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從小沒有好運道。
四歲那年因爲和後孃的女兒搶飯喫,被賣給了人牙子。
十五歲我從最低賤的伶人爬到了皇帝榻上。
自以爲從此就有好日子過,可轉頭就被灌了紅花扔到冷宮。
後來我拼盡一身狐媚手段奪得聖寵。
卻被當作皇后的替罪羊,削去四肢乞行而死。
原來,我只是書中的惡毒女配,是善良女主的陪襯。
她出身高貴,人見人愛,我頭破血流都爭不到的東西她唾手可得。
她將我視作螻蟻,任由自己的宮人凌辱踐踏我。
「本宮最喜歡看你努力掙扎又徒勞無功的樣子,卑賤之人,命該如此。」
覺醒之後,我毅然勾引了全書最大的反派。
狐媚子上位是沒有原則的。
-1-
被賣給人牙子的第一日,我就知道要討好這個一口黃牙的老嬤嬤。
別的孩子不是哭鬧,就是可憐兮兮地縮在角落掉眼淚。
我只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給嬤嬤揉腿。
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直說我是個有造化的,定給我尋個好去處。
馬車一路晃晃蕩蕩,
到了地方纔知道,富貴人家犯了事兒,姑娘要被送到教坊司裏頭,族親心疼,所以買個人送去充數。
老嬤嬤給我洗刷乾淨,放到第一排最顯眼的地方站着。
那一日,旁人覺得是地獄火坑要想法子逃離的教坊司,卻是我要爭搶擠進去的好地方。
貴人從一衆良莠不齊的孩子裏挑中了唯一干淨體面的我。
從此我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孫瀟瀟,五更天就要被一根細竹條抽起來搬腿練功。
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苦,想了許多歪主意,
直到我親眼看着一個烈性的小姑娘和嬤嬤叫板,被捆起來倒吊在小樓中間兒。
白白淨淨的姑娘被吊得腦袋充血,眼珠子鼓得像拳頭那麼大。
小姑娘叫琴芳,被吊足三天才死,她死後好幾個月,我都能聽到她半夜哎呦哎呦的叫喚。
-2-
這座小樓叫楚館,統共住了五十多個姑娘。
有的住上層,有的住底層。
有的屋子縱橫十來步,能放牙牀和妝臺。
喫飯有葷有素,還有個垂髫的小丫頭使喚。
也有的開了門就是鋪蓋卷,要貓着腰進門,睡覺的時候頭頂牆,腳邊兒就擱着尿壺。
一場羣舞八個人,站中間兒的就一個。
伶人們睡覺都要把鞋襪枕在腦袋下邊兒,少看一眼就能多一把稀碎的小瓷沫子。
我長了一副狐媚相,又極肯喫苦。
旁人練一日就累得倒頭大睡,我三更半夜還要偷着爬起來去頂碗轉圈。
十二歲那年,我住到了小樓的最頂層。
嬤嬤說我眼裏有股狠勁兒,十五定能成大家。
她說當今皇帝喜歡舞伶,尤其喜歡狐媚細腰的,若我能得陛下青眼,還愁沒有好日子?
那時候我坐在香噴噴的牙牀上想。
老天爺生我一場,給我一副好相貌好身段,不就是叫我往上爬,再往上爬,爬到天下最尊貴的男人牀上去嗎。
-3-
那年皇家大宴,我穿着在嬤嬤那裏作鬧三天作來的霓裳羽衣,衆星拱月地跳了一隻舞。
那是我這輩子舞得最虔誠的一回。
我一腳踏在伶人手上的碗口,身姿曼妙,溯迴流轉,雙手翻飛如高傲的鶴首,作悲鳴九皋之態。
帝王看得不肯錯目,連連道賞。
當夜便有知趣兒的將我送到皇帝寢宮。
打頭的小太監一路碎步給我講侍寢的規矩,一條兩條三條,我左耳朵過了,右耳朵去聽這皇城裏的烈烈風聲。
左眼睛看他,右眼睛去瞟房檐兒下繁複的驚鳥鈴。
正值壯年的帝王身量偉岸,面目也是俊朗的。
可是好疼啊,從沒有人告訴我魚水之歡竟像把人從中間劈開一樣。
皇帝的動作不帶一絲憐惜。
我閉着眼睛,滿心都是熬過去吧,熬過去我便是主子娘娘了。
熬過去我便不再是賤籍的伶人。
可下一瞬,帝王乾脆地抽開身去,剩我冰涼赤裸地縮在榻上。
他坐在牀頭,冰冷的眼不肯再分給我一點,只懶怠地揮了揮手。
「抬下去,賜藥。」
我又像來時一般,叫一卷錦被裹了,兩個人一前一後給我擡出去。
我心中不安,胸口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扭ŧũ₋頭去找方纔的那個小太監。
「公公,下頭是什麼個章程,莫非是奴家伺候得不好?」
小太監上下白了我一眼,打鼻子裏哼出一聲來,卻再不答話了。
那天夜裏,我被扔在冷宮的一處廢棄宮殿裏,四面透風,滿是灰塵和穢物。
比我小樓那間還不如。
兩個粗壯的嬤嬤將我按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給我灌了一碗藥,
藥汁又涼又苦,倒灌進我的眼睛鼻子裏,叫我不能抑制地咳嗽起來。
「小賤蹄子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呢,也不看看自己渾身這二兩骨頭值幾個錢。」
兩人指着我笑了一陣,轉身就鎖門出去。
我渾身顫抖,肚子刀攪一般疼。
-4-
我做了一場夢。
夢裏我是個被嫌棄厭惡的丑角兒,只因和女主有幾分相似,便被皇帝當做發泄的牀替。
皇帝將不捨得在女主身上施展的,又心癢難耐的殘暴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幾乎每一次侍寢,都是我的刑場。
他厭惡我卑微的身份和伶人身上媚俗的舉止,卻喜歡折磨我的身子。
「不愧是教坊司養出來的,確實比名門閨秀耐玩兒。」
他不准我懷上皇族的血脈,給我灌下一碗又一碗的紅花,令我在月事前後都疼得幾欲昏死。
老天爺叫我生在黑夜裏,若我是個瞎子聾子,若我知道這世上所有人眼前都是沒光的。
熬到死也就罷了。
可這宮中偏偏有一位出身世家,完美無暇的女主,王映容。
我聽人說她善ťüₙ良慈悲,想告訴她我的痛苦與絕望,可一抬頭,卻只看到她冰冷高傲的眼睛和滿臉的厭惡。
「孫貴人既用盡手段掙來寵愛,又何必裝出一副可憐的做派。本宮這紫凝殿向來潔淨,見不得髒東西。」
和她交好的嬪妃都看不起我,她們孤立我,欺辱我,用各種陰私手段懲治我。
「出身卑賤的狐媚子,和你同爲宮妃都是我等的恥辱。」
「聽說孫貴人在陛下的榻上,比民間花樓裏的妓子還要放蕩呢。」
「你瞧瞧她走起路來,別說規矩,哪個好人家的女兒將腰扭得這樣開?」
我以爲,是自己不通詩書,不會規矩,所以被看不起。
沒有人教,我就自己學,我模仿着她們的儀態,一遍一遍地練。
可沒有用。
王映容嬌貴明豔,一身雍容。
天仙什麼樣她便什麼樣,王母慈心,玉露栽培,甫一入宮便是專房之寵。
我那些努力和練習被罵是心術不正,是勾引陛下的腌臢胚。
可她日日得寵,旁人也只說:
「那樣的人,闔該如此。」
她溫言軟語幾句話,便比我日日巴結耗費心思要有用百倍。
宮中人皆愛她、敬她,同她姐妹相稱。
見我卻都一副揶揄的樣子,不屑和鄙夷都寫在臉上。
這時候,王映容又會出來替我說話:
「罷了,孫貴人是個只看過戲曲雜錄的,你們何必爲難她。」
「出身不好原不是她的錯,也派個人勸勸,叫她別那樣費勁兒去學了。世家裏培養了十幾年的氣度,照貓畫虎的怎麼能會。不如還是她現在這般,陛下也能看個新鮮。」
「畫虎不成反類犬,像是個貽笑大方的。」
她看着我,可視線卻從未落在我身上。
她不屑與我爭,不屑同我做比,就連陛下寵幸我,她也不鹹不淡,只覺得我是陛下隨手玩的一個玩意兒。
在她的眼裏,我彷彿不是人,而是隻貓狗兒,是螻蟻。
我恨她,恨得發狂失智。
我投靠皇后,做她的棋子,陷害、下毒、栽贓,把腦子裏能想到的手段都用在王映容身上。
卻落得個被削去四肢,曝屍荒野的結局。
而王映容仍舊高高在上地看着我。
「本是浮萍命,你錯就錯在,淨想要一些自己夠不着的東西。貪多貪好,永不知足。」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像極了,戲裏的丑角兒。
無論如何掙扎,卻只能博得看客一笑。
我睜開眼睛,如剛浮上岸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喘息。
夢裏徹骨的疼痛真實地發作在我的骨頭縫裏。
我疼得咬破了舌尖蜷縮着抽搐。
我不服!
我不甘啊。
便是斷手斷腳掉進坑裏,我也該用腦袋拱出去死在高處。
就是終究要被他們一腳一腳踏死,我也要抻長脖子,從他們腳下咬掉一塊肉去。
憑什麼我要知足,憑什麼我要認命!
-5-
冷宮的光照在我身上的時候,破舊的木門又被推開了。
那兩個嬤嬤冷着臉走進來,撂下兩盤寒酸的衣裳頭飾。
「皇后娘娘慈悲,封了小主做最末等的,選侍。要不然,您怕是要在這冷宮裏了此殘生嘍。」
我仍舊躺在都是塵土的地上,臉上是湯藥渣子,身上是皇帝留下的不堪痕跡。
和夢中的,竟一般無二。
我眯着眼看過去,輕輕地說:
「那就,多謝皇后娘娘了。」
派給我的小宮女叫思穎,比我還小兩歲,人不大激靈。
她看到我滿身痕跡,喫驚地張大了嘴。
「我給小主找副湯藥喝了吧?」
像我這樣的品階,是沒有太醫樂意給看的,病了傷了,便只能用宮人用的藥對付一番。
我看着她,慢慢搖頭。
「不用,過兩天就好了。」
她欲言又止地應下,幫我洗臉更衣。
等終於收拾出個人樣,思穎就要帶着我去給皇后謝恩。
我們兩雙腳順着宮道走了半個多時辰纔來到恢弘無匹的鳳儀宮。
我穿着小太監送來的半舊宮裝,不知是哪個早死的選侍穿過的,上頭還透着股黴味兒。
而殿上坐的,都是穿戴華貴,頭臉精緻的娘娘們。
我在門口看着,從上首端莊慈面的皇后娘娘,看到下首以欺凌我爲樂的嬪妃們。
一股叫仇恨的火順着心口燒上來,燒到我喉嚨,燒到我的眼睛裏。
燒到要噴出來爆發之際,我又不得不死命地將那團火嚥下。
我挺直了腰背,邁過門檻,對着上首的皇后便叩拜下去。
「選侍孫瀟瀟給皇后娘娘請安,謝娘娘大恩垂憐。」
我磕下去兩個頭,皇后雍容的聲音便從頭上傳下來。
「孫選侍未免也太實誠些,快起來。」
她這話音才落,便又一聲刻薄地接上。
「下九流出來的東西,怎麼連規矩都沒學過就帶上來啊?」
我後背繃直,額頭還貼在地上。
我走路和行禮的姿態,明明是對的,明明同她們相比也是分毫不差的。
你看,她們嘲諷我,卻和我的舉止沒什麼關係。
她們只是,在以上位的姿態欺凌低賤者而已。
如今我的如此,夢中的我也是如此。
我日日五更起來練功,早課完了兩條腿像麪條一樣軟。
撕搬踢耗壓,每一樣都要日以繼夜的苦熬。
爲了練碗上舞,我連飯菜都不能多喫,幾粒米要數着往嘴裏送。
我不知摔過多少次,身上大小淤傷,青疊紫,紫續青。
最嚴重的一次,我崴了腳,差點被送到秦樓裏接客。
十年苦練,我以爲自己終於能成爲人上人,卻終究要跪在這裏,以最末最卑微的姿態屈膝受辱。
這就是書中說的,所謂命格。
我死死地咬住牙,指甲幾乎要剜進肉裏,纔不叫眼淚就此流出來。
「可笑,陛下昨兒晚上剛幸了她,今日一早就去了咱們純妃娘娘宮裏。」
「也不知是哪個多嘴長舌的告訴她,非要穿那身舞衣搔首弄姿勾引陛下呢!」
皇后略有威嚴地咳了一聲:
「好了,她也算有功。純妃和陛下鬧了半月的彆扭,如今聖心迴轉,是純妃的福氣,也是孫選侍的福氣。」
-6-
不知是一炷香還是一個時辰,一場針對我的凌遲終於結束。
皇后怡然地看着她們罵我,甚至我來之前,就是她挑唆出如此局面。
她等着看我被踩入谷底,然後再以施恩者的姿態拯救我於水火。
到時候,她要我做什麼,我便會感恩戴德,肝腦塗地的去做。
出了鳳儀宮時,思穎才扶住我。
「小主那日穿得霓裳羽衣,純妃娘娘有一件更華麗奪目的,舞起來流光溢彩,如仙子下凡呢。」
我轉過頭,又一次打量思穎,這個好似隨口的一句話,就引我去猜忌純妃的人。
「是嗎,聽說我就是因爲有幾分像純妃娘娘,才被陛下選中的。」
她喫驚地點點頭:
「正是如此,小主聽誰說的?」
夢裏,在這處宮道,聽你說的呀。
我回過頭,將視線投在極遠的一處地方。
他在禁衛巡邏的角樓上立着,雙刀在腰,青松一般。
蕭扶鶴,這書裏最強悍的反派。
氏族出身,少年天才,一生多次輾轉朝堂邊關。
文能提筆安新政,武能一騎掃六合。
卻在皇權詭計中逐漸黑化,成爲女主手裏的一把刀。
既註定要做刀,怎麼不做我的刀?
-7-
蕭扶鶴現下執掌天樞營和禁衛軍,皇帝喜歡他的赤子之心,常常倚重他去做一些不方便百官做的私活兒。
而他審問囚犯的內牢就在冷宮後的密林。
決心勾引蕭扶鶴那日,我穿着單衣在秋日的林子裏跳了一整天的舞。
書上只說他會從這處出來,卻沒有說什麼時辰,
我手執一根帶着青芽的樹枝,迎風落,逆風起。
這是劍舞,本該配一曲霜天曉角,我在穿女將甲冑,紅綢束髮,長靴翻踏。
可今天都沒有,我舞得哀,舞得慘,
舞得絕地沒生路,舞得憤怒無邊際。
舞到落日了,卻只傳來冷宮裏兩聲更慘的瘋笑。
我頹喪地坐在石苔上,將樹枝一把掰折了扔出去。
雙眼發紅,直甩出兩滴淚來。
紅輝照目裏,那蕭扶鶴正穿着一身黑袍歪頭看我。
老天爺,我的命非要這麼苦嗎?
我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他走,連帶臉上的淚痕都不曾擦去。
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身影交錯,我的影子疊在他的影子上。
一個寬闊,一個纖薄。
也是交錯的那剎那,我扶住他的胳膊軟軟倒下去,白皙的脖子靠在他肩頭,露出眼底的一片紅來。
「哎呀。」
我驚呼一聲,便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我知曉自己的美麗,日日對着鏡子練習過什麼模樣最惹人憐愛,就連眼尾一閃而過的驚惶也演得恰到好處。
若蕭扶鶴有半分色心,都把持不住。
可他沒有。
蕭扶鶴眼底一片清明舒朗,扎得我演出來的嬌媚即刻消散。
像是個看客,好整以暇地觀賞我的醜態。
我退後一步,憤恨地看他。
「怎麼還杵着不走,沒看夠嗎?」
-8-
蕭扶鶴有些委屈。
是真的委屈,他只是坐在冷宮的牆沿兒上看她跳了半日的舞而已。
只是見她要摔倒了伸手扶一下而已。
這小姑娘雖跳得是舞,但眼神堅毅不屈,動作果斷利落。
一招一式都極其精準幹練,甚至有兩下還舞出了劍鳴。
蕭扶鶴看得有些惜才,覺着若下頭是個男子,的的確確是個學劍的好苗子。
旁的不說,光是一招不差地練了一下午,便已強過許多漢子。
可再看她時,小姑娘卻又委屈生氣起來,撅了樹枝子撒氣。
蕭扶鶴本是想過來勸慰一二,
她有這樣強的恆心與耐力,何愁有什麼事兒辦不成,也不見得非要抹眼淚纔行。
可他剛落地,小姑娘就看了過來,踉踉蹌蹌地朝他走。
蕭扶鶴常年在軍營裏,少和女眷們打交道,這樣一近乎,倒教他不敢說話。
實話實說,有一說一。
她倒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身子僵得如鐵棒,一動都不敢動,更是沒有唐突人家一絲一毫。
可蕭扶鶴看着她兩眼含淚憤恨地瞪着自己時,心裏沒來由一緊。
「姑娘……」
他沒有說什麼,小姑娘瞪着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了。
蕭扶鶴伸出手去,連人家的一片衣角也沒有碰到。
-9-
我只有兩次機會。
蕭扶鶴家中都是武將,那件事沒發生之前,他常出入宮中給帝王辦事。
是世家貴族裏培養的謙謙君子,少年良將,心善仁慈的大好人。
可那件事之後,他便是冷麪煞神,生人勿進。
靠着書裏的細枝末節,我穿上思穎的衣服,拿捏了一個熟知宮中地形的小太監,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由頭問來了宮中兩處人煙罕至的地方。
又將自己渾身最值錢的東西換了兩丸太監對食用的催情藥。
臨走的時候,我看着那小太監上下打量我腰身的渾濁雙眼。
冰涼涼地笑了。
這一回,我還是在冷宮的密林外頭等他。
中午,正是秋老虎最毒的時候,我半倚在一顆廕庇的大柳樹旁。
嬤嬤從前講過,倚門賣笑,是正經人家嗤之以鼻的行徑。
可偏偏倚着靠着,更能展現女子身姿曼妙,風情綽約。
蕭扶鶴大步朝我走來,臉上甚至帶了層淺淺的笑。
「不知姑娘在何處當值,上回是我唐突了,願請罪。」
我微微側頭,抬手將隨風的幾縷碎髮掖到耳後。
「上回是我不好,不分緣由罵了公子。」
「我便當你是冷宮裏的護衛,連等了好幾日,可算等着了。」
說完,我羞怯地垂下眼,伸手將食盒遞出去。
「膳食局分下來的綠豆湯,我沒捨得喝,當給你賠ťüₜ不是了。」
我分明看着蕭扶鶴愣了愣,眼中有一抹複雜的神色。
於是我又尷尬地收回手。
「我看公子氣度不凡,想來是喝不慣這些的。」
他又有些着急。
「自然不是,我在軍營中打仗,混着沙泥的雨水也喝得。」
我兩眼一彎,高興地將綠豆湯拿出來,雙手捧過去。
「那快喝,消消熱。」
蕭扶鶴不疑有他,一手接過瓷碗,仰頭便飲盡了。
太監身上缺斤少兩,卻仍有慾望,若想得些滋味,便喫一丸虎狼之藥,勉力能試。
我爲了保險,給蕭扶鶴喫了兩丸。
-10-
地爲牀天作帳。
沙場裏練出來的精壯身子險些將我折騰得死過去。
我卻不像第一次那般予取予求,我咬緊牙小意委婉,逢迎討好,十八般技藝,吹攆揉搓,只差沒叫他翻了白眼上天。
直至他癱軟在地上,我才抱着衣裳哭出聲。
蕭扶鶴已然尋回理智,他先是茫然地看着我,隨後猛地衝過來掐住我的脖子。
一身煞氣盡顯,全然要將我喫了的樣子。
「你給我下了藥?」
我喘不上來氣兒,伸出手去拍打他的胳膊,一身曖昧的痕跡復又漏了出來。
蕭扶鶴像被燙到一般,又快速收了手。
我手腳並用地穿衣服,眼淚不要錢一般往下掉。
「我怎麼知道你爲何忽然發狂,又將錯處推到我身上來。」
「左右我身份卑賤,任誰都能踩一腳,公子若不快,把我殺了扔在這也沒人理會。」
蕭扶鶴被我這頓搶白唬得摸不清頭腦,他也手忙腳亂地將衣服往身上套。
「我也盼着姑娘不要做這種不知廉恥的事兒,皇宮大內,你一個宮女如此行徑,可是死罪!」
「誰說我是宮女?」
我已將衣裳都穿齊整,雙手扶在地上傾身探過去。
「我是陛下剛寵幸的選侍孫瀟瀟。」
-11-
「不光是我死罪,咱倆都是。」
看看我這個惡毒的人將翩翩少年逼成了什麼模樣。
我眼見着蕭扶鶴震驚到無以復加的神色,他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
就趁這個亂,我一下子撲過去在他身上摸索出個荷包和玉佩來。
「這兩樣東西我留下做個信物,公子可不能不認賬。」
蕭扶鶴被我氣得臉發白,他盯着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可還有廉恥心?」
這話將我問住了,我想了一會:
「餓死不食嗟來之食,這話定是你們這羣貴人寫出來作筏子的典故。」
「人若實在是要餓死了,莫說聽嗟一聲,便是更難聽的也會巴巴去喫。不但喫,還能跪地磕頭,討好作揖地喫。」
「廉恥心,向來不是給我們這種人長的。」
「公子,我這種人,自私自利,誓要將能夠得着的好東西都收攏在自己懷裏。」
我看着他臉上青白相接,卻仍沒有殺意的眼。
我想等他父兄死在疆場,母親撞棺而亡,族人如螞蟥一般蜂擁上來掠奪他家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就會知道,我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樣的人,正是他最厭惡的那些螞蟥,那些即便盤在自己親人屍骨上,還要銜下一口的人。
等那個時候,他就會來找我,找我做他放在帝王枕邊的耳朵。
他會扶我往上。
我目送着蕭扶鶴遠去,一邊將他的荷包打開了數錢,一邊抹乾從眼眶子裏掉出來的眼淚。
廉恥心啊。
想要我就能有嗎?
-12-
那個給我藥的小太監已經被打死了,
話本上寫,他投錯了門路,惹上純妃手下的大太監。
如今純妃和陛下和好,她手下的人也復起,將那小太監做成雞殺了警猴子了。
罪名便是女宮女對食,穢亂後宮。
我去了他告訴我的地方,將蕭扶鶴的荷包和玉佩都埋了,只剩銀子揣在身上。
有錢之後我的日子好過了很多,終於能領兩件顏色嬌嫩的新衣裳。
擦臉的香膏,一罐劣質的大葉茶,甚至思穎的臉色都好看了許多。
我住的地方不是正經宮殿,而是待選秀女住的通房,因爲現在閒置着,便把我打發到這來。
除了屋子憋屈點,院子卻很開闊。
我晨起練完一套基本功,還能翻兩個跟頭。
話本子上的我,因爲嘲諷譏誚,使勁兒地學她們那些貴人做派,養得珠圓玉潤,把底子都荒廢了。
可現在的我知道,和那些世家貴女比這些,實在有些愚蠢了。
狐媚又如何,下九流又怎麼樣。
這是我比她們強的地方。
這是皇帝唯一喜歡我的地方。
我安安靜靜地等着,等到兩個月後宮裏都傳遍了蕭老將軍延誤軍機,致使五千精銳慘死在前線。
他的長子蕭扶虎率兵援救,身中三刀兩箭,揹着父帥衝出包圍。
力竭而死。
如今蕭家軍遭到重創,皇帝派自己年輕的心腹率三萬鎮南軍馳援。
我這才把蕭扶鶴的玉佩挖出來,寫了一張字條塞給禁衛軍的副統帥。
「十萬火急,一定要送到他的手裏。」
字條上只寫一句話。
「令母危。」
-13-
蕭扶鶴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已將自己養得很好,
不像在冷宮前頭有些枯黃的樣子,我如今氣血通暢,眼中黑白分明。
他如一陣風摸上我的牀榻,將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
大抵三個月的功夫,僅在黑暗之中,我便能感受到他的不同。
像是屬於黎明的風吹到陰曹地府,
驟然失去所有的他瘋狂哀嚎,誓要將所見一切都連根捲起,以此來紓解自己的迷茫和沉痛。
三個月前,我斷定他不會殺我。
可是現在,我毫不懷疑冰冷的刀刃會輕易刺穿我的皮肉。
「孫瀟瀟,我竟沒有查出你是哪方的人。」
「是你自己告訴我,還是等我將你這一張皮生剝下來,痛不欲生的時候告訴我?」
我輕輕從口中吐出一口氣。
「奴家願意做蕭大人的人。」
脖子上一涼,鮮血順着我的領口流下去,冰涼粘稠的觸感讓我平白打了個哆嗦。
「蕭大人香囊中一共裝了二百兩銀票,十多兩散碎銀子。您有本事,自然能查到我拿了這些之前過得是什麼日子,拿了這些之後又過得什麼日子。現下還有一百多兩銀,都在枕頭底下。若我有主子,怎麼活得這樣苦,怎麼連陛下的面都見不到,反費勁心機來勾引蕭大人。」
這一番話說完,我臉色蒼白,脖子火辣辣的疼起來。
他看了我一會,嗤笑出聲:
「字條怎麼解釋?」
「我說過了,像我這樣的人,誓要抓住任何一點能夠得着的東西。蕭老將軍的事宮中人人皆知,將軍與夫人情誼深厚,成婚三十載後院從不曾納增。我也只是猜想……」
「一來老將軍一輩子征戰,奴家心生敬仰,不願看他的遺孀輕生。二來。若奴家猜對了,盼着蕭大人念在這星點功績上,放奴家一條生路。」
蕭扶鶴湊過來,隨意扯開我的衣裳,將碎布往我脖子上纏。
他下手狠,似要將我勒死一般,緊緊地纏了兩圈。
我趁機攥住他的手。
「蕭大人,君心難測,奴家願意替您去探聽。」
話本子裏,他察覺自己父親這一戰的蹊蹺,費力送了一個美人入宮。
可外頭的人,怎麼有我不擇手段,怎麼有我不知廉恥。
怎麼有我同他如此親密相融,彼此綁在一條繩上呢?
蕭扶鶴若想我死,何必要親自來一趟,這宮中哪個長手的不能把我悶死。
可他親自來,我便知道,我成了。
我又沒臉沒皮地貼上去,將手心的血跡都蹭到他衣袖上。
「蕭大人,你幫幫奴家,奴家不願意永遠在泥裏土裏,叫人踩着踏着,看不見也聽不着,憋屈又糊塗地過完這一輩子。」
「奴家想到高處去,即便摔死了,叫人活剮了,也不枉費老天爺生我這一遭。」
「我想爬上去,爬上去和他們鬥一鬥,鬥個你死我活,鬥得誰都囫圇一身髒。」
好半晌,我才聽見蕭扶鶴冷漠疏離的聲音。
「你想要什麼?」
-14-
又兩個月過去,我頂替的這戶孫家忽然被翻了案。
原是當初他家被牽扯到皇帝登基時的貪墨案中,孫正鳴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剛調任到京都就被上峯栽贓做了替死鬼。
如今那上峯被查,一塊將此事吐了出來。
這樣的事,經查還有四五樁,皇帝乾脆一併安撫了。
流放的人都被赦回來,到教坊司的都歸攏起來送去做姑子。
還活着的官員也官復原職,到各部去上任。
那位孫正鳴,已年過五十,生生熬過三千里跋涉,活着回來了,還帶回兩個已成年的兒子。
好幾日,負責這一攤事兒的比部郎中才將我翻出來,寫摺子時將我的名字加了粗。
我想,權柄真是個好東西。
我在書中掙扎了一輩子都得不到的身份和地位。
蕭扶鶴翻手間就辦成了。
-15-
還是那個小太監,他堆着一臉笑,小碎步一會就走到門前。
「陛下召見,小主快拾掇拾掇。」
我笑了笑,親自掏出一錠金子來塞到他手裏。
「兩回面聖都是公公來接我,多大的緣分。」
「還不知公公怎麼稱呼呢?」
小太監笑得更盛,悄默聲地把金子收攏到袖中。
「奴才劉培。」
劉培帶着我,重新踏上那條通往浩瀚乾坤殿的路。
上回走是黑天,八角燈籠左搖右晃地飄着,如鬼火一般絢麗又弔詭。
如今是個豔陽天,剛下過雪,天上如叫人洗過一般。
盛陽宮的大門緩緩打開,我規規矩矩地跨入門檻,聽到裏頭嬌媚的一聲:
「那是臣妾跳得好,還是孫選侍跳得好?」
皇帝無奈地笑過,
「自然是她跳得好。」
「要不怎麼她是舞伶,你是朕的愛妃。」
-16-
我跪倒在烏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腰身下墜,修長的脖頸恰到好處地側着。
我本就熟知拿捏男人的造作樣子,又在那冊話本子帶給我的記憶中和皇帝趙淵神交許久,自然知道何種體態最能撩撥他。
可不是嘛,
我可不是個下賤的舞伶嘛。
「妾選侍孫瀟瀟,拜見陛下。」
我沒有抬頭,看不見上頭兩人的神色。
只聽王映容笑鬧了一聲,皇帝纔開口。
「你父孫正鳴雖已年邁,卻是個有風骨的。他在西北寫了許多好文章啊,就連薛丞也讚不絕口。你家如今已官復原職,選侍的位份委屈你了,升個貴人吧。」
「銀光斡藏,白裏銜篁。胡傾四維斷絮,悌耕壟思故園。」
「你孫家不錯。」
好長一段話,話本里的皇帝從沒有和我說過如此多的話。
我這才微微抬頭,眼睛裏蓄好的一汪淚順勢滑下。
「謝陛下垂憐愛重。妾不會說話,便替父親給陛下磕三個頭吧。」
話畢,我便「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頭。
再抬臉時,額頭上圓鼓鼓地一塊紅印子。
皇帝有些瞠目結舌,愣了一瞬竟被我逗笑了,他拍了拍王映容的手。
「容兒你看。」
王映容這才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僅一眼就收了回去。
她是隴西王氏出身,十四歲便才名遠播,入宮後結交的也都是名門淑女。她自詡高貴寬厚,是皇帝唯一的真愛,從不把我這種低賤的人放在心上。
「只是可惜了孫大人,一身清高傲骨,卻生個如此做派的女兒。」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換來我又「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娘娘,妾身份低微,入宮以來無人教導宮中禮儀。妾害怕貽笑大方,這些日子除了自個屋子,都只敢去些沒人的地方。」
皇后身子不好,宮中大半權力都在王映容手裏。
話本子裏,她就是如此,一邊不安排人教導我禮儀規矩,一邊恥笑我卑賤做派毫無嬪妃儀態。
我現下倒沒有眼淚,只是頗有幾分委屈地垂下眼。
「看在妾實在沒給陛下丟人的份上,您便饒恕妾吧。」
王映容臉色一變,退後兩步就要請罪。
皇帝卻先抬手扶了她。
「好了,宮中奴才向來如此,不是你的錯。朕看孫貴人沒什麼心眼,是個實在的。」
他又看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揚。
「回去等着吧,今夜朕傳你侍寢,往後宮中便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哎呀!」
我按住心底裏翻湧而出的恐懼和厭惡,佯裝驚喜地抬起頭,兩隻手捂住腦門。
「謝陛下,往後妾便有陛下撐腰了!」
走出浩瀚乾坤殿時,我挺直了腰板,細軟的腰肢來回扭動。
只聽皇帝又笑一聲:
「倒是有趣,有幾分像你從前的嬌憨。」
這句話,怕是要氣死純妃娘娘了。
-17-
侍寢這條路我走過,因我現下住的地方不大體面,今次還是被捲了抬進去。
劉培替我掌燈,笑得剖幹赤膽。
這次他給我講皇帝的喜好,講宮中的娘娘,講那位有寵哪位生了皇子。
一副和我掏心窩子的坦蕩模樣。
我也笑,笑浩瀚乾坤殿前九十九級高階,我能從下往上一點一點爬上去。
這次侍寢,我已有兩次經驗,花樣百出,將皇帝伺候得眉開眼笑。
他要了一回又一回,幾乎將我對摺了發泄。
「好瀟瀟,滿宮嬪妃,你讓朕最是舒爽。」
「竟還有這樣的法子?」
月夜恆長,皇帝累得趴在我身上喘息。
他性子暴虐,在牀榻上尤甚,可也只限於那些卑微如草芥的女子,但凡有個正經家室,他都會收斂些。
故而這個帝王在男歡女愛上,從來都是主導者,哪裏見過我這些新奇東西。
「陛下,沒有人教過妾,妾如此孟浪會不會不合規矩呀?」
此時我額頭上的紅痕還未消退,皇帝打了個哈欠,隨意翻身躺下。
「朕許你孟浪,若都如她們那個樣子,朕還有什麼滋味。」
如今我有父兄家族,雖是沒有根基的小官,卻也不用喝避子湯了。
我想到,這樣小小的一件事,我在書中九死一生玩盡了心眼都做不到。
我滿足地閉上眼,
心裏想的都是,如何能讓孫家的官,再做大一些。
-18-
皇帝很滿意我昨夜的努力,賞了很多東西給我。
其中我最喜歡的便是布料首飾,還有兩罐江南進貢的香膏。
女子愛美,本就是天性。
尤其我這種要以美色侍人的,更要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後宮六局二十四司,今日只零星來了幾司,搬東西的、裁衣服的,錯落有序忙而不亂。
我知道,這是皇后的手筆。
王映容在宮中向來是菩薩臉,治下鬆散得很,哪有這樣井井有條的架勢。
話本里,我因爲剛入宮的時候受了皇后的恩惠,又幾次被現計着投靠了皇后的陣營。我做她美麗的刀子,衝鋒陷陣指哪砍哪。
而她做我看不見摸不着有事推我擋災,沒事叫我迎敵的靠山。
真是用人的高手啊。
蕭扶鶴打了招呼,這次給我送來的宮人雜得很,皇帝盯着他不好幫我挑人,選到誰的眼線就只能看命。
我一根指頭點了點自己剛塗過胭脂的脣,
只叫思穎去選。
皇后是個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是被教坊司送進宮幫着王映容重獲帝心的。
所以,她放了個思穎在我身邊,思穎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的,放着就放着,萬一我能起來得用,便是賺了。若我起不來,少一個思穎這樣的宮女,和在大江裏少了瓢水一般。
可就是這樣呆呆笨笨,看着還有些勢利眼的小宮女,後來因爲可憐我,拿自己的例銀給我找了瓶藥,被隨意打死了。
我覺得我和思穎是一樣的人,普普通通又身不由己。
思穎是個不起眼的卒子,就算皇后也想不到,我會把挑選宮人的權利交給她。
所以下次,思穎這個不聰明的,總會被皇后委以重任。
思穎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四個掖庭叫來充數的人。
一個耳背、一個跛腳,另外兩個也各有各的歪瓜裂棗。
我看着那個腳有些跛的姑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我這不要,旁處他們也去不了,就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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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年幼時並不受寵,在整天爭鬥的女人堆里長大,故而他最討厭的便是精明鑽營的女子。
他愛重王映容,便是愛她不爭不搶、遺世獨立的孤高樣子。
即便王映容除了舞文弄墨,沒什麼管事的本領,皇帝也給她協理六宮之權。
爲的就是和皇后分庭抗禮,叫他心上的這朵蓮花不被欺負,不用蒙塵。
嗯,最討厭的就是我這個樣子。
書裏的皇帝,厭惡我說話,厭惡我的野心和慾望,
唯獨喜歡我牀上的放蕩樣子。
男人,大抵都如此。
蕭扶鶴在摸黑爬到我牀上時,已過去了一年多。
即便是我這不怕死的一條命,也被他嚇個半死。
尤其是,我在他身上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蕭扶鶴躺在我身前,臉色慘白,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像在忍耐着什麼。
「幫我止血。」
我愣了一會,趕緊把他外袍扒下來。
見我如此自然,蕭扶鶴耳後泛起一團紅來,他撇開頭,刻薄地說:
「扒的倒是順手。」
我下榻取了壺酒,順便把他上回給我的傷藥也拿上。
「怎麼,肌膚之親都有了,奴家難道還要和蕭大人扭捏一會兒纔對?」
他傷在左胸,一條長長的血痕,不住地往外流血。
我將白色的寢衣脫下來,找個口子一扯爲二,一半按住他的傷口,另一半塞到蕭扶鶴嘴裏。
如今我的身上,只剩一件藕色的肚兜。
「蕭大人委屈些,一聲都不要吭。」
然後,我手下用力,死死往他傷口上按。
蕭扶鶴死死咬住我的衣服,
按了一會兒,我纔拿起酒壺,用他的衣裳墊到牀榻上。
榻外只有兩盞燭燈,守門的是個耳背的小太監,我就着一抹幽微的亮光湊近他,雙手搭在他胸前。
這麼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自然要勾他一勾。
「救命之恩,蕭大人要如何報答?」
蕭扶鶴已知道我的無恥,他沒好氣地看我一眼。
「要名正言順地給孫家平反,你覺得是容易的?這回,算是你的報答了。」
我把衣服給他塞回嘴裏,死死捂住,然後把手裏的酒全倒在他傷口上,看着蕭扶鶴疼得直冒冷汗的樣子,我才撇撇嘴笑開。
-20-
蕭扶鶴說要待到早上再走,
我嚇得睡不着,披頭散髮地坐在榻上盯着他。
「我都安排好了,查不到你這處來,明日我當值,不會有紕漏。」
聽蕭扶鶴耐着心思解釋,我才鬆一口氣。
「下回別來了,奴家現在有寵,忒險了些。」
他卻不搭理我,兩眼望着牀帳,眉宇裏露出些褪去僞裝的落寞。
我使勁兒想了想書裏的劇情,也沒什麼頭緒。
這會正是女主和皇帝蜜裏調油的時候,大段大段寫的,除了兩人吵吵鬧鬧就是和皇后的明爭暗鬥。
「爲了些蠅頭小利,連親情恩義都不顧了嗎?」
蕭扶鶴忽然嗤出一聲笑來。
「你們這些人,心裏當真是隻有自己。」
我瞭然,是被那些瓜分他家產業的族親折騰狠了。
「什麼叫你們這些人,蕭大人。奴家雖淺薄,卻也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只不過,沒有人給我那口水就是了。」
我側過身,手指不老實地在他另一側胸口劃圈。
蕭扶鶴嚴肅地將我的手甩開。
「放尊重些。」
我有些生氣,爬起來便騎到他身上,一口落在他的手臂死死咬下去。
蕭扶鶴怕發出聲音,薅着我的後頸將我反壓下去。
「李萍兒,不聽話的卒子是要被棄掉的。」
我沒什麼震驚的神色,讓他幫孫家翻案的時候,我便知道他能查到。
李萍兒,正是我從前的名字。
身若浮萍,纏繞無依。
-21-
我咬着脣瞪他,兩行眼淚滾滾落下。
他沒有說話,但神色中有一瞬的閃躲。
蕭扶鶴的人生,嚴父慈母,兄友弟恭。像這樣被愛養着長大的人,無論怎麼墮落心狠殺人如麻,可在心底最深處,還有一份風光霽月在。
那是他的父母終其一生爲他鑄造的堡壘。
說實話,我這顆黑得徹底的心肝很羨慕他。
「大人,若能有尊嚴體面地活着,誰願自甘下賤?若我生出來便有榮華富貴,誰願汲汲營營?你說的那羣族親,是貪得無厭,而我所求,不過是……」
「不過是三餐有繼,不被人賣來賣去。若我是你,有族有府,父母愛護,我也能風光霽月。若我是個男人,我也願光明正大去賺個前程。」
「可身爲女子,哪有什麼路可以走?」
「蕭大人若是我,五歲被賣到教坊司,六歲腳底板被抽得血肉模糊,七歲親眼看着學不好舞的孩子被拽着給人相看,晚上便點燈接客。大人會如何?」
我翻過手背,將眼淚一把抹掉了,全蹭在他身上。
「左右我咬着牙給自己掙了條路,左右我舔着臉抱上了蕭大人做靠山。你罵我也好,厭惡我也罷,可若你是我,怕也喫不得這份苦。」
怎麼男人做什麼,便是忍辱負重,就是英雄不問出處。
我們女子就是自甘下賤,不知羞恥。
蕭扶鶴臉上有片刻震驚,他低下頭深深地看着我,有些挫敗地躺下去。
「是啊,我自己的手段都令人不齒,現在卻來苛責你這個本就不易的弱女子。」
夏有蟬鳴,也有簌簌的風聲。
我們並排躺着,呼吸一起一浮。
「我不知蕭大人今日爲何受傷,可你有自己要豁出性命要做的事,我也有。」
「世人熙熙攘攘,或做芸芸螻蟻不知前途,或做飛蛾刀山火海闖一闖。成王敗寇,與手段有什麼相干,既要做,掀翻天去做成了便是。」
-22-
蕭扶鶴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在林中劍舞的情景。
與她說的這兩句話倒十分契合。
他第一次意識到,孫瀟瀟這個女子,和他從前見過的都不同。
她野心勃勃,一雙眼睛裏全是拼勁兒,彷彿在她的面前,什麼都不是難事,豁出一條命去闖就是了。
她美麗又狡詐,三兩句話便能拿捏人心。她堅韌、有膽識,便是在教坊司也是出了名的奇女子。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若有好家世,若有名師教導……
若是個男子。
蕭扶鶴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他側身看着眼前美麗嫵媚的女子。
「好,掀翻了這天又如何。」
他剛有些許敬佩的神色,孫瀟瀟又水蛇一般纏上他的身子。
「蕭大人,奴家見您傷也不深,不如做些大的,咱倆一起生個皇子吧?」
-23-
我不喜歡蕭扶鶴現下這副心中有事的陰鬱樣子。
總是想要去逗逗他,彷彿這樣,他就能回到初見的那副無事小神仙的瀟灑模樣。
看着他鐵青的臉,我捂住嘴悶笑起來。
蕭扶鶴拍着腦袋哎呦一聲,被我氣得閉起眼假寐。
燭火亮了徹夜。
他同我說人心險惡,人人都是披着皮的豺狼。
我問他孫家父子有幾分真本事。
他笑談朝中局勢,說幾位皇子纔不到十歲就鬥得如烏眼雞一般,
我尋思明年春闈那個名義上的哥哥能不能中個一甲。
他說天下大事,我愁蠅頭小利。
這一夜的末尾,他讓我去接近一個叫鄭音的充容,我問他要一個學富五車的宮人。
我這輩子,沒讀過幾本正經書,她們嘴裏那一口一個拿來取笑人的典故我更是一竅不通。
要說我在那話本子裏學到了什麼,那就是要讀書。
讀書使人融入上流妃子小團體,讀書使人聽懂皇帝暗語,讀書使人不會犯些被歷史記載的蠢事。
讀書的好處有許多,但是后妃能讀的書很少,每一本都被尚儀局記錄下來,不該你看的書,一個字都看不見。
-24-
蕭扶鶴走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今日是給皇后請安的日子,我憔悴些正好Ṭũ̂⁼。
這兩年裏皇帝頗爲寵我,險些就要和王映容侍寢的日子比肩了。
那羣自詡高貴的嬪妃便聚在一起蛐蛐我的家室,
什麼狐媚子,小妖精,勾欄裏的下賤貨,罵得十分難聽。
尤其這一段皇帝政務忙,好多天沒進後宮,下朝後除了去看看有孕的明妃,哪都沒去。
這些人有恃無恐,更變着法地欺負我。
我素日都裝得包子一般,唯唯諾諾,一副受氣樣。
這日剛從皇后宮中出來,便被叫到了桃花林。
「都知道孫貴人舞跳得好,不如今日給我們也跳一曲,素日覺閒,也權當解悶。」
說話的是薛昭儀,書裏寫是胸大無腦,是王映容手下最好的衝鋒卒。
也是她,最喜歡折騰我。
王映容坐在亭子裏飲茶,聽到這話下意識皺眉。
「婉兒,莫要胡鬧。」
薛昭儀嬌笑着湊到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王映容無奈地點她。
「你啊,就驕縱你這一回,別過火了。」
佛口蛇心,說的就是她了。
王映容嘴上永遠在做好人,可她畫中的意思,她的眼神,她縱容的態度。
沒有一樣不是在叫鼓勵她們。
說到底,心裏扭曲的是她,想看我受折磨被侮辱的,也是她。
「怎麼不跳,狐媚子的本事只能用在陛下身上,我們就看不得了?」
她柳眉一豎,眼中已帶了三分戾氣。
我眯着眼看了一目日頭,微抬了雙手便舞起來。
藉着桃花簌簌落下,我笑起了一曲綠腰。
恰好今日穿了件顯腰身的宮裝,腳下一動,更顯得我細弱可折。
這羣嬌貴的世家小姐,覺得叫給她們獻舞便是折辱。
卻不知道真正折辱人的手段,從來不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舞到半闕,前頭傳來一聲短促的哨響。
我腳下一軟,哎呦一聲摔在了地上。
薛昭儀慢吞吞地站起來,嗤地一聲笑出來。
「不是說你在教坊司是數一數二的舞伶嗎?怎麼,許久不曾給你那些客人跳舞,生疏了?」
我抬起頭,雙目已紅通通一片,就着一夜沒睡的臉,雖憔悴卻又楚楚動人。
「薛昭儀既有心折辱於妾,也應顧及陛下的顏面。妾雖曾是舞伶,但從來只在大宴上獻藝,苦練十餘載,絕不爲獻媚。」
「真是不知羞恥,不爲獻媚怎麼跳到了陛下的榻上去?」
聽得這句,我似是羞憤欲絕。
「娘娘侮辱妾使得,可若再攀扯陛下,妾就是死也不容你!」
-25-
「看來朕寵幸瀟瀟,薛昭儀心裏十分不滿啊。」
內監唱禮,宮人跪了一地。
薛昭儀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王映容纔回: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看不慣孫貴人那副矯揉造作的樣子。」
我沒有說話,只默默地垂下頭掉眼淚。
王映容這時候才施施然走過來,
「陛下,婉兒小孩子心性,哪裏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意思就是單純討厭我唄。
而我抽抽搭搭地抬起頭來,似鼓足勇氣纔開口。
「妾知自己出身不如宮中娘娘,從來都謹小慎微不敢招搖。妾學規矩,嬤嬤說站半個時辰,妾站兩個時辰。妾練書畫,讀後妃德行,從早到晚,沒有一日荒廢。水滴石穿,想來總有一日純妃娘娘會不再覺得妾卑賤。」
皇帝是宮女所出,從小爹不疼娘不愛,不管自己多努力出色,跟着他的就只有出身卑微幾個字。
男人只會共情自己。
我被糟蹋欺辱,只要不鬧到他眼前,便不算什麼大事。
可他一旦代入自己,怎麼着都要說兩句公道話。
聽我說完,皇帝看着王映容,還是眉眼溫和的樣子。
「朕喜歡聽孫貴人說話,也喜歡看她跳舞。她年紀小,從前又替父受難遭了許多罪,頗爲不易。容兒協理六宮,應當替朕照應一二。」
王映容入宮六年,寵愛加身,膝下又有個玉雪可愛的五皇子,無論什麼時候都一副不爭不搶的大度樣子。
被皇帝看到她縱容手下的人羞辱嬪妃,還是第一次。
她與皇帝自幼相識,鬧了許久脾氣才同意入宮爲妃。
打那以後便被哄着捧着,偶爾吵架也是她覺得皇帝政令行徑過於殘暴,爲着賢妃的名頭鬧上一場。
但皇帝因爲旁的嬪妃對她說如此重話,也是第一次。
說實話,我只是被欺負得有些煩了,萬沒有想到這一場鬧得如此有效。
哎呀,那接下來的那場戲,純妃娘娘要怎麼接纔好呢。
我剛想到這,皇后宮中的大宮女便垂首碎步跑了過來。
「陛下,明妃娘娘見紅了。」
-26-
明妃出自江南白家,閨閣裏也是如珠捧玉養大的女孩兒。
去年北方天災,白家捐了大半身家充盈國庫,一爲投誠示好,二就是爲了這個僅一面就對皇帝芳心暗許的白繡薇。
可白繡薇剛入宮,就發覺皇帝已有了真愛王映容。
她張揚跋扈,處處和王映容作對,企圖能贏得一場。
可她越是如此,越襯托王映容的嫺靜不爭。
白繡薇哭過也鬧過,可皇帝卻對她越發冷淡,心死如灰之際卻有Ṭů⁽了這個孩子。
皇帝有些厭煩白繡薇,卻也在一開始喜歡過她的明豔大方,又拿了人母家大筆錢財,自然也十分期待用這個孩子來交差。
跟着皇帝趕到熹微宮時,皇后坐在正殿上,一臉嚴肅。
在她下首已跪了一排人。
「陛下。」
皇后行了禮,滿目愁容地搖頭。
「明妃年輕,孩子還會再有的。只不過……」
皇后看了一眼王映容,似難以抉擇,最後嘆一口氣才說。
「若是她沒有福氣,也就罷了,偏是人禍。」
皇帝已皺了眉,江南的勢力雖不大,卻勝在偏遠難纏,打斷骨頭連着筋。
前些日子不知是誰把他寵幸王映容打壓白繡薇的事兒傳了出去,白家那幾個已上了好幾封摺子發難。
他煩得很,恨不得就地抄了這羣匹夫,現下卻又不得已應付一番。
「什麼人禍?」
不用皇后發話,白繡薇的掌事宮女就跪在人前。
「陛下,娘娘屋裏的蠟燭被混了麝香,分量極微,但日以繼夜,早晚是要傷了母體的!此人用心之毒,若非皇后娘娘命人細細盤查,說不定便被矇混過去,成了樁糊塗官司,叫娘娘有苦難言。求陛下看在娘娘對您一片癡心的份上,給我們娘娘做主吧!」
皇帝半晌沒有說話,殿前一衆人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內室傳來白繡薇崩潰的哭聲,皇帝才一拍案頭。
「查!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皇后又站起來。
「陛下,尚寢局掌扇傘燈燭的張典執,是純妃義結金蘭的姐妹。若要查問,怕是得動刑。」
皇帝還沒有說話,王映容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
上套了。
「陛下,蕊兒同臣妾自幼相識,定不會謀害皇嗣。她素來嬌弱,受一遍酷刑,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皇后疑蕊兒,便是疑臣妾,不如將臣妾拖下去用刑來得快些。」
薛昭儀也趕緊跪下求情。
「陛下,這定是心懷不軌的人故意栽贓,純妃娘娘是多慈心的人,您最知道的!」
-27-
沒有這薛昭儀還好,薛昭儀一說話,皇帝氣蹭一下就起來了。
「純妃性子軟,架不住你們這些沒心肝的東西嗦擺。方纔在桃園欺辱孫貴人的嘴臉,此刻消散的倒快。」
「審!朕要個結果!」
皇后點頭應是,不着痕跡地看了我一眼。
王映容則雙眼無神地癱坐在地上,我知道,她和皇帝的好日子,要開始土崩瓦解了。
話本子裏說什麼大女主文,王映容前期愛皇帝愛得死去活來,後來卻因爲幾場陷害見到了皇帝的絕情。她心灰意冷開始黑化,召集煉丹術士,打着爲皇帝求長生的名號暗中下毒。
最後她鬥倒了皇后,鬥倒了整個白家,甚至把皇帝一起料理了,扶自己的兒子上位,成爲一人之下的太后。
就連邊上這個一直幫她做髒活兒的薛昭儀,都只是被她疏遠,封了個太妃頤養天年。
主角團大獲全勝,一切擋她路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而我因爲幫皇后陷害過她,被皇帝削去四肢,發配冷宮自生自滅。
我在夢中親眼看着自己被脫去華服,摘掉金簪。
親眼看着自己被砍斷的四肢不斷地流出暗紅色的血,我不甘地嘶吼,痛苦地流淚。
卻無人理睬。
偌大的盛陽宮中,誰會關心一隻螞蟻的死亡呢。
-28-
皇帝留在熹微宮陪着明妃,王映容失魂落魄地被薛昭儀扶走了。
皇后則意有所指地拍了拍我的手。
「陛下皇嗣不豐,如今除了純妃你有寵最多,本宮叫太醫院給你配一副坐胎的方子,你也爭氣一些。」
我表面嬌羞地應下,心裏腹誹,傻子纔敢喝你給的東西。
回到寢宮,我矇頭大睡了一場。
第二日還有一場硬活兒。
因爲那個管燈燭的張典執,自裁了。
皇帝剛下朝往內宮走,王映容腳下一歪,掉進了內外兩宮相隔的隨因河裏。
書上寫的是皇帝不顧阻攔,親自跳下河把王映容救了起來,兩人重修舊好,將什麼張典執和白繡薇都拋給了皇后處理。
而今日,我見狀大喊一聲:
「娘娘,萬不要想不開啊!」
隨後捏着鼻子憋了一口氣,噗通一聲就跳下去。
王映容掙扎得厲害,我薅着她的頭髮便給她按下去兩回,嗆得意識昏沉了,我纔給她撈起來往案上游。
皇帝着急忙慌地趕過來的時候,只看到瑟瑟發抖的我哭得梨花帶雨。
「娘娘,娘娘您快醒一醒啊!」
旁的事兒不用我動手,皇后那早準備好了碎嘴敢死隊,只說那張典執家中有個哥哥,三人青梅竹馬長大,比和皇帝在一起的情分都長。
如今張蕊兒死了,我們心地善良的純妃娘娘,定是沒有辦法和竹馬交代的。
皇帝爲此發了大怒,將告狀的宮女直接拖出去打死。
正心煩意亂的時候,小太監劉培頭一次越過自己的師父多嘴。
「皇上,孫貴人今日下水受了驚,方纔還叫小宮女去太醫院討安神湯呢。奴才看那小宮女呆呆笨笨的,連着跑錯了好幾條路,倒是招笑兒。」
皇帝尋思了半晌,終於笑出一聲來。
「闔宮上下,就她宮裏伺候的歪瓜裂棗,什麼耳背的呆傻的,人家塞給她她就收。」
「什麼時辰了?」
劉培躬身奉上一杯新茶:
「戊時末了,孫貴人用功,這個時辰還在院子裏背詩。下頭的內監們都傳遍了,說咱們這位小主要考狀元呢。」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劉培一眼,嘆了一口氣起身。
「難爲你拿她來哄朕開心,孫貴人是有些韌勁兒在的。」
我這樣卑微又沒有權勢的小貴人,自然是沒辦法收買皇帝身邊人的。
那自然,是劉培爲了討好皇帝多的嘴。
-29-
王映容這次和皇帝置氣,足足三個月還不見消融。
皇后除掉了有江南白家支持的皇嗣,又坑了一手壓制她多年的純妃,還順帶給我開了個不孕不育的方子。
她最近春風得意,開心得很,就連思穎身上的穿戴都好了許多。
皇帝見我日日刻苦,除牀榻之外又給了我兩分溫情,他教我練字作畫,每每下朝都要興起來考校我的功課。
我也十分爭氣,每回都有長進。
皇帝笑說他教導皇子都沒這麼上心,我只窩在他懷裏喚老師,手腳並用地遞上戒尺,看着人越加深重的眸色笑得花枝亂顫。
蕭扶鶴這回事兒辦得慢,過一年才送進來個人。
我又花了幾個月費心思將人提拔到身邊來。
是個叫張訣的小太監,眉清目秀有幾分風骨。
蕭扶鶴說他本是寒門貴子,文章詩詞都做得極好,可家中嫡支犯了事,牽連到他們家。
本是要砍頭的罪,蕭扶鶴使了些手段把他送到宮中做太監了。
我暗中腹誹,對這人來說,不知是死了強,還是進宮來給我做奴才強。
皇帝倒是很滿意,他看我屋裏那些有疾的奴才看多了,常常要念叨幾句。
如今瞅着個正常的,大手筆賞了我一頂躍制的頭冠。
我也投桃報李,侍寢的時候弄了些宮外的新花樣。
直到皇帝惆悵地握着我的手:
「容兒,給朕生個皇子吧。」
天殺的,每一個字我喜歡聽。
我不是王映容,天天喝皇后的避子湯也懷不上孩子。
於是我想法子做了朵解語花,日日開解皇帝什麼兩小無嫌猜、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夜寒宮漏永,夢君恩。
皇帝被我說動了,卻仍好面子不肯先低頭去見王映容。
「朕堂堂天子,況且朕又沒什麼錯。」
說完他又有些惆悵,一下一下敲着我的手背。
「她素來傲氣,這麼多年了,無論朕對她多好,她都從不肯爲朕折腰。」
……
皇帝從小孤苦,自己憑着一腔不甘做小伏低,舔在當時的八王身後做跟班。一路上八王爺要做什麼髒事兒,他便第一個去做,還得露出感激涕零倍感榮耀的樣子。
時間長了便養成一副陰鬱彆扭的性子,他嚮往所有美好完整的人,想靠近卻又忍不住嫉妒。
就像他嫉妒蕭扶鶴一樣。
他多疑、暴戾,卻不得不僞裝成一副君子坦蕩的做派。
他希望王映容永遠保持孤傲高潔的樣子,卻又蠢蠢欲動,想讓她落下神壇,跌入泥裏,和他一般骯髒。
可若王映容真的髒了,皇帝定會第一時間踹開她。
-30-
我把皇帝隨口的話都當聖旨,平日喝一碗的坐胎藥,現下要當着皇帝的面喝兩碗。
太醫院有個叫孫達仁的婦科聖手,本是女主的最強醫師,卻被我先截了胡。
思穎給我選的那批歪瓜裂棗宮人裏,有一個跛腳的是孫達仁的表姐謝雨,二人在老家時定了親,本是兩情相悅馬上就要成婚的。
可後來陰差陽錯,謝雨入宮被打折了腿。
而孫達仁一片癡心,本要懸壺濟世做個遊醫卻也考進了太醫院。
我叫孫達仁診了兩回脈,威逼利誘都使上了才叫人不情不願地幫我辦事兒。
我心想,女主果然不好當。
話本子裏孫達仁可是捨棄謝雨愛上了王映容的。
而謝雨也因愛成恨做了和我一樣的炮灰反派。
你瞧,我現下把這些失敗者,都蒐羅到一起了。
我沒有勾引人家未婚夫的癖好,每回孫太醫來了都讓謝雨接送,一來二去,謝雨對我倒是十分忠心。
因要學王映容的做派,我將手下的這幾顆棗管得極松,思穎這個大宮女腦袋也不靈光,導致大半宮人都十分懶散。
皇帝在的時候還利索,皇帝不在,我便是喝口熱乎茶都續不上。
只有謝雨管得那一攤不同,不論什麼時候看,都是活兒最好的一個。
甚至有些伺候我的累活,她都私下偷偷做了,從不邀功出頭。
我對這小姑娘越看越是滿意。
果然,我們惡毒女配沒有一個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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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把孫太醫收拾穩妥了,手裏也攥了他一二把柄,第二日我便帶着皇帝和王映容撞到了桃林裏。
與其叫王映容憋不住了搞些花裏胡哨的招數,
不如我叫他倆平平無奇地相遇。
果然,皇帝一個凝視,王映容淚如雨下。
不消多說,倆人便摟在一處和好了。
皇帝一連五日都宿在了紫凝宮,大有王映容剛入宮時滔天巨寵的樣子。
宮裏許多人的心又活絡起來,尤其王映容那一派,三五個坐在一處,怡然高貴的樣子,看到誰都是一副審視的眼神。
見到鄭音,也是這一日。
她穿得樸素,手裏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皇子。
我瞭然,這是蕭扶鶴姐姐的孩子。
蕭扶鶴原有個入宮爲妃的姐姐,可生下四皇子後沒多久就去了。
一個有皇子的貴妃姐姐,一個掌握西北兵權的戰神父親,還有整個家族做依靠。
原本的蕭扶鶴,是這樣滿門榮耀的貴子。
怪不得,叫皇帝容不下。
我垂下眼,剛想走過去,便聽亭子裏一聲嬌笑。
「哎呀,四皇子長這樣大了,雖不如我們五皇子看着伶俐,卻也可愛得緊,快來給薛姨娘娘抱抱。」
煩死了,怎麼又是薛昭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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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昭儀的人現是嬌憨可愛,心直口快。
她跑到鄭音跟前,一把把四皇子抱在懷裏。
孩子有些怕生,哇地哭出來。
鄭音伸出手,急得直咬脣。
「薛昭儀,快把四皇子放下來。」
薛昭儀噘着嘴,把四皇子抱得更緊了。
「堂堂皇子,瞧被你教成什麼樣子,怎麼好這麼膽小怕事的。五皇子被純妃娘娘就教得很好,我看我把四皇子抱回去,多往紫凝宮走動走動,還不至於被你養壞了。」
我嘆了一口白蓮花該嘆的氣,暗地裏扭了扭手腕。
「都說亂拳打死老師傅,看看咱們薛昭儀娘娘,搶皇子就是搶皇子,直接了當都不帶拐彎的。」
我走過去一把攥住薛昭儀的脈門,她哎呦一聲鬆了手,我趕緊把孩子抱下來交給鄭音。
「眼前是什麼雜碎東西,怎麼都敢欺負到皇子頭上了,」
薛昭儀氣得直哆嗦,她揚手就要朝我打過來,被謝雨一胳膊擋開。
「薛昭儀娘娘,後宮重地,可不興動用私行,不體面的。」
我好整以暇地拿帕子給四皇子擦了臉。
「好孩子,不哭了,快跟着鄭娘娘回去吧。」
「不許走!」
薛昭儀一招呼,她那幾個跟班帶着宮女都走了過來。
「孫貴人好厲害的一張嘴,上來就污衊本宮一裝好大的罪名。今日若沒個說法,本宮竟叫你一個小小貴人欺負住了。
來人,去請純妃娘娘的意思,本宮要好好罰一罰這個不懂尊卑的東西!」
好呀。
我救了純妃,又幫她復寵,皇帝心裏都記着我這事兒要找機會賞我呢。
更何況,就拿這事兒向蕭扶鶴討個人情,多好。
一想起蕭扶鶴不情不願又滿臉愧疚的樣子,我就開心。
這樣想着,我徑直跪了下去。
「您是九嬪之首,妾區區一個貴人,您說罰就罰了,還請什麼旁人的意思。薛昭儀不會是不敢,怕了妾一個小小的,舞伶吧?」
這人最喫不得激將法,當即就氣得跳腳。
「喜寶,給本宮掌嘴!把她那張魅惑陛下的臉給本宮打爛!」
謝雨不服,剛要上前就被我拽了回來。
這樣的刑罰,我在書上是經常要受的,罰跪、抄書、笞刑,掌嘴倒是最家常便飯的。
我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薛昭儀。
偏這樣狗仗人勢的蠢東西,因着好家世,無所出便成了九嬪之首。
一巴掌下來,將我頭打得側了過去。
我伸出舌頭頂了頂舌尖,感受着口腔裏的血腥味道。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屈辱和無力感。
薛氏,我殺你時,要叫你疼百倍。
鄭音跪在我身側,哭着求情。
而四皇子卻安靜下來,他靜靜地看着我,卻不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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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個嘴巴子打完,我一張臉腫得像豬頭一般。
薛昭儀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她不用說什麼,她立我跪的形勢已經說明了一切。
鄭音流着淚看我。
「你又何必跟她硬來,薛昭儀仗着有純妃相護,向來是什麼都敢的。」
我沒有回她,只拍了拍她肩膀。
「天暗了,快帶四皇子回去。」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我尋思那蕭扶鶴不直接告訴我照應四皇子,只說找這膽小怕事的鄭音做什麼。
還考驗我Ṫű̂⁶一回?
哎,說話臉疼。
我一路慢慢悠悠招搖着回去,叫闔宮都知道我今日被打成豬頭了。
皇帝從紫凝宮聽了消息,飯都沒喫就跟來了。
他陰沉個臉,怒氣衝衝地走進來。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屏風後面去。
「陛下來了怎麼不叫通傳,今日妾身子不好,不能伺候陛下。」
皇帝坐在貴妃椅上,
「她打你你就站着讓她打?平日的機靈勁兒都哪去了,朕是如何教你的?」
我扒着屏風,只從一邊露出兩隻眼睛來瞧他。
「陛下說敵強我弱,要避其鋒芒。可四皇子實在哭得可憐,妾沒忍住。」
皇帝深嘆了口氣,指着我道:
「你兄弟出息,春闈得了一甲第二,你倒在宮裏受欺負,不是給他丟人嗎?」
我一眨眼,落下兩行淚來,又縮回頭去。
「妾便是受欺負的命,薛昭儀的爹爹是三品大員,妾一個小小貴人,不想給陛下給家裏惹麻煩。
她打就打了,妾又不疼。」
我還沒說完,皇帝就大步走了過來,我沒來得及躲,頂着豬頭哭得更難過。
「您怎麼說過來就過來了呀,妾都要醜死了!」
皇帝無奈地笑笑,伸手將我摟在懷中。
「是有些醜,小姑娘愛臉面,難爲你如此懂事。」
他拍了拍我,叫來掌印內管崔靴。
「降薛氏爲貴人,禁足三月,宮裏沒她,也少些人興風作浪。」
「九嬪之首空缺,瀟瀟便頂上,封號歲聿。」
「歲聿云暮,一元復始。從前的事兒,不要去想了,朕往後將瀟瀟養得驕縱些就是了,莫要如此懂事。」
「暑氣降至,朕帶你去行宮避避暑。」
從貴人到九嬪之首。
我靠在皇帝肩頭,斯哈斯哈地笑了。
臉疼。
-34-
我傷好被冊封那日,王映容稱了病,皇帝兩次過去都被她擋了出來。
這是王映容第一次將我放在眼裏,容不得她不放,我爬到她頭頂,鑽進她眼皮子,站到她那雙蔑視衆生的眼珠子上。
我笑着,坐肩輿停在薛貴人宮門口。
「去把薛貴人的窗戶門都打開,本宮怕她看不見這身新做的服制,還有陛下親自畫圖給本宮新做的頭冠。薛貴人怕是沒帶過吧,透過窗戶來看一眼吧。」
所謂寵,便是拿來生嬌的。
要不然皇帝寵個什麼意思,寵個王八摸一下便縮進殼子裏嗎。
便是叫他看到自己一手調教的女人仗着他的勢去報仇,去將自己受的氣找回來。
這纔對得起我的雙字封號。
屋外有些熱,我舉着扇子看了一眼裏頭,便聽到叮鈴咣啷好一陣摔打聲。
十分悅耳。
「薛貴人好好養着身子,本宮要隨陛下去行宮避暑了,等本宮回來,咱們再算賬。」
我正襟危坐,一字一頓地告訴張訣。
「你讀過書腦子聰明,本宮要薛氏,死得慘一點。」
-35-
王映容稱病,皇后趁機將宮權都收了回來。
要啓程的前一日,皇后將我叫到了鳳儀宮。
「純妃盛寵不衰五六年,歲聿昭儀一來,就將她壓下去了。也不枉費本宮當初心軟,將你留下來。」
實話實說,相比於王映容,這個皇后纔是真正心機深重的高手。
她厲害就厲害在所有能下棋的位置,全部都要ŧû⁻落上一子,以觀後效。
王映容只是看不起我,而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纔是真正將我剁碎了嚼乾淨的人。
我裝作無比動容地跪在她眼前。
「妾當時心中惶惶,幸得娘娘垂憐,如若不然,今日便指不定在哪個亂葬崗裏成白骨腐肉了。」
「娘娘大恩大德,便是讓我現在衝進紫凝宮一刀把純妃娘娘殺了也使得的。」
……
我覺得皇后有點生氣,她看我的眼神明顯凌厲很多。
可她披的是母儀天下仁慈寬容的人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撕破臉和我鬧的。
「說得什麼胡話!」
我又如鵪鶉一般縮了縮脖子。
「反正皇后娘娘叫嬪妾做什麼,嬪妾便做什麼,絕無二話。」
皇后揉了揉額頭,忽然冷笑一聲。
「好啊,歲聿昭儀好的很,是本宮小看你了。」
我也不再裝傻,微微勾起脣角。
「娘娘不必這樣想,這闔宮上下,都小看嬪妾了。」
聽到這樣的話,皇后才呼出一口氣來。
「也好,在這後宮裏總看着純妃那樣惺惺作態之輩,本宮也難受。
這後宮裏頭,沒有根基,就如浮萍一般。今日你敢同本宮說這樣的話,是找到根基了?」
我站起身,雙手端茶,恭敬地奉在她案上。
「回皇后娘娘,嬪妾沒有根基,走到哪,便落在哪。」
現下的你怎麼能想明白,在如今的皇帝眼裏,沒有根基,便是最大的根基。
連着又和皇帝鬧了幾天的彆扭,王映容終於有些慌了,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現在的皇帝,和從前不同了。
王映容不再裝病,而是主動放下身段去找了皇帝。
兩位又甜蜜和好了。
-36-
話本子裏皇帝的這次出行,可謂驕奢淫逸,豐富多彩。
我找人給蕭扶鶴遞了信,這次行宮,他一定要去。
這一次,我要讓皇帝打消對蕭扶鶴的大半芥蒂。
我要讓蕭扶鶴知道,誰是他最大的敵人。
我還要,懷上一個沒有皇室血統的孩子。
皇帝不是嫌我低賤,不願我懷上皇嗣嗎,說實話我也並不想生下有他血脈的孩子。
作爲天樞營統帥,蕭扶鶴一身銀甲護在帝王駕側,他身姿挺拔,發黑如墨,腰上還掛着玄鐵雙刀。
我透過車簾悄悄看出去,竟看得有些。
思穎木着一張臉:
「娘娘,暑氣大,您還是別掀簾子。」
我翻了個白眼:
「熱着你了?」
她點了點頭:
「嗯,有點熱。」
謝雨一邊倒茶一邊無奈地笑。
本是悠閒愜意的一日,我也準備給自己告假一日,不努力了。
可車身一晃,馬車順次停了下來。
劉培弓着身子過來:
「娘娘,陛下念着路途顛簸,不忍娘娘受苦,特意來邀您同駕。」
不是很想去,到那我怎麼偷偷看蕭扶鶴。
謝雨掀着窗簾,我有些委屈地道:
「那是獨本宮過去,還是別人也去呀。你告訴陛下,若是純妃娘娘也去,瀟瀟就顛簸死算了。左右娘娘看我不順眼,我死一個給娘娘逗個樂。」
劉培哎呦一聲,面上連焦急帶討好。
「我滴好娘娘,這是能說的嘛!陛下慣用的太僕得急症沒了,剛上任的陛下看着堵心,剛拖下去打死了兩個。您……您這不是要奴才的命嗎。」
我抬起眼晃了晃腦袋,死奴才,知道本宮隨時能要你的命就好。
「成吧,本宮可捨不得要劉公公爲難。」
我扶着劉培的手下了車,走到蕭扶鶴面前時故意趔趄一下,看着他下意識伸出來又馬上縮回去的手微微一笑。
到馬車裏的時候,果然看到了王映容。
我如願地看到了她略顯憔悴的眼睛,她的眼中不再高傲無垢。
她看了我一目,然後神色複雜地轉過頭去。
我無所謂地笑,行了禮後嬌嬌地靠在皇帝身上。
「陛下真真是臣妾的菩薩天尊,可救了臣妾的小命了,您不知道,臣妾那馬車走走停停,把人的魂兒都顛沒了。還是陛下的胸膛穩健,叫臣妾即刻便精神抖擻。」
皇帝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任我貼在他身上折騰。
「你一上來,朕這車駕都吵鬧不少,沒了清淨了。」
-37-
王映容在邊兒上插不上話,滿臉都是失落傷心。
我倒在皇帝的懷裏,斜斜看她:
「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怎麼臉色有些灰敗?妾手裏有一副養顏的方子,陛下說是獨一份的,不如送給娘娘試試?」
王映容苦笑一聲:
「陛下既有美人在側,臣妾便告退了。病懨懨一副身子,實在掃了陛下的興致。」
皇帝這才鬆開抓住我腰身的手,正襟危坐地咳了兩聲。
「容兒若是喫味,朕叫歲聿回去就是。」
?
沒過河就拆橋啊?
我假裝傷心地去掀簾子,熱死老登。
不防備這頭守着蕭扶鶴,他剛低下頭便對上我的眼。
想到剛纔的話都被他聽到了,我便有些臉熱,一雙眼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蕭扶鶴不解風情,冷冰冰地抬起了頭。
兩個男人,沒一個能讓本宮開心的。
車內王映容自不肯說是因爲我不高興了,和皇帝打了兩個來回啞謎又冷着一張臉生氣了。
我聽得有些困,腦袋裏轉着圈回想這次行宮在話本子裏的劇情。
話本子裏,倆人因爲白繡薇小產的齟齬已經過去了。
皇后費心費力地安慰了白繡薇好幾回,終於叫人不再作鬧。
而今日,因爲皇帝的皇帝多疑殘暴,還有駕車的太僕換人,他總覺得馬車裏不安全,殺了五個太僕才消停。
心地慈善的王映容自是看不下去,倆人又急頭白臉地大吵一架。
皇帝震怒,在馬車上就這樣那樣把王映容給強要了。
再然後,就是皇后母家的一場刺殺,皇帝一手安排證據確鑿的陷害。
刺殺過後,王映容無意間聽到皇帝說起蕭老將軍家的舊案,正是他授意皇后去做的。
皇帝享受蕭家男丁出色的戰鬥能力,又懼怕蕭老將軍與日俱增的威望和權勢,這種懼怕在蕭扶鶴的辰妃姐姐生下皇子後愈演愈烈。
本來,蕭家滿門包括蕭扶鶴都是要死的。
可皇帝五年前下江南遇到一批異國刺客,蕭扶鶴捨生忘死地護住了皇帝。
不是心軟,皇帝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可惜這個一心爲他又才華橫溢的少年就此死掉。
所以他現下了一場連環計。
先是給辰妃殊榮,不同尋常地關注四皇子,就連朝堂上都有立賢不立長的聲音出現。
皇后慌了,她被皇帝引誘着,先是殺掉辰妃,再栽贓陷害除掉蕭將軍和其長子。
這一切實施得異常順利,順利到皇后覺得是上天在保佑她。
可卻根本沒有想到,殺掉四皇子纔是最保險直接的辦法,爲什麼她要一路波折,甚至背上陷害忠良的罵名。
然後,皇帝再安排一場刺殺,剷除他忌憚已久的傅氏宗族,還順帶肅清朝野,還蕭家一個清白。
從此蕭扶鶴就會對他感恩戴德,成爲他手下最好用的一把刀。
最重要的是,皇帝終於可以,不再嫉妒蕭扶鶴了。
這樣醜惡昏庸的帝王,把王映容嚇住了。
一輩子覺得自己至善至純的王映容,覺得自己的世界都要塌了。
她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終於除掉愛人的濾鏡重新認識了這個自私可怕的帝王。
後來她色衰愛馳,皇帝爲着幾個新人瘋狂踐踏兩人曾經的情誼,
這讓王映容徹底悔悟,決定屠龍。
她把真相透露給了蕭扶鶴,兩人聯手給皇帝求長生,把持朝政煉丹下毒。
等王映容成爲一人之下的太后垂簾聽政,發現四皇子已長得十分出色,蕭扶鶴的權力又大得可怕。
爲了兒子她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引誘蕭扶鶴,趁機一杯毒酒把這個大權臣送走了。
我閉着眼,撇着嘴,暗罵蕭扶鶴這個棒槌。
再睜開眼,車簾被風吹動露出一條縫,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喜歡白蓮花慈悲大女主?
哼!
-38-
馬車一路緩行,王映容始終彆彆扭扭,皇帝礙於面子也將她晾在邊上。
天剛擦黑的時候,一支冷箭嗖地一聲射過來,隨即便是外頭一聲高喝。
「有刺客,護駕!」
而我在最初的顛簸時便傾身撲向皇帝,我手腳並用地把皇帝壓在身下,
「陛下不怕,臣妾替你擋着!」
話說這是全書中,皇帝最想聽到旁人說的一句話。
想聽,那我就說唄。
王映容也反應過來,她寒着一張臉將我往下扯,
「君王之威,立極膺乾,怎可如此失了體統,孫氏,快扶陛下起來!」
我紅着眼,看看她又看向皇帝。
「陛下,臣妾有些着急了。」
皇帝倒沒說什麼,他坐直身子,閉着雙眸。
「純妃說得沒錯。」
簾子被一下子拉起來,蕭扶鶴矮身進來,將自己的戰甲雙手奉上。
「陛下,刺客所用羽箭力道極大,請穿上甲冑兜鍪。」
他說完,轉身拔出雙刀,如戰神一般守在車轅之上。
皇帝睜開眼,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動容與欣慰,可這目光落在王映容身上時,便冰冷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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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廝殺下來,兵馬損失不多,只是有兩個驚慌的嬪妃被流箭射死。
我想起劉培叫我與皇帝同車的那會兒,冷汗浸溼了手心。
若不是提前知道了這都是皇帝自己的手筆,那我真是要好好感動一番啊。
天色暗下來,蕭扶鶴向皇帝進言今日先紮營整頓,明日再啓程。
皇帝特地吩咐叫蕭扶鶴送我回帳。
我知道,今夜皇帝要同心腹商議怎麼將皇后的傅氏一族釘死的事兒,必不會再招寢。
夏日的風,吹在臉上都是熱氣騰騰的。
我氣哼哼地往前走,一會走慢一會走快,可回頭一看,蕭扶鶴肩寬腿長,每一步都像丈量好了一般,不管我腳下快慢,他都跟在我右後十寸。
我停下來,抬眼看着他。
「本宮走不動了。」
蕭扶鶴似有些無奈,他一伸手,便將身側的兩個小太監支開。
「娘娘,人多眼雜,別鬧。」
我雙手掐着腰,十分不服氣。
「別以爲本宮不知道,爲了查你姐姐的死因,大人在宮中有不少死士。本宮後來纔想明白,你既有那麼多人手,本宮何苦再去喫那二十個嘴巴子!疼都疼死了!」
我眼眶紅紅,一張小臉上盡是委屈,不由聲音都大了一些
「疼死本宮啦!」
蕭扶鶴像我會喫人一般,急急往後退了兩步。
單膝跪在地上。
「是微臣的錯。」
真是臭木頭一塊,我氣得往他膝蓋上踢了一腳,又氣哼哼地往前走。
這時候,一個暗色衣裳的小太監提着燈走了過來。
「蕭統領,刺客已押到營帳了。」
陰影之下,我看不清蕭扶鶴的臉,只聽他嗯了一聲。
「留兩個就行,剩下的交給鄒衍,叫他當着其他人的面,找一個快死的活剮了,剮的慢些也無妨。」
那太監應了聲是,供着身子退後了。
蕭扶鶴這才提着燈籠,快步走到我身前。
「臣給娘娘照着,走吧。」
上次他一身血地潛入寢宮時我便知道,這人不但身手詭異莫測,而且在宮中的眼線絕對不少。
不然也不會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
「宮中人心莫測,臣現下不需要娘娘在陛下身邊探聽什麼,只盼你護好四皇子。娘娘心思機敏,定能做到。」
我嗯了一聲。
「本宮若做不到呢?」
他腳下一頓,擲地有聲地說:
「那娘娘,也要陪葬。」
-40-
我笑了笑。
「蕭大人送完本宮若沒什麼事兒,本宮給大人指一處地方,一時半會兒的,大人這兩年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
蕭扶鶴,你有膽子聽完了,晚上本宮在帳子裏等你。
再說說,陪葬之事。
也說說,蕭大人不需要本宮之事。」
這下我心裏是真的有氣,飛快地走回帳子。
謝雨和思穎已經把牀榻妝奩都收拾好了,我坐在案上就開始翻找在宮中磨好的簪子。
陪葬?
我玩命爬到昭儀的位份,得了個雙字封號,能和王映容一起在馬車伴駕。
你讓我陪葬?
內監端來牛乳的時候,我分了兩碗給謝雨和思穎。
謝雨腿腳不好,本是沒人選要充到掖庭做苦力的,但當日思穎傻乎乎地選了她們幾個。
謝雨一直心存感激,端着牛乳就要都給好喫的思穎喝,被我一眼給瞪住了。
她對我撒嬌似的一笑,然後捧着碗喝起來。
我攥着簪子假寐,心裏想的都是怎麼一擊斃命,給蕭扶鶴捅個對穿。
可那狗東西功夫太好了,我剛掏出簪子就被他按住了手。
燈火已熄,謝雨和思穎倒在門口呼呼大睡。
我在靜謐與沉默之中嗅到他身上危險的氣息。
「娘娘知道我聽到了什麼嗎?」
我感覺他的聲音在發抖,他攥住我手腕的指頭也在顫抖。
我慢慢開口,帶着十足蠱惑的聲音。
「蕭扶鶴,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小看本宮了?」
他伏在我身上,整個人如泄了氣一般。
「我蕭家在他眼裏,到底算什麼?我父兄鎮守西關,有時候年節都回不來,滿手滿腳的凍瘡。母親日盼夜盼,卻只盼來他們的屍骨。姐姐十四入宮,遺子而亡。我蕭家滿門,竟是場笑話。」
少年極致哀傷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有滾滾熱淚一行一行滑下,打溼了我的寢衣。
我找到了機會,拿着簪子狠狠地刺在他肩膀上,
一下、兩下、三下。
蕭扶鶴喫痛,卻不曾把我放開。
我終於解了氣,看着簪子上那星點血跡有些無語。
手勁兒還是太小。
「蕭扶鶴,你哭什麼?是你滿門忠烈排着隊告訴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蕭扶鶴不敢報仇,所以躲在本宮這裏委屈地掉眼淚嗎?」
我伸出手,輕輕地拂過他的額頭,又從耳垂向下,拍到他的背上。
一下、兩下、三下。
「你送來的張訣教過我一句話,君君臣臣。本宮的理解是,君有君德,臣纔行臣事。君若無德,臣起反之。」
蕭扶鶴渾身一陣,他抬起頭來,震驚地望着我。
「你要做什麼?」
要做什麼?
所有人都以爲我往上爬,是要叫人瞧得起,要過好日子,要尊貴榮華,要皇帝的寵愛。
都錯了,我往上爬是爲了——
「我要讓所有人都在我腳下,蕭扶鶴,我要這大昭國的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腳下。我要讓自己爬到這世間權力巔峯的最頂點,我要……」
我看着他的眼睛,話也轉了個彎。
「我要做太后呀,皇帝活着,我怎麼做太后?」
「所以,蕭扶鶴,我們註定是一條船上的人。」
我摟着他的腰,兩隻手緩慢地摸在他的腰帶上。
「現下就有一個能叫他氣得七竅生煙的好法子。」
「蕭扶鶴,和本宮生一個皇子。」
我實在喜歡蕭扶鶴的身子,比和皇帝在一起的時候舒坦的不止一星半點。
看着他身上被我扎出的小孔,隨着動作一點一點往外滲血的樣子。
我打從心底的痛快舒暢,那是一種征服的快感。
我讓蕭扶鶴心甘情願地取悅於我,我讓他在我身上不停地戰慄。
怪不得男人都喜歡年輕嬌豔的女子,若我有那一日,我也喜歡這些身強體壯的少年。
在共達巔峯的那一刻,我死死勒住他的腰身。
「蕭扶鶴,同本宮一起弒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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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蕭扶鶴已走得無影無蹤。
我幾乎是靠在謝雨身上被扶上馬車的。
我遠遠地瞥了一眼蕭扶鶴,少年一身銀甲站在隊伍裏,顯得出衆極了。
只是身影比昨日更加瘦削落寞,我無奈地搖搖頭。
陰鬱貴公子,我是拯救不了的,那些話本子裏向陽溫暖的愛情故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們心裏都有比情愛重太多的心思,這樣的人,腦子裏首先想到的,絕不是對方。
所以,我拯救不了蕭扶鶴,也從未不自量力地企圖改變他的命運,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着他,一起沉淪。
-42-
過了今年萬壽,皇帝便已經三十六了,話本子上說他年輕的時候根基不好,老了也不好好調養,三十出頭的時候,子嗣就比較艱難。
再勤奮努力,現下也只有五個皇子,還夭折了一個。
我扶着有些酸的腰想,到了行宮怎麼找也得找機會侍寢,不然日子不對,就有大麻煩了。
天隨人願,皇帝剛在行宮安頓好,便將我招了過去。
他臉上還帶着幾分憂傷的神色,握着我的手長嘆一口氣。
「瀟瀟,陪朕坐一會吧。」
見場面凝重,我安靜地坐在一旁,只小鳥依人的候着。
「這幾年日日學規矩,一舉一動都如老嬤嬤化的一般。怎麼遇刺那日,失了體統?」
我斟酌了一會。
「情先於禮動,所以失態。」
嘻嘻,踩一腳王映容。
皇帝拍着我的手,神色十分動容的樣子。
「九如失了禮數,將臣子的鎧甲奉給朕穿。歲聿沒了規矩,以身做甲,爲朕擋箭。」
原來,蕭扶鶴字九如。
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是這個九如?
「身邊有你和九如,是朕之幸。」
嗯嗯,幸死你算了。
心裏這樣想着,我面上卻落下淚來。
「臣妾本是戴罪之身,得陛下不棄選在身側,又爲臣妾家族平反,使得父親可以安享晚年。陛下大恩,臣妾將四肢都剁了,拆成血肉骨頭都還不完,何況是爲您擋箭呢?」
皇帝抱着我,頗有一種老來得真情的夕陽感。
「誰敢在你身上動刀子,朕誅他九族!」
「瀟瀟,給朕生個兒子,朕封你爲夫人。」
-43-
行宮兩個月,我因那句生兒子,便纏了他兩個月。
就是身上來了,也要讓他去我看得順眼的妃嬪那,皇帝稍有疲憊,我便用上孫太醫開的方子。
管他龍精虎膽又一天。
喫得多了,隨行的太醫也勸,我也跟着勸,可皇帝不聽。
已然很久沒有得這樣的好處了,重振男人雄風的皇帝怎麼忍心罷手。
皇帝兩個月沒有見王映容,王映容竟也沒有出現。
我想大概她還是聽到了那番話,對自己年少時的情郎失望了。
我倒樂得沒人爭寵,倆人書裏分分合合十來次,每回和好都如膠似漆的,誰知道這回有什麼不一樣。
回到盛陽宮的時候,薛氏已經死了十多天。
張訣說夏日暑氣重,薛氏又失了寵,就連太平缸裏的水蒸乾了都沒人管。
夜裏的一場大火,將她活活燒死了。
我失神了一會,覺得一種極其複雜的爽快油然而生,我稱之爲掌管生殺的權利。
而我那個考中探花的哥哥已進了翰林院,蕭扶鶴說孫廣袤腦子不錯,是個有大才的。
皇帝也當着我誇了好幾回。
我美滋滋地以自己的名義賜下許多賞賜,雖不是親生的兄妹,但我爲寵妃他是新臣,自然要比親生的兄妹更加親厚。
有他和蕭扶鶴的妖言惑衆,雖朝臣總出來說我是狐媚惑主,可民間卻覺得我是大慈大悲的仙女。
沒別的,孫家老二我派出去行商了,中間琢磨了好幾道,讓他到東邊去販鹽。
幾家規模大的鹽商都被皇帝抄了,孫老二一到地方就雷厲風行當上了扛把子。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那是因爲龍的手段還不夠狠辣。
販鹽賺的錢,我分點回饋給蕭扶鶴去結黨營私,另一半撒出去給自己買好名聲。
什麼吉祥天象,罕見巨石。
皇帝有三塊總帶着我這賢妃一行小字。
皇帝高興被哄着,身體力行地寵了好幾位我推薦的美人兒。
-44-
剛入秋的時候,我被診出有孕三個月。
皇后叫思穎往我做飯的水裏摻蘆薈汁液,思穎棄暗投明,跪在皇帝腳前哭說自己不願意害我。
皇帝叫人一查順帶把我喝了兩年避子湯的事兒也查了出來,在行宮之前,每回我喝皇后送來的藥都是當着皇帝的面,一邊喝一邊誠心誠意地感謝皇后。
皇帝一怒之下,叫下頭加急開始參奏傅家。
內宮中皇后殘害皇嗣嬪妃的樁樁件件也被翻出來。
這一場,可謂腥風血雨,在我和蕭扶鶴的推波助瀾下,皇帝的殘暴升了兩個等級。
光是撞柱子的言官就從浩瀚乾坤殿抬下去了三個。
皇帝下了他即位之後的第一道夷三族旨意,只要和傅家有牽扯的,雞犬不留。
我被封爲夫人,攝六宮事,位同副後。
皇后被賜死那日,我過去看了一眼。
很難說我爲什麼有這樣的愛好,或許是書上的我一輩子活得太過慘烈。
可現世裏,她們卻沒什麼機會害我。
所以我扭曲、我卑鄙,我想在她死之前,親身體驗那種血淋淋的場景,以此來尋找那個螻蟻的自己。
可惜,皇后走得體面。
她沒有被削去四肢,也沒有渾身是血滿地亂爬。
案前擺着一杯毒酒,而她仍舊端莊華貴地坐着,如我第一次跪拜她的時候一樣。
「我入宮,本就不是打算來和他做夫妻的。」
「可沒想到,我竟是個棋子,是把殺人的刀。」Ṫûₐ
皇后一雙眼裏浸滿了悲哀,我不解地問她。
「可你這一輩子,出身世家,尊貴富足。入宮便是一國之母,掌無上的權柄榮耀,即便是死都能自己選個體面。
難道你還有什麼遺憾嗎?」
皇后聽了我的話,先是愣住,然後豁然一笑。
「是本宮輸了,竟還沒有一個小丫頭的心胸。」
「我資質愚鈍,本不該是我入這後宮的。」
我沒有得到期待的快感,搖搖頭就起身走了。
我沒有坐攆,一個人走在看不到頭的宮道上想了很久。
皇后沒有輸給我,她也沒有輸給皇帝,她輸給了權力。
貴族出身的她,輸給了這輩子都在打交道的東西。
她輸給了尊卑分明的皇權。
她也是那個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翻身的孫瀟瀟。
-45-
蕭扶鶴不願意我生下這個孩子,他後悔了。
他叫張訣給我送來一碗滑胎藥。
「主子說了,若娘娘執意不喝,就要坐一艘沉船了。」
當夜,我便說自己犯了夢魘,喫不下睡不着。
給皇帝配藥的方氏說母體本陰,我又在孕前傷了根基,需要個龍子放在膝下。
算來算去,四皇子最是合適。
皇帝沒什麼疑慮,揮手就同意了。
蕭扶鶴當夜就坐不住從窗子爬了進來,他剛推開窗子翻進來,便被我當胸潑了一壺熱水。
他痛得險些沒有叫出來,握緊拳頭硬挺了過去。
還是那根釵,我湊過去抵在他的脖頸。
「蕭扶鶴,你還是個男人。」
「這可是你的孩子,你的種!」
我壓抑不住此刻的憤怒,甚至想直接扎死他。
「你憑什麼不讓我生孩子!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叫本宮不能生孩子?」
蕭扶鶴頭上都是汗,他抬眼,涼涼地看着我。
「依照娘娘的性子,若有了皇子,那植兒還能活嗎?」
我不屑地笑出聲。
「本宮要的東西,還不至於踩着孩子的屍體去拿。蕭扶鶴,明白告訴你,本宮不會主動害你的小外甥,可若我的孩子沒了,你唯一的親人也得跟着陪葬。」
實在生氣,我扔了釵子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他是你外甥,和你血脈相連,我的孩子就不是嗎?」
蕭扶鶴被我打了一巴掌,踉蹌走了兩步坐在地上。
他雙眼深陷,眉宇間透着股鬱氣。
「我只是害怕,你不知道,我日日做夢都是他們爲了爭奪皇位互相殘殺的場景。」
我走過去,把他的手貼在我鼓起來的肚子上。
「你摸摸他,他已經五個月了,這是你第一個孩子。蕭扶鶴,五個月落胎我也會死的,你醒醒腦子,別做畜生行不行?」
他愣愣地摸着我的肚子,小傢伙求生欲也強,使勁兒在肚子裏踢了一腳。
一瞬間,蕭扶鶴的眼裏就流出了一行淚。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不會想害我的孩子了。
-46-
我生產那日,是個陰天。
羊水剛破我就把張訣叫來了。
他給我講書多年,也算知道我的性子,剛到便雙膝落地。
「若娘娘爲着那碗藥叫奴才來,奴才實話實說,主子已歇了這份心思。若娘娘還是憂慮,大可殺了奴才安心。」
我看着他,慢慢地說:
「叫你來是因爲五年了,你還沒分清誰是你的主子。張訣,本宮允你入宮後仍用舊名,讓你以西安先生爲名將文章擴散到宮外去,本宮花錢給你買名聲,做聲勢,不是看你可憐施捨你。」
「你現在去告訴蕭扶鶴,本宮難產,要死在宮中了。本宮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要讓他信,二要讓本宮知道他最真實的反應。若做得到,便回來安心做你的先生。若做不到,那本宮這裏,就留不下你活着了。」
張訣抬頭,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謙卑地叩頭。
「奴才定不辱命。」
我是個烏鴉嘴。
說難產就難產,險些沒疼得死過去。
我渾身發虛,滿頭滿臉的冷汗。
我甚至想起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覺得老天爺覺得我的命太卑微,配不上這樣好的日子,收我來了。
可我咬住牙,死死地瞪着虛空。
若有黑白無常也給本宮聽着,本宮還沒到死的時候,本宮還沒有爬到最頂端。
本宮還不甘心!
若你們今日敢索本宮的命,就是下了地府,本宮也要攪得你們永無寧日!
事實證明,人在痛極累極的時候,是會瘋癲的。
我同黑白無常對話一陣,只覺渾身一輕,便昏了過去。
連孩子那聲啼哭也沒聽到。
-47-
我不爭氣,我生了個女兒。
雖說女兒抱在懷裏香香軟軟可愛得緊,可一想到蕭扶鶴那張小人得志的臉,我就不痛快。
就連皇帝哄着要抱,我都沒給他好臉色。
皇帝被我從江南找的幾個美人給迷住了,又聽讒言喫了些五石散,現下身上一股老人味。
我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看見他就煩。
公主封號窮桑,皇帝說這是白帝和少昊之母皇娥的定情之地。
我不是非常喜歡,聽起來沒什麼錢。
但架不住皇帝上頭,將我比作少昊之母,動情地叫我再生一個皇子。
我被這裏頭的立儲之意糊弄住了,被老登鑽了空子。
窮桑窮桑,真是難聽啊。
蕭扶鶴這次來,我沒力氣扎他。
只見他滿眼都是血絲,手指關節上被厚厚包了一層布,裏頭還透出些紅來。
我點點頭,張訣說得也算詳盡。
蕭扶鶴在我榻邊坐下,輕輕地將我摟入懷裏。
「對不住,讓你這樣艱難。」
生完孩子比較脆弱,他這一句話將我也說的眼睛發酸。
「是個女兒,這回你高興了。」
他從懷中掏出來一個錦緞小布包來。
「這是我自己刻的玉鎖,不論是兒是女,我都感激你。」
我接過那枚玉鎖,對着燭火看了,見是頂頂好的成色,開心地收起來。
我的女兒就該有這世上所有頂好的東西。
心情有些大起大落,我轉念就難受起來。
「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死。」
-48-
入冬了皇帝還沒死,蕭扶鶴換了一個丹師,聽說早年煉丹把自己師父都送走了,送得很快。
四皇子長在我這裏,偶爾也跟着張訣寫文章。
有一回無人,他悄悄地走進我的寢室。
「歲聿娘娘,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我剛生了孩子,正是母愛氾濫的時候,拍了拍牀榻叫他坐下。
「說什麼?」
他有些嚴肅,又有些拘謹。
「第一次見歲聿娘娘的時候,我便覺得您好。能同娘娘住,我很歡喜。」
趙植已經八歲,明年就要有自己的宮殿了。
我看着他,盡力不去分辨這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是因爲本宮幫了你和鄭充容?」
他搖搖頭:
「是因爲您眼裏有團火,一團能將眼前仇敵都燒乾淨的火。我從前不曾有,那一日後纔在心裏養起來。」
他說完便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我行了個兒子的禮數,便退下去了。
我抱着手裏的女兒,莫名地嘆口氣。
自從皇后沒了,王映容就老實起來,在自己宮裏搭了個佛堂,肉也不喫了,說是要替天下祈福。
我搞不清楚她腦袋裏想了什麼,只叫人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49-
開春了,皇帝還沒死。
我在東邊的鹽廠收益減少三成,叫人去探查了才知道,孫老二自己藏了私。
這事兒我沒有出手,只叫孫廣袤去處理。
孫廣袤剁了老二一隻手,又遞來一份他近日結交的臣子名冊來。
蕭扶鶴老大不小,不娶妻又憋得慌,趁着皇帝寵幸美人,總要偷着來鬧一場。
我實在有些心驚膽戰,就叫他娶個妻子,倒叫他生了好大一場氣,逮着我耀武揚威了一個時辰纔算完。
-50-
好消息,入冬的時候皇帝終於病了。
一口血吐在美人身上,給自己嚇暈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只聽見太醫說:
「臣無能。」
精氣神又少了一半。
這頭剛把皇帝安撫好,那頭王映容就帶着一羣宮人風風火火地趕來。
「陛下怎麼了,本宮要進去看看陛下!」
她的話才落,劉培就湊過來說二皇子帶着一羣老臣跪在浩瀚乾坤殿階下要求見皇帝。
我抬手撓了撓頭,
「王映容,怎麼有人命這麼好,蠢成你這個樣子還能當角兒?」
我沒聽她回的什麼話,叫劉培領着兩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進了皇帝寢宮。
「記得,要將純妃和二皇子今日的所作所爲,一五一十告訴陛下。」
皇帝本就怕死,聽到二皇子急吼吼的模樣,又被氣得吐了口血出來。
那兩位老臣悔得腸子都青了,又磕頭又撞柱,鬧了好一陣子。
最後皇帝被扶起來,下旨將二皇子禁足,又褫奪了純妃的封號。
王映容聽到這個消息,頭一回失了體面,大喊着不可能。
「陛下同本宮自幼相識,恩愛十載,他不可能人如此無情!本宮要見陛下!讓本宮見陛下!」
她喊了半個時辰,喊得嗓子都啞了,才明白過來。
「本宮要見蕭扶鶴。」
蕭扶鶴不敢去,我也不想去。
早些年被她看不起的執念早就沒剩幾分了。
如今我翻手成雲,負手落雨,早不把她放在眼裏。
說實話,回頭想想,若是如今的我,自也不會瞧得起一個沒有根基的卑微舞伶。
權勢這個東西,是個弔詭的圈。
但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我叫人將她扔到冷宮裏去,又打斷了她的雙腿。
我叫人日日給她送餿飯,還要等她乞求了才準給。
我約莫已經和那個病態的老皇帝成了一個德行,我想看王映容在塵埃裏爬行的樣子。
-51-
好消息,皇帝死在次年開春。
我親手悶死的。
很小的時候,我是個有口熱飯都等不了隔夜就要去偷喫掉的急性子。
等了他將近兩年,已是極限了。
悶死他之前,我把謝雨嫁了出去。
謝雨沒有嫁給孫達仁,而是回鄉立女戶,招了個贅婿。
她寫信給思穎,說想求我給孫達仁指個門當戶對的貴女,我應了,孫達仁也高高興興地將院內的妾室發落, 等着娶個貴女賢妻。
我心思惡毒, 給他遍尋名門, 找了個最難纏好妒的。
謝雨和思穎說我是好人,她這輩子受過三個人的恩,卻是我的這一份, 要還到下一世。
我看了咧着嘴,笑問思穎我是好人嗎?
思穎遲鈍且認真的想了一會兒:
「娘娘不是壞人。」
我點了點頭, 當夜就把皇帝了結了。
了結的過程有些慢,因爲我十分好奇他憋氣能憋多久。
於是我悶他一會兒, 就鬆開手。
再悶一會兒,就又鬆開。
直到皇帝鼻涕眼淚都被憋出來,我嫌髒,纔給了他一個利索。
這時候,四皇子剛過了十歲生辰,便被我牽着手走向龍座。
那日之後, 我便可以隨意翻閱只有歷代皇帝太子纔可以看的書。
書叫《資治通鑑》,說是鑑於往事, 有資於治道。
-52-
新皇十四歲那年,朝臣罵我牝雞司晨不願歸還朝政。
我叫來蕭扶鶴:
「哀家這有一枚假死藥, 植兒可以喫了去浪跡天下。或者蕭郎, 你我兵戈相向。」
掌權六年, 我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資本與蕭扶鶴對壘。
他有天樞營, 我有神策軍。
他有西北三萬兵馬,我有東洲五千騎兵、南方數不盡的鐵礦和藏在寺廟的和尚兵。
況且, 若他不應,用不上太遠。
今日我的寢宮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我抱着窮桑, 輕柔地哄着。
「蕭扶鶴, 哀家不願有一日, 窮桑要爲兄長的天下去和親。」
太傅的那一課的內容,我叫人一字不差地傳給了蕭扶鶴。
課上講的是歷代和親公主與王朝政權。
趙植意氣風發地說:
「若真有那一日,朕的皇妹自然願意爲家國盡忠。」
蕭扶鶴良久都沒有說話,他到現在都沒有娶妻, 府中更是連個妾室也沒有。
上個月他還來我寢宮陪窮桑做風箏。
可這一日,他久久地看着我和孩子,一句話也沒說。
他拿走了那枚假死藥。
-53-
國不可一日無君, 何況整整一個月。
朝堂上兩派臣子數次當着我的面打起來, 互吐口水, 扯頭髮扇巴掌。
被他們不齒的婦人行徑, 他們自己倒是都幹了。
直到幾個寧折不彎的老臣被強盜殺死在城外,又有幾個前一天還指着鼻子罵我, 後一天就匆忙地告老還鄉了。
這羣朝臣才真正安靜下來。
這時候, 我纔拿出趙植的遺詔。
上面清楚地說他要將皇位傳給我,孫瀟瀟。
-54-
我終於成爲女帝的第二年,蕭扶鶴把兵符和他門下的所有人都如數上交。
那天以後他就沒有上過朝, 更沒有來見我一面。
我知道他都帶着趙植去過哪裏, 大漠孤煙,濱海落日,江南煙雨……
飛鷹一月一封書信, 每封最後一句都是:
「尚無異動。」
我看着浩瀚乾坤殿前九十九層高階,和階下向我跪拜的朝臣。
忽然覺得身側有些寂寥。
但也無妨。
高處不勝寒,朕可勤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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