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好喫懶做,小叔濫賭。
嬸孃每日大着肚子伺候他們喫喝。
我娘沒日沒夜地做豆腐撐起家用。
我從六歲起,就跟着她們幹活。
十八歲那年。
我奶終於肯放我出嫁。
竹馬一家拿着三袋穀子前來提親。
我奶笑得合不攏嘴,正要答應。
我卻指着我們村無父無母,性子古怪孤僻,還帶着一個孩子的謝家鰥夫。
「我要嫁他。」
-1-
十八歲那年。
我奶終於肯放我出嫁。
竹馬孟雲一家拿着三袋穀子來我家提親。
我奶看着三袋穀子,笑得合不攏嘴。
正要答應,我們村那性子古怪孤僻的謝家鰥夫謝遲,牽着個小丫頭來到我家門口。
他幾步上前,利落地放下五袋穀子,五斤豬肉堆在我奶他們面前。
「我想求娶逢春。」
「啥?」
我奶,我爹,還有小叔小嬸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堆得滿滿當當的穀子,還有五斤豬肉,都驚得瞪大了眼。
唯有我娘蹙着眉緊盯着那一大一小。
謝遲此人,在我們村名聲並不好。
聽聞他少時剋死爹孃,後來又剋死了自己的妻,雖留下個丫頭,可成天病懨懨的,村裏人都說他是天煞孤星,這丫頭只怕也活不長。
他從來少言寡語,性子又孤僻,成日帶着個小的晝伏夜出,一大一小如鬼魅般。
有天夜裏,砍柴的吳伯撞見他二人滿身是血地從山裏出來,嚇得臥牀不起。
村裏又傳他與那丫頭是索命的鬼差,靠近他們就會沒命,從那後,人人對他們父女倆避而遠之。
若是旁人看謝遲,不過二十有四,模樣也生得好,肩寬體闊的,看着是個踏實人,雖帶着個女兒,但也不至於不再娶。
可村裏人都是知曉他的,有良心的人家哪裏願把姑娘嫁給這樣的人。
孟雲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可他身側的爹孃還有哥嫂卻緊皺着眉,嫌棄地看着謝遲。
又看到我奶他們眼裏的精光,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孟大娘似笑非笑:「逢春她奶,這倆孩子咱們看着長大,兩小無猜的,你不會因爲這一點蠅頭小利,就要把逢春賣給謝家那光棍吧?」
李孟兩家向來交好,我和孟雲四年前就該談婚論嫁。
因我奶的私心,將我留在家多幹了幾年活,孟家兩個老的早看不慣她了。
如今心裏再不捨得,也不敢惹人閒話了。
她看着那大豬肉偷偷嚥了咽口水,乾笑了兩聲道。
「哪能啊!我老李家從不幹賣閨女的事!」
偏頭就要回了那謝遲,卻見他靜靜地立在那兒,五官冷硬,眸光冷如寒冰,駭人得很,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
眼珠子骨碌一轉,慈愛地牽起我的手。
「逢春吶,咱把你養得好啊,眼下謝孟兩家都瞧上了你,雖說婚姻大事該由父母做主,可到底是你嫁人,總要合你心意,你看你瞧着哪個好,咱就嫁哪個,成不?」
孟大娘見我奶沒直接應下,心下有些氣惱,卻也拉着我的手輕聲道。
「逢春丫頭,你可別怕你奶!聘禮再多,也要兩相情願纔行哩!」
孟雲在一旁點頭,看着我目光灼灼。
餘光裏,謝遲的視線也一瞬不瞬地鎖在我身上。
我點了點頭,抬起指尖指向那人。
「我要嫁他。」
孟大娘正要笑,臉色卻在看到我手指的方向時瞬間僵硬。
孟雲滿臉不可置信:「逢春你……」
而我奶,我爹還有我小叔,臉上除了驚訝還有隱隱的高興。
小嬸眸光憐憫,而我娘臉上則滿是擔憂。
孟家人見此,終於坐不住了,直指着我奶的鼻子嚷嚷。
「李家的,肯定是你!是你逼逢春丫頭選那鰥夫對不對?」
「你這沒良心的!爲了這點東西賣你孫女!你還是人嗎!」
我奶可從不是喫虧的主,白眼一翻,鼻子一哼。
「這點東西?這可是五袋穀子!五斤大豬肉!」
「要我說你孟家可忒小氣了!才三袋穀子,那臉上有胎記的翠花出嫁還有三袋穀子,一斤豬肉呢!」
「我家逢春這模樣十里八鄉也再挑不出一個,自是心氣高些,你孟家捨不得,自有人捨得!」
「你!」
孟大娘被我奶戳中了心事,臉色漲得通紅。
「誰讓你將她拖了四年!這女子本就一年不比一年值錢!」
又咬着牙對我道:「逢春丫頭,你可是黃花大閨女,可別犯渾……」
她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孟雲打斷。
「是你奶逼你的,對不對?」
「逢春,你別怕,你告訴我……」
他溫柔地看着我,想要上前握住我的手,卻被我躲開。
「沒人逼我。」
我頓了頓,極其認真道。
「孟雲,我不嫁你。」
「我要嫁給謝遲。」
-2-
我出嫁那天,很是冷清。
孟大娘向來是個大嗓門,那日出了門,她就把我和我奶如何市儈,如何薄情,如何將癡癡等我的孟雲棄如敝屣的事,沿路大肆揚了出去。
村裏人大多唾棄我奶,對我卻是唏噓可憐,往日裏村裏辦喜事,家家戶戶自是要討一口喜酒喝的。
可一聽聞我是被許給謝遲那煞星,便沒人敢來喝喜酒了。
我爹和我奶不以爲意,直言倒省了好些酒錢。
我奶小心翼翼地片了一塊肉下來,剩下的肉跟寶貝似的全藏進了缸裏。
肉香四溢,我爹和小叔坐在桌前大快朵頤。
小嬸與小雙喜端着碗坐在門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肉直吞口水。
我娘攥住我的手,淚無聲地往下淌。
「娘對不住你,是娘沒用……」
她也以爲嫁給謝遲是我奶的主意,可縱使她知道謝遲並非良配,她也無能爲力。
而我又如何不知她在想什麼,眼眶紅了又紅,又堪堪忍住。
只抬起袖子替她擦淚:「謝遲他,人不壞的。」
「當年他也曾,救了您一命。」
娘愣了愣神,剛想說什麼,我已被我奶蓋上紅布推了出去。
頭上的紅布輕晃,一頂小轎立在身前。
我怔愣片刻後,心下升起一絲暖意。
往常村裏嫁人,多是坐板車或驢車,沒想到他竟僱了頂轎子。
我與他,其實不必做到如此。
我奶冷哼一聲:「倒是會疼人!」
小轎輕抬,外頭一聲高喊:「時辰到咯!」
「逢春!」
轎簾被掀開一條縫,娘衝過來往我手裏塞了個帕子。
我喉頭一哽:「娘……」
嗩吶聲起,直將我的哭聲瞬間淹沒。
帕子裏包着一根粗糙的木簪,這是她能給我最好的東西。
我奶專橫,守着家中的錢袋子。
我爹好喫懶做,又好酒,整日醉醺醺地去下地,又醉醺醺地空手而歸,地裏的莊稼都荒了。
我小叔濫賭,把嬸孃的嫁妝全都輸了,整日遊手好閒又怕喫虧,學着我爹,晨間出去晃到天黑纔回來。
我孃的體己也早已被扒光。
從我記事起,她便在沒日沒夜地做豆腐。
院裏的石磨從未停歇,手上的皮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生了幾層厚厚的繭。
磨好了豆子又要打漿過濾,過濾完,又要生火煮漿點滷。
幾大鍋的豆漿全靠着她和嬸孃兩人忙活。
豆腐成型要搬重物,嬸孃有孕,我娘不忍她大着肚子乾重活,只讓她去歇着。
可我奶哪裏能容嬸孃歇着,又叫她洗衣做飯,大着肚子伺候我爹和我叔喫喝。
我奶說:「男人才是家中的頂樑柱!」
待他們喫完,我們才能喫些殘羹冷炙。
我從六歲起,就跟着她們幹活。
我心疼我娘,我只覺得我多幹些,她就能少幹些。
娘又心疼我,也拼命地幹活,想爲我多扛下些。
我奶本嫌棄我多喫了口飯,後來看我小小年紀什麼活都能幹。
便也樂呵呵地說着:「這便是女子的天性,你看逢春丫頭,一出生就會幹活,連教都不用教。」
可哪有女子天性如此,我心疼娘,娘憐惜我。
她依附於「家」,依附於我爹,而我依附於她,被教導,被約束,被馴服。
做這些不過是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的不得已。
十四歲那年,我奶說要將我多留幾年,我卻鬆了口氣。
孟大娘同我奶一樣強勢,孟大爺跟我爹一個德行,孟雲的哥哥倒是老實,可嫂子卻是個極其精打細算的,而孟雲,他是個好人,可我對他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留在家中又或是嫁到孟家,於我有什麼不同呢。
爲人子女,伺候公婆,爲人婦,伺候夫君,爲人母,照料孩子,操持家務。
這樣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我太怕了。
如果可以,誰又不想嫁給一個好郎君呢?
眸中的淚越發氾濫,瞬間模糊了視線。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簾外伸進來,偌大的掌心放着一方布帕。
那嗓音又輕又低,帶着幾分乾澀。
「擦擦吧。」
-3-
嫁給謝遲,是我耍賴得來的。
十四歲以前,我懵懂無知,渾渾噩噩,只覺得婚姻大事該聽從父母之命,他們要我嫁誰我就嫁誰。
後來我大了,我看着我娘,我嬸孃,看着村裏一個個毫無二致的女人,我害怕了,我害怕成爲她們,又不得不成爲她們。
這四年間,我默默相看着村裏的男人,張家的兒子,吳家的孫子,哪怕是村長家那位讀過些書的童生,家中女人無不是日出而作,雞未鳴已起,無不是任勞任怨,侍奉公婆,逆來順受。
直到我路過謝家門口。
看到院子裏的地板板正正跟豆腐塊似的,種的菜又大又綠,我愣了好一會兒,要知道我家有六口人,田地早荒了。
家裏家外也全靠我娘和嬸孃收拾,他一個大男人,還帶着個女兒,院子裏卻乾乾淨淨。
我這才把目光放到謝遲身上。
我日日去看他,看他在院裏砍柴挑水翻地,忙上忙下的,一刻都不閒。
看着看着,便動了心思。
說起來驚世駭俗,他是遠近聞名的煞星,又是個鰥夫,別說尋常姑娘,就是村裏的寡婦也看不上他,再來按輩分,我得喚他一聲叔。
可我偏瞧上了他,我並不在意什麼煞星不煞星的,我只知道他曾出手救了我娘,他當是個好人,而且村裏人向來這樣,這隻狗叫了,其他的狗也跟着叫,黑的都叫他們說成白的。
他是個勤快人,不像我爹和小叔好喫懶做,往後日子應當不算難過。
他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若嫁給他,我不必侍奉公婆,不必看哥嫂眼色,左右只對着他一人,還有個小的,照顧她也不難,嬸孃的女兒雙喜不也是我幫着帶大的。
再來他對女兒珍珠,我看是真疼惜,一個大男人整日揹着丫頭上上下下,若是換成我爹,只怕早將我丟了。
於是,就在我奶打算把我嫁出去的前幾日,我敲響了謝家的大門。
彼時他正手忙腳亂地抱着哭鬧不已的珍珠哄她喫藥。
我走進去,接過碗。
用常哄雙喜的小把戲哄得珍珠乖乖喫了藥。
待她沉沉入睡,我鼓足勇氣對他說。
「謝遲叔,你要媳婦不要?」
他先是呆愣,而後漲紅了臉,再然後竟要趕我出去。
「你……你簡直胡鬧!」
可我既開了口,便也沒臉沒皮了。
「娶了我,媳婦,孩子,熱炕頭你就都有了!」
「我什麼都能幹,我從小就給我家幹活了!」
「你別看我小,該有的我都有!」
「謝遲叔,你可真狠心,自己孤家寡人就算了,可憐珍珠……」
「……」
他無動於衷,趕不走我便整日黑着臉任由我跟着。
孟家來提親的前日,我躲在河邊從天明哭到天黑。
回家時,正巧碰上他揹着珍珠。
他眉頭緊蹙,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紅着眼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哭哭啼啼地走了。
誰知,隔天孟家來提親,他竟也來了。
他帶着比孟家還多很多的聘禮來娶了我。
而我雖未嫁得什麼如意郎君。
如今卻也算如願了。
-3-
謝家比我家更冷清。
蓋頭掀開,屋中只有黑臉站着的謝遲,還有他四歲的女兒珍珠。
屋裏倒是喜慶,桌上一對紅燭,窗上喜字成雙成對,牀頭還掛着一對同心結。
我吸了吸鼻子,他爲我做得良多,既已嫁爲人婦,我自是知道該幹什麼的。
我望着謝遲:「夫君,咱是等珍珠睡了再洞房嗎?」
謝遲瞪大眼,黑臉倏地紅了,磕磕絆絆愣是沒說一句話。
珍珠則一臉兇兇地盯着我。
「不睡!你休想欺負我爹爹!」
「珍珠,珍珠要守在這裏看你們洞……唔!」
謝遲大手飛快地捂住她的嘴,不自在道。
「今夜你睡裏屋,我……我帶着珍珠睡外屋!」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抱着珍珠倉皇跑了出去。
我茫然了片刻,回過神來不由失了笑,心下卻漸鬆了下來。
這裏很靜,不像我家,一會兒是我爹醉酒的吵鬧聲,一會兒是我奶的呵斥聲,一會兒是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靠在牀邊,沒一會兒便有了睏意。
可我又向來睡得輕,沒睡多久,便聽到屋外好像有動靜。
原來他白日從來不見蹤影,是因夜裏要進山打獵。
我看着他熟練地背起珍珠,指尖迅速地打着繩結。
臉上有些訕訕:「夫君……我可以看着珍珠的。」
他指尖一僵,顯然是這纔想起家中已多了一個Ţû⁽我。
我忙又說道:「夜還深,山上寒氣重,珍珠身子本就弱,把她留在家中,你放心,我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他默了一瞬,便解開了繩子。
我接過珍珠,又將他叫住。
「夫君,夫君,你……你幾時回來?」
他身形一怔,驀然紅了耳根。
「快的話,巳時。」
「還有,你叫我阿遲就成。」
我彎了彎眼角:「成,阿遲,那我和珍珠等你中午回來喫飯。」
他有些訝異地側頭看我:「等我……喫飯?」
我又點了點頭:「對啊,還是你喜歡喫什麼我給你做?」
他怔了怔,神色變得古怪起來。
「不,不必了。」
說完也不等我應,似逃離般地跑了出去。
我撇了撇嘴,真是個怪人。
珍珠這小丫頭睡覺並不老實,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又咳嗽又睡不安穩。
我捏了捏她的小臉蛋,許是身子弱,皮膚也比旁人白了幾分。
想着往日關於他們的傳聞,對這對父女又多了幾分憐惜。
聽聞珍珠她娘生下她時難產死了,謝遲又當爹又當娘,鄰里又不待見他,沒人搭把手,連夜裏進山都要揹着孩子。
他這樣難,家裏還井井有條的,實屬不易。
而沒孃的孩子總是可憐的,我不由又把她抱緊了些。
後半夜,她窩在我懷裏倒是睡得很安穩。
隔天醒來,她卻神色古怪地盯着我。
見我醒了,她便立刻擺出一副防備姿態。
穿衣時,與我僵持了許久,才不情不願地肯讓我碰她。
我皺着眉看着她身上灰不溜秋的小衣裳,尋了根紅繩給她打了兩根可愛的辮子,才滿意地點點頭:「總算看着可愛了些。」
她看着鏡子裏自己,眼神閃了閃:「難看。」
我摸了摸她的頭:「珍珠呀,好看着呢!」
她抿了抿脣,倒也沒再說話了。
我彎了彎脣,看出她心裏分明是歡喜的。
要說珍珠的脾氣當真是與謝遲如出一轍。
古怪,陰沉,還有些……彆扭。
-4-
謝遲將家裏收拾得乾淨得很。
我圍着家裏轉了一圈,哪裏都插不上手。
往常這時候我家中忙得不停歇,如今一閒下來,倒不自在了。
又找了找,終於找到幾件沒洗乾淨的衣服。
原是想幫着做些什麼,可帶着珍珠出去卻闖了大禍。
珍珠從未曾白日出來過。
大大的眼睛,看什麼都稀奇,河邊的石子都玩得不亦樂乎。
我邊洗衣服邊遠遠瞧着。
沒一會兒,村裏的幾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小娃娃也來了。
幾個娃娃初時玩得好,珍珠好不容易露出些笑臉。
可再抬頭時,幾個孩子竟衝珍珠身上扔泥巴。
「小煞星!小煞星!打她!」
我忙跑過去,眼見着一個孩子竟撿起石頭朝她砸去。
我慌了神,拼了命地撲在她身前。
尖銳的石頭子不偏不倚地正中我的額角,砸出個血窟窿。
血順着臉頰蔓延,許是我的模樣很嚇人。
不等我呵斥,幾個孩子嚇得四處逃竄開了。
我緊張地上上下下看着珍珠:「珍珠,快告訴姨,可有哪裏疼?」
她臉色蒼白,身上全是泥巴,髮髻也散了,只呆呆地看着我。
突然「哇」地哭了出來:「爹爹……」
我回頭,謝遲從遠處氣喘吁吁地趕來。
他一把抱起哭得險些背過氣的珍珠,眼裏滿是怒火。
「誰叫你帶她出來的!」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駭人的模樣,無措地跟他解釋。
「謝遲,我……」
我心裏愧疚得很,走前答應得好好的,幫他照顧珍珠,卻把孩子嚇成這個樣子,我想要解釋。
他卻打斷我,臉色更陰沉了些。
「我們同你不一樣!我們!」
他一時氣結,又努力壓抑着怒氣。
「總之,我不該信你!不該將珍珠交給你,更不該幫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要摸珍珠的手懸在空中。
他說完便抱着珍珠要走,卻在看到身後的孟雲時止住了腳。
謝遲冷冷地盯着孟雲,又瞥了我一眼。
終是什麼都沒說,徑直離去。
孟雲緊張地看着我:「逢春!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是他對不對?是他傷了你?」
見我神思恍惚,又試探地問道:「方纔他說幫你,是幫你什麼?」
我哪裏聽得進他講話,咬了咬牙撿了根棍子,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沒一會兒,拎着幾個小孩丟在了謝遲和珍珠面前。
「道歉!」
幾個孩子許是被我這副模樣給嚇到了,哆哆嗦嗦地走到珍珠面前。
「對……對不起……」
謝遲依舊板着臉,臉上的怒火消了許多。
珍珠紅着眼眶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溢了出來。
我正要上前,門外卻來了好些人。
他們吵吵嚷嚷:「逢春!你把我們家富貴帶到這個煞星這兒來幹什麼!」
「就是!讓我們家鐵柱沾了晦氣怎麼辦!」
「他們可是索人命的鬼差!你是想害我們吶!」
謝遲眉頭一蹙,瞬間冷了臉色,大手捂住珍珠的耳朵,轉身就要避開他們。
我冷哼一聲,摔了手裏的棍子,往地上一躺打起滾來。
「哎喲喂!天殺的,你們這幾個崽子纔是索人命的小閻王吶!」
「大夥看看!我這頭上的血窟窿可都是他們砸的!」
「我身上的血都要流盡了!你們賠錢!今日不賠錢就別走了!」
他們幾人面面相覷,又看自家的孩子個個心虛地站在那兒。
打着馬虎眼就要溜走。
我見狀,嚎得更大聲:「我真是慘啊,你們可別走!賠我藥錢!黑心的啊!」
頃刻,院子裏的人走得乾乾淨淨。
回頭時,見謝遲和珍珠一臉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一笑:「這都是跟我奶學的。」
要說我奶此人,吵架從未輸過,憑的就是一套撒潑打滾哭喪,我跟在她身邊多年,也學了個三分,這招叫先發制人。
-5-
正要起身,腦袋卻一陣眩暈,身子不自覺往後倒。
腰間卻伸出一隻手,穩穩地將我接住。
看着那人,我齜着牙:「阿遲,別生氣啦。」
謝遲抿着脣,看着我神色複雜,終是嘆了一口氣。
一手抱着珍珠,一手扶着我進了屋。
我躺在牀上,珍珠就這麼看着我,眼眶又紅了一圈。
「擦藥,爹爹給姨姨擦藥。」
謝遲細細爲我上藥,他的動作極輕,可我還是忍不住疼得齜牙咧嘴。
而我每疼一下,一旁珍珠眼眶裏的淚便也多蓄了幾分。
我瞧着她這模樣,強忍着疼,笑道:「你別哭,我不疼的,你看,這傷口都結痂了,很快就好了。」
謝遲看着我這模樣,眸裏漸漸暗沉。
忽地冒出一句:「方纔話重了些,對不住。」
我渾不在意,閉着眼擺擺手:「沒事兒,你也是着急珍珠。」
夜裏,珍珠直接爬上了我的牀,鬧着要跟我睡,謝遲依舊睡外屋。
半夜他出門時,我起來送他,我想讓他放心。
「你信我,往後我肯定會護着珍珠。」
「家裏的活我肯定幹得好好的,再不用你操心。」
他卻幽幽地望着我。
「家中活我能幹。」
「今日我說錯了,娶你並非只是幫你,我亦有我的私心。」
「我……我和珍珠與旁人不一樣,我們被人唾棄,沒人能容得下我們。」
我擰了擰眉:「人和人有什麼不一樣,我瞧着你和珍珠可比他們都好。」
他眸光一頓,聲音依舊沉沉。
「從小到大我將她護得嚴嚴實實,從未讓她聽到那些污言,她從前不知這些,不懂這些,往後也不必懂,咱們……咱們以後便避着村裏人……」
我從來覺得謝遲性子冷僻,今日話多了起來,倒叫我眉頭皺得更緊了。
「避着他們?一輩子就這樣躲着?」
「那可不成,你不爲自己,也要爲珍珠,難道要叫珍珠一輩子都躲在這院子裏?」
他垂下眸,有些譏諷地勾了勾脣。
「我可是天煞孤星,誰靠近我都會不得善終,他們都怕……」
「我活着就好了。」
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你說什麼?」
我笑了笑:「謝遲,我和珍珠都好好地活着就好啦。」
「那些流言就會像風一樣,自己消散。」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似錯愕又似驚詫,又張了張嘴,可到底什麼話都沒再說。
我想我那夜的話當是起了作用的。
謝遲依舊晝伏夜出,卻不再阻攔我帶着珍珠出門。
珍珠變得很聽我的話,她呀,是個心軟的丫頭。
那天早晨,還看着我的頭偷偷抹眼淚。
而我有了上次的教訓,我把珍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寸步不敢離。
村裏人避我們如瘟疫,唯有我娘心疼我。
可不過上前同我說了幾句話,便又被我奶叫走。
「你離她們遠些,要是沾了晦氣回去傳給我們可怎麼好!」
明面上不成,我娘便暗地裏偷偷來瞧我們。
嬸孃先也是瞧着,後來耐不住小雙喜愛黏着我,便也同我們走得近些了。
珍珠有了玩伴,臉上的笑多了起來,每天在日頭下曬着,身子也好了許多。
整日回來對着謝遲跟個話癆似的。
謝遲嘴上沒說什麼,可人也肉眼可見地輕快了許多。
那日,他往我手心塞了個錢袋。
「這是我存的,交給你。」
錢並不多,他賺錢不易,每夜進山打的野貨不算多,還賣不出價。
村裏一聽是從他手裏打來的,便都說不要,這麼些好東西,唯有賤賣了。
那日提親,他買來那麼些好東西,想一想又心痛又覺得他ƭũ̂ₗ太老實。
我出嫁時,除了一件嫁衣,還有娘給我的木簪,我奶可是一個銅板都沒給我。
我收下錢,一部分小心收好,一部分拿去買了些布料。
把珍珠那幾件灰不溜秋的衣裳全丟了,給她做了好幾件粉色紅色俏皮的裙衫。
珍珠的模樣像謝遲,其實是生得極漂亮的,換上新衣裳簡直跟年畫上的娃娃似的。
謝遲看着珍珠,眼裏終於有了幾分笑意。
我又取出一件藍褂子,放到謝遲手中。
「這個給你。」
他喉結一動:「怎麼不給自己也做件。」
我笑了笑:「我衣裳多着呢!」
他沒說話,只是每夜進山的時辰更早,回來得也更晚了。
每日賣了錢,就全數交給我。
可我看着手裏的錢,心裏可是真憋屈。
那麼些野兔子,野雁,還有什麼大野豬,咋只換來這麼幾個銅板!
-6-
我們村多是種地爲生,這肉貴,野貨更貴。
謝遲同我說,他打的野貨向來都是賣給城裏的販子。
那販子每隔三日便來收一次貨,他知曉謝遲的名聲,給的價很低。
我又問謝遲:「你咋不自己去賣?」
他皺了皺眉:「城裏一來一去也要一天,從前我要顧着珍珠,其實……也曾去過。」
「只是咱們村也有人會去城裏,那次被人認出來了,鬧了好大的動靜,也ŧṻ₋沒賣出什麼錢,後來,就乾脆賣給那販子了。」
我想了想,只說叫他每日給我留下幾隻兔子或是些肉都成。
他以爲我是想喫,便沒多問,按我說的每日給我留下了些。
我帶着野貨去了村裏的集市,學着村裏人的模樣,將那些個野貨鋪在攤前。
別說,還真有人問。
這段日子我日日帶着珍珠在村裏晃,村裏一開始都是遠遠地望着。
可後來日子久了,便也習慣了。
再來,珍珠生得討喜,他們也並不似從前那樣抗拒。
可問着問着,一聽我們是謝家的,便又個個生了退意。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
我也並不氣餒,再去時,帶着口鍋,又把價錢調低了些。
到集市時,將鍋往火上一架,將那野貨爆炒,肉香味一下子飄了幾里。
人呀,是越圍越多。
我利落地抄起一盤子肉,笑道:「大夥來嘗一嘗!」
「先嚐再買!咱這肉啊,可是昨夜剛出的野貨!」
「這個價啊,您只在我這兒能買到,城裏同樣的貨,可要比我貴上三倍呢!」
這免費的東西怎會沒人要?
一盤子肉一下一搶而空,當然其中有許多是來佔便宜的。
卻也不乏識貨的,我這價錢,肉這品相,怎麼買都是佔了大便宜。
不過幾個時辰,謝遲給我留的幾塊肉就賣完了。
我算了算,足足賣了一百文錢!
高興地買了三支糖葫蘆,珍珠一支,我一支,還有一支留給謝遲。
謝遲滿頭大汗回來時,珍珠和我正喜滋滋地喫糖葫蘆。
我將糖葫蘆遞給他,他愣了一瞬,又把糖葫蘆推了回去。
「我不愛喫這個,留給你和珍珠喫。」
又順手把今日賣的錢交到我手裏。
我挑眉一笑,傲嬌地把那重重的錢袋子放在他面前。
他驚得瞪大了眼:「怎的……怎的這麼多……」
我樂呵呵地看着他:「我賣的!」
「往後呀,你給我多留些好肉,我再拿去賣,比賣給那黑心販子多掙不少哩!」
「等掙了錢,咱這家裏的東西也能添一添。」
「還有那黑心販子,得去跟他提提價,咱們兩頭賣,也能多條路子。」
我自顧自地說着,卻沒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早不似從前。
「還有,珍珠的鞋子舊了,對,你的也是,你總是往山裏跑,鞋也得好一點纔行……」
「也給你置一雙。」
他看着我,脣角勾起一抹淺笑。
「還有衣裳,首飾,你喜歡的都買。」
我蒙了下,猛地抬眸看他,心口沒由來地顫了一下。
當初嫁給謝遲,是看中他是個勤快人,只想着自己往後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卻沒想到他同我以往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
他把家中分分釐釐全都交給我。
我心疼他,不捨得給自己做衣裳。
他又叫我別光把錢花在他們身上,看中什麼買就成,錢還能掙。
他尊我重我,與我有商有量。
沒有什麼男尊女卑,一家人在一張桌子上喫飯。
家中的活,我幹一些,他幹一些。
我忽然想,夫妻之間本就該這樣。
這樣的日子纔是對的。
-7-
那黑心販子在我的不依不饒下總算提了價。
不是我自誇,謝遲打的野貨,又多又好,這麼多年倒叫他佔便宜了。
而我帶着珍珠在集市上賣,夜裏摸着越來越鼓的荷包,心裏是真踏實。
最重要的是,謝遲和珍珠也有個正常人的模樣了。
珍珠每日被我帶着出攤,有時貨多了,我也會守到傍晚。
每逢這時,謝遲便在門口早早地等着我們。
他依然不敢出現在人羣中,他或許是擔心,或許是不習慣。
但這也無妨,凡事哪有一蹴而就的。
可我萬沒想到,他會因一件事而徹底改變。
這天,我收完攤時天已黑了。
在我牽着珍珠回家的路上,卻碰到了孟雲。
他喝得醉醺醺的,直衝着我撲來。
「逢春,逢春,我好想你,你爲什麼不嫁我……」
我躲開了他,手腕卻被他緊緊地拽住。
我擰緊了眉:「孟雲,你放開。」
他搖搖晃晃地往我手裏塞了個錢袋子。
「逢春,我拿銀子來了……」
「你奶想要多少穀子,多少豬肉,我全都去買來!」
「我知道,你是怪我爹孃只拿了三袋穀子,讓你受委屈是我不對,可我們分明那樣好,現在我拿錢來了,咱們去買,你家想要什麼,我都去買,你同我成親好不好?」
我丟了那錢袋子,想要撇開他的手,可怎麼也掙扎不掉。
珍珠是個護短的,小手也用力地扯着孟雲的袖子。
「她可是我娘!你放開我娘!」
孟雲不耐煩地甩開她,小小的人兒一下子就被他推倒在地。
「珍珠!」
我想要上前,卻被孟雲猛地拖着拽着,往河邊扯去。
「爲什麼?你告訴我爲什麼!」
「從小到大陪在你身邊的人分明是我!最關心你的也是我!我怕你受委屈,我費盡心思討好你家,我幫你家幹活,我給你家送喫送喝!」
「我爲你做這些的時候,那煞星又在何處?憑什麼他就這樣把你搶走!我等了你四年!逢春,四年!你卻棄了我!」
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股冷意。
「孟雲,從沒有人搶走我,而我也並不屬於你。」
他腳步一滯,聲音有些發緊。
「你……你說什麼……」
我指尖緊了緊,用力掙開了他的手。
「我說過我不嫁你,幼時說過,長大說過。」
「哪怕在四年裏我也說過無數次,你分明聽見了,不是嗎?」
七八Ṭṻ⁺歲時,在我埋頭幹活的時候,孟雲就圍在我身邊打混。
孟大娘打趣:「這逢春可真能幹,這麼小就能給你家裏幹活呢。模樣也生得好,往後給我們家孟雲做媳婦可好?」
我奶瞧着孟家還算殷實,便也跟着應和。
唯有我瞪着孟雲:「我不嫁你!」
再大些了,孟雲便經常出入我家,他會討好我奶,送菜送米。
會討好我爹,送酒給他喝。
甚至偶爾也會幫我家做些活,我奶他們得了便宜自然歡喜他,直說要把我嫁給他。
我還是瞪着他:「孟雲,我不嫁你!」
他們卻嬉笑着繼續調侃我,以爲我是面子薄害臊。
十四歲那年,我本該出嫁的。
我奶卻捨不得,她倒不是捨不得我。
而是捨不得養了我這麼多年沒給家裏幹幾年活,就要送到別人家去。
她一拖再拖,我沒急,孟家卻急了。
我奶本要妥協,是我同孟雲說:「孟雲,我不嫁你,你相看別家姑娘去。」
這些年,我分明明確地,說過無數次,我不會嫁他。
-8-
孟雲身形晃了晃:「你是說過,可那不過是……」
我冷冷地打斷他:「那不是玩笑話,是你們誰也沒把我的話當真,誰也沒來問一問我願不願意,可我分明告訴過你孟雲,我不嫁你,我不嫁你孟家!」
「是你一味地去討好我爹,我奶,可你做這些改變了什麼嗎?」
「我爹並沒有因你送酒給他喝,就對我和我娘好些,我和我娘也並沒有因你送菜送米,就能多喫一口飯菜!」
「你做這些是因爲你覺得討好了他們,他們就會把我嫁給你,你說你怕我受委屈,可你真的看到我從小到大受的委屈了嗎?」
「我從六歲起就在家裏幹活,十四歲又要嫁到你家過同樣的日子,我不願意!」
孟雲眸中陡然升起了怒火:「藉口!都是藉口!哪個女子不是如此?你嫁給謝遲不也是做這些?」
「還有,上次他說幫你什麼?」
他猛地撩起我的衣袖,手臂赫然一點紅砂。
眸中閃過幾分欣喜,似瘋癲般:「你沒讓他碰你對不對?」
「我就知你心中是有我的!逢春,我心裏亦只有你!」
我看着他眸底逐漸瘋狂,不禁嚇得倒退了兩步。
「孟雲,我已嫁作人婦!」
他卻笑得病態:「嫁人又如何?逢春,等你成了我的人,我一定娶你!」
身子被桎梏得死死的,粗重而又噁心的喘息聲在我耳邊流連。
我咬緊牙關,趁着空隙膝蓋往上一弓起,他喫痛地倒在一邊。
再抬眼時,孟雲眸底充血:「逢春,你可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他正要再次欺身向前,身子卻被踹得飛到了河邊。
謝遲站在黑暗裏,周身陰鬱,模樣駭人,臉上是極重的戾氣。
我卻鬆了一口氣。
他陰鷙地盯着孟雲,當胸又是一腳,孟雲哀號着吐出幾口血,冷不防又被他掐住了脖子,力道收緊再收緊,孟雲瞪大了眼,快要窒息。
「再辱我妻,我必殺了你。」
忽地手一鬆,孟雲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小珍珠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腳將他又踢到水中。
「再辱我娘,我也殺了你!」
身子一輕,落入溫暖又厚實的懷抱,謝遲垂眸看我,眼裏滿是自責與疼惜。
我示意他將我放下,搖搖晃晃地又上前朝孟雲踹了一腳。
才冒出水的頭又被踹了進去,我呸了一聲。
「腌臢東西!」
那夜,孟雲頂着鼻青臉腫的臉回家,孟家知曉來龍去脈後,一聲都不敢吭。
三天後,便迅速爲他娶了妻。
而謝遲,破天荒地在白天邁出了家門。
再不顧旁人眼色,不管什麼風言風語。
不論早晚,風雨不停歇地,接送我出攤。
我望着他:「那孟雲已成親了,往後你也不必這樣的。」
他收東西的手頓了頓:「我不放心。」
我心中一暖,又有些猶豫。
「可你……那些人……」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現在再看,其實也不算什麼……」
再看向我時,眼眸清亮。
「那些罵聲與你,與珍珠相比,無足輕重。」
我喃喃:「無足輕重。」
待聽明白他的話,我的臉頰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
心口有什麼跳動着,似欣喜,似雀躍。
他艱難地邁出了那一步,是爲我,爲我們。
-9-
人是很奇怪的。
平日裏避之不及的人,日日在眼前晃悠。
初始,人人都不喜,後來呢,大家好像都習慣了,再後來,又好像接納他了。
謝遲話不多,但幹活卻是實打實。
他送我出攤,會順手幫王太奶扛起重重的大白菜去集市裏。
他接我收攤,見着哪家婦人使不上勁搭攤子,就默默過去幫忙搭。
集市裏一晃眼的全是女人,唯有他一個男人。
時間久了,那些嬸子們卻羨慕起我來,說起自家男人吶,那可糟心了。
而說起謝遲,可沒有男人像他這樣,這般疼惜自己的妻。
我笑着同她們閒話:「你們不知道,我夫君是個可憐的。」
「公婆是得了病早逝,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學別人進山打獵,纔將將養活自己。」
「珍珠她娘呢,是個苦命人,嫁給他時在孃家受了好些罪,身子底子不好,生珍珠後沒多久也沒撐下去,他是又當爹又當娘,咱們村哪個男人能像他這樣?」
我說得動人,只叫那些七大姨八大嬸們聽得流了淚。
我又說:「什麼剋星,我逢春不是活得好好的?都是人瞎傳的!」
衆人附和道:「對,他可是個好心的。」
說這話時,謝遲正靠着遠處的樹下坐着。
我傲嬌地朝他挑眉,四目相對,他眸光倏地柔和。
漸漸地,大家好像都忘了。
只記得謝遲是謝家那個打獵的,逢春的夫君,是個幹活實誠的勤快人……
他女兒珍珠生得粉妝玉琢,小嘴叭叭的,又能說又甜得很。
傳聞吶,真的消散了。
我們的日子也越過越好,存了好些錢,不愁喫穿。
當然我奶和我爹自然眼紅,見我日子好了,便總在謝家門口打轉。
好在他們心中懼怕謝遲,每次都被他打發走了。
我心疼我娘,有時候也會偷偷叫她與嬸孃來我們這兒喫口葷。
當然這自然要避着我奶和我爹他們的。
我想,就這樣也不錯。
可偏偏,那天,鄰攤的張嬸子跑來樂呵呵地恭喜我。
「逢春吶!恭喜你喲,你就快要有弟弟了,你娘她又有了!」
我一下子恍了神,這哪裏是什麼好事,這是天大的壞事。
半夜,我拿着娘給我的木簪怔怔發呆。
謝遲看着我,輕輕握住我的手。
「這次,會沒事的,咱有錢的,請最好的大夫都成。」
我鼻尖一酸,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十二歲那年,我娘也曾有孕,那年她險些死了。
她的身子並不好,常年勞作,就連懷孕也不曾停歇。
一生下我,我奶嫌棄我是個女嬰,便立刻讓她下牀幹活。
月子裏,她揹着我在河裏洗衣服,揹着我磨豆子,揹着我做豆腐,她的身子早已經不起折騰。
我八歲那年,她小產一次,十二歲那年,她又有孕。
爲能讓我娘爲李家生個兒子,我奶從廟裏求來符水讓她喝,說這是生男的祕方。
笑話,連飯都不給喫飽,喝紙灰水竟能生兒子。
可那麼瘦弱的人,怎麼經得住這樣的折騰,怎麼可能生得下孩子。
她依舊忙上忙下,依舊在石磨前打轉。
轉着轉着地上生了血,那夜,我眼睜睜地看着穩婆從屋子裏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最後,抱着一個死嬰。
見那死嬰是個女孩,我奶和我爹臉色變了又變,連大夫都不肯請。
我跪在地上求他們:「爹,奶,求你們,請大夫……救救娘!」
我爹卻甩開我的手:「兒子都沒給我生一個!還要花我的銀子!」
我奶呸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眼見着我娘要不行了,Ṫű̂ₕ我跑了出去,我四處求人,可沒人幫我。
我一路哭一路跑,看着一個高大的黑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求你,幫我去請個大夫!我娘她……她流了好多血。」
「求你,幫幫我……」
那人便是謝遲,若不是他請來大夫。
我娘只怕當年就死了。
-10-
我還是回了李家。
還沒走近,院外就飄着豆腐香。
我指尖攥緊,再走近些,果然在石磨前看到了我孃的身影。
一瞬間氣血上湧,我猛地衝上前,推翻了石磨,推翻了從小就恨之入骨的東西。
「爲什麼!爲什麼還要爲他生孩子!」
娘紅着眼眶:「逢春……我……你不知道……」
「若是我沒爲李家生個兒子,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娘……」
我氣得眼淚直落:「什麼兒子!誰又會指着你脊樑骨戳!」
「你不要命了嗎!你不要我了嗎!你爲什麼不爲你自己想想!」
我奶和我爹聽到動靜跑了出來,見院裏石磨倒了,氣得直咬牙。
「你這死丫頭,跑回來發什麼瘋!」
我恨恨地瞪着我爹:「你根本不配有孩子。」
我爹鬍子一吹,揚起手就要打我。
「死丫頭!翅膀硬了!」
那巴掌被一隻大手捏住:「我看誰敢!」
我看着身前那高大的身影,一下子有了底氣,可淚卻再也止不住。
謝遲凌厲地盯着我爹,將我牢牢護住。
看着周身冷冽的謝遲,我爹到底生了懼意,只哆哆嗦嗦道:「你反了你,我可是你岳丈!」
謝遲渾不在意:「那又如何。」
我抿了抿脣,哽咽着問我娘。
「娘……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現在……我能護着你。」
「休想!她懷着我李家的種,還想去哪?」
我奶雙手一抬,橫在我娘身前。
我娘擦了擦淚,強撐着笑看着我和謝遲。
「逢春吶,娘沒事,這胎懷得穩着呢。」
「謝遲,你快帶逢春回去。」
「再別來了。」
她從來都是這樣,叫我不要做,不要幫她,不要來。
可她不知道,我從來不是願意做這些。
而是不得不。
我同兒時一樣,我心疼她,掛念她,怕她死。
我依舊去幫她,不僅我,還有謝遲,我們包攬了李家的活。
我奶和我爹很是得意。
我娘說:「逢春,你走,走遠些。」
我冷笑:「你看,他們什麼都知道,拿捏着你,讓我,讓我的夫君,乃至我往後的孩子,都要被他們的無恥所掌控。」
「生下弟弟又如何,他會是下一個爹,下一個小叔!」
「生下妹妹呢?幼年時的我,現在的你,遭遇的還不夠嗎?」
「往後只會循環往復,無窮無盡!」
「所有的所有,皆是因你的軟弱!皆因你不肯走出這泥坑!」
「所以,我恨你!你不可憐自己,也不可憐我!偏要可憐他們!」
不到一個月,我娘小產了。
如同那夜,鮮血如注。
我依舊跪在地上,求我爹和我奶給我娘請大夫。
他們依舊是那副模樣,看我孃的眼裏滿是晦氣。
「你可真是沒用!」
「你這是要我李家絕後啊!」
我拽住我爹的衣襬:「爹,娘是你的妻啊,你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我爹甩開我的手。
「這娘們連兒子都沒給我生一個,養她這麼多年,白喫那麼多飯,現在還要我出錢給她看病?哼!沒將她休了是我仁義!」
「那你便……休了我。」
我娘微合着眼,臉上滿是絕望。
我忙瞪着我爹:「不成!縱使我娘死也是李家的人!你要爲我娘尋一個好墳,爲她風風光光下葬!」
「臭丫頭!你當我傻?」
「老子憑什麼爲她辦後事?連個兒子都沒爲我生,還想入我李家的墳!」
我娘氣若游絲:「李興……你休了我!」
「哼!休就休,你以爲我不敢?這可是你自己求的!」
「往後你成了孤魂野鬼可別怪我!」
我忙擦乾淚,拿出紙筆:「那就寫休書!」
我爹和我奶瞪大了眼:「啥?」
我盯着他們:「寫了休書,我孃的後事都由我擔着。」
「不休也成,但我娘必須Ţũ⁺風風光光大葬,要是不這麼辦,我就去告訴村裏人你們做的齷齪事!」
他倆看着我娘氣息奄奄的模樣,又看了滿牀的血。
到底覺得休掉我娘是個便宜買賣,毫不猶豫地寫下休書。
我攥緊休書,強忍着淚朝外頭喊着:「阿遲,咱接我娘回家。」
-11-
我娘沒死。
她這胎我們早早尋大夫看了。
大夫說,這胎根本保不住,將養着月份大了,只怕會一屍兩命。
知道此事,她卻仍不肯離開我爹。
我狠下心說的那些話,讓她動搖了,可她卻還是放不下肚中的孩子。
直到孩子保不住了,我趕去時,偷偷往她嘴裏塞了一粒藥。
這藥是我向那大夫求的,大夫說,關鍵時刻至少能保住她的命。
而她在瀕死時聽到我爹和我奶說的話,才徹底死心。
那夜,謝遲早尋了大夫在家中候着。
可時間拖得太久,大夫說雖止了血,能不能好還要看她自己。
她昏昏沉沉,嘴裏卻呢喃着。
「逢春,對不起……別恨娘……」
我緊握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娘,我從沒恨過你……我只是心疼你。」
從小到大,她爲我付出良多。
那豆腐石磨,她從不准我碰。
我洗衣,她便從我手中奪過衣服。
我撿柴,她便去山裏砍了好些柴揹回來。
我做飯,她摸着還沒竈臺高的我,讓我坐在一旁烤火。
她看着孟雲對我好,便也心生滿意,她叫我別學她,要尋個會疼人的。
我是恨,恨我爹,不管不顧,視她爲草芥。
我恨我奶,仗着輩分,和男人一起欺辱女人。
她說她也是這般過來的,可她怎不明白女人的苦楚。
我娘到底活下來了。
她在謝家將養着身子,並未出去。
是以,我奶和我爹並不知她沒死。
他們見着沒動靜,爲混個好名聲,倒先往我們身上潑了污水。
「逢春她娘死了!都是謝遲那煞星剋死的!」
「前幾夜去了他謝家,就被剋死了!一屍兩命吶!」
被遺忘的流言瞬間又被人想起,他們對我們羣起而攻之。
我們一出門就遭人拿着木棍驅趕。
謝家門口全被丟滿了白菜幫子。
以我爹和我奶爲首,村裏人站在門口將我和謝遲包圍起來。
他叫囂着:「你賠我媳婦!賠錢!你剋死我媳婦!」
「不賠錢就滾出咱們村!」
我冷眼看着他,恨不得將他的心扒開看看,看看他的心到底有多黑。
謝遲冷着臉就要上前趕他們,可身後的屋門卻吱呀開了。
「李興!我跟你拼了!」
我娘拿着碗口粗的棍子,一棍子朝我爹劈頭蓋臉打去。
「叫你黑心肝,叫你污衊我女兒女婿!」
「我爲你懷上幾胎,連大夫都不給我請!你是要我死啊!」
「你纔是蛇蠍心腸,你纔是殺人兇手!」
我爹被打得滿地打滾:「哎喲!哎喲!」
周遭人瞪大了眼:「這李老頭子!不是說你媳婦死了嗎,這不好好地站在這兒嗎!」
遠處跑來幾個婦人。
王太奶皺着眉:「這謝家的人可好着呢!纔不是什麼剋星,這逢春和珍珠都好好的,逢春她娘也好好的,你們怕不是見着人日子好了,想訛錢了?」
「就是,上次他還幫我擺攤子呢!是個大好人!這李家向來黑心肝!肯定想訛錢!」
「咋見不着人好呢!當初爲了幾斤豬肉把孫女賣了,怕不是這豬肉喫完了,又想來討飯吧!哈哈!」
-12-
我奶臉漲得通紅,想衝上去搶我娘手裏的棍子。
「你反了你!竟敢打你夫君!」
卻被謝遲堵在一邊近身不得,見我爹還在不停地哀號着。
她乾脆躺在地上打起滾來:「哎喲!哎喲!反了喲!」
周遭人看着笑話,我們也冷冷地看着她。
她見沒轍,隨即又換上一副惡狠狠的模樣。
「既好了!還不跟我回去做飯幹活,躲在這裏做什麼!我就知道你是個懶婦!」
我輕嗤了一聲:「奶啊,你可真是老了,我娘早已被我爹休了。」
「休書已過了官府,我娘如今早已不是李家婦!」
她這才回過神來,直指着我:「好啊,你個小賤種,你故意設套誆我們!」
我勾了勾脣,神色悽然地轉向衆人。
將那夜我爹和我奶如何見死不救,所說的話全數告訴衆人。
說到最後,已是淚流滿面。
「若大夥不信,可以去問問那晚替我娘看病的王產婆。」
衆人面面相覷,哪裏不信,我爹和我奶在村裏可是出了名的刻薄。
人一下子一鬨而散。
只留我爹和我奶模樣悽慘地賴在地上不肯走。
可我家阿遲可不是喫素的,一手拎一個將他們丟出了院子。
我奶和我爹卻還不肯妥協,在院外哭號耍賴着。
我娘急得很,我卻不慌不忙,直接在院子裏支了口鍋子,煮起羊肉鍋子。
那香味,直香出了幾里。
幾人圍在桌前大快朵頤,喫得酣暢淋漓,全然不管我爹和我奶饞得直吞口水。
最後,約莫是肚子真扛不住了,他們才灰溜溜地走了。
他們後來又來了幾次,走的是懷柔路線。
模樣可憐,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我娘回去。
我沒說話,只全交給我娘。
兩人眼巴巴地看着我娘進了屋,以爲她是去收拾包袱。
卻在看到我娘拿着那碗口粗的棍子出來時,嚇得倉皇而逃。
她浴火重生,又怎會再次踏入泥潭。
再後來他們怎樣了,我不得而知。
因爲眼下,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好好地在我身邊。
一個月後, 嬸孃帶着雙喜跪在我家院子前。
她臉上鼻青臉腫, 手臂上全是傷痕。
「逢春,求你, 也幫幫我。」
我娘看着她這副模樣,淚流滿面。
「是啊,逢春,你幫幫你嬸孃。」
從前同在李家, 同爲女人,其中的苦,她豈會不知。
我看着她:「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朝從來就有律例, 凡夫傢俬吞女子嫁妝者,可判和離。凡, 毆打妻者,杖刑三十,亦可判和離。」
這本是當初爲着我娘能離開李家, 我翻看律例得知的。
我娘嫁來時, 並無嫁妝,再來, 我奶和我爹也不曾打過她。
這法子對我娘沒用,對嬸孃可是實打實的有用。
半個月後, 嬸孃帶着雙喜來了謝家院子。
面上滿是高興, 李家當初貪的嫁妝也全數還給了她,還有我小叔,被打了三十板子, 命險些沒了。
後來, 我娘和嬸孃一起支起個豆腐攤子。
每日做得不多,不累, 但錢都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我和謝遲還是做着販野貨的買賣。
手裏有了些閒錢, 將珍珠送進了私塾, 她成了我們村第一個讀書的姑娘。
嬸孃拿着攢着的錢, 也咬着牙送雙喜一同去了。
她說:「叫她多讀些書, 往後別走我走過的彎路。」
再後來, 我碰見過幾次我奶。
她模樣潦倒,神色憔悴,聽țů₋聞娘和嬸孃走後, 家中粗活重活皆落在了她身上。
我爹和我小叔還是那副模樣。
她怨恨地看着我:「死丫頭!如今我變成這副模樣, 這下你開心了吧?」
我開心嗎?其實可憐和恨更多。
我看着她:「你變成這副模樣, 皆是你咎由自取。」
「你身爲女子, 卻幫着男人馴服女人。」
「你身爲母親,不好好教導子女, 反而爲虎作倀。」
「你身爲婆母, 對兒媳尖酸刻薄,你知其中的苦,卻任由這苦繼續。」
「你分明, 可以阻止的。」
她頹然坐在地上,臉上有一絲茫然。
「苦?可我也是這般過來的。」
-13-
以如常爲喜,以如願爲安。
我要夫妻一體,同甘共苦。
我要他永遠同我站在一條線上。
我照料他, 他幫扶我。
我要我的孩子,生來不必看Ťṻ⁴人眼色,在珍愛中長大。
這纔是真正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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