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姝

我跟魏潯成婚的時候,他其實是有心上人的。
只是那人身份太低,夠不上魏家的門檻。
爲長遠計,他挑中了我。家世不算顯貴,脾性溫順,能容人。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喜歡他。我們約定好,搭夥過日子,再過兩年,我就幫他把心上人娶進門。
可真到了那一日,他卻看着我已經準備好的聘禮,慢條斯理地開口:「其實,上個月,她就已經嫁人了。
我有些苦惱:「這可怎麼辦?你怎麼也不早些說。」
他瞥了我一眼,忽地笑了,「這不是還有你嗎?」
啊?
可我也準備走了呀。

-1-
我在嫁給魏潯前,其實是有一門親事的。
對方是忠勇侯府的公子,我見過幾回,生得很俊俏,每次抬頭看我,都會悄悄紅了耳根。
我對他,倒談不上什麼喜不喜歡。
但我確實是盼着嫁給他的。他一直潔身自好,還專程探聽我的喜好,每隔一段時日,就會派人給我送些東西過來,不可謂不上心。我爹孃也說,許長晉若娶了我,只怕要把我慣到天上去。
但誰也沒想到,我出嫁前五個月,趕上魏家爲魏潯選正妻。
魏府門楣高,只要他想,滿京城的貴女都娶得。
這事原本是怎麼也落不到我頭上的。
可魏潯不滿意魏家爲他挑的夫人,始終不肯點頭。
他其實有個心上人。他將來總是要將她迎進門的。他那樣愛她,怕她受委屈,怕得要死。
就是在這樣的境地下,他在街上打馬而過,正巧遇到我在跟店家爭論——我前幾日纔在這裏買了布料,回去不到兩日就褪了色。
我是要給許長晉的妹妹們繡見面禮的,哪裏能馬虎。
但我那時嘴太笨,沒說兩句就打了磕絆。
他在外頭瞧着,扯住繮繩,揚眉笑了下,問我:「要不要我替你討公道?」
我發誓,若早知這個公道要我用後半輩子來償還。我打死也不會讓他幫我的。
臨走的時候,他抬眸看我,面色從容,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他才幫了我,我當他是個好人,對他根本不設防,沒兩句話就交了底。
但後來,我才明白,姑娘家太天真是沒有好下場的。
沒兩日,我與許長晉的婚事便不成了。因爲魏潯求皇帝賜了婚。
成婚當晚,他便跟我坦言,他不會碰我,除了愛,他什麼都可以給我。魏氏家大勢大,又是皇帝親自賜的婚,事已至此,他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
而我,只需要幫他做一件事。那就是過兩年幫他把心上人娶進門,然後善待她。
之所以要再過兩年。是因爲他之前已經爲王若清做了不少荒唐事,魏家人權衡再三,見他願意娶我,這才各退一步,定下了這個期限。
我跟許長晉,也沒再見過面。嫁到魏家的第二個月,我就聽說他南下做官去了。
總之,我就這樣成了魏潯的妻子。
剛開始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很不錯。我不用討好魏潯,我們算得上是搭夥過日子的盟友。
我也不用侍奉長輩。他們都是很好的人,知道這樁婚事的來龍去脈,十分體諒我,生怕我受了薄待。
可日子過啊過,我就不這樣想了。
無他,夾在一對有情人中間,委實太尷尬了些。

-2-
魏潯的心上人,是永興坊王家酒坊的姑娘。
那個地方,跟魏府所在的青玉巷,自然是天差地別。
但他實在是很喜歡她。
才成婚那會兒,他每日下了朝,都要在外頭待到很晚纔回來。永興坊多的是不講理的人,隔三岔五就會有人在酒坊鬧事。
他得去看着,他怕他ẗų⁰不在,王家人會受委屈。
時日久了,人人都知道,王若清背後是有人撐腰的。
她是很有同情心的姑娘,遇到任何不平,都要幫一把。
乞丐衣衫襤褸,可憐。她就給飯給銀兩。上門來投奔的親戚沒有住處,她就忙上忙下地安頓這些人,安頓完了,又要替他們謀生計。
然而,這些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於是最後都要落到我的頭上來——那些人成日堵着魏府的門,說這是王姑娘答應好了的,不能不作數。
魏潯那陣子也很忙,根本不在府上。
我找不到他。
只能自己善後。
等事情解決完了,王若清又親手做了喫食送上門,懇請魏潯一定要幫她轉交。
她委屈極了,淚眼矇矓地看着魏潯。
說她的本意並不是這樣的,她並不想給他惹麻煩。
魏潯到這時才知道我做的一切,提着食盒頭一次來了我的院子,月色下,他抬眸望過來,看了我一眼,竟然一時怔住。
我沒接那食盒。
我只是對他一笑:「五百兩。」
他詫異地凝眉:「什麼?」
我解釋,「我幫你做了事,總要給我酬金吧?」
他愣了下,神情中竟有些難言的窘迫,隔天就讓人給我送了五百兩過來。
這事以後,他便很少再私底下去找王若清了。
再往後,我們便一直是這樣相處的。
他需要我做什麼,好說,給銀子就成。
我幫着他給王若清挑胭脂水粉、買衣裳。
他投桃報李,除了給銀子,偶爾也會送我一些字畫古籍。
我玩得好的手帕交們也都陸續成了婚。
卻沒一個是活成我這樣的。
到後來,他被一樁案子牽累,關進了牢裏。
魏府也被官兵圍住,不許再進出。
我那時正好沒在府上,躲過了一劫。我喬裝改扮,爲他奔走,又把之前從他那賺來的銀子流水一樣全都花了出去,才見了他一面。
他看見我,不可思議地起身。半晌,才幽幽長嘆一聲。
「你怎麼會來?」
到後來我才知道,這事只是一個局而已。
魏府衆人知曉,王若清知曉。
只獨獨瞞了我一個人。
這時,我就有了想離開的念頭。
但我還沒想好要怎麼跟魏潯和離,往後該做些什麼,便只好等。
可或許是因爲虧欠,這之後的半年,魏潯再也沒在我面前提起過王若清。
甚至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從府外回來,已經是戌時。我們的院子並不在同一個方向。走過岔路口時,他捏着手中的燈籠,卻隱晦地問了一句:「昨日才下過雪,海棠院積雪厚嗎?」
他這話問得好沒意思。
今日一大早,下人們就把雪全都鏟了。現在早看不出一絲下過雪的痕跡。

-3-
長風穿過庭院,滿樹的瓊花零落如雨。
我掰着手指頭算了算,魏潯終於要如願以償了。
我讓人準備了聘禮。
不算多,但都很貴重。
是從魏潯的私庫裏拿出來的。
早在他從牢裏出來那會兒,他就把鑰匙給了我。
他說我是他的夫人。
這些東西,合該我幫他看着。
剛開始的時候,若是有應酬往來,需要從他的私庫取東西,我都會派人知會他一聲。
可幾次過後,他就不樂意了。
他嘖一聲,微微側頭,眸光微動:「你想拿就拿,搬空了都成。」
現在,是要替他娶心上人。
我便更沒有什麼顧忌了。
我讓人將這些東西全都搬到了魏潯的院子裏。
我站在院子外頭等魏潯。
沒等太久,他就回來了。
見到我,他的步子頓住,薄脣微勾。
半晌,竟然輕笑:「難得見你來尋我一回。」
我點頭:「準備了驚喜給你。」
他這下倒不肯往裏走了,凝眉看我,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親自準備的?」
我點頭,有些得意,「對。」
費了很大的功夫呢。
他的眸色漸漸晦暗起來,一動不動地望着我。
正逢午後,明亮的光縷穿過我的髮絲,落在他的睫梢,瀲瀲浮金光。
他喉頭滾動,一時竟十分快意,輕輕地笑了下。
我只以爲他猜中了我口中的驚喜,瞭然地點了下頭,然後主動往院中走去。
他跟在我後面。
待得滿院紅綢入眼,我欣喜地轉過頭去,正要自誇兩句,卻看到魏潯不知何時早已停住了步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神情有些冷。
我被這樣的眼神盯住,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了想,沒多問。自顧自開口:「我琢磨着,兩年期限快到了,若清姑娘也等了你這麼久。就趕緊弄了些聘禮,你帶着這些去迎她,她必定高興。」
說完,我自覺大功告成,「你看一眼,要是沒什麼問題的話,明日我便安排人去王家提親。」

-4-
說實話,倒不是我菩薩心腸,非要上趕着去成全他們。
從決定要離開起,我就在想,該如何跟魏潯和離。
我心裏明白,他一定是不願意的。
他好不容易纔找到我這麼個好拿捏的對象,又處心積慮毀掉我與許長晉的婚事,等着我將來善待他的意中人。我若走了,他的所有苦心,便會付諸東流。
更甚至,他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物色下一任如我一般合心意的繼室。
是以,這半年裏,我一直在有意地討好魏母。
我爲討她歡心,日日殷勤侍奉,數九寒天也從不懈怠。爲緩解她的頭疾,我亦費盡心思去找醫官研習手法。
她待我一直不錯,只是多了幾分疏離,少了幾分親近。可時日久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漸漸地,她也開始爲我着想,關心我的一切。甚至給我出主意,盼着我跟魏潯能好好地過日子。
每每聽了這種話,我都沉默不語。
直到幾日前,我才向她坦承一切,聲淚俱下地說着我這些年的不易,懇請她爲我去皇帝那裏說一說。
這畢竟是賜婚,若要和離,必須要過這一關。
魏母是皇帝的姨母,在他那裏,一向說得上話。
只要她願意,此事便成了大半。
若她不願意,我也想好了,大不了就與魏潯撕破臉,做一個惡婦。他爲了王若清,也必定不會容忍我。
魏母站在屏風前,沉默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罷了,我就知道,我們魏家留不住你這樣好的兒媳。我那兒子豬油蒙了心,放着你這麼好的姑娘不要,成日惦記着……」
說着,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揉了下額心,「這樣吧,此事等他把王家那個迎進門再說。免得又惹出什麼亂子,平添麻煩。
「我總覺得,他對你有些……」
說到這,她便不再說了。
這最後一句,我沒懂。前面的話,卻聽得很明白。
若我走了,魏潯恐怕要立時再尋一位合適的人選,鬧得不可開交,這才肯放心叫王若清進門。
我點點頭,應下了。
這才着急張羅起此事。
只是,此時此刻,我連聘禮都備好了。
魏潯與心上人眼看着就要近在咫尺、朝夕相對。
他卻不知發了什麼病,臉上看不出半點喜色不說,看着我的目光也變得十分古怪起來。
他斜睥着我,語氣淡淡的,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提親?
「你倒是費心了。」
我從善如流道:「這倒算不上。只是我這人一向喜歡看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長久地凝視着我,許久後,才喟嘆道:「其實,上個月,她就已經成婚了。」
他的面色極沉,嗓音卻很輕慢。一時間,我竟聽不出任何可惜的味道。

-5-
我心頭一跳。
被這話驚得險些當場失態。
我覺得自己這些時日是否錯過了什麼。以魏潯的性情,但凡是他看上的,那就一定會是他的。
就像當初,我不過只是在他面前顯露了頗爲軟弱的一面,他便想方設法將我娶進了門。然而他並不喜歡我,甚至,我嫁進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知道,我其實不叫林淑。
而叫林姝。
他連聖旨都不曾細看,以爲我是貞靜淑女的淑。然而不是。
悠悠姝態,婉婉情懷。我爹孃從不覺得姑娘家就一定要端莊持家,他們希望我活得漂亮、隨心。
我幼時也確實是這樣的。只是後來跟許長晉訂了親,他待我那樣用心,我總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纔算不辜負他,這才慢慢學起打理家宅、溫順體貼。
只是,到了最後。等到魏潯來打聽林三姑娘時,這些便成了令他滿意的一切。
所以,此刻,我實在有些想不通。
魏潯那麼喜歡王若清,奉她若珍寶。
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嫁爲人婦。
當然,這事先放在後面。他如今整這麼一出,和離之事,也不知會不會有什麼變數。
想到這裏,我有些惱了。
不由抬頭望他,指了指院子裏的嫁妝:「這怎麼辦,你怎麼也不早說?
「還有,她都成婚了,你就半點也不着急嗎?」
去爭、去搶、去奪。這不是他最擅長的事嗎?
他沒急着回答,而是先抬手替我拂去了肩上的落葉,這才語氣閒散又意有所指地開口:「這不是還有你嗎?
「她既已成了婚,便隨她吧。」

-6-
我被噎住。
這話說得,倒顯得我與他情意甚篤一般。
可事實是,我跟他壓根沒什麼情分,若真要深究,便全都是他欠我的。
五個月前,我們在郊外遇到刺客,我正要躲起來——自從那次牢裏的事以後,我便決心再也不會管他的死活。
當然,我也不會武功,沒那個本事幫他。
不過,也是奇了,那刺客似乎準頭不太好,竟招招都對着我。
我躲閃不及,便捱了一刀。
那晚,他抱着我,險些殺紅了眼,幾乎瘋了一樣帶着我去了醫館。
後來又寸步不離地守了我半個月,日日盯着我的喫食,生怕我又出了什麼事。
等我醒來,第一個念頭卻是,魏家樹大招風。魏潯此人,果然招恨。
再有,便是這些年的林林總總。
數也數不完。
想着想着,我突然有些難過,難過到差點掉眼淚。
這些年,一直是這樣的。
我見湖上涼亭、西次間的花牆,還有天邊的月色,總會想落淚。
我忍住淚意,望着魏潯,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和離二字。
想起魏母的叮囑,又硬生生嚥了下去。
最後,只是當作沒聽到那句話一般,又勸:「那你可是看上了旁的姑娘?若是有,只管告訴我。」
除卻Ṭŭ₇移情別戀,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可以解釋他現在的所作所爲了。
魏潯聽到這句話,有些莫名地望了我一眼,片刻後,突然悶笑出聲,反問道:「若我真的有喜歡的姑娘,不管是誰,你都會幫我嗎?」
我下意識回望魏潯。
真心誠意地回他,「這是自然。但前提是,不能違背道義。」
話至此處,他或許也想到了什麼。
脣邊的笑意慢慢變淡。
他轉過身,負手而立,白色的袍角與紅綢相纏,平白添了幾分陰鷙,他道:「嗯。」

-7-
這日以後,我留意了許久。
卻始終不曾見魏潯身邊有任何旁的姑娘。
我不明白,魏潯與王若清,緣何會走到這一步。
我心中焦急,萬分不願意坐以待斃。
於是,我愈發殷勤地討好魏母。
另一邊,又去了趟王家酒坊。
我坐在馬車上,掀起簾子,往外瞧了一眼。
正好看到王若清從裏頭出來。
我已許久不曾見過她了,她沒怎麼變,仍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含情目、楊柳腰。
身邊果然有個男子跟在她身邊,像是個書生,一直在跟她說話。
王若清卻始終淡淡的,瞧着沒什麼精氣神。
我心底一嘆。魏潯沒騙我。王若清果然成親了。
最初見到她時,我只恍了恍神,心想,原來這就是我夫君心ťŭ₅儀的女子。
其實沒什麼驚心動魄的初遇。魏潯高中進士那年,與同窗一道去酒坊慶祝,推杯換盞時,王若清盈盈地走出來,給他遞了一盞溫水,低低地說了一句喝酒傷身,這情便結下了。
她並不算十分漂亮,甚至不如他平生所見的任何一個姑娘。但那是他最得意的時候。醉意朦朧間,他見到她,芙蓉美人面,這樣就夠了。
後來日漸相處,他便越發覺得王若清特別,她從不畏懼仰慕他的家世,還那樣善良。
當然,在那之前,我其實從沒想過,將來成了婚,我其實是要爲我的夫君納妾的。很簡單,我看許長晉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會有這一日。他那樣愛臉紅,喜歡不過來那麼多的姑娘。

-8-
市井之中,旁的不多,唯獨人的舌根子嚼得最多。
我下了馬車Ṱŭ³,不過是在隔壁的茶館喝了一盞茶,便將一切都聽得明明白白了。
茶館的老闆娘說,王家那個丫頭,原本是要嫁到大戶人家做妾的。原本也都說好了,就等着今年進門了。
兩人也一直處得不錯。
可大抵是處得太好,王若清又見了那位大官的正頭娘子幾面,覺得那是個軟柿子。
她便生了旁的心思,想要當平妻。
魏潯原本是同意了的。只是,沒幾日,他便下了大獄。
再後來,這事不知怎的,便沒成。有人說,那日他看見魏潯從酒坊出來,王若清跟在後頭邊跑邊罵:「你這是怎麼了,我不過說了她兩句你便不高興了。她本就是你替我找的墊腳石,不是嗎?如今你是在心疼她嗎?」
魏潯轉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王若清又等了兩個月,卻等到魏府少夫人受傷,魏潯滿城找醫館的事。
她一氣之下,便開始親近起一直喜歡她的書生。
可這激將法不管用,魏潯非但沒出現。甚至還讓人給酒樓送了金銀和嫁妝,盼她儘早出嫁。
兩人僵持許久。最後,到底成了如今這樣。
我怎麼也沒想到,此事竟是魏潯一力促成的。
我離開了永興坊。
馬車緩緩駛過街巷,我怔怔地望着窗沿,腦子裏有一根線,慢慢將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切連到一起。
剛要想到關鍵處,馬車卻猛地停了下來。
車伕在外面期期艾艾地喚了聲:「公子。」
下一瞬,我抬起頭,男人掀起簾子,打量了我一番,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沉着臉告訴我:「往後不許再去找她。」
我看着他,沒吭聲。
他像是有些氣極了,又重重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林姝!
「我同你說的,你都聽進去沒有?」

-9-
街上亂哄哄的,周圍的一切都很喧嚷。
我聽到攤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哭聲,我撩起眼皮,看到魏潯漠然的臉。
他攥着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驚人。
我正要開口,卻聽得馬車外傳來一道極爲耳熟,又相當痞氣的嗓音:「魏大人?」
魏潯的身子一瞬間僵住。
他遲疑地望了我一眼,像是有些後悔在此處攔住了我。
魏潯放開我的手,仔細地掩Ŧŭ̀ₜ住簾子。
我聽到他同外頭那人的交談聲。
「馬車上這位,可是魏大人那位至今還沒有名分的心上人?」
他這話問得促狹,像是在成心找事。
魏潯回:「不是。」
那人又問:「前幾日我託大人幫我向尊夫人帶好,不知可否帶到?」
魏潯咬牙切齒:「不曾。」
外面又隱隱約約說了幾句話,魏潯這才坐了進來。
我聽到外頭傳來極輕極低的馬蹄聲。
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安撫。
魏潯沉默着,不再提方纔的事。
我們就這樣不尷不尬地同行了一路。
誰能想到,我去見他的心上人,他碰見我昔日的未婚夫,竟撞在了同一日。
不過,這倒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這幾日,魏潯總是在有意無意地不讓我出門。
只要我提起出門,他便會變得十分不自在,總是下意識尋藉口叫我留下來。
原來,是因爲許長晉回來了。
到了魏府門外,我沒理魏潯,直直便往裏走。
魏潯看着我的背影,卻陡然開口。
「我不讓你去尋王若清,是爲了你好。」
我點頭:「嗯。」
我不蠢,方纔已經想通,當日我以爲刺殺魏潯的刺客,其實是衝着我來的。
而買兇殺人的,正是王若清。
聽說,僱殺手貴得要死。她哪裏出得起那樣的天價。
這銀子,只怕還是魏潯昔日用來討好她的。
只是,她走錯了棋,徹底毀了魏潯心中的卿卿佳人。

-10-
當晚,我便去找了魏母。
我一進門,還沒道明來意,她已衝我招手:「來,過來。」
我怔住,走過去。
她執起我的手,緊緊地握着,從旁邊拿過一沓東西,遞到我的手上,「你拿好了。」
我垂眸,裏頭竟是些銀票和地契。
我顫抖着手,隱隱明白過來些什麼。
她開口,「這兩年來,你的所作所爲我都看在眼裏,是潯兒對不住你。今日發生的事,我已聽說了,等明日聖旨下來,你便早些走吧。
「不然,我能放你,他卻未必。
「若我沒看錯,他應當已經對你動了心思。」
我抿脣。
經過今日,我就算是個傻子,也該察覺到,魏潯對我,確實是不一般的。
說到這裏,魏母嘆口氣,「他若知道是我放走了你,還指不定要怎麼跟我鬧呢。」
我含着淚,捏着手中的東西。
「母親。謝謝你。」
她摸着我的頭髮,竟也有些哽咽,「嗯。
「我早已將你當作親生女兒了,謝什麼。
「不過,若真要謝,你去謝許家那小子吧。
「他如今是真風光,在漠北打了好幾場勝仗回來,一朝成了天子近臣。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我這才知道,這封和離聖旨,還有許長晉的事。
皇帝礙於魏潯的面子,本是要親自再問一問他的。只是正巧許長晉進宮面聖,隨意提了兩句魏潯與王若清的事兒。一朝重臣,竟與市井女子糾纏不清。皇帝不悅,這才當即寫了聖旨。
我推辭不掉,只好退一步,拿了一半的銀票,掩在袖中,穿過長廊,卻撞見了魏潯。
夜涼如水,男人執燈而行,修束不苟的錦衣玄帶隱於暗幕,踩着青石,靴底匆匆無聲。
他望見我,於是滿園的春風拂過柳枝。
不過一瞬,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忽地笑了:「正要找你呢。
「夜裏風涼,怎麼不在屋裏待着。」

-11-
我隨意回了幾句,便想繞過他,早些回去。
仔細想來,這大半年來,他其實一直是這樣待我的。
他總是怕我穿不暖,睡不好。
他花大價錢購置上好的香料送給我,聽說我想學騎馬,便送了我一匹極好的白馬,不厭其煩地陪着我練習。
他下了早朝,從城北繞到城南,給我買那家我最愛喫的芙蓉糕,買完,又要繞回來。日復一日,他從未說過一句累。
只是我那時並未想到這一層。我以爲,他做這一切都是爲了王若清。他怕我將來對王若清不好。
可誰能想到,他竟喜歡我。
而此刻,是我徹底明白這件事以後,頭一次跟他面對面碰上。
擦身而過時,魏潯忽然扯住我的袖子。我側眸,他的腦袋稍稍一偏,遞來的視線耐人尋味,又含着幾分討好:「再過幾日便是花朝節,等明日我便去向陛下告假,然後帶你去揚州玩一趟,如何?」
我很少過花朝節。僅有的一回,也是跟許長晉一塊。
那年,我們才定親,還不甚相熟。
盞盞明燈高懸,他站在我對面,面容桀驁,神情卻躊躇,半晌憋不出幾句話來,最後,才輕輕地,小心地喊了聲,「林姑娘。」
想到這裏,我藏在袖中的銀票竟然隱隱有些發燙。
我抿了下脣,「明日就去嗎?」
他笑,「嗯。」
他直視我,目光溫和而誠摯,「以後我們一直這樣,好嗎?」
我思索片刻,「那你明日晚些再告假回來,我要準備些東西。不想你看見。」
我頭一回說出這樣的話。
他眸子微微一亮,連忙開口,生怕我反悔一般,「好,依你。」
我鬆了口氣。
若他一早便去找了皇帝,知道和離之事,只怕那道聖旨,很難送到府上。
他的雷霆手腕,我早見識過了。

-12-
翌日一早,魏潯便離府了。
我看着院子裏的一切,忽然發覺,這裏的許多東西,都是魏潯送我的。
我的貼身丫鬟玉柳是從小就跟着我的,和離這事,我並沒有瞞她。
她詫異片刻,有些不解地問我。
「小姐,姑爺現在都喜歡上你了。你們之間也再也不會有王若清之類的人了。你爲何一定要和離呢?」
她覺得,現在的一切,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魏府門第那樣好,我嫁到這裏,是享不盡的福。如今又得了魏潯的喜歡,眼看着未來一片坦途。又何必和離,成個棄婦呢。
我想了很久,告訴她:「我只是覺得,在這裏的日子越發難熬了。至於爲什麼,我也說不清。就算他真的對我有那份心思,又能改變什麼呢?」
只能說,有些遲了。
若放在才成婚那會兒,郎君喜歡我,也沒什麼糟心事,我自然能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過到白髮蒼蒼,過到兒孫滿堂。
可現在ṭûₐ,我想到將來要跟魏潯這樣,心裏就發麻、想逃。
我收拾得很快。
距離魏潯離開,纔不過半個時辰。
我剛鬆了口氣,院子外便有人匆匆地跑進來,「夫人,我剛看見公子往這邊來了。」
我眼皮輕跳。
都這個時辰了,他應該已經到皇宮了纔對。
除非,他半路又折返了回來。
難不成,是知道聖旨的事了?
想到此處,我連忙走到院內,又叮囑玉柳將方纔收拾好的東西藏了起來。
我住在這院子裏兩年了,此刻,站在這裏,卻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沒過多久,我聽到一陣腳步聲。
緊接着,便有人大步流星來到我面前,長袖一展,將我攏在了懷裏。
他的身上夾雜着淡淡的沉水香,呼吸微亂,抱着我的手也有些抖。
我愣了片刻,想推開他。
可奈何男女懸殊太大,我這點力氣,不亞於給魏潯撓癢癢。
魏潯輕輕地笑了一聲,卻將我攬得越來越緊了。
我沉了口氣,試探開口:「你怎麼回來了?」

-13-
魏潯將我鬆開了一些。
他垂着眸,眸中閃過一絲困惑和不解。他道:「方纔走到一半,我突然就有點心慌。
「我總覺得,我這一走。等回來,你就不在了。」
我被戳中心事,面上卻半點痕跡都沒露。
我笑,「怎麼會?
「我能走到哪去?」
他的半張臉還埋在我的髮絲裏,右手抓住我的手腕,擱在身前。動作親暱而自然,彷彿視若珍寶。卻又像是禁錮,讓我動彈不得。
他道:「是我多心了。」
我嗯了一聲,抿脣,下意識又問,「若你回來,發現我真走了呢?」
他沉默片刻,忽然輕嗤一聲。
「簡單。
「你若走了,那我就討你的歡心。到你肯回來爲止。」
我怔了怔。
下一瞬,他放開我,背過身去,幽幽道。
「林姝。
「你這樣聰明,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心裏有你。我沒有看上旁的姑娘。
「你我往後便好好地在一處,可好?
「他……許長晉,他回來了。
「此人狡詐多端。你不要信他。」
說完,還沒等我回應,他便大步離開了。
今日的早朝,他應當是要遲到了。
沒多久,聖旨便到了。
宣旨的內侍與當初來林府賜婚的是同一個。
他環顧一圈,沒看到魏潯的身影,蹙了下眉,詢問道:「咱家方纔從宮裏出來那會已經下了早朝了,魏大人還沒回來嗎?」
我回,「不曾,應是有事耽擱了。」
魏家衆人都在一旁跪着。
內侍看了眼魏母,便沒再多問,將上頭的內容讀了一遍。
我跪地接旨。
從始至終,魏潯都沒有出現。
和離一事,就這樣定了。
我要離開,我院子裏的下人都哭成了一片。
這兩年來,我跟魏潯沒什麼感情。
跟身邊這些人,卻是有的。
魏母跟我說了句保重,便回了院子,不再見我了。
我出了魏府,沒再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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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柳有點惆悵,「姑娘,我們去哪呢?回林府嗎?」
要回的。
自從嫁到魏府,我已很久不曾見過爹孃了。
他們很滿意許長晉這個女婿,對於魏潯,自然便不太喜歡。
後來又知道王若清的事,便時時悔恨,當初沒能把我早些嫁出去。
現如今,我回了林府,他們高興極了,又是張羅着設宴,又是往我的屋子裏搬東西。
用完午飯,魏潯便找來了。
起初,我爹孃並不許他進門。
魏潯也是個執拗的人,不讓他進,他便一直在外頭等。
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他並不算個很有耐心的人,甚至,他其實可以硬闖進來。以他的身份,沒人能把他怎麼樣。
可好巧不巧,他在大門外守着,正好趕上許長晉來訪。
那門房一看到他,連通傳都沒通傳,就直接開了大門。
很明顯,這些日子,他到林府做客,早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魏林兩家,做了兩年的姻親。他極少來林府,最初成婚那會兒,他連陪我回門一事都疲於應對,飯喫到一半,聽說王若清與旁人起了衝突,他當即便撇下筷子離開了。
到現在,他站在門口,卻還不如一個外人。
許長晉進了門,正巧與我撞上。
這麼多年過去,他看見我,已經不會再不好意思了。
他衝我一笑,笑容朗朗:「你回來了。」
我這纔想起來,和離一事,他算ƭûₐ得上是最早知道的。
昔年倨傲正直到被人搶了未婚妻的少年,經年過去,竟變得狡黠許多。
我點頭,「嗯。我回來了。」
兩相對視,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股不羈之氣。
我想起早上從魏府離開那一路從百姓口中聽到的議論聲,有些好奇,「聽說你當大將軍了,恭喜啊。」
他挑了挑眉,正要說話,不遠處便傳來什麼東ẗű̂ₖ西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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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長晉下意識將我護在身後。
我抬頭望過去,卻看到幾步之外的地方,赫然站着魏潯。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手中還捏着個玉佩。
那玉佩卻已經碎了,一半留在他的手中,另一半,已滾落到地面上。
像是被人生生捏碎的。
再仔細看,他的手分明在滴血。
跟在他身後跑過來的門房和周圍的下人全都被嚇到,瞠目結舌地望着此處。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魏潯心機深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少有像此刻這樣的驚怒失態之舉。
涼風撲面,許長晉嘖聲一嘆:「魏大人什麼時候竟也學會私闖民宅了?」
魏潯下意識地蹙眉,看着我:「我原本沒打算闖進來的,我只是……」
我打斷他:「你來做什麼?
「聖旨一事,你應當已經知道了吧?
「自今日起,我們便沒有半分關係了。」
他的眸子沉寂下來,也沒心思解釋了。許久後,才冷冷地看着我,道:「你騙我。」
我沒有否認,「是又如何?」
許長晉屏退了周圍的人,自己也走到了不遠處的涼亭。
確保能看到我,但又不會聽到我跟魏潯的談話。
魏潯見許長晉離開,無動於衷地望了我一眼,冷冷地笑了一聲,「我以爲,你是真的不介意我從前的所作所爲,真心想做我魏潯的妻子。」
但其實不是。
我答應跟他一起過花朝節,只是想拖住他。
我這些年盡心做好他魏潯的妻子,魏家的兒媳,也是在爲今日離開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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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言,默許了他的話。
魏潯嘴角繃緊。
他從未這樣被戲耍過。
「若你埋怨我跟王若清之事,那我認了。可我那時也年少,總會犯錯。我娶了你,卻又冷待你。我如今也恨不得給當初的自己一巴掌,你何不放下心結,信我一回呢。」
我看着他,出奇地冷靜。
「可你娶我的初衷是什麼,你忘了嗎?如今你棄王若清而選我,也不過是因你覺得她並非你心中的那個良善女子。若來日又出現這樣一個女子,你同樣會愛上她。到時,我若橫加阻攔,你又會怨憎我不夠賢惠,做不好你魏潯的妻子。
「魏潯,你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手段卑鄙、見異思遷。留在你身邊,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說了這樣多,魏潯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
唯獨說到最後一句時,他陡然失色,身子往後傾倒,險些站也站不穩了。
我爹孃趕來,站到我們中間,又叫來了護院,這纔將魏潯請走。
這些年,我見過許多次他的背影。
意氣風發的、矜貴沉重的,無時無刻不從容。
可現在,我看着他的背影,卻平白感受到了幾分落寞。
我收回視線時,許長晉走到我身邊來。
他墨色的袖角飛揚,映入我的眼簾。
他一笑,將手中香味猶存的新鮮花枝高高舉起,送到我手中,「是他的錯,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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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花枝。
再抬頭,周圍已沒了人影。
我看着許長晉,有些尷尬。我仍心緒難平,卻不好在他面前表露太多,只好低聲道了句:「謝謝。」
他莞爾:「早該給你的。」
我心中一澀。
當初,我嫁給魏潯之前,聽說許長晉差點去闖皇宮,他覺得不公平,我也覺得。但我們沒有辦法。
許家人攔得住他一時,攔不住他一世,連夜將他打暈送走了。
後來我跟魏潯成婚,去參加長公主的賞花宴,正巧遇上許長晉的妹妹。
她看着我,面色微微僵硬,我也不知該說什麼,到後來,她猶豫片刻,到底將我拉到一旁:「兄長這段日子,過得很不好,我爹孃不許他回京,他還是逃回來了。
「只是那日正好是你成婚的日子,他站在我身旁,看了好半天,我差點以爲他要搶婚。結果他只是跟我說,他看到你繡的嫁衣了,這一趟,值了。」
我喉頭哽塞,說不出話來。
她指着不遠處的海棠花,笑了笑,「這花兄長走前種了一院子呢,原是要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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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府住了些日子,便向爹孃辭行了。
之前,還未和離的時候, 我便在想,自己往後該做些什麼。
想了又想, 決定到處看看。
我大好年華,總不能一直在府宅裏度過。
我走前, 魏潯來找過我幾回。
他仍不死心, 他以爲還能挽回。
也不知他究竟告了多少日的假, 竟一連半月都像是沒半點正事可做,在林府門外徘徊。
他送的東西,全都進不了林府的門。
他站在那一堆東西中間,等了好幾個時辰, 卻驟然下起大雨來。
爹孃沒告訴我此事。
我並不知道他在外頭,想起早上纔在外院曬了書, 匆匆撐了傘往過走,卻正好被魏潯看到。
他站在雨中,衣衫和袍角全都被打溼, 衝進來, 喊我的名字:「林姝。」
我看向他, 嘆了一口氣:「我要走了。」
他咳嗽了一聲, 卻有些迷茫地向我望過來, 「走?走去哪?」
我笑了下, 沒說話。轉身走了。
他想追上來,卻一時被護院攔住。他想動手, 但想起什麼, 終究沒有。
魏潯站在原地,心密密麻麻地疼起來。
他從未想過, 會有這一日。
他以爲, 只要他回頭, 我就一直會在。
此後江水連綿、青山危塔, 魏潯時常後悔,他再等不到心上人回頭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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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那日,是個豔陽天。
我叮囑過爹孃, 不必叫許長晉知道。
但等我走出京城十里, 卻聽得有馬匹嘶鳴的聲音。
有一人一馬疾馳而來。
許長晉在我面前停下來, 他沒有問我要去哪, 而是遞給我一個包袱。
「拿着。」
我愣了很久, 他又催促,「快些。
「不然我可就跟你一起走了。」
我這才接過。
他扯着繮繩, 衝我揚眉,難得地神采飛揚,看不出半點昔日的內斂,「若來日我能找到你, 你就要嫁給我,如何?」
我輕輕地笑了下,想起那根海棠花枝,最後到底點頭, 「好啊。」
許長晉站在我身後, 目送我遠去。
可我其實早知道,還有另一個人,一直在不遠處跟着。
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練了兩年, 騎馬騎得很好。不會握不住繮繩,不會栽跟頭。
前面有什麼,我都認。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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