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衛荀成親第七年,我發現衛荀有外室。
濃情蜜意時,他對那女人道:「去母留子,去的是沈漪羅這個當家主母,留的是我們的親生孩子。等一切妥當,我和冀兒迎你入府。」
那女人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敵,冀兒是我悉心教養的養子。
衛荀忘了,他如今能官拜大將軍,都是仰仗我的籌謀。
他敢如此欺辱我,我有的是手段讓他萬劫不復。
-1-
當年,衛荀在我爹爹的葬禮上,當着所有賓客的面,跪地求娶我。
他說,他可以沒有子嗣,但是不能沒有漪羅。
他對天發誓,一定會好好待我,絕不納妾。
這些年來,他確實對我體貼備至、尊敬有加。
無論是追在他身後的世家小姐,還是府中的美貌丫鬟,他都不曾多看一眼。
就連養子衛文冀,也是爲了維護我,從慈幼院抱回來的。
我自信自己遇到了良人,從不疑他。
直到,我在香雲寺禮佛時,一箇中年婦人闖了進來。
她求我救救她的女兒。
她說,她女兒對衛荀動了春心,惹怒了衛荀的心上人,被剝光丟進青樓去了。
「夫人,民婦女兒確實做錯了,可好歹留她一條性命。民婦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孩子了,她再不好,那也是民婦的命根子啊!」
我有些疑惑。
我的手段雖然狠辣,那也只是對待戰場上的強敵,我從未對喜歡衛荀的鶯鶯燕燕如此惡毒過。
我疑心她弄錯了人。
誰知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道:「不可能弄錯的,衛將軍在紅山街有一處宅子,我女兒春娟就在那裏做事。她說她伺候的是衛荀的如夫人,那如夫人還是個犯官之女。」
然後,她便同我說了衛荀對那女人的承諾。
那是她女兒在替二人搬運沐浴用的熱水時聽來的。
春娟想着,一個犯官之女都能給衛荀做正妻,她雖是丫鬟,卻家世清白,搏一搏做個姨娘怎麼啦。
她搏了。
然後她就被那位如夫人派人扒光丟進了青樓。
那位如夫人打點了老鴇,每日至少讓春娟接十個客人,春娟的娘這才冒險求到我面前來。
聽完這些,我沉默了下來。
她一個普通的底層婦人,編ṱü₍不出冀兒的名字。
更何況,犯官之女……我心頭浮現出一個人來。
我打發婦人回去等着,答應兩天後將她女兒送回去。
婦人走後,Ťŭ₂我安排雪櫻去查查是怎麼回事。
雪櫻是我的貼身侍女,當年我跟着衛荀上戰場時,她就在我身邊做事。
查一個外室,對她來說,毫無難度。
第二天我剛用完早膳,雪櫻就將查來的資料送至我面前。
翻閱着雪櫻送來的資料,我臉色越來越難看。
那婦人說的,都是真的。
愛我如珍寶的衛荀,真的在紅山街養了外室。
我們的養子衛文冀,也真的是他和那個外室的親生子。
我的眼圈漸漸紅了。
我傷了胞宮,不能生育。
我和衛荀成親一年多後,衛荀的族人突然來逼迫我給衛荀納妾。
衛荀爲了我,和族人們大吵一架,又爲了維護我,從慈幼院抱來一個剛出生就被丟棄的嬰兒,他給嬰兒起名衛文冀,說衛文冀從此就是他衛荀的親生子,他的一切將來都由衛文冀繼承。
那之後,衛荀的族人再沒有登門。
這些,都曾是衛荀愛我的證明。
如今,都變成一根根針,綿密地紮在了我的心上。
衛荀養在紅山街的女人,叫楊婉拂。
若不是資料是雪櫻親自查來送到我眼前,我絕不相信衛荀會愛上楊婉拂。
同時,我能接受衛荀的外室是任何一個女人,但是不能接受她是楊婉拂。
「小姐……」雪櫻看着我一臉的擔憂。
我的手在發抖。
雪櫻知道我有多恨楊婉拂。
當年我和衛荀打了勝仗回京,楊婉拂混在夾道歡迎的人羣中圍觀。
她對高頭大馬上的衛荀一見鍾情。
回去後,就給衛荀寫了香噴噴的帖子,約衛荀一起賞花燈。
衛荀沒理她,直到我和衛荀遊湖時,她哭哭啼啼地上前質問衛荀爲什麼不赴約,我才知道這回事。
當時,衛荀對她說自己已有心上人,請她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楊婉拂,禮部侍郎的獨女,從小金尊玉貴養着的嬌小姐。
而我,雖然家世清貴,卻自幼喪母,爹爹醉心公務,我無人管束,活得像一株野草般散漫。
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更接受不了自己居然輸給了我。
因此,半個月後,她買通匪徒,想策劃一場英雄救美。
她想逼衛荀出手,然後自己和衛荀肌膚相貼,以此賴上衛荀。
她不知衛荀當時感染風寒,走路都有些頭重腳輕。
我替衛荀擋了匪徒送來的長刀。
那一刀,險些要了我的命,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卻因爲傷了胞宮,從此不能生育。
衛荀瘋了,恨極了楊婉拂。
他道,養不教父之過。
然後不眠不休收集楊侍郎作奸犯科的證據送至御前,又買通了言官彈劾,最後楊家被判了抄家流放。
做完這一切,他抓着我的手,紅着眼睛咬牙切齒道:「若不是錦衣衛的人看着,我真想手刃了她。」
衛荀這個人,從不殺婦孺,我信他當時是恨極了楊婉拂。
我萬萬想不到他會將楊婉拂養作外室。
算算衛文冀出生的時間,我剛嫁給衛荀三個多月,楊婉拂肚子裏就有了他的骨肉。
我恨他背叛了我。
我更恨他爲了楊婉拂背叛我。
我對他從來十二分的真心,我以爲他對我亦是如此。
雪櫻掰開我的手指,在我的掌心,是幾個血淋淋的月牙,可我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痛的是我的心。
我不肯放開雪櫻查來的資料,自虐般地繼續往下看。
-2-
根據雪櫻的調查,衛荀一開始,確實恨極了楊婉拂的。
楊家人被流放那日,他喬裝跟了上去。
他計劃找個林子,殺了楊婉拂。
可林子到了,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就看到楊婉拂被幾個押解的差役,拖到樹林深處,行不軌之事。
衛荀能殺她爲我報仇,卻不忍心看着一個女子受這樣的侮辱。
於是他出手幫了她。
之後,他擔心沒了她的照拂,楊婉拂還會受辱,就乾脆一路隨行,送楊家人到了流放之地。
到了地方之後,他得知,楊婉拂這樣漂亮的京中貴女,在這樣的地方,就是男人們的盤中餐。
於是,他向當地的衙門,交了一大筆錢,將楊婉拂買下。
他帶着楊婉拂回京,將她安置在紅山街。
他留下一筆錢,讓楊婉拂好自爲之。
楊婉拂卻早識破他的僞裝,認出他是衛荀。
她裝病將衛荀留了下來,又下藥讓衛荀與她發生了關係。
就是那一夜,楊婉拂有了身孕。
我心如刀割。
那是我和衛荀剛成親兩個月的時候。
他送回一封信,說去追蹤一個通緝要犯。
那一去,便是一個多月。
我在家爲他擔驚受怕了一個多月,如今才知,他根本不是去追拿什麼通緝要犯,而是保護我的仇人去了。
楊婉拂身體不好,有了身孕之後,好幾次性命垂危。
衛荀只能繼續照拂於她。
照拂着,就對她有了情,照拂着,就丟了自己的心。
衛荀本對她下了通牒,只等孩子生下,就送她離開京城,從此再不相見。
可等楊婉拂生下麟兒,他就改了口,命楊婉拂不許出現在我眼前,命她不許討要名分。
如今,他告訴楊婉拂,他要去母留子。
去我這個當家主母,留她楊婉拂的子。
衛荀從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說「等一切妥當」,只怕早已開始去母留子的圖謀。
內心的疼痛沒讓我失智,反而讓我頭腦更加清醒。
我對衛荀有恩,我爹爹生前的學生在朝野地位不低,衛荀需要他們的提攜。
因此,衛荀絕不會休妻或者和離。
我顫抖着手,吩咐雪櫻:「拿我的帖子,悄悄去回春堂請張神醫來。」
很快,雪櫻帶着張神醫來了。
把脈之後,張神醫神情凝重道:「夫人中了千日歡。」
「什麼千日歡?」雪櫻驚問。
張神醫道:「千日歡說來算不得毒,它其實是一味良藥。」
「有那鬱鬱寡歡的病人,服藥時若佐以千日歡,見效更快。」
「可沒病的人,若日復一日的服用此藥,千日之後,就會瘋癲致死。」
「是誰有如此城府,給夫人下了此藥,在下若不是多年前遇到過服用千日歡瘋癲的病人,今日也看不出來夫人中毒!」
「我家小姐服藥多久了?這千日歡要如何解?」雪櫻急得眼圈都紅了。
張神醫道:「從脈象看,夫人大概是從一年前開始服用千日歡的,這千日歡不是毒,無需解藥,只需從此停止服用便可。」
送走張神醫後,雪櫻咬牙切齒道:「將軍真是狼心狗肺,他就算對小姐沒了情意,難道不記小姐的恩情嗎?」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
比起雪櫻的震驚,我心中居然有種我果然很瞭解衛荀的荒誕。
他這個人,向來這樣。
他愛我時,爲了給我報仇,費盡心機將楊家抄家流放。
他愛楊婉拂時,爲了給楊婉拂騰出正妻的位置,對我下殺手。
可他忘了,他衛荀能有今日,仰仗的是我爲他的籌謀。
當年他只是個小小的陣前先鋒,若不是我扮作軍醫,爲他出謀劃策,他如何不斷立下軍功,步步高昇!
就連後來回了京城,我捱了匪徒一刀,傷及胞宮,那一刀,也是爲了救他衛荀而受。
他不愛我了,可以與我和離。
萬不該算計我,送我去死。
他辜負了我的愛,更是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
我們之間的濃情蜜意,如今全化作鐵水濃酸,劈頭蓋臉地朝我潑來。
除了疼痛,更多的是噁心。
他也忘了,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當年在戰場上,敵人派人踐踏我朝百姓的麥苗,我便放火燒了他們的糧倉。
如今知曉了真相,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對狗男女。
-3-
春雨淅淅瀝瀝落下,院子裏去年新種的花樁正爭先恐後地冒着新芽,生機勃勃。
我盯着那花樁看了半晌。
下人來稟報說,衛將軍今日公務繁忙,不回來了。
他近一年來,總是藉着公事,宿在外面。
之前我擔心他在衙門熬壞了身子,就日日讓廚房熬了補湯備着。
如今我已知曉,他是宿在了紅山街。
他越來越愛楊婉拂,楊婉拂和他喫醋,他就答應了楊婉拂再不會碰我。
他找各種理由敷衍我。
他們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花前月下,他們在紅山街的宅子裏抵死纏綿。
衛荀的薄情比春日的乍暖還寒還要可惡。
我嗯了一聲,做下決定。
我去廚房裏熬了一碗甜湯,親自端着去了鹿鳴院。
到的時候,衛文冀正在默字。
他今年六歲,已經正式啓蒙,書院的先生誇他敏而好學,卻不知道,從他三歲開始,我就爲他打基礎,費了好大心力。
我和衛荀在衛文冀面前,是慈父嚴母。
因此,比起我,衛文冀更親近衛荀。
見我進來,衛文冀挺直了腰背,默字默得更認真了。
「冀兒,你爹爹今晚又不歸家。」
「娘,爹爹公務繁忙,您不要生爹爹的氣。」
「春雨一來,寒潮又起,冀兒你練完字好好休息,娘去衙門給你爹爹送件厚氅。」
「娘不必辛勞,我上次聽爹爹說,他當值時的厚氅放在了衙門,尚未帶回來。」
「好吧,那我就不去了。」
衛文冀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衛荀一共有六件厚氅,我清點過,都在家中。
衛文冀這是在爲他爹打掩護呢。
可見衛荀和楊婉拂的事情,他不是一無所知。
這兩年,他不甚親近我,恐怕不是因爲我對他嚴厲,而是因爲他知曉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是楊婉拂。
我將甜湯送至衛文冀手邊:「喝了甜湯再寫。」
衛文冀被抱給我時,身子羸弱,因此我想方設法給他補身子。
他知曉我給他的喫食中都放了好補料,亦習慣了我給他開小竈,因此不疑有它,接過甜湯就喝得乾乾淨淨。
我轉身離開。
一夜不得好眠。
我夢到年輕時與衛荀在桂花樹下說笑,簌簌桂花落下,笑盈盈的戀人突然變得面目猙獰,拔了劍要殺我。
在夢裏,衛荀衝着我大喊:「你若真的賢良,就該給婉拂讓路。」
醒來時,我後背出了一層薄汗。
外面已經破曉,喚雪櫻掌燈,剛換好衣服,門外就傳來匆匆腳步聲。
房門被吱呀推開,衛荀走了進來。
他見我醒着,有些詫異。
但很快鎮定自若,對我道:「漪羅,我忙完在衙門睡了一覺,想着早朝前回來換身衣裳,看看你,一天沒見,我想你了。」
「日忙夜忙,我還以爲你是因爲不想見我。」我冷聲道。
衛荀狐疑地打量我。
「漪羅,你生氣了?」
「我不該生氣嗎?」
衛荀換了副討好的表情來哄我:「漪羅,是我不對,等我忙過這陣,一定抽出時間好好陪你。」
我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他轉身問雪櫻:「廚房給夫人做的養生湯,夫人平日裏有沒有好好喝?」
那千日歡,就被下在衛荀吩咐廚房做的養生湯裏。
「將軍吩咐的,夫人日日都喝,一天不落。」雪櫻道。
衛荀沒有注意到雪櫻眼底的嘲諷,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漪羅,你當年爲我擋的那一刀,傷得太厲害,一定要好好將養,我才放心。」
「不說了,我出門去早朝了。」
說完這話,他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
就在這時,伺候衛文冀的大丫鬟滿臉急色地前來稟報:「將軍,夫人,不好了,小少爺突然發高熱了,怎麼叫都叫不醒。」
衛荀立馬大步朝鹿鳴院趕去。
我抬腳跟了上去。
到了鹿鳴院,燈火通明,伺候的丫鬟婆子守着衛文冀的牀,大氣不敢出,生怕自己被遷怒。
「去請周府醫來。」衛荀吩咐立在門邊的丫鬟。
然後又讓小廝拿他的印信去替他告假。
很快,周府醫來了,他望聞問切,最後搖頭表示:「脈象看不出什麼原因,先退熱吧。」
他當然看不出來。
下在甜湯裏的毒,是我和衛荀在北疆打仗時,流落到北地的苗疆聖女送給我的蠱蟲。
別說是他,就是張神醫來了,也看不出端倪。
周府醫開了藥,讓丫鬟熬了,給衛文冀灌了下去。
幾個時辰後,衛文冀體溫恢復了正常,可他依然不醒。
「恐是衝撞了什麼。」周府醫流着汗說。
衛荀又趕緊去請別的大夫,甚至託關係從宮裏請來了御醫。
每一個,都如周府醫般搖頭。
送走衆人後,衛荀看看衛文冀,又看向我,眼底帶着探究。
「冀兒好好的,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
我冷笑道:「大約是我給冀兒下毒了吧。」
衛荀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乾巴巴道:「漪羅,冀兒叫你娘,你再如何,應該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毒吧。」
「你既覺得我不是毒婦,爲何這般問我?」我目光凌厲地看向他,「還是你覺得,我平日待他不好,看起來像是要害他?」
「自然不是,我就是擔心冀兒,隨口問問,漪羅,你誤會我了。」衛荀語氣軟了下來。
我道:「周府醫說冀兒是衝撞了什麼,可我們將軍府乾乾淨淨,冀兒每日往返於府中和書院,能衝撞什麼?恐是他親生爹孃惡貫滿盈,冀兒是替爹孃受過。」
衛荀被我說得臉色鐵青。
「明日,我去香雲寺替冀兒祈福。」
我故意同他嘆氣:「香雲寺的寒雲和尚醫術高明,治癒過很多奇症,可惜我們和他有仇,他大抵不願意替冀兒問診。」
「哪個寒雲?」衛荀問我。
我勾了勾嘴角:「你忘了,楊侍郎當年有個要好的同窗叫鍾旭,鍾旭妻兒意外去世後,受不住打擊,就出家做了和尚。香雲寺的寒雲和尚,便是鍾旭。你害得楊家抄家流放,寒雲如何肯救你的養子。」
衛荀聞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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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衛荀以尋訪名醫的名義出了府。
我笑了笑。
衛文冀是衛荀和楊婉拂的親生兒子,他們自然要救的。
晚些時候,雪櫻告訴我,衛荀命人套了馬車,明日便要帶楊婉拂去香雲寺。
「小姐說了明日要去香雲寺祈福,他倒不怕帶着人,被小姐撞見了。」
「他們在一起快七年,我不曾起疑,他們的膽子自然就肥了。」
到了第二日,我花重金請了香雲寺的主持講佛。
一牆之隔的禪房裏,坐着楊婉拂和衛荀。
雪櫻掐着時間,闖了進來,慌亂道:「小姐,奴婢看到姑爺和一個女人……」
我臉色大變,對着主持致了歉,起身就往外走。
我闖入禪房,衛荀和楊婉拂大驚失色。
在他們看來,我爲衛文冀祈福,應該在大殿那邊,不應該出現在禪房。
衛荀有些心虛,可楊婉拂委屈得眼圈都紅了,他便驟然有了勇氣,挺身擋在了楊婉拂身前。
我不由得冷笑。
「沈漪羅……」
衛荀開口。
他大約覺得,事已至此,不如攤牌。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人出現打斷了他。
「這是怎麼回事?」陳夫人帶着人,抬腳走了進來,皺着眉頭看向衛荀。
陳夫人的夫君是當朝御史,曾做過我爹的學生。
衛荀今日敢攤牌,明日彈劾他的奏摺就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於是,他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弭。
心思急轉之後,他開口道:「漪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她如今是章青的人,昨日你說寒雲大師或許能救冀兒,我就求了章青,請她爲我們和寒雲大師說和。」
「是嗎?」我目光逼視着楊婉拂。
楊婉拂只好點頭:「是……」
「所以,章大人放自己的外室與你單獨私會?」
「自然不是,章青亦在香雲寺,是他送楊姑娘來的。」
陳夫人道:「既然章大人也在,是真是假,將人叫來問問便知。」
章青真在香雲寺,很快就被叫了來。
陳夫人問章青:「楊婉拂真是你的人?」
章青看了衛荀一眼,對着我和陳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慚愧慚愧。」
衛荀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他與章青明面上沒有交情,他以爲我不知道,去歲章青喝醉酒,在五皇子跟前說錯話,是他幫忙遮掩過去的。
他對章青有恩。
章青的名聲素來不好,一個外室而已,替恩人認了也不是什麼爲難的事情。
可他不知曉,章青的未婚妻謝鸞老家在廬州,住在我外祖家隔壁,我十歲之前,幾乎日日與謝鸞一起玩。
今日章青會出現在香雲寺,亦是我的手筆。
我輕咳一聲,謝鸞便從陳夫人身後走了出來。
她失望地看着章青,道:「章公子,你先前與我說和外面鶯鶯燕燕都斷乾淨了,我信了,今日方知,你都是騙我的。說什麼心悅我,原來是有口無心,既然如此,我們的婚約,就此作罷了吧!」
章青頓時傻眼了。
他急忙解釋:「阿鸞,你別多想,我沒騙你,我真的斷乾淨了。」
「那她呢,你怎麼解釋?」謝鸞伸手指着楊婉拂,「剛剛你可是親口承認,她是你的外室的。」
她說着,將頭上的木簪拔下來丟在地上:「你的東西,自己拿回去吧,明日我就回廬州,以後我們一刀兩斷。」
「她、她、她……」章青撿起那一看就是親手雕的木簪,手足無措地往謝鸞手裏塞。
見謝鸞不肯收,還一副就要甩手離開的姿態,立刻咬牙道:「我何曾說過她是我養的外室?我回答陳夫人和沈夫人那話,意思是她是我帶來的。」
「但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干系。」
謝鸞抬眼看章青。
章青受到了鼓勵,口中越說越順。
「她其實是硃紅樓裏面的清倌人。」
「你知道的,我喜歡詩詞,先前沒遇到你的時候,我在硃紅樓見過她,一起談詩詞歌賦。」
「但我保證,我和她沒有干係,她是清倌人,硃紅樓的清倌人,從來都賣藝不賣身的。」
「衛將軍對沈夫人癡心一片,從沒去過硃紅樓那種地方,他並不知曉這件事。」
「聽說衛將軍要找楊家人幫忙,我就想到了她。」
「所以我去將人帶了來。」
「真的?」謝鸞挑眉。
章青舉着三根手指:「阿鸞,你信我,我真的都改了。」
謝鸞放過他,轉頭去問楊婉拂:「你真的是硃紅樓的清倌人?」
楊婉拂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她看了我一眼,柔柔弱弱道:「謝姑娘,流落青樓非我所願,我也曾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若不是依舊清白,我怎會苟活至今!」
「原來楊姑娘還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質。」我冷笑道,「那就讓人來給楊姑娘診脈,好讓阿鸞安心。」
「漪羅說笑了,這裏是香雲寺,若讓寺廟裏的大夫來斷楊婉拂是不是完璧之身,未免也太不尊敬了。」衛荀乾巴巴道。
「自然不用勞煩寺醫。」
我轉身拉着陳夫人身側一位夫人的手介紹:「她是李夫人,成親之前,她在皇后娘娘宮中做女醫,楊婉拂是不是完璧,她一探便知。」
衛荀臉色鐵青:「你早有準備?」
我語氣淡淡地:「都知道香雲寺的主持方丈佛法精深,聽他講經十分難得。今日本是陳夫人帶着衆夫人聽方丈講佛,聽聞我要爲冀兒祈福,好心給我加了一個蒲團。」
這些夫人,都是我精心挑選的。除了謝鸞、陳夫人和李夫人,剩下的三位,是京中出了名的長舌婦。
當我知曉衛荀背叛我,我便找了陳夫人和謝鸞幫忙,其餘的不用我操心,她們會爲我打理好。
-5-
情勢到了這一步,衛荀也無可奈何。
有丫鬟上前,將不情願的楊婉拂拉扯到了李夫人跟前。
很快,李夫人嗤笑一聲:「就這還裝清倌人,騙那些人傻錢多的冤大頭的罷!」
謝鸞大怒,撲上前扇了楊婉拂一巴掌:「一個罪臣之女,如今不過是個萬人騎的賤貨,也敢在本小姐面前裝風骨,夥同我的未婚夫一起騙我!」
周圍夫人也七嘴八舌指指點點。
「章大人,這樣的妓女有什麼好?」
「你何苦爲了她,丟了自己與謝小姐的婚事!」
「可最近確實沒聽說章大人與誰有染,他或許真的改了,沒有撒謊呢?」
「那章大人就是被這妓女騙了。」
「楊婉拂也真是,好歹出身書香門第,禮部侍郎的嫡女,曾經多麼矜傲,居然容許自己墮落到這個地步。」
「羞煞楊家祖墳。」
……
章青被謝鸞扯着逼問,楊婉拂被一羣夫人圍攻。
衛荀急得眼角都紅了,卻只能隱忍不發。
我看着他笑了笑,道:「還好你從不上青樓,否則今日你十張嘴都說不清了。」
「這樣的腌臢貨色,你素來是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的。」
「她原來淪落到那種地方了……當年你還說要手刃她爲我報仇,如今看來,她自有報應,輪不到你動手。」
……
一番折騰,寒雲和尚到底被衛荀請回了將軍府。
可惜,他亦不懂蠱毒。
他比別的大夫強一點的是,除了開藥方之外,他還能唸經。
衛文冀依然沒有醒來。
衛荀眼圈都紅了,對我的僞裝也有些維持不住,變得有些不耐煩。
之前在西北軍營,他的耐心就沒有我好。
我爲衛文冀掖了掖被角,驟然抬頭看向他,道:「早知道寒雲和尚如此不中用,你就不該去求楊婉拂,平白害得章大人受了牽連。」
衛荀不說話。
我繼續道:「青樓妓女腌臢極了,沾上一輩子的名聲就毀了。」
衛荀臉色鐵青:「漪羅,你從來都最善良的,楊婉拂是對不起你,可她都已經這樣了,又何苦再奚落她。當初她是有錯,可她本性不壞。」
「阿荀。」我失笑,「是誰跟你說我善良了?」
我從來都不善良,我睚眥必報。
衛荀一臉失望地看着我。
我又道:「她都做了妓女,我的這點奚落又算得了什麼,言語如風刀霜劍,有更多的委屈在等着她呢。」
衛荀啞口無言。
他甩袖離開,又去了紅山街。
-6-
紅山街的宅院裏,楊婉拂正哭着要上吊。
被衛荀救下後,她哭着軟倒在衛荀的懷裏。
「定然是沈漪羅那賤人在算計我。」
衛荀遲疑着開口:「應當不是,沈漪羅先前並不知曉你的存在,香山寺的事情,只是巧合。」
楊婉拂推開衛荀:「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昨日在香山寺,從給我扣上妓女的帽子,到給我定下不貞的事實,都是她在主導。」
「她本就恨你,在那種情況下,她會針對你,是很正常的事。況且,她若知曉你是我的外室,以她的性子,又怎麼會放過我?」
楊婉拂怒了:「衛荀,你處處幫她說話,心裏是不是還有她?」
「你說愛我,都是騙我的?」
她一臉悽然道:「你都不知道,現在外面都在說禮部侍郎的嫡女不知廉恥做了妓女,還有那些不要臉的男人,從前給我提鞋都不配,如今爲了吹噓,到處跟人說自己在硃紅樓點過我……」
「你既不愛我,我不如死了。」
衛荀趕緊抱着她哄她:「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裏最清楚了,我絕不會信外面的謠言。」
「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鑑。」
「之所以沒和她翻臉,一是因爲她對我有恩,二是因爲她父親尚有學生在朝爲官。我就想着緩緩圖之,以免她魚死網破。」
「如今她既傷害到你,我不會再留她。」
「冀兒昏迷不醒,也需要你這個親孃的照顧。」
楊婉拂破涕爲笑。
我聽雪櫻彙報的時候,嘴角不由得冷笑,我倒要看看,他們要用什麼樣的辦法除掉我。
-7-
衛荀回來時,給我帶了東街的果脯。
我幼年待在廬州外祖家,口味隨他們,不愛喫甜食。
但七年前捱了一刀,日日喝苦藥,實在咽不下,衛荀就每日給我送一包果脯來。
後來不用喝藥了,每日喫兩顆果脯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衛荀給我送果脯來,是要與我和好的意思。
我對着他笑了笑,道:「冀兒的病有眉目了,張神醫有位師弟,四處遊歷見多識廣,他說是離魂症。他有把握治好冀兒,開了藥方,每日喂價值二十兩銀子的藥下去,一兩個月,人就能醒了。」
衛荀歡喜極了:「錢不重要,人能醒來就好。」
衛文冀是他唯一的孩子,在他心裏極爲重要。
「是啊,錢不重要。」我想着自己的籌謀,重複着他說的話。
到了第二天傍晚,謝鸞給我帶來消息。
她爹爹是刑部的人,說京裏最近出了一夥賊寇,入室盜竊,身上背了幾條命案,今日追查到爲他們銷贓的徐掌櫃,發現衛荀竟在接觸徐掌櫃,她爹知衛荀是我夫君,就將事情壓了下來,讓她來問問我怎麼回事。
我恍然大悟。
原來是要買兇殺我。
好歹是做將軍的人,籌謀竟如此粗鄙。
我同謝鸞說了衛荀和楊婉拂的打算。
謝鸞冷笑道:「負心漢真真是狼心狗肺,你便是將他下油鍋也不爲過。」
「漪羅,你想怎麼做?」
謝鸞自然是可信的。
我不會因爲一個不忠的男人,失去對所有朋友的信任。
因此,我將我的計劃對謝鸞說了。
然後我道:「衛荀辜負了我,我掏空衛家,算是收他的利息。這件事,我本打算讓沈家莊子裏的人來做的,如今他既要買兇,不知可否讓謝伯伯將手下忠心的人借我幾個?」
謝鸞笑道:「當年在廬州,若不是你,我和謝銘就淹死了,我爹感念你的恩情,這件事,他定然配合你。」
謝鸞匆匆離去。
晚膳後,便有十個人高馬大、腳步輕盈的男子,換上家丁的衣服,藏在了我住的清歡院的各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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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兩日,我收到謝鸞的消息。
我便知,衛荀已經和賊寇談妥,他們很快就要行動了。
這日,衛荀突然說衙門有急事要他走一趟。
他離開前,看向我時,眼底像是藏着條正在吐信子的毒蛇。
我笑着送他離開。
到了夜裏,將軍府大事發生,下人們卻鼾聲如雷。
我在清歡院,喝了一夜的茶。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僕人一路連滾帶爬地跑去府衙報案。
衛荀滿臉悲色,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漪羅,你千萬不要有事!」還在大門外,他就開始哭嚎。
當看到我好端端坐在清歡院時,他的嚎叫聲戛然而止,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雞。
「我沒有事,你很失望?」我看向他。
衛荀僵在原地,臉上閃過慌亂。
最後,他鎮靜道:「怎麼會,漪羅沒事,就再好不過了。」
我目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惋惜道:「也不知怎的,昨晚大家都睡得很死,還好人沒事,只是府中所有值錢物件都被搬空了。」
衛荀:……
我伸出一隻手,攤到衛荀面前。
衛荀不解:「做什麼?」
我理直氣壯道:「要銀子呀,冀兒的藥,每日要二十兩銀子,府中這麼多人的喫喝,過幾日是佛誕日,與各府的人情往來,哪樣不要銀子去打點?」
「不是還有鋪子和莊子?」
「冀兒病得如此嚴重,聽聞江南有個神醫谷,我前兩日將府ṱû₂中的鋪子和莊子都抵押出去了,想帶着冀兒去神醫谷求醫。結果還沒來得及同你說,張神醫的師弟就趕巧回京。鋪子和莊子尚未來得及贖回,抵押文書就被賊人偷走了。」
「你的嫁妝……」他遲疑着開口。
「你憑什麼覺得賊寇偷光了府中財物,會專門留下我的嫁妝?」
「你身上也沒錢嗎?若是沒有,我出去借錢,刑部知曉我將軍府困頓至此,一定會加大力度捉拿賊寇,到時候我們的錢財就都回來了。」
這番話出來,衛荀立刻將腰上的錢袋子解下來給了我。
他既怕我出去借錢丟他的臉,又怕查賊寇查到他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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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衛荀只要回府,我就跟他要錢。
距離發俸祿的日子還早,他身上能有多少錢。
我拿捏着重病未醒的衛文冀,衛荀不得不給我錢。
因此,他不斷地從楊婉拂手中拿錢。
楊婉拂本是不肯的,可那夥賊寇是她介紹給衛荀的。
楊婉拂早就與流放之地的楊侍郎聯繫上,衛荀答應她,等解決完我,楊婉拂當上了將軍府主母,就設法將楊家人接回來。
那夥賊寇中有一人,是楊侍郎在流放之地認識的。
楊婉拂見衛荀答應對我動手,立刻推薦了他。
如今賊寇收了衛荀的佣金,不但沒有殺我,還拿走了將軍府所有財物,這與引狼入室有什麼區別。
楊婉拂這段時間面對衛荀,便有些心虛。
她只得將當初衛荀贈與她的錢財,又一一掏出來給衛荀養家。
她能給,我便不再手軟,開口要得越來越多。
漸漸的,楊婉拂喫不消了,再加上京中關於她的桃色逸聞越來越多,一開始還是和紈絝子弟,後來販夫走卒也參與了進來,楊婉拂對此十分難堪。
她心裏苦,就與衛荀爆發了越來越多的爭吵。
將軍府的錢財,我全都搬運去了沈家的舊宅,而衛荀和楊婉拂安排的那夥賊寇,目前也被扣留在謝伯父手中。
我計劃着,等將楊婉拂手中的錢財掏乾淨,就讓謝伯父將那夥賊寇押上公堂,將衛荀的醜惡嘴臉公之於衆。
徹底壞了衛荀的名聲之後,我再與他提出和離。
然而,不等我行動,事情有了新的轉機。
楊婉拂手裏的現銀也沒多少,衛荀開始變賣她的首飾。
衛荀每日爲銀錢發愁,到了紅山街又被楊婉拂哭鬧得頭疼,每天頂着一張疲憊的臉,看起來十分憔悴。
就在這時,朝廷決定徹底解決東南沿海的倭患,拿不定主意派誰出征。
大衍朝將士不擅水戰,因此誰也不敢當這個出頭鳥。
衛荀在朝堂上,不知是在走神,還是沒休息好在打瞌睡。有人點了他的名,他便站出去應下了。
等他反應過來,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他沒有了反悔的餘地。
就像在楊婉拂這件事上,從他當初護送楊家去流放之地開始,他就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衛荀當初在西北立下赫赫戰功,也算是大衍名將。
但他是衛家三代單傳,聖上沒動派他去抗倭的心思。
如今他自己主動應下了,聖上感激不已,賜予他豐厚的賞賜。
衛荀悄悄瞞下了一大半賞賜送去紅山街,剩餘的交到我手上。
他和我打感情Ṫùₜ牌。
「漪羅,我們成親七年有餘,感情一直很好,最近或有嫌隙,那也只是嘴上相絆,我心中愛你如初。」
「你不能生孩子,我從未以此刁難你,冀兒雖是養子,可你我的下半生全仰仗他了。」
「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你屆時關門閉戶,好生照顧冀兒,希望我回來之時,冀兒已經大好。」
同時,他不忘給我畫餅:「漪羅,你等着,我打了勝仗回來,一定在金鑾殿爲你討一份誥命。」
我點點頭:「家裏的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衛荀見我應下,立刻以還有公務要交接,抬腳離開。
他迫不及待去了紅山街。
那裏有他更想陪的人。
第二天早上,雪櫻告訴我,衛荀在紅山街與楊婉拂一夜纏綿,他和楊婉拂許諾,自己一定會勇往直前,斬殺所有倭寇,到時候他立了軍功,就以軍功求君上免楊家的罪,將楊侍郎等人接回盛京,然後他再風風光光地取她進門。
他們對未來的展望裏,我這個正兒八經的當家主母,儼然已經是個死人。
我冷笑不已。
衛荀忘了,他從未打過水戰。
他也忘了,這是第一次他出徵身邊沒有我這個女諸葛的陪同。
還立下軍功?我看他要麼做逃將,要麼把命留在海里。
我抬腳去了謝家,拜訪謝伯父。
他雖是刑Ṭṻ⁵部的人,可官居高位了,兵部的事情,他也能插手一二。
我請求他爲此次出征的大軍安排一個監軍。
衛荀這次去,要麼立下軍功,要麼死在那裏,絕不能做逃將。
他若立下軍功,我就讓那些賊寇供出衛荀來,讓衛荀受萬人唾罵,然後和離。
他若死在那裏,我就是忠烈的遺孀,將軍府的門楣從此由我繼承。
我已無爹孃庇護,世道對女子嚴苛,和離對我來說,是下策。
衛荀戰死,纔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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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衛荀的大軍開拔。
我到城門口,看着他離開。
他腰背挺直,身姿和當初我們班師回京時一般,這七八年的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而我,已經千瘡百孔。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男子和女子,本就不同。
衛荀離開之後,我回了將軍府,翻遍了衛荀的書房,找到了紅山街那處宅子的房契。
楊婉拂不是良籍,她名下不能有房產,因此,房契上面寫的是衛荀的名字。
我邀了御史陳夫人,帶着人,浩浩蕩蕩去了紅山街。
楊婉拂亦去爲衛荀送別了,等她回來,我們已經坐在院子裏喝茶。
我同她說,這宅子是衛荀的,她能住在這裏,大約是衛荀看章大人的情面。可謝鸞是我的手帕交,我不能看着章大人犯錯,背叛謝鸞,因此我要將宅子收回來。
楊婉拂氣紅了眼睛,可當着御史夫人的面,她爲了衛荀,到底不敢直說,不敢說她不是娼妓,不敢說她與章青無關,不敢說這宅子是衛荀買給她住的。
美人垂淚,動人心魄,可那個能英雄救美的人已經不在此處。
楊婉拂被衆多眼睛盯着,收Ťũ̂ⁿ拾了一個小包袱,被趕出了宅子,狼狽極了。
衛荀爲她置辦的金銀珍珠首飾衣裳、偷偷送來的宮裏賞賜,她一樣都拿不走。
我心中實在暢快,請陳夫人去鶴林樓用晚膳,飲了兩杯薄酒。
從鶴林樓出來,將陳夫人送上馬車後,我看了看自家馬車,對雪櫻說:「走一走吧,吹吹風。」
五月的風,已經有些熱了,讓我想到與衛荀成婚那日。
那日他被灌了許多酒,在紅燭映襯下,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盛滿了對娶我的歡喜。
他是愛過我的。
只是,他又愛上了楊婉拂。
到了現在,我依然想不明白,一個人的心怎麼能變得這麼快,怎麼能因爲移情別戀了,就恨不得讓自己的原配去死。
不過,想不明白也沒關係,我有手段保護好自己,做錯了的人不是我,要死的人也不是我。
雪櫻陪在我身邊,小聲同我稟報:「楊婉拂離開紅山街後,去當了自己手上的鐲子,從當鋪出來時,小乞丐撲上去抱她的腿,她嫌惡地將人踢開,然後用石頭砸破了小乞丐的腦袋。她告訴巡街的差役,那是一個小賊。之後,她在青林巷租了一個小院子住了下來,估計是打算在那裏等將軍回來。」
我知道楊婉拂手上那個鐲子。
三年前衛荀送了我一個一模一樣的。
也就是說,至少三年前,我在衛荀心裏的地位,已經不比楊婉拂重要了。
趕楊婉拂離開的時候,我故意沒讓丫鬟們褪下她的鐲子。
先給人希望,再將希望撕毀,才最誅心。
我笑了笑,道:「派人盯着她,若無異動,不用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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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荀出征當天,衛文冀醒了,只是臉上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不便見人。
第二日,我帶着衛文冀住到了楓山別院,那裏風景宜人,適合養病。
外面所有人都說我是位好母親,待衛文冀,不是親生,勝過親生。
無人知曉,我從各地慈幼院挑選了一批聰慧有禮的、年齡相仿的小男孩養在楓山別院。
我祕密請了文武師傅教導他們。
我允許他們叫我「娘」。
將來等他們長大,我會安排他們去參加科考,或者去我名下的產業做事。
最出色的那個ṱű⁴,將得到衛文冀的身份,繼承將軍府。
我將楊婉拂趕出紅山街,她懷疑我知曉了她和衛荀的祕密,可聽說我待衛文冀極好,親自陪衛文冀去楓山別院養病,她又覺得我依舊被瞞在鼓中。
她夜夜在忐忑中度過,日日盼着衛荀得勝歸來。
等衛荀回來,一切都好了。
可惜,衛荀不會回來了。
七月十五中元節,鬼門開,衛荀的死訊,傳回了京城。
他爲了楊婉拂,每一場戰鬥都十分英勇,可他到底不擅水戰,謀略又十分粗鄙,漏洞百出,因此,到了東南沿海後,他一直小敗。
朝堂對他寄予厚望,覺得他是在練手,等過段時間,就能拿捏倭寇。
然而,七月初七,他收到了一封京裏的信,在對敵的過程中,變得冒進,他以爲自己是憤怒之師、所向無敵,結果敗了個大的,還受了箭傷落海。
他會游泳,可小小的河溝與茫茫的大海是不一樣的。
等他被將士撈上船,他已經活不成了。
衛荀收到的那封信,被監軍連同戰報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
戰報送進了宮,那封信被送到了我手裏。
是楊婉拂寫給衛荀的信。
她在信裏說我在衛荀離京當天就將她趕出了紅山街,說她一個人住在青林巷是如何的艱苦,說她是大家眼中的妓女,如今沒有了庇護,京中的男人們是如何的騷擾她。
信裏的楊婉拂,亟待衛荀拯救。
難怪衛荀會突然那麼冒進。
我拿着信,去了青林巷。
青林巷裏,果然有遊手好閒的男子守在楊婉拂的門口。
見我去了,那不善的眼神就落在我身上。
可看到我身後的隨從,立馬收回了自己的視線,躬着身,灰溜溜地離開。
我讓隨從踹開楊婉拂的院門,抬腳走了進去。
楊婉拂大驚失色,一臉驚恐地看着我:「沈夫人,這宅子是我自己租的。」
「我知道。」我朝她笑了笑,「我是來告訴你,衛荀的死訊的。」
楊婉拂失聲尖叫:「你說什麼?誰死了?」
我將那封信丟到楊婉拂跟前,笑盈盈道:「他那樣不忠的人,早該死了。不過得感謝你,若不是你這封信,我還得自己找機會對他下手。」
「現在好了,他死了,是忠烈,對忠烈的撫卹都會落在我這個將軍夫人身上。楊婉拂,你先是害我命懸一線,傷了胞宮,後是搶我夫君,給我下毒,如今爲我後半生的仰仗出這一份力,是你應該做的。」
楊婉拂捏着那封信,癱坐在地上。
語氣顫抖:「你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衛文冀病倒的前一日吧。」我如實回答她。
一張美人臉,血色全無。
楊婉拂終於明白,她和衛荀粗鄙的算計,在我眼裏如同笑話,他們輸得徹底。
她頓時又哭又笑,神色變得癲狂起來。
我和她心裏都清楚,她徹底沒有指望了。
「那又如何。」她咬着牙,用仇視的眼神瞪着我,「你以爲你贏了嗎?你不能生,最終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不能生又如何,衛文冀將是衛府的頂樑柱,他會爲我爭誥命,讓我成爲大衍朝最尊貴的寡婦。」
楊婉拂神色立馬變得得意:「你憑什麼?你害死了冀兒的爹,他只會恨你。」
我笑了,道:「楊婉拂,你知道麼,我和衛荀爭吵時,衛荀說你雖然做了錯事,但是本性善良。他在我面前說你善良,那意思,便是我不夠善良了。」
「我不懂,你哪裏比我善良。」
「那日你從當鋪出來,那個小乞丐, 生着病,抱着你的腿叫娘,你手裏用鐲子換來的錢,剛好夠治好他的病, 可你卻用石頭砸破他的頭,在巡邏的官差面前說他是小賊。」
「那麼小的孩子, 被官差投入獄中, 當天晚上,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楊婉拂, 你說, 那小乞丐若是有娘,會心疼嗎?」
楊婉拂的神色僵住了。
她頓時瘋了, 撲上來,拉着我的裙角, 語無倫次:「不是的……你告訴我不是的,冀兒……不是的, 我看了他的臉……都潰爛了, 他就是沒人要的小乞丐……他不會是冀兒的……」
我不說話, 笑着看着她Ţũ²。
楊婉拂崩潰大叫。
這一刻,我得知真相時剜骨挖髓的痛苦, 終於被釋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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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青林巷出來, 夕陽灑在我身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乾乾淨淨。
當年我沒死,如今我也不會要楊婉拂的命。
她失去了所有的仰仗,對她來說, 活着比死亡痛苦。
沒有衛荀的照拂, 手上沒有錢財傍身, 又壞了名聲。
她會在這青林巷發爛發臭。
衛荀, 從他給我下千日歡那一刻, 他就該死了。
而我, 才二十七歲, 沒了他們,我的未來只剩下燦爛坦途。
兩個月後, 衛荀的屍身回京。
天氣炎熱, 他已經腐爛不堪。
我讓人將它送去了青林巷。
楊婉拂在看到人那一刻, 噁心得吐了出來。
在這之後, 楊婉拂開始在青林巷接客。
她真正做了一名娼妓。
我不知她是爲了讓自己的日子不再清貧,還是爲了攀附權貴向我復仇。
可青林巷那種地方, 除了我, 是不會有權貴涉足的。
她太蠢了,如果是爲了復仇,她這麼做, 只會把自己困死在低處。
我派人盯着她。
果然, 區區兩個月之後,她就被地痞流氓盯上,淪爲他們賺錢的工具。
一年後, 護城河多了一具女屍。
我年少時的感情,在這一刻,徹底畫上了醜陋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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