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時,曾撿過一面仙遊鏡,在夢中與李玄霄共赴雲雨。
後來他得天道指引,頓悟飛昇。
我從大夢中醒來,繼續做我的村姑。
那一年大旱,有仙人前來降雨,我擠出人羣,衝他大喊:「李玄霄,你還記得我嗎?」
他淡淡瞥我,一劍將我抽出去老遠:「凡俗之女,也配直呼吾名?」
村中人人都說我發了癔症,竟幻想自己與仙人有緣,實在是不知廉恥。
只有隔壁的馬伕不嫌棄我,願意娶我爲妻,卻在新婚第二日離奇暴斃。
我翻出那枚碎裂的仙遊鏡,一步一叩上了九重天:
「民婦來此,是爲我夫君的死討一個公道。」
下一秒,仙門洞開,我被一陣風捲進室內。
李玄霄將我抵在桌前,țůⁿ死死扣住我的脖子,一字一句冷笑道:
「在我面前,你還敢提你那該死的夫君?」
-1-
大旱的第三年,我翻遍整片菜園子,連棵草根都找不到。
家裏僅剩的半個窩頭硬得如同石頭,我捧着它,正苦惱該從哪裏下口。
外頭突然傳來石破天驚般的一聲:「仙人!」
「仙人來了!」
我推開門,外面晴空萬里,卻有雷鳴一聲響過一聲,片刻後,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這雨似乎非同一般,被沁潤後,乾裂的土地飛速合攏,早死在地裏不知多久的種子竟然抽出新芽。
只消片刻,整片村子煥然一新。
衆人喜極而泣,湧向村口,要去當面叩謝仙人。
我也跟着往前走,卻在下一秒猛地怔在原地,仰起頭,不敢置信地看着人羣正中,那被燦燦華光籠罩的仙人。
他白衣墨髮,生得一張極貌美的臉,一雙眼清冷如同高山雪,眉間卻有一點硃砂殷紅似血。
那雙淡色的薄脣微微張合,嗓音一片冷清:
「此處乾旱是受仙魔之戰所擾,亦是我職責所在,不必言謝。」
我愣愣地看着他,腦中浮現的卻是那時夢中。
這雙眼受情慾所困,籠着一層煙雨般的潮氣,薄脣紅潤,被水液染得溼淋淋的。
他撐着我的腿,喘息急促:「是這樣嗎……仙子……」
我揪着他的頭髮,仰頭繃直了頸線,好半晌才從快慰中找到一點清醒。
信口胡謅:「是,此乃雙修之法,你越是專心投入,修爲長進便越快。」
「那我何時才能得道飛昇,上至九重天?」
這便是我的知識盲區了,我啞然半晌,含糊道:
「……機緣未到。」
誰料這人竟不好騙了,追問我究竟何時纔到機緣。
我被他纏得煩了,敗了興致,乾脆攏起衣裙冷下臉:「你爲何非要上九重天?」
他望了我片刻,毛茸茸的腦袋小狗一樣蹭過來:
「我知曉此處只是幻境,我想去九重天上,親眼見仙子一面。」
……
「仙人要走了嗎?仙人慢走啊!」
一旁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我晃了晃腦袋,令自己從過往幻夢中清醒過來。
李玄霄也恰好在此時側頭垂眸,似乎在半空與我目光遙遙相對。
我內心狂亂地鼓動着,擠出人羣,衝他大喊:「李玄霄,你還記得我嗎?」
他淡淡瞥我,一劍將我抽出去老遠:「凡俗之女,也配直呼吾名?」
-2-
剛下過一場雨,村裏小路一片泥濘。
白衣勝雪的李玄霄翩然離去,我被那劍揮出的劍氣抽得在泥地裏滾了三圈。
滿身髒污,身上皮開肉綻,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原本攥在手裏的窩頭不知掉到了哪裏。
村裏人圍成一圈,對着我指指點點,卻無一人敢來扶我。
「趙小滿你瘋啦,敢對天上來的神仙直呼其名?」
「仙人真是好脾氣,竟沒用他的劍將你捅個對穿。」
「不過,仙人真名叫李玄霄嗎?趙小滿如何得知?」
也有人好奇,嚇得旁人連忙去捂他的嘴,
「噓——你也想被抽一劍?」
一番議論,最後大家各自散去。
下雨了,田裏抽芽,各處農活還有的忙。
我怔了好久,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回家去,用髒兮兮的手從牀底下刨出一個匣子。
打開來,裏面放着幾片碎裂的鏡子,金雕玉琢,珠光燦燦。
——這幾年大旱,世道亂,我擔心此物被人發現,因此將它埋得很深很深。
匣中殘留的幾分光華仍不似人間俗物,提醒着我,夢中一切並非出自我一人幻想。
但也僅僅只是夢而已了。
纔將東西重新埋回去,外頭便響起敲門聲。
我起身去開門,陸二站在門口,身上染着星星點點的紅色,手裏拎着只兔子。
「小滿,我聽他們說,方纔有神仙來過,降了一場雨?」
「……是啊。」
我愣了愣,旋即回過神,看向他手裏的兔子,「你這是……」
「你不是餓了嗎,村裏各處又找不到一粒糧食,我想着或許能去山裏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的打了只兔子來。」
「山裏連根草都挖不到,居然還有這麼肥的兔子……算了,這不重要。」
我晃晃腦袋,扯出一抹笑容,「下雨了,我們以後不會再捱餓了。」
-3-
三年前,陸二流落到村裏,昏倒在我門前。
他渾身是傷,就連臉上都遍佈猙獰可怖的傷口,兩天後才醒來。
他告訴我,他是城中某位老爺Ṫŭ⁹府中的馬伕,因馴服某匹珍貴的烈馬時弄傷了它,被毒打一頓,逐出了府。
我收留了他。
將隔壁破爛廢棄的舊屋收拾出來讓他住。
直到今天。
陸二用了三天時間,將那幾畝荒了三年有餘的地翻好,重新下了種子。
原本我要同他一起去的,然而李玄霄在我身上留下的傷似乎非同一般,疼痛不止,久久不愈。
陸二去山上找了些藥草,搗碎後敷在我傷口上,勒令我在家好好休息。
我閒不住,歇了兩日,發覺傷勢好了大半,便去田間給他送飯。
陸二穿着粗布單衣,動作間衣裳下襬被風掀起,露出淌着汗珠的腹部肌肉,兩道鼓起的青筋沿着肌肉線條往下,被粗布褲子半路截住。
日光晃眼,照得他那張猙獰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線條利落的下頜線,和柔軟垂落的凌亂髮絲。
我看得幾乎呆住。
其實,陸二生得身材高大,肩寬腿長,不笑時一雙眼銳利如寒星。
他人又很勤快,幹活也利落。
若非那張臉毀得太過徹底,提親的人早該踏破門檻了。
「小滿?」
他發現了我,止住動作,大步向我跑來。
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站在了我面前。
陸二上下打量着我,皺起眉:「明明受傷了還出來,不是讓你在家好好休息嗎?」
「沒事啊,你找的那個藥草怪有用的,我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我提起手裏的竹籃在他眼前晃晃,「我來給你送飯啊,免得你還要回家一趟。」
陸二找了片樹蔭遮蔽的田埂,和我並肩坐下。
「小滿同我一起喫點吧。」
我擺擺手:「來之前我喫過了,這份是專門給你留的。」
他在我旁邊喫飯,我託着腮不知不覺發起呆。
原本三年前我就已經及笄,該考慮婚姻大事,可惜被連年天災耽擱。如今天災已消,我的名聲也敗壞到了谷底。
十里八鄉,人人都說我發了癔症,竟敢肖想仙人,實在是不知廉恥。
方纔來送飯的路上,我挎着竹籃,還聽見幾個大娘坐在路邊,一邊做着針線活兒,一邊覷着我竊竊私語。
「如此不知羞恥,誰還敢娶她?」
「怕什麼,她不是還在家藏了個男人嗎?」
「那個人,哎喲我之前碰見過一回,長得好生嚇人,大晚上的,我還以爲撞鬼了……」
陸二嗎?
「陸二。」
我喚了一聲,一旁專心喫飯的男人立刻轉過頭來,看着我。
「怎麼了,小滿?」
從這個距離看過去,他的睫毛又長又密,在眼下投出一片小扇子似的陰影。
長得好生嚇人嗎?
我看未必。
見我並未立時說話,陸二面露疑惑,又喚了一聲:「小滿?」
我掰着手指頭,一點一點算給他聽:
「我爹孃走得早,給我留下了幾畝地,兩間破屋。地呢,就是你現在耕的這幾畝;屋子破舊了點,但住着還成,日後有了錢,也可以再翻新。」
「房前有雞舍,之後可以把雞鴨養起來;屋後有菜地,只要不逢連年天災,便不會沒有飯喫。」
「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陸二目光定定地瞧着我,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流彩。
我嚥了嚥唾沫,不知爲何竟有些緊張:
「所以,你願意同我成親嗎?」
-4-
我同陸二的婚事,並沒有大操大辦。
「實在是家裏沒有餘糧了,等今年地裏有了收成,我再給你補些好的。」
我緊張地同他解釋,陸二卻笑了笑,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枚銀簪、一對纏了金線的紅頭繩。
我愣住了:「哪來的?」
他挑起我幾縷頭髮,用紅繩一點點編好:「你上次說那些藥草好用,我便又去摘了些,賣給城中的醫館換的。」
如今我在村中聲名狼藉,陸二又是外鄉人,無親無友。
這場婚事從頭至尾,只有我們二人。
我帶着他去爹孃墓前拜祭過,又一起拜過天地月亮,入了洞房喝下合巹酒,便算作禮成。
陸二替我掖好被子,站起身來:「小滿,你好好休息。」
我下意識揪住他衣襬:「你幹什麼去?」
「回我的房間睡。」
「今晚……不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嗎?」
面前的人身體一僵,再開口時,嗓音沉沉:「小滿,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想了想,有些明白過來:
「你答應同我成親,並不是因爲喜歡我,只是覺得我如今名聲不好聽嫁不出去,要報當初收留你的恩情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不必——」
後面的話沒能說完,就被他猛然轉身低頭的吻封回喉嚨裏。
陸二貼在我脣間,有些含糊不清地說:「是我以爲,你……算了。」
「他們都說,我如今面如惡鬼,小滿,你不怕嗎?」
「他們是他們,與我何干?我覺得你的眼睛好看,睫毛好看,嘴脣好看,腹肌也好看……」
我捧起他的臉,嘴脣一點點旁移,落在他臉頰凹凸不平的疤痕上,親暱地蹭了蹭。
這個動作好像刺激了陸二,我眼前霎那間天旋地轉,等到視線重新變得清醒時,便只剩下滿目帳中紅。
這人氣息好燙,貼着我的身體也滾燙得嚇人。
「小滿……」
他伏在我身上,嗓音嘶啞,籠向我的視線像燃着一片火,「大旱三年,我實在渴得緊。」
「那、那我去幫你倒杯水……」
我不成調的話,都被他下一秒的動作堵了回去。
「不勞煩小滿,我自有去處。」
……
第二天醒來,我腰肢痠軟,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陸二卻滿面春風,湊過來親我的鼻尖:「抱歉小滿,讓你受累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臉上交錯猙獰的疤痕都淡了幾分。
喫過早飯,他說要去山上再摘些藥草回來,賣去城裏給我換禮物。
我送他到門口,他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吻我:「好捨不得你,小滿。」
「你好纏人啊。」
我推推他的肩膀,「快去吧,去了早些回來。」
然而我遲遲沒能等到陸二回來。
夜深仍不見他,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便提燈去山上找他。
山路崎嶇,我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連燈也飛出去老遠,熄了。
我從懷裏摸出火摺子,吹亮了往前照,想看清楚絆倒我的是什麼東西。
我看到了陸二。
他躺在此處,滿面血污,雙眼緊閉。
身首分離。
-5-
天矇矇亮時,我下山回到村中。
迎面撞上住在村東頭的麻子,他被我懷裏抱着的頭顱駭得慘叫連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啊——!」
我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穿過整座村子,在另一頭我爹孃的墓旁掘了個坑,將陸二的頭埋了進去。
然後滿身血污,回到家中,又一次從牀下刨出那幾片碎裂的仙遊鏡。
李玄霄那一日來降雨後,大家對他千恩萬謝,甚至在村中爲他修了廟。
我捧着仙遊鏡,從廟門開始向東,一步一叩。
磕了一萬三千個頭,終於得見登雲梯。
沿登雲梯再叩首往上,三萬七千階,到了九重天。
此境流水穿石,高天懸瀑,雲霧繚繞,絕非凡間。
我拖着磨出森森白骨的膝蓋跪在雲中,朗聲道:
「民婦來此,是爲我夫君的死討一個公道!」
「求見仙人!」
「民婦願奉上仙遊鏡,只求能見仙人一面,爲我死去的夫君討回公道!」
下一秒,不知何處風起,仙門洞開,我被一陣狂風捲進門內。
殿內玉光流轉,隱約帶着清冷香氣。
我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李玄霄。
他將我抵在桌前,死死扣住我的脖子,眼中濃墨似的厭惡與恨意幾乎將我整個人吞噬。
開口時,一字一句,嗓音森寒至極:
「趙小滿,在我面前,你還敢提你那該死的夫君?」
那掐着我脖子的手沒有絲毫留力,我幾乎不能呼吸,漲紅了臉拼命掙扎,在李玄霄這個神仙面前卻只是徒勞。
我用盡全身力氣,不過將他規矩的衣裳蹭亂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爲自己要死在他手裏時,這人終於鬆了力道。
我劇烈咳嗽了幾聲,緩過神來,看向他:「是不是你殺了我夫君?」
「趙小滿,你還敢跟我提夫君二字?」
我厲聲道:「是不是?!」
「是又如何?」
他輕笑一聲,望着我,又重複了一遍,
「是又如何?我殺了他,砍下了他的頭,你是來找我尋仇的嗎?你預備如何對付我,趙小滿?」
-6-
我死死瞪着他,說不出話來。
我不能對付李玄霄,此地是真正的九重天,而非當初仙遊鏡捏造出的幻境。
那時在幻境中,我扮作九天仙子,抬手間能移山填海,哄騙得年少的李玄霄言聽計從,陪着我共赴巫山。
而現在,他是神仙,我不過一介凡人。
就像此刻,他不過抬了下手指,我便渾身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掐住我的下巴,過來吻我。
其實那力道並不像一個吻,反而在啃咬間滲出血的味道。
又帶着我的血跡,沿脖頸一路往下,停在鎖骨處。
李玄霄嗓音冰寒,一字一頓:「趙、小、滿。」
我不能動彈,卻也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冷笑一聲:「昨日新婚,洞房花燭夜,是我夫君留下的,如何?」
李玄霄額頭青筋直跳,我就笑得愈發燦爛,
「怎麼了仙人?我就是凡俗女子,我們凡俗女子要喫喝拉撒,還要成親洞房,要同夫君鴛鴦交頸、紅燭天明——」
「你看不慣,大可以像那日來凡間一樣拔劍,一劍殺了我。」
「殺了你,放你去黃泉陪他嗎?趙小滿,你做夢。」
李玄霄望着我,那雙高山冰雪一樣的眼睛裏漸漸出現了些我熟悉的慾念。
然而,還不等他有下一步動作,一道流光不知道從何處飛來,停在李玄霄面前。
從裏面傳出一道略帶焦急的Ṫű⁶聲音:
「仙君,不好了,那傳聞中早已湮滅的魔尊第二魄,不知從何處復活了!」
「魔界大軍捲土重來,如今已近三重天,還求仙君定奪!」
李玄霄神色微變,原本施於我身的禁錮也鬆了力道。
我正猶豫要不要刺他一刀試試看,就感覺到自己腕間一沉。
低頭看去,兩副沉甸甸的鐐銬牢牢鎖住了我的四肢。
李玄霄拔出他那柄流光溢彩的劍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我。
彷彿在對我說話,又彷彿在自言自語:
「既然你自己來了九重天,便是主動放棄了凡間的前緣,算不得我違背誓言。」
「別想着再回去了,好好待着吧,等此間事了,我再來看你。」
他這是,要將我囚禁在九重天上。
我氣得發抖,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玄霄,你他孃的到底要幹什麼?那一日在人間,是你矢口否認當初的事,我也並未有再糾纏之意,左右不過是一場幻夢——」
那人握劍的手忽然顫了顫。
然而他並未回答我,只大步向殿外走去。
「我呸!李玄霄,你現在裝什麼神仙高人,當初在仙遊鏡中給我喫——」
門砰地一聲關上,截住了我後半句沒說完的話。
我掛着那彷彿重逾千斤的鐐銬,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落下淚來。
「對不起啊,陸二……對不起。」
-7-
再晚些時候,有位仙子來見我。
她穿着水色的衣裙,衣帶長而輕柔地飄在雲間,極爲漂亮。
分明一開始兩手空空,轉眼間不知從哪裏變出幾個碗碟,裝着熱氣騰騰的食物:
「趙姑娘,仙君讓我來給你送飯。」
我喫飯時,她坐在一旁,瞧見我膝蓋露着的森森白骨,目露憐憫之色,抬手不知施了個什麼法術,給我治好了。
我呵呵一笑:「你心地純善,比李玄霄更當得起仙君之名。」
「您誤會仙君了,他是劍修飛昇,擅殺伐之術,並不會治傷。」
她連忙解釋了一句,等了等,似乎沒忍住好奇,又問我,
「趙姑娘,你看上去是尚未辟穀的凡人,如何來得了九重天?」
我停下動作,怔然片刻,才道:「仙遊鏡中有記載,凡人若有冤屈,要上青天求見神靈,便從仙廟前往東,一步一叩。」
一萬三千步,可見登雲梯。
登雲梯往上三萬七千階,便是九重天。
「仙遊鏡?!」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震驚至極,
「那不是萬年前蓬萊上界偶然掉落此界的神物,據說無論是魔尊還是上一任仙君都找了很久,仍不得其法——趙姑娘,你是在開玩笑嗎?」
「是啊。」
我借坡下驢,「什麼仙遊鏡,聽都沒聽過。我其實只是聽村裏的老人說過這個辦法,所以纔來試試。」
說着,又長長嘆息一聲,
「哎……你不知道,那一日李——仙君來凡間降雨,我對他一見鍾情,如癡如狂,便是死在半路,也非要來九重天見他一面不可——」
「是嗎?」
話沒說完,李玄霄從門外跨進來,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他仍穿着一身披麻戴孝似的白衣裳,卻有星星點點的紅跡濺在其上,顯出幾分銳利的森嚴。
我麻溜地閉了嘴。
神仙術法實在神奇,那位仙子揮一揮袖,桌上的殘羹冷飯便不見蹤影,一片光潔如新。
她離開後半晌,李玄霄仍然站在原地,望着我。
有那麼一刻,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想殺了我。
但是下一瞬,那視線中的森寒又被情慾覆蓋。
他走過來,俯下身吻我。這一回是像模像樣的一個吻,全然如同當年仙遊鏡中一樣,沉淪投入,輾轉反側。
我被親得氣喘吁吁。
換氣的間隙,他貼在我脣間呢喃,語氣饜足:「我本以爲你會茶不思飯不想,看來你也沒多喜歡他。」
這話說得我實在懶得理他。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順理成章。
九重天上有高天懸瀑,這殿中又是另一道水花,暈開一片愛慾的霧氣。
「李玄霄,啊——」
我完全沒有再反抗李玄霄的意思,反倒主動摟上了他的脖子,想如同當年幻境中一般,手指扯住他的頭髮。
卻受腕間鐐銬所困,只不滿地抱怨了一句,
「好重……」
李玄霄已然完全情動,掐了個訣,我腕間的鐐銬便消失無蹤。
他喘了兩口氣,又要低下頭繼續吻我。
下一秒,那根陸二送我的銀簪自袖口滑出,從頸側捅進了李玄霄的脖子。
「……」
溫熱的血濺滿我的手,有幾滴落進眼中,蟄得我生疼。
但我甚至捨不得眨眼,只是定定地看着李玄霄,想看他能不能死掉。
他踉蹌地後退兩步,那身白衣被滴滴答答落下的血跡染紅了小半,銀簪仍然插在他脖頸,但顯然凡人利器殺不得他。
真是可惜。
方纔情動間,李玄霄衣發皆亂,如今薄脣也失了血色,看上去一派慘然的樣子。
他看着我,我已準備安然等死。然而他只是看着我。
那雙眼睛霧氣濛濛,像是很傷心很傷心的樣子。
他輕聲喃喃:「你原來,是爲了這個。」
-8-
那日之後,我許久沒再見過李玄霄。
反倒是那位仙子總來見我,漸漸同我混熟了,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林嬋月。
她說,外面仙魔之戰愈發激烈,原本被封印沉睡的魔尊不止爲何醒了過來,還比從前更強大,帶着十萬魔界大軍,一路打到了五重天,險些毀掉了登雲梯。
「仙君忙於戰事,恐怕最近都不能來見姑娘了。」
我有些煩躁地說:「我也不想見他。」
那晚他似乎傷心至極,帶着傷徑直走了,忘記重新給我腕間加上鐐銬,也忘了把銀簪還我。
這一日,林嬋月又來見我,說李玄霄在戰場受了重傷,想再見我一面。
「很重的傷嗎?」
「是。」
「快要死了嗎?」
「……是。」
我眼睛一亮:「那帶我去見他,我要去給他送終。」
她帶着我馮虛御風,掠過雲層宮闕往前,速度快得不像話。
飛了半天,我不禁問了句:「李玄霄去療個傷,原來要飛這麼遠的路嗎?」
聲音四散在風裏,林嬋月似乎沒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化,從瓊樓玉閣,變成了天火降臨的殘垣斷壁。
天際掛着三個太陽,日光鮮紅似血。
我看到一個穿着玄色衣袍、墨髮飛揚、披風烈烈的男人,手裏拿着一張很大的弓。
他抬手挽弓,虛空中便飛出一支帶着流火的利箭,連天際的太陽都黯淡了幾分。
我已經意識到不對,然而林嬋月握着我手腕的力氣,令我半點掙脫不得。
她帶着我,降落在西側那人幾步之遙的地方。
離得近了,我得以看清那人線條利落的下頜線,柔軟垂落的凌亂髮絲。
和一雙銳利如寒星般的眼睛。
我不認識這個人。
但我見過這雙眼睛。
他曾在日光晃眼的田間地頭,熾熱地望向我。
也曾在破舊的紅帳中,用纏綿溼潤的視線吻遍我。
我喃喃自語:「……陸二。」
彷彿是聽到我的聲音,下一秒,那握着弓的高大男人轉過頭,向我這邊望了過來。
-9-
視線相觸一瞬就分開,那人神情似乎不曾有異,只是有些滯澀地移開目光,不再看我。
林嬋月沒察覺到異常,只是抱拳行了個禮:
「殿下,我找ṱŭₐ到仙遊鏡的線索了!——我探查過了,她只是個身無法術的凡人,但能獨身上九重天,她說是因爲看過了仙遊鏡中的記載——」
她語氣興奮,扯着我的手腕往前走了兩步,帶動我腳踝上的鐐銬沉悶作響。
那人聽到動靜,猛地轉過頭來看着我。
我一時沒顧上他,只是恍然大悟,側頭去看林嬋月:「原來你是魔界的奸細啊!」
她一臉不高興:「什麼奸細,說得這麼難聽。九重天上那些人看上去仙風道骨,實際上虛僞至極!我這是棄暗投明。」
話音剛落,旁邊那位殿下就走了過來。
他身材十分高大,我得仰着腦袋才能看清他的臉。
這人實在俊朗得不可思議,墨髮紅瞳,眉眼凌厲,微抿的薄脣與高挺鼻樑共同勾勒出精雕細琢般的下半張臉。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我腳踝的鐐銬上。
只一眼,那重量便從我踝間脫離開來,令我重獲自由。
一旁的林嬋月適時解說:「是李玄霄給她戴上的,我試過弄掉,但我法力不夠。我說這李玄霄也夠不是人的,拿天玄鐵對付一個受了重傷的凡人。」
面前的魔尊殿下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重傷?」
「是啊,這趙姑娘是爲了幫她死去的夫君討一個公道,才一步一叩上了九重天。一萬三千步,三萬七千階登雲梯,她兩條腿的骨頭都磨出來啦!結果李玄霄不幫人治傷就算了,還反手給人手腳都上了天玄鐵製的鐐銬……」
離了九重天,她越發健談,噼裏啪啦就將這些天的事概括總結了一遍。
說得太投入,都沒留意麪前的魔尊殿下臉色越來越蒼白,眼中的痛楚也越發明顯。
我扯扯林嬋月的衣袖:「別說了,他快哭了。」
「嘎?」
她馬上住了口,看向那位魔尊,訝然道,「殿下,您怎麼了?」
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陸二。」
下一秒,面前的男人猛地將我摟進懷裏。
他的懷抱比之前更加滾燙,身上散發着濃重的血腥氣和火焰灼燒後的味道。
他將臉埋進我肩窩,微涼的溼意間,我聽見他幾近哽咽地叫了一聲:「小滿。」
-10-
持續了許久的仙魔之戰,誰也不知道,魔界爲何短暫地收了兵。
我跟着魔尊回了魔界,並且得知他其實不叫陸二。
他的名字,叫做陸九淵。
我評價:「確實比陸二好聽一些。話又說回來,我還以爲你會像李玄霄,還有人間那些話本上寫的一樣,故意裝作不認識我呢。」
他的目光幾乎黏在我身上:「小滿,對不起。」
「不必道歉啦,看到你還活着,我很高興。」
我安撫了一句,見他似乎想伸手過來握我的手,連忙往後躲了躲,將雙手背在身後。
陸九淵怔怔地看着我。
我輕咳一聲,再度暗示:「如今情況已經明晰,知道你原來沒死,我也能放心回去了。」
他僵住,隻眼睫顫了顫:「回去?」
「是呀,過了這麼久,估計地裏的種子又死了。我回去得重新翻地撒種,把雞鴨喂上,活兒多,還有的忙。你們這什麼神魔大戰場面太大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就不打擾了。」
我感覺陸九淵好像又快哭了。
氣氛僵持片刻,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漸漸變了。
那雙眼睛刻意勾人時,像是星星融化成液體,曖昧地滴落在我身上。
他俯身將我整個人困在椅子裏,一寸寸靠近。
「小滿,你真捨得我?」
距離過近,氣息纏繞,我免不了受男色誘惑,又心猿意馬了一會兒。
唉,這個人着實生得好看。
頸間喉結凸起,青筋微鼓,裸露的手臂肌肉線條也透着清晰的血管青色,誘人得不像話。
我嚥了嚥唾沫,勉強固守靈臺,堅定立場:「我要回家。」
「小滿,你分明說過你喜歡我,我都記得的——你還在怪我,怪我沒ṭŭₖ有跟你說實話,沒有去找你,是不是?」
「我沒怪你。」
我無奈,只得再重複一遍,「知道你還活着,我真的很高興。」
「……只不過,確實不再喜歡你了。」
陸九淵脣邊的笑意才露出一線,就全然僵在了臉上。
「你知道的,我只是凡人,沒有你們這些神仙魔君那麼多心思,我心裏一時只裝得下一件事。」
最初仙遊鏡中春宵一夢,我總惦記着李玄霄。
他在衆目睽睽下一劍將我同我的心意抽進泥地裏,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糾纏。
自從陸二答應了我的求親,我心裏便只裝着他,一心想和他把日子過好。
只可惜他死得太慘,我不得不帶着最後的籌碼上九重天。
上去之前我就知道人與神仙之間差距實在懸殊,我此去大概率沒有結果。
但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歡的人,也是受我所累慘死。
我總要爲他討一個公道。
如今我知道了,他並非面容盡毀的凡人馬伕陸二,而是與天地同壽的魔尊陸九淵。
他還活着。
那麼一切兩清了。
我不再想着殺李玄霄,也不再惦記他。
我將這些心思攤開了,一點一點坦白地講給陸九淵聽。
講到後面,我都說不上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似乎愛到極致,又摻怨恨。
他赤紅的眼睛盯着我,連帶着眼圈都是紅的,伸出手來輕撫我膝蓋:
「怪我,都怪我的……一萬三千步,三萬七千階登雲梯,一步一叩——你是不是很疼,小滿?」
疼,當時肯定是極疼的。
不過傷治好了,便不疼了。
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
我不會對那些疼痛耿耿於懷,相應的,也不會一直糾纏於曾經的愛恨。
對我來說,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講到最後,我又重複了一遍:「陸九淵,你放我回家吧。」
-11-
陸九淵拒絕了我,並將我囚禁在魔界。
我大怒:「你們這些仙君魔尊怎麼都是一個鬼樣子!」
他像只大狗似的在我臉頰旁蹭蹭:「對不起,小滿。」
道歉很利索,就是不放我走。
不過他能比李玄霄好點,沒給我戴鐐銬,放我在整個魔界自由活動,還讓林嬋月陪着我。
「嬋月,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吧?」
我試圖打感情牌,結果林嬋月很誠實,
「算不上。」
好吧。
短暫地歇戰後,仙魔大戰再度開始。
陸九淵總是很晚回來,帶着滿身血腥氣,和火焰殘留的味道,從身後抱住我。
「你好燙啊。」
我小聲抱怨。
他就把我翻過來,一點點親我,「那小滿幫我降降溫,好不好?」
我拒絕,踢他,咬他,扇他巴掌,最後在他纏綿至極的親吻中一點點卸了力道。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最大的缺點便是好色。
何況比起白衣勝雪的李玄霄,陸九淵那總是鋪天蓋地包裹住我的灼燙氣息,和彷彿永遠用不盡的充沛體力,在我心裏確實更勝一籌。
我一不小心,就同他……縱了欲……實在是慚愧。
溫存過後,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陸九淵捧着我的臉頰,細緻溫柔地吻我,把我汗溼散亂的頭髮理好。
我目光迷離,趴在他胸肌上喃喃:「我怎麼覺得,你變回魔尊之後,體力變得更好了。」
「比當初李玄霄在仙遊鏡中還好嗎?」
我一個激靈,整個人從他身上坐起來,沒理會他突然的悶哼聲。
前後記憶一串聯,我剎那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新婚那晚,你沒說完的話,原來是這個。」
「你早就知道我與李玄霄有前緣?」
陸九淵挑了挑眉,冷笑着糾正:「不是前緣,是孽緣。」
「小滿,我不僅知道你同李玄霄在仙遊鏡中的孽緣,我還知道,碎裂的仙遊鏡就埋在你牀下。」
我恍然,震驚,又迷惑不解:「既然如此,你在我家住那麼久幹什麼?挖了仙遊鏡直接走不就好了?」
「你以爲我是爲仙遊鏡去的?」
陸九淵低笑一聲,搖搖頭,「小滿,我並非從前的魔尊,而是他的弟弟。」
-12-
魔尊誕生於魔淵深處,與天地同壽。
只不過陸九淵降生時,不知緣何出了點岔子,竟是兩個完全獨立的雙生子。
「誕生時我的靈力比他稍弱了些許,便被他壓制煉成傀儡,重新封印進魔淵深處。這樣即便日後出了岔子,身死魂消,他還能頂替我的命格再度成爲魔尊。」
「我在魔淵深處不知多少年,渾渾噩噩,後來有一日,飛昇成仙的李玄霄不知爲何闖進魔淵深處,拿走了什麼東西。」
「我哥篤定他拿走的是仙遊鏡,發動了神魔之戰,結果被李玄霄打成重傷。」
「封印鬆動,我從魔界掉入人間,陰差陽錯遇上你。」
天大的祕辛就讓他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不過震驚歸震驚,這些事離我太遠,我只當聽話本子似的,很快打了個呵欠。
陸九淵笑了笑:「小滿,睡吧。」
我確實是被他折騰得累極,很快睡了過去。
這一覺極長,夢中場景光怪陸離,像是過往記憶片段亂了順序向我湧來。
十歲那年,爹孃離世。
我像野草一樣很隨意地在村裏長大,那幾畝地不算大,我卻怎麼都弄不完,乾脆只伺候自己管得來的那一小塊。
我這個人,向來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後來過了好幾年,有天我翻地時,從土塊堆裏翻出一面破舊生鏽的銅鏡。
我將它帶回家去,打了水來將它擦洗乾淨,打算當作新的梳妝鏡。厚厚的銅鏽逐漸剝去,露出當中光華璀璨的鏡子,不似凡物。
上面刻着三個小字:仙遊鏡。
我看着那三個字,不知爲何越看越癡,眼前天旋地轉,一片模糊。
等到再看清一切,已經置身一片仙境般的地界,遍佈我認不出的奇花異草,小溪穿行,濺出的水花好似玉珠。
我低頭,瞧見自己身上還沾着泥土的粗布衣裳,突然有些羞赧。
下一秒,我的衣裳髮髻便從頭到腳換了一身。
Ṭúₕ我察覺到,在這個地方,我似乎擁有能移山填海的神奇能力。
然後我沿着小溪往前走,遇見在溪水邊清理傷口的白衣少年。
他說他叫做李玄霄,是哪處劍修世家的遺孤,多年前父母親族被賊人暗算,他終於報了仇,之後便一心修道,只爲登仙。
「我外出尋找機緣,不慎跌入幻境,此地究竟是……」
聽不懂,我只會種地。
我編了個謊誆他,說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來此地點化他。然而李玄霄生得很漂亮,我一時沒能把持住,同他巫山雲雨、顛鸞倒鳳,將他騙得死去活來……
後來幻境坍塌,仙遊鏡碎,鏡中一切,好似大夢一場。
我悵然若失了幾天,很快被突如其來的大旱打斷了旖思。
再往後,還處在陸二時期的陸九淵昏倒在我門前,被我撿回家。
乾旱越來越嚴重,家裏快要沒米下鍋,我就去田間地頭挖點草根回來摻在稀粥裏,和陸二一人一碗。
他悶頭喝粥,我怕他有心理負擔,還安慰他:「你且安心在這住着,有我一口飯,便不會少你喫的。」
……
夢中許多畫面像是錯亂的,我時常看不真切。等到能再度看清時,竟非從前經歷。
是我與陸二成親第二日的山間。
他攥着幾株藥草,冷笑地看着對面拔劍的李玄霄:「仙君來殺我一個凡人,還要大動干戈親自到凡間來?」
「你竟認得我?」
李玄霄依舊面無表情,說着疑問的話,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魔氣……你是哪裏來的魔物,敢打她的主意?」
他揮劍斬下陸二的頭顱,看都沒看一眼,轉身離去。
良久,從陸二身體裏溢出絲絲縷縷的魔氣,漸漸在空中凝成一個不甚清晰的魂魄。
他望着李玄霄離去的方向,微微偏頭,脣邊咧出一絲獰笑:「李玄霄,我記住了。」
-13-
我是被一聲震破雲霄的鶴唳聲喚醒的。
睜開眼,夢中場景潮水一樣褪去,只剩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
我躺在一個人懷裏,飛速掠過雲端往前,鼻息間繚繞的,是熟悉的清冷香氣,混雜着血的味道。
我怒極:「李玄霄,你有完沒完?!」
他低頭望着我,慘然一笑,正要開口,身後遙遙傳來陸九淵的怒吼聲:「李玄霄,你放下小滿!」
話音剛落,一道帶着流火的箭流星般射出,被李玄霄側身躲過,那上面的火焰卻鬼魅般纏繞上來,燒掉了他衣袍和手臂大片皮膚。
皮肉燒焦的味道傳來,那應該痛極,然而李玄霄一言不發,只摟緊了我,繼續往前飛。
我問他:「你究竟要帶我去哪?」
「去你該去的地方。」
「你要送我回村裏嗎?」
天吶,難道李玄霄終於決定改邪歸正做個人了嗎。
他抱着我的手臂一僵:「……九重天。」
「?」
我真想把他腦袋掰開看看裏面在想什麼。
他低下頭來吻我的額頭,似乎纏綿悱惻至極,嗓音都是沙啞的,
「當初是你說過,你是九重天上的仙子,小滿,我帶你——」
這句話沒說完,他突然偏過頭去,吐出一口血來。
我終於察覺到不對,李玄霄的聲音沙啞,似乎更像是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你到底怎麼了?」
他看着我。
那雙迷濛的眼睛泛出一絲極罕見的溫柔:
「我違背誓言,受天道禁錮反噬,沒什麼大礙。」
「……但你能關心我,我很高興。小滿,我很高興。」
我簡直無話可說:「李玄霄,你都當上仙君了,能不能正常點?」
-14-
說話間,我們到了九重天,身後的陸九淵也已經一聲聲喊着小滿,追了上來。
李玄霄伸手掐訣,用靈力凝出一隻仙鶴,令我坐在上面,然後飛身前去應對陸九淵。
他受了天道反噬的傷,不是陸九淵的對手。
不過這裏是九重天,李玄霄有一仙界的幫手,陸九淵孤身一人,卻也絲毫不懼,只拉滿他的弓,射出三支火光耀眼的箭。
無人敢接這三箭,它便帶着灼亮火光,飛向遙遠的雲層深處的登雲梯,然後轟然一聲炸響,寸寸碎裂。
「什麼九重天登雲梯,看我打碎它!」
陸九淵說完,轉頭看向我,又換了副邀功討好的表情,
「小滿。」
我實在不想說話。
不過沒關係,李玄霄會替我說。
「小滿你別相信他,他身爲魔尊,自始至終目的不純。無論是當初待在你身邊,還是此番帶你回去,都是爲了仙遊鏡。」
「胡說八道,當我跟你一樣嗎?」
陸九淵嗤笑一聲,
「我早就知道仙遊鏡在哪,但那是小滿的東西,我可從來沒惦記過。」
李玄霄冷冷道:「你敢說,你從沒有過飛昇蓬萊的念頭?」
陸九淵拎着他的弓,眼中掠過一絲不屑:「有又如何?我與你不同,李玄霄,我要找到傳聞中能使身無靈根的凡人也飛昇蓬萊的蒼梧仙草。」
「——要飛昇我也是帶小滿一起去,不然上界風景再遼闊,無人與我同看,又有什麼意思?」
啊,原來是這樣。
我坐在一旁的白鶴上,聞言,終於開口:「那恐怕你們都找不到蒼梧仙草。」
那兩個人齊刷刷Ṭũ₊扭頭過來看我。
「那玩意兒,天上地下僅此一棵,就長在仙遊鏡那片似真非假的幻境中。」
陸九淵眼睛微微一亮:「小滿!」
我繼續道:「已經沒有了。」
「當初仙遊鏡碎,李玄霄能飛昇九重天,就是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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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趙小滿,一介凡人,還是個手無寸鐵的村姑。
能靠着一句話,止住神魔兩邊一觸即發的戰鬥,可以說是我的本事。
滿天的神仙,還有陸九淵身後正在趕來的魔界大軍,都定在了原地,朝我看過來。
在李玄霄和陸九淵視線的籠罩下,我咳了一聲:「當初我在山間找到了一顆草,上面結着紅色的果子,旁邊寫着蒼梧仙草,可令凡人飛昇,仙至蓬萊。」
我並不知道蓬萊是什麼地方。
我只知道,李玄霄一心修道,只爲登仙。
我佔了人家那麼多便宜,編了一籮筐的謊話騙他,也該給點補償。
於是我摘下那顆草,做了一碗湯,招呼李玄霄來喝。
他質疑我:「仙子既在九重天上,怎麼還未辟穀?」
「我辟穀了,你又沒有。」
我佯怒地一揮袍袖,「再說了,縱然是仙子,偶爾嘴饞,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吧?」
他凝視我片刻,仰頭喝下那碗湯。
我問他好喝嗎。
他抹一抹嘴,沉默片刻,道:「人間美味。」
我們歇了片刻,我又抬手造出一片溫泉,預備和李玄霄換個地方試試。
然而他纔過來吻我,此間忽然山搖地動,爾後天地崩塌,碎裂成灰。
最後一眼,我瞧見李玄霄頭頂三道金光升騰而起,漸漸凝成蓮花的形狀。
我從幻境中醒來,面前的仙遊鏡碎成幾片,再也進不去。
我想,李玄霄應該是成功飛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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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些話講了一遍,陸九淵聽得面沉如水,像是恨不得活剮了一旁的李玄霄。
李玄霄用劍尖支着地面,彷彿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小滿,你見到蒼梧仙草,還知道它的作用,竟沒想過自己飛昇嗎?」
「飛昇有什麼好?我也沒做過神仙,說不定還沒凡人快活。」
我說,
「再說了,我確實騙了你那麼久,補償些許,應該的嘛。」
我無法形容出那一瞬間李玄霄的表情,只覺得他整個人渾然變作一尊碎裂的琉璃像,彷彿下一秒就要化作齏粉。
「小滿……」
他才慘然地喚了我一聲,整個人便被一支帶着火焰的箭當胸射中,整個人飛了出去。
我原本坐着的白鶴頃刻間消失無蹤,人往下落去,又被陸九淵穩穩當當地接住,抱進懷裏。
他挽着弓,冷冷看向李玄霄:「當初你抽小滿的那一劍,如今我還給你。」
李玄霄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彷彿永久不滅的火焰一直灼燒着他的傷口,脣邊溢出的鮮血沿着衣袍滴滴答答往下流,似乎整個人快要活不成了。
一直被我貼身放着的仙遊鏡碎片,此刻突然帶着流光飛出去,一片片投入他身周,化作蓮花狀的金光將他籠罩住。
陸九淵抱着我後退,神色難得有些凝肅:「蓬萊境開了。」
不知何處投來的光柱中,李玄霄用劍支着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不受控地向上飛去,迷濛的眼睛漸漸變得清醒。
然而他已不能控制自己。
快要離開這個世界前,他望向我,張了張嘴,眼中竟滲出一滴血紅的淚。
「小滿,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其實本來的確有不少話要問他的,譬如他究竟違背了什麼誓言,天道要如此折磨他;譬如當初在仙遊鏡中,他是不是早看出我是冒充的了;譬如那一日降雨時相遇,他爲何不肯認我,到底發的什麼瘋。
但這些問題,好像都沒什麼意義了。
我想了想:「那碗湯到底好喝嗎?要說實話哦。」
他彎一彎脣角,閉上眼睛,那滴血淚落下。
「好喝,人間美味。」
-17-
我終於重新回到了村裏。
陸九淵死皮賴臉非要跟着我。
我不耐煩了,回頭吼他:「你不是要飛昇蓬萊嗎?李玄霄都去了,你已落後於人,還不抓緊跟上?」
「我可找不出第二顆仙草了,你自己努力想辦法吧,該幹嘛幹嘛去。」
陸九淵握住我的手腕:「小滿,蓬萊無你同去,我不稀罕的。」
我嘆了口氣,回頭看他:「你既然不是爲了仙遊鏡,後來又爲何要再度發動神魔之戰?」
提起這個,陸九淵正色端坐:「不是爲了仙遊鏡,是爲了魔界衆人。」
「小滿,你也去過魔界,知曉那地方靈氣是多麼雜亂,每一日都有數不盡的魔界民衆在修煉時爆體而亡。而這羣神仙獨佔九重天上萬年,那地方靈氣純淨,濃得凝成雲霧,日子過得那麼滋潤,也該換一換了。」
李玄霄去了蓬萊上界,九重天的神仙便再也敵不過魔界大軍,一路潰敗。
最後雙方達成協議,共同居住在九重天,魔界佔了一多半的地界。
搬了地方,諸事繁忙,我讓陸九淵忙自己的去就行。
畢竟我如今上天入地一番,在村裏也算是個人物了,沒人敢再議論我,甚至對我十分友善。
結果那日陸九淵來村裏找我,正巧碰見村東羅大娘年輕英俊的兒子來幫我砍柴,便一臉警惕地住了下來。
「左右不過是些瑣事,他們也能忙得過來。」
這天夜裏, 他含着我的嘴脣,一邊親一邊往下, 聲音也逐漸含糊不清,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被他擺弄得,快要融化成一灘水。
他捉着我的指尖, 頗有些得意地來ṭú⁷親我:「罷了……至少你的身子喜歡我,也是一樣的。」
我說不出話來, 光是哼唧, 嗓音都打顫。
月亮如明鏡高懸,我被月光籠罩着, 意亂情迷,縱着陸九淵萬般花樣。
最後彷彿連月色都化了水, 一滴一滴落在湖心, 泛起漣漪。
我張了張嘴,劇烈地喘着氣往外爬,又被陸九淵勾住腰肢, 一把攬了回去。
「小滿,小滿,我再親一親。」
「你別, 我今晚睡前水喝多了……」
他反倒追得更緊:「沒事的,沒事的, 你來就是了……」
……
第二天醒來,他順勢提出, 當初婚事一切從簡, 實在不像話。
「不如重辦一次, 我去給你置辦些好東西。」
我強調:「陸九淵,我如今已不喜歡你了。」
「同你……那樣, 不過是因爲我實在好色。」
他點點頭,神色如常:「我會鍛鍊自己,保持身材, 提升技術, 保證讓你喫得越來越好。」
「?」
「至於旁的,小滿,你能喜歡上我第一次,遲早還有第二次。時日還長, 我慢慢等就是了。」
我無話可說, 在桌前坐下, 抄起筷子喫飯, 陸九淵很自覺地也在我對面落座。
他端碗喝了一大口粥, 不知想到什麼,冷笑一聲:「我在你這喫了三年的飯,從今往後還要喫一輩子。他李玄霄不過喝了一碗湯,哪怕是仙草, 說破天去也就一碗, 如何能與我比較?」
這都要比一下嗎?
我夾了一筷子鹹菜炒雞蛋給他堵嘴:「喫飯。」
陸九淵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他真的挺好哄的。
其實我知道我自己做飯不好喫,何況是當初那碗沒加鹽還帶着泥土煮成的湯。
我不知道爲什麼李玄霄會覺得那東西好喝。
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爲什麼要問他這個問題。
我咬着筷子發怔了片刻,就聽到陸九淵叫我:「小滿, 今後換我來做飯吧。」
「……哦,好啊。」
我晃了晃腦袋,將那永遠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拋諸腦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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