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唯一

周越死在我們結婚九週年那天。
警察說,他出車禍時,手裏還攥着給我的戒指。
葬禮上,一個女人出現,她蒼白消瘦,小腹隆起,盯着我的眼睛裏全是恨意。
她說:「我和周越在一起六年,如果沒有你,他是要向我求婚的。」
「現在,我的孩子也沒有爸爸了。」
說完最後一個字,她猛地撲過來,把我從窗口推了下去。
再睜眼時,我回到了六年前,我二十五歲生日時。
——也是周越遇見她那一天。

-1-
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溫暖又柔和地落進來。
周越死後,下了很多天的雨,我已經算不清自己多久沒見過太陽了。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更清朗一點。
是年輕ŧũ₇了六歲的周越。
我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一寸寸滑過熟悉又陌生的眉眼,直到失去焦點:
「……我好像做了一個噩夢。」
「噩夢?」
「我夢到你死了,是車禍。警察打來電話,我去醫院認領屍體的時候,你的四肢都是斷裂了又重新縫起來的——」
沒有說完,周越已經抬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好了思思,別說這麼恐怖,那只是夢而已。」
是嗎。
只是夢而已嗎?
見我仍然坐在牀上,沒什麼反應,他低頭親了我一下,先一步站起身來:
「你要是困的話,就再睡一會兒,我去幫你做早餐,壽星早上是要喫麪的。」
周越很快煮好了一碗長壽麪,還在裏面磕了兩個荷包蛋。
這是我們從小到大的習慣。
只不過從前比較窮,他把荷包蛋給我了,自己就沒得喫。
如今,以他年紀輕輕就擁有一家小型公司的成就來看,其實沒必要做這些。
但周越很坦然:「從二十年前開始就是我們互相照顧啊,我習慣了。」
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
何況一起走過的時間實在是太長,長到我們已經變成彼此生命裏的一部分,以至於完全生不出其他念頭。
你會想象自己的心臟有一天突然背叛了你、爲別人而跳動嗎?
我慢吞吞地喫完了那碗麪,緩過神來。
然後告訴自己:那大概,真的只是一個夢。
周越開車送我去上班,再回他自己的公司。
並在下班後按時來接我,去訂好的餐廳喫晚飯,副駕上還放着一束我喜歡的白玫瑰。
一切如常。
直到。
在餐廳外的停車場,他倒車時,斜裏一輛紅色奔馳忽然斜插出來,硬生生蹭上車前燈。
一個高挑的捲髮女孩從車裏衝出來,敲開車窗,和周越吵起來:
「沒長眼睛啊,你到底會不會開車?」
我看着她,那張青春靚麗的臉,好像和六年後的蒼白憔悴漸漸重疊起來。
一瞬間,我如墜冰窟。

-2-
其實我很早就認識她。
她叫喬沐,後來進了周越的公司。
我之所以從來沒懷疑過他們有私情,是因爲周越幾乎沒在我面前提過她。
爲數不多的幾次,也是皺着眉頭,煩躁地抱怨她年紀輕,粗心大意,很多方案都會漏掉細節,還需要他來完善補充。
我安慰他:「小姑娘剛畢業,都是這樣的。我最開始工作的時候,不是也出過差錯嗎?當時還是你來開解我的。」
周越嗤笑一聲:「她跟我老婆怎麼能一樣。」
那時候我一點也沒意識到,如果真的是工作能力不合格的員工,他只會果斷地裁掉。
而不是一邊抱怨,一邊讓她留在自己白手起家建立的公司裏,還一路升職到項目主管的位置。
周越向來是冷靜穩重的性格。
我和他的身世都不算太好。
小時候住在同一座小鎮上,我總是捱餓,在天井裏罰站,看弟弟舉着雞腿,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啃。
周越會走進來,當着我爸媽和弟弟的面把我拽走,帶去他家喫飯。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牽着我的那隻手卻很暖和。
我爸媽在後面氣沖沖地喊:「這麼喜歡,乾脆讓她給你做童養媳去好了。」
我咬着嘴脣,側過頭,小心翼翼地觀察周越的表情。
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頭笑笑:「那也好,比待在你家餓死強。」
周越的父母在他出生後不久,就死於一場意外,他從小和奶奶相依爲命。
也許是因爲這個,他性格很早熟,也會用理智到冷酷的態度去判斷一切。
沒有什麼能動搖他有條不紊的人生。
在奶奶過世後,他爲數不多的溫情和包容,全都留給了我。
但那應該是,在喬沐出現之前了。

-3-
回過神,周越已經推門下車,和喬沐爭吵起來。
「你考過駕照嗎,顯然是你全責,來碰瓷的吧?」
他不耐煩地說,「說吧,要多少錢,我趕時間。」
和夢裏……不,前世的記憶一模一樣。
果然,喬沐更加憤怒。
她目光環視一圈,手從車窗伸進來,扯過我懷裏的白玫瑰花束,用力砸在地上,還踩了兩腳。
又在周越驟然冷下去的目光裏抽出幾張紙鈔,丟在他臉上,原話奉還:
「說吧,要多少錢,我趕時間。」
這時候,喬沐纔剛大學畢業,開着一輛家裏給買的奔馳代步,性格囂張又明媚。
我怔然地看着地面,積水裏狼藉的花束,一下子讓我想到前世的自己。
得知周越的死訊後,我開車到醫院。
好像突然就不會走路了一樣,從停車場到大門一段很短的距離,我摔了好多次。
摔倒,爬起來,再摔倒。
泥濘蔓延上來,冰冷的雨水把我整個人都澆透了。
可我已經毫無知覺。
這麼長的前半生,我的生命裏一直就只有周越。
現在他離開了,我也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站都站不穩。
可是。
可是。
在我已經傷心到麻木的時刻,卻有人站在我面前,清晰又怨憎地告訴我:「周越不是你一個人的周越。」
「他還同時屬於我。」
「我和他甚至有了一個孩子。」
我打了個寒顫,猛然從回憶裏抽離出來,才發現周越已經怒氣衝衝地回來了。
「喬……那個女孩呢?」
「什麼女孩,那就是個潑婦。」
他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生硬,頓了頓,又緩下嗓音,
「她開走了,可能知道自己理虧吧——對不起思思,弄髒了你的花,等下喫飯前再給你買一束。」
我沉默許久,低聲說:「不用了。」
上大學後,我和周越順理成章地開始戀愛,而他表白時送我的花,就是白玫瑰。
只有一支。
那時候太窮,我們倆都要勤工儉學,過得很落魄,連這僅有的一支也買得很不容易。
後來我們畢業,周越開始創業,幾經周折,一點一點把公司做起來。
他送我的花束也越來越大,無一例外都是白玫瑰,像是對我們年少貧苦的某種補償。
但這一刻,我忽然記起來。
前世,似乎也是在遇到喬沐後的第二年情人節,周越送我的花突然就變了,變成了色彩瑰麗的厄瓜多爾玫瑰。
我曾經問過他爲什麼突然換掉。
那時他正在改喬沐交上去的方案,過了好幾秒纔回答我:「這麼久了,換換口味也挺不錯的吧。」

-4-
得知周越死後的那些天,我好像喪失了五感,只覺得頭痛欲裂,甚至痛得出現恍惚的幻覺。
在我的幻覺裏,周越沒有死,他還是坐在書房那盞燈下,處理一些沒處理完的工作。
我熱好一杯牛奶端到他面前,他會架着眼鏡,抬起頭:
「你上一天班也很辛苦,還是好好休息吧。」
但終究只是幻覺。
而現在。
他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眼前。
是在我得知了他的祕密之後。
卻又在一切發生之前。
「怎麼了思思,心情不好嗎?」
我驀然回神,正對上坐在我對面的周越擔憂的眼神。
心裏萬分複雜的情緒湧上來,像是在無人能看見的地方咆哮出一場海嘯。
我握緊筷子,小聲說:「周越,你可以答應我一個生日願望嗎?」
他無奈地笑了笑:「別說這種話,哪怕不是生日,我也會滿足你的任何願望。」
停頓了一下,他放輕了嗓音:「思思,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努力工作的意義。」
我死死咬着嘴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之後,我們今天碰到的那個女孩去你們公司面試,你可以不要錄用她嗎?」
周越驚愕了一秒,隨即哭笑不得:
「這是什麼願望……那個潑婦,今天遇到她都算倒黴,我估計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和她有交集。」
前世,他也是這麼形容喬沐的。
然後六年後,喬沐懷了他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前世,周越車禍死亡時,手裏攥着的那枚戒指。
那究竟是送給我的週年禮物,還是用來向喬沐求婚的?
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只是看着對面的周越,看着他年輕的臉,和如今尚且只容納了我的那雙眼睛,哭得停不下來。
這頓飯最後也沒喫完。
大概是我哭得太慘了,周越不得不半途結了賬,抱着我上了車回家。
他無奈又不解地嘆氣:「明明是過生日,好端端的怎麼哭成這樣?」
「我們跟那女人明明是第一次遇見纔對……思思,你老實告訴我。」周越的語氣忽然嚴肅起來,「今天那個潑婦,是不是和你夢裏的場景有關?你說我出了車禍,難道就是她撞的?」
周越實在是個太聰明的人。
所以他能帶着我,從那座貧困落後的小鎮上闖出來,也能從一點零星的線索,就判斷出我異狀的由來。
但我只能無聲地搖頭,什麼也沒法說出來。
生日過後,公司安排我去外地出差。
臨行前,周越幫我整理行李:「思思,最近換季,氣候不穩定,你的哮喘藥記得拿上。」
我盯着他認真的側臉,一時失語。
關於我的每一個細節,周越都記得清清楚楚。
如此瞭解我的他,又怎麼會不知道我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背叛呢?
見我只是盯着他,沒什麼反應,周越有些失望:
「那個夢對你的影響已經持續太久了。思思,如果一直這樣的話,等你回來我們去看下心理醫生,好不好?」
我沉默許久,終究是輕輕應了聲。
原定的出差時間是五天,結果因爲一些意外耽擱,延長到半個多月後。
我回來時正是下午,把資料送回公司後,眼看時間還早,乾脆打車去周越他們公司找他。
電梯門打開,眼前燈光一晃,我聽到一道萬分熟悉的聲音:
「趙姐,真的不用給周總也送一杯去嗎?」
「不用,周總從來不喝甜的。」
喬沐那張年輕嬌美的臉出現在我面前,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誒,老闆娘來了。」
人事趙清看到我,連忙迎上來,「周總和研發部那幾個在開會,您先跟我來坐一下吧——小喬,正好把多出來的那杯奶茶給老闆娘。」
喬沐拎着那杯奶茶走上來,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
片刻後,她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老闆娘?」

-5-
「我喉嚨不舒服,不能喝冰的。」
我用盡全力才壓下了滿心情緒,靜靜地打量着我對面的喬沐。
嚴格來說,這是我和她第一次正面相對。
剛大學畢業的喬沐有一張格外矚目的臉,皮膚很白,眉眼明豔,光是站在那裏,就莫名帶着一種銳利的攻擊性。
她落落大方地看着我,片刻後,微笑道:「不好意思,上次弄壞了你的花。」
雖然這麼說,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歉意。
正如前世,在周越的葬禮上找到我時,她神色怨恨,理直氣壯到彷彿我纔是插入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想到這裏,我深吸一口氣,轉頭質問趙清:「爲什麼要把這種人招進來?」
語氣惡劣到我自己都驚詫。
趙清愕然地看着我,遲了片刻才說:「……是周總許可的。」
是周總許可的。
這句話像一柄鋒利的劍,一瞬間刺穿我的心臟。
我幾乎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趙清的不解和喬沐的得意,看着不遠處的會議室大門打開。
而周越走出來,看到我和喬沐面對面站着,步伐一頓。
他神情複雜地叫了一聲:「思思。」
我轉頭就走,卻沒有走成。
因爲喬沐拽住了我的胳膊:「別走啊,如果你這麼介意那束花,我賠你就是了。我和周總都已經握手言和了,你也不是那次衝突的主角,不至於一直惦記着這事吧?」
「好了,你先回去工作吧。」
周越終於走上來,他皺着眉衝喬沐說了一聲,把我帶進他的辦公室,接着就想來握我的手。
我向後瑟縮了一下,躲開了他。
他的表情就越發沉冷。
「思思,別無理取鬧好不好?」周越壓低了嗓音,「你已經二十五歲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耍小女孩脾氣,多難看。」
我呆呆地看着他。
剛上大學那兩年,我們的日子過得特別貧苦,即便如此,周越仍然從每個月打工的錢裏硬生生存下一點,帶着我去了趟遊樂園。
「小時候在鎮上那個破舊的遊樂園,旋轉木馬都生鏽了,你爸媽帶着你弟弟坐,你只能幫他們拿行李,站在旁邊看着。從那時候我就想,思思,我一定要帶你去一次全世界最好的遊樂園。」
一整個下午,我什麼其他遊樂項目也沒去,就只是一遍一遍重複坐着旋轉木馬。
後來有個小女孩指着我,問她媽媽:「姐姐都這麼大了,爲什麼要坐小孩子的玩具啊?」
周越就俯下身,衝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因爲姐姐也是哥哥的小女孩呀。」
其實周越不過比我大了三個月,但卻一直在我面前自詡保護者。
他也確實做得很好。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說着讓我永遠開心的人,也會調轉槍口對準我。
「你撒謊了。」
前世持續了好多天的劇烈頭痛似乎又捲土重來,我竭力壓下嗓音裏的顫抖,「半個月前,你答應過我,不會把她招進你的公司。也說過,不會再和她有什麼交集。可是現在,她在你的公司工作,還告訴我,你們已經握手言和。」
「周越,你的承諾只能維持半個月嗎?」
「林言思!」
他連名帶姓地冷斥了我一聲,接着我腦海中的疼痛忽然急促而劇烈。
下一秒,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6-
醒來時是在醫院。
鼻息間繚繞着消毒水的氣味,周越就坐在牀邊,見我醒了,第一時間握住我的手:
「思思,醫生說你最近一直精神緊繃,可能壓力太大了纔會暈過去——不要想了好不好,那真的只是個夢。喬沐也已經跟我解釋過了,她那天是因爲失戀所以心情不好,其實平時還是個挺有禮貌的小姑娘。」
「而且我招她,是因爲她面試前遞上來的方案有很多亮眼的地方,雖然並不完善,但很多點都是我們需要的——思思,你知道的,我們公司正在發展階段,急需創新人才。」
他說了好多話,我都沒什麼反應。
周越的語氣忽然焦躁起來:「思思,你到底要我怎麼做纔會滿意?」
我低聲說:「辭掉她。」
他看着我,神色裏滿是失望:「林言思,你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個蠻不講理的人?」
心臟劇烈地一痛。
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閉了閉眼睛,又重複了一遍:「辭掉她,不然我會從你家搬出去。」
「你家?」
周越像是被這個詞激怒了,他倏然起身,彎下腰盯着我,
「林言思,我們結婚三年,裝修完全按照你的喜好來,現在你把那房子叫『你家』?」
停頓兩秒,他的神色又緩和下來:「別鬧脾氣,思思,離開家你又能去哪兒?」
周越說的是實話。
我的性格一直偏內向,加上忙於打工,大學期間幾乎沒交到什麼朋友。
爲數不多關係還不錯的幾個女生,也因爲她們留在原先的城市工作,而我義無反顧地換了工作,跟着周越來上海創業,只能和她們在網上保持聯繫。
在這裏,我的生命裏除了工作就只有他。
如今鬧矛盾,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暫時借住的地方。
於是出院以後,我還是跟着周越回了家。
只是從頭到尾,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我和周越,就這麼開始了冷戰。
他似乎完全沒受到影響,還是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出差、談合同……甚至,和喬沐單獨交流工作。
而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爲喬沐跑來加了我的微信。
她打着的旗號是道歉,卻在加完我之後,發了很多條關於周越的朋友圈。
其中一條,是在周越的辦公室裏,他撐着桌面俯下身,對着屏幕認真地和她說些什麼,兩個人靠得很近。
而她拿手機對着他的側臉拍了一張:「帥氣老闆在線指導小喬工作。」
在評論區裏,她又發了一句:「謝謝大家,然而老闆英年早婚,實在家門不幸。」
我把那條朋友圈截圖下來,拿給周越看。
他愣了愣,拿出手機滑了兩下,無奈地抬起頭:
「她刪掉了。大概也知道自己言行不妥,小女孩嘛,難免做事不周到。」
我沉默片刻,壓下心底翻湧的疼痛:「周越,你看,你連理由都給她找好了。」

-7-
重活一世,我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無力。
愛是完全主觀的事,無論知道與否,我都無法阻止周越的心一點一點向喬沐靠近。
冬天來臨的時候,周越的生日也到了。
哪怕在冷戰之中,我還是給他準備了禮物。
因爲這是我們從小就約定好的。
帶着禮物去周越公司的路上,我一直在出神,想了很多關於過去的事。
周越奶奶過世的時候,他一點眼淚都沒掉,只是紅着眼眶站在墓碑前,盯着那張黑白照片。
我在身後握住他冰涼的手,小聲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你還有我。」
在我被爸媽趕出家門的時候,他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有彼此。
想着想着,車開到了他公司樓下。
走出電梯,一隻狸花貓撲了過來。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
趙清一路小跑過來,抱起它:
「對不起老闆娘,這是小喬抱來的貓,說是在公司樓下可憐兮兮的,周總就讓養在公司了。」
又是喬沐。
我知道,周越一直都很喜歡貓,卻因爲我貓毛過敏會引發哮喘而不敢養。
而喬沐也喜歡貓。
他們之間有那麼多合拍的地方,所以哪怕第一次見面並不愉快,他也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嗎?
我提着禮物袋,一步步走到辦公室門口。
幾步之外的工位上,喬沐正背對着我坐在那裏。
而周越端着一隻杯子走過去,遞到她手裏:「先把感冒藥喝了再繼續做方案,不急這一會兒。」
喬沐仰着頭,笑着說:「這不是想盡快趕完,免得下班後耽誤給你過生日嘛。」
萬分親暱的語氣。
周越抬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一邊轉身一邊說:「還是有點燙,我去幫你……」
他話沒有說完,看到門口站着的我,陡然停在原地。
察覺到異常,喬沐也轉過身來,目光落在我臉上,脣邊勾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也許是因爲有愛情滋潤的關係,她那張本就明麗的臉如今看上去更是嬌美動人,與前世葬禮上那個憔悴又極端的女人判若兩人。
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都沒有動,但向我看過來的眼神,都夾雜着一絲同情和憐憫。
那個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前世爲什麼有那麼幾次,我去公司裏找周越時,他的員工對我的態度都怪怪的。
甚至我去茶水間衝咖啡時,有個女孩過來對我說:
「老闆娘,有時間你多來公司逛逛啊,大家都很喜歡你。」
我當時只是溫和地笑笑:「我工作也挺忙的,下次你們團建可以讓周越叫上我。」
她眼神複雜地看着我,半晌,嘆了口氣。
原來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喬沐的事。
只有我,不知道。

-8-
我拎着那個禮物盒,一路驅車回家。
幾乎是剛開了門,身後的周越就追了上來。
他嗓音嘶啞地叫我:「思思,別這樣。」
「哪樣?」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着說,「周越,你想和我離婚,對嗎?」
「我沒這麼想!」
周越的反應很大,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把我抵在牆邊,
「我和喬沐什麼都沒發生,只是她這兩天因爲熬夜加班有些感冒,我關心她兩句而已。」
「這還不夠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詫異於自己的語氣也能這麼冰冷和尖銳,
「是不是要她懷着你的孩子站在我面前,說如果沒有我,你們早就結婚了,這樣纔算發生了什麼?」
「林言思!」
他冷聲說着,神情不掩失望和譴責,「你現在說話也太刻薄了。」
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就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前世得知他的死訊時,我的悲傷和絕望像是漲起的潮汐,永遠望不到盡頭。
我想着那枚被他至死都攥在手裏的戒指,想着過去漫長人生裏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心裏排山倒海般湧上的痛幾乎將我一同殺死。
那時我對着虛空裏看不見的神靈祈求,求他能活過來,求能再見他一面。
但此刻,我寧可他就此死在了那個時空,死在我什麼也不知道的時候。
那樣也好。
那樣也好。

-9-
第二天,趁着周越處理工作不在家,我跟公司申請了宿舍,搬了出去。
搬出去沒多久,我的生理期就到了。
這一次格外不適,小腹的冰冷墜痛持續了近十天都未結束,我察覺到不對勁,掛了號去醫院檢查。
醫生說,我懷孕了,只是因爲先兆性流產,加上胎兒發育情況不正常,還是建議打掉。
我茫然地坐在診室裏,忽然想起來了。
前世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懷了孩子。
和現在的情況一樣,胎兒發育情況不好,醫生建議打掉。
因爲第二天還有工作,我當場就預約了手術,然後給周越打電話。
很多個,他一直都沒接。
直到我做完手術,回到家的第四天,周越終於回來了。
他說他是去出差了,沒有接到電話,爲了安撫我,甚至推掉後面的工作,在家陪了我兩個星期。
而那會兒,我只覺得他真的很愛我。
只是因爲那次流產傷了身體,我後來再也不能懷孕。
而這一世,我終於明白他是去幹什麼了。
我坐在人流手術室門口,看着微信裏,喬沐一小時以前發出的朋友圈。
定位在機場:「名爲出差,實則和老闆的雙人旅行!」
什麼出差啊。
我握緊手機,嘲諷地笑了笑,只覺得眼角泛酸,似乎眼淚下一秒就會掉下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停在我面前。
熟悉的聲音帶着喘息,在我發頂響起:「思思。」
我僵了僵。
緩緩抬起頭,周越正站在我面前,一邊喘氣一邊說:「你做手術……爲什麼不叫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一瞬間,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奇異的變化。
好像只這一眼,就和之前不一樣了。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正巧這時護士探頭出來,叫我的名字。
於是我站起身來,往過走了兩步。
然後忽然頓住。
這一世,我自始至終都沒給他打過電話。
他是怎麼知道我在做手術țų₍的?
一個念頭倏然閃過腦海,接着彷彿四面八方吹來的颶風,血液也跟着停止流動。
無數情緒從心頭湧起,迷茫、恍然大悟、怨恨、絕望……共同在心頭彙集成一場延綿不絕的地震。
我緩慢地、一點一點轉過身,看着幾步之外的周越,勾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周越?」
空氣一片死寂。
面前的周越看着我,眼睛裏的情緒像交織的絲線,亂成一團。
身後的護士又喊了一聲:「林言思。」
他彷彿如夢初醒ṭüⁱ般猛地往前跨了兩步,伸出手來,想要抓住我。
而我只是後退,躲開他的手:「不要碰我,你好髒。」
「別這樣,思思。」他幾乎是哀求地看着我,聲音裏裹挾着顫抖,「上一次我沒有趕到,這一次讓我陪你,好不好?」
好像重新認識了他那樣,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周越,只覺得他無比陌生。
我垂下眼,嘲諷地笑了笑:「上一次你不是沒有趕到,而是忙着陪喬沐雙人旅行,根本無暇顧及我。」
「除了這個,還有很多次你都失約了,聯繫不上。前世是我蠢,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我知道了,都是因爲喬沐。每一個我聯絡不到你的夜晚,你都和她在一起。」
說完,我不顧周越還要再開口,轉身進了手術室。
同樣的手術,並不會因爲第二次做,感受就能好上分毫。
何況我的內心山呼海嘯,無數情緒亂流在橫衝直撞,卻無從發泄。
而這一切,在麻醉效果過去,看到站在我牀前的周越時,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想讓我原諒你嗎,周越?」
我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如此乾澀,
「告訴我吧,前世你和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一世,你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別問這個,思思,求你了。」
「你做都做了,我爲什麼不能問?是因爲這個你不願意面對的周越太過卑劣,和你想象中那個深情如一的自己相差太多了嗎?」
這句話似乎ẗù⁶揭開了他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我沒想過和她結婚……在她又一次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提了分手。九週年的前幾天,你一直在跟我講你的紀念日籌劃,我覺得愧疚,所以去訂了一枚更大的戒指,想和她結束,一切都重新開始。可是車開到半路,出了事,再ṱŭₒ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今天去機場的路上了。」
他說着,似乎又生出了一點勇氣,小心翼翼握住我垂在牀側的手,
「思思,這一世,我和她還什麼都沒發生,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彷彿聽到了什麼荒誕至極的笑話,看着他,忍不住笑起來:「還不夠嗎?」
「現在這樣還不夠嗎,周越?」
「你不顧我的反對把她招進公司,哪怕是那樣不愉快的初見也不能阻止你向她靠近,甚至連你的生日都打算從和她一起過——這樣還不算發生了嗎?前世她甚至懷了你的孩子,在我再也不能懷孕之後——」
說到這裏,我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越端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餵我喝下去。
我止住咳嗽,疲倦地抬起眼:「周越,我們離婚吧。」

-10-
周越無論如何都不同意離婚。
我對他的懊悔痛苦視而不見,出院後第一時間就找了律師:「如果他不同意的話,就起訴離婚吧。」
然而因爲這一世,他和喬沐尚在曖昧期,我找不出什麼出軌的實質證據,只能走漫長的訴訟流程。
那天下午,我回家拿一些東西,周越一路默不作聲地跟着我。
結果在樓下撞上了喬沐。
她依舊開着那輛囂張的紅色奔馳,看到我們的第一眼就下車,衝了過來:
「周總,我沒有犯任何錯誤,爲什麼要辭退我?」
說着,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幾分得意和挑釁:「是你啊,怎麼,你連這種醋都要喫嗎?」
明知故問。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就要從她身邊走過。
喬沐卻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腕:「別走啊,我們把話說清楚。無緣無故的,你憑什麼因爲自己多想,就讓周越辭退我?」
她叫的是周越。
我厭煩地抽回手,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還沒弄明白嗎?自始至終都是周越一個人的決定,他是獨立的個體,我根本無權干涉他的選擇。」
所以在被喬沐吸引的時候,他可以無視我的請求和心情,一意孤行地靠近她。
而如今,他從上一世回來,覺得後悔,又毫不猶豫地割捨掉她。
喬沐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我身後。
而周越無視了她,只是向我追過來,哀求地說:
「思思,我不會再和她有任何聯繫了,我們談談,好不好?」
一路走到樓門前。
我在包裏翻門禁卡的時候,周越終於抓住了我的手。
身後忽然響起喬沐的聲音:「周越!」
這一聲帶着撕裂的、愛恨交織的意味,情緒像是繃緊的弦。
我怔了怔,下意識回頭看向她。
天邊殘陽似血,一點點浸入雲層。
微微滾燙的觸感落下來,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久違的頭痛又一次席捲而來。
喬沐站在不遠處,被晚霞籠罩,那張明豔的臉上一點點浮現出莫名詭譎的瘋狂神色。
她盯着周越,輕輕一笑:「我把我的祕密都告訴你了,作爲回報,你是這樣對我的。」
「招惹了我,哪裏是這麼容易擺脫的呢?」
被那雙彷彿帶毒的眼睛一盯,我心頭忽然竄出莫名的涼意。
但喬沐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我,轉身上車,驅車離開。
回家後,在我收拾東西的過程裏,周越一直跟在我身後。
他說了很多話,說前世他是如何被喬沐吸引的,又說他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最討厭她那種蠻不講理的女人,可時間久了,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爲她妥協。
他越說越茫然,到最後,聲音裏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思思,我們明明在一起這麼多年,我也確定自己是愛你的,是因爲時間太久了嗎……」
我把手裏的首飾盒重重摔在地上。
一聲巨響。
「時間太久了?」
我嘲弄地看着他,「我的時間不久嗎?這麼多年,我就沒有遇見過像喬沐那樣的人嗎?可因爲我很確定自己愛的是你,所以在想到任何有關未來的事情時,我腦海中唯一出現的也只有你。」
「可你呢?你能跟她搞在一起六年之久,仰仗的,不就是我對你的喜歡和信任嗎?」
「是啊,九週年紀念日前,我一直在絞盡腦汁地籌劃——那是因爲我察覺到你那段時間心情不好,還以爲是公司上市前的關鍵時期,你心理壓力太大,所以想給你最大的支持。我想,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條件地、永遠愛你的人。」
「可是,原來我並不是你的唯一啊。」
周越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
大概是殼子裏真的換了魂的緣故,這一刻的他看上去與前世死前的頹唐並無分別,看不出是二十五歲時那個事業正值上升期、意氣風發的他。
而我也不像前世那樣心疼和困惑,只覺得快意萬分。
我摘下手指上的婚戒,盯着他,怨毒地補上最後一句話:
「你爲什麼還要回來呢?周越,我真寧可你就那麼死在前世那場車禍裏。」

-11-
住在公司宿舍終究不是長久之策,在做好財產分割、離婚手續辦完之後,我很快找了間房子,搬了進去。
從那天起,周越就像瘋了似的。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能看見他站在我家樓下,從夕陽西下一直到月亮高升。
他抽了很多支菸。
而我記得周越原本是從來不抽菸的。
如果下雨,他就會回到車裏坐一會兒。
車前燈亮起,把細密飄落的雨絲照得清清楚楚,連同車裏周越茫然又頹喪的神情。
大概是因爲住的樓層不高,這一切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過了幾周,公司裏忽然開始流傳關於我的謠言。
說我嫉妒心太重,以勢壓人,無緣無故針對丈夫公司裏一個女孩,逼着辭退了她。
而女孩家境貧困,因爲失去了這份工作,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家境貧困?
我想到喬沐那輛張揚的紅色奔馳,一時失語。
只是她的手段卑劣但有效,流言四起,卻都在暗中傳遞,我想澄清也無從說起。
可這個時候,周越出現了。
他先是請全辦公室的人喝了咖啡奶茶,又趁機給出公司關於喬沐的裁員說明,那上面詳細而清楚地解釋了,她被辭退,完全是因爲工作能力不足,做出的方案和報價多次出現錯誤,返工甚至造成了進度延誤。
前世的喬沐犯過一模一樣的錯誤,只是那時候周越覺得「無傷大雅」,替她兜了個底也就過去了。
而現在,他站在我們公司門口,微笑着、從容地說:
「言思她性格內向柔和,面對一些無稽之談也不會反駁。我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我驀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既然已經離婚了,就管好你選擇的新人,不要再讓她來打擾我的工作和生活。」
周越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睛裏的光芒一瞬間黯淡下去。
我面無表情地撥開他,走回自己的工位。
從那天起,公司裏關於我的流言徹底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年紀稍大的姐姐請我喫飯,席間委婉地暗示我:
「男人嘛,都是這樣,覺得誰新鮮就去追逐誰。一旦你離開他,他又覺得你新鮮了,然後就回來犯賤。言思,千萬別心軟。」
我捧着杯子,垂下眼笑笑:「不會的。」
她們衝我眨了眨眼:「既然已經離婚了,可以考慮下其他人選,你還很年輕呢。」
我扯了扯脣角,謝過她們的好意。
結果過了兩天,下班後我走出公司,明明是綠燈,卻有輛黑色轎車忽然從右邊開出,加速向我衝過來。
千鈞一髮的時刻,身後有隻手勾住我肩膀,猛地往後一拽。
我踉蹌了幾步,驚魂未定地站穩,往那輛車看去。
它已經開得很遠了,而駕駛座上的人戴着口罩和帽子,並不能看清是誰。
是意外嗎?
「思思姐,要小心點。」
身後傳來一道好聽的男聲,我轉過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面容有幾分熟悉。
想起來了。
是一年前,我面試後,堅持招進來的一個應屆生,叫謝舟,在同一個部門做研發。
見我盯着他看,謝舟的耳朵忽然紅了,不自在地偏過頭去:
「我之前聽說了,本來公司不打算給我發 offer 的,是你堅持要錄用我,開的薪水也很可觀……我想請你喫飯作爲感謝,可以嗎?」
都是成年人,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意思。
我沉默良久,輕聲說:「喫飯就不用了。我想請你幫我個忙,可以嗎?」

-12-
回家時,周越果然又等在樓下。
在看到我臂彎裏挽着的謝舟時,他整個人都僵死在原地,眼睛裏像僅有的一盞燈火也熄滅,只剩最後一片黑暗。
我挽着謝舟,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周越,我們已經離婚了,我是顧着這麼多年的情分纔沒報警,這種自我感動的噁心事情你還要ţū́ₐ做多少次纔會膩?」
他眼眶通紅地盯着我:「思思,別這麼對我,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輕笑一聲:「我比你有道德底線,就算要找新歡,也是在離婚之後。周越,你可是在我們婚姻存續期間出軌,整整六年,還讓人家懷了你ṭûₖ的孩子,這天下還能有人比你更無恥和下賤嗎?」
當着謝舟這個「新歡」的面,我用最難聽的話羞辱他。
對於一向自尊自傲的周越來說,這無異於凌遲。
於是,他終於開車走了。
眼看着那輛車徹底消失在視線裏,我也從謝舟那裏抽出手,認真地跟他道謝:
「謝謝你,原本是我個人的一些私事,讓你見笑了。」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目前我剛離婚不久,近期內都不會考慮新的感情,不用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謝舟卻只是萬分愕然地看着我:「……思思姐。」
有溼潤的觸感滴落在手背上,從他清澈瞳孔的倒影裏,我纔看到自己已經滿臉是淚。
我的語氣卻依舊平靜:「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家了。」
然後轉身,上樓,確認房門關好後,抱着膝蓋蜷縮在牆角,失聲痛哭。
像是要把從前世到現在的所有痛心和絕望都發泄出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哭聲可以撕心裂肺到這個地步。
這麼多年。
我和他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
剛去縣城上初中時,我被幾個混混堵住要錢,言語調戲。
被周越知道,就上門去找他們打架。
他一個人,面對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其實是寡不敵衆的,可那股被打得滿臉是血還在揮拳的狠勁兒,徹底嚇住了對方。
於是從那時起,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
後來剛畢業,我工資不是很高,他創業,公司還在起步階段,我們過得拮据。
醫生說居住環境不好也會誘發哮喘,於是周越就買了輛二手電瓶車,結束工作後還要跑外賣到深夜,就爲了換個好點的房子給我住。
他對我那麼好,那麼好。
所以即便重來一回,在一切還沒有發生之前,我總抱着一絲希冀,希望能努力扭轉局面,讓故事在我期望的軌道繼續走下去。
但終歸只是枉然。
我對謝舟說的話沒有錯,哪怕已經離婚,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於我而言,周越已經不單單是愛情那麼簡單。
從五歲到三十一歲,整整二十六年,他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嚴絲合縫地長在我的生命裏,如今生生剝離下來,付出的是痛不欲生的、血淋淋的代價。
即便如今我帶着人站在他面前,他感受到的痛苦,有我前世被喬沐告知他們那六年時的百分之一嗎?
我曾經是那樣愛他。
所以我再也不可能原諒他。

-13-
那天之後,周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過。
而我再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因爲警察打來電話,說周越出了車禍。
幾乎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場景,只是未免早了太多。
「周先生的情況不太樂觀,他沒有親人朋友,我們只能聯繫到您。」
警察說,「另外,肇事者喬女士也被當場抓獲,她說想見您一面。」
一瞬間,我呆怔在原地。
腦中像有轟鳴聲響起,萬物嘈雜,又一瞬歸於寂靜。
那一秒,我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驅車趕到醫院後,周越已經被推出了急救室。
和前世不一樣,這次他保住了一條命,只是因爲左腿受傷太重,必須截肢。
躺在病牀上的周越緊閉雙眼,眉頭皺着,大概是真的很痛苦。
他瘦了一大圈,被截掉的那條腿,傷處纏着紗布,旁邊的右腿顯得孤零零的。
我沉默地看了片刻,拿出手機,撥通了他助理的電話。
「周越出了車禍,需要你僱個護工來醫院照顧他。」
她在那邊遲疑地叫:「老闆娘?」
「不用這麼叫我,我和周越已經離婚了。」
我平靜地說,「你儘快過來,以免周越醒來後沒人照應。」
「老……林小姐,您真的不留下等一等嗎?之前我們團建,周總喝醉了,一直在叫您的名字,他一直很想您,也……很愛您。」
那有什麼用。
那又有什麼用。
我想笑,可抬手擦過眼尾,還是有眼淚掉下來。
最後我離開醫院,去警局見了喬沐。
她盯着我,狀若平靜的眼睛卻讓人不寒而慄:「林言思,你真是命大,有人拉你一把,讓你撿回了一條命。」
我深吸一口氣:「所以那天那輛黑色轎車,就是你。」
「是。」
「前世撞死周越的人,也是你吧?」
「是。」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輕笑一聲:「就是那天下午啊,周越無緣無故辭退了我,我不敢相信,明明我們的感情正在轉暗爲明,好端端的,怎麼突然一切就變了。我以爲是你搗的鬼,專程去找你們,然後那些記憶就一下子回來了。」
「前世,也是一樣的。」
「我把懷孩子的事情告訴周越,然後他跟我說,他要和我分手,要回歸家庭,他……還愛你。我問他,那我算什麼,這六年又算什麼,他回答不上來,只說我和你不一樣。」
「到底有哪裏不一樣,就是因爲我出現得太晚嗎?可明明,我ṭŭ⁰和他共享了生命中最大的祕密,最適合他的人也是我。」
她說着,語氣頓了頓,「現在這樣,也好。不能活着在一起,那就一起去地獄吧。」
我看着她。
那雙狀若平靜的眼睛下面藏着的,是極端到瘋癲的情緒,像是海面下深不可測的漩渦。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前世在周越葬禮的前幾天,警方打來電話,說關於把周越撞下山崖的肇事者的消息,已經有了一些眉目。
接着沒過兩天,喬沐就闖入葬禮,把我從窗口推了下去。
那六年顛倒混亂的糾纏隱在暗處,一點一點消磨了她所有的耐心,所以她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把我和周越一起帶到了地獄。
不知怎麼的,我想到剛重生回來的時候,周越還沒有回來,面對我說的「噩夢」和對喬沐的排斥,他的第一反應是:「你說我出了車禍,難道就是她撞的?」
想不到一語成讖。
想到這裏,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就算你找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也不能改變是你和周越做錯的事實。我並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要恨也該恨周越,是他沒有和我離婚,又去招惹你。」
她微微仰起頭,看着我,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流下了眼淚。
「因爲我嫉妒你啊,嫉妒你,哪怕他的心一時偏移,最後也還是會回到你身邊。」
我沒有再理會她,轉身離開。
走出警局的時候,外面月明星稀。
我走在微涼的夜風裏,莫名地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候我們才十二歲,鎮上後山的核桃樹成熟了。
知道我喜歡喫嫩核桃,周越專門去後山爬樹幫我摘,結果從樹上摔下來,腿疼得臉色煞白。
我握着他的手,一個勁流眼淚,他就笑笑地說:
「林言思,你這麼傷心,要是我腿真的斷了,是不是你也真的要嫁給我啊?」
「好啦、好啦,真的沒什麼事,我還能走路呢。」
爲了安撫我,他強撐着站起來走了幾步,結果後來送去縣裏醫院,醫生說原本只是輕微的骨頭錯位,因爲那幾步,傷勢加重了,必須打石膏。
我在病牀邊,自責得不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身爲病人的周越反過來安慰我:「你怎麼這麼愛哭啊,林言思。」
「別哭了別哭了,我會好好養傷的,你沒聽醫生說,也不是很嚴重嗎?」
「林言思,我再也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了。」
當時只道是尋常。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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