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冷宮的第二年,外面爆發了喫人僵。
那些原本爲困住我特設的高牆銅門,成了保護我和小荷的堡壘。
聽着外面的慘叫聲,我興致大好,喊小荷架起風爐喫涮肉。
她卻激動地一把抱住我:
「小主,原來你沒瘋啊!」
-1-
我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你懂什麼,天機不可泄露。」
小荷眼裏止不住的崇拜,兩眼放光繼續誇誇:
「小主,原來你真的能未卜先知!」
「嗚嗚我還以爲你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得了癔症呢。」
我白她一眼,往鍋裏又添了幾塊肉。
「快喫吧喫吧,待會兒還要到後面菜地收黃瓜呢。」
小荷認真地嗯了一聲,但還是忍不住掰着手指數:
「幸虧我們提前種了好多東西,還養了雞鴨豬羊,還有進冷宮前你送來的那些東西……」
「不過小主,你說天機是不是——」
「不是。」我趕緊往她嘴裏塞了塊羊肉。
再這麼繼續問下去,我可就要露餡了。
哪來的鬼天機,那都是我前幾輩子一遍遍喫過的苦!
-2-
回想起入宮前,我原本是個有錢有顏的富家女。
天元二年按規定參加選秀,殿選時太后問我閒時喜歡幹什麼,我說喜歡種東西,還喜歡養點小動物。
誰讓我爹是種地起家呢。
她嘴角一抽,說還挺可愛的。
秀女馮清圓,留牌子賜香囊,封常在。
可這常在當了沒多久,我就因爲給淑妃送錯禮被打入了冷宮。
不是,誰知道她對韭黃過敏啊!
好不容易纔用花盆種出來的,我自己還沒捨得喫幾頓呢。
但聽說淑妃喫了我送的韭黃後,皮膚潰爛,眼角流血,看上去跟慘死的鬼沒啥兩樣。
多虧有方士們特製的仙丹,纔算保住性命。
毒害寵妃,這本是該殺頭的罪名,幸好皇帝仁慈,本朝又極爲推崇修仙因果之道,才免了我的死罪,只是打入冷宮貶爲庶人。
不過說起來,冷宮其實也不冷,就是牆很高,密不透風的,門也比尋常宮門厚許多。
雖說沒人伺候,但每天一頓飯還是有太監從牆上的小洞送進來。
拋開口味不談,也算是喫喝不愁。
只不過我一直想不通,從沒聽說過韭黃還能把人喫七竅流血的。
直到半年後的一天,牆外面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
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野獸般的嘶吼。
透過那個送飯的小洞,我居然看見兩個發了瘋的宮女把方貴人咬死了。
方貴人是和我同批選秀進來的,她躺在地上,臉被撕掉半張,圓圓的眼珠子連着一條血線垂下來。
黑紅的血把她的宮裙都染髒了。
但沒一會兒,她就拖着殘缺不全的身子,歪七扭八地爬了起來。
喉嚨裏同樣發出低沉的吼聲。
那副樣子……
就像我小時候不睡覺,我爹嚇唬我講的喫人僵。
我被嚇得魂不附體,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
難道是我冷宮待太久了,產生幻覺了嗎。
外面的尖叫聲慢慢消失,但低吼聲卻越來越多。
自那天起,沒人再給我送飯了。
我縮在冷宮的牀榻上,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溫度。
再睜眼時,我回到了被封常在的第一天。
-3-
我居然活了。
第二世,我決心好好活,再也不給人隨便送東西了。
我每天規規矩矩辦事,對誰都恭敬有禮。
除了淑妃莫名其妙地看我不順眼,經常找我茬。
上頭賞賜東西的時候,我那份也總是被她剋扣掉。
不過也因我沒犯什麼差錯,第二年跟着大部隊一起晉了貴人,和方貴人一起住在北邊的毓秀宮。
上一世的陰霾,逐漸一天天被衝散。
就是每次看到方貴人的時候,總能想起她半張臉的模樣。
直到天元三年八月廿二上午。
我剛給皇后請完安,還沒走到寢宮門口呢,耳邊突然響起熟悉的低吼聲。
一個瞳孔發散、滿臉血污的太監張着嘴朝我猛撲過來。
小荷擋在了我身前。
「小主快——」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同樣發瘋的侍衛咬斷了喉嚨。
又來了,他們又來了。
我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樣,渾身冰冷。
重活一世,我還是沒能逃離這些怪物。
此起彼伏的低吼聲從甬道各個角落傳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任由血腥味將我吞噬。
耳邊卻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小主,奴婢名叫小荷,是內務府派來伺候您的。」
-4-
睜開眼,我正坐在偏殿主位上。
腳下跪着三個宮女兩個太監。
我又重生了。
我激動地抱住小荷,把她嚇得頭都不敢抬,趴在地上跪得更低了。
「小主您這是幹什麼,奴婢受不起啊!」
我這才意識到,現在她還跟我不熟呢。
彼時我還沒分宮,住在寧華宮一個叫披香苑的暖閣裏,主位是育有二公主的嘉貴嬪。
看着小荷的面容,想起上一世她擋在我身前的清晰,我下定決心。
既Ṫų⁶然那場天災躲不過,那我這一世要好好準備。
披香苑很小,就兩間暖房,平日裏東西多都放不下,不太適合用來儲備糧食。
更何況那薄薄的幾扇木門,我用點力氣都能一腳一個洞。
於是我努力討好皇上,他喜歡岐黃之道,我就每天和他聊奇聞志怪。
他愛和那羣仙師方士一起煉丹,我就跟在他後面拍馬屁,誇今天煉出的「洗髓丹」真是又大又紅。
離成功煉出不死神藥一定不遠啦。
皇帝聽得很受用,但原本最受寵的淑妃不幹了。
她直接搬進煉丹房裏住,說要替皇帝盯着試藥。
皇帝自覺冷落了我,封了個嬪以示安慰。
位份雖然不高,但好歹能做一宮主位啊。
我便請旨移宮,搬到了比較偏遠的毓秀宮。
那裏除了一個不受寵的方貴人,就沒別人了。
方貴人本名方痣,是個小縣官的養女,和我同歲,個子不高但嗓門大。
我記得上一世相處下來,她人其實不錯,就是說話有點直。
不盯着她臉看的話,也無傷大雅。
我走馬上任到毓秀宮,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的盆景綠植都拔了。
種小麥玉米白菜土豆。
三天後淑妃舉報我,說這有損皇家威儀,讓人給撤了,還不許我再改變宮內原有景觀。
方案 1,卒。
我又想在角落挖地窖,儲存些耐放的食物,等到時候喫人僵一來,再把菠菜韭菜這種生長快的種下去,到時候也沒人管我。
可宮裏的地太硬,兩個太監操起鐵鍬幹一下午,愣是沒砸出幾個火星子。
叮叮鐺鐺的聲音還把巡邏的侍衛吸引來,以爲我和誰幹起來了。
方案 2,卒。
一計不成,我又生一計。
既然地窖不行,那就往屋裏放。
第一世我不知道日子,但算着天氣,喫人僵爆發大概是秋季。
上一世則是八月下旬。
等着進了八月,我便稱病不出。
一面讓內務府送來各種喫喝補品悄悄藏起來,一面讓內宮太監每日盯着外面,稍有動靜就立馬鎖門。
就連方貴人,我都以她嗓門太大爲由,罰禁足一月。
第一世她那半張臉的樣子實在嚇人,這回最好先別死。
可猶是如此,八月廿二巳初剛過,守門的一個太監先倒地抽搐起來。
另一個上去查看的功夫,就被他拽着腳脖子拖到一邊啃食起來。
與此同時,方貴人屋裏也傳來尖叫聲。
我趕緊讓小荷關好寢殿外門,又把能用來堵門的案几桌椅都擋了上去。
小荷害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卻還是抓着我的手安慰道:
「別怕小主,沒事的,巡邏的侍衛們待會兒就來了。」
她的手止不住的哆嗦。
透過窗紗,我看到院子裏的宮女太監已變得不人不鬼。
他們發出低低的嘶吼聲,東倒西歪地來回晃悠,似乎在搜尋有沒有可以啃咬的對象。
那裏面,似乎也有方貴人的身影。
寢殿裏的喫食尚可支撐我和小荷半月有餘,但門外徘徊不去的喫人僵和不時傳來的撞門聲,讓我們的心神先敗下陣來。
眼見所剩的食物越來越少,小荷在我夜晚睡着的時候,悄悄將一條長綾套在了自己脖頸上。
第二日,我看着小荷的屍體,平靜地打開了寢殿門。
-5-
看來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小。
第四世我改變策略,繼續爭寵,在皇帝面前瘋狂刷好感,贏得他的信任和寵愛。
然後在七月半中元節時,藉着異夢的由頭將要發生的災難告訴他。
狗皇帝沒信。
卒。
第五世,我將攻略對象換成太后。
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湯藥抄錄佛經,終於取得了太后的信任。
然後假裝在一次奉香時暈倒,醒來後聲稱昏迷中受到菩薩指點,看到八月有大災。
可能是我演得太好,太后有點信了。
傳來仙師們一問,查無此事。
貴人馮清圓妖言惑衆,鼓吹怪力亂神之說,降爲答應禁足三月。
卒。
第六世。
宮裏水太深,我要回家。
我爹孃一定會信我的。
請旨出宮,駁回。
刷了大半年好感後,請旨回家省親。
沒有子嗣,位份不夠,駁回。
嘗試扮成宮女偷溜出宮,還沒走出去呢就被淑妃的人當場抓住。
貶爲答應,禁足一年。
給家裏寫信,讓我爹孃做好防備,最好再想想辦法救我出去。
誰知道家書信物出宮前,都要經過嚴格檢查,沒送出去不說,我還被扣了個胡言亂語大不敬的帽子。
卒。
-6-
第七世,我復活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苦思冥想好幾天。
這麼一關,還真讓我想出來點東西。
總結前六次的經驗,第一點就是靠人不如靠己,我還是得給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
這地方得大,門得結實,物資還得足。
而且人得少,越少越好。
思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地方符合。
——冷宮。
冷宮地偏,除了和毓秀宮近一點,平時沒什麼人過去。
而且那裏的牆不是一般的高,門也不是一般的厚。
簡直是座天然堡壘。
根據我第一世的記憶,那裏房間雖然簡陋,但基礎設施十分齊全。
聽嬤嬤們說,冷宮以前是先帝寵妃令貴妃的居所。
令貴妃喜靜,怕受人打擾,內宮裏配置一應俱全,比毓秀宮強出不知多少倍。
小花園,小廚房,還有個小池子!
想到這兒,我已經開始摩拳擦掌。
那邊常年沒什麼人路過,巡邏的侍衛都很少。
我提前送點東西進去,也沒人會發現。
而且!最重要的是!
在冷宮,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種地!養雞!
日子突然就有了盼頭。
-7-
從房間裏出來第一件事,向皇后請旨身體不適,請求搬到清淨的毓秀宮養病。
皇后看我一副隨時要倒的樣子,抬手允了,並且送來了不少補品藥材。
第二件事,以病體畏寒爲由,向內務府要多餘的棉衣棉被、香燭炭火、銅壺暖爐等。
八月已入秋了,冷宮本就陰寒,只怕之後冬季更難熬。
而且記得沒錯的話,冷宮內也是有火牆火炕的,多備些用得着。
一連要了五六次,內務府就不大願意多給了,說馮常在一個人要五個人的例,不合規矩。
爲此小荷和管事的吵了不少架。
沒關係,老孃有錢。
進宮前,我娘說咱家沒啥權,就有幾個破錢,怕是幫不上我多少忙。
之前給我攢的那些鋪子莊子也都用不上了,索性都換成銀錠子和金瓜子,在宮裏方便打點。
足足抬了有三大箱。
自那以後,內務府管事看見小荷比看見最得寵的淑妃都高興。
除了些日常用品,太醫院的成藥補品、御膳房的糖鹽酒蛋米麪糧油等,我都讓小荷去使銀子搞來。
久而久之,宮人們之間就有閒話傳出來。
馮常在得的這個病奇怪,畏寒,但能喫,啥都喫。
-8-
在第十次悄悄往冷宮裏搬東西時,小荷終於忍不住了。
「小主,我們到底是在幹嘛呀,爲什麼要往裏面搬這麼多東西,想要隨時讓內務府送不就行了嗎?」
我噓了一聲,示意她小聲些: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小荷,你只需要記住,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保住我倆的命。」
「我昨天吩咐你去花房找的種子和肥料,買到了嗎?」
小荷只好嚥下滿腹疑問,悶悶道:「買到了,種子有十幾種,有蘿蔔,土豆,白菜,茄子,黃瓜,還有些我記不太清了,都按照小主你說的封在幹葫蘆裏了。」
「不錯,明天再接再厲。」
見她要搬東西進去,我趕忙攔住:「哎等等,這東西不能放這裏面。」
「後面有兩口井,其中一口枯了許久,剛好儲存那些容易發芽的糧食,我們待會兒把這兩袋子土豆紅薯放進去。」
「還有那幾間廂房,時間久裏面的木頭傢俱都黴了,有味兒,得多打開通通風。」
「哎對了小荷,右邊小廚房裏的那口鍋破了個大洞,做飯到時候是個問題,小荷你明天記得再去御膳房買兩口鍋來……」
小荷聽得人都傻了:「小主,你怎麼好像對這裏很熟悉的樣子。」
我:「其實我會算命你信嗎。」
-9-
天元三年三月,春事闌珊。
人人都傳,常在馮氏瘋了。
她行爲怪異瘋瘋癲癲,嘴裏不斷叫着有喫人僵。
給皇后請安的路上還衝撞了淑妃,氣得她當場讓人把我捆了回去。
許是我命裏和淑妃八字犯衝,每一世都和她不對付。
我裝得太好,太醫們看不出個所以然,皇帝便讓方士們來瞧。
爲首的那個蒙着面,對着我的臉吹了口黑煙,嘰裏咕嚕唸了一大堆咒語。
見我一臉呆滯,他轉頭和皇帝悄悄說了幾句話。
前頭我沒聽清,但最後幾個字還是蹦進了耳朵裏。
「不死神藥出世在即,萬事小心爲妙。」
當日,皇帝下旨將我打入冷宮,並封死大門。
同時念及我並無過錯,特許貼身宮女小荷隨行侍疾,入宮時所帶物什也應允一同帶入。
冷宮裏。
我不知道方士說的話什麼意思,但我知道,我的計劃馬上要得逞了!
隨着厚重的銅鎖咔噠一聲扣上,大門被重重關閉,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我!終於!可以卸下僞裝了!
「小荷!我們成功了!」
我抱着她高興地轉幾個圈。
小荷卻哭喪着臉:「是啊小主,我們成功地把自己作進冷宮了。」
我拍拍她的背,努力在腦子裏組織語言,嘗試用她最容易接受的理由解釋:
「小荷,如果說,我其實沒瘋,只是看到了以後的事情,你信嗎?」
小荷呆呆地看着我,反應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於是我繼續道:「半年後,皇宮裏會爆發一種奇怪的瘟疫,其實說是瘟疫也不對,就是大家會突然變成喫人的殭屍,見人就咬,但被咬了的也不會死,而是變成和他們一樣的怪物。」
小荷嘆口氣:「就是小主你之前一直說的喫人僵吧。」
我趕忙解釋:「我之前那麼說,是爲了讓他們相信我瘋了,這樣纔有進冷宮的理由。」
「但這些其實都是真的,只不過不是現在發生,是在今年的八月廿二。」
「不過別擔心,冷宮可以說是宮裏最安全的地方了,我們喫喝不愁,用的也足夠,喫人僵還有半年才爆發,這段時間足夠我們準備了。」
我認真地看着她的臉:「小荷,我也不能確定我們最後能不能活下來,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你扔在外面不管。」
小荷的眼眸閃了又閃,好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小主,我五歲就被我爹賣給了人牙子,七歲又被送進宮,每天除了捱打就是被罵,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
「雖然你說的我現在還不能完全聽懂,但無論小主你做什麼,小荷都會陪着你的。」
這死丫頭,說得我還有點感動。
我抹了把眼睛,轉移話題:
「好了好了,咱們要乾的活還多着呢。」
看着堆了滿滿幾屋子的成果,我只覺得幹勁十足。
「天色不早了,小荷你去收拾下小廚房,抱點柴做晚飯吧,我想喫你做的珍珠丸子和銀絲面!」
除了提前送進來的兩車木柴,冷宮裏舊傢俱多的是,等明天起來劈一些曬乾存起來。
至於食材調料這些,小荷之前在御膳房買過不少,碗筷我入宮的嫁妝裏都有全套的,可以直接用。
等小荷出去,我便趁着斜陽餘光,先把寢殿的牀鋪打掃乾淨。
幸虧之前偷偷溜進來給房間通風曬了太陽,屋子裏的黴味潮氣一點也聞不出來。
鋪上兩層厚厚的棉褥,再換上新的牀帷和被子。
看上去和之前在毓秀宮也沒差多少嘛。
一陣風吹進窗柩,我打了個冷戰。
春寒料峭,這會兒日頭降了,已有些許寒意,只怕夜間會更難熬。
要是染上風寒就麻煩了。
想到這兒,我又從箱子裏找出銅盆銀Ṱṻ⁼炭,到院子井裏打了一桶水,準備先燒點熱水灌湯婆子用。
第一世我在冷宮住了快一年,全靠院子那口井支撐。
我和小荷喫喝洗漱是足夠了,但要想在院子裏種東西,怕是還得把旁邊那個乾涸的池子利用起來。
等水燒開,小荷也端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了房間,還有一碟小菜一碗珍珠肉丸。
小荷的手藝,就是棒!
喫過飯後,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了。
我們又簡單收拾了下寢室,便早早地摟着湯婆子鑽進被窩。
冷宮的第一夜,我卻睡得格外安心。
-10-
第二日清晨,我起來時小荷已經煮好了粥,配着臘肉和小菜正好。
冷宮裏沒有專門報時辰的,但反正沒人管着,也不用早起請安聽訓,竟多了幾分自在。
我們依着太陽影子的位置大致判斷時間,喫好早飯,開始分配今日任務。
小荷負責清點物資,雖然這丫頭不怎麼認字,但記賬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而且從前她就負責管理我的嫁妝銀錢首飾等,對這些東西更爲熟悉。
我則扛起之前從花房順的鋤頭,拎着一大包肥料來到院子。
天氣尚涼,院子裏的雜草還沒怎麼長起來,處理起來倒也不算費力。
整個翻過一遍地後,撒上草木灰、骨粉和豆餅,再把土混合均勻,晾曬個幾天就可以下ƭů₎種子了。
要是能有點雞糞就更好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我們還在御膳房買了三筐雞蛋呢。
我把雞蛋從筐裏拿出來,挨個舉着在太陽底下看。
我爹說過,裏頭有黑點的就是好蛋,能孵小雞。
強烈的日光照得我眼睛都快瞎了。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共找出十二顆「好蛋」來。
我小心翼翼地把他們放在裝滿木屑的桶裏,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就放在外頭曬,夜裏涼了就拿回寢室放在爐子跟前。
要是能孵出小雞的話,以後就可以天天喫雞蛋了。
而且我們帶進來的肉儲存不久,儘管小荷已經把大部分都醃製燻幹了,但只怕到了盛暑還是要捨棄一些。
養些雞,也能當成儲備糧。
正想着,冷宮外牆突然傳來鐺鐺兩聲。
應該是送飯的來了。
可我又突然意識到,要是被送飯的太監發現我沒瘋,還把院子整個翻了一遍,那可就壞事了。
還沒等我想好該怎麼辦,牆外就傳來熟悉的聲音。
「馮常在,馮清圓,快給老孃滾出來!」
……方貴人?
她來幹嘛?
我不敢貿然出聲,縮在牆裏面聽她繼續罵。
「你這遭瘟的,自個兒作進冷宮就算了,還連累老孃一起!快滾出來給我道歉!」
我忍不住發問:「我啥時候連累你了?」
她一聽我搭話更來勁了:「就因爲你犯的那瘋病!」
「淑妃那個賤婦到處和人說那病傳染,我和你住在一宮裏,極有可能已經染上了,現在大家見了我都躲着走!」
「皇上還說以後給你送飯的活就交給我了,反正我離你住的也近,氣死老孃了!」
淑妃,又是她!
現在我進冷宮了,她這是「恨屋及烏」,把目標轉移到隔壁的方貴人身上了?
可我現在也沒什麼辦法,只好道:「那你找她啊,找我幹嘛,我人都已經在這裏面了。」
「找她?!」
方貴人一聽這個氣更不打一處來,「我倒是想找她,你猜怎麼着,她居然懷孕了!皇上許久不留宿後宮,就前些日子在葭禾殿睡了一晚,還真被她給懷上了,我現在哪敢找人家撒氣啊。」
懷孕?
不對,淑妃入宮早,一直陪着皇帝煉丹試藥,早就是不受孕體質了。
我記得上一世我假扮宮女出宮,就是被她派出去到民間尋懷孕偏方的宮人給發現的。
她不可能會懷孕啊。
我本想着明哲保身繼續裝傻,但一想畢竟方貴人是受我牽連,而且以後她每天來送飯,萬一看到些不該看的……
還是把關係搞好一些爲妙。
「你等等,淑妃懷孕這事有問題。你要是信我的話,就想辦法換個太醫給她瞧瞧。」
也不知道方貴人最後有沒有相信,她沉默了半天,外面就響起漸遠的腳步聲。
我挪開堵着送飯洞口的大石頭,扣開裏面兩塊活磚,發現外頭地上放着一個小食盒。
裏面是一碟炒燕筍,一品燒鵝片,外加三個饅頭。
比我第一世喫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方貴人嘴上厲害,心裏倒是沒記仇。
-11-
當晚,小荷和我點着油燈,坐在案前核對了手頭上現有的東西。
禦寒物存的較多,除了現用的一些,其他都擱在北廂房的大箱子裏,具體如下:
白、黃、羊油蠟各 50 枝,紅羅炭、烏炭各 80 斤,木柴 100 斤,棉花 20 斤,銅暖爐 2 個,銅盆 2 個,手爐 4 個,湯婆子 4 個,洋火 20 盒,裘皮大襖 2 件,絲絨、棉被褥各 2 套,另有皮、棉、夾、單、紗四季衣鞋帽若干。
日常品與銀財有:
樟木箱(置物)20 個,木盆、桶各 3 個,碗碟杯筷 5 套,筆墨紙硯 3 套,梳、篦、皁、巾、膏、鏡等日常用品若干,細布 20 匹,針黹活計 1 套,書籍字畫 1 箱,銀棵子 1 箱 1 匣,金瓜子 1 箱 2 匣,首飾 3 匣,胭脂 1 匣。
此外還有粳米 200 斤,白麪 200 斤,小米 20 斤,玉米麪 20 斤,香油 50 斤,白糖 10 斤,五香各 3 斤,蜂蜜 1 斤,豬肉 50 斤(30 斤臘肉),雞蛋三筐(60 個),雞鴨各 2 只,醬菜果餞各 5 罐,成藥 50 服,藥材 2 箱,另有五穀蔬果種子與肥料若干,缺口菜刀 1 把(有鏽跡,冷宮小廚房遺留),鍋、屜,鏟等餐廚用具一套,鍬、鋤、犁、鏟等鐵具一套。
眼下日子一天天熱起來了,炭可以先留起來,蠟燭每晚只燃兩個時辰照明即可。
喫食雖然不豐富,但目前有方貴人每日來送飯,我和小荷只需做些簡單的就行。
此外後頭小花園裏有棵柿子樹,等到八月後還能撿果子喫。
小荷嘆了口氣,燭火被吹得跳個不停:
「小主,八月後真的會有喫人僵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們是不是就永遠被困在這裏了。」
我垂下眼眸,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
如果這一世沒有爆發喫人僵,我豈不是白白連累了小荷。
冷宮的鎖被外面封死,人一旦進來就出不去了。
屆時若真太平無事,我便找個理由說她伺候的不好,讓方貴人請旨開ẗū́₊門,把她送出宮去。
那兩箱子金銀於我無用,她帶出宮去卻能傍身。
見我不說話,她趕緊換個話題:「小主,我以前常聽人說冷宮裏有鬼,你害不害怕?」
我看出她是怕我傷心,嗤笑:「別家姑娘幼時讀的都是些詩經、賢媛集等,你猜我小時候,我爹都給我講些什麼?」
小荷搖頭不知,我繼續道:「不是什麼酉陽雜俎、聊齋志異,就是些齊民要術、王禎農書等。」
「要是有鬼,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像書裏寫的那樣。」
小荷顯然有些害怕,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書裏寫的是什麼樣?」
我煞有介事道:「有青面獠牙,眼睛珠子掛在嘴邊的,還有七竅流血,只剩下半張臉的……」
第一世方貴人那張臉又出現在我腦海裏。
她頓時嚇得用被子捂住臉:「小主快別說了……」
我安慰她:「怕什麼,宮裏有仙師方士們,哪能有——」
我突然愣住了。
是啊,宮裏有仙師方士們,能斬妖除魔,長生不老。
爆發喫人僵的時候,他們在哪呢?
-12-
接下來一週,我都沒看見方貴人。
只是她讓人送來的伙食越來越好,不僅多了湯羹點心,偶爾還有新鮮瓜果。
所以方且認爲,她最近心情不錯,而且還比較得寵。
宮裏是這樣,饒是一樣的位分,每日定例也是規定好的,但得寵有頭臉的,喫穿用度各方面都比別人要強上許多。
趁着幾日好太陽,小荷把舊物都搬出來曬,快壞掉的蔬果也被她掛在房檐下風乾。
我則在之前翻好的土地裏挖出溝壑,撒上幹葫蘆裏封存的種子。
蔥、蒜、辣椒種一排,玉米種兩排,中間插一排大豆,邊上是小白菜、油菜和油菜等。
其餘地方分別撒種地瓜、土豆、蘿蔔和茄子,我還試着撒了ƭů⁻一片小麥種子。
這東西不說好不好種,主要是收割後磨麪粉是個難題。
周圍再搭半圈架子,上面種黃瓜和絲瓜,下面種西紅柿。
還剩一小塊地,再熱些可以種點西瓜進去。
等到暑天把西瓜冰到井水裏,還可以讓小荷做西瓜酪喫。
小荷本想再種一片芫荽,被我嚴詞拒絕了。
不過她倒是提醒我了,院子角落有不少野香茅草,能驅蚊蟲,可以移一ţùₓ些到房間裏。
又過了幾日,我找了個暖和的日子,把院子中間那個幹了的池子清理出來。
四周再架上向內傾斜的瓦片,下雨時便等能引入池內蓄水。
檐角下還有兩個太平缸,也一起擦洗乾淨。
一切收拾妥當,我站在臺階上,欣賞着眼前「煥然一新」的冷宮。
這纔像樣嘛。
-13-
一直到四月,才迎來進冷宮後的第一場雨。
我和小荷支開窗戶,趴在榻上靜靜地聽雨打屋檐聲。
播撒的種子已經頂出嫩綠小苗,原本荒蕪的院子一片生機。
小荷最喜歡聽我講那些志怪奇聞,雖然每次都害怕得要命,卻她還是忍不住央求:
「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吧小主。」
聽完故事,她的眼裏總是露出羨慕的神色。
「小主,你知道的可真多,書裏真有那麼多好玩的事?」
看着我嫁妝裏整整一箱子書,我做出決定——
教小荷識字。
三百千她實在提不起興趣,我便把聊齋故事裏的主人公名字編成「上大人」「下小生」「王一二」「八九子」等。
每日十來個字,她竟認得比學堂裏那些學生還快。
午後天晴,小荷在案上握着筆描橫豎撇捺,我在院子裏間苗。
牆外傳來鐺鐺兩聲響。
我抬頭看看天,今日送飯的早了不少。
「馮常在,你在嗎?」
方貴人的聲音,今日她居然親自來了。
我湊過去:「怎麼了,今日無事?」
她聽起來心情不錯,還帶了兩罐雄黃酒給我:「馬上端午了,好酒沒有,這些擦身體的雄黃我倒是管夠。」
「再說了,有事就不能來看你嘛,我是來謝你的,淑妃懷孕果然是假的,她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喫假孕的藥欺騙皇上。」
「那她現在怎麼樣了?」
「皇上念她侍奉已久,只是奪了封號,幽居在葭禾殿,但以前伺候她那些宮人跑了不少,活該,誰教她平日不做好事。」
「不過經此一事,我倒是被提了嬪位,這幾日正擬定封號呢。皇后還問我說毓秀宮這麼大,要不挪幾個新人來陪我。」
我警鈴大作:「你怎麼答的?」
方貴人一笑:「瞧你嚇得,我想要,還沒人願意來呢,毓秀宮出了個得「瘋病」的馮常在,除了我,誰還敢住?」
我鬆口氣:「好吧,那你打算怎麼謝我?」
她佯怒:「你這貪心蹄子,我給你送了那麼多好喫的,今日還特地親自來謝,難道不夠?罷了罷了,你說吧,有什麼想求我的?」
我認真道:「暫時還不可行,但日後你若有出宮省親的機會,或是能寄家書出去,能不能幫我也捎封信給家裏。」
這也是我一直所憂心的。
我在冷宮暫且高枕無憂,但家中父母還不知曉將要發生的事,得想辦法讓他們也有所準備。
方貴人想了想:「省親至少得到妃位,沒個三年五載不大可能,送家書倒是容易些,但如今不年不節的,還得等等。」
「好,那就多謝了。」
送走方貴人,小荷突然從房間裏跑出來,朝我大喊:
「小主,你快來看!出來了出來了!」
我一驚:「什麼出來了?」
「雞,小雞孵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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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顆「好蛋」,最終孵出來 9 只小雞。
我把它們養在西南角的雞圈裏,每天在菜地裏捉蟲子喂。
偶爾方貴人來聽到些奇怪的動靜,我說是鳥叫,她居然也信了。
不過說起方貴人,晉了嬪位後,除了最開始一個月風光些,後面並沒有想象中那樣榮寵。
閒來無事,她總愛在午後送飯時多帶一盞雄黃酒,和我隔着牆喝酒聊天。
我不愛喝,但一想可以驅五毒蟲蛇,便都留了下來。
反正隔着一堵牆,她也不知道我到底喝沒喝。
「那個死吳貴人,每次自己用完了東西,就叫宮女去內務府搶別人的。」
「你知道不,金水河裏又打撈出屍體了,這個月都第五個了。聽太監們說眼睛鼻孔裏都是血,哎喲嚇死人了。」
「皇上已經一週沒上朝了,每天都待在煉丹房裏,不過據說徐仙師的不死神藥就快出世了。」
「到底人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聽你的使了銀子後,王總管態度好的不得了。」
足不出戶,但宮裏發生了啥我都清清楚楚。
就是那個不死神藥,我記得前幾世皇帝一直在煉,但好像最後也沒整出個什麼名堂來。
反倒是先爆發了喫人僵。
我好心提醒他們,卻被那羣仙師說是妖言惑衆。
不過替方貴人描述,那些撈出來的宮女眼睛有血的模樣,到有點像第一世韭黃過敏的淑妃。
想到這兒,我從那個小洞又塞了些銀子給她:「這些你拿着,幫我去尋幾個小豬崽子來,要活的,再幫我找些釘子和鐵絲。」
西邊挨着雞圈的位置空了兩個小房間,裏頭傢俱都讓我和小荷劈光了,正好養豬。
方貴人罵罵咧咧地收下:「活豬崽子?!你咋不讓我找兩頭羊給你??我到哪給你找去?」
「馮清圓你不要太過分了!米麪糧油我能搞到就不錯了,還三天兩頭和我要紙墨筆硯,怎麼,你要在裏頭寫書啊?!」
沒辦法,小荷最近格外用功,一天能寫十頁紙。
要是託個男兒身,保準考好個功名。
方貴人話雖如此,但兩天後,她居然真帶來了三頭小豬崽子。
還有兩隻小羊羔!
只不過那個洞實在有些小,塞進來的時候費了好大功夫。
方貴人氣喘吁吁地罵我:「臭死了!再讓老孃搞這些玩意兒,我就給你的飯裏放老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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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將至,闔家團圓。
距離喫人僵爆發還有一週。
地裏的菜我們已經收了一撥,都屯在後院的枯井裏。
豬崽子也長大了不少,就是那兩頭羊羔變化不大,還不能擠奶喝。
冷宮外,各宮都在忙着節慶。
只有方貴人依舊沒事做,一得空就來找我吐槽:
「最近淑妃又蹦躂起來了,每天跟着皇上待在煉丹房裏,一連半月人都見不着,給皇后的請安也不去。」
「明日中秋宴,嬪位以上的都要參加,我可不想看淑妃那張討厭的臉。」
「要不是皇上傳旨出來,說要在宴上賞賜闔宮及官眷不死神藥,我就裝病不去了。」
「不過清圓,你說那不死神藥真那麼靈嗎,人要是不死的話,那不成妖怪了?」
人要是不死的話,就成了——
妖怪……
方貴人的話讓我心中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來。
本朝皇帝崇尚修仙,在海內外遍尋能人異士,效仿秦始皇煉長生不老藥。
楚王好細腰,朝野上下紛紛效仿,家裏大多自設丹爐。
但我爹常說,人喫五穀雜糧,生老病死是不可避免的。
前幾世或因位份不夠,或因抱病禁足等,我從沒參加過宮宴,也自然沒得到過不死神藥的賞賜。
再加上協理六宮的淑妃和我不對付,想必事後也把我那份扣下了。
也許,這就是我和小荷一直都沒有變成喫人僵的原因?
因爲我們一直都沒喫下那不死神藥?
方貴人看我半天不說話,還以爲我是在暗自傷神,趕忙道:
「明日嬪妃們可以給家裏賞賜東西,你之前說的家書寫好了嗎,我替你一起捎回去。」
我將早備好的信件從小洞裏塞出去,壓低聲音認真道:「阿痣,不死神藥有問題。」
「什麼?」方貴人聲音有些慌,立馬打斷我,「馮清圓你別胡說,這可是大忌。」
「我沒胡說,喫了的人會變成怪物,就在一週後。」
「阿痣,我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小心些沒錯,你先千萬不要喫那個藥,也不要被人發現你沒喫。多準備些食物炭火,哦對,八月廿二那日提前鎖好門,不要留宮人在你身邊。」
方貴人許是覺得我又犯瘋病了,沒接我的話,反倒問起那封家書:
「你沒寫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吧,你知道所有東西出宮前,都是要被翻查的。」
「你得瘋病的事屬於皇家醜聞,外頭一概不知,你父母那邊也是。」
「沒有。」我輕輕道,「放心吧,我什麼都沒有說。」
的確如此,書信裏除了問候和關心,我只提到最近時常想起小時候的事。
想起阿爹抱着我講聊齋,尤其是我最喜歡的那一章回,只是這幾日總頻繁夢到文中情境,如同親歷,醒來後依舊心驚膽戰,望父母保重身體,注意家中安全,以防噩夢成真。
還想起七歲那年中秋節後,阿孃帶我去舅舅家玩,我把地上的羊糞球當成酸棗糖喫,還騙表弟表妹們說這糖能治百病,結果幾個人吐了半宿,當夜還發了高熱。只是時間已久,具體細節都忘得差不多,竟也不記得是哪一日了。
「阿痣,信我一回。」我幾乎懇求道。
方貴人沉默半晌,不置可否,只道了一聲保重便離開了。
接下來一週,她都沒有再來。
但她讓侍女帶來了許多耐放的食物和肉,還有不少炭火。
我問方貴人如何了,她只簡單道:
「病了,散了不少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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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三年八月廿二,巳初,冷宮外傳ṱüₛ來似有似無的低吼聲。
小荷翻開那個送飯的洞口,趴在地上往外張望,然後激動地小聲告訴我:
「小主,是真的!」
「真的有喫人僵,是前兩天給我們送飯的那個宮女,她變得好可怕!」
我卻有些擔憂地問她:「還有別人嗎?」
小荷又趴下去看了看:「還有兩個太監,離得比較遠我看不清楚,好像也是毓秀宮的。」
但隨即慘叫聲從遠處傳來。
我的心揪了起來,但願方貴人沒事。
不想讓小荷看出我的擔心,我故作輕鬆道:
「我說的沒錯吧,去,架起風爐,咱們喫涮肉。」
冷宮本就偏僻,唯一挨着的毓秀宮還因爲方貴人病了而散去不少人。
除了時不時傳來的低吼,偶爾夾雜着一兩聲慘叫,日子似乎和以前並沒有太多不同。
只是送飯口外面沒有熟悉的咚咚聲了。
天氣一天天冷下來,我和小荷早早把禦寒的衣物炭火準備出來。
地裏的東西再收一茬,就可以把剩的小麥種子都撒下去了。
之前試驗種的那一小波,居然神奇地活了下來。
不過,這個冬天似乎比尋常年份要冷些。
雪來的也更早些。
等到天晴,我和小荷到院子裏掃雪,居然發現那個送飯的小洞不知何時被人從外面刨開了。
我們在裏面堵着的石頭也被推出好遠。
小荷一掃帚掃開雪,突然尖叫一聲跌倒在地,臉色瞬間慘白。
我趕忙去扶她,卻見碗口大小的洞裏,硬擠出來一具殘屍。
準確來說是半具,只見半個被磨得看不清五官的腦袋,連着一截佈滿牙印的脖子和左半截血肉模糊的身子,已經穿過洞口進了院內。
其餘部分估計還在洞裏。
半張臉……
腦海中浮現出熟悉的場面。
我全身都在顫抖。
可千萬——不要是方貴人啊。
小荷已經被嚇得說不清話,我只好遮住她的眼睛,把她扶到房間裏。
可除了方貴人,旁人誰還知道這個小洞呢。
我不敢再想,強忍着悲傷與不適,將洞裏的殘屍用木棍使勁捅了出去。
奇怪的是,木棍戳在殘屍那半個腦袋上時,她居然抽搐起來,發出陣陣低吼聲,似乎想繼續往進爬。
這樣……都不死嗎?
我趕緊用力把木棍往她半個腦子裏戳,捅進去的瞬間,眼眶裏突然鑽出來一隻血紅色的蟲子。
那蟲子竟也不怕人,直直朝我衝了過來。
我眼疾手快,立馬用木棍重重砸了上去,將它碾成稀巴爛。
殘屍不再動彈了。
我又往外把她使勁從洞口推了出去,找來泥土和磚頭,將那個洞徹底封了起來。
奇怪,是屍體腐爛生的蟲嗎?
看着一點也不像。
既然那喫人僵沒死,爲什麼不繼續往進爬呢?
爬進來的話,也許昨日夜裏我和小荷在夢中就會遭遇不測。
到底是什麼阻擋了她?
我的餘光突然掃到洞口兩側。
——靠牆一排,正放着方貴人帶給我的那些雄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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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受了驚,當晚就起了高熱,整個臉頰燒得通紅。
她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嘴裏哭喊個不停,都是些什麼「娘」「別不要我」的胡話。
想來小荷今年才十五歲,還是個半大孩子。
我連着三日沒閤眼,把能用的藥都煎好灌進她嘴裏,吐了就擦掉再灌新的,總算在第四日清晨,小荷睜開眼說了句「好餓」。
我抱着她哭了又笑,在小廚房鼓搗半天,勉強做了碗細面出來。
小荷狼吞虎嚥地喫完了,連湯都沒剩,還說這是她喫過最好喫的東西。
爲了給她補身體,我還殺了一頭半大的豬,學着做了不少滋補的湯羹。
後來她慢慢好起來,我卻病倒了,時常咳嗽,有時整夜都咳得不能安睡。
冬日閒月,我常坐在院子裏看着天發呆。
整個事件,我已差不多摸索出了大概。
所謂的不死神藥,應該就是那些仙師們修煉出控制人的蠱蟲。
我小時候曾在一本叫「驅蠱燃犀錄」的書裏看過相關記載。
活人被蠱蟲控制,便會變成沒有情感意識的活屍,活屍通過啃咬將繁殖出的新蠱蟲傳給下一個宿主。
除非殺死蠱蟲,否則活屍無法死亡。
就像他們說的那樣——長生不死。
幼時的我被書上的描述嚇到,我爹還抱着我安慰說不用怕,佩戴雄黃、硃砂或者預知子便可以避蠱。
方貴人時常帶給我的雄黃酒,竟也陰差陽錯地救了我們的命。
只是她自己有沒有剩一些呢。
宮裏應該已經淪陷,不知外面怎樣。
「不死神藥」被官眷們從中秋宴上帶出去了多少。
我開始擔心父母如何,有沒有看懂我的信,家裏有閒田糧倉,喫穿不是問題,但雜役丫頭太多,保不齊哪個就會被蠱蟲控制。
方貴人是真病還是假病?洞裏的殘屍是她嗎?也不知她有沒有聽進我的警告。素日她能替我尋來那麼多東西,不知道有沒有給自己也備一些……
想着想着,我突然又意識到,我纔是那個被決定了一生的人。
冷宮那扇堅固的大門,庇護了我和小荷的安全。
也阻斷了我們出去的所有希望。
大難臨頭,又有誰會來幫我們打開外面的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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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低吼聲都很少聽到了。
第二年春,我再沒有耕種的力氣,小荷便扛起鋤頭,按照我說的把還有些硬的土地一點點翻開。
除了菜種,她還撒了一些母菊種子進去。
說等開了花泡水喝,能治我的咳疾。
還有去年剩下的柿子,都被她封起釀了酒。
只是那輛頭羊始終沒有奶,也不知道是不是方貴人找的品種不對。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荷認的字越來越多,經常捧着書,給我講裏面的故事。
她還學會了「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幾個複雜字,一筆一劃寫給我看。
我捧着她的字細看,看着看着卻不由淚溼沾巾。
淚光朦朧間,院牆外響起熟悉的咚咚聲。
咚咚,咚咚。
我的心也跟這樣一起跳動起來。
「馮清圓,你還活着嗎?」
「不對啊,你這破門怎麼打不開?鎖我們都砸開了啊!」
那個洞口,不是已經被我堵上了嗎。
外面怎麼會有人呢。
我慢慢走到院外,試探着拉開了從裏面封住的兩塊門栓。
輕輕一推,那扇門居然真的打開了。
火紅的夕陽下,阿爹和阿孃已泣不成聲。
身後停着一輛紅色的馬車,耳邊是方貴人帶着哭腔的罵聲:
「叫你半天咋不做聲?!我們還以爲你倆沒了!」
「就你寫那封破信,能不能再隱晦點,伯父伯母差點就沒看懂,誰能記得你十年前是哪天喫了羊糞球啊……」
「不過你也算幹了件好事,我還以爲你真瘋了呢,幸虧老孃提前好幾天就把毓秀宮人都趕走了……」
沒等她說完,我就上前緊緊抱住了他們,口裏輕輕念道:
「回家。」
「回家。」
番外-
京外的災情遠沒有京城嚴重。
民間傳言是宮裏有人搞巫邪,把人都變成了喫人的殭屍。
但我想是因爲民間效仿宮裏煉丹,但不知宮裏用什麼原料, 只知按照書上記載, 多用硃砂而避了蠱的緣故。
那些害人的方士本以爲能全身而退,卻不想自己也遭反噬, 成了蠱蟲的宿主。
阿爹和阿孃收到我的信時,已是八月十九,等他們好不容易想出來我最愛的聊齋章回,是 043 回野犬, 講的是獸頭人身的怪物能控制併吞噬活屍;而我當年誤食羊糞球是在中秋節後一週八月廿二,距離爆發已經只剩不到一天時間了。
阿孃看着宮裏賞給他們的「不死神藥」,越發覺得我這封家書意有所指, 索性將其一把火全燒掉了。
他們將府里人暫時打發離開,實在走不了的就留在外院或莊子, 把喫的用的搬回後宅,封鎖大門。
第二日上午,外面果然爆發了喫人僵。
我家離京城有一段距離, 所以一開始並不嚴重, 但隨着傳染擴散,被咬的人也變成了喫人的殭屍。
他們好似不會累也不會疼, 幾個月不喫東西依舊可以行動。
一直到來年春天,人們發現防蚊蟲的雄黃酒和煉丹用的硃砂可以驅趕喫人僵。
他們在身上佩戴硃砂, 抹上雄黃, 開始小心翼翼地從家裏出來收拾街道。
聽逃難的人說,這玩意兒是從宮裏傳出來的。
阿爹和阿孃實在擔心我,便整理好行囊, 帶上硃砂和雄黃酒, 趕着馬車一路進京。
京城裏遍地都是抽搐蠕動的活屍,遠處偶爾還能聽到微弱的低吼聲。
好在馬身上已擦遍了雄黃酒, 車上也提前糊了一層硃砂。
他們趕到皇宮的時候, 發現宮門大開, 裏面郝然沒有活人的跡象。
阿孃只記得我住毓秀宮, 當時送信來的嬪主子家好像也說是毓秀宮的, 便一個一個找去。
期間還碰到過兩三個遊蕩的喫人僵。
等到他們敲開毓秀宮的大門, 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
只有一個自稱叫方痣的女孩。
她聽到自己是馮清圓馮常在的父母,又聽說京外災情已經基本平息,激動地差點哭了出來。
「我……我知道她在哪, 我帶你們去!」
可是等她到了冷宮門外, 卻怎麼喊不出來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馮常在。
「你快出來啊!我聽你的話準備了好多東西!你可千萬不能死啊!」
多虧她家鄉生產雄黃酒, 她素日喜愛這個味道存得多, 雄黃又機緣巧合是這些喫人僵害怕的東西,纔算勉強活了下來。
早知道就多給那個笨蛋帶一些, 讓她都留着別喝了!
在她經常送飯的那個洞口外, 她看到了半截高度腐爛的屍體。
方痣突然意識到,冷宮的大門是沒有辦法從裏面打開的。
她不會以爲自己要永遠被困在裏面,一時想不開……
或是她也變成了那些喫人僵……
方痣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
但就算是死了, 也得親眼確認過纔行。
她找來工具砸開了冷宮大門外面的鎖,還差點把兩個喫人僵吸引過來。
那個蠢貨,不會真的死了吧……
千萬不要……
她顫抖着手推了推門。
打不開。
她忍不住罵了Ṱūₜ一句。
但下一秒,門居然從裏面自己推開了。
那個笨蛋正站在門後, 瘦的都快認不出來了,一臉迷茫地看着她。
院子裏,是自己日日帶給她的那幾十壺雄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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