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給我買了個童養夫,嬌弱不能自理。
見我揮刀殺豬就暈厥,醒來後怯生生扯我袖子:「我怕血……」
我拍胸脯保證:「別怕,往後我罩你!你就是我親弟!」
十年後,隔壁豆腐郎對我表白。
鍾問安當晚便披着單衣,埋在我脖頸裏哽咽:
「阿姐若想收贅婿,何故不先收了我這現成的?」
-1-
我娘走得早,我被我爹一個屠夫拉扯大。
十三歲那年,我爹看着隔壁小翠定了親。
當天夜裏問我虎子、狗蛋、二胖,哪個是我喜歡的?
我端着碗溜了圈邊,誠懇道:「要不換換呢?都是小弟。」
我爹跟下餃子似的,又報了幾個名,最後得出結果——
方圓十里,沒有情郎,全是小弟。
他一拍大腿:「壞了!」
第二天,他拿了錢,要給我買個童養夫。
我爹領着人回來時,我在後院剛把豬撂倒準備放血。
他一指小孩:「這是你相公。」
我:「?」
手下沒了輕重,豬血飆出去老遠。
好巧不巧,正濺到那小孩腳邊。
他嘴脣哆嗦了幾下,一個字沒吐出來。
兩腿一軟,跟麪條似的倒在了地上。
乖乖勒,不能嚇死了吧?
我爹將人抱起往屋子裏跑。
哪曉得剛放牀上,他突然睜開了眼。
瞳孔裏的恐懼尚未散盡,額頭全是冷汗。
看了我一眼,又跟中了邪似的,嚇暈了過去。
我在旁邊看着,滿臉黑線。
「爹,這就是你說的能幹農活能挑水、會做家務會餵雞的童養夫?」
我爹撓撓頭:「我哪尋思他說暈就暈……」
我嘆氣:「嬌氣包一個,能養活嗎?」
他不敢說話了。
半天才擠出句:「弱點好,他打不過你,惹你不高興了,你掄死他。」
「再說長得挺好,你還能養養眼。」
我瞥了眼。
那小孩衣衫破舊,倒是沒妨礙那張臉好看。
行吧,左右家裏不差那口飯。
小孩醒過來後,我爹又問了他幾個問題。
「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小孩很害怕,渾身都在抖:「十歲,叫鍾問安……」
「身子骨看着有點弱,別怕,好好調養,我們家不缺這點錢。」
「知道帶你回來是幹什麼的吧?」
小孩胡亂點了點頭,接着哭出聲。
我爹懵了:「這、咋還哭上了?」
我看一眼五大三粗、鬍子拉碴的我爹,又看看長得跟朵小白花似的鐘問安。
思考了兩秒,問:「爹,他是不是被你嚇哭的?」
我爹怒了:「放屁!你老子長得有那麼凶神惡煞?!」
他哭得更兇了。
眼眶紅紅的,像被大雨淋溼的小兔子。
看得人怪不是滋味。
我挪過去替他擦淚。
我勁大,被我擦過的地方皮膚都紅了。
鍾問安不敢躲,在我爹的注視下,怯生生扯住我衣袖Ṭŭ̀₎:「我怕血……」
他的聲音本就細,還帶着哭腔。
加上那雙淚眼朦朧的眼睛。
我拍胸脯保證:「別怕,往後我罩你!你就是我親弟!」
-2-
鍾問安身子骨弱,可我的小弟哪能被風一吹就倒?
棒骨、豬血……什麼補上什麼。
湯湯水水往他跟前送,一連喫了半個月。
還是瘦得跟小雞崽似的,一張小臉透着不健康的白。
臨近中秋,外出做工的都歸鄉,我爹淨去幫人殺豬了。
留了我倆在鋪子照看。
有人了我切肉,他收錢。
要沒人我發呆,他打掃。
實在沒得忙,就蹲在一邊拿小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
我湊過去看了兩眼,寫得還挺好。
「你認字啊?寫的啥?」
這是我沒想到的。
鍾問安應了聲,聲音細細的:「千字文。我娘教的。」
「她讀書可厲害了。」
我想了想,沒問他是怎麼被我爹買來的。
鍾問安身世多數坎坷。
我心再大也知不能往人傷口上戳。
拿胳膊肘捅捅他:「鄉里有先生開了私塾,你去不去?」
「啊?」他皺眉,遲疑道,「我能去嗎……」
「你識字,當然能去。」
「算了吧。」
「怎麼,不愛上學?」
「我……」他低下頭,臉色有些漲紅。
「你擔心爹不ŧù₁同意?怕啥,我跟他說。」
-3-
我爹果然不同意。
他把筷子一撂,橫眉豎眼:「他讀什麼書?」
我推着鍾問安去了門外,關上門,回來壓着聲音:「爹,他讀書的錢我自個兒出,行不行?」
我娘給我留了不少銀錢,供鍾問安讀書不算難。
誰知我爹一聽更來勁了:「那更不行!」
「爲什麼不行?」
「李小滿你是不是傻!我買他回來是爲了往後跟你過日子的,給他喫喝不磋磨就夠仁義了,還供他讀書,你腦子進水了?」
「再說外頭那些讀書人最會耍心眼子,回頭他翅膀硬了要飛,你還能拿鏈子拴他?」
我爹的唾沫星子噴得老高。
我側身躲了躲,抄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水:「先順順氣,聽我掰扯掰扯。」
「咱家往上數三代都是殺豬的,十里八鄉誰見不喊聲李屠戶?可不能真讓子子孫孫殺一輩子豬吧?」
爹瞪眼:「殺豬咋了?憑手藝喫飯,不丟人!」
「沒說丟人。可咱家要出了個讀書人,往後也有依仗。」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我倆以姐弟相稱,他日世人眼裏咱家就是他的再造恩人、親爹親姐。」
「讀書人金貴,貴就貴在名聲上,鍾問安敢厭棄親爹親姐?脊樑骨都得被戳斷!」
我爹沉默了。
我趁熱打鐵:「中了秀才,咱家田稅減半,逢年過節還有米麪往家裏送。要是中舉……那都得來買咱家的肉!那都是銀子,銀子!」
我爹眼睛亮了,又突然抓住我話頭:「等等?你不打算跟他過?」
「我不想嫁人。」我坦誠。
拋開其他不談。
我要是把鍾問安當男人養着供讀書,來日飛黃騰達,外頭人一準說我挾恩圖報。
可要是認作弟弟供他讀書……回頭再反哺我們家,那是一段佳話!
我爹放下茶碗,若有所思。
我拍了拍他肩膀:「行了爹,你想想我說的話。」
-4-
推門出去,鍾問安在門口站着。
月光淌下來,照着他臉上。
睫毛顫啊顫,眸光裏,有情緒一閃而過。
我伸手薅了把他腦袋:「成了,明兒你就去上學。」
下一秒,他抱住了我。
「阿姐,」鍾問安將臉埋進我懷裏,聲音悶悶的,「謝謝你。」
我嘆口氣,摸摸他的頭:「小事,好好學,別叫我的錢打水漂。」
他在我懷裏輕聲應了。
鍾問安讀書後,倒顯出幾分能耐。
先生誇他「靈透」,讀書背書,過目不忘。
又誇他「勤奮」,別的學生下學就跑了,就他每日練字看書,從不耽擱。
讀書人,就得有這股子勁。
……
十年一晃,肉鋪搬到了城裏。
另安置了間家院子,方便鍾問安從學院上下學。
不過我爹仍在鄉下,他說那是他和我孃的家,捨不得搬走,偶爾我倆回去看看。
鍾問安也抽條似的長高了。
白衫一裹,活脫脫成了戲文裏的玉面書生。
只是身子骨依舊單薄,風一吹就咳,咳完還要攥着我袖子不撒手。
他這幾年黏我也黏得緊。
每每一從書院回家,就得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我有時候實在嫌黏糊:「你多大個男娃,怎麼跟小狗似的粘人?」
他抿脣:「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是有點。」我撓撓頭。
他咬着脣,雙手絞着衣角,可憐巴巴的。
「可我喜歡阿姐,就想跟着阿姐。」
於是我閉了嘴,再沒提過這茬。
-5-
春雨淅ṱũₑ淅瀝瀝了三日,街上行人少,蕭條得很。
「李娘子,新點的豆腐。」
我抬頭,瞧見周平藍布衫子洇溼了肩頭,懷裏碗裝的豆腐卻遮得嚴實。
他自己渾然不覺,只衝我咧嘴笑出兩顆虎牙。
豆腐攤是年前搬來的,手藝好,我便常去光顧。
一來二去,同他也算熟識。
我接過豆腐,從錢匣中拿了幾枚銅板塞他手裏:「下回別淋雨送,當心風寒。」
他耳尖泛紅,縮回檐下搓了搓手:「不礙事,你愛喫嫩豆腐,放久了容易發酸……」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動靜。
我扭頭便見鍾問安斜倚着門框,眼尾洇着紅,像是被竈火燻久了。
「阿姐,」他輕咳兩聲,指尖點向周平,「這位是?」
周平被那目光一掃,脊背倏地繃直。
我瞧着好笑,鍾問安如今有些個文人風骨樣,架子一端倒把老實人唬得不輕。
「隔壁豆腐鋪新搬來的周小哥。」我順手把那碗豆腐遞給他,「中午喫豆腐,你瞧着做了吧。」
鍾問安接過豆腐碗,指尖在碗沿輕輕一敲:「可我鍋裏雞湯煨了半日,還做了四喜丸子和紅燒肉,再添道豆腐未免喫不完。」
他垂眸瞥了眼豆腐,又抬眼衝我笑。
「這豆腐……不如留到晚上?」
喫不完確實浪費。
這麼一想,我便擺擺手。
「行,晚上做了喫。」
周平愣在檐下,忽然直愣愣插了句:「李娘子竟有個弟弟?從前倒沒聽街坊提過。」
鍾問安喉間忽然溢出一聲輕笑,我眼皮一跳。
只見他伸手勾住我腰帶上的絡子,指節纏着紅穗子慢悠悠繞圈:「周大哥誤會了,我是我阿姐的童養夫,不是什麼弟弟。」
「咳咳咳……!」
我一口唾沫嗆進嗓子眼,咳得驚天動地。
周平瞠目結舌,好半晌才猛然回神。
他面色漲紅,也不知是羞還是窘,逃也似的跑了。
剩下鍾問安忙把豆腐放到一邊。
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給我順氣。
「阿姐,你沒事吧?」
我咳了半天,好不容易順過氣,一巴掌拍上他腦門:「你胡咧咧什麼?」
「我哪裏說錯了?」他揪住我袖口輕輕搖晃,「當年爹帶我回來時,說的就是給阿姐當童養夫……」
我眨眨眼,有些語塞。
童養夫是不假。
可十年間這三個字早被揉碎在姐弟情誼裏。
如今冷不丁地被提起,叫人怪難爲情的。
鍾問安見我沉默,忽然鬆開袖子轉身往後院走,穿堂風掀起衣角,聲音悶悶地飄過來:「阿姐不想提,便算了。」
偏他說這話時,還回頭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對間,那委屈像是要溢出來。
幽幽添了句:「誰讓我不比那些個周張王李討喜,也難怪阿姐不喜歡我。」
這語氣,活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
我大受震撼,反應過來後皺眉,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踹了他一腳。
「祖宗,你能不能正常點?!」
-6-
鍾問安正常起來是一個會給阿姐端洗腳水的好弟弟。
夜深露重。
他垂眸將木盆擱在我腳邊,水汽氤氳着漫上來。
我正想褪去鞋襪,他卻先一步伸手,動作熟稔地要替我脫鞋。
「我自己來。」
我縮腳要躲,卻被他攥住腳踝放進水裏。
「你累一天了。」鍾問安蹲下身,袖口挽到手肘,替我洗着腳,「我給你按按。」
燭火噼啪炸了個火星子。
他方纔蹲下時衣襟鬆了,露出半片冷白的脖頸。
我視線緩緩上抬。
燭火暈在臉上,睫下投出細密的影,整個人都陷在昏暗的光裏,乖順又安靜。
這模樣,恍惚叫我想起許多年前。
他還小時,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動不動就紅了眼眶。
被狗追,掉進泥坑。
被欺負,跟人打架。
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受了委屈便要來找我。
眼淚啪嗒啪嗒掉,嘴卻閉得嚴實,一個字也不肯說。
於是我跟他說:「人長嘴是要說話的。不開心要說、受委屈要說、被欺負更要說。」
他噙着淚,茫然抬頭:「那、那我喜歡阿姐,也要說嗎?」
我揉揉他腦袋:「嗯,喜歡也要說。」
一晃好多年,那張臉從包子變成俊俏郎君。
我有些手癢。
事實上,我也的確把手伸了過去。
摸了摸他的臉,嗯,還是跟豆腐一樣滑溜溜。
鍾問安被我摸得一愣,睫毛顫了顫。
我正欲收手。
他卻忽然偏頭將臉頰貼緊我掌心,貓兒似的蹭了蹭。
溫軟觸感從指腹一路癢到心尖。
我下意識收回,被他握住手腕。
他抬眼看我,眸光溼漉漉的:「阿姐喜歡我的臉?」
「嗯,喜歡。」
他半晌沒說話。
我正疑惑,就見他忽地笑了,眉梢眼角都染上幾分得意:「我就知道阿ẗù₀姐還是喜歡我的。」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
算了,他高興就好。
-7-
周平躲了我兩天,又突然送東西來了。
早上送豆腐腦、中午送豆腐、晚上送豆漿。
硬塞錢也不要,只撓着頭笑:「自家磨的,不值幾個錢。」
以至於那幾天我家都沒買過菜,桌上淨是豆腐。
連着送了三天,這日周平送完豆漿回去。
我端着熱騰騰的豆漿要進屋,正撞見鍾問安倚在門框上擇菜。
他抬眼看我,復又落到那碗豆漿上。
眸色像是攪碎了烏雲,沉沉的:「周大哥倒是有心,隔三差五送東西來,咱家連菜錢都省了。」
我咂了口豆漿:「可不是。這現磨的豆漿不錯,你要不要來一口?」
他手一頓,哼了聲:「好是好。可日子久了總膩。」
我瞥了眼堆成小山的青菜:「你擇這麼多作甚?」
「總得給周大哥的豆腐配些正經菜。」鍾問安聲音涼絲絲的,「畢竟豆腐再好,也得有菜來配。」
嘖。
說的什麼玩意兒?
我搖搖頭,覺得他心情實在不佳。
唯恐再惹他煩,徑自進屋去了。
……
周平再來送豆腐時,鍾問安正跟我一起剁排骨。
刀刃剁在案板上,一聲比一聲響。
「李娘子,今日的豆腐嫩得很……」
周平捧着碗站在門口,話還沒說完,案板突然發出「哐」的一聲巨響。
我扭頭望去,鍾問安拎着刀衝我笑:「阿姐,這骨頭太硬,我使不上力。」
周平縮了縮脖子,豆腐碗往我手裏一塞便要走,卻被鍾問安脆生生叫住:「周大哥常送豆腐來,可家裏實在喫不完,放壞了倒糟蹋糧食。」
他指尖蹭了蹭鼻尖,垂眸嘆氣:「阿姐心善,總不忍拒人好意,可若是喫壞了肚子……不但叫我心疼,阿姐還受罪。」
周平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絕沒壞心!」
鍾問安拎着刀走近兩步,刀刃寒光一閃,周平踉蹌着退到門檻外。
「周大哥自然沒壞心,」他彎起眉眼,笑得人畜無害,「只是我這人就這樣,慣愛瞎操心,您也別怪我。」
我嘖了聲,拾起一旁帕子朝他扔去。
鍾問安不躲不閃。
周平一疊聲應着,連滾帶爬地走了。
我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巷子口,這纔看向鍾問安:「人家跟你有仇?」
他這幾日不待見周平連我都看出了。
他自幼黏我,也沒少亂喫過飛醋,但像這回這般不講理ṭü₇的,還是頭一次。
「有啊。還是大仇呢。」
他撿起帕子,小聲嘟囔,回來剁排骨的刀聲都輕快不少。
我瞧他脣角翹得老高,像只偷魚得逞的貓。
罷了,小貓圈地盤,回頭跟周平道個歉的事兒。
總不能真讓他不高興。
-8-
去找周平時我拿了錢和一條肉。
白喫人家這麼久的豆腐,總得給點銀子。
他一開始不肯收。
「你收了,往後買賣情分才長久,不然我可不好意思再喫你家豆腐。」
我將碎銀塞他手裏,他燙着似的縮手,銀子骨碌碌滾到地上。
「使不得!」他彎腰去撿,後頸漲得通紅,「是我自願送的……」
我嘆口氣,將肉放到一旁:「問安慣壞了,說話衝,我替他賠個不是。」
他捏着銀子僵住,半晌抬頭,侷促笑笑:「李娘子待他……當真親厚。」
「自家弟弟嘛。」我隨口應道。
沉默片刻。
周平掂着碎銀嘆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李娘子,後日花朝節,咱們去河邊放河燈吧?」
花朝節,是向春神娘娘祈願的日子。
我不太樂意:「我不信這個ṭŭ̀⁽。」
周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這沒有熟人,自己逛沒意思……」
「……好。」
……
花朝節那日,我前腳剛跨出門檻,後頭便傳來鍾問安的輕咳。
我扭頭:「你嗓子不舒服?」
他搖頭,揪着我的衣角,眉眼低垂:「你陪他去了,我怎麼辦?」
「以往這種節日,都是你陪着我,今年突然不在身邊,我怕是連覺都睡不安穩。」
我只得好聲好氣地安撫:「你乖乖在家等我,天黑前就回來。」
鍾問安仍揪着我的衣角不放,指尖微微發顫,眼尾洇出一抹紅:「阿姐從前說過,我若受委屈便要同你講……如今倒要我自己嚥了?」
也不知想了些什麼,越說越委屈,眼底都泌上水霧了。
「若阿姐覺得我礙事,直說便是。何必讓我巴巴守着,孤零零地等你回來?」
我喉頭一哽:「只是放個河燈……」
這怎麼說的像要把他丟了。
他垂眸不語,睫毛顫得厲害,淚珠也啪啪掉。
鍾問安這人活像狸奴轉世,一樣愛耍小性子。
一向是你讓他一尺,他要進一丈。
給他三分顏色,他便能開起染坊。
若是不依他,怕是要坐房門口哭到天亮。
天一亮還得坐車回老家找我爹哭訴。
但做人講誠信,周平那邊,我不好爽約。
「行了,」我頭疼地嘆口氣,心想是不是上輩子欠他的,「換件衣裳,一道去。」
鍾問安驟然直起身體,眸底水光一晃,又巴巴道:「……當真?」
我踹了他一腳:「再演就過了。」
-9-
周平在橋頭等我,懷裏抱着兩盞蓮花燈。
我走近時,他耳尖發紅:「李娘子,這燈……」
「阿姐。」
鍾問安從我身後出來,衝周平彎眼笑:「周大哥。」
他歪頭眨眼,語氣無辜:「阿姐說花朝節得帶我一道來,周大哥不會怪我吧?」
「……」
周平扯出個僵硬的笑:「當然不會。人多熱鬧,人多熱鬧。」
我剛要伸手接他遞來的燈,鍾問安已搶先一步將剛纔買的燈在我懷裏,衝周平抱歉地笑笑:「周大哥,真不好意思啊,我們自己買了。」
「不礙事不礙事。」
「先逛逛吧?」我問。
兩人齊聲應了,一左一右跟上。
我嗅着晚風裏的花香,盤算明日該進些新鮮肋排,全然沒留意身後眼刀交鋒。
行至春神廟,樹下有人掛祈願牌。
我瞧着有趣,便也要買一個。
鍾問安忽地握住我執筆的手,溫熱的呼吸撲在耳後:「阿姐求什麼?姻緣還是財路?」
周平急急往前半步:「自是覓得良人。」
我腕子一掙,墨點子濺上鍾問安袖口。
他渾不在意,只盯着我落筆——【豬肉漲價兩成】。
兩人俱是一愣。
風捲着桃瓣掠過鼻尖,我撂了筆伸懶腰。
「別愣着你倆也寫。」
鍾問安笑笑:「我就不寫了,只要阿姐身體健康,我便心滿意足。」
「我求事事順意。」
周平也答,視線落在我身上,耳根紅了一片。
我沒察覺,帶着他們繼續往前走。
河岸擠滿了人,河面浮着千百盞明燈,昏黃的光暈在漣漪裏碎成金箔。
周平將我扯到一旁,鍾問安也想跟來,被我遞了個眼神,便定在原地不動了。
他支吾半晌:「李娘子……你可有想過成家?」
我怔了怔。
成家?
他往我身側靠了靠,聲音壓得很低:「我是說……你要不要找個知冷暖的人一起過日子?」
「你、覺得我如何?」
我轉頭看向他。
周平目光躲閃,臉都漲紅了。
我望着遠處一盞被風打翻的河燈,先他一步開口:「你是個好人,又老實又勤快。」
「……」
我繼續說:「但我們不合適。我這人眼裏只有兩件事,一是掙錢,二是養家。我不願意成婚,也不想生育。」
成婚?生育?
光是想想着就覺得麻煩。
是以我從不考慮那些風花雪月的事。
情愛是錦上添花,並非人生必需。
我這人俗得很,只在乎喫穿用度、四季安康。
河對岸炸開一簇煙花,光暈裏周平的肩膀垮下來,卻也跟着笑了:「得,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衝周平笑了笑,拍拍他肩頭:「但你這朋友我認,往後豆腐得照舊賣我啊。」
他笑笑應了聲。
我轉身正要回去尋鍾問安,卻見河岸人羣忽地騷動起來。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定睛一看,在水裏撲騰的不就是鍾問安?!
我心頭一悸,撥開人羣往前衝。
等我到岸邊時,鍾問安正到岸邊游來,溼淋淋的髮梢滴着水。
我和周平將他拽上岸,有路人遞來披風。
我再三道謝,替他裹上,等人一口氣喘勻了才問:「你怎麼還落水了?」
他別開臉不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又問:「冷嗎?」
他搖頭,仍舊不看我。
我正要發火,瞥見他被凍得發白的嘴脣,又偃旗息鼓了。
站起身招呼道:「回家吧,當心着涼。」
-10-
回來路上,我提前去醫館買了藥。
到家後我推着他泡了澡、喝了薑湯,但還是沒抵住晚上發燒。
我坐在牀邊旁邊喂他喝藥。
「阿姐……」他燒得臉頰發紅,有氣無力地拽住我的衣角,「阿姐應了周平……是不是?」
「應什麼?」我蹙眉將勺喂到嘴邊。
他偏頭躲開,藥汁濺溼襟口,我放下碗拿個帕子的功夫。
鍾問安已經支起身,中衣鬆散,露出寸寸雪色皮肉。
我正想替他掩上,鍾問安便俯身湊過來。
有淚珠砸進我脖頸。
「阿姐若想收贅婿,何故不先收了我這現成的?」他鼻尖蹭過我頸側,吐息灼人,「他只會送豆腐,我會做飯、刺繡、管賬、打掃家務,夜裏還能暖——」
「鍾問安。」
我打斷他。
聲線一沉,他直起身子,低着頭,沒頭沒尾地問。
「阿姐嫌我身子弱?」
「沒嫌。」
「嫌我黏人?」
「……沒。」
他忽然攥住我手腕引向自己心口:「那阿姐,怎麼就不聽聽這裏的話呢?」
手下肌膚滾燙,我反手替他攏上中衣。
「先喝藥,待會涼了。」
等我喂完藥,扯過被子將他裹成蠶蛹。
他蛄蛹兩下掙出隻手,勾住我衣帶不撒手。
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會不會不要他,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保證。
「不會不要你。」
-11-
鍾問安這次風寒鬧得厲害,斷斷續續半個月。
搞得我爹專程坐驢車趕來看他,在房裏聊了大半天。
一出來就拉我到院裏:「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閨女呢,你一點也不隨根啊!」
我懵了:「啥?」
我爹恨鐵不成鋼地在我腦門上彈了一下:「人小鐘這些年勤勤懇懇,你倆好好過日子得了,瞎整什麼幺蛾子。」
我更懵了:「我沒有啊。」
我爹擺擺手:「還不認賬……你多哄哄他去,多哄哄就好了。」
我被我爹推進了房,鍾問安正半靠着軟枕看書。
我坐到牀邊:「好點了嗎?」
「嗯。」
「你書拿反了。」
他一頓,默默將書轉了面。
見我不語,把書撂了,哼哼唧唧地湊過來倚在我懷裏。
「阿姐從前讓我把喜歡說出來……如今我說了,阿姐倒裝聾作啞。」
我沒吭聲。
其實我不太能辨清對鍾問安的感情。
也許是習慣。
習慣了他在我眼前晃悠、習慣了他撒嬌耍小性子、習慣了經年相伴……
捋了捋他頭髮:「你真喜歡我?」
他紅着耳根,低低道:「我這輩子只喜歡阿姐一個人。」
我嘆氣:「成婚生子麻煩得很,我——」
「誰說要生子?」他忽然支起身,眸子亮得驚人。
「我們養只狸奴,再種些花花草草。」鍾問安牽起我的手,將臉埋進我掌心裏,「我不要名分,我不求光明正大、不拜天地高堂。」
「只求阿姐憐我。」
天尊,這話怎麼…活像要給人做外室?
我趕忙將手抽出來,別過臉:「你、算了,隨你吧。」
-12-
鍾問安心情大好,病也跟着好了。
人也得寸進尺不少。
裁新衣,要我幫忙丈量尺寸的。
家裏沒尺子,我用手一寸寸量,量到腰時他忽然躲了躲,被我掐了把腰才老實。
沐個浴,都要我去送衣服。
我拎着衣裳杵在門口:「扔進去?」
「地上溼。阿姐給我送過來可好?」
我推門進去,正撞上鍾問安從浴桶裏起身。
水汽氤氳間,他半溼墨髮貼着白皙的肩頭,水珠順着肌膚滾落。
我面無表情地把衣服扔到屏風上:「我走了。」
他的視線追着我的背影,語調幽怨:「阿姐這就走了?」
我奇怪:「不走留這幹啥?」
他:「……」
甚至於三更半夜被打雷驚得睡不着都來找我。
月光映在他臉上,巴巴抱着枕頭站在牀邊。
上回他說「做夢夢見我被洪水捲走」,再上次是「夢見被惡犬追」。
這回倒好,硬說活了二十年被雷驚着了。
但是吧,我是個俗人。
俗人嘛……
我像前兩次一樣,掀開了被子。
「進來吧。」
-13-
我是在次年秋Ṱũⁿ才動了和鍾問安成親的心思。
那日我倆參加了鄰居的婚宴。
新人拜堂時鐘問安可豔羨了,我喊了兩遍纔回神。
於是當天夜裏,我道:「鍾問安,成親吧。」
他呼吸一滯。
我耐心等着,沒等來他的回答,倒等來了他的吻。
是個小心翼翼,只敢輕輕一碰的吻。
等親完,對視一眼,又雙雙忍不住笑出聲。
我倆次日回了老家,找我爹攤牌。
他聽完倒是半點不驚訝。
「去給你娘上柱香吧,她估摸要樂壞了。」
成親事宜我沒管。
全都交給了我爹和鍾問安。
除了成親那日累了點,其餘時間甚是舒心。
洞房夜,我倆一起算份子錢。
「這是虎子的、這是李嬸的、這是我同窗謝臨安的……這是——」他瞥見名字登時沒了音,見我望過去,才超小聲道,「周平的。」
我接過禮單:「還這麼不待見人家呢?小孩脾氣。」
他哼了聲:「當年他差點可就進門了。」
我隨口道:「少腦補,他進什麼門,我又不喜歡他。往後別說這話了。」
他:「……」
「那次花朝節,你沒答應他?」
我奇怪:「我對他沒意思,答應什麼?」
鍾問安愣了好一會,才喃喃道:「敢情我不是小……」
我總算察覺不對。
將他兩腮的肉捏起來,眯着眼問:「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他沒吭聲。
那模樣明顯就是心虛了。
我嘆口氣,伸手抱了抱他。
「你問我喜不喜歡你的時候,我沒說,因爲確實不知道,現在補上。」
「我喜歡你,非常喜歡。」
鍾問安默了一會,把臉埋進我肩頭,悶悶道:「我也喜歡你,阿姐。」
夜色已深,窗外星子璀璨。
室內紅燭被滅,只餘一室旖旎。
番外:鍾問安視角
-1-
我幼時最常做的夢,是母親坐在海棠樹下教我背書。
我背得好,她便多了一分笑顏。
嬤嬤們說,我同母親一樣,是累贅,是礙他的絆腳石。
直到母親咳血而亡,他連一炷香都沒來上過。
我獨自跪在靈堂,給母親背書,揹着揹着就哭了。
滿堂素縞裏,無人爲我拭淚。
九歲生辰那日,嬤嬤說要帶我去買糖人。
我和她出了滿是紅妝貼着喜字的府邸,穿過三條街,卻在人潮中被推搡着鬆了手。
再醒來時,手腳捆着麻繩,躺在漏雨的草棚裏。
人牙子掂着銅板嗤笑:「細皮嫩肉的公子哥,賣了能掙不少。」
我衝上去咬他,被甩了兩耳光,額頭撞上木樁,血糊了滿臉。
逃過三次,餓得啃過樹皮,被打多了就學會了裝乖。
-2-
官府打拐子打得嚴。
人牙子帶着我們幾個被拐的東躲西藏。
那日我餓得頭暈眼花。
李屠戶的掌心粗糲溫熱, 拎起我時像拎一隻小雞崽。
我聽見他和人討價還價。
回去的路上,他給我買了碗餛飩,絮叨着說自家有個閨女,讓我好好待她。
到家時, 後院飄來血腥氣。
我瞧見那姑娘一腳踩住豬脖子, 刀刃寒光一閃——
血珠濺上我鞋尖時, 我忽然想起母親嚥氣那日咳出的血。
黑暗鋪天蓋地襲來前,我恍惚聽見她嚷:「爹, 這能養活嗎?」
她待我實在好。
我咳一聲,她便翻出銀錢買枇杷膏。
她給我熬棒骨湯,油花撇得乾乾淨淨,我推碗:「你也喝。」
她揉亂我的發頂:「鍋裏還有。喝了吧,崽子多長二兩肉比什麼都強。」
我練字到深夜, 她支着腦袋打盹,迷迷糊糊道:「問安, 睡吧。」
可我不敢睡。
幼時嬤嬤也這般哄過我,轉頭卻將我丟在人海。
我總在夤夜驚醒, 在次日晨起看到她才安心。
阿姐, 你千萬莫丟下我。
-3-
阿姐最見不得人落淚。
於是我稍不順意便紅眼眶。
十一歲那年, 村裏少年欺負我。
我沒還手,回去時阿姐見我渾身污漬, 眉頭一擰:「誰欺負你了?」
我垂頭揪住她衣角,只掉淚沒說話。
最後才哽咽道:「他們說得對……我只會拖累阿姐。」
她當即拽着我去找人算賬。
那夜她替我上藥時, 忽然嘆氣:「往後受欺負要還手, 打不過就喊我。」
我搖頭:「我不想給阿姐添麻煩。」
阿姐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我以爲她要罵我。
她卻只是揉了揉我的頭:「我給你撐腰, 你怕什麼麻煩?」
-4-
有日我問先生, 「憐」是何意。
先生道:「憐,是憐惜、憐愛, 呵護之意。」
憐愛憐愛。
先被憐, 再被愛。
-5-
我討厭阿姐身邊所有人。
虎子來買豬肉時總愛多待半刻, 說他新學了套拳法, 要耍給阿姐看。
李嬸家的小孫子跌了跤, 阿姐替他包紮, 那崽子便整日黏着要糖喫。
鄰街米鋪家的姑娘,每次來買肉愛叫她姐姐,生偏阿姐回回都應她。
就連巷尾的野貓都能分走她的目光——她總掰了饅頭碎餵它, 溫聲喚「咪咪」。
可要說最礙眼的, 是周平。
他那點心思, 全寫在眼裏。
阿姐不懂這些彎繞, 她只Ŧûⁿ當週平是老實鄰居。
後來他日日送豆腐, 我日日擠兌。
可阿姐卻給他賠禮道歉, 甚至與他相約花朝節。
河岸人潮湧動, 我卻只盯着遠處那兩道身影。
周平低頭湊近阿姐,臉頰漲紅, 阿姐背對着我看不清神色。
可週平卻笑了, 阿姐拍了拍他肩膀。
胸口驀地抽痛。
我踉蹌退到河岸, 青苔溼滑。
落水前最後一眼,是阿姐驚慌奔來的身影。
-6-
夜裏我盯着牀梁。
心想外室又如何?
我比他會哭,比他年輕, 比他會伺候人。
阿姐憐我,愛我。
所有目光,所有心思都只在我身上。
他周平算個什麼東西?
我遲早能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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