月人恨極了沈家,要她挫骨揚灰啊!」
「不可能!爾等胡說八道!
「阿如沒死!我現在便去找她!她還在等我……阿如還在等我!」
陸梁彷彿魔怔一般,轉身就要殺出去。
他也的確做到了。
卻只見火光沖天。
我靜靜地躺在大火之中。
「阿如!」

-4-
「小姐!」
我猛地驚醒。
被烈火灼燒的痛苦彷彿還在。
丫鬟小翠急忙給我端了杯水。
「小姐近日這是怎麼了?爲何日日做噩夢?老爺惦記小姐,爲小姐尋了不少安神之物,可小姐爲何還是睡不着呢?」
自然睡不着。
論誰死前被烈火灼燒,鴆酒入喉,都睡不着。
哪怕是重生之後。

-5-
沒錯,我重生了。
重生在沒遇見陸梁之前。
上輩子,我鬧着要去買如意齋最新的胭脂,遇見了在街頭之中被人打罵的陸梁。
彼時他不過是一馬奴。
地位卑微,狼狽不已。
是我心善,將他買了下來。
給他喫穿,救他一命。
自此,他成了我爹爹手下的一個小兵。
誰都道,我爹爹走了大運。
手下出了個驍勇善戰的小兵,卻不知這個小兵以前不過是家道中落從邊關逃難而來的馬奴。
理所當然,我爹收了他爲義子,將我牽到他面前,問他,願不願娶我。
我,沈玉如,大將軍沈越的掌上明珠。
在我娘病逝之後,我爹再未娶妻,也未曾納妾。
只想讓我安穩一生,順遂康健。
陸梁是他一手提拔的,也是我救下的。
是以將我許配給他,我爹最放心。
我那時含羞帶怯,偷看着自己的意中人。
聽見他一字一句:
「若能娶阿如,是陸梁一生之幸,怎敢負之?」
「若真的負了呢?」
我爹問他。
他擲地有聲:
「那陸梁必遭天譴,不得好死!」
我爹信了。
在婚後他也的確待我極好。
直到——
三年之後,有個名喚莫纖雲的表妹找上門來。

-6-
他要我讓了她胭脂。
讓了她院子,就差沒讓了我的夫君。
每次我鬧,他都道:
「我與纖雲本有娃娃親,如今我只要你,必不能娶她,這些年她受苦了,阿如,是你欠她的,便讓讓她吧。」
我讓了。
以至於最後讓出了命!
重活一世,我若再讓,便該是天打雷劈!
是以在小翠問我還去買胭脂嗎。
我擦去夢中流下的眼淚,定然:
「去。」
怎麼不去?
有熱鬧看,難道不該去嗎?
胭脂鋪的必經之路,亦如上一世一般。
馬車經過了街頭。
此時那兒打罵聲不斷。
「好一個廢物!讓你好好做事便是!還敢頂嘴!」
「你如何能比得上那些金尊玉貴的客人?別說他們踹你羞辱你!就是他們要你的命,你一個馬奴,也得乖乖雙手奉上!」
才從邊關逃難而來,淪爲馬奴的陸梁此時被人打倒在地上,身上沒一塊好肉,好不狼狽。
隱約間,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芳香,猛然抬頭。
就這麼看見了不遠處,坐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冷冷看着這一幕的我。
不是緊閉雙眼,也並未化爲灰燼。
而是依舊鮮活的、豔麗的沈玉如。
他黑色的瞳孔動了動,像有失而復得的喜意,朝我伸出手:
「阿如……」
顛倒輪迴,我與他隔着數米兩兩相望。
一切又回到從前,上一世也是這個時候,我心懷不忍,看見他被一羣人欺負,一時心軟,將他救下。
我知邊關苦寒,能活着到這兒已是不易,所以我將他引薦給了爹爹。
他本就是家道中落才淪落成馬奴的,就是從一個小兵做起,不用多久也能嶄露頭角。
我會與他成親,喚他表字,和他拜爲夫妻,生死同穴。
但同時,我也會被他灌下鴆酒,送到千月人面前,只爲救出他心尖尖上的青梅。
千月人堆起高高的木堆,大火點燃時,我,沈玉如,也就成了隨風而散的灰燼。
不同的是,這一世,是他先伸出了手。
我卻冷聲對駕車的陳叔道:
「陳叔,還不走?」
陸梁臉色驚愕,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卻放下簾子,像是瞧見了髒東西一般滿不在乎:
「不是說如意齋的胭脂有限嗎?再不快些,我可就要趕不上了。」
陳叔是我爹的親信,無要緊事的時候會留在我身邊護着我。
從來只聽我爹和我的話,他聞言立刻點頭,就要催動馬匹。
可不是的,不該是這樣的。
陸梁推開鞭打他的那些人,不管不顧地朝着馬車跑去。
這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以至於陳叔來不及躲閃,我在馬車內感覺到一陣顛簸。
聽見了陸梁急促的呼喚聲:
「阿如!」

-7-
「小姐,不好了,撞到人了!」
小翠拉開簾子,陳叔也一臉無措:
「這這這,這可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無礙。」
我淡淡地打斷了兩人的話,走了出來。
不遠處,被撞倒在地的陸梁嘴角溢出血跡,英挺的眉眼卻死死盯着,好似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一般,着急地要朝我靠近:
「阿如、阿如,你回來了對不對?你也回來了對不對,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
他又哭又笑。
恍若瘋子。
卻又想到什麼,踉蹌着站起來,捂住傷口,笑着對我安撫:
「好阿如,你別看,我沒事,別害怕。」
我說過,我自幼被爹爹護着,最是膽小了,最怕見血。
嫁給陸梁之後,他在沙場廝殺後,哪怕再着急見我,也要仔仔細細洗去一身血腥纔好。
但偏偏就是這麼知道我弱點的陸梁,將我送到了最爲兇殘的千月人手中。
他以爲我方纔沒下馬車是因爲賭氣,如今下來是因爲心裏有他,看他受了傷而擔心。
的確,若是前世的我,他但凡有點傷疤都會心疼不已。
那時他還哄我笑:
「阿如別哭,你一落淚,我便心疼,那豈非讓爲夫雪上加霜?」
氣得我將他踹下牀。
可他想歪了。
因爲如今我下了馬車,卻是皺起眉頭,厭惡地掃了他一眼,冷聲:
「醉香樓怎麼調教的馬奴,膽敢擋了客人的路撞上來,還讓本小姐的馬車染了血,實在晦氣!」
「嶽老闆,你什麼意思?莫非你醉香樓的生意差到還想要訛銀子不成?」
陸梁嘴角的笑一僵,愕然地看着我。
被我點到的老闆聞言哪裏敢怠慢,連忙上前:
「沈小姐這是什麼話?在下是萬萬不敢啊!都是這馬奴!不長眼的廢物!小的這就帶下去好好收拾!至於銀子,該是小的給沈小姐洗馬的錢。」
這老闆也做我沈家的生意,自然知道不能得罪。
說罷立馬一鞭子甩在陸梁的身上,厲聲道:
「聽見沒有!還不快快給沈小姐賠不是!今日非要打死你不可!」
鞭子一鞭又一鞭地甩了下去。
誰都知道,這是在做給我看的。
只要我說停,便算是既往不咎了。
陸梁身強力壯,罕見地沒有反抗,悶聲硬生生地扛下,一雙眼睛佈滿血絲,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血色飛濺。
讓邊上的人瞧着都有些不忍。
我卻只是悠然地看了看指尖上的蔻丹,轉身進了馬車,幽幽地吐出兩個字:
「晦氣。」
馬車動了。
鞭子聲依舊,陸梁跪在地上想要上前兩步,卻怎麼也不見前方停下。
相反,那輛曾經帶着他離開的馬車漸漸地消失在街尾。
小翠沒見過我如此冷血的樣子,小聲:
「小姐,那人……」
我眼睛眨也不眨:「什麼人?」
硃紅的蔻丹豔麗似血,我一字一句:
「那不過是個賤、奴。
「連給我提鞋也不配的賤、奴。」

-8-
疼嗎?
我就是有意的。
夫妻多年,我知道他的脾性,有意讓他撞上來,有意暗示醉香樓的老闆別停。
打得血肉淋漓纔好。
能打死最好。
但我也知道,Ţū⁶陸梁身手不俗,再加上醉香樓的老闆也不會染上人命。
他死不了。
我也不打算讓他這麼痛快地死。
方纔那也不過是開胃菜而已。
畢竟我當初被灌下鴆酒時更疼。
心疼如焚,痛不欲生。
既然我都那麼痛苦了。
重來一世,陸梁,你憑什麼就可以那麼輕鬆地死掉?
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地順暢,前世枉死的怨氣散了一些。
我也終於買到了曾經以爲陸梁沒買上的胭脂。
這份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爹爹向我介紹穿成小兵模樣的陸梁時。

-9-
「這小子身手不錯,是個好苗子!我便調到我手下做事了。」
我爹開懷笑道。
老頭子此時還是威風凜凜的將軍模樣。
還沒爲了給我安排後路,將我嫁給陸梁。
更沒抵禦千月人的進攻戰死沙場。
要說我上一世最大的遺憾,莫過於他。
是以醒來後瞧見他笑呵呵地在面前說話時,我總是不自禁地紅了眼眶。
我的爹爹最心疼我,止不住地給我塞新鮮玩意兒:
「阿如這是怎麼了?怎麼這幾次見爹爹眼眶都紅了,可是有人揹着我欺負了阿如?」
我看也沒看一眼熾熱地盯着我的陸梁。
對於他沒有我的救助依舊能進入我爹的軍營並不奇怪。
只是整理了情緒,破涕爲笑地抱着我爹塞來的新鮮玩意兒,道:
「阿如就是想爹爹了,爹爹別離開阿如好不好?
「爹爹不在了,他們便都欺負阿如。」
聞言,陸梁身影一晃,臉色微白。
我爹沒發覺異樣,佯裝發怒:
「我倒要看看誰敢!阿如莫怕,就算爹爹有一日真的不測,爹爹也會給你許個最能打的夫君,他必能替爹爹護着你,不會讓你被旁人欺負了去。」
陸梁的臉色更白了一些。
也是這時,我爹手下的小將有事來報。
我爹急匆匆地朝書房走去。
沒了旁人,獨獨剩下我與陸梁。
我對着我爹時嘴角甜甜的笑意散去,只剩下漠然的冷意。
轉身便要抱着東西離開。
身後陸梁的聲音響起:
「阿如,你還恨我對不對?
「恨我給你喝下鴆酒,恨我沒早早去接你。」
我聞言回頭,冷笑:
「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
陸梁苦笑:
「阿如,我愛你。
「不管你信與不信,前世今生,我皆只愛過你一人,從未對其他女子有過半分動心。
「對纖雲只不過是……」
「夠了!」
我厲聲:
「陸梁,少來噁心我!你愛不愛誰與我無干!但獨獨不能、不能愛我!」
「爲何?」
他着急。
「因爲我噁心。」
他愣住,我眼中的厭惡卻絲毫不減,一字一頓:
「我一想到你這樣的髒東西愛上我,我就噁心!」
「阿如!」
陸梁痛心,他想要我別說下去。
我卻沒有半分停頓:
「陸梁,我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初瞎了眼,救了一個狼心狗肺的賤奴!」
「別說下去,阿如,別說下去。」
他眼中的痛苦翻滾:
「我少時爹孃便被千月人屠戮,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將我當作野狗,隨意打罵,是以我只有恨,沒人教我,沒人教我什麼是愛。
「直到遇見你,我方纔感覺到原來天如此藍,天下如此遼闊。可我也不知那是愛……
「是以阿如,你得教我,教教我吧。
「教教我如何愛你,與你白頭偕老。我會好好學,一點一點地學……」
「不教……」我怒然,上一世未曾宣泄的怒火爆發,我幾乎對他大吼。
「不教!
「憑什麼你所做的一切一句不知如何愛便可以一筆勾銷?!憑什麼我只是做了一件善事就要付出如此代價?!
「陸梁,你知不知道,哪怕是死時,我也能看得見的。」
氣氛瞬間安靜。
陸梁面白如紙。
哪怕是死,我也沒有立刻重生,而是靈魂飄浮在外。
所以我看得見,看得見他如何將我送到千月人手中。
看得見他如何抱着換回來的莫纖雲,更看得見自己如何被燒成一把火,挫骨揚灰的!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響起,陸梁臉上立馬紅了起來。
「我恨死你了——」
他身影晃了晃。
該是被鞭打的傷勢根本沒恢復,如今遭了打擊,他彷彿被抽去脊樑骨țű⁼一般,半跪在我腳下。
而我咬牙切齒,重複:「我恨不得你死!」
死寂一般的氛圍籠罩。
片刻,他才撐起一個笑,仔仔細細地給我擦去繡花鞋上的微塵,輕聲:
「阿如恨我是對的,想怎麼折磨我都行,但是我不能死,若是我死了,便不能和阿如在一起了。
「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讓阿如離開我了。是以只要能讓阿如高興,阿如怎麼折磨我都行。」
我看他好似看一個瘋子。
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我狠狠踩在腳下。
他悶哼一聲。
聽見我居高臨下地開口:
「讓我高興?你也配?」
他身影僵硬。
我不屑一顧地蹍了蹍,在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後,成功地勾起了嘴角:
「當初我能給你好臉色,在乎你信你是因爲我瞧得起你。但是現在,我眼中根本沒有你。
「你不過是一個低賤的馬奴,誰允許你碰我的鞋的?你配嗎?嗯?」
他的脊樑徹底彎了下去。
我滿意地離開。

-10-
我想我該是很高興的。
因爲我計劃好的好戲纔剛剛開始。
要是沒轉頭走了一半,就瞧見一個大高個站在那兒不知看了多久的話。
說到底,我上輩子一直都是個被護得極好的千金大小姐。
沒幹過什麼壞事,若不是遇見陸梁,也不知什麼世道險惡。
這一世重生,雖然有意在陸梁面前扮起了惡臉,可當真被人瞧在眼裏。
臉上難免燥熱。
是以還不等對方開口,嘴上就兇巴巴:
「看什麼看!沒見過壞女人啊!
「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能在沈府上的,瞧着也還年輕,有我爹在,我應當惹得起。
且還躲得起。
我放完狠話就跑。
還能抓我不成!?
我得意揚揚。
然後扭頭就在我的書房遇見了。
我:「……」
我爹:
「阿如啊,來得正好,爹剛纔不是說了嗎?若是爹不在了,爹也給你找個打架最厲害的夫君,必不能讓人欺負了我家阿如。
「瞧,這個最能打。」
他拉着邊上的男人:
「凌霄,瞧,這便是我閨女兒!」
那人一身錦緞,身板瞧着格外結實,劍眉星目,笑起來卻像是個書生,瞧着我道:
「沈小姐。
「早有耳聞。」
我低了低頭,他輕聲笑,有意捉弄般緩緩說了下一句:
「卻是,傳聞不可當真。」

-11-
傳聞?
我可記得我前世名聲極好,誰都說我乖巧懂事還討人喜歡,說沈將軍有個好女兒。
那他說傳聞不可當真是什麼意思?
不就是說我不乖巧不懂事還不討人喜歡咯!
我想到他看見我對陸梁惡劣至極的樣子。
多半知道他怎麼想的。
無外乎認爲我是什麼僞裝無辜的小白花,實則是囂張跋扈欺壓小兵的惡毒大小姐。
但,那又怎樣?
我對陸梁口出惡言,對他拳腳相加,那都是他該的!
這人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如此想我?!
不過,等等。
凌霄?
「傅凌霄?你是傅凌霄?」
我想到什麼,猛地抬起頭,對着他問。
態度轉變太快,他微愣,挑眉:
「正是在下。
「沈小姐知道?」
知道,但不多。
抑或者,只記得一點點。
上一世,我先救了陸梁,後來又引薦給了我爹。
以至於我爹沒爲我找夫婿的事情操勞過。
自然而然,也不會給我見什麼傅凌霄。
我只記得傅將軍家的獨子被派到我爹手底下歷練。
風頭甚至比陸梁還要盛許多。
那時,誰都在傳那位傅小將軍的風采。
直到那場大戰。
我爹戰死沙場。
其中,最後死守不退,挺到援軍來後才殞命的,便是那位傅小將軍。
我那時因爲爹爹的殉國哭暈過去好幾次,鬱鬱寡歡。
連去迎接殉國將士們的屍首時,都是陸梁攙扶着我去的。
彼時哀聲不斷,其中傅老將軍與老夫人哭得肝腸寸斷。
白髮人送黑髮人,兒子魂魄歸西,自己垂垂老矣,這一幕太過深刻。
以至於我牢牢地記住了他們手中牌位上的字:
【吾兒傅凌霄之位】。

-12-
現在,那個少年將軍,與我爹一起戰死沙場的傅家獨子,就站在我面前。
傅凌霄。
我收起了所有的輕慢,對他敬重:
「見過傅公子。」
簡直乖巧懂事,客氣至極,和方纔的兇巴巴兩模兩樣。
他眉頭挑得更高了。
我爹見我的態度,以爲我滿意,更高興了,對傅凌霄道:
「賢侄,你不知啊,我家阿如最是良善,就是路邊的螞蟻都不敢踩一下。」
方纔看見我對着陸梁的手反覆蹍壓的傅凌霄:「……」
我:「……」
我爹:「我家阿如膽子更是小,對誰都和和氣氣的,是以我總是怕若是哪一天我不在,她會被人欺負。」
方纔還在被我威脅再看就要挖眼珠子的傅凌霄:「……」
我:「……」
我爹:「我家阿如……」
我忍不住紅着臉打斷:「爹!」
我爹咳咳兩聲,假意沒瞧見我火辣辣的目光,問:
「我聽聞賢侄至今還未有婚配,賢侄覺得,我家阿如如何?」
這個老頭子,我氣得想去揪他鬍子!
奈何有外人在,我只能悄悄掐他老腰,皮笑肉不笑:
「爹,你又在胡說八道了。」
他眼皮狂跳,差點沒疼出聲。
傅凌霄看在眼裏,笑意盈盈:
「沈小姐自是聰穎過人,蕙質蘭心。」
這不說還好,一說我爹徹底高興了。
撮合我與他的心思直接掛在臉上。
這不,我不就被推出去與傅凌霄遛大街了嗎?

-13-
我以爲,我與傅凌霄會吵起來的。
他瞧着不似看着那般溫和。
我重活一世也破罐子破摔。
如此兩個人,多待一會兒沒打起來都是奇蹟。
所以我等着他說我表裏不一,瞧着良善乖巧,實則跋扈驕縱。
如此便可以大吵一架。
可沒有。
他像是沒事人一般,我爹讓他帶着我好好玩兒,他便真的帶着我好好玩兒。
如意齋的胭脂我看膩了,他就帶我去踏青放紙鳶,醉香樓的飯菜我沒胃口,他就帶我去獵兔。
外面的山野又遠又闊,我瞧着什麼都新奇,以至於忘了與他的那點齟齬,笑吟吟地朝他炫耀那飛得最高的,便是我做的紙鳶。
他也不吝嗇溢美之詞。
倒不是我爹拘着我不讓我外出,相反,我爹從未逼着我做個一板一眼的閨閣小姐,只不過他從來軍務繁忙,鮮少能帶着我外出罷了。
後來,我嫁給了陸梁,又來個莫纖雲,結果可想而知。
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如此新奇。
但我更新奇眼前之人。
以至於我坐着馬車回去時,瞧着前面騎着馬的傅凌霄,忍不住問道:
「你爲何不問,那日我『欺負』那兵卒之事?
「傅凌霄,你便不怕我是個跋扈惡毒之人嗎?」
他笑:「怕。」
我臉一掛,他下一秒就道:
「初時尚且有疑惑,可是這些日子與沈小姐相處,在下想,能讓一個連獵到兔子也會放走的沈小姐惡語相向的人,想來定然是犯了天大的錯。」
「既是天大的錯,沈小姐只不過是打罵了幾句,他該是賺了。」
我張了張口,詫異地看着他的背影。
纔不是這樣的,上一世,莫纖雲總是故意惹我生氣,每次都讓陸梁撞上。
我性子傲,卻又不是沒長嘴,奈何陸梁沒長腦子,導致我一解釋,他就冷着臉對我道:
「阿如,我相信我眼睛瞧見的,你鬧脾氣也要有個度,纖雲是無辜的。」
他相信莫纖雲是因爲青梅竹馬的情誼,卻不相信我與他幾年夫妻的朝夕相處。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眼光輸給了我爹。
因爲他選的人,傅凌霄,是長腦子的。
罕見地,我居然沒有因輸給我爹而生氣,反而瞅着傅凌霄,心裏莫名高興,面上卻依舊是傲然的模樣,撇撇嘴:
「算你有眼光。
「但是你也就只看對了一半。」
傅凌霄回頭看我,我得意地朝他笑。
我沈玉如的確不是個囂張跋扈之人,也未有什麼欺壓旁人的癖好。
但傅凌霄以爲陸梁犯了天大的錯,我只不過打罵幾句,是我大度。
那就大錯特錯了。
畢竟,連我爹都曾評價過我,年紀不小,卻記仇到了極致,簡直與我孃的脾性一模一樣。
是以,陸梁,我怎麼可能輕輕揭過?

-14-
送我到府上時,落霞豔紅一片,傅凌霄自然而然地幫我放踩凳。
我坦然受之,昂首:
「自恃清高的傅小將軍也會爲他人折腰嗎?」
他臉上並無難堪,笑看着我從善如流:「不僅會,還是心甘情願。」
我眯起了眼,說出的話直白得嚇人:
「傅凌霄,你心悅我,你還想娶我。」
他又不是傻子,從一開始我爹的意圖就展現得明明白白,若非心中有意,早就一口回絕,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邀我出去。
他非我爹手下的小兵,不用顧忌回絕後會不會惹我爹生氣。
故而能讓他如此做的,那就只有一個——他願意。
他願意陪着我放紙鳶,陪着我春獵秋遊。
他喜歡我。
邊上的陳叔和小翠都被我過於大膽的話嚇了一跳,不敢出聲。
以至於四下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我與傅凌霄四目相對。
他狹長的眼睛眯起,片刻,喉結滾動,伴着習習風聲:
「嗯。」
承認了。
我笑得開懷。
他也跟着我笑。
「可我可沒說過要嫁給你。」
我話鋒一轉。
這傢伙怕是連聘禮都快想好了,正準備騎上馬回去修書一封讓爹孃提親,聞言動作一滯。
我嘴角卻滿是得逞的惡劣,傲然地揚起下巴:
「我都說過了,你就看對了一半,傅凌霄,本小姐就是驕縱跋扈,豈是你說娶就要嫁的?」
他虛心請教:「那敢問,該如何才能贏得沈小姐青睞呢?」
我得意地一哼:
「怎麼着,也要哄我高興了再說。」
「沈小姐放紙鳶、抓兔子時明明很高興。」
「可還不夠。」
我可一點不怕他覺得我拿喬放棄了,若是真的放棄,那也不見得多喜歡我。
如此,我又何必嫁他?
傅凌霄走了,走時好像還挺高興的,馬聲呼嘯,自是少年意氣,勝券在握。
我看着他背影消失,轉身要回府,卻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
「阿如。」
門口的石獅旁,一身戎裝的陸梁不知站在那兒看了多久。
他像是匆匆趕來,風塵僕僕,手裏還拿着一盒新鮮的胭脂。
落寞又可憐。
但可以保證,他該聽見的都聽見了。
不然表情也不會那麼難看。
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朝我走來,將如意齋的胭脂放在我的手裏。
手背上青筋暴起。
到底是一世夫妻,我知道,他一定氣極了。
「怎麼?生氣了?」
我欣賞着他臉上變換的情緒,心裏無比暢快:
「想生氣那便滾啊,我可沒逼着你像條狗一般地跟着我。抑或是,與我大吵一架?畢竟誰不知道你陸將軍多威風,就沒少爲你的小青梅與我吵過,不是嗎?」
陸梁低着頭,只是將胭脂給我拿好,語氣沒什麼不對:
「這是如意齋的胭脂,我知你最喜歡,這幾月我總是衝在最前頭,如今已經得到提拔,得來的獎賞與俸祿,我只爲換這一盒胭脂。
「只要你高興。
「我對纖雲真的別無他意,阿如,以往是我眼瞎,你生氣想要如何待我都行,但獨獨不能爲了氣我,草草安排自己的終身大事。
「傅凌霄,並非良人。」
良人?
我嗤笑:
「他並非良人,你便是?他傅凌霄再混賬,也是家世顯赫,也多少要臉,我嫁過去,再倒黴,也不至於會有一個不知來路的青梅纏着,更不會被送去換人吧?」
陸梁滿眼受傷:「阿如,別說這樣的話,別去回想傷了自己。」
我當真厭惡極了,厭惡極了他這副明明什麼都是他做的,卻又一副爲我着想悔不當初的委屈樣子。
不知道的,還以爲我纔是那個負心人。
「可笑。」
手中的胭脂被我狠狠砸在地上,我的話化爲了利箭:
「一盒如此廉價的胭脂,也配入我的眼?便是給我擦腳也不配。
「也怪我少時不知好歹,居然還能不嫌棄,現在再瞧瞧……」
我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嫌棄,看着此時還寒酸的陸梁,字字扎心:
「果然這胭脂與你一般,都上不得檯面。
「反之,人家傅小將軍家世顯赫,又年少有爲,我爲何不選他,去選你?」
「這只不過是開始,你知道的,我往後必能讓你做將軍夫人。」陸梁保證。
「可是我現在就要做。」
我毫不留情,轉身就走:
「你做不到,便別來我面前礙眼。」
「阿如……」陸梁聲音顫抖。
我腳步未停。
夜風之中,獨留他與地上的胭脂待在原地,蕭瑟落魄不已。

-15-
回去的路上,格外安靜。
我出聲:「小翠,是不是覺得我壞極了?」
和上一世的軌跡一樣,有了經驗,這一世的陸梁甚至比上一世還要出頭得快。
小翠自然知道他,甚至其他人都對他評價頗高,這反倒襯托得我對他的輕蔑和惡劣更像是嫌貧愛富。
「小姐並非那般人,若真的是,也不會隨老爺一道來到這苦寒之地,時常施粥救濟苦難之人。」
小翠想也沒想就搖頭。
「至於對陸小將……」
她咬脣糾結:
「雖不知他做了什麼事讓小姐厭煩,但小姐如此做,定然有自己的原因的!」
她還是和上一世一般護着我。
哪怕那個時候陸梁偏袒莫纖雲,誰都以爲莫纖雲被我欺負時,她也從未動搖過。
後來,我被陸梁灌下鴆酒時,她被騙了出去,等再回來,再見到的便是我寥寥無幾的骨灰。
這個傻丫頭,當時哭得傷心極了。
哪怕陸梁位高權重,她也什麼都不顧地想要奪了他的命爲我報仇。
奈何實力懸殊,陸梁沒殺她,她卻也靠近不了陸梁。
只能自己委屈地抱着我的牌位哭:
「小姐,我真沒用,那個陸梁,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要是老爺還在的話,要是老爺還在的話……」
我那時只不過一縷孤魂,知道她聽不見,卻還是想安慰她:
「好小翠,這不是你的錯。」
屋子裏安靜異常。
她的淚珠掉在地上,過了許久許久,才抬起頭。
聲音迴盪:
「小姐,我帶你回家吧。」
我愣住。
在半空之中看着她膽大包天地用了假骨灰換走了陸梁屋子裏我的真骨灰。
又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時,帶着我的骨灰遠赴故地。
她與我一起長大,膽子亦是與我一般小。
可是那一次,她腳步都沒晃一下,走得又穩又快。
迎着朝陽,頭也不回。
那也是我重生前,看見的最後一幕。
重生一世,我做的事旁人怎麼想我都不屑一顧,唯獨二人,我爹與她,我不願他們誤會。
誤會那個他們心中良善懂事的沈玉如,變成了一個驕縱跋扈的惡人。
所以我解釋:
「好小翠,我並非嫌貧。
「我只是單純嫌他罷了。」

-16-
那日之後,再見傅凌霄,他臉上多了些傷痕。
旁人和我問他是如何傷的,他都笑呵呵地說跑馬摔了一跤。
便算不了了之。
倒是之後幾個月,陸梁好像和傅凌霄槓上了。
凡事都要爭一個高低。
殺敵如此,鬥馬也是如此。
這廝也是精力旺盛,都這般了還有餘力不氣餒地邀我遊玩。
我倒沒拒絕過,久而久之,成雙入對。
誰都瞧得出來我與他的苗頭了。
陸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在軍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
送到我面前的胭脂水粉、簪子玉佩,也越發金貴。
我沒還回去,照單全收。
轉頭挑了一支最好看的插在小翠髮間,剩下的讓她通通轉賣出去。
得來的銀子又能多擺兩個粥鋪。
終於,他瞧見我與傅凌霄談笑着分別和小翠髮間的簪子之後。
在無人之處將我攔住。
言語忍耐:
「我與你說過傅凌霄並非良人,你爲何還與他一道?還有我送你的簪子……阿如,你以往並非這樣的。」
以往的我?
什麼樣子?
是他送我一支破簪子就珍重地收在盒子裏,還是他給我一件莫纖雲挑剩下的玉佩就喜笑顏開?
我冷笑:
「我以往的確貼心,這才落了個下場悽慘。
「如此重活一世,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
陸梁問。
我慢悠悠地理了理髮間的碧玉簪,那是傅凌霄送給我的,價值不菲。
「自然是要做個不貼心的,當初我不貪財好權,所以我嫁給了你,受盡了苦楚。如今我又貪財又好權,便得了這麼多好處,還一嫁便是將軍夫人,等都不用苦等。」
陸梁不可置信:
「可你明明知道,那傅凌霄命不久矣!」
「我知道前世之事,大可以告訴爹爹讓他規避,就算規避不成,那也沒什麼不好,成了將軍夫人,還不用相夫教子,豈不美哉?」
我笑得越發燦爛。
他愣住,彷彿第一次瞧見我這般。
不,他是一步步看着我變成這個樣子的。
亦是我讓他親眼瞧着我變成這個樣子的,看着我因爲「他」從一個天真良善的模樣變成嫌貧愛富,唯利是圖,不相信情愛只看重錢財的女子。
都是因爲他,都是他的錯。
他握緊拳頭:
「那若是,我比他爬得還要更高呢?」
「那我自然會嫁給你。」
我毫不猶豫,笑意不減:
「左右我誰也不愛,只愛權勢罷了,自然,我也不會因爲前世你與我的仇怨而對你避之不及。
「只不過,這是萬萬沒有可能的。」
「爲何?!」
他不甘:「我可以爬得更高!比傅凌霄給你的更多!你知道,上一世我便是如此!」
「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我滿不在乎。
「讓我等那麼久,還要陪你喫那麼多苦,我可沒那個耐心,是以——」
我終於扶正了那支簪子,看着他瞳孔之中鮮活的自己,笑:
「便算了吧。」
他眼中的不甘徹底點燃。

-17-
那日之後,誰都說陸梁瘋了。
不管不顧地殺敵,往上爬,聲名大噪。
和他不一樣。
我爹就對傅凌霄與我兩情相悅這件事高興不已。
見我來時,高高興興地朝我招手。
老頭子兩鬢斑白,眼中卻神采奕奕。
按道理,他還不至於攤上「老」這個字。
但他與我娘是中年得女,生我時他都三十有餘了。
又因爲我娘感染風寒,久治不愈而亡,他更是一夕之間老了十歲不止。
如今就算拿得起大刀,也掩蓋不掉歲月的痕跡。
見我來,他笑着朝我招手:
「阿如,來瞧,這是你娘當年親手種下的牡丹,也是奇了,這些年邊關寒冷,都沒開過,今日卻開了。」
嬌俏的花瓣能在寒地盛開,的確是不易。
此時隨風搖曳,瞧着漂亮,卻也令人憐惜。
他小心翼翼地擋住風,看着花兒與我道:
「一晃眼,你娘已故去這麼多年了,我也老了,所幸,我們的好阿如長大了,也有了如意郎君,待老夫隨你娘而去,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他說得豁然,我卻眼中酸澀,撇嘴:
「你又在說什麼胡話,若是娘還在,又要捱打了。」
他哈哈大笑:「你娘才捨不得打我。」
提到我娘,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他要隨我娘而去,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他輕輕地摸着花瓣,語重心長地對我開口:
「阿如是不是覺得爹爹着急給你找夫君,是老頑固,生怕你嫁不出去了?」
「不,不是。」
他嘆了一口氣:
「老夫的女兒,是最好的,若有人瞧不上,便是沒眼光,就是嫁不出去又如何,老夫能養一輩子。
「可是阿如,爹這些日子總是做同一個夢,夢到爹死後,爹的好阿如被人欺負,爹瞧着心疼。
「醒過來,爹才恍然想起,若爹在,自然能護住阿如不被欺負,可若爹不在了,這世道,女子本就艱難,你變成一個孤女,那些所謂親朋或許能照應你一時,卻不能一世。
「爹便想着,若是你能有一個好夫君,夫妻恩愛,也算幸事了。傅家那小子不錯,他又是家中獨子,再加上傅老頭與我有交情,你若嫁過去,會少喫很多苦。」
我眼眶紅了:
「爹,女兒能照顧好自己,就算一個人,亦能活得好好的。
「但娘沒了,你不許說晦氣話,你要活得好好的,長命百歲。」
我爹一掃傷感,笑:「好!爹都聽阿如的!
「若是阿如不喜那傅家小子,便不嫁!
「爹手下還有不少小將,那個陸梁就不錯,無父無母,也上進……若阿如還一個都不喜歡,那爹與你娘留下的家產,也能養活阿如一輩子。」
我破涕爲笑。
「那女兒求爹一件事如何?」
我爹訝然:「何事?」
我抬眸:「女兒想要爹將一人踢出軍營。」
「誰?」
「陸梁。」
就是他口中讚揚上進,可靠之才的陸梁。

-18-
重生以來,我對陸梁橫眉冷對,冷嘲熱諷。
卻從未阻攔過他一點一點地往上爬。
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心懷希冀地以爲,我自始至終都是心中有他的。
而現在,我看着他起高臺,看着他宴賓客。
又在他快要爬到樓頂時。
一舉推下,讓他樓塌了!

-19-
陸梁離開的時候,極爲狼狽。
曾經風光無限的陸小將軍,一夕之間連最低等的小卒都不是。
而我正讓傅雲霄給我駕着馬車,居高臨下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他陰沉地看着傅凌霄,最後轉向我,苦澀:
「阿如,這便是你對我的報復?」
還差一點點,就一點點。
只要等到前世傅凌霄與我爹以身殉國那一戰,他利用前世的見聞扭轉乾坤,便能官運亨通。
徹底與傅凌霄平起平坐,甚至還會比他更高。
如此,他就能再娶回我。
可現在,就在只差一點之時,我親自求到我爹面前。
讓他所有的一切,徹底化爲烏有。
而我坦然承認:
「是我,又如何?」
「阿如!」
重生以來,陸梁第一次生氣地喚我,畢竟這一次我真的過分了。
可我還是笑得得意:
「怎麼辦吶陸梁,爹爹說過,過了這一戰,便讓我與凌霄成婚。
「可你還是沒能比他強,所以陸梁,你別怪我,我只不過是想做將軍夫人罷了。
「誰讓你不是將軍呢?」
他身體一晃,打擊甚大。
偏偏傅凌霄還附和了一句:
「陸公子,屆時還望能來喫一杯喜酒。」
這些日子,他與陸梁處處爭鋒,誰也不讓誰,現在他大獲全勝,陸梁如何能冷靜?
果然,聽見他的話,陸梁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憤然離開。
他以爲他還有機會,卻不知被我爹趕出來之後,便是隨便一個人物Ṭũₒ,也不敢收留他。
那纔是真的窮途末路。
不下幾日,才風光起來的陸將軍又快要回到最不堪的馬奴生活。
探子將他的現狀一五一十地寫得詳細,送到我的手邊。
傅凌霄看了嘖嘖:
「得罪沈小姐的都會這麼慘嗎?」
我哼了一聲:「是以你最好當心。」
「話雖如此,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即便是一軍主帥,也不可無緣無故罷黜將領。」
傅凌霄笑着看我:
「沈小姐若是知道他的短處,大可讓我幫忙,如若不然,沈將軍可就要將人接回來了。」
瞧不起誰啊。
我翻了個白眼。
將目光落在了信紙的最後一張。
上面赫然是,風光的陸梁一朝落魄。
一夜,院門被推開。
那個他曾經走散的青梅冒着寒風欣喜地衝進他懷裏:
「表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20-
邊關,千月人的大軍壓近。
這一戰準備已久,雙方都蓄勢待發。
傅凌霄也沒那麼閒,天天黏着我。
相反,他和我爹以及其他的將領忙得不可開交,腳不沾地的。
最開始,我藉着上一世的印象,提出了千月人的破綻,讓其計劃了許久的圈套功虧一簣。
當初被聲東擊西的困境到底沒出現,我爹和傅凌霄也沒有因爲奸細的出賣遇到前世的困局。
相反,勢如破竹。
但突然,千月人的計謀一改往日,簡直換了一個風格。
這下絕對的優勢變成了勢均力敵。
真正的大戰纔剛剛開始。
我再也幫不上忙。
更重要的是,上一世,我只是知道這軍中有奸細,卻不知是誰。
到了這一世,想要抓出來也同樣困難。
戰事越來越緊迫。
傅凌霄說,對方主將動作鮮明,出手狠辣,且對我軍格外熟悉。
可謂強敵。
一時間,戰火連天。
凝重的氣氛久久不散。
一連多日,我都再未瞧見過我爹和傅凌霄。
直到有一天,陳叔急匆匆地趕來,開口便是:
「小姐,老爺讓我帶着你快走!」
和前世一樣的覆轍就在眼前,我的心懸了起來,顫聲:
「我爹、我爹呢?」
這一路又急又趕,我就算是要問也是路上才得空閒,絲毫不敢拖延一刻。
唯恐成了累贅,反倒牽連旁人。
小翠安慰我:
「老爺那般厲害,不會有事的。」
陳叔催動着馬車:
「千月人勢如破竹,傅小將軍被伏擊,老爺也快撐不住了,他讓我帶着小姐離開!」
又是這樣。
ťü²我瞳孔猛縮,想到了上一世爹爹最後變成的那一捧骨灰,出聲:
「不,我要留下來。
「我要回去。
「就算是死,我也要陪着爹爹一起死。」
小翠的驚呼傳來,我打開車門就要跳出去。
陳叔卻道:
「小姐,你怕是得留下來。」
我的動作止住。
不遠處,陸梁穿着千月人的甲冑,身後有着同樣裝束的莫纖雲,以及千千萬萬的千月士兵。
時間重疊。
上一世,我被我爹讓人帶走時也是這個時候。
只不過不同的是,駕馬車的人是陸梁。
而現在,陸梁卻在對面。
「陸、梁!」
我咬牙切齒:
「你居然做了叛徒!」
莫纖雲全然沒有上一世柔弱的模樣,或許這就是她原本的模樣,看着我眼中輕蔑:
「表哥?這便是嫌棄你落魄的那位大小姐?
「瞧着也不過如此,真不知你爲何要讓奸細將她帶出來。」
奸細?
我回頭:「陳叔?!」
陳叔笑得陰冷:
「大小姐,你也莫怪老夫,畢竟作爲千月人,自當如此。」
我怒不可遏:「我爹最爲信任你,待你不薄!」
「那又如何?他沈越殺我千月人數不勝數,就該千刀萬剮!」
「你!」小翠也被氣得說不出話。
我怒極攻心,死死盯着陸梁: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我朝與千月人有血海深仇,他怎麼能做叛徒!
更何況,他的一家,不也是被千月人屠戮的嗎?!
陸梁變成了我徹底看不懂的模樣,更加冷酷。
殺人不眨眼。
千月人都怕他。
但莫纖雲將他策反,他的才能又無可比擬。
誰都以爲,我這般與他說話結果會生不如死。
可他卻在衆ťű̂³人震驚的目光中到我身前,動作小心地讓我站穩,卻被我反扇了一巴掌。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開口道:
「阿如,這都是你逼我的,現在,傅凌霄已經死了,我是將軍,你合該嫁給我,做將軍夫人。」
「畜生!我爹呢?我爹呢?!」
我焦急。
他:「我不會殺他,但他也不能有寸步自由,若是你能勸他爲千月所用,他同樣也可以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擺了擺手。
人羣中我爹被押了上來。
他比我還要不可置信,看向陸梁的目光滿是痛心:
「豎子爾敢!你居然是叛徒!你怎能是叛徒!
「你可忘了你說過,你爹孃都是被千月人所殺!」
無論前世今生,我爹最爲欣賞的都是陸梁這樣從底層爬上來的人才。
他寄予厚望。
「叛徒如何?仇怨又如何?」
陸梁終於有了波動,卻道:
「這世間,仇怨可變,愛恨可變,唯獨位高權重不可變!只要能爬上高位,我想要的才能得到!即使如此,在哪一邊又有什麼區別!
「我將當初殺我爹孃之人處決,不也算報仇了嗎?」
他說完,偏執地扣住我的雙肩:
「阿如,如今你要的我都有了。
「我做到了,我們回到從前如何?
「這一次,我再不可能失去你。」
「從前?」
我目光更冷,掃到他身後:
「那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麼死的?」
陸梁一頓,順着我的目光看去。
赫然看見了莫纖雲的身影。
眼中閃過掙扎。
莫纖雲不明所以,有不好的預感:
「表哥?
「別聽信她的話!」
上一世,莫纖雲就是千月人的奸細,來找陸梁就是爲了策反離間。
我不就是死在她的離間計中了嗎?
我一字一句:
「陸梁,你怎麼還能讓她出現在我面前?」
陸梁面上掙扎。
「表哥!」
莫纖雲大感不妙,看我像是蠱惑人心的妖怪。
陸梁呢喃,像是安撫我:
「再等等、再等等,阿如,你要的我都會做到,她還有用……」
「妖女!」
莫纖雲猙獰。
可笑,她還真以爲這是我的蠱惑了。
也就她當陸梁是個寶,想要她的命,我何須陸梁。
我突然嗤笑一聲。
甩了毫無防備的陸梁一巴掌,表情變換,冷酷也無情:
「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要挾我,你也配!」
嗖!
長箭撕裂空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陸梁的肩膀。
小翠等候已久,立刻將我拉到身邊。
不止陸梁,扣押着我爹的千月人、陳叔,同樣被一擊斃命。
「不好!有埋伏!」
來不及了。
峽谷之上,傅凌霄拉滿長弓,厲聲:
「殺!」

-21-
瞧,這纔是真的埋伏。
真的圈套。
從我重生開始,走的每一步,都是爲了這一刻。
陸梁自認爲聰明,卻又不想,誰還能是個傻子呢?
我的確是閨中女子,不懂兵法殺伐。
可我身邊懂的人可太多了。
我想不出來的兵法只需要專業的人去想便成。
我要做的,只是請君入甕。

-22-
這一場蓄勢已久的大戰,終歸大捷。
千月人潰敗而逃。
死傷慘重ƭů₈。
莫纖雲被抓時癲狂:
「我是在邊關出生的,合該是千月人,爲千月人辦事有何不對!
「我不服,我不服!」
不服又有何用,戰場之上先分生死,才得輸贏。
她輸了,結果也只剩下死。
而陸梁。
是我請求爹爹讓我親自動手的。
我爹對他失望至極,痛心疾首。
原本在我說出他會成叛徒時他還百般不信,只要陸梁能堅持幾日,通過考驗,堅守本心,便可以官復原職。
但他沒有。
如此,一個叛徒的生死,他還是能決定的。
地牢很暗。
鐵鏈聲響動。
酒香飄散。
我爲陸梁準備的,正是鴆酒。
他身上滿是血痕, 看見鴆酒,低笑出聲, 頹然:
「阿如, 你來送我了。
「我以爲, 重活一世,我能彌補過錯,讓你原諒我。」
我無動於衷:
「我也以爲,念在我爹的恩惠,多年的夫妻之情,能讓你別餵我喝下毒酒。」
「我以爲那是假的!」
他突然高聲:
「是她騙我!莫纖雲騙我!
「所以我替你報仇了, 阿如Ŧű₅,我殺了她, 我最後殺了她,無論她怎麼求饒,我都沒放過, 我爲你報仇了!」
他如同一條狗一樣邀功。
我卻靜靜地道:
「陸梁, 上一世,我死後,你也做了叛徒吧。」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其實不難猜。
有莫纖雲離間, 我這個功臣女兒被送出去慘死, 陸梁帶領的隊伍死傷更是嚴重,一旦他回去必然被革職查辦。
結果最差都是斬首。
是以只要莫纖雲一誘導,他自然會做叛徒。
投靠千月人, 得到權力和地位。
只是莫纖雲太過自信, 忘了有些狗是養不熟的。
一着不慎,就會自食惡果。
「所以你憑什麼能重活一世?那些我朝以身殉國的兵卒, 因你背叛而死的兵卒,又算什麼?」
我問他:
「憑什麼你覺得你重活一世就可以安安生生,一世無憂?
「抑或者,老天讓人重生,不過是覺得你死得太輕鬆了,讓你再死一次呢?
「而這一次,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這不是讓人溺於夢中好好死去的假鴆酒, 而是侵蝕五臟六腑,讓人痛不欲生,七天七夜之後纔會腸穿肚爛徹底死去的真鴆酒。
我親自喂陸梁喝下的。
然後不顧他的呼喊和掙扎,轉身離開。
他是叛徒, 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理所應當死在陰溝裏。
生不如死地被折磨而死。
而我沈玉如,會站在朝陽之下, 堂堂正正地活着。

-23-
傅凌霄給我打開地牢門, 走出來時, 我笑得燦爛。
他給我遞上從他娘那兒搜刮來的祖傳鐲子:
「這次夠高興了,可以嫁給我了嗎?」
我看向他,威脅:
「你可是瞧見的, 我如此記仇, 若是娶我之後敢負我傷我, 結果不會好過牢中之人半分。」
他笑意不減:
「若我做了如此之事,理當生不如死。」
我昂首,傲然地朝他抬起手來。
他從善如流, 認真仔細地給我戴上,滿意地道:
「真漂亮。」
我與他對視,無聲一笑。
心有靈犀。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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