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君心

我娘半邊臉全是疤,爹說那是天生的。
直到心愛之人與我歡好的第二天,一碗避子湯,一碗生瘡藥擺在我面前。
「阿倪,選一樣,你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1-
這是我重活的第三世。
我看着熟悉的牀簾陷入沉思。
第一世,我選了生瘡藥。
我娘頂着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依舊與我爹恩愛一生,我篤信自己也可以。
結果因爲驚嚇到江詹的正妻,被扔入枯井中。
第二世,我還沒來得及告訴爹孃我不嫁了,我沒有信心能尋得一個像我爹那樣的郎君。
我就又被送給了江詹。
我想,這次選避子湯總沒事兒了吧。
卻因爲江詹正妻嫉妒我的容顏,劃花了我的臉,又將我扔入了枯井中。
第三次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錯下去了。
爹又不在家,看着做刺繡的娘,我問:「娘,以前爹說,你臉上的疤是天生的,是嗎?」
孃的手一顫,針差點劃破皮膚。
「嗯,生下來就有。」
我知道她在騙我,因爲我第一世用了生瘡藥的臉,和她一模一樣。
沉默幾許,我扯起嘴角,開玩笑道:「那太可惜了,若是娘沒有這個疤,我還能長得更美些。」
娘淺笑一聲,眉目柔和地看着我:「倪兒已經美若天仙了。」
和前兩世一樣,江詹是跟着我爹回來的。
我娘把我拽到鏡子前,梳妝描眉。
「跟你父親一同回來的男子是個長相俊朗的,倪兒定能看得上。」
我看着與上兩世別無二致的妝容,喃喃道:「娘,我不想嫁人。」
「亂說什麼,女子終得尋一如意郎君,才能不負此生,說什麼不嫁。」
我抓住娘梳頭髮的手:「若我不喜歡父親帶回來的男子呢?」
「你們也讓我嫁?」
娘看着我蹙起眉來,擔憂道:「自然不會。」

-2-
再見江詹,我的心裏已經毫無波瀾,看着他甚至厭棄。
毫無責任心的男人,對我爹孃保證一定好好待我,對我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個也沒做到。
袖子中的手越攥越緊。
「倪兒,倪兒。」爹喚了我兩聲,「這是江公子。」
江詹眯着桃花眼,笑盈盈地打量着我,襯得他溫潤的長相更加生動起來。
第一世,我就是被他的外表所矇騙。
輕信他娶我爲妻的承諾,結果跟他去了江府,任他把我放在雜草叢生的院子。
他口口聲聲道:「再等我一段時間,我跟父母說好後,肯定迎娶你。」
等來的卻是江府紅布遮檐,娶來別的女人。
我忍住心裏的憤恨,朝他作揖。
țų²「江公子好。」
他紅了臉,故作鎮定:「林姑娘好。」
爹看着我倆甚是滿意,藉口離去。
「我回來還沒ẗṻₕ和你娘好好說過話,你們先在此處等一下,我待會兒過來。」
屋中只剩我們二人。
我沒有遮掩:「你我年歲都不小了,是該成親,但我看不上你。」
江詹愣了愣:「爲何?」
「江公子不是我喜歡的人。」
說完我就往屋外走去,他攔在我跟前。
「只見一面就定了以後?還是說,林姑娘已經有了心悅之人。」
聽着他溫潤的聲音,我心裏厭惡至極,微蹙着眉,只說:「公子所料不錯,我心裏已經有了別人。」
待人走後,我爹臉色鐵青地進了我屋裏。
「你和江詹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若心裏有人,就儘早忘了吧。」
「若女兒不想嫁給他呢?」
桌面被用力一拍,嚇得我娘在他身後發抖。
「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一句不想嫁說了算的。」
我看着這個和我有血緣關係的男人。
幼時和我並不親近,我只當他是個頂好的丈夫,眼裏心裏只有我娘一人,現在看來,恐怕並不是這樣。
我娘哭着勸我:「倪兒乖,就聽你爹的話……」
「嫁給江公子做見不得人的小妾嗎?」
我娘噤住哭聲,呆愣地看着我。
「或者,是不如小妾的外室。」
孃的眼眸黯淡下去,卻被父親的一聲呵斥聲驚醒。
以往我看到他黑着臉暴怒的樣子,只會蹲在娘背後瑟瑟發抖。
但畢竟不似從前了。
我迎上我爹的目光,言之鑿鑿:「我娘說了,若我不喜歡,可以不嫁。」
下一秒,一個狠厲的巴掌拍在了我臉上,火辣辣的痛感在臉上蔓延。
我爹怒目瞪着我:「這個家,是我做主,你娘說的不算!」
說完就揮袖離去,吩咐下人看着我哪也不能去。我娘繼續勸誡:「倪兒聽話,你爹說那江詹是個家世清白的人家,家底還富裕,你去了不會喫苦。」
「他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嗎?」
我死死盯着我娘臉上的那片疤,良久後。
「娘,爹是真的愛你嗎?」
「當然是,我和你父親真心相愛,也想讓倪兒也找個如意的郎君。」
「那你臉上爲什麼有這道疤?只有富貴人家見不得人的妾室纔有的疤痕!」
我娘又一掌扇在了我臉上,力氣很小,但我覺得很疼。
她心疼地抱住我哭:「倪兒你不懂,咱們女人家只有嫁個男人才算沒白活這一生。這世間男子不是好色,就是貪財,你爹已經很好了。」
我心裏失望至極,喃喃道:「若他是逼我去死,你也覺得他好嗎?」
她捶打着我的背,哭喊着:「那是你爹,他怎麼會逼你去死?」
我以爲我雖然沒有父親的呵護,起碼有母親的愛,可現在看來,二選一,我孃的選擇終究不是我。
她問我如何知道她臉上疤的來歷。
我撒了個謊,說是在外面聽書時聽別人說的。
她鬆了口氣:「外面那些都是別人編的故事,倪兒不用信。」

-3-
我在家鬧了很久,娘爲了哄我,說去勸勸父親。
很久家中都沒有動靜,本來以爲這件事到此結束了。
直到家裏掛起紅布,我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問佈置的下人:「家裏是要辦什麼事兒嗎?」
下人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只說是過節用的。
誰家過節需要掛紅布?
我伏在貼身丫鬟春兒的耳旁:「你去幫我打聽打聽,套套他們的話。」
晚上春兒回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姑娘,是你要嫁人了。」
剛一說完,外頭推門進來了人,那些侍從拖着我的丫鬟就往外走。
「你們做什麼!」
我上去攔着,卻被嬤嬤拽住。
「姑娘,這丫頭不實誠,偷偷談論主人家的事情,老爺讓我處置了。」
「姑娘救我,姑娘,嗚嗚。」
春兒被人堵上嘴拖了出去,我在屋裏橫衝直撞,想要撞開那些婆子。
「春兒別怕,春兒別怕!」
屋裏屋外亂作一團,沒一會兒外面就沒了聲響。
嬤嬤把我放開:「姑娘要嫁人了,是好事,別爲了不值當的人難過傷心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春兒的屍體還在。
身上沒有血,她是被人活生生捂死的。
我和春兒從小一起長大,第一世我跟江詹走的時候帶上了她。
爲了保護我不被江府的人欺負,她被那些黑心婆子堵在雪地裏活活凍死。
第二世爲了她能活下去,我獨自跟着江詹北上,或許這樣,她能活得很好。
我抱着春兒的屍體一遍遍道歉。
從夜裏到白天。
我拿出積攢的錢,託人給春兒找了個風水極佳的地方。
我穿着喜服出現在衆人面前。
和前兩世一樣,江詹以江家遠爲由,要先在我家舉辦個小型的儀式,拜別父母。
然後跟他北上回家,落入圈套。
臨走之前,我直直地看着娘:「娘,若有一天,讓你離開爹跟我走,你走不走?」
直到我從家中離開,娘都沒告訴我答案。
算了,不重要了。
反正按照前兩世來看,從此一別,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4-
北上的馬車裏,我並不熱絡。
江詹小心看着我,將手輕輕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清潤溫朗的聲音響起:
「若是難受,我叫車伕停下。」
我微微挪動了下手,卻沒掙開。
「不用了,儘快趕路吧。」
讓我快點趕到那個死過兩回的地方,弄明白真相,爲春兒報仇。
這一世回程的時間因爲我拒婚耽擱了,推遲了半月,正巧趕上流寇逃竄。
一支箭插進馬車的時候,江詹將我護在了身後。
「小心!」
我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武功,文武上看,他更像能文的那類。
車伕已被流寇殺掉,江詹讓我待在馬車裏不要出去。
束起的馬尾因爲碰撞散落下來,我想提醒他一下。
心裏又糾結,若是他被流寇殺掉,也算是把源頭解決,報了仇。
欲言又止的樣子在他看來是不捨,他猛地抱住我,語速越來越快:「阿倪別怕,我一定護着你。」
護着我?去死吧你。
江詹飛下車,與那羣流寇毆打在一起。
戰況並不明朗,雖說江詹看上去身手很好的樣子,但耐不住人多啊。
爲了保命,我趁人不注意,駕上馬車跑了起來。
「駕!」
「阿倪!」
江詹在身後呼喊着我,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響。
我被追過來的流寇趕上,前後夾擊。
怎麼前面也有?我在心裏懊惱。
結果兩支隊伍打到了一起,他們不是一隊的。
塵土飛揚,我趁亂跑下了車。
樹多草高,指不定能有條生路。
我一股腦往林子深處跑,身後有人追來。
「救命啊!」
被人攔腰抱了起來,我被生生地吊在半空。
那人的手緊緊攬住我的腰,馬背顛簸得我直想吐。
「放,放,放下我咳咳咳。」
馬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
那人將我放下,我眼前一黑。
耳邊還有他絮叨的聲音:「你這小娘子,放下你,你就被他們擄去了,我是在救你,好不好,還撓我……」
緩過來後,我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樣子。
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五官英俊,眉梢帶怒,呈現乖張鋒銳的感覺。
看着他手臂上被我撓的血痕,心中有些羞惱。
「抱歉公子。」
他細看了我一眼,朝我湊過來。
「你這小娘子,還怪好看的。」
說得我臉頰發熱,我往後躲,他卻不知避諱。
「我若真的聽了你的話,把你中途放下,你早就被他們強擄了去,到時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男子,可真是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我無奈:「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嘖了一聲:「就這?」
我有些抱歉,出門時,娘給我帶了一包金銀細軟,放在了馬車裏,但現在估計已經被那羣流寇拿走了。
看我滿頭愁緒,他問:「你坐馬車是要去什麼地方嗎?」
「我要去濮陽。」
天子腳下,江詹的家。
他樂了一聲:「那挺巧,我也去那兒,咱倆可以搭個伴。」
我心裏泛起嘀咕,平平白白被人救了,去的還是同一個地方,不會是陷阱吧。
他似是看透了我的內心:「小爺對你沒興趣,若是真想佔你便宜,就直接將你擄上馬,纔不會顧及女子的名節單臂撈你,被你又抓又撓,我胳膊還累得慌。」
我被他說得心裏更加羞愧起來:「是我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傲嬌地撇過了頭:「知道就好。」

-5-
我們二人搭伴上了路。
行路工具只有一匹馬。
我和楚塵一路上顛沛流離。
從最初的相敬如賓,到現在互相嫌棄。
他活得太糙,恰巧前兩世因爲江府沒人給我送飯,我只能在院中自己生火做飯,練就了一身做飯的本領。
我就想這一路上的喫食我負責吧。
這人滿臉不信:「你那小手細皮嫩肉的,還會做飯     ?」
我與他嗆聲:「怎麼不會,總比你把雞直接扔火裏強。」
他張口還想辯,我直接堵住:「你若想喫飯就安靜點,咱倆喫飽了好上路。」
他被我跋扈的勁兒氣笑:「好啊,初見時一副柔軟可欺的模樣,現在本性暴露了。」
我把木頭扔給他:「給你一個正名的機會,把木柴點着。」
楚塵也不說話,大手握着木頭哼哧哼哧地鑽木取火。
火苗點燃了,他又擺出那個傲Ţű₀嬌的死樣子。
「就這點東西,小爺一動就着。」
「嗯,楚大爺最厲害了。」
夜間蟬鳴聲越發響亮起來。
我踹了腳旁邊睡着的楚塵。
「醒醒。」
他猛然睜開眼睛,眸中似有霧霾。
很快就柔和下來,像是我看錯了。
「雞好了?」
我把撕下來的雞腿遞給他:「嗯,喫吧。」
他大口吃着,一點兒也不斯文。
「你這廚藝不錯啊,荒郊野嶺還能把雞烤出鮮味,你家竟讓你學做飯,實在稀奇。」
我剛被誇得沾沾自喜,就讓他後半句說得跌落谷底。
小口吃着雞肉,囁嚅道:「走投無路才學啊……」
若不是前兩世被關在江府差點餓死,大概我還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
快到濮陽城門的時候,我讓楚塵停了下來。
「你我二人就在此處分別吧。」
圈着我的那雙胳膊不鬆開。
「楚塵?」
他用頭撞上了我的後腦勺,疼得要命。
「你這沒良心的白眼狼。」
「幹嗎!我一路上給你做飯解你嘴饞,已經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他無所謂道:「好歹一路上搭伴保命過來的,咱倆也算經歷過一次生死了,你真就與我各走各路了。」
「那怎麼?孤男寡女搭伴趕路這麼久,別人知道了不說閒話啊。」
楚塵不說話了,鬆開我讓我下了馬。
跟着他趕路的這段時間,是我從來沒體驗過的肆意快活。
眼下要走,心裏還有些不捨。
我朝楚塵作了揖,就聽見他在馬上囁嚅:「總得,總得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吧。」
我假裝沒聽見,徑直朝濮陽城門走去。

-6-
我問守門的官兵,江府在哪裏。
「奴家和夫君在路上碰上流寇,我二人因此走散。」
江詹家在濮陽是有名的富庶之家,官兵一聽,問都不問,牽來轎子就讓我趕緊往江家走。
我一時搞不懂情況。
官兵:「現在滿城貼着夫人您的畫像,江公子找你許久了。」
還沒到江府,就聽見疾馳的馬蹄聲。
我撩開簾子一看,是江詹。
送我的人在車外打趣:「夫人可真是江公子的寶貝,騎上我們送信之人的馬就來了。」
馬車停下,我深吸了口氣。
一個女人在流寇混亂中這麼久杳無音信,不管是死是活別人都要說閒話。
我用力眨了眨眼,下了馬車。
江詹朝我跑過來,眼裏佈滿紅血絲。
他猛地抱住我,聲音都有些發抖:「阿倪。」
青天白日的,我還沒開演呢,他就做出這種舉動。
旁邊的人看着我倆偷笑,我只能適時地撫上他的背,手指抹淚。
如前兩世一樣,他帶我進江府的時候並不容易。
前兩世的理由無非是江家不承認這門親事,不作數。
這一世變了,嬤嬤堵在老太太房門口。
「林姑娘消失這麼久,身上可染了病?不如先去做個檢查,老太太身子骨弱,若是被染上了那可不好。」
尖酸刻薄的勁兒和上兩世一模一樣。
我知道她們想做什麼,不就是想證實我在逃亡路上被人奸辱,不是處子之身了嗎。
這一世我可沒有那麼逆來順受,還以爲我會跪在地上求你們讓我進江府的門呢。
「江公子,若府中沒有我落腳的地方,還求你先借我些銀兩,我出去找房子住。」
他攥緊我的手,眸中還是那麼堅定,我在心裏暗自唾棄,裝模作樣。
「嬤嬤,娘也知道我在濮陽找阿倪的事情,全城都知道我有個在外成親的娘子,現在讓她出去住,會壞了家門名聲,那我就先帶阿倪回房了。」
他把我安置在了南院,離他住的院子最近。
那看來離他迎娶正妻還有一段時間。
「江公子,你還沒有告訴我,爲何父親非要我嫁你。」
在馬車上的時候,我曾問過他,我倆之間明明不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畢竟從江家人的態度上就能看出。
但他不說,只說等我到了江府自會告訴我答案。
看我不忘追問,他一時失語,沉默了許久。
「我傾慕你許久,求岳丈嫁女。」

-7-
今世的進程似乎與前兩世不同了。
江詹要去考取功名,他拜了濮陽城最負盛名的學究爲老師。
他說:「等我上榜,就正式迎娶你。」
我心中五味雜陳,嫁不嫁他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我只想知道我爹爲什麼非要我嫁給他,那個生瘡藥爲什麼給我娘用了,還要給我用。
還有,春兒不能白死。
我別過臉,不願意瞧見他這副模樣,裝得多深情一樣。
「哪怕最後嫁你,也不是我心甘情願。」
他久未說話,看着我似有千言萬語,忽然把我緊緊地攬入懷中,如同找回曾經丟失了的珍寶。
「我不信,阿倪別說氣話。」
聽到熟悉的話,我如同被雷劈在那裏,一動不動。
第一世,他也是這樣同我說的。
我用了生瘡藥,每日忍痛,就爲了能和他白頭偕老。
結果他卻要娶別的女人。
我拿着刀以死相逼,他是這樣說的。
「我不信,阿倪別說氣話……」
我的確沒有敢主動求死的勇氣,所做的不過是希望他別把心分給別人。
可也正是讓他移情別戀的那個人,將我扔進了枯井。
江詹去學堂之前,吩咐下人要盡心盡力伺候我。
我的行裝因爲路上遭劫早已丟失,江詹讓下人們去給我做幾身衣服。
她們給我送來的衣服,裏衣用致敏的藥水浸泡過,外袍的細針紮在上面都沒拔掉。
她們催促着讓我換好衣服去跟老太太請安。
「公子心善,爲了尋你滿城貼告示。但你要有自知之明,現在不過是看你可憐收留你,別幻想成爲這裏的主人。」
我不想惹事,跟着她們去了老太太房裏。
剛一進屋,就被人踹了膝窩跪在了地上。
膝蓋重重地磕在石地板上。
「林姑娘沒規矩嗎?請安都請不好。」
我沒忍住發出一聲悶哼:「給老太太請安。」
抬頭一看,壓根沒有老太太人。
這是她找人來給我教訓呢。
我一站起就被她們死死按住,膝蓋接連磕了幾下,疼得不行。
「嬤嬤們這是幹嗎?」
她們端來一盆水:「這是讓姑娘你認清自己的身份。」
水從頭上澆下來,衣服開始發揮藥效,整個人又疼又癢。
她們嘲諷着:「姑娘倒是好耐性,這都不哭不鬧的。」
哭?該流的淚早就流完了。
疼可以忍,但癢實在受不了。
我顧不得這些丫鬟婆子的目光,在身上抓撓起來。
她們見目的達到,看着我的窘態嘲笑起來,像是要將我的自尊狠狠碾進土裏。
我咬緊牙關,三世了,怎麼可能還讓你們這麼欺負……

-8-
我自請成爲下人,第二日就換上了下人的粗布衣裳,一步步落入她們的圈套。
「你過來。」
嬤嬤叫住我。
剛走近,她就一掌灰朝我揮了過來。
使出蠻力在我臉上塗抹着鍋底灰。
抹完還滿意地喟嘆一聲:「嗯,這樣才配你的身份。」
爲了讓我出醜,她指使我去給正在學堂上學的江詹送飯。
她對着和我一同去送飯的兩個人吩咐:「你倆看好她,若是回來她臉上變了一點兒,有你們受的。」
去往學堂的路上,她倆緊緊盯着我的雙手。
生怕我把臉擦乾淨,去勾引她們的少爺。
我擺出做小伏低的模樣:「兩位姐姐,我的身上還有些癢,實在有些忍受不住了。」
見我這副樣子,她們嘲笑起來:「呀,那你快撓撓啊。」
我的手在身上胡亂抓着,順勢用手帕擦掉了脖子上爲了遮蓋過敏紅腫塗上的粉。
她們自顧自笑着,說我像個雜耍的猴子。
根本沒有注意到我脖子上的那一片紅。
學堂門口,全是各個府裏過來送喫食的下人。
她們二人把飯盒遞給江詹。
「公子讀書辛苦了,快喫飯吧。」
他的注意力不在任何人身上,打開飯盒就自顧自喫起來。
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我就算臉沒塗那麼黑,他也看不到我。
學堂門口人多了起來,路過的人都驚訝地看着我。
「江兄,這是你家的下人啊。」
一男子拍上低頭喫飯的江詹肩膀。
江詹蹙起眉,朝我這一看,眼底慌亂起來。
「阿倪。」
我梗着脖子希望看過來的人能注意到我頸上的紅腫,而不是黢黑的臉蛋。
「你怎麼變成這樣,她們欺負你了?」
旁邊兩個丫鬟面色沉重起來,她們以爲江詹是因我好看才帶我進門的。
以爲見我這副邋遢樣,自會嫌棄。
她們受到驚嚇,縮成一團。
周圍看笑話的人越來越多。
江詹向來進退有度,極少動怒,可此時卻徹底沉下了臉:「你們二人回府以後,自去領罰。」
很好,還是沒注意到我脖子上的紅。
江詹過來碰我,我立馬彈開:「公子自重,我現在不過是江府的下人。」
話音一出,本打算散了的看客們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紛紛停下腳步。
江詹眼底瞬間泛起了一絲驚慌失措,略帶緊張地開口:「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欺負你欺負狠了。」
「她脖子上紅了一片,你沒看到嗎?」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感激地看向那個有眼的人。
居然是楚塵!心裏莫名地慌起來。
江詹歉意地看我一眼,抬起我的下巴,楚塵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臉這麼黑,應該認不出我吧……
他的眼神驀然移到了江詹挑着我下巴的手指上,我心一慌,把頭移開。
尷尬地往下演:「求公子給條活路,林倪來日當牛做馬一定答謝公子。」
林倪,尋人啓事上出現過的名字。
在場的人幾乎都知道。

-9-
看戲的人太多,沒多久就傳遍了濮陽。
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未過門的妻子被夫家嫌棄,鞭打折磨成下人的故事廣爲流傳。
江詹也回來了,主要是江老太太已經被外面的風言風語氣病了。
整個府中都能聽到下人被鞭打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我心裏頓感一絲爽意,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第一世欺負我和春兒的共犯。
我剛把臉上的炭粉洗去,江詹就敲響了我的房門。
「阿倪,我罰過她們了,以後沒人敢再傷害你了。」
看着他擔憂的模樣,我突然想笑。
「不敢傷害?江公子,請問我是以什麼身份留在江府的?」
「自然是……」江詹頓住。
我追問他:「未過門的妻子?見不得人的小妾,還是領銀錢的下人?」
「江詹,我不稀罕你們江府,我只想要一個真相。」
「我爹,爲何非要把我嫁給你。」
江詹被我逼問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着我毫不留情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喃喃:「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擰起了眉,不應該是這樣的?
難道說,他也是重生來的?
我問他:「江詹,你爲何非要我留下?」
江詹深情凝望我:「我喜歡你,每次見到你都很歡喜。」
「喜歡嗎?那你爲何不娶我,不給我名分?」
寂靜許久,他終於開口,嗓音壓抑着情緒:「我已經向我娘爭取了,考上功名以後,就能娶你了。」
「阿倪,你等等我,好不好。」
說着,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眼睛忽然瞟向我的嘴脣。
前兩世的經歷歷歷在目。
我心一驚,猛地把他推出去,拍上門:「江詹,我不會嫁你。」

-10-
外頭許久沒了動靜,我剛鬆下一口氣。
就聽見窗戶在吱呀響動。
我走過去想要關嚴,卻見一黑影刷地出現。
「救……」
驚聲尖叫的我瞬間被他捂住。
「是我。」
看見來人,我瞪大眼睛。
「你怎麼在這?」
楚塵氣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邊:「來看騙子。」
「我騙你什麼了?」
「這一路上你居然不告訴我你的身份。」
「那是我沒說,我又沒騙你說我是閨閣小姐,怎麼,難不成你……」
我瞪他一眼,忽然發覺我們二人此時離得很近。
氣氛漸漸有些不對勁,我一腳踩到他的腳上。
「膽子真大。」
我那一腳因爲心裏的不安沒把住力氣,疼得他眉頭緊皺。
「你居然這麼對待你的恩人。」
恩人?
「都說了我給你做飯飽你口福,算是報了你將我從流寇中救下的恩情了,你怎麼還說。」
他挑了挑眉:「今日若不是我幫你,你能把戲演下去嗎?梗着脖子像只大鵝一樣。」
我小臉一紅,也是,畢竟他是中午在場諸人唯一一個長眼的。
就是……
「你纔像大鵝!」
他不理會我的嗆聲,朝我扔過來一個藥瓶子。
「洗乾淨塗上,早晚各一次,三四日便好了。」
剛想問,發覺他是說我過敏的病症。
臉頰微微發熱:「好。」
他也有些不自然,輕咳一聲:「你若想離開江府,我在城中有房產,或者你住到客棧……」話音裏帶着小心翼翼。
我搖了搖頭:「我得留在江府。」
也許是我看錯了,他眼裏忽然閃過一絲落寞。
「找你父親嫁女的真相嗎?」
我瞥了他一眼,居然還偷聽我們說話。
他解釋道:「我剛剛來得不巧,剛爬上窗戶的時候,他正好敲門,就聽到了。」

-11-
我謝絕了楚塵的好意,將他轟走了。
這本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第一世和江詹兩情相悅的時候,他和我爹會偶有信件來往。
他並沒有告訴我,是第二世時我自己發現的,因爲那上面的印章是我爹的印章。
什麼重要信件會用上印章?
自從江府的下人被罰過後,哪怕她們心裏有氣,也不敢說我什麼。
一個個都懶得看着我。
江詹也不在家,正好給了我去書房的機會。
我趁他們不注意,學楚塵從窗戶爬了進去。
雖說摔了個跟頭,但好在沒人發現。
我痛苦地回憶着上一世發現書信的那個盒子,到處翻找。
剛一找到,還沒來得及驚喜,書房外的腳步聲就越來越近,我心一驚,急忙蹲下,腿骨磕在了桌角上,發出一聲悶哼。
「有人在書房嗎?」
來人漸漸走近,我靠在書桌後強忍着腿骨上的疼,汗水都滴了下來。
「喵嗚——」一聲貓叫將那人吸引了過去。
見那人走遠,我鬆了口氣。
抬頭就見楚塵又出現在了窗戶上,嚇了我一跳。
我低聲呵斥他:「你,你怎麼天天干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啊。」
楚塵指了指自己,裝作驚訝道:「我?」
他從窗戶上跳下來,竟然一絲落地聲都沒有。
「不是我,你早被人家抓住了,還說我偷雞摸狗,你在做什麼?」
我抱住懷中的盒子:「找真相。」
他看我額角沁出的汗,想要伸手幫我擦掉。
手在半空頓住,又放下。
語氣忽然變得頑劣:「心態這麼差?看你出的汗。」
我重重地呼了口氣:「我腿骨磕在桌角了。」
他從我臉上移開,終於發現我受傷了。
白誇他長眼睛了。
楚塵手忙腳亂地抱起我,鬧出了動靜:「我應該怎麼做?」
看到又有人來,我急起來,語速越來越近:「帶我飛出去啊。」
「我不會飛!」
「你平常怎麼翻窗戶的,就把我怎麼帶出去。」
楚塵終於智商回籠,單臂撈着我,一手撐着窗臺翻了出去。

-12-
盒子裏放着江詹和我爹來往的信件。
楚塵帶來了我爹是濮陽林家兒子的消息。
十幾年前,林家生意越做越大,變得富庶起來。
士農工商,商人本就是地位最低的角色。
爲了家族發展,林家讓當時的林天則娶了個小官的女兒,好歹攀上了士。
我看着那個女人的信息,不是我娘。
搖搖欲墜的信念在此刻終於崩塌,我娘,果真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跌坐在椅子上,打開了那個盒子。
熟悉的印子映入眼簾,一共有兩封信。
第一封,是我爹賣女的證據,一千兩白銀的收據,我冷笑一聲,竟不知自己這麼值錢。
第二封,是我爹教江詹如何能讓我死心塌地跟着他的辦法。
我看着裏面的內容瞳孔一縮。
「用藥遏制,美色或生育,缺一者便可使女子終身自責依賴。」
心中深感委屈,我爹,我親爹,竟然如此折辱我。
兩世啊,我在臨死前都心心念唸的父親,不承想,居然是害我的始作俑者。
把我賣給別人,又教別人怎樣控制我。
究竟是爲何!
楚塵擔憂地看着我:「你爹前幾日剛來濮陽,你要見嗎?」
楚塵說,近兩年我爹每年都會回濮陽一段時間。
這也對上了,我爹總是藉故要去外頭做生意,每年都會離開家一段時間。
沒想到是到濮陽來了。
搞清了真相,我一點兒都不想再待在江府。
我忍下歉疚感,抬眸準備向楚塵開口。
卻聽見他說:「我那房子很大,只有我和管家兩個人……」他看着我殷紅的眼睛,聲音低沉,「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過來住。」
我的心在發顫,從苦澀的喉中ƭŭ̀ₓ擠出「嗯」的一聲。
面對眼前人的善意,我終究是控制不住情緒,低頭流起了淚。
他把手伸過來,我不解。
結果他抬手,就將我拉進了懷中:「抱歉,趁火打劫了。」
我被他逗笑,淚卻止不住地往外湧,又哭又笑,只能胡亂地擦着眼淚。
他將我的手握住:「想哭就哭,淚要流出來,那些傷痛才作數。」

-13-
我是光明正大從江府大門出去的,一共三世,每次江詹帶我回家都是從側門走。
江詹聽到信兒趕回來了。
他拽住我:「阿倪,你爲何不能等等我?」
我平靜開口:「等你?我又不喜歡你,你口口聲聲說喜歡,卻因懼怕母親,名分都不敢給我一個。行爲舉止更是讓我看不出喜歡我的意思,把我耗在這府中,讓我被別人欺負,這就是你的喜歡嗎?」
江詹頓了頓,嘴裏喃喃:「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你該等我,等我的……」
手依然攥得死死的。
看着他一副痛苦的模樣,我連一絲爽意都感覺不到。
三世的時間太久了,久到曾經對他的那絲恨意,也消磨全無了。
門口聚滿了江府下人和趕着前來看熱鬧的路人。
我用力地掙開江詹,回頭看了下這個困我兩世的牌匾。
再也不見。
我還是決定先去找我爹,再看下一步怎麼走。
爲了避嫌,我讓楚塵找了輛馬車來接我。
直至我上車,江詹再沒發出一點聲響。
我也假裝沒注意到,他看到馬車時握緊的拳頭,和陰沉至極的臉色。
等我到客棧的時候,就見楚塵像看管犯人一樣看着我爹。
我爹雖面色鎮定,但敲打桌子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看見我來,似是鬆了口氣。
擺出父親的架子:「倪兒,江詹就讓你和這種人混到一起嗎?請人過來一點兒也沒有禮數,粗魯至極。」
楚塵看我到了,出門前說:「我去請你這爹的時候,他說要先見江詹。」
我想到了其中的緣由,低聲向他致謝:「謝……」
他挑了挑眉,露出不滿的神色,出聲打斷我:「天天謝來謝去累不累,你先跟他聊吧,我就在外面。」
門被關上後,四周寂靜,落針可聞。
小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我又害怕又期待,怕的是自己是不是課業沒做好,或者哪做得不對,又惹惱了父親,要遭他訓斥。
期待的是平時不理人的父親,終於能跟我說句話了。
現在看來,可能他打心底就不疼我這個女兒。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平靜開口:「把那一千兩白銀給我。」
他愣了一下:「那是江詹給的彩禮錢。」
說得好聽。
「我和江詹不會成親,他們家也不會認我這個媳婦。」
那雙矍鑠的眼睛看着我:「可你們已經在家裏簡單辦過儀式了,你便是江詹的人。」
「所以無所謂正妻還是小妾,只要我跟着江詹就行是嗎?」
父親哽住,一時無聲。
我說:「我娘不是你的正妻,你在濮陽還有家室吧。」
聽我囉囉嗦嗦地將他噁心的嘴臉揭開,我爹終究是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你懂什麼?我和你娘是真心相愛。」
「真心相愛,她臉爲何成了那樣?」
「我要娶的女子是個跋扈不堪的主,我不動手,等她過門,你娘連命都沒有。」
我情緒激動起來:「所以你就毀我孃的容!」
他沉沉地看着我,滿臉無奈。
「我爲你娘,已經放棄了很多。當日我若沒有帶她出走,我在濮陽過得依舊瀟灑快活。你自出生就過得不錯,你以爲這些東西天生就有啊。」
「你還是個女孩兒,你給家裏帶來的好處也就是出嫁時的彩禮罷了。」
我一時失語,我原以爲溫情的家計較起好處來,而生我養我的爹一直把我當作物件,等着出售。
「所以爹,我感激您的養育之恩,僅此而已了。」
「把那一千兩給我吧,要是濮陽這裏知道你在外面有個女兒,你不會如願的。」
他近些年來當然回來得勤,帶我娘走之前,家中正妻已經有了身孕,誕下一子。
先人病逝,他回來繼承家產。
若讓別人知道他有女兒,家產只會落在他那個同樣沒有嘗過父愛的兒子身上。

-14-
我拿到銀票,出門轉身就給了楚塵。
他正抱着劍靠在牆上,被我一拍,差點沒站穩。
「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在幫我。」
楚塵笑了起來:「變小富婆了。」
看我一臉認真,他不再頑劣。
「楚塵,我要回家去了,一千兩銀票對你來說可能少點,但這是我的全部了。」
看我要走,他一把拽住我。
支支吾吾起來:「你,你不去我,不是,你……」
看他嘴笨的樣子,我心裏不免酸澀。
我爹那麼愛我娘,也終會爲因我娘而放棄的那些感到後悔,每天過着表面日子,過到最後計較得失。
我和楚塵的身份差距太遠了。
感情也沒有說出口,就到這兒吧。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楚塵憋紅了臉。
我心裏雖然歡喜,但還是把他抓着我的手放下。
「男女悸動之情,不足以讓你做到這個地步,你以後會後悔的。」
他卻不信,斬釘截鐵:「我不會!」
他一把扯過我,將我帶到了客棧的看臺。
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底下竟然有官兵駐足。
楚塵目視下方,沉寂的眼中多了絲怒意。
「我本就不想待在濮陽,底下那羣人,是來抓我的。」
我心一驚:「爲何?你犯事了?」
「我是楚豪的兒子。」
楚豪將軍,楚家?
本是一國之將,卻因爲楚豪將軍在戰場上緊要關頭臨陣退縮,死傷無數。
前有軍功,後有逃罪。
聖上仁慈,給楚家留下了後人,就是楚塵。
我想過楚塵身世不簡單,沒想到竟是這樣。
我還是不解:「爲何要抓你?」
「但凡我調皮搗蛋些,他們就告我有謀逆之嫌報復我。從小到大,我進那牢獄,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了。」
楚塵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像是那些身上受過的傷都不存在。
我心疼地看着他:「那你還能和我走嗎?」
他看着我勾脣淺笑:「你忘了咱倆是在濮陽城外相遇的嗎?這裏若是沒有我的家,我早就一走了之了。離開權力中心,誰也礙不着我。」

-15-
楚塵牽着我走出客棧,那些官兵要上來抓人。
被他的劍擋住。
「這次抓我的證據在哪兒?我既沒揍誰家公子,也沒罵那些老頑固。」
官兵面面相覷,瞟了我一眼:「有人告你強搶民女。」
我眼珠一轉,立馬解釋:「他沒有強搶我。」
沒了由頭,官兵自然不能抓了。
楚塵笑得愈發欠揍,嘚瑟道:「我們倆可是兩情相悅,強搶民女是宵小之輩才做的事情。」
後半句說得咬牙切齒,我正納悶,就看見江詹的身影。
明明一切如常,他看上去卻像是憔悴了許多。
我仔細看向他的眼睛,才發現裏面佈滿紅血絲。
江詹聲音低啞疲倦:「阿倪,我做過一個夢Ţŭₐ。」
楚塵嘖了一聲:「好無聊的開頭。」
我掐他手,睨他一眼,楚塵安安靜靜閉上了嘴。
「我夢到我身不由己,娶了別人,因此失去你。我想,一定不會讓夢裏的事情發生。可是一切都好像不一樣,夢裏的你明明喜歡我……」
我看着江詹這副樣子,心中五味雜陳,對於他,我心裏已沒有多少恨意。
「不過是夢罷了,願江公子以後,能得償所願。」
楚塵哼唧了一聲,拉着我就走。
路過江詹時,我能感覺到他抬起的手,直到走到很遠,我都沒有回頭。
楚塵有錢,我也有錢,我們倆終於可以不用擠着一匹馬湊合了。
回程的馬車上,我忽然發覺不對勁兒。
「江詹怎麼知道咱們在客棧呢,而且還知道是你?」
楚塵:「你不覺得咱們這輛馬車很熟悉嗎?」
我環視一週,反應過來。
「這是我從江家出來坐的那輛,這是你的馬車啊。」
他彎了彎嘴角:「不算太笨。」
我瞪他一眼,想着他爲我施計,心裏歡喜起來。
「心眼還挺多。」
他動起手腳,張開手臂將我圈在懷中。
神神祕祕在我耳邊道:「我還有別的心眼呢。」
後來我才知道,他將我爹的事情全部託人說給了林家,我爹以後在林家的日子全靠自己造化了。
不知道他多年以後,若是過得不好,會不會後悔。
如同他後悔爲了我娘出走,又後悔棄我娘而去。

-16-
我帶楚塵去見了我娘。
她卻只知道問我爹去哪兒了,一點兒不關心我爲何換了個夫君。
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我終究是不忍:「娘,爹不會回來了。」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居然笑起來:「你這傻孩子,說什麼胡話,你爹他丟下誰也不會丟下我的。」
我心裏隱隱作痛,女兒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卻只知道自己的丈夫。
「不會丟下你,不會丟下你!他回濮陽了,那兒有他的正妻,你算什麼,別做夢了!」
我娘依舊在笑,笑得更加癲狂。
隨後面目變得猙獰起來,抓住我一會兒問我爹在哪兒,一會兒嚷着要去找他。
等暈過去再醒來,就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成了癡傻的模樣。
我無力地跌坐在牀邊,看着這個頭髮散亂的女人。
「娘,我真的累了。」
楚塵在房外守着我,看我出來。
拽住我端詳起來:「瘦了,真的瘦了。」
眼裏滿是心疼。
我控制不住眼淚撲在他懷裏哭了起來,他卻慢慢地拍打着我的背,如同哄孩童般輕聲耳語:「哭吧,哭完了先去喫飯,身體要緊。」
思慮再三ṱúₕ,我決定和楚塵離開這裏。
「看看大好河山也好,在哪裏開個小飯館也行。」
只要離開這裏,和楚塵一起,我就不會覺得生活一團糟。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路上途經濮陽,並不打算進去。
卻見一面熟的男子在城門口被人驅趕。
看清他臉的那一瞬間,我心中警鈴大作,是我爹!
他披散着頭髮,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破爛爛,卻是我見他最後一面時穿着的那件。
忽然之間,他發現了我,一跛一跛地朝我跑過來。
林家早在楚塵送了消息那天,就將我爹攆了出去。
他死皮賴臉不肯走,被曾經是府衙女兒的夫人讓人拿棍子往死裏敲。
「倪兒倪兒。」
沙啞的聲音已經聽不出是何種情緒,在他撲過來的瞬間,楚塵拎住了他的衣領。
我看着他的樣子,喉嚨泛起一股酸澀。
楚塵問我:「把他丟在這兒嗎?」
我發呆失神,見我不答,楚塵拎着他就往遠處走。
回過神來,我下意識失聲喊了出來:「送回去吧。」
「讓他和我娘,餘生相伴吧。」
一傻一殘,下半輩子,就隨他們去。
我們去了江南的小鎮上,正好是梅雨季節。
打着一把傘往山上爬,楚塵低頭看我,被前面臺階絆了一下。
「你小心點。」
他小心翼翼地握上了我的手。
「拜過佛祖後就嫁我,不能食言。」
看他嘴角溢出的笑,我心裏泛起甜:「騙你是小狗。」
山上有一個很靈的寺廟,我要給我和楚塵好好拜一拜,保佑我們今生無虞。
點香的時候,楚塵已經傻呵呵地跪到了蒲團上,閉眼不知道在求什麼。
恍惚間,我看到寺門外出現了江詹的身影。
揉眼再抬頭,門外空無一人。
許是看錯了……
我對着佛祖祈求,保佑我和楚塵平安順遂。
出了寺廟,雨停了。
楚塵嘴角揚着恣意的笑,像是已經完成了人生大事。
卻見他頃刻之間變臉,朝他的視線望去。
來時不曾注意的大樹上,掛着一條條紅綢,上面似有人名。
我走過去看,瞳孔一縮,上面寫着:「林倪平安喜樂,萬事無憂。」
江詹的字我認識,原來剛纔我並沒有看錯,他就在這裏。
身旁的人已經氣成了河豚,我笑了起來:「幹嗎,馬上要成親了,不高興了?」
楚塵也不顧是不是佛門清淨地,一把抱住我,將頭在肩膀上蹭來蹭去:「幸虧是保佑你平安,若是寫點別的,我就砍了這棵樹,斷了他的念想。」
太陽出來了,回程的路上,楚塵霸道地不讓我想這件事。
「我沒想啊,是你自己提的。」
他眯起眼睛,不知道又有什麼壞心思。
下一秒,一雙大手捧起我的臉,將脣覆了上來。
耳鬢廝磨之間,聽見他的聲音。
「還是儘快生米煮成熟飯吧。」
春兒番外
第三世我死了以後,靈魂一直在上空遊蕩。
黑白無常收不走我,沒辦法,我執念太ţû⁵深。
小姐待我很好,雖說我是從小買來照顧她的丫鬟,但她從來沒有主人的架子,反而像我姐姐一樣。
第一世的時候,我隨小姐去到了江府。
整個府裏的人,沒人待見我們。
不給我們送飯送菜,小姐手巧,學會了做飯,僅有的食材也是讓我先喫。
後來江府真正要娶的妻子進門,小姐的臉被藥燙傷,臉上灼燒,疼得不行。
我們沒錢買藥,我就去雪地裏用布包着雪塊讓她敷一下。
幸好是冬季。
只是小姐的臉還沒見好,我就被江府的丫鬟婆子在雪地裏欺負致死。
死後我不甘心,祈求若有來世,一定要讓我家小姐尋到世上最好的男子。
第二世,我並沒有前世的記憶。
看着小姐拋下我獨自北上去江府的背影,我心裏委屈。
卻不想沒過多久,又聽到了小姐的死訊,我也跟着她去了。
第三世,小姐一反常態,死也不嫁,我恍惚記起了什麼,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小姐讓我去套話。
在府裏其他人告訴我小姐要出嫁時,我的記憶回來了。
我哭着跑向小姐,想要告訴她不要嫁。
卻見門被踹開,我被拖了出去,聽着小姐聲嘶力竭的哭喊,我無望了。
三世了,我的小姐怎麼都活不下去了嗎?
我在天上看着,小姐一改堅決的態度,忽然鬆口,她要嫁給姓江的了。
我在天上喊着:「小姐,不要嫁!」
她似是聽到了,抬頭對着我笑:「春兒,我一定找到真相,給你報仇。」
我的靈魂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在死時之地的上空盤旋。
我等了很久,家中發生許多事情。
老爺和夫人大鬧一場,拋下夫人走了。
沒過多久ẗű̂ⁱ,小姐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男子,俊朗無雙,看着就比那姓江的好一千倍。
小姐懇求夫人放下老爺:「爹已經決定以後就在濮陽了,他不會回來了。」
夫人卻不信,嘴裏一直喃喃,說要等老爺回來。
小姐氣急,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我聽到時也震驚不已,不顯山不露水的老爺,竟然如此黑心腸。
情緒崩潰的夫人推開小姐:「那是你爹,你爹不會害你,你爹他不會!」
說完便暈了過去,氣急攻心導致神志不清,從此渾渾噩噩地在牀上度日。
當日拖拽打死我的婆子小廝,也被小姐和姑爺折騰了一番。
我希望小姐爲自己活一回,我們果真是同心,想都能想到一處。
她要和姑爺去遊歷山川,臨走之前,來看了我。
剛看到我的墓碑就流下了眼淚。
「春兒,對不住,這麼久纔來看你。」
我說:「我不怪你小姐。」
她向我介紹:「這是我未過門的夫君。」
姑爺在一旁嗆嘴:「馬上就過門了。」
被小姐睨了一眼。
隨後陷入很長時間的安靜。
再開口,小姐的聲音變得顫抖:「春兒,我很對不起,那日沒能護下你。」
我着急地在空中來回轉圈。
我想告訴她,我不怪她,只要看着她過得好,我就死而無憾了。
我轉得太快, 墳頭上的草無緣故地被我帶動起來。
小姐驚訝地看着那處, 然後抬眼看向我的位置。
「春兒,是你嗎?」
心中終於無憾,我扭頭看向等了好久準備接我投胎的人。
「走吧。」
算算時間,或許下一世,能投到小姐的肚子裏, 再保護她一生。
江詹番外
阿倪和楚塵走的那天, 我又夢到了她。
在夢中, 她落入枯井, 我連她的衣角都沒有抓到。
同樣的夢, 已經好久了。
從林天則把阿倪畫像送來的那刻,我就意識到,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夢。
我問他是什麼意思。
他說他的女兒已及笄,該嫁人了。
若是我看不上,就把畫像還給他, 他再去找人。
像是爲物件尋找買家一樣, 他非要把女兒賣出去。
我心中鄙夷他的行爲,卻也抓住了機會。
「一千兩白銀, 我娶她。」
果不其然,我見到阿倪第一眼心裏就不對勁, 像是我們前世就認識。
我將她帶回了家, 雖然她很不情願。
回家路上遇流寇作亂,我只能下車與那些人打鬥護着阿倪。
卻見馬車疾馳消失在林中,再也不見。
回到家後,我變得瘋魔, 腦子裏全是她。
不顧母親的反對, 我將尋人啓事貼得滿大街都是。
終於,她回來了。
像是我失而復得的珍寶,奇怪,明明我們也沒認識多長時間。
我的心裏怎麼就全裝滿了她呢。
她和楚塵走後,我在家中再也待不下去。
我想阿倪, 我去了一座很靈的寺廟。
我問住持:「世上可有前世今生?」
住持搖了搖頭,意味深長:「時間不能回溯,過往雲煙,不過執念罷了。」
執念?若我夢中那些是真, 前世的我負了阿倪, 才懲罰我今生愛而不得,永遠無望嗎?
我跪在佛前, 求佛給我個答案。
他給了我。
阿倪和楚塵如約而至, 雙雙跪在我曾經無數次祈求的佛像前。
她對着楚塵笑得很開心,和我夢中的女孩不一樣。
我喜歡看着她笑。
他們二人走後, 我讓住持給我剃度。
「紅塵與我已無關。」
住持操刀剃下我第一縷長髮的瞬間,前兩世記憶湧上心頭。
心中絞痛得厲害,原來我有兩世的機會, 可還是負了阿倪。
一世讓她面目受損, 一世讓她不能生育。
罷了,是我活該,今生就在佛前長跪不起, 爲阿倪祈福。
爲我的阿倪,求佛祖,讓她能好好過完這一世。
(完)
作者署名:乞討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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