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出嫁那天掀起了大紅裙角,紅脣微勾:
「誰同我一起出嫁?」
一衆宮女不敢吱聲,只有我,爬向未着一物的喜裙下。
長公主好女色,宮內皆知,只是苦了那駙馬郎,被蒙在鼓中,甚至不知花轎裏的不只有他千求萬求才得娶的長公主,還有一個在長公主裙襬內攪花取蜜的我。
-1-
聽聞長公主出生時,天呈彩雲更有鳳啼,國師說長公主是天降護國星,長公主在,國不破。
皇帝龍顏大悅,賞賜流水般下去,免稅三年,城內施粥三月。
與此同時,宮內發佈一條通告,若將與長公主同天誕生的女孩送入宮中,可得白銀五十兩。
白銀五十兩!一個剛出生的女嬰便可換這麼多!
一時間,晴空烈日下,宮門外排起十餘人的隊伍,人人懷裏都抱着女嬰。
隊裏嬰啼不止,農婦臉上卻掛着止不住的笑意:
「一個賠錢貨還能拿銀子,還好我家那口子沒把她摔死。」
農婦拿了銀子,把懷裏血糊糊剛出生的女嬰遞給官兵,頭也沒回腳步虛浮地走了。
官兵嘖嘖一聲用袖口把女嬰臉上的血擦乾淨,有些驚訝,「這女娃娃倒沒哭,長得也好看,這也捨得……」
他掀起馬車簾子把手裏的嬰兒放在嬰籃裏。țŭ̀ₔ
等十餘個嬰籃裝滿了,一揮手,宮門打開,馬車穩穩前進。
我便這樣入了宮。
-2-
入了宮,一共十五個女嬰,五個長相端正,無斑無痕的女嬰被分到長公主宮內作爲貼身宮女一同教習長大。
其餘十個被分散在宮內各個事務處,以後公主的喫食衣物便只能經由她們手中。
我本來因肩上有小塊胎記被分去事務處的,可國師突然走過來,扒開我的衣領看了又看,換下另一個女嬰,把我安排成貼身宮女。
-3-
借公主的福,我們五人從小便與公主同喫同住。
長公主喫食極爲精細,奶孃便有五個,每個奶孃先會將我們抱在懷裏餵奶,等腥酸的前奶被喫得差不多,纔會將公主抱過喫後面甘甜醇厚的奶乳。
衣物也是我們每人每件穿一晚,把衣服穿柔穿順,纔會到長公主身上。
甚至後來我們五人學會的第一句話便是,「長公主安。」
五個小人穿着一模一樣的衣物跪趴在地,乍看之下,誰也分不清誰,長公主穿着華衣坐在皇上懷裏咯咯笑個停。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心跳得不行,偷摸抬頭看了一眼,在皇上朝我看過來時快速低下頭。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哪怕聲音小小的也還是被皇上聽見了,「中間那個,你在笑什麼?」
負責教養我的嬤嬤嚇得跪在地上,不停扇自己耳光,「是奴婢教得不好,奴婢教得不好……」
我不懂嬤嬤爲什麼突然這樣,喜意褪去我害怕得發抖,直到長公主軟糯ṭúₚ的聲音響起,「沉壺,皇兄問你呢。」
我這才低着頭斷斷續續地說,「沉壺,沉壺只是覺得公主長得好看,看着,看着公主,就覺得開心……」
片刻過去,皇上哈哈大笑,大手一揮,「你何錯之有,朕看你教得好極了,賞!」
嬤嬤嘴角的血都沒擦,就拉着我的手再次跪下謝賞。
長公主也樂得喜滋滋的,抱在皇上的胳膊朝我說:「沉壺,你抬起頭來。
「皇兄,您不知道沉壺也長得可好看了,有她在,我總覺得開心許多。」
我抬起頭,皇上掃了我一眼,「小有姿色,沒朕的長平好看,不過長公主看得開心便是你的福氣,好生伺候長公主一人就夠了。」
我聽不太懂,卻總覺得字裏行間都有些讓我害怕,皇上也沒再說什麼,陪長公主喫了糕點,又揪揪長公主圓嫩的臉蛋後走了。
端着長公主賞賜的糕點回去的路上,我心臟跳得很快,有些甜滋滋的,倒不是因爲這碟糕點,而是因爲長公主不僅記得我的名字,還說我好看,與我在一起很開心。
「沉壺,不可喜形於色。」嬤嬤把糕點拿走,「一碟桂花糕便讓你如此開心?」
我壓下嘴角的笑,認真問道:「嬤嬤,你會因爲主子的誇獎開心麼?
「不是賞賜,就是那種……主子覺得你很棒,很喜歡你,這種誇獎。」
嬤嬤難得沒因爲我走路說話訓斥我,「自然是有的,咱們做奴婢的就是要讓主子高興,主子高興我們纔會高興。」
她默了默,狹長的眼睛睨向我,「沉壺,你可不要因爲這個翹起尾巴,現下你是喫到好處了,以後但凡惹怒主子,死在哪都沒人知道。
「你可記住,萬萬要謹言慎行,巧言令色一時風光,後面如何就不知道了。」
我點點頭,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又說不出來,只好理解爲讓長公主高興就行。
-4-
十年過去,長公主與小時軟糯模樣再不相同。
不同於一般的美,長公主的美是看向你時眼角微微地上揚,是梳髮時偶然抬眼與你對視後的紅脣微勾,是臥在貴妃榻上紅袖垂落時的一身倦怠。
長公主的聲音清冷又不容置疑,與她美到極致的媚不同,聲音冷冷如雪山,一音一彈弦,聲聲如珠落。
長公主高興的時候愈少,可我的喜樂卻不減當年。
明明嬤嬤說的是隻有主子高興我們纔會高興,可爲什麼如此在她身邊,我也如此高興?
我去問了奘火,她瞥了我一眼,好大股醋味,「你當然是高興了,如今長公主事事吩咐於你,哪有我們的事,合着你是來炫耀來了。」
我悻悻然,「那不是我多才多藝長公主才找我麼,誰讓你們當年上課天天睡過頭,又不會舞劍,又不會吹曲,長公主找你們做何。」
奘火捏着拳頭要來揍我,我趕緊跑路,走之前還說了句:「姐姐,少喫點醋,長公主不喜歡味兒大的。」
我是貼身宮女五人中年齡最小的,老大玉落是丑時出生,老二冰衣是寅時出生,老三惑仁老四奘火都是卯時出生,只有我是辰時出生,他們中最小的一個。
十年過去,長公主待人平和公正,我們不同其他宮女勾心鬥角般,從小長大的情分讓我們如親姐妹,互相打趣也是時常的事,只是我每次嘴欠,總會叫聲姐姐。
-5-
皇上爲長公主招了個駙馬,長公主脾氣越來越不好了。
而我叫姐姐這件事不知道何時被長公主知道。
晨浴時她叫衆人出去,我正往門外踏出一隻腳,長公主叫住了我:
「沉壺,給本宮散發。」
「是。」
我收回腳,在門外瞪大了眼的幾人面前關上門。
長公主長髮如墨,釵子取下的瞬間帶着沉香地發散開來:
「沉壺,本宮怎麼沒聽說過你與奘火她們是姊妹?」
我梳髮的手一頓,「不過是從小一同長大,沉壺年歲又小些,這才叫着玩的。」
長公主哦了一聲,撥弄着桌上剛取下的珠釵,「你幾時生的?」
我頓了一下,「沉壺是辰時生的。」
「那你也叫本宮一聲姐姐吧。」
我嚇得手抖,立馬抓着玉梳跪趴在地,「奴婢不敢。」
「怎麼?你叫她們可以叫本宮不行?」
「長公主身份尊貴,怎能與我們這些卑賤的……」
啪的一聲,剛取下的琉璃釵摔在我蒙汗的額前。
「本宮讓你叫就叫!」
我心跳極快,不知是怕的還是其餘,手裏的玉梳捏得手疼,我舔了舔乾澀的嘴脣,開口的一瞬血液上湧,心臟像要飛出去般:
「姐……姐。」
明明只有兩字,我卻吐得如千萬般難,直到最後一字落下,我後背一陣酥麻。
長公主遲遲沒動靜,隔了一會兒才哼了一聲,「給本宮沐浴。」
我垂着頭走到浴池邊,長公主站在屏風後面,等我站立跟前才舉起雙臂,「愣着幹什麼?給本宮寬衣!」
「是。」
我雙手抖得厲害,明明在之前兩下便可脫下來的衣裳如今像打了結,熱氣燻得我雙眼模糊,指尖不斷誤觸長公主的玉體。
「沉壺,你現在是解衣服都解不明白了麼?」
我惹長公主生氣了!
我快速收回手,嗓音也開始打結,「沉壺去換冰衣進來。」
「冰衣換玉落,玉落換奘火,你們這換來換去的,換到水涼了,本宮還沐不沐浴了!」
我從未見過長公主發這麼大的火,心裏絞得難受,下意識跪趴在地。
下一瞬間,撕啦一聲,原本在長公主身上的衣服落在我眼前,我稍一抬頭,便能看見長公主白皙如玉的雙腿。
「扶本宮過去!」
-6-
淅淅瀝瀝的水聲落下,我拿着綢巾小心翼翼在長公主背上擦拭着。
明明都捨不得用力,那塊如凝脂的肌膚還是紅了起來。
室內無人說話,層層霧氣裹着長公主的身子,如仙如嫡,讓人看得不真實。
正擦到肩頸的時候,長公主未轉身卻抓住了我的手,聲音低低問我,「沉壺,本宮給你換個名如何。」
我一時愣住,手上傳來的溼熱觸感讓我不知作何反應,只感覺靈魂一點點被抽空順着胳膊往手背匯聚……
「長公主殿下,皇上來了。」
冰衣空靈的嗓音傳進浴房,我剎地回神。
門外的幾人被叫了進來一同給長公主擦拭換衣,長公主走後,我收拾鏡臺時,奘火一巴掌扇我背上:
「你幹什麼呢,給長公主做事還神遊天外?」
我手一抖,玉梳差點掉地上,放好後訥訥道:「長公主剛纔生我的氣了。」
奘火一喜,其餘三人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
我又把剛纔長公主摸的那隻手舉在奘火眼前。
「但長公主剛纔又摸了我的手。」
「……」
「你說,長公主還有沒有在生我的氣?」
奘火的臉由晴轉陰,陰陽怪氣地呵呵一聲不理我了,其他三人也繼續做事,只是使的勁比剛纔更重了。
-3-
今天奇怪得很,皇上竟然在長公主那一直待到午膳時分。
我們去膳食房一人端了一份菜,全都是由曾與我們一同進宮分配到事務處的宮女試食過的,我們站在門外等了半刻鐘,等到試食的宮女沒出現任何反應後,纔會打開門將飯菜端給我們。
我接過來的是一道糖醋魚,小宮女明眸皓齒對我笑了笑,「姐姐當今是長公主身邊紅人,羨煞我了。
「不知何時我也能去長公主身邊伺候。」
我皺了皺眉,與等着我的奘火一同走了。
皇帝身邊的秀公公看我們到了,急忙上來囑咐:「長公主今天與皇上發了好大的火,你們五個待會可小心伺候着,千萬多嘴,否則……」
秀公公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我們五人互相看了一眼,屏息慢步進去。
層層珠簾拉開,奇怪的是,長公主與皇上未有秀公公說的那副發了大火的模樣。
長公主懷裏兜着個貓兒,皇帝坐在一旁撩起眼掃過我們五個。
就在我要把糖醋魚放桌上時,長公主懷裏的貓兒突然朝我飛撲過來,叼起魚就跑。
「這貓倒是沒規矩。」長公主和皇上入座,長公主朝皇上笑了笑,「不過長平今日正好不想喫魚,長平記得皇兄也是一向不愛喫水中之物的,這倒省事了。」
皇上點點頭,「長平倒是記得爲兄的喜好,不枉一母同胞。」
長公主盛了一碗蛋羹,正要放皇上面前,秀公公急急忙忙走進來,聲音尖銳又忐忑,「皇上,剛纔那偷喫了糖醋魚的小貓兒,死了!」
話音剛落,滾燙的瓷碗朝我額頭砸來,我雙腿一軟立馬跪地,嘴反覆張開卻一字未吐出。
我差點就害死長公主了……
額上的血混着蛋羹滴落,我卻仿若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指尖的戰慄讓我越發清晰記得這件事,要是,要是長公主喫下我端去的糖醋魚……
「混賬東西!你與長公主一同長大,好大的膽子敢謀害長公主!」皇上怒火沖天一拍桌子,「蘇桂秀!給朕……」
啪!
長公主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前狠狠扇我一巴掌,她聲音顫抖怒不可遏,「沉壺,本宮待你如何好,你爲何這樣對我!」
見我不說話,長公主反手又是一巴掌,兩巴掌下來,長公主向來嬌嫩的手沾染污血抖顫着:「本宮的喫食向爲謹慎繁雜,你一個小小的宮女怎會有如此手段,說!是誰指使你的?」
我剛囁嚅下嘴,長公主喝道:「不說是吧!奘火玉落把她帶下去杖責三十下!說出來爲止!」
長公主掐着我的流滿血跡的臉,盯着我咬牙切齒吩咐奘火和玉落,「你們若是念着昔日的姐妹情分手下留情,那就別怪本宮把你們驅逐出宮!」
驅逐出宮就代表着再也ŧū²無法待在長公主身邊,奘火玉落害怕極了連忙應是,把我拖了下去。
路過秀公公身邊時,聽見他好長一聲嘆息,「天命不可違……」
-4-
我還是硬生生挨下了那三十大板,並非我不知道誰做的手腳在膳食裏下毒,我知道,長公主知道,皇上也知道。
不過是一場戲罷了。
但即便如此,我一想到今天那道糖醋魚和那隻死相慘烈的貓,我就一陣陣後怕,什麼時候連長公主自己的人裏都出了叛徒。
萬一若是沒察覺到,今天長公主豈不是……
我不敢再想,連忙把臉埋進枕頭裏。
門吱呀一聲,我以爲țũₒ是最擅醫術的玉落進來了,張口便說:「玉落姐姐,你待會兒可輕點,衣服好像粘在肉上了。」
身後的腳步一頓,玉落不說話自顧自地給我剪開布料、上藥,我也習慣了玉落的冷性子,十多年基本都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只是今天,玉落格外溫柔,指尖柔柔地落下,還帶着些戰慄,膏藥冰冰涼涼舒服得我哼了一聲,我本想問她今天怎麼這麼溫柔,可實在太困,眼皮乏力,沉沉睡去。
-5-
「沉壺?阿壺……」
誰在叫我?
身邊浮浮沉沉,溫熱的水包裹住我的身體,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白霧一片,這才意識到我泡在浴池裏。
這可是公主的浴池,我怎麼會在這?
我很想思考這些問題,可腦袋像塞了糨糊,費不起勁。
「阿壺……」
一隻光潔如玉的手從水中伸過纏住我,緊接着熱氣上湧,水聲嘩啦,寥寥煙霧中一具美如神祇的身體從水中站出。
手臂輕輕一勾,我便貼在神祇軟膩的懷裏。
她的指尖往後劃去,浮出水面,如蛇般遊走。
我懶懶抬眼隔着霧氣看她。
看不清……
我喃喃出幾個字,神祇歡喜極了,美得像魅惑的妖,她緩緩把下巴搭在我的頸間,側着頭黏Ŧŭ̀₄膩着嘆了一句,「阿壺……」
春夜的風帶着些暖,緩緩吹過,撫向那片開得極盛的桃花。
春夜的風穿過桃林發出嘆息,極其溫柔的包裹住又放開,終究是把帶着桃花的香氣吹向了遠方。
-6-
次日我醒時,還在爲昨晚的夢愣神。
臉上一片燥熱,彷彿那觸感是真真實實的。
但後背的膏藥和乾淨的衣裳告訴我,只不過是一場夢。
後背疼得厲害,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木塊,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收入懷裏。
我被關在這裏,除了上藥和喫飯玉落送進來,其餘時間都是我一人。
趴在牀上動也不能動,只好託着腮往窗外光禿禿的宮牆看。
天氣轉陰颳起了大風,我窗戶被吹得吱嘎響,我正打算讓玉落進來關窗戶,下一瞬,無數桃花花瓣紛紛揚揚灑落下來,下了一場桃花雨。
心臟突然跳得很快,不知爲何想起小時候的長公主來。
八歲的公主極愛桃樹,宮殿周圍種滿了桃樹,每次風吹桃花便會落得一地都是。
這樣的景象是整個皇宮都看不到的,皇上寵愛長公主,只長公主獨一份。
後來皇上給長公主打了個鞦韆,裝公主本就長得粉嫩,鞦韆一蕩,粉色花瓣撲簌簌落下來,畫面美得像仙童一樣,讓我們五人目不轉睛盯着看,一飽眼福。
第二天,桃樹下便又多了五個鞦韆,長公主出來時穿着一身與我們相同的宮裝,叉着腰站我們面前,「本宮天生麗質,就連這平平無奇的宮裝都穿得這麼好看,不像你們……」
長公主邊嘖嘖嘖邊一個一個掃過我們,等到我時,長公主停頓下來,「不過沉壺,還是挺好看的。」
那時候的我小小雀躍了一下,緊接着,一把刻刀遞在我們手上。
長公主讓我們在鞦韆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後就是我們的專屬鞦韆。
哪怕在皇宮學規矩學了這麼多年,但到底是小孩子,每個人都十分開心地刻上自己的名字。
等我刻完後,長公主使喚我,「本宮手疼,你去刻本宮的。」
六個鞦韆陪了我們兩年,從八歲到十歲,那兩年是長公主的笑容最多的時候,直到兩年後的一天,皇上讓長公主去用晚膳,那天長公主在皇上那吵了個天翻地覆,大哭着跑出來。
雖然下令不讓我們只能跟着,但我還是偷偷跟了上去,跟着長公主跑到桃樹林,長公主一個人坐在桃樹下撕心裂肺地哭,我也躲在後面偷偷地哭。
哭着哭着,長公主拔下頭上的簪子在一個又一個鞦韆上劃。
直到長公主走了,我跑去看,長公主把我們五個人刻在鞦韆上的名字都劃掉了,我名字刻刀的背面也有劃痕。
我就藉着月光細細地看,終於看清了字樣:【長平】。
第二天,宮內所有桃樹都被砍掉了,一棵都沒留下,我不知道那晚長公主與皇上在爭吵些什麼,但我知道,那獨一份兒的,只屬於長公主的寵愛終究是隨着桃林不復存在了……
從那以後,長公主也很少再笑,時常看見的便是長公主臥在貴妃榻上看着曾經有着一片桃林的地方倦怠閉上眼。
-7-
兩天過去,我背上的傷開始結痂,玉落給我餵飯時告訴我,下毒的人抓到了。
是皇上前段時間極寵愛的嬪妃,她見長公主如此美貌皇上又頻頻去往長公主那,不知道聽信了誰的話,說長公主與皇上亂倫,她恨得眼紅,這纔買通端給我糖醋魚的那個宮女,讓她給長公主下毒。
那個宮女倒是與長公主無冤無仇,只是想栽贓我讓我去死。
長公主問她爲何,她說她恨,恨我擋了她的路,嬤嬤告訴她,當初分配長公主貼身宮女時被換下來的那個女嬰是她,如果不是我,現在站在長公主身邊無盡受寵的就是她!
後面皇上下旨,謀害皇家,罪不可赦,家中直系斬立決,旁系三代流放邊州。
玉落給我講完後我又問她:「你剛剛說長公主最後對那個宮女說了句話?說了什麼?」
玉落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聲音毫無起伏,「皇宮內人人皆知長公主好女色,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她見我呆愣的模樣又補充一句,「長公主說,你與她比就是泥點子比白玉,你落哪都髒,可無論她在哪,哪怕摔了碎了髒了,本宮都會把她拾起修好擦乾淨。
「你也配與她比。」
-8-
玉落走了,我依舊是那個姿勢在牀上一動不動。
腦海裏不斷重複着那句話,我想我是懂長公主的,曾幾何時,夢中驚醒,再看長公主便不一樣了。
那些齷齪的,羞恥的,在夢裏重複千千萬萬遍的,清醒後我刻意壓制又欺騙自己與奘火她們相同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對長公主的心思麼?
洗浴時肌膚相觸的手抖心顫,貴妃榻上遙遙相望的奢望,梳髮描眉時以目爲筆將長公主的臉細細刻畫進夢裏的貪慾……
夢裏蒙了霧的臉悄然清晰,原來,皆是長公主……
可……那是長公主……
房門推開,一道人影站立,「沉壺。」
我嚇了一跳,何時進來的人都不知道。
轉過頭卻發現是秀公公。
他執着拂塵,白麪上的黑眉挑起,尖細的嗓音壓低,「沉壺,你怎還在這?」
我疑惑回問:「秀公公何意?我不在這在哪?」
「長公主沒和你說?
「今日申時,長公主便要出宮在長公主府與駙馬爺喝合巹酒了。」
我騰地爬起,後背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急忙問:「不是說立夏才迎娶麼!」
「齊國來犯,長公主爲護國星……這……這……這一句兩句說不清,你若是想見長公主就快些吧。」
「長公主現在在哪?」
「大明宮……」
我披上宮裝,一邊穿,一邊跑,根本沒聽見後面的話。
大明宮……大明宮……
長公主,你等等沉壺。
-9-
「幾時了?」
「回長公主,還有半盞茶的時間便是吉時。」
長公主額間貼了花鈿,金箔之上貼着的是片片桃花瓣,胭脂桃紅眉眼上勾。
青黛點眉眉細長,紅藍花汁潤脣中,眼角兩胭痣,盼君度春宵。
長公主……好美……
我扶着門框,長公主環視衆人,懶懶坐在貴妃椅上,金線繡制的鳳凰裙襬被緩緩擰起露出一雙纖細白嫩的小腿,再往上,豐潤的臀邊若隱若現。
長公主竟沒穿褻褲!
一衆宮女低下頭,長公主輕聲笑了,「誰願與我一同出嫁?」
門框被我扣下來一塊紅漆,兀地想起玉落那句,「長公主好女色宮內人人皆知。」又是另一道恨聲,「如若不是你,長公主身邊備受寵愛的就是我!」
宮女中有人羞怯地動了下腿。
下一瞬,門框邊已沒了我躲藏的身影。
我衣着歪斜,底鞋也在我跑的時候丟掉一隻,腳底滿是血跡,這副姿態實在髒眼,但我依舊跪爬在地,如拜神佛般虔誠往長公主腳邊爬去。
我說:
「長公主,沉壺此生皆願。」
長公主沒說話,待我貼着她馨香的腿邊,長公主才僵硬着放下裙襬。
紅裙抖開,重重疊疊,我跪在裏面,彷彿跪在高堂,層層的紅,猶如洞房外合上的垂幔。
長公主的嫁衣本就繁重,裙襬寬闊,任誰看都不知那裙襬之下還藏着個人。
花轎一抖,我突地往前倒去,撞在長公主膝上。
長公主緊繃了一瞬,我抬眼,恰好望向那處,撐在地上的手不由自己撫上長公主的腳踝。
哪怕花轎穩穩前行,我依舊那個姿勢沒動,悶悶喊了一聲:「長公主……」
長公主捏緊了裙面,雙腿抖慄着緩緩分開。
出了行宮,宮外桃花側立兩旁紛紛飛揚,哪怕在轎內,在層層疊疊的粉裙中,桃花的香氣依舊飄了過來,鑽入鼻中。
只是苦了那駙馬郎,被蒙在鼓中甚至不知花轎裏的不只有他千求萬求才得娶的長公主,還有一個聞盡桃花香氣的我。
-10-
大婚當夜,我見到了人人誇讚惋惜的駙馬郎。
聽說他本是皇上的欽點狀元,皇上說他是天下奇才,能文能武,大賞,一問他要什麼,他卻求了公主。
現下看他一身紅衣,身材挺拔,也確實有着一副京城貴女癡迷的相貌,一整天下來眉眼帶喜嘴角的笑就沒停過。
只是可憐,洞房之夜,長公主一杯迷酒,一張血帕便把他打發過去。
那晚,我爲長公主取下繁重簪釵,望着鏡中有些疲累的她,斟酌開口,「駙馬若半夜醒了……」
一雙點上紅脂媚氣的眼看向鏡中的我,「沉壺怕了?還是說你想本宮當真與他共度春宵?」
我穩穩回視,臉帶薄紅聲音堅定,「不怕,不想。」
長公主彎彎脣笑了,臉上的桃色一時分不清是酒意還是脂粉。
到了沐浴,長公主將我拉下水中。
通鋪白玉的露天浴池泛着粼光,天上的月投在水面,長公主從後環抱,聲音滿足又帶着絲暗傷:
「遠是圓月近是殘,殘月已是意中人,何須求那天上月。」
長公主咬了一口我肩上的小月胎記,抓着我的手緩緩與我沉入水中。
水裏對視良久,兩顆心逐漸同頻,溫溫水熱,心漸沸騰,直到越來越近,一夜良宵,精疲力盡。
-11-
第二日駙馬在偏房醒來,急急忙來找長公主。
門被推開,我正給長公主柔柔捏肩,見駙馬來,長公主也未睜眼,「何事?」
「昨夜……昨夜…Ŧŭ⁵…」駙馬一張俊臉羞紅,改口道:「我爲何會在偏房?我和……長公主爲何沒在一張牀上……」
長公主這才睜眼看他,一臉疲乏眼含春意,「本宮只願一人睡,便起夜走了,怎麼?本宮身爲長公主連這點事也要你的同意?」
駙馬被迷直了眼,以爲長公主如此模樣是他昨晚所做,雖記不太清但也愧疚說道:「是我不好,長公主既不喜歡,我以後就睡那房就好。」
說完,他還想上來替我給長公主按肩,被長公主以習慣了我的力道爲由,以及太過疲乏要休息了將駙馬打發走了。
駙馬心甘情願,走的時候還十分愧疚,主動關上門不打擾公主休息。
門一關,長公主拉住我的手,「沉壺,你可生氣?」
我搖搖頭,手指細細摩擦着,「不生氣。」
當晚,落了一場雷雨,城門外大水如洪,泄流千里。
又過了幾日,長公主頻頻出門,回來時總會帶着一些奇異的玩意兒。
漸漸地,皇城內無人不知長公主好色。
我也想長公主收斂些,她總是在廚房揉着麪糰,邊喫邊烹飪着,眉尾揚起仰視我,「本宮爲何要收斂?」
-12-
直到半月後我們的生辰。
自長公主出嫁那日就消失的玉落、奘火,她們終於出現在長公主府。
皇上也來了,帶着上好的珊瑚玉做生辰禮。
這日,長公主生辰大辦,隆重地快趕上長公主出嫁那日。
只是長公主並沒太開心,直到皇上走後,她帶着我們五人換裝出門。
還未到宵禁時間,因着今日是長公主生辰,京城內處處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除了小時候和長公主偷跑出宮,往後這些年再沒出過宮,其餘幾人皆是如此,看着街上的用嘴噴火藝人眼裏驚奇。
護城河邊留出一條小道,小道兩側全是各式各樣的花燈,長公主日日出門,樣貌京城皆知。
商販一看是長公主,主動將手裏剛做好的花燈遞給她,「長公主您試試,都說護城河許願特別靈呢。」
長公主讓我們一人挑了一個燈,付錢剛準備走,商販的小兒子衝出來跪Ťųₖ在地上行了個禮,童聲道,「長公主千千萬萬歲。」
他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聽聞長公主喜歡女子,是真的嗎?」
長公主沒惱,而是大大方方把在剛退至身後的我拉出來,十指相扣,「真的。」
掌心的溫度暖着我有些冰涼的指尖,我側頭看去,長公主的側臉與燈火相映,斑斕眼中皆是認真。
「可我娘說,長公主這樣是離經叛道的,長公主身爲護國星,心裏理應想着ţũₖ大明百姓,而不是一個賤蹄子。」
哪怕聲音小如蚊吶,也還是被我和長公主聽見了,他娘更是臉色一白,拖着孩童磕頭。
長公主臉上溫柔褪去,直到地上磚縫都是血,長公主才冷冷出聲,「若不是今日,你們上下九族只會一個不留。」
孩童又哭又鬧,可長公主沒讓他們起來便不能起來。
我們去到護城河時,玉落幾人已放完燈,我看着河上密密麻麻的花燈閉眼許願,「一願長公主此生長樂,二願長公主老有所依,三願公主府……」
「沉壺,你花燈呢?」長公主的臉放大在我眼前。
我心一揪卻笑了出來,「扔了。」
長公主愣了一下也隨我笑,皎皎如月,「我也扔了。」
長公主閉上眼開始許願,我掃過她的眉她的眼,私心使然默默道:「三願公主府再無新人。」
-13-
八月十五,齊國攻下三城,以火燒燎原之勢再度來襲。
我國毫無辦法,原本驍勇善戰的大將軍不久前因胞妹冒犯長公主被誅九族,一國無將,士兵無首,對上齊國絲毫無抵抗之力。
一時間,皇城內哀聲四起,說要不是長公主怎會害得我國無將,以至於落到今日地步。
而後開始傳出長公主冷血無情毫無憐憫,孩童一句無意之話便讓母子磕頭至死,血染護城河。
公主府門外是聲討的百姓,公主府內是銷魂至極魅妖窟。
長公主腳背弓起,趾如珍珠,沉香墨髮鋪散在塌垂至地面。
她的手勾着我頭上的簪,稍稍用力,纖長手指便穿在我垂落的髮間。
我屈膝,聲音含糊酸澀喚她,「長公主。」
「長平,沉壺,喚我長平吧。」
指間纏繞着我的發,我聽話道:「長平……」
「你哭了?」長公主捧起我的臉,眉眼心疼帶着怒氣,「你哭什麼?」
我搖搖頭,淚珠滾到公主指尖,撒了一個謊,「只是聽着他們這樣說長公主,沉壺心疼……」
她抿脣,又勾起嘴角,「他們罵他們的,與你何干。」
我的頭被抬起與她對視,長公主看着我一字一句,「你記住,你就是我,你心疼我才心疼,你難受我才難受,你的喜怒哀樂皆代表我。
「你想我開心還是難過?
「你若是想我開心,你記住以後無論遇到何事都不可再流一滴淚,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開心。」
……
一輪圓月,長公主睡得很熟,哪怕今天她對我說那些話裝作不在意的模樣,我也知道長公主並不是不難過。
長公主,沉壺與你一樣的,你能察覺到我的感受,我何嘗不是也能知道你的。
這些天,長公主臉色並不好看,眼角青黑,可爲了讓我安心,晨起上妝皆是讓奘火來。
晚上也藉着自己身體不舒服與我各睡一房……
「沉壺,皇上那還等着你呢。」
尖細嗓音從門外傳入,我指尖顫抖抹去落在長公主臉上的淚,將長公主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緩緩站起身給長公主掖好被角,出了門坐上宮轎。
-14-
宮轎上,秀公公坐在我對面,嘆了口氣,「放心吧,只要你去了,皇上不會捨得把長公主如何的。」
我點點頭,「沉壺知道。」
齊國來襲,我國有沉船之險,但也有一個辦法讓我國渡過此險。
那就是護國星,護國星以命換國可得百年安穩。
長公主誕生那日,天呈彩雲,彩鳥鳴啼不假,護國星降至我國也不假。
作假的是,長公主並不是護國星,而是太白金星。
皇上本想把當日所有女嬰都收入宮,國師卻阻止了,他說只要有公主這個太白金星在,護國星一定會在公主身邊。
故而只是下旨以五十兩白銀換女嬰。
國師將我換爲貼身宮女,也只是因爲看見我肩上的小月胎記。
將護國星養在公主身邊,皇上眼下才能更好把控我,哪怕是知道公主對我的感情,皇上也無動於衷甚至覺得操作起來更加容易。
秀公公是在我生辰那日找到我與我說了這一切,包括齊國不久來襲。
我也曾問過如果我不願怎麼辦?
秀公公憐憫看了我一眼,「你可知,公主的貼身宮女爲何有五個,又爲何各自取那樣的名字。」
「你若不願,長公主與那四個宮女和國師駙馬皆會代你死去。」
玉落,冰衣,惑仁,奘火,沉壺。
牢獄,疫病,人禍,葬火,沉湖。
原來……竟是這個意思嗎?
我想起十歲那年,長公主跑到桃林將鞦韆上的名字劃掉,長公主是不是從那時就知道了。
怪不得總是想給我們五人改名字……
入了宮,我掀開簾子,皇宮廣闊卻極爲乾淨,地面上連根草都沒見,深夜寂靜下外面除了官兵也再無一人。
抬轎子的宮人被跘了下,我看向那塊翹起的地磚道:「那裏該修繕了。」
長公主出嫁那日,我跪在裙中,路過那時那轎子將我跘進了長公主懷裏。
宮門依舊,磚石有痕,只是那桃花香氣,再吹不過來了。
-15-
轎子停了,月光皎皎,面前的宮殿偏了道斜斜的影子。
我下了轎,身後是一排宮兵,秀公公彎下身走到皇上身邊,「沉壺到了。」
皇上只是看了我一眼,那排宮兵便把手搭在腰間。
另一個俊秀的男子一身白衣,秀公公叫他「國師」。
爲國捨命這種事必須要本人心甘情願,否則只會加快國家滅亡速度。
國師問我是否自願捐軀爲國,我點點頭,皇上似是不信,我只好重複一遍,「我是心甘情願的。」
國師將一個香囊遞在我手裏,不出片刻視野模糊起來,宮兵撤了,皇上也好像走了。
吱呀一聲,我回頭,看見一道身影推開宮殿的門走了進去。
莫名地,我跟了上去。
……
「玉落姐姐,你待會兒可輕點,衣服好像粘在肉上了。」
「玉落,你今日怎這麼溫柔?」
遠遠地,我聽見這句,腳步未停,我走到門口停住了。
我看見了長公主,我的長平……
長平坐在牀邊,挖出一團藥膏往我血肉模糊的背上塗去。
她指尖顫抖, 側頭時還看見她紅了一圈的眼眶。
「長平……」
我喚她, 她沒理我,只見她淚珠滾滾,蹲在我身前聲聲落,「沉壺,沉壺……阿壺……」
牀上的我沒動靜,她憋着聲越哭越兇,我看得心絞,想說:「長平,阿壺不是不理你, 阿壺只是疼暈過去了。」
「阿壺知道十歲那年, 你與皇上爭吵是爲了我, 你扇我巴掌是爲了我,你提前大婚是爲了我……」
「玉落已經告訴我了,你大婚那日將身契交給了她們連同我的也在裏面,你讓她們帶我出宮, 讓我們再也別回來。」
「長平, 你大婚那天本就準備飲酒自盡的是嗎?」
「你騙我袖裏藏的是糖丸, 可我偷了一顆喂貓兒,貓死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國將盡……」
日出了, 長平給我換好衣服走了。
橘紅的日光從窗口灑入, 我慢慢走去。
窗外的桃樹長得好高, 大風颳來桃花紛落,花香飄過, 我又想起那日。
我們偷跑出宮,街上的商販挑着擔子路過。
我盯着竹筐不動, 你跑過來抓住我的手,順着我的視線看去, 聲音軟糯, 「阿壺喜歡那個嗎?」
「桃花簪?」
日光曬人, 眼前盡是煙霧,衣裙捲起, 我好像隔着霧看見了長平。
桃花雨下,鞦韆上的她偏頭朝蹲在一旁的我笑, 「沉壺, 你刻好本宮的名字沒?」
刻好啦,刻好啦,我的公主, 我的長平……
我將手心緊握的木塊展開,橘紅的光從下往上捲起, 啪嗒一聲, 木塊落地。
逐漸焦黑前, 依稀能看見木塊上刻好的字。
一面是被劃掉的【沉壺】,一面是娟秀有力的【長平】。
那個有着明亮月光的夜晚,十歲的沉壺扒在鞦韆邊, 一點一點將刻了字的地方挖了下來。
她把木塊抱在懷裏,「皎皎月光,皆因長平。」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