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九門之紙紮鋪

我家是開紙紮鋪的。
爲此,公婆對我十分不滿。
夫君也常常嫌我晦氣。
他私自用我嫁妝銀子娶了一房小妾。
怕我不同意,他給我餵了藥。
讓我纏綿病榻,無力起牀。
可他不知道,那三塊銀錠,是死人錢。
死人錢,索命錢。
活人避,怨鬼出。
花錢和收錢的人,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1-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我躺在牀上,有些分不清此刻的時辰。
「月娘,月娘你在家嗎?」
院門被拍得砰砰作響,我撐着牀沿勉強起身。
連外衣都沒披,昏昏沉沉走出去開門。
屋外站着的,是鄰居張大娘。
看到我,她嚇了一跳,一雙細長眼瞪得極大;
「呀,你臉色咋這般難看!」
「就你一個人在家?」
「也沒人給你請個大夫?沈家人可真不是東西!」
張大娘沉着臉,伸手扶住我,一邊走一邊小聲罵着我公婆和夫君。
只是在門口站了這一會,院裏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衫直往骨頭縫裏鑽。
頭,似乎更疼了。
將我扶到椅子上,張大娘反客爲主倒了杯熱茶,塞進我手中。
她嘆了口氣,看着我的眼神,極爲同情;
「月娘,你是被沈玉衡那小子氣病的吧?
「哎,咱們街坊四鄰都是平頭老百姓。
「在甜水巷住了二十年,我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納妾!
「你成婚才三年吧,沈玉衡可真沒良心!」
我心頭猛然一跳;
「誰?誰納妾?」
張大娘伸手抹了下說乾的嘴皮,神情愕然;
「咋,你不知道沈玉衡要納妾?」

-2-
「今日一大早,他就和你公婆去柳家下聘禮了!
「給了足足三十兩彩禮,那銀元寶沉甸甸的,把柳家老太婆牙花子都樂出來了!
「你是沒看見那排面,比當初娶你時隆重多了,呸,納個妾而已,還顯擺上了!」
張大娘的聲音忽近忽遠,蠟黃瘦削的面容也逐漸模糊。
我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三十兩?
「柳家,哪個柳家?」
沈父是個賣油郎,串街走巷,每日辛苦,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
沈玉衡如今在書院唸書,束脩銀子就要花費不少。
他十三歲就考中了童生,年少成名。
只可惜後來屢次落第,到現在二十二歲,仍舊是個童生。
如果不是念書掏空了家底,沈家也不會選擇和我家結親。
我宋家,世代都是開紙紮鋪的。
掙的是死人錢,多數人都嫌棄晦氣。
當初沈家前來求親,條件開得十分苛刻。
一分聘禮沒有,還要了一百兩銀子的嫁妝。
不僅如此,還點名要紙紮鋪子當陪嫁。
我自幼喪母,是父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養大。
沈家提親時,父親已經病入膏肓,時日無多。
他急着把我嫁出去,好讓我終身有個依靠。
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沈家的提親。

-3-
成婚後,沈玉衡花錢便開始大手大腳。
我這才知道,他家來提親,是因爲這些年爲了供沈玉衡唸書,早已欠下一百兩銀子的外債。
我的嫁妝,都替他還了債。
紙紮鋪每個月的收益,也被他揮霍個乾淨。
今日飲酒,明日踏春。
觥籌交錯,醉生夢死。
如今家中只剩下兩吊銅板,連我生病了都捨不得請個大夫。
這三十兩銀子,又是從哪裏來的?
見我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張大娘愈發不岔;
「還能是哪個柳家,就是巷口賣豆腐那家!
「被人稱作豆腐西施的柳嬌娘,你不是還同她吵過架?」
甜水巷住着的,多是貧苦人家。
日子越是艱難,對銀錢看得越重。
誰家少根蔥,丟個雞蛋,都是天大的事情,要和鄰里掰扯半天。
其中,同人吵架最多的就是柳家。
柳婆子爲人小氣,手腳又不乾淨。
柳嬌娘的性格,和她娘極像。
我那日在她豆腐攤門口跌了一跤,不小心從懷裏掉出三枚銅板。
柳嬌娘眼疾手快撿起銅板,非說那錢是她掉的。
母女倆圍着我罵了半日,罵得我落荒而逃。
從那以後,柳嬌娘就看我百般不順眼。
她這樣潑辣蠻橫的性子,竟然肯給沈玉衡當妾?

-4-
「哎,可惜了那三錠白花花的銀元寶!
「那成色,又亮又閃,我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銀子呢,像剛打出來似的,就這麼便宜了柳家!」
我猛然握住張大娘的手,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上下翕動的薄脣;
「三錠?
「大娘,你確定是三錠元寶?」
張大娘被我嚇了一跳,眼神有些茫然;
「對啊,十兩銀子一錠,上頭還印着花呢。咋了?」
我踉蹌着站起身,跌跌撞撞撲到屋角的楠木箱上。
顧不得張大娘還在場,翻出箱子裏的衣服後,用力去掀箱底的夾層。
「大娘,幫我一下。」
夾層打開,露出裏頭一個黑色的木盒。
就剛剛這幾個動作,幾乎已經耗光了我所有體力。
我靠在箱子上,顫抖着手打開盒子。
盒子是空的。
「月娘,你臉色咋那麼難看?
「這箱子是你的陪嫁吧,難不成,那三錠銀子是你的嫁妝?
「這殺千刀的沈玉衡!竟然偷你壓箱底的嫁妝銀子納妾!」
張大娘拍着大腿罵人,口沫橫飛。
我心口怦怦直跳,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沈玉衡竟然用了那銀子!
「大娘,扶我起來。
「去柳家,現在就去!」

-5-
張大娘是我母親的手帕交,做了我家二十年鄰居。
我是她看着長大的,母親離世後,更是對我家照料頗多。
她半拖半抱着我,腳下生風走得飛快,看起來比我還要氣憤。
「這就對了!
「沈玉衡敢揹着你納妾,咱們就要當衆去撕下他的臉皮!
「你以前的性子就是太軟和了,纔會被他們沈家捏成麪人一樣。
「今天要是不把那柳嬌娘的氣焰壓下去,往後她得騎在你脖子上拉屎!」
張大娘嘴皮子上下翻飛,邊走邊罵,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我根本沒聽她在說些什麼,滿腦子都是那三枚銀錠。
爲了看管那三枚銀錠,宋家不知填進去多少人命。
如今銀錠現世,只怕又要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我要走快一點,再快一點。
趕在宋家收下銀錠之前,把它們拿回來。
狹小的柳家院子裏,擠滿了人。
還沒走進院門,就聽見了柳婆子高亢尖銳的聲音;
「什麼妾不妾的,那宋月娘一看就是個短命鬼!
「玉衡都和我們說了,那婆娘只有幾個月的活頭啦。
「等她一死,就把我們嬌娘扶正,當沈家的正頭娘子!」
張大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一腳踹開院門,雙手叉腰,擺出一副氣吞山河的架勢。
「我呸!
「你沈家纔是短命鬼,一家子喪了良心挨千刀的畜生!」
我被她一甩,撲到門框上才堪堪站穩。
在滿院子人詫異和興奮的眼神中,我緩緩站直身體;
「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6-
「這聘禮錢是我的嫁妝,你得退我。」
見我伸出手,柳婆子瞬間炸毛;
「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聘禮都下了,你沈家要是敢悔婚,我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沈玉衡拉住我手腕,將我扯得一個趔趄;
「宋玉娘,你別胡鬧。」
婆婆陰沉着臉,伸出手臂去推搡張大娘;
「張家婆子,我沈家下聘同你何干?
「宋玉娘嫁到我家三年,連個蛋都沒下,難不成還想讓我沈家絕後?
「你瞧瞧她這副癆病鬼的模樣,牀都下不了,怎麼生孩子?
「她既然生不出孩子,就不該攔着我沈家納妾!」
宋大娘不甘示弱,擼起袖子同她對罵;
「我呸!
「你還有臉提月娘的病,你們沈家喫她住她的,她生病連個郎中都不肯請!
「我活那麼大,從沒聽過偷老婆嫁妝納妾的,一屋子黑心肝的王八蛋!」
婆婆叉着腰冷笑;
「你說銀子是她的,上頭可刻了她名字?
「這銀子,分明是我兒辛苦抄書賺來的!」
兩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
院子裏衆人一會看看她們,一會又看看我和沈玉衡,忙得恨不得長三雙眼睛六隻耳朵。
我沒理會院子裏的嘈雜,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玉衡。
一襲青色長袍,越發襯得他眉眼清俊,挺拔如竹。
初見他時,我也曾心動過。
沈玉衡說話向來輕聲細語。
他父母提出一堆無理要求時,他還專程送了我一根銀簪,替他父母道歉。
他說自己真心欽慕於我,奈何父母窮怕了,滿腦子總想着錢。
他說如果成婚,必然好好待我。
我那時還年輕。
還不明白男人的誓言,不能輕易相信。

-7-
「這銀子是我宋家的傳家寶,你不能動。」
我的堅持惹怒了沈玉衡。
他眉頭一皺,壓低嗓音;
「月娘,我一直以爲你是個賢惠的女子。
「你如今纏綿病榻,幹不了活,家裏總歸得有人伺候爹孃吧?
「你也認得嬌娘,她素來能幹,嫁進來後不但可以伺候爹孃,還能照顧你。
「我納妾,可都是爲了你好!」
我搖搖頭,伸出手拽住他衣袖;
「你可以納妾,但不能動我的銀錠。」
沈玉衡的耐心終於用盡。
他狠狠一甩袖子,眉眼間都是厲色;
「你別敬酒不喫喫罰酒!
「既然做了我沈家婦,你所有東西就是沈家的!」
拖着病體到現在,我本就已經是強弩之末。
被沈玉衡用力一甩,雙腿一軟,朝後跌去,頭撞在了柱子上。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我閉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在牀上昏睡了多久。
我是被餓醒的,胃裏一陣一陣抽搐,嘴巴直往外冒酸水。
「呀,姐姐你醒了?」
一雙纖細的手腕伸出,動作粗魯地將我從牀上拉起;
「醒了就別躺着了,這有一屋子活等着你幹呢!」
女人眉眼清秀,皮膚白嫩。
只是顴骨有些高,看起來十分不好惹。
柳嬌娘,爲什麼在我家?

-8-
原來我這一摔,竟然在牀上昏迷了三天。
未免夜長夢多,沈玉衡匆匆辦了喜事,竟直接將人納進了門。
如今,柳嬌娘已經堂而皇之住在了正房。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銀子,銀子沒花吧?」
柳嬌娘甩開我的手,假裝不經意撫上頭頂的蝴蝶戲花銀簪,滿臉得意;
「你這人好生奇怪,我家的銀子,同你有什麼關係?
「不過我也不怕告訴你,那聘禮,我娘留下兩錠給我弟娶媳婦用。
「還有一錠啊,現如今可是我的陪嫁!」
我撲到她身上,用力拽住她的袖子;
「快,把那銀子給我!快!」
「你瘋啦!」
柳嬌娘推開我,扭着腰肢來到門口。
「宋月娘,你以爲誰都同你一樣廢物?
「連自己的嫁妝都守不住,呸,真是沒用!」
隨着木門打開,地面上有黑霧翻滾着湧入。
我後退兩步跌坐在椅子上,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它們,來了!」
柳嬌娘踏出門檻,沒多久,院子裏傳來她和沈玉衡的嬉笑聲。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中又驚又懼,連早已放涼的藥都顧不上喝。
自莫名生了這場病以後,沈玉衡就再也沒進過我的房間。
可是每日醒來,牀頭都會有一碗溫熱的湯藥。
他對我,並非毫無感情。
爲着這碗藥,我也不能就這麼看沈家人死光。

-9-
想到此處,身上莫名長出幾分力氣。
我換好衣服,踏着夕陽匆匆趕去紙紮鋪。
鋪子開在城西的西六街,街頭,就是專門用來砍頭處刑的菜市口。
大家都嫌這地方晦氣,整條西六街只零零散散開了幾家鋪子,看着十分冷清。
這條街上,住着的人大多都是陰九門的。
何謂陰九門?
劊子手、仵作、縫屍匠、棺材匠、紙紮匠、哭靈人、接陰婆、掘墓力士以及銘碑客。
因爲幹這些活的人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常常會遇上一些邪門的事情。
民間就把我們統一叫作陰九門。
陰九門雖屬於下九流行當,但不是ţũ̂₂想做就能做的。
最少需要經過太祖玄孫四代人,有了傳承,才能稱自己爲陰九門中人。
此時天色漸暗,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紙紮鋪門半掩着,鋪子中很安靜,能聽見劈竹篾的聲音。
我推門而入,宋寅抬起頭,露出一張稚嫩的臉。
見到我,他很是驚喜;
「阿姐,你的病好了?
「我去沈家好多次,他們都不肯讓我見你,說你病得很嚴重。」
宋寅是流民,父母在逃亡路上餓死,五歲那年,他來到我們城中當了小乞兒。
我爹見他可憐,便將他收在紙紮鋪裏當了徒弟。
他性子文靜,做事情又認真,雖然才學藝七年,已經隱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
聽到我要拿點睛筆,宋寅一下就急了;
「阿姐!出什麼事情了?」
紙紮行當屬於陰門,規矩繁陳冗雜,稍有不慎,便會災禍臨頭。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紙人不點睛。

-10-
紙人陰邪,點了睛,便有了靈。
普通紙人只是死物,而點了睛的紙人,屬於陰物。
一個不小心,便會反噬傷人。
要給紙人點睛,普通毛筆可不行,需要用專門的點睛筆。
槐木爲杆,黑貓毛做筆毫,陰氣十足,方能點睛。
點的紙人越多,這筆就越有靈性。
家中這支點睛筆,已經傳了數百年。
宋寅性格執拗,見我不說話,攔住我不肯讓我去拿筆;
「阿姐,你是不是碰上難事了?」
家裏就剩下我和宋寅兩人。
這麼多年,都情同姐弟。
宋寅擔心我,可我也一樣顧念他。
銀錠之事,非同小可。
他才十二歲,絕不能讓他同我一起涉險。
隨意扯了個謊,我拿着筆和一堆竹篾、草紙匆忙離去。
要是前幾日,我是根本沒力氣抱着這堆東西走這許多路。
可眼下,我卻覺得越走越有力氣。
頭也不再昏昏沉沉,整個人都精神不少。
許是我爹冥冥之中在庇佑着我。
回到家裏時,沈家幾人正在用飯。
沒人過問我一句去了哪裏,沈玉衡淡淡瞥我一眼,繼續側過臉和柳嬌娘說話。
我這才發現自己胃裏餓得難受,嘴裏淡淡地泛着酸味。
將東西放進屋裏後,我疾步走去正廳準備用飯,卻見沈家人已經走光。

-11-
桌上的飯菜早已喫完,只餘下一個饅頭。
胃裏酸意更濃,我按住隱隱作痛的胃,伸手拿起饅頭。
耳邊傳來婆婆遙遙的呵斥聲;
「既然能下牀了,就別隻知道躲懶!
「喫完飯趕緊把東西都收拾了,難不成還等着老婆子伺候你不成?
「沈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才娶到你這種媳婦!」
我實在是沒力氣同她們爭辯。
三兩口吃完饅頭,我回到屋中緊閉房門。
離子時只有兩個時辰,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那三枚銀錠上,附着三個厲鬼。
柳嬌娘帶回一枚銀錠,今夜子時,厲鬼必然附上人身。
而厲鬼附身第一件事情,就是取我宋家人性命。
我鋪好草紙,拿着竹篾開始扎紙人。
手腳麻利紮好紙人後,我把自己日常穿的裏衣給它披上。
然後,小心翼翼拿出點睛筆。
將特質的陰墨混合我的中指血,點在紙人眼睛上。
空中捲起一股旋風。
紙人緩緩眨了眨眼睛,變成了另一個我,只是眼神,有些呆板。
這是紙紮匠的替身術。
在紙紮匠遇到危險時,可以用這紙人替代自己,替自己擋過一劫。
我剛鬆了一口氣,屋外傳來清晰的「邦邦邦」三聲。
更夫粗啞的聲音遙遙傳來: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12-
我把紙人放到牀上,自己則是快速躲進牀底。
牀邊放着個一尺高的腳靠,剛好可以擋住我的身形。
除非來人掀開垂下的牀單趴着仔細找我,不然絕對不會發現牀底還藏了一個人。
四周很安靜。
我躺在地上,能聽見自Ṫū⁶己跳動的心臟聲。
急促,有力。
牀底很黑,空間算不上大,我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堅硬的牀板。
左側是青磚牆,身體貼在上頭,有陰冷的寒意。
在一片寂靜的黑暗中,我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棺材中。
這個念頭,讓我喘不上氣,胸口憋悶得厲害。
就在我忍不住恐懼,想爬出去放鬆一下時,門口傳來了響動。
「嘎吱~」
木門被打開,有極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步,兩步,三步。
那人走到牀邊,頓住腳步。
我捂住口鼻,不敢發出一絲響動。
「嗬~」
聲音粗啞,聽不出男女。
倒更像是野獸,喫人前發出的嘶吼聲。
「咚!」
牀上傳來一陣巨響,有什麼東西重重砸下。
那人在屋裏拖着紙人四處轉悠,紙人好像在掙扎,踢翻了桌椅和梳妝檯。
這動靜,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

-13-
屋內再次恢復安靜,我卻不敢擅自出去。
直到外頭傳來一聲雞鳴,我才拖着僵硬發麻的四肢,手腳並用爬出牀底。
今日是個滿月。
月光從窗戶縫隙裏溢出,清冷地鋪在楠木桌子上。
屋內一片狼藉。
紙人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殘肢斷臂到處都是。
不敢想象如果這是一個真人,會是怎樣一幅可怕的修羅場景。
忍着噁心和恐懼將紙人收拾好,我坐在屋中靜待天亮。
我不敢貿然出門。
那厲鬼會附在人身上,控制人的行動。
而被控制之人,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卻不能動彈。
父親說,這是魂魄被厲鬼所制。
要想消滅厲鬼,只能以自身爲籠,和它同歸於盡。
今夜我僥倖逃過一劫,不知道厲鬼去上了誰的身……
「啊!」
淒厲的慘叫聲響起,我渾身一震,拔腿就朝門外跑去。
婆婆死了。
吊死在屋檐上,雙腿還在微微晃動。
眼瞳充血,舌頭伸出半尺長,看着像來索命的女鬼。
柳嬌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嘴脣一絲血色都沒有。
「娘,娘死了!」

-14-
院子裏再次熱鬧起來。
人頭攢動,絡繹不絕。
張大娘握着我冰涼的手,又是驚訝又是費解;
「沈婆子上吊了?
「她這性格,咋會想不開去上吊呢?」
我渾身抖得厲害,嗓子發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厲鬼,竟然是一夜都等不及!
按照爹爹所說,它們每隔一日纔會殺一人。
可眼下才過一日,算上我,它已經殺了兩人!
如此兇悍,我一個人要怎麼對付它們……
張大娘心疼地摟住我;
「月娘別怕,那沈婆子估計是同你公公吵架,想不開才上吊的。
「她這人脾氣和炮仗一樣,不點就炸,咱們別爲她嚇着自個。」
我連着喝了兩大杯熱水,身子才勉強有了一些暖意。
外頭的聲音,更吵了。
當鎮裏的長着國字臉、身材高大健碩的捕頭站在我身前時,我還有些恍惚;
「趙捕頭,你說什麼?」
趙捕頭兩道濃眉擰成一個川字,聲若洪鐘;
「沈玉衡告你虐殺婆母,還不快同我們去衙門!」
短短几個字連在一起,我卻不太聽得懂。
張大娘已經跳着腳在罵人;
「放他孃的屁!
「沈玉衡這小子是豬油蒙了心,月娘最善良不過的人,連只雞都不敢殺,怎麼會殺人!」

-15-
不管張大娘如何跳腳罵人,我還是被捕快帶走了。
我在清平鎮住了快二十年,還是一次踏進縣衙大門。
年輕的縣令端坐在公堂上,眉眼清冷;
「堂下何人?」
沈玉衡跪坐在我左側,從頭到尾都沒有瞧我一眼。
沒多久,公公和柳嬌娘也跟着來到公堂。
三人全都一起指證我,說我因爲嫉恨婆婆幫沈玉衡納妾,懷恨在心。
我想不明白,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玉衡;
「我近日裏病得連牀都下不了,婆婆幹慣農活,有一把子力氣。
「就算不生病,我也不一定打得過她,怎麼能掐死她呢?」
仵作已經驗完屍體。
縣令抬起頭,不動聲色掃了我一眼;
「沈氏確實是被掐死的,死後才被人吊在屋檐之上。
「宋月娘,還不速速招來!」
沈玉衡目視前方,聲音激憤;
「大人,我有證據!
「宋月娘這病,都是裝的!
「上個月我和我娘商量納妾的事情,被她偷聽到。
「從那時候開始,她就裝病!
「一切,都是爲了今天,這宋月娘心思如此惡毒,還望大人明察!」
身上泛起一陣又一陣冷意。
我感覺自己像浸在冰窟中,每一個毛孔都往外滲着寒意。

-16-
一個月前,沈玉衡交給我一張藥方。
他說自己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讓我照這方子去藥房抓一個月的藥。
我不疑有他,帶着銀子去藥房抓藥。
可剛纔藥房的大夫說,喫了那藥,會虛弱無力,頭昏腦脹。
看起來,就像是生了重病一樣。
停藥三天,症狀就能全消。
難怪。
難怪我在牀上昏睡兩天,忘記喫藥以後,反而精神百倍。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沈玉衡的想法。
如果沒有婆婆這事情,我會纏綿病榻,就此病死。
現在婆婆身死,沈玉衡就順水推舟,把事情栽贓到我頭上。
夫妻同牀共枕三年,他就這麼巴不得我死?
胸口像破了一個大洞,有冷風從中間呼嘯而過。
想到之前我還爲那碗湯藥對沈玉衡心存感激,胃裏一陣一陣泛起噁心。
「嘔~」
我再也忍不住,當着衆人的面趴在地上乾嘔。
縣令握着藥方看了許久。
半晌,才蹙着長眉淡淡開口;
「把犯婦宋月娘收押。」
沈玉衡的眼眸,倏然大亮。
柳嬌娘有些詫異,片刻後,脣邊揚起一抹笑容。
爲了掩飾這笑,她俯下身體,哀聲痛哭;
「我可憐的婆婆~」

-17-
衙役來拖我時,我很順從地沒有反抗。
沈玉衡有些亢奮,跪在地上朝縣令磕頭;
「此等毒婦,竟然虐殺婆母,簡直罪大惡極!
「望縣令一定要嚴懲!
「替我母親討回公道!」
我忽然就笑了;
「沈玉衡,你可別後悔。」
你以爲等着你的,是嬌妻美妾,富貴人生?
我垂下頭,不再說話,任由衙役押着我走向地牢。
那惡鬼就附身在他們身上。
可到底是誰呢?
是沈玉衡,柳嬌娘,還是向來沉默寡言的公公?
我完全沒有頭緒。
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靜觀其變。
那惡鬼附身以後,就會受軀體所限。
只有殺足九人,才能棄掉原來的身體再換個人附身。
只要等着看,沈家誰是活到最後之人就行。
可我宋家看管這幾枚銀錠百年,又怎麼能坐視它們殺人,什麼都不做?
等我以後進了地府,要如何向祖宗們交代?
地牢的長廊昏暗幽深,一眼望去似乎看不到盡頭。
我跪坐在潮溼的乾草堆上,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18-
牢房中不見天日,也讓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不知道過了多久,牢門突然被打開。
我跟着獄卒來到縣衙的後院。
縣令換了常服,看起來不像威風凜凜的父母官,反倒像個清俊的書生。
「宋月娘,人,不是你殺的吧?」
他依舊握着那張藥方,面前的茶已經沒了熱氣。
「若你當真因爲沈氏納妾而懷恨在心,爲何等妾室進門再下手?
「這藥方,你既然一個月以前就已經配下,說明早早就做了準備。
「若在柳嬌娘進門前殺死沈氏,沈玉衡要守孝三年,納妾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說說吧,這案子,你有什麼看法?」
我愣怔地看着眼前這張過分年輕的臉龐。
縣令韓信同,今年才二十歲。
聽說出自世家大族,來我們這縣城,只爲歷練。
他好像,和之前那些當官的都不太一樣。
我可以相信他嗎?
見我不說話,韓信同輕輕叩了叩桌面;
「宋月娘,你放心。
「本官絕不放過一個兇手,自然,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你只管大膽開口,信與不信,本官自會斟酌。」
我一個人,確實收服不了那三個惡鬼。
我嘆了口氣,目光幽遠;
「大人,你可願聽民婦講一個故事?」

-19-
韓信同的眉頭越擰越緊。
等我說完,他都氣笑了。
藥方被丟在桌案,他伸出修長如玉的手指按住眉心;
「宋月娘,你這是在茶樓說書呢?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瘋話莫要說了。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清楚了你再開口。」
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如果能得到縣衙的支持,那三個惡鬼就好對付許多。
這些衙役個個年輕力壯,趙捕頭更是有一身好武藝。
這麼好的幫手,不用多可惜?
想到這,我有些着急;
「大人!
「我家只有ţüⁿ一枚銀錠,可柳家,卻有兩枚!
「要是不採取措施,柳家八口人恐怕一個都活不了!」
韓信同沉默了。
他身側的趙捕頭歪頭抱着胸前的刀,欲言又止;
「大人,我聽我娘說過,宋月娘家確實是陰九門的。
「您初來乍到不清楚,在我們清平鎮,陰九門的人都挺邪乎的。
「那宋老頭,確實有幾分本事。」
韓信同斜睨我一眼;
「陰九門?」
看起來,他還是不信。

-20-
「大人!大人,出事了!」
有捕快白着臉,橫衝直撞跑進來;
「呼呼呼,那柳家,呼呼;
「柳家,呼,呼~」
趙捕頭伸出蒲扇般的手用力拍在他頭頂,將小捕快拍得一個趔趄;
「你奶奶的,喘好氣再說話!」
小捕頭猛吸兩口氣,站直身體,聲音十分響亮;
「柳家進了惡賊,一家八口人,只活下柳平貴老兩口!」
韓信同猛然站起,一雙鳳眼瞪得極大;
「你說什麼?」
我被這消息砸得暈頭轉向,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
「死了六個人?
「不應該是兩個嗎?」
父親明明說,這些惡鬼,每隔一日纔會殺人。
沈家的一夜殺了兩人。
柳家這兩個惡鬼更是離譜,一夜殺了六人。
怎會如此!
不該如此啊!
韓信同原地踱了幾步,扭頭看向捕快;
「那柳平貴呢?」
小捕快一愣,撓了撓頭;
「還在柳家呢,周磊看着他們,我回來報信。」
我着急地站起身;
「大人,周捕快要出事!」

-21-
韓信同略微思索一番,沒有讓我再進地牢,而是帶着我一起去了柳家。
此時天色已經黑透,街上早已宵禁,安靜得有幾分滲人。
我小跑着跟在韓信同身後,心臟跳得似乎要蹦出胸口。
殺的人越多,這些惡鬼的戾氣就越重。
到時候父親留下的滅鬼之法,不知道還有沒有用……
柳家除了柳平貴夫妻外,還有兩子一女。
女兒就是柳嬌娘,她還有一個兄長,一個弟弟。
兄長已經娶妻,生了三個孩子。
如今,一家人都齊齊整整倒在血泊之中。
而柳平貴夫妻,卻已經不見蹤影。
「周磊,周磊,你在哪?」
柳家院子不大,住了滿滿當當八口人,顯得有些擁擠。
趙捕頭急赤白臉在屋裏一頓找,終於在西廂房找到了周磊。
他仰面倒在牀榻上,身上已經沒一塊好肉。
「磊子!」
小捕快撲到周磊身上放聲大哭,趙捕頭也紅了眼眶。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我的判斷和意料。
韓信同抿着脣,眼神晦暗莫名。
半晌,他走到我身前,神情極爲認真;
「宋月娘,你可願冒險?」
他個子很高,我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大人,還請您吩咐。」

-22-
柳家拿到聘禮後,十分高興。
柳嬌娘的弟弟今年十六,剛好到了說親的年紀。
柳母想把自己孃家侄女說給他。
她孃家窮困,出嫁後孃家人經常上門打秋風。
娶了侄女,剛好可以幫扶一下孃家。
沈家下聘完,柳母就帶着銀錠去孃家炫耀過。
聽柳家那愛聽人牆角的鄰居說,柳母已經答應孃家。
等定完親,就把那兩枚銀錠都當作聘禮。
所以柳平貴夫妻,極有可能去了柳母的孃家。
韓信同派了幾個得力的手下,連夜趕往柳母孃家。
而我,會在天亮後繼續回到沈家。
以身作餌,等那厲鬼上鉤。
看樣子,韓信同並未完全信任我。
這既是試探,也是考驗。
我深吸一口氣,堅定地點頭;
「大人,草民一定竭盡所能。」
第二天早上,沈玉衡看到我出現在院門口,極爲喫驚;
「宋月娘,你瘋了?你膽敢越獄!」
我一屁股撞開他;
「韓大人說了,證據不足,所以先放我ţú₁歸家。
「沈玉衡,我有沒有殺你娘,你心裏清楚得很!」
一抹兇光在沈玉衡眼中一閃而逝。
他按住我的手臂,不讓我進家門;
「宋月娘!
「我絕不和殺人兇手共處一室,我要休了你,你快給我滾!」
這是要徹底同我撕破臉了。

-23-
鄰里聽到動靜,都推開院門出來瞧熱鬧。
沈玉衡愛面子,這才側開身不情不願讓我進門。
見到我,柳嬌娘也十分意外。
她嬌弱地往沈玉衡懷裏鑽,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
「沈郎,奴家好怕啊,她殺了孃親,不會連我們也一同殺了吧?」
我沒理會他們。
昨日,柳家慘死六人,沈家一夜太平。
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只能深入虎穴,一探究竟。
沈玉衡摟住柳嬌娘柔聲寬慰,一邊還不忘拿話擠對我;
「宋月娘,你做下這等Ṭŭ̀₂大逆不道之事,我沈家是容不得你的!
「等我寫完休書,你即刻就滾!」
我覺得自己真是又蠢又瞎。
以前怎麼會以爲他是自己良人,還將一顆真心交付?
「沈玉衡,這屋子,是我爹孃留給你的。
「要滾,也是你沈家人滾!」
沈玉衡氣得臉都紅了;
「宋月娘,按照我朝律法,合離的女子才能帶走自己的嫁妝!
「你犯了七出,一個被休女子,所有東西都是夫家的!」
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可真不要臉啊。
「夫君,莫氣壞了身子!
「縣令大人是被她給矇蔽了,過幾天回過神,肯定還會把她抓去大牢的!」

-24-
最後是沈父沉着臉出來,喝止了沈玉衡;
「宋月娘現在還是沈家婦,既然回來了,就在家待着吧。」
沈父在家裏,一直是最安靜的存在。
平日裏他話很少,大事小事基本是沈母在操持。
我嫁給沈玉衡三年,同他並未說過幾句話。
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好像都同他無關。
可給柳家下聘時,他也去了。
我甩甩頭,將所有煩惱思緒暫且按下。
韓大人已經在屋外佈置妥當,只等厲鬼現身。
一切,很快就能見分曉。
我走到自己屋裏,才發現房間已經被人動過。
首飾盒被翻空,衣櫃裏的衣服也只剩下幾件面料最差的。
屋裏像樣一點的陳設擺件都不見蹤影,空蕩蕩的,看着十分簡陋。
就連牀上那牀繡着鴛鴦的厚棉被,都不見了蹤影。
那被ẗúₘ子,是我爹特意找繡娘給我做的。
心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我氣沖沖來到柳嬌娘房間,發現我屋裏不見的東西果然都在她房中。
她頭頂戴着的簪子,還有手腕上那綠瑩瑩的翡翠手鐲,全都是我的嫁妝。
「把東西還我!」
柳嬌娘翻了個白眼,伸手摸了摸頭頂的金簪;
「什麼東西?
「這些,可都是夫君送我的。」

-25-
沈玉衡有些不高興;
「我沈家東西,想給誰就給誰。
「再說了,你天天板着一副死人臉,這東西戴你身上太浪費了。」
這樣的男人,死了就死了,我何苦費心想救他?
柳嬌娘要戴就戴吧。
這些東西,反正她也戴不了幾天。
但是我總不能白跑這一趟。
所以我砸了柳嬌娘的屋子。
古玩擺件、花瓶茶壺,能拿得到的東西通通都砸了個乾淨。
沈玉衡氣瘋了,跑過來想抓我。
我一邊砸一邊破口大罵,心中鬱氣一掃而光,只覺得成婚以來從未如此暢快過。
他自打娶了柳嬌娘,就沉迷在溫柔鄉中。
腳步虛浮,眼底發青。
不算寬敞的屋子,卻硬是沒追上我;
「呸!一天天擺什麼清高樣,還真以爲自己文曲星下凡!
「你考上童生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別做那中狀元的美夢了!
「一邊嫌棄我家開紙紮鋪,一邊又拿鋪子錢在外頭裝大爺,你知道人家怎麼笑話你嗎?
「人家在外頭給你取了綽號,叫你紙人贅婿!」
沈玉衡捂住胸口,一張白皙的臉漲得像個紫色的茄子。
不知道是因爲跑步,還是被我氣的。
「你,你你你——
「氣煞我也!」
沈玉衡兩眼一翻,就這麼暈過去了。
我眨了眨眼,實在是沒忍住,捧着肚子笑出了聲。
柳嬌娘都看傻了,呆站在一邊,甚至忘了去扶沈玉衡。

-26-
屋裏動靜鬧得很大,沈父卻並未出來看一眼。
我回到自己房間,開始爲晚上做準備。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
門外再次傳來打更聲,子時已到。
「喵嗚,喵嗚~」
韓信同的人也守在了門口,這是他手下發出的信號,讓我安心不少。
我熟練地放好紙紮人,卻沒有躲在牀底,而是偷偷摸去院子裏。
柳嬌娘兩人還沒睡,聊天的聲音清晰地傳入院中。
「夫君,那宋月娘簡直是個瘋子,咱們難不成還要受她的氣?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給殺了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動手了。」
沈玉衡沒有答應,而是低頭沉思;
「縣令放了她,有可能是懷疑到我們頭上了。
「現在就弄死她,怕是不好交代啊。」
柳嬌娘十分生氣;
「那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欺負我?
「我不管,你要是個男人,現在就去殺了她!」
沈玉衡的語氣中透露出濃濃的不耐煩;
「我都說了現在不是時候!」
我正趴在牆角聽得津津有味,發現沈父的房門打開了。
一抹黑影藉着月色,悄悄朝我房間走去。
那惡鬼就附身在沈父身上!
是我犯蠢了,第一天死的是沈母。
沈父同她一個屋子,鬧出那麼大動靜,他肯定是知曉的。

-27-
沒多久,沈父就陰着臉從我屋裏出來。
他站在門口,緩慢地轉動脖子,察看着院子裏的情況。
我大氣都不敢出,屏住呼吸躲在水缸後。
他黝黑蒼老的面容在月色下,顯得猙獰又陰森。
靜靜站了一會,他調轉方向,朝柳嬌娘房間走去。
柳嬌娘還在同沈玉衡爭吵。
兩人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沈父推門而出;
「衡兒,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沈玉衡有些詫異;
「這麼晚了,明天說不行嗎?」
「不,就現在。」
沈玉衡雖然不太情願,還是披上外衣來到門口。
沈父領他走到院子裏,恰巧就站在水缸前面。
我俯下身,生怕被他們發現。
「爹,你說你,大半夜的,幹嗎呢?
「你咋這麼看着我,怪滲人的。」
沈父陰惻惻地盯着沈玉衡。
背在身後的手迅速舉起,長滿青筋的手上舉着一把菜刀。
沈玉衡嚇了一大跳,卻並未意識到危險來臨。
他皺着眉拍了拍胸口,有些惱羞成怒;
「不回去睡覺,在這發啥瘋呢!」
下一瞬,沈父的手臂落下,鮮紅的血液在我眼前飛濺。

-28-
「啊!」
沈玉衡慘叫一聲,一隻斷臂直接飛到了我腿邊。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團,我按住胸口,努力壓制住那股噁心感。
「動手!」
韓信同一聲令下,衙役們紛紛越牆而入。
看到趙捕頭,沈玉衡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趙捕頭,快救我啊!我爹他瘋了!」
趙捕頭沒理他,而是握着刀朝沈父撲去。
沈父幹了一輩子貨郎,因爲路走得實在太多,年紀大了以後腿腳不是很好。
此刻,卻靈活得如同山野間的猴子。
腰肢一扭,就躲開了趙捕頭的攻擊。
他也不理其他捕快,一雙眼睛只死死盯着沈玉衡。
沈玉衡都快嚇瘋了。
按照約定,此時應該到我現身的時候。
可是看着沈玉衡涕淚橫流的慘樣,我突然就不想那麼快出去了。
院子裏的聲音實在太大。
柳嬌娘以爲沈玉衡和他爹打起來了,連外衣都沒披就急匆匆走出門。
看到沈父舉着刀追殺沈玉衡,她尖叫一聲,迅速退回屋中,反手就關上了門。
此時沈玉衡,剛好被沈父追着朝她房間跑去。
門被關上,沈玉衡目眥欲裂;
「賤人!開門啊賤人!」
趙捕頭也沒料到柳嬌娘會關門,沈玉衡躲閃不及,唯一完好的手臂上又捱了重重一刀。

-29-
沈玉衡氣瘋了,把所有的恐懼和怒火都盡數傾瀉在眼前這扇木門上。
他瘋狂踹了兩腳,柳嬌娘只是抵住門,並未來得及上鎖。
門被踹開,抵靠在門上的柳嬌娘摔倒在地。
趙捕頭追着沈父,也想跑進屋。
柳嬌娘廂房前的臺階壞了,走得快時極容易絆倒。
我剛想出聲提醒,話衝到嘴邊,又快速抿住了脣。
趙捕頭果然被絆倒了,狼狽地滾在一邊。
沒了他的救援,沈父手中的菜刀無情落下。
情急之下,沈玉衡竟然用受傷的手抓住柳嬌娘,用她當擋箭牌去抵那菜刀。
時候差不多了。
柳嬌娘被砍得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沈玉衡也受了很重的傷。
我大喝一聲跑進屋裏,朝沈父迎面澆去一桶公雞血。
這可不是普通的公雞。
而是養了五年以上的壽光雞,打鳴聲響亮,陽氣十足。
沈父被雞血潑中,慘叫一聲,身上騰起一陣黑霧。
趁着這個機會,我一把扯過柳嬌娘;
「想活命,就把那枚銀錠拿出來!」
柳嬌娘被嚇傻了,只顧着哭,根本就不聽我說了什麼。
反倒是沈玉衡率先反應過來。
他捂着傷口,對我怒目而視;
「宋月娘,你這賤人!都什麼時候了,竟還想着銀子!
「還不快去醫館給我找大夫!」

-30-
這賤男人竟然還沒死,實在是太可惜了。
「沈玉衡,你還不明白嗎?
「我同你說過的,銀錠中有惡鬼寄生,用了那銀錠的人都會出事!
「是你這個貪財好色的蠢貨,害死你爹孃!」
和沈玉衡成親沒多久,他就發現了我箱子底下壓着的銀錠。
他幾次三番想要從我手中討要這筆錢,都被我拒絕了。
因此,他對我也越來越不滿。
我實在沒辦法,就把銀錠的祕密對他和盤托出。
聽完後,沈玉衡目光復雜地看着我;
「月娘,就算不想給我銀子,也不需要扯一個如此離譜的謊話吧。」
沈玉衡,從來就不信我。
現在,他要爲自己的不信任付出血與淚的代價。
「你胡說!
「不是我,是你,對,就是因爲你!」
沈玉衡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喊得聲嘶力竭。
「都是因爲你晦氣,剋死我娘,克瘋我爹!
「我真的瞎了眼倒了八輩子黴,纔會娶你這種女人!」
就在我們兩人吵架的時候,沈父已經逐漸恢復過來。
那公雞血,根本就沒法困住他太久。
我有些着急,要是再找不到銀錠,這屋裏其他人也會有危險。
「沈玉衡你清醒點吧!
「柳家拿了兩枚銀錠,昨夜一家六口人全都慘死,難道也是我克的?」
爲避免引起恐慌,柳家的事情被縣令暫時封鎖。
所以柳嬌娘,還不知道她孃家出了事。
她白着臉抬起頭,一雙漂亮的杏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你,你說誰死了?」

-31-
我急得直跺腳;
「你爹孃被惡鬼附身,殺了你一家六口人!
「你哥嫂侄子,全死光了!
「再不說銀錠在哪,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柳嬌娘宛若被人當頭打了一棍,踉蹌兩步扶住身邊的桌子。
沈玉衡依舊不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因爲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貪婪和愚昧害死了那麼多人。
沈父此時已經跌跌撞撞站直身體,面容扭曲,眼神中露着兇光。
沈玉衡是個機靈的,嘴巴說着不信,早就躲在了趙捕快身後。
我更是一隻腳跨在門檻外,隨時準備跑走。
只有柳嬌娘還傻呆呆地站在屋子正中間。
沈父嘶吼着朝她撲去,被抓住胳膊的柳嬌娘終於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尖叫;
「銀錠在我牀底,那兒有塊磚頭是鬆動的,取出磚就能看見!」
衙門的捕快們身手都極爲利索。
當下就有個年輕捕快彎下腰鑽進牀底,另外的人則繼續圍攻沈父。
「快,用墨斗線纏住他!」
不敢想象,要是沒有縣衙的幫助,我一個人要怎麼對付這惡鬼。
墨斗線看着纖細易折,纏在沈父身上卻如同最堅韌的牛皮繩。
這是我特意向城裏最好的木匠討要的,還特意將它們暴曬了半日,吸足陽氣。
「宋姑娘,銀錠在這裏!」
「塞進他口中!」

-32-
要想殺死這厲鬼,只有一個法子。
將銀錠塞進被附身之人口中,再用硃砂封住它其餘六竅。
雙目,雙耳,鼻子以及魄門,再用桃木釘插入他心臟。
被附身之人身死,惡鬼會想法子從他身體逃出。
但是六穴被封,它無處遁逃,只能再次回到銀錠之中。
捕快們爭鬥一番,費了好大勁才塞住沈父的六竅。
只是那趙捕頭,卻遲遲不敢下手釘桃木釘。
「趙捕頭,遲則生變啊!」
趙捕頭抿着脣,猶豫着看向站在門口的韓信同。
韓信同眉頭緊蹙;
「畢竟是一條人命。」
「啪!」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墨斗線被崩開,沈父一腳踢飛趙捕頭。
趙捕頭橫飛出去砸在牀鋪上,直接把結實的木板牀砸塌了。
他自己也吐出一大口血,半天沒站起身。
其他的捕快都以趙捕頭馬首是瞻。
看他受傷,紛紛慌了神。
這畢竟,是我宋家世代的責任。
我一發狠,跑過去彎腰撿起桃木釘就朝沈父衝去。
沒想到等我跑近時,他已經掙脫開其他捕快手中的墨斗線。
「呵呵,宋家人。」
沈父掐着我的脖子,嗓音沙啞;
「我在那不見天日的盒子裏待了幾百年,你知道我這幾百年都是怎麼過的嗎?」

-33-
惡鬼被關百年,心性大變。
難怪出來後,殺人越發頻繁且隨性。
「咳咳,」
我被掐得直翻白眼,胸腔憋得快要炸開一般。
都說人在快死之前,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馬燈一樣會在眼前閃過。
我沒看見自己的一生。
卻看到一道瘦弱纖細的身影遠遠地從遠處跑來。
他跑得極快,幾乎是眨眼間就出現在我身前。
「妖孽, 受死!」
是小宋寅!
他像靈猴一樣躥起,狠狠地把桃木釘刺入沈父心臟。
「阿姐,阿姐你沒事吧?」
沈父被刺中心口,卻沒有流出一滴鮮血。
他不甘願地倒下, 一雙眼睛瞪得極大。
不一會,整具身體像被抽乾精血一樣,皮肉迅速凹陷,很快就變成了一具乾屍。
屋裏衆人看着這詭異的一幕,驚愕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韓信同扶起趙捕頭,十分懊悔;
「對不住, 是我一念之差, 連累了你。」
我躺在宋寅懷中, 又累又餓又困,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柳嬌娘和沈玉衡因爲失血過多,早已暈了過去。
今晚的一場惡戰,總算是到此結束。

-34-
有了沈家的前車之鑑, 抓捕柳父柳母一行順利許多。
柳嬌娘哭成了淚人。
本以爲嫁給沈玉衡,可以過上好日子,卻沒想爲此搭上了全家人的性命。
她被刀子砍得極重, 臉上身上留下不少疤痕。
好端端一個美嬌娘,如今連門都不敢出。
在韓信同的許可下, 我們倆都同沈玉衡義絕了。
我毫不留情把他趕出了家, 柳嬌娘更是恨他入骨。
她失去父母兄弟,變成ƭŭ³一個容貌醜陋的孤女, 族親都想要喫絕戶。
往後的日子,還不知道要怎麼過。
我的狀況,要好過她許多。
我們宋家幾代單傳,並無宗親。
再加上又是開紙紮鋪的,身在陰九門,普通人十分忌諱。
日子又恢復到了往昔。
每日一早, 我都會出門去鋪子幹活。
在路上, 總能碰到沈玉衡。
他斷了一手, 左手也傷了筋脈,不能再提重物。
現如今, 是街上人人嫌棄的乞兒。
沈玉衡是個極度愛面子的人, 承受不住這種打擊,沒過多久, 就變得瘋瘋癲癲。
見到男人就躲,嘴裏還喊着:「鬼啊, 鬼要喫我!」
看到女子, 則會拉住對方衣裙, 乞討食物。
ťüₙ我嫌他纏人,出門時總是穿着男裝。
最近看到我,沈玉衡都嚇得屁滾尿流, 哭喊着朝遠處跑去。
這日剛進鋪子,宋寅就着急地向我跑來;
「阿姐,你聽說了嗎?
「咱們清平鎮,出大事情了!」
我端起茶杯, 聽宋寅絮絮叨叨講述今日發生的事情。
清平鎮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陰九門的故事,纔剛剛開始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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