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的白月光死了,他一口氣找了十個替身。
他每天都怪忙的。
從辰時開始,他依次要陪一號替身描眉、陪二號替身用膳、陪三號替身品詩……
我是第十號,等輪到我時,天都黑了。
其他替身們都很嫉妒我。
因爲,太子是來陪我睡覺的。
-2-
我又又又又又重生了。
又回到了太子的牀上。
「睡吧。」
——這是傅淵對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
這一世,也不例外。
「……」
睡你大爺的,我剛醒好嗎。
但我還是順從地閉上了眼。
因爲傅淵總說:
「你睡着的時候,才最像她。」
所以,他一來,我就得睡覺。
哪怕我精神抖擻,也得裝作睡意矇矓。
久而久之。
我到底像不像蘇清瑤先不說。
但肯定像一隻喫飽睡、睡飽喫,沒感情的豬。
最開始,我睡到一半,還經常被傅淵嚇一跳。
因爲他總是貼着我的枕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覺得他有病。
但現在沒事了。
不是他的病好了。
是我習慣了。
考慮到我每一世的開局,命都攥在傅淵手裏,所以——
我偶爾也會說些哄他開心的話:
「殿下這顆淚痣好看極了,像是話本子裏勾人魂魄的男妖精。」
「什麼妖精,孤是太子,不可胡言。」
傅淵雖在斥責我,語氣卻會軟下來。
我知道,他是喜歡聽我誇他的。
只不過,我心裏想的卻是:
這顆淚痣,美則美矣,可長在傅淵的臉上,總是差了幾分味道。
我曾見過更加絕豔的少年。
他也生着淚痣。
那人偏愛一身紅衣,張揚似火。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他彎眉一笑時,纔是真的妖孽。
……
我算了下日子。
——這一世,我又快能見到他了。
-3-
四月初旬。
南疆戰事頻發。
皇上派給傅淵不ƭũ₄少政務。
他白天總要去和下臣們議事,一時倒也沒工夫來折騰我們這些替身了。
我叫來其他九位替身姐妹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洗腦:
「女人何必爲難女人?
「同是天涯替身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大約她們也覺得,這鬼日子實在是無聊透頂了。
所以她們很快就被我洗腦成功,互相吐槽起了太子祕辛——
一號替身說:
「他天天過來給我描眉,那技術簡直了,他一畫完,不知道的還以爲老孃叫張飛呢!」
二號替身說:
「給你描眉算什麼?只因爲他那個白月光愛喫藕,他就頓頓都讓我喫藕!老孃現在看他就像個藕!」
三號替身說:
「他天天讓我背詩給他聽,我現在一看見詩就渾身刺撓,像是生了疹子,我還給這病起了個名字,叫作詩疹……姐妹們,你們說我這詩疹還有救嗎?」
……
等輪到我時。
我擼起袖子,把守宮砂一亮,直接閃瞎了她們的眼:
「他夜夜都來陪我睡覺,可他卻睡了個寂寞。」
周遭先是一片死寂。
緊接着。
「你這麼慘的嗎!哈哈哈!」
「還好他從不來找老孃睡!」
「爲你默哀啊,沈妹妹……不行我忍不住了!鵝鵝鵝鵝鵝鵝……」
七號替身的鵝叫聲一出來,我們一齊沒繃住。
滿屋子都是笑聲。
我也跟着笑。
——傅淵根本就不碰我。
與其說是陪我睡覺,不如說他只是來「看」我睡覺的樣子。
腦子裏沒裝半斤水的男人絕對幹不出這事兒。
後來,我們就快樂地給彼此起上了外號:
一號替身替的是清瑤郡主的眉毛,於是她叫「李眉眉」。
二號替身天天被迫喫藕,她便叫「王小藕」。
三號替身原是個才女,但她現在不想當才女了,只想當文盲,她叫「李詩疹」。
……
依次類推。
到了我這兒——
她們叫我「沈睡睡」。
起完外號,姑娘們又笑得前仰後合。
儀態不再,卻聲如銀鈴。
花枝亂顫,卻百花齊綻。
可惜——
太子從來都沒有這種眼福和耳福。
-4-
四月中旬。
東宮裏,流蘇樹開滿了花。
太子還是很忙。
我們樂得逍遙。
那天。
我和三號替身李詩疹在小樓裏賞花。
李詩疹雖然想當文盲,但骨子裏還是改不掉才女的惡習。
她望着滿樹的流蘇花,文縐縐地感嘆:
「千年流蘇四月雪啊。
「這流蘇花入茶最好了。喂,沈睡睡,你喝過流蘇花茶沒有?」
當然喝過。
你每世都給我泡,我都快喝吐了。
但是——
「沒喝過啊,好喝嗎?」
我語氣新奇地問。
她便來了興致,巧笑着頷首,眉眼溫婉又溫柔:
「好喝啊!你沒喝過的話,一會兒我去摘些,等來日烹成茶,給姐妹們都嚐嚐鮮。」
說完,她見我沒回應,便回頭尋我。
卻見我不知何時,已經跨過了樓欄,正走在邊緣處。
李詩疹的臉色瞬間白了,聲音都在發顫:
「喂!沈睡睡,你幹什麼呢?」
我朝她笑:
「摘花呀,你不是要煮茶嗎?」
她像是要被我氣死,跺腳急道: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花是這麼摘的嗎?這麼高,萬一掉下去,你就死定了!快回來!」
這時,有飛鳥掠過花梢。
我朝李詩疹擠了擠眼睛:
「掉下去就死定了嗎?我試試——」
我說完,便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笑吟吟地閉上了眼睛。
——張開雙臂,朝後倒去。
李詩疹以爲我要尋死。
她嚇得魂都沒了,失聲驚叫:
「沈睡睡!!!」
夾雜着花香的風聲劃過我耳畔。
我在心裏默數:
三。
二。
一。
我脣角的弧度漸漸加深。
——他來了。
那個路過的少年,如期而至。
他飛身而起,攬我入懷。
我穩穩地落在了謝玹世子的懷裏。
我睜開眼。
他正垂眸凝着我,一身火焰般的紅衣在風裏翻飛,他問我:
「怎麼?姑娘這是想不開了?」
我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頸,望着他如畫般的眉眼,還有那顆小小的淚痣:
「不開是誰?我想他做什麼?我是想你了。」
「……」
然後。
我就見證,謝玹的臉色從疏冷散漫,變成了黑人問號。
他的眼神,也從關愛憂鬱少女,變成了關愛智障兒童……
-5-
「你說想誰?」
謝玹反問。
他已經攜我落地。
但我卻依然環着他的脖頸,不鬆手:
「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我說,我想謝小郎君、也就是謝世子、也就是謝玹、也就是你——我想你了。」
他大概是沒見過我這麼直白露骨的人。
直接聽愣了。
很快,他的薄脣間溢出一聲輕笑:
「呵,姑娘手段獵奇,這麼高都敢往下跳,蓄謀多久了?
「我訂親了,姑娘是不知道?還是明知故撩?
「姑娘要是再這麼抱着我不放,小爺我可要喊非禮了。」
世人都說,
謝小郎君看似總是在笑,實則毒舌起來相當惡劣。
每有姑娘鼓起勇氣上前示好,他總能讓姑娘笑着去,哭着回。
隻字片語間,把人家一片芳心踩成渣。
可我卻偏喜歡逗他。
還要變着法子地逗——
上一世我窩在他懷裏哭。
這一世我就賴在他懷裏笑:
「對你蓄謀不算久,也就百八十年吧。
「你訂親了可以退,退不了,我還可以搶。
「第三條,既然謝世子想喊非禮,那我若不真的非禮你一下,豈不虧了?」
說完。
我便在他沒反應過來之前,笑盈盈地貼上了他的脣……
-6-
謝玹的脣溫溫軟軟,十分好親。
可他哪是這麼好欺負的?
他桀驁得很,我才只碰了他一下,他便反應過來,眼神兇巴巴地睨着我。
於是,我退而求其次,在他震驚的目光下,念起了情詩:
「曉看天光暮看雲……啊……那個……後面是……」
謝玹被強親之後,臉上本來染了薄怒。
可我背詩一卡殼——
他的表情就從一臉怒氣,又變回了關愛智障……
我索性厚顏無恥地問他:
「你還記得嗎?那句詩怎麼說的來着?大意就是:我看天想你,看雲想你,走也想你,坐也想你,得了痔瘡都會想你。」
謝小郎君驚才絕豔,自然忍不了我這等粗鄙的形容。
他當場就對着我念了出來:
「曉看天光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抑揚頓挫,磁性勾人。
我彎脣,露出得逞的笑:
「嗯,好了好了,你很想我,我知道了,不必再念了。」
謝玹:「……」
他的表情精彩紛呈。
……
與此同時。
有悲悲慼慼的哭聲從另一端傳來:
「沈睡睡!你怎麼樣了?」
「沈睡睡!你還活着沒?」
「沈睡睡!你死得好慘啊……嗚……」
聽得出來,李詩疹腳步慌張,正在跑下雲梯。
樓閣雲梯的位置有些遠。
中間又隔着鬱鬱蔥蔥的流蘇花樹。
所以,李詩疹一時看不到我。
她大概以爲我死了。
所以先哭爲敬。
我已經聽麻了。
畢竟每一世,到了這個時刻,她都會哭一次喪的。
習慣就好。
謝玹也聽到了李詩疹的哭喪聲。
他低眸瞧我,脣角微揚:
「你叫沈睡睡?」
我點頭,笑問:
「怎麼?」
謝玹的眼底掠過一抹揶揄:
「睡睡姑娘的名字這麼別緻,莫非平時格外喜歡睡覺?」
我揚眸瞧他,笑靨如花:
「喜歡啊,謝小郎君想與我試試嗎?」
「……」
難得,他一怔,好像忘了生氣。
緊接着,我便看到——
他那張冷白無瑕的臉上,竟攀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紅……
-7-
李詩疹趕過來時,眼睛哭紅得像兔子。
見我沒事,她鬆了口氣,剛要罵我,卻又後知後覺地發現——
我正與謝玹抱在一起。
她一雙漂亮的杏眸倏然瞪大:
「沈睡睡,你可是太子的侍妾……你不要命了?」
她說話時,特意壓低了聲音,還左右環顧。
一副生怕我被旁人看到的樣子。
命我還是要的。
我只是捨不得移開眼。
畢竟,一貫毒舌又惡劣的謝家小郎君,居然被我撩得臉紅了。
連他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都多了幾分妖氣。
那可是比什麼「千年流蘇四月雪」還要難得一見的美景。
然而,謝玹的臉卻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再開口時,聲色陰鬱:
「你是太子侍妾?」
他吐字喑啞,帶着一抹譏誚涼意,胸口起伏得厲害,顯然是怒了。
我拉住他的手,溫聲細語地解釋:
「我是有這麼個身份,但只是迫於無奈,暫時被禁在這裏了而已,你放心,我和太子並沒有……」
他似笑非笑,似惱非惱,彷彿並不在意:
「沈姑娘,放手吧,我要走了。」
態度這麼冷,還說不在意?
怕是心裏氣得想喫了我!
我自是不允許有這種誤會的,立刻攔住他:
「謝玹,你可以走,但你不許生着氣走。
「我沒玩弄你。我天天都在算日子,等着你路過。
「你都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謝玹一時無言。
他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燙手山芋。
半晌,他臉上的寒冰終於漸漸化開。
他有些無奈,卻難得不再諷刺我,而是放軟了幾分語氣,更像是開解:
「沈姑娘,我真的訂親了。只是那姑娘失蹤多年,我遍尋她不到,但我答應過,只娶她一人,姑娘別再枉費心思了。」
我未說話,臉上淺笑盈盈,心頭卻酸得想哭。
——傻瓜謝玹,我就站在你面前呢。
但我知道時間差不多了,現在說太多,他也不會信我。
我便可着要緊的事做——
我掏出一本冊子,塞到他手裏:
「這個給你,我親手寫的。」
謝玹看了一眼那書冊的封皮,愣住。
他似乎是努力分辨了半天,才終於念出來:
「《論怎麼在這蛋疼的世界裏活下去之第十八稿》?」
他念的,正是我親動墨寶,給這本書起的名字。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神色相當嚴肅地告誡他:
「關乎你性命,你必須好好看、仔細看、一字不漏地看!」
他沉默了須臾,最終緩緩吐出一句話:
「沈姑娘的書法……是跟狗學的嗎?」
我特別委屈,小聲逼逼:
「其實吧,我是跟你學的。」
謝玹:「……」
-8-
沒過多久。
我失足跌下樓閣,幸而被謝小郎君所救的消息,就傳到了太子耳朵裏。
李詩疹跟我統一了口徑。
對外只說,我是想喝她烹的流蘇花茶了。
爲了摘花,我笨手笨腳的,纔出了意外。
太子沒多想。
畢竟我每天喫飽睡,睡飽喫。
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會尋死的人。
但我到底是整個東宮,長得最像蘇清瑤的替身。
他多多少少還是會關心一下。
「想喝什麼茶,跟孤說一聲便好,何必自己去犯險?」
他演,我就陪他對戲:
「殿下最近很忙,所以沒敢麻煩殿下。」
傅淵嘴角勾了勾:
「是怪孤陪你少了?」
我懶得應和他,便擺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也就他口中說的,那所謂最像蘇清瑤的樣子。
果然,一見我如此,他原本陰鬱的臉色都漸漸明朗了許多,以狀似寵溺的口吻道:
「東宮的流蘇花不多,你若想喝,孤派人去宮外採買。」
於是,爲了安撫我,傅淵命人把滿宮的流蘇花都摘落一空。
次日,他又讓人從宮外拉進來整整四大箱子……
李詩疹每天都興沖沖地給其他替身姐妹們烹茶喝——
李眉眉感慨:
「這是能讓人致死的量吧?」
王小藕更是懷疑人生:
「以前,老孃以爲頓頓喫藕已經是最想吐的事,沒想到現在還加了個頓頓喫茶。」
但,抱怨歸抱怨。
下一次李詩疹來送茶時,她們還是照樣笑盈盈地品上一品。
畢竟,有茶喝,有槽吐。
總比讓她們每天像個死人一樣,望着東宮的高牆數磚好。
更何況,以前姑娘們還能賞花。
現在,滿宮的花都被擼沒了。
現在我們只能賞樹——光禿禿的樹。
-9-
太子又開始每夜來找我睡覺了。
他有時也會動情,想要俯身吻我。
每到那時,我便對他笑上一笑。
帶點嘲弄。
那是我在故意提醒他。
他看到我的笑,便會如夢初醒般,陰沉地盯着我,目光冰冷:
「沈容容,不許笑。
「你笑起來就不像清瑤了,不知道嗎?
「沈容容,不要得寸進尺,去肖想不屬於你的位置。」
得寸進尺的是我嗎?
明明是他呀。
但我當然不會拆穿他。
我做出一副甘願永爲替身,深藏功與名的態度:
「殿下又冤枉我了,清瑤郡主姿容絕世,能像她七分,已是我莫大的福氣,我又怎敢再肖想別的?」
如此,傅淵就滿意了。
而我則看着傅淵眼下那顆與謝玹有三分相似的淚痣,心想:
能生出這樣一顆痣,也算是他的福氣了吧。
東宮的牆太高了。
最開始的幾世重生,我總心心念念地想趕緊逃出去。
——去找我的心上人。
可那樣做,我最害怕的那個死亡結局,總會提前到來。
所以,後來的我,學會了一個字:苟。
終於。
三個月後,一個消息突然在京城炸開:
清瑤郡主沒死。
她回來了。
-10-
數月前,蘇清瑤進山上香,卻被劫匪綁走。
就連太子出手,都查無蹤跡。
人人皆以爲她命喪賊窩,屍骨無存。
可現在,她卻帶着一衆劫匪頭頭,回京城招安了。
令朝廷頭疼數年的匪患,竟被她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解決了。
上達朝堂下到市井,無不議論:
「爲什麼那些凶神惡煞的劫匪頭頭會聽她的話?」
「爲什麼清瑤郡主看似弱不禁風,卻如此有膽有謀?」
世人眼中的千古之謎。
被反覆重生的我給解開了:
因爲,蘇清瑤手裏,有一樣很逆天的寶物。
——叫做「團寵系統」。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讓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寵溺她、憐愛她。
她並非皇室血脈。
蘇將軍當年英勇戰死沙場,蘇夫人也隨之而去。
蘇氏一門,只留一位孤女。
皇上寵她,所以破格加封她爲郡主,將她養在宮裏,當親生女兒看待。
太子寵她,寵到心心念念地想把這位沒有血緣的妹妹,娶爲太子妃。
後宮的娘娘們寵她,錦衣玉食,賞賜不斷地供她肆意揮霍。
其他皇子們也寵她,在他們眼中,她就是宮裏最可愛的妹妹。
就連市井路人提及她,也是一臉的尊敬愛護。
就因爲,她是蘇將軍的女兒。
她便是雲間雪,是天上月。
可只有我知道,她不配。
她是假的。
我纔是真的蘇清瑤。
可笑的是,
當年她憑空出現,佔用了我的身體,頂替了我的身份。
而今,我竟然又成了她的替身……
-11-
我十三歲那年,爹爹戰死,孃親也病重不起。
她臨終前看我的表情,溫柔又抱歉:
「瑤瑤乖,娘要去找你爹爹了。
「往後,若有人欺負你,你就去找謝玹。
「他是你未來夫君……會保護你的。」
後來,我在孃親的靈堂前哭鬧。
我不許他們將孃親的棺木下葬,甚至想要撬開棺木。
孃親生前愛美,我不想讓她埋進土裏。
土下又黑又悶,還有蟲蟻啃食,孃親怎麼受得了?
一開始,人們勸我節哀,嘆我可憐。
可後來我鬧得太兇了,便聽到有人說:
「再折騰下去,恐怕要誤了入葬的時辰。」
「唉,怎麼將軍之女如此不懂事呢?」
我哭聲乍停,呆愣原地。
正當我委屈至極時,有個高高的少年擋在了我身前。
少年長得極好看,眉間帶着一抹肆意散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倨傲。
他揚起清美的眸,看向那幾人,聲音清冽,語氣裏帶着一抹譏誚:
「將軍與夫人之靈在上,你們前來祭奠,卻暗中妄議將軍遺孤,小爺我倒想問問幾位大人,你們這種行徑,難道就懂事了嗎?」
滿堂寂靜。
那時的謝玹也不過十四歲。
他換下了平日偏愛的紅衣,披上了一身縞素。
他牽着我,站在一品大員面前,一口一聲小爺,肆意張揚,把那些大人噎得啞口無言。
最後,大人們不得不躬身對我行禮,慚愧道歉。
謝玹則低下身子,捧住我的臉,緩緩嘆氣:
「……哭包啊你。」
一向桀驁不羈的少年,竟抬手爲我拭淚:
「你孃親與你爹爹合葬在一起,是她的心願。
「他們以後可能會變成花枝,長成草木,化作微風。
「若哪天有風過你窗,攜來花香,那便是他們回來看你了。」
他的手指有點涼,像初冬的雪。
他的聲音也暖不到哪兒去。
可我卻能感覺到謝玹說這話時,眉眼裏閃過了一抹生澀的溫柔。
終於,我點了點頭,再也不鬧了。
人們這才得以將我孃親入葬。
我眼看着泥土一點一點,沒過了她的棺木。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
我只有謝玹了。
在那之後,我累極了。
可喪葬儀式很漫長,大人們顧不得我,我也不想找他們。
除了謝玹,我誰也不想找。
謝玹一路揹着我回府。
「謝玹,我孃親生前對我說過,男女授受不親。」
「你不能親別人,但……可以親我。」
他說到後半段時,聲音漸輕,頓了一下,隨即又態度一轉,近乎威脅似的強調:
「你以後也只能親我。」
我心臟顫了一下:
「謝玹,你還沒做我夫君呢,就這麼霸道嗎?」
他的語氣一下緊張起來:
「嗯?怎麼,難道你不想嫁給小爺了?」
「……」
想啊。
我當時就想回應他的。
可我卻趴在他的背上,不知不覺睡着了。
……
等我醒來——
一切都變了。
我不再是我。
我的靈魂在另一具身體裏甦醒。
我變成了沈容容。
-12-
真正的沈容容已經死了。
她死在青樓裏,死在即將侍客的前一天。
其實她再多等一等,就能保住清白,被人買走當琴姬。
再忍幾年,還會被進獻給太子。
可惜,最後進東宮的人變成了我……
-13-
我與現在這位冒充我的清瑤郡主,已經撕扯了好幾世。
她似乎能夠在「團寵系統」的寶物加持下,得知我的存在。
並且,她把我視爲她的最大威脅。
前兩世,我沒摸清她的套路,總是死得很快。
從第三世開始,我就變得越來越能苟。
反覆重生,反覆苟命的好處就是:
我越來越瞭解那位「清瑤郡主」了。
我發現,她喜歡謝玹。
她想頂着我的身份,嫁給我的心上人。
不得不感嘆,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我當然不會讓她如願。
我開始默算:
每次重生,我的時間都會倒回到在東宮當替身的那段日子。
而謝玹與太子的往來並不深。
唯一的機會,就是他曾爲了南疆的戰事,到東宮來找過太子一次。
所以,我每一世,都會在最恰當的時機,從東宮的樓閣上跌落。
——落在謝玹的懷裏。
我親他,抱他,努力地勾引他。
畢竟他說過:
我與別的男人授受不親。
但唯獨他,我是可以親的,不是麼?
-14-
我苟了好幾世,死都死麻木了。
有時候也想,這循環什麼時候是個頭?
要不乾脆死透一點,別再讓我重生了吧。
可每一世,無論我的死因有多千奇百怪,在臨死前,我都會看到謝玹的身影。
他總是紅着眼眶,朝我奔來,薄脣開合,似乎在努力地對我說些什麼……
但我卻聽不清。
他到底在說什麼?
難道是認出我了嗎?
我實在是太想聽清他的話了……
所以,我便又臨時改變了念頭——
「再試一次吧,下一世,哪怕再多活半刻,我也要聽清他的聲音。」
但這個世界彷彿在逗我。
我下一世還會經歷同樣的情況。
謝玹的身影只在我瀕臨死亡時纔會出現。
我還是聽不清他的話!
一次又一次。
……就問氣不氣?!
爲此,我特意學會了《脣語大全》。
可當我學會脣語,再瀕臨死亡時,謝玹卻不說話了。
他開始與我進行眼神交流。
少年的眼睛紅通通的,蓄滿了悲傷,彷彿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我:「……」
行,我知道了。
不就是想吊着我胃口讓我繼續重生嗎?
我回來就是!
於是,我沈睡睡又殺回來了。
只不過,這一世,我不會再苟。
我準備主動出擊。
因爲,我不想再死了——
我要活着嫁給謝玹。
-15-
郡主回來後,太子高興了幾天,但很快就又愁眉不展。
因爲郡主一直沒來東宮找他。
他心神不寧。
我見怪不怪。
畢竟,那位郡主在他心裏是白月光。
可他在對方心裏,不過就是魚塘裏的一條肥魚罷了。
我使了些小伎倆,故意讓東宮的下人們聊閒天時被太子聽見——
於是太子得知了一些消息:
「清瑤郡主有心悅的公子,那人便是侯府世子,謝玹。」
「清瑤郡主主動給謝小郎君遞了信,邀他七月初七那日入宮,在月瑤臺上,品酒賞月呢。」
「清瑤郡主已經十六歲了,也該被賜婚了吧?」
我瞭解傅淵。
這些話不深不淺,點到爲止。
可每一句,都剛剛好,能直直扎透傅淵的心窩子。
當夜,傅淵來寢宮找我時,一張臉陰得幾乎凝水成冰。
他在生氣——更有趣的是,他在生清瑤郡主的氣。
我懶洋洋地靠着牀頭,睡眼惺忪地問他:
「殿下,我可以睡了嗎?」
我深知,這種時候,我還模仿那位白月光,只會激化他胸中的怒火。
但我等的就是這個。
果然——
砰!
傅淵信手摔了杯盞,眼神偏執而病態地盯着我:
「不許睡!」
我睨着地上的杯盞碎碴,假意不懂,故作關心:
「殿下可是心有鬱結?生氣傷身,不妨說出來。」
傅淵欲言又止。
他大約是難以啓齒。
畢竟,身爲高貴的太子,他卻得不到自己心愛的姑娘,這是很折面子的事。
我便又添了一把火:
「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不想說,便躺下睡吧。」
說完我便又要躺平。
傅淵卻一把將我撈起來,凝視着我的臉,艱澀地問:
「爲什麼?孤對你這麼好,你卻選擇謝玹?!」
他到底繃不住了。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我要先讓他瘋一會兒。
只有真正體會到求之不得,裂骨穿腸的痛,
他纔會爲了飲鴆止渴,鋌而走險。
傅淵眼底漸漸漫上了病態的紅。
他反覆地質問我,掐我的動作也越來越用力。
我在最關鍵的時候,故意出言提醒他:
「殿下,我是沈容容。」
我不是你的白月光。
傅淵臉上的表情猛地僵住。
他失神地鬆開了我。
靜默了片刻,他開始吐露——
「他們約在了七月初七,月瑤臺品酒賞月。
「呵,月瑤臺這名字,當初還是孤特意爲她起的。
「她卻用來接待別的男人。
「再過不久,父皇大概就會給她賜婚了……
「父皇寵她,她小時候,蘇將軍又爲她與謝玹在口頭上訂過親……
「她會如願嫁給謝玹吧。」
傅淵越說下去,眼神便越發偏執可怕。
我與傅淵相處了好幾世,他內心有多不甘,我自然一眼便能看出。
至此,時機差不多了。
於是,我緩緩開口,看似心血來潮,實則蓄謀已久:
「殿下是想娶郡主爲太子妃吧?其實,我倒替殿下想了個辦法。」
傅淵猛地抬頭看向我,眸光裏盡是震驚。
我看着他那張清瘦的臉,還有眼下那一顆淚痣:
「殿下介意委屈一下,換上一襲紅衣,將自己僞裝成謝家公子嗎?」
傅淵不可置信地反問:
「什麼?」
我終於說出了那句在心中憋了許久的話:
「其實,殿下這張臉,與謝小郎君,是有幾分相似的。」
那一刻,傅淵先是怔住。
可緊接着,他的臉色便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沈容容,你想讓孤在清瑤的面前,做謝玹的替身?」
我嘴角微挑,淡淡反問:
「嗯,殿下願意嗎?」
-16-
要擱在從前,傅淵必定是不願意的。
他心高氣傲,東宮儲君,怎屑去模仿別的男子?
更何況那人還是他的情敵。
但今時不同往日。
傅淵一貫擅長權衡利弊,爲了得到白月光,他豁出去了。
他換上了紅衣,連發冠也改成了謝玹的樣子。
我還去尋了個幫手:
一號替身李眉眉。
這女人看似每天都在東宮混日子。
可其實,她卻有一手堪稱出神入化的上妝術。
在李眉眉這份絕活的加持下——
太子自己都對着鏡子愣神了。
這一番下來。
他與謝玹的相似度,竟已貼近了七八分!
傅淵盯着我和李眉眉,語氣裏,帶了一抹審視:
「以前倒是不曾發覺,孤的侍妾們,一個個的,竟都如此深藏不露?」
我和李眉眉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勾了下嘴角。
我率先開口,淡淡地解釋:
「談不上深藏不露,我出身青樓,這些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法子,承蒙殿下不嫌棄罷了。」
沒想到,李眉眉說話更絕:
「殿下可知我這一手絕活是怎麼練出來的?
「我以前是給死人上妝的。
「忙的時候一日下來能畫上三四具屍體呢。」
傅淵:「……」
看他的表情,我猜他大約是在後悔。
——後悔被李眉眉捯飭這一通了。
-17-
我通過前幾世的苟命經驗觀察到:
那個郡主手裏的系統,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升級維護」。
在那幾天裏,她是無法使用的。
而這次七夕,正好是在她系統維護的時間段。
只要沒了系統的幫助,她便和我一樣,都是血肉之軀,都是凡人。
太子開始模仿謝玹的神態和語氣。
這一切,都是在爲七夕之夜做準備。
「謝玹真的不會去見她嗎?」
這是傅淵最不放心的變數。
這幾日來,我發現太子變得格外依賴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喫定心丸:
「殿下放心,到時,我定會把謝公子牽制住,殿下一定能成事。」
傅淵點頭,鄭重許諾我:
「容容,這次若真能成事,孤一定重重地賞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我低眉溫笑:
「多謝殿下,我已經想好該向殿下求什麼賞賜了。」
「是什麼?」
「到時,殿下自會知道。」
-18-
七夕夜如期而至。
月瑤臺上。
清瑤郡主與「謝玹」坐在一起。
與此同時。
不遠處的宮樓裏。
我正遙遙望着這一幕。
而我的身邊,正坐着另一個「謝玹」。
——真正的謝玹。
-19-
「睡睡姑娘。」
謝玹語氣揶揄地喚了我一聲。
我抬首看他,笑靨生花:
「謝玹,忘了告訴你,睡睡此名,只有我喜歡的人才能喚。」
他聽罷,眸色微凝,狀似隨意道:
「是麼?那勞煩姑娘給個我能喚的名字吧。」
「沒必要。」
我微微一頓,笑弧加深:
「你無需改口,繼續喚我睡睡就是。」
謝玹微微一怔,隨後,散漫地勾了下脣角:
「有多少人,會喚你此名?」
我故意逗他,假模假樣地掰着手指算了起來:
「不多,我數數啊,一、二、三、四……」
我越往後數,謝小郎君脣邊的笑弧便越發僵硬。
等我數到「九」時。
他的臉色已然不悅極了。
眼看,他將要發作。
我卻忽而話鋒一轉,笑眯眯地哄他道:
「但是啊,我數的那些人都是姑娘,只有謝小郎君你……是唯一的男子。」
謝玹的臉色微有好轉。
但他眼底卻掠過一抹微嘲:
「沈窮窮,你是覺得小爺我好騙嗎?」
我一臉懵逼:
「沈窮窮是誰?你是在叫我?」
我看起來很窮嗎?
謝玹掏出一本書。
——正是先前我送給他,讓他好好閱讀的那本。
《論怎麼在這蛋疼的世界裏活下去之第十八稿》。
他抬起冷白纖長的手,指着書名下方的那一行作者署名處,淡道:
「這裏寫着,沈窮窮著,不是你麼?」
「……」
我嘴角微僵:
「謝公子,我寫的是沈容容,不是沈窮窮。」
「笨。」謝玹沒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小爺當然知道你寫的是什麼。」
我:「……」
所以,他就是故意在笑話我字醜。
我不服氣,自然得扳回一局。
於是,我往前湊了下,戲謔地問他:
「既然謝公子早知道我的名字,那剛纔怎麼還裝作不知道地問我?」
謝玹表情一凝。
我的笑靨則越發燦爛:
「所以,你也是更想喚我睡睡的,對不對?」
「……」
他默了默,稍顯彆扭地轉過了臉:
「睡睡姑娘今夜約我至此,不是爲了看好戲麼?」
他單手懶洋洋地撐着頭,瞥了一眼對面:
「好戲已經開場了。」
我轉頭望去。
只見。
對面的月瑤臺上。
清瑤郡主已經開始給太子斟酒了……
「那酒裏下了藥。」
我噙着一抹笑,看向謝玹:
「她原本是給你準備的。」
-20-
謝家與蘇家的婚約,自打幼年時便已訂下。
可後來,謝玹卻發現,長大後的清瑤郡主,越來越不像他記憶裏的那個人。
他質疑過。
他甚至在找他記憶裏的那個姑娘。
可所有人都覺得,是他少年風流,變心了。
清瑤郡主明明就在眼前。
他卻不愛她了。
……
謝玹對清瑤郡主的態度,是引發危機的源頭。
清瑤郡主等不及了。
她準備利用七夕之約,來算計謝玹。
只要謝玹飲下她的酒。
她便會睡在謝玹身側。
很快,就會被宮中人發現。
沒人會覺得,高貴的清瑤郡主會不惜捨棄清白,來陷害侯府世子。
更何況,她是這個世界的寵兒。
到時,謝玹百口莫辯。
要麼娶她,要麼獲罪。
-21-
我在《論怎麼在這蛋疼的世界裏活下去之第十八稿》上面,寫了許多未來會發生的事件。
謝玹自拿到那本書冊已經過了三個月。
足夠他去印證真僞了。
清瑤郡主七夕夜的邀約陰謀,我也寫到了上面。
同時,我還補充了太子的計劃。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篤定。
謝玹今夜,是不會去見清瑤郡主的。
他會來找我。
跟我一起,來看這一場好戲。
「我已看過那本書冊。」
謝玹一邊繼續觀察對面月瑤臺上的動靜,一邊問我:
「那麼多未來事件,睡睡姑娘是怎麼未卜先知的?」
我聽出了他的試探。
分明我說的是實話,卻不得不故作玩笑:
「多死幾遍,就知道了。」
「什麼?」
「其實啊,我是死了好幾世,重生回來的。」
謝玹的脣間溢出一聲譏誚的輕笑:
「沈睡睡,你當小爺是三歲孩子呢?」
我湊到他的耳脣邊:
「不啊,我當你是我的心上人,我特意重生回來嫁你的。」
「……」
謝玹似是被我弄得無奈了。
他先是微微嘆了口氣。
而後,原本冷淡的臉上,竟微微泛了一抹薄紅……
-22-
對面的月瑤臺上。
太子已經偷偷調換了自己與清瑤郡主的酒盞。
沒有了系統的幫助,清瑤郡主根本覺察不出太子的動作。
她機關算盡,恐怕從沒想過——
有朝一日,她也會被人反設計,栽到自己的套子裏。
此時此刻,她軟綿綿地倒在了太子扮演的「謝玹」懷裏……
「好戲來了,走去看看。」
我說話間,特別自然地就拉起了謝玹的手,起身欲走。
謝玹低眸看着我與他牽在一起的手,語氣似是威脅,似是彆扭:
「沈睡睡,男女授受不親。」
我怔愣了一下,隨即緩緩笑了:
「謝玹,我不親別的男人,我只親你。」
「……」
-23-
聽了我不知羞恥的情話之後——
謝玹怔怔地凝眸望着我。
他一身紅衣沐着月色,衣襬在夜風中翻動。
我又拽了拽他:
「走啊,再不走要錯過好戲了。」
他卻依然僵在原地。
甚至,在我回頭的一瞬間,他將我扯了回去。
他環着我的腰繫,把我按在他懷間:
「把你剛纔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說,再不走要錯過好戲了。」
「上一句。」
「上一句是,走啊。」
謝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努力剋制着什麼。
而後,他微微低了頭,湊近我,勾起薄脣,似笑非笑,一字一頓地喚我名字:
「沈、睡、睡。」
撩人的聲線擦過我的耳畔:
「你知道,我想聽的是哪一句。」
我歪了歪頭,展顏一笑:
「原來謝小郎君這麼喜歡聽我說情話呀?
「好吧,那我就再滿足你一次。
「我說,我不親別的男人,我只親……唔……」
謝玹的吻落了下來。
他漆黑的眸裏,漫上了星星點點的欲色。
天邊的月光微涼,而他的脣溫很暖。
他鬆開我時,藉着月光,我看到,不知何時,他的眼圈都已經泛了紅。
「你以爲換了一副皮囊,小爺就認不出你來了嗎?嗯?小哭包。」
他聲音微啞,間雜着幾分委屈。
——小哭包。
當年在我孃親的靈堂上,他便是這麼喚我的。
再早一些的話。
幼時,我曾去謝府玩。
我非要喫到他家樹頂那顆最高最紅的果子。
謝玹一邊笑着揶揄我怎麼那麼矯情,一邊卻半分都沒猶豫,替我攀高去摘。
結果他摔傷了腿。
那時的少年臉色慘白,一聲沒吭。
我卻愧疚極了,哭得震天動地。
他把手裏那顆鮮紅如火的果子遞給我,無奈地揉我的頭:
「果子不是給你了?怎麼還哭呢?你是個哭包嗎?」
我嗚嗚地反問他:
「謝玹,你腿折了那麼疼,怎麼都不哭?」
謝玹躺在牀榻上,連動一下都困難,卻還得笑着哄我:
「不疼,用不着哭。」
我卻更加難過了:
「我看着心疼,謝玹,我來替你哭。」
後來,他便總是笑話我是哭包。
可時至今日——
我抬指,莞爾笑着,撫過他微溼的眼眶:
「謝小郎君還好意思罵我是哭包?」
他那雙眼睛,現在可比我紅多了。
-24-
我問謝玹,他是怎麼認出我的。
聽完他的解釋,我才知道。
除了我說話時的刻意暗示,被他領會了之外。
最主要的原因,竟是因爲我那一手大破字……
「你以前字就醜。
「還總是把『雲想衣裳花想容』裏的『容』,寫得像『窮』。」
我聽得無語凝噎:
「……」
他又說。
初次見我時,看到那本書上的字,他還以爲是巧合。
畢竟,一個姑娘家的字能從小丑到大,沒一點進步……
這也是很少見的。
我:「……」
可隨着那書上記載的一樁樁事件接連發生,他便對我越來越懷疑。
即使暗中調查,我的身份沒有任何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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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卻憑直覺認爲,我就是他想的那個人。
直到方纔,我下意識地說出那句話——
「謝玹,我不親別的男人,我只親你。」
他紅着眼睛問我:
「你知道嗎?那是你離開之前,在我背上睡着了,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這樣嗎?
其實,在我魂魄被置換的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很模糊了。
我只記得謝玹兇巴巴地問我是不是不想嫁給他了?
當時我心裏想着——
我要答應他。
我會嫁給他。
我以後只親他一個人。
……
我以爲我沒來得及說。
原來,那不是夢,我說了的。
他便記到了現在。
-25-
其實,每一世的謝玹,都能認出我。
只是時機或早或晚罷了。
這一世,拜我寫的那本破書所賜。
竟然是謝玹最早認出我的一次。
我有些不安。
之所以我一直沒有主動告訴謝玹,一是怕他不信,二是因爲……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
每當謝玹認出我來,就代表着——
清瑤郡主很快就會來殺掉我。
我會迎來我最害怕的噩夢。
不是死亡。
也不是無休止的重生。
而是……
謝玹會忘了我。
他只記得蘇清瑤——那個假的蘇清瑤。
卻不會再記得沈睡睡……
-26-
我與謝玹到達月瑤臺時——
清瑤郡主正臉色緋紅地醉倒在太子懷裏。
她中的藥名叫「醉生夢」。
與酒相溶,能讓人迅速迷醉。
算不上什麼情藥,卻能達到令人意識不清的ṭû₇狀態。
做戲也是足夠了。
此刻,郡主抓着太子的衣襟,口中呢喃着醉言醉語:
「謝玹,你跑不掉了。
「這次,我一定會把你攻略到手……」
傅淵聽了這話,動作明顯一僵。
他的表情透出幾分偏執,眼神暗藏怒意,卻還是耐下心來,壓低聲音哄她:
「阿瑤,這裏冷,回寢宮再鬧。」
我彷彿看到了他頭上翻湧的綠氣。
只不過,傅淵到底是在明槍暗箭下穩坐東宮多年的太子。
他一貫擅長隱忍剋制,謀定後動。
這不,就連心上人在情思湧動時,喚着別的男人的名字,他都能忍下去。
見此情景,我不禁感嘆。
他對這位郡主倒還真是愛得深沉。
只是,他正欲抱她離開,可一轉頭,卻見到了謝玹。
傅淵:「……」
謝玹:「……」
兩人一抬眼。
撞衫又撞臉。
-27-
傅淵的臉色登時黑如鐵鍋。
謝玹卻淡定得很,他的眸光輕掃過太子這一身裝扮,不鹹不淡道:
「見過殿下。」
傅淵實在對謝玹擺不出什麼好態度,便轉過頭,沉聲問我:
「沈容容,你怎麼把他也帶過來了?」
我低眉,看似真誠道:
「殿下今夜若想成事,還需謝小郎君出手相助。」
傅淵聞言,看向謝玹,冷笑一聲:
「謝世子難道願意出手相幫?」
不怪傅淵不信。
畢竟,他可是在蓄謀搶奪謝玹與郡主的婚事。
謝玹忽地輕笑了一聲:
「要幫殿下又有何不可?只是臣今夜,要跟殿下討一個人。」
他說話時,雖在太子面前自稱爲臣,可骨子裏卻透着一股倨傲。
謝玹把我輕攬入臂彎,對上傅淵,一字一句道:
「臣要討的人——是沈容容姑娘。」
謝玹的聲音太悅耳了。
我聽得心頭顫動。
卻深深埋着頭。
唯恐一個不小心,會在傅淵面前笑出聲來……
-28-
可傅淵卻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回應。
我等不及了。
最後只能收斂表情,抬頭去觀察這位太子殿下的臉色。
卻瞧見他正目光深沉地盯着我。
漆黑的眸底,竟然流露出了一絲……不甘?
這太可笑了。
我做了他好幾世的替身。
這一世,眼看着就能替他實現夙願。
他懷裏正抱着他的白月光——
可他……居然卻又對我這個「替身」戀戀不捨了?
-29-
看來,還得我再添一把火:
「殿下,時機寶貴,皇上和皇后很快就要從觀星樓回寢殿了。」
七夕之夜,帝、後二人也會一同去觀星樓賞星。
在今夜的計劃裏,太子與清瑤郡主這場你情我願,應懷送抱的親密畫面——
必須要被皇上和皇后撞見,才能徹底落實。
我是在提醒他: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必須二選一。
傅淵這才意識到時間緊迫。
只是,事已至此,他自然已經猜到,我和謝玹之間的關係,恐怕沒那麼簡單。
他頭上的綠氣彷彿更重了。
最終,傅淵瞧着謝玹,音色沉沉:
「沈容容是孤的侍妾。」
謝玹脣角呷笑:
「是,臣知道。」
傅淵又道:
「她出身青樓。」
謝玹淡淡頷首:
「這個沈姑娘也告訴臣了。」
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說——那又如何?
傅淵的目光中染了譏諷:
「想不到謝小郎君,竟會喜歡這樣卑賤的女子。」
太子性子偏執,喜Ŧü⁸怒無常,對待我們這些替身的態度也是時好時壞。
所以,他那些羞辱的話,我早也見怪不怪。
倒是謝玹。
當太子說出「卑賤女子」之時——
我感覺到,謝玹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緊了一下。
他的眼底,也多了幾分晦暗沉色。
這顯然是怒了。
下一刻。
謝玹果真嗤笑了一聲。
他牽起我的手,細細摩挲:
「女子的尊卑從不以出身而論,沈姑娘自有她的可愛之處,承蒙殿下您看不出來,才讓臣如獲至寶。」
這是在暗諷傅淵眼拙呢。
他可真是不負外間傳言的毒舌之名。
我故意撓了撓謝玹的手心。
他側過頭看我,眸中陰沉盡退,只盛着肆意卻溫柔的笑意。
-30-
傅淵被噎了一下,終於作罷。
他畢竟是太子。
而且,這樁事無論怎麼看,都是他先搶了謝玹的婚事,理虧在先。
事已至此。
他最要緊的,就是務必確保搞定懷裏的清瑤郡主。
傅淵瞥了我一眼:
「開始吧。」
我便把一直蹲守在月瑤臺底下的李眉眉喚了上來。
李眉眉來時,手裏的木托盤裏盛着一堆瓶瓶罐罐。
我悄悄對謝玹說:
「這是要給太子卸妝了。」
他問:
「這些,從頭到尾都是你的主意麼?」
「是啊。」
謝玹瞭然,隨即戲謔地輕笑一聲,竟出言誇我:
「……睡睡姑娘果然妙極了。」
-31-
經過李眉眉的一番捯飭。
太子換下了紅衣,恢復了自己平時的樣子。
他不再扮演謝玹。
而是以東宮太子的身份,抱着清瑤郡主下了月瑤臺,往寢宮走。
一路上的宮人們,都見到了清瑤郡主窩在太子懷裏的模樣。
太子還特別「碰巧」地撞見了從觀星樓下來的皇上和皇后。
更巧的是,謝玹也正好從對面走來!
清瑤郡主醉得不輕。
她像只小貓一樣,環着太子的脖頸,迷迷糊糊地說着:
「娶我,好不好?」
太子做戲做全套,裝模作樣地想要搖醒清瑤郡主:
「阿瑤,父皇和母后在呢,先別鬧。」
哪知清瑤郡主卻醉道:
「那你還不趕緊求旨賜婚?」
太子:「……」
恐怕連他都沒想到。
白月光會誤打誤撞地配合他到這種程度。
帝后夫婦這段日子正想給清瑤郡主賜婚。
本來,他們屬意的人選是謝玹。
可今夜此景——
清瑤郡主卻與太子抱在一起。
偏偏,這麼親密纏綿的場景,卻還被謝玹撞見了。
那麼無論如何,再賜婚給謝玹都不合適了。
就在最關鍵的時候……
謝小郎君淡淡地補了一句:
「原來郡主的心上人是太子殿下。
「那麼,臣便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吧。」
這下,誰都沒話說了。
於是,在這一場混亂的鬧劇中,
清瑤郡主與太子的事,滿宮皆知。
而我——
終於被謝玹帶着,趁夜離開了東宮。
只是,我望着夜色下的皇城,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
我知道,等到明天,
清瑤郡主就會醒來,
而她的系統,也即將恢復。
那纔是我接下來,最難應對的危機……
-32-
謝玹原本要帶我回侯府。
但我知道,謝家父母之前一直把那個假郡主當成了我。
爲了避免麻煩,
我讓謝玹暫時帶我去了他府外的別苑。
送我進了臥房,謝玹讓下人送上溫茶。
他親手斟了一盞,遞給我。
我捧着茶,有點發愣。
謝玹摸了摸我的頭,像是在摸小狗一樣:
「傻愣着幹嘛?喝啊。」
說完,他又把指尖移到我的脣邊:
「……怎麼乾巴巴的。」
我臉色微微一燙。
抬指摸了摸脣瓣,這才發覺——
原來,我折騰了這一夜。
看似胸有成竹、穩如老狗,
可竟是口乾舌燥,緊張到一口水都沒沾過。
他盯着我喝完了茶。
這才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簾,開口問:
「這別苑我一個月前才新置的。外人都不知道,你怎麼得知的?」
我如實答:
「我上上輩子踩過點了。」
謝玹默了默:「……」
他似乎是在琢磨我口中的「上上輩子」。
夜半燈燭之下。
我一一細數這接連幾世的重生。
怕謝玹不信,我還反覆強調各種細節。
比我給他的那本破書上寫的還要詳細數倍。
謝玹一直靜靜地聽,指尖偶爾在桌上敲出幾個音。
聽到後面,他若有所思:
「所以,你是說,必須毀掉她手裏的『系統』,才能讓一切結束。」
我點頭,卻又皺起眉來發愁:
「但我只是聽到過她與系統的幾次對話。
「卻並不知道,系統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我懷疑過那個郡主身上所佩戴的各式各樣的物件。
簪子?步搖?手鐲?玉佩?
我相信——但凡存在,必有形態。
只是我能近她身側的機會實在太少。
那系統又太過隱祕。
所以才一直沒有探究出來。
「知道了。」
謝玹淡淡地應了這一聲,表情沉靜,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我有些忐忑,忍不住再次確認:
「謝玹,我說的話,你信麼?」
他在燭火下,眼神直勾勾的,凝眸看着我,輕笑了一聲:
「若不信你,小爺會帶你回家?」
也對。
畢竟我那本破書已經證明了許多未來之事。
而且他連我的身體被人佔了這種離奇的說法都信了……
我望着窗外月色:
「謝玹,我不想再重生了。」
謝玹撐着下巴:
「哦?重生不好嗎?」
我捏着他的手指,感受到他掌心恍如隔世的體溫,聲音竟有點哽咽:
「死太多次了,疼。
「而且每次死之前,你都會變得跟個傻子似的,不認得我了!
「謝玹,我真的會被那時候的你給氣死。」
那種場景真是越想越委屈。
我鼻頭髮紅,揚眸瞪着他,氣狠狠、兇巴巴道:
「你不許娶那個女人,不許不認得我,不許變成傻子,不許……」
話未說完。
謝玹的拇指忽而貼到了我的脣上。
他揚了揚脣角,語氣有點戲謔,有點惡劣,眼神卻極溫柔:
「方纔這雙小嘴乾巴巴的,看似不大好親……
「現在,約莫是可以了。」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的言外之意。
他炙熱的吻,便已經封堵而至——
-33-
謝小郎君的脣溫,溫柔綿長,又如同烈焰驕陽。
只一瞬間,便怦然了我的心尖,灼燙了我的耳根。
我覺得空氣越發稀薄,連眼前都有些發黑了,不禁告饒。
謝玹才終於緩緩放開了我。
「怎麼,這就不行了?」
他轉去吻我的眼睫,聲音含笑:
「你這身子,得多補補。
「要不然,成親之後,可怎麼受得住?」
我被他親得有些昏頭,燙着一張臉,貼在他的胸襟前,小口小口地喘氣,神思濛濛的。
成親啊。
原來他已經想到這麼遠了。
只是,這一世真的能成功嗎?
大約是看我神思不安。
謝玹又俯下頭,捧着我的臉,揶揄地笑:
「之前算計別人的時候,像只狐狸,怎麼,臨到關頭卻怕了?」
他眉眼彎彎,看似柔和,薄脣翕合之間,聲音有些散漫:
「小爺知道了,死會很疼,這次,絕不會讓你再疼了……信我一回?」
那語氣,就像是在哄小姑娘一樣。
我埋在他懷裏點頭。
這世間衆生,要是連謝玹都不可信。
那我重生也沒什麼好玩的了。
在這裏,彷彿所有人都愛着那位郡主。
唯有他,能認出沈睡睡,愛上沈睡睡。
我怎麼會不信他呢?
我只是擔心他——
「謝玹,你最近有沒有覺得自己記性比較差?或是記憶有所缺失?」
我一本正經地問他。
謝玹默了默,眸色深深地望着我,反問:
「阿瑤,你當年隨口一句撩撥的夢話,小爺便記到了今日。
「現在你還嫌我記性不好?」
我微微一怔。
阿瑤,蘇清瑤……
這些名字,原本是屬於我的稱呼沒有錯。
可它們被人頂替了太久,以至於我現在聽來,竟恍如隔世,無比遙遠。
我將謝玹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攥住,揚眸微笑:
「我知道你會一直記得蘇清瑤。但是從今夜起——
「換一個名字來記吧。
「把蘇清瑤這個名字忘了,記住沈睡睡,好不好?」
謝玹微怔,繼而瞭然。
他捏了下我的耳脣,溫溫熱熱的聲音掠過我的耳廓:
「成,記住了。
「小爺以後的媳婦……叫睡睡。」
-34-
第二日。
清瑤郡主並沒能找上我。
聽說。
太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求皇上賜婚了。
宮裏因爲這件事,議論紛紛。
皇上雖然還沒有明確下旨,但在態度上,已經傾向於要給太子和清瑤郡主賜婚。
於是,清瑤郡主一夜之間,變成了準太子妃。
謝玹說:
「她還跑去跟皇上解釋,說自己與太子之間的事只是誤會。
「太子卻不提那些,一味只說自己與她兩情相悅。」
我手裏拈着謝玹特意差人排隊買來的梨子糖糕,輕咬了一口:
「那皇上信誰呢?」
「你猜?」
我想了想,邊喫邊道:
「我猜啊,皇上誰也不信,只信自己的眼睛。」
事態已經發展至此。
我倒是好奇,那位郡主手裏就算有「團寵系統」,難道連皇帝的決意也能更改?
世人寵她愛她,可這事卻涉及到了皇室尊嚴。
當衆與太子親熱ṱú²,事後卻又不認賬——
皇上會怎麼想?
那位郡主大約要忙活一陣。
我正思緒翻飛間。
謝玹忽然湊近。
他伸出微涼的指尖,抹了一下我嘴角的糖渣碎屑,含入了他自己的口中,咂了咂脣:
「嘖,這麼甜?」
我照直往他嘴裏也塞了一塊,笑眯眯道:
「記得這個味道了沒,沈睡睡愛喫甜的,越甜越好。」
謝玹的口味總是清湯寡淡的。
他只要沾一絲辣,便會面紅耳赤,嗆得直咳。
但我從小便喜甜喜辣。
ṱüₛ他遷就我,就派人去城西的紅樽坊去買喫食。
一買就是小半張桌子,只我一個人喫。
我覺得,他不是在養媳婦……
而是在養豬崽。
謝玹把我硬塞給他的梨子糕喫完。
薄脣翕合,語氣聽起來帶着一絲嫌棄,可脣角上揚的弧度卻十分寵溺:
「記是記得了。只不過,依小爺看,你不該叫沈睡睡……應該叫糖罐子。」
我看着他眉眼如畫的笑意,心想。
要是能一直這樣甜下去就好了。
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35-
四天之後。
清瑤郡主來了——
這一世。
她沒再讓影衛暗殺我。
也沒再想方設法地逼我服毒。
她穿着一襲錦麗的華服,在宮人的簇擁下,大大方方地擺駕來了謝玹的別苑。
對上我的眼神時,她彎了彎嘴角,露出一抹看似玩味卻高傲的笑:
「你就是青樓出身的沈容容?
「你以爲,重生之後,就能玩過我了嗎?」
我挑了挑眉。
——縱使心頭劇震。
可我依然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從前幾世的經驗判斷,她雖然有系統,卻並不知道我重生之事。
可現在,她居然知道了?
-36-
——我再次仔細揣摩了一番上面的心理。
然後開始反思。
不成,我的表情不對。
我不應該過於平淡,她會懷疑的。
得表示一下震驚纔好。
於是。
我便對着清瑤郡主,露出了一臉詫異的表情:
「你……你說什麼……」
果然。
清瑤郡主這才滿意地嗤笑了一下:
「哼,沈容容,你還是別自作聰明瞭。」
瞧她那得意的樣子,我便知道——
我的表演,她信了。
這可真是得益於這些年在太子身邊當替身。
雖然那時我的表演很單一。
只是演睡覺罷了。
但總歸,那也算是一種磨鍊吧……
就在這時。
我看到了她身邊站着的太子。
傅淵竟跟着她一起出宮來這兒?
我是曾經的替身。
謝玹是他的情敵。
我覺得,無論他是陪着這位郡主來找謝玹的,還是來找我的——
這都不是一個腦子正常的人能辦出來的事。
太子大約是……腦子裏又被人灌了十幾斤水吧?
我與傅淵對視了一眼,意味深長地下了個禮:
「太子殿下。」
傅淵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居然扯動脣角,對着我喚了一聲:
「阿瑤……」
我微微一愣,頗有些不可置信。
但很快,我便反應了過來,轉頭看向清瑤郡主:
「你告訴他了?」
郡主勾了勾嘴角。
她頂着原本屬於我的那張臉,露出一抹看似純真無邪的笑:
「太子哥哥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忍心瞞他?
「倒是你,你跟在太子哥哥身側這麼久了。
「眼看着太子哥哥對你動情至深,卻一直不告訴他真相,沈姑娘,你心腸可真夠硬啊。」
三言兩語之間,她的甩鍋技術倒是爐火純青。
-37-
是了,其實我知道。
太子的白月光,就是我自己。
但是——
成爲沈容容之後,我只想將錯就錯,從未想過告訴他……
-38-
我出身將門,自小擅長馴馬。
遇見太子,是在我十歲那年。
那是一次秋獵。
大人們都去林中獵猛獸了。
而年紀小的皇子皇女,則與我們這些武將的兒女在一起。
我們只是騎着小馬,隨便獵些溫順的小動物,當個添頭就好。
太子年少時病弱,不善齊射。
可他卻又因嫡子之名,被皇后娘娘教令着,樣樣都要爭尖冒頭。
十二歲的他,白白瘦瘦的。
他騎上了一匹性烈的貢馬。
那馬兒欺負傅淵弱小,沒過一會兒便把他半個身子都墜在馬下。
可爭強的他,卻還一聲不吭,死死咬牙,拽緊了繮繩,不肯放手。
我有經驗,知道一旦他被馬拖行,就會危及性命。
爹爹告訴過我。
將門一族,生來便要忠君、護君。
傅淵是太子。
——未來的君。
於是,我用了爹爹教我的馴馬術,在關鍵時刻救了他。
秋風颯颯,他的手上、臂上,都是血痕。
我掏了一罐藥給他。
那是爹爹上戰場時才用的、極好的外傷藥。
可他居然藏了起來,沒捨得用……
從那開始,我便敏銳地察覺到,太子看我的目光不一樣了。
他開始學着別人一起,將清冷的聲音放軟,叫我「阿瑤」。
他會時常送我京中流行的釵環首飾、糕點酥餅。
他在宮裏,見我一面很難,可每次我進宮裏玩,總能撞見他。
他看我時,帶着期待,眼裏有光,像是在看月亮。
「阿瑤,你長大以後,想當太子妃嗎?」
——他曾這樣問過我。
那時的太子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背後是瑰麗的宮牆和遙遠的落日。
他看起來總是很孤單,彷彿有背不完的書、學不完的東西。
問我時,他聲音澀澀的,小心翼翼。
他似乎在求我——求我進到這座牢籠裏來,救救他,陪陪他。
可我卻看着西天那片絢麗的紅霞,想起了另一個張揚如烈焰的紅衣少年。
我笑着對太子開口,溫和卻決然:
「我不當太子妃。
「我以後是要嫁給謝玹的。
「謝玹會襲爵,我要當侯夫人。」
那一刻起,
傅淵眼裏的光滅了。
他開始變得更加孤冷,眼睛裏似乎總有一股化不開的陰鬱。
一直到後來——
我成了沈容容,從青樓被人買出,又以琴姬的身份,入了他的東宮。
表面上,我是清瑤郡主的替身。
實際上,我卻是在替身我自己。
何其可笑?
-39-
我並不後悔救過傅淵。
但若再重來一次,我會乖乖地抱着我的兔子,等在一旁,不會再出手了。
那一年的秋獵圍場。
有專門負責保護他的皇宮侍衛們。
沒有我,他頂多受點罪,卻也不會死。
可就因爲我出了手。
東宮裏便多了九個被圍困高牆的姑娘們——
她們只因與他記憶裏的我,或多或少有幾分相似,便成了坐困皇城的籠中鳥雀。
每一世重生,我都想方設法地與她們交好。
我找盡理由,日日陪她們笙歌烹茶,打發光陰。
她們罵太子的白月光。
我便陪着她們一起罵,罵得比誰都兇。
只可惜。
我不能重生回到那年的獵場。
每一個輪迴,我都只能在太子的牀榻上,以沈睡睡的身份醒來……
-40-
現如今。
我也大體摸清了郡主的招數。
她應是被逼急了。
才用出了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她爲了不做太子妃,便破釜沉舟,將「我纔是真的蘇清瑤這件事」告訴了太子。
雖然不知道,這麼玄乎的事,她是怎麼解釋的。
但很顯然,太子還真的信了。
現在太子與她,反倒又成了盟友……
太子想把我搶回去。
而她,想借着太子的力,兵不血刃地把我從謝玹身邊剝離開。
直到現在,她想嫁給謝玹的心,都沒死乾淨呢。
果然——
郡主的目光掃過我,又掃過傅淵,莞爾笑問:
「太子哥哥,你要不要把沈姑娘接回去?」
傅淵沒有應她的聲。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我身前。
用那雙冷鬱的深眸凝視着我:
「阿瑤,跟孤回去,可好?」
他此時說話的語氣,像極了當年落日宮樓下,問我那一句——
「阿瑤,你長大以後,想當太子妃嗎?」
他的執念沒有變。
我的選擇也一如當年。
「殿下說笑了,我好不容易出來的,又怎會再回去?」
傅淵的臉上劃過一絲不甘的怒意,卻又很快平復。
他勾起一抹苦澀而自嘲的弧度:
「阿瑤,你一直不懂我。
「而我也始終不知道,到底該做些什麼才能真的討你喜歡。
「蘇將軍死後,我以爲你入宮三年,終於肯叫我太子哥哥,肯對我笑了……
「可原來,那都不是你……」
我看了傅淵一眼,又將目光掃向似笑非笑的清瑤郡主。
——那當然都不是我。
那三年間,清瑤郡主佔用了我的身體。
她進了宮,在系統的指引下,模仿我的一舉一動,開始攻略宮裏每一個對她有利的人。
她利用了「白月光」這一身份優勢。
用我極其不齒的手段,勾吊着太子的胃口。
直到把太子的好感度,攻略完成。
到了後來,她甚至還用同樣的招數去攻略謝玹。
可謝小郎君那人吧。
不僅舌頭毒,眼睛也毒。
他看穿了她那套釣魚養魚的把戲。
並堅信,那不是我。
他開始尋我,爲此不惜去查閱各種奇詭異事。
直到,我每一世以沈睡睡的身份,投入他懷。
沈睡睡、阿瑤、郡主……這些身份。
謝玹一一都分得清。
——可傅淵,卻沉睡在清瑤郡主爲他織造的夢裏。
他分不清。
-41-
我淡淡地笑着,開口問傅淵:
「殿下是真的非我不可嗎?
「那些東宮裏的替身,又做何意?
「殿下不妨捫心自問,喜歡的究竟是我?還是年少時那一道求而不得的影子?」
傅淵聞言愣住。
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回憶裏。
我便趁勢繼續攻陷:
「殿下可還記得,在七夕的前一日,你曾答應過我,會給我一道賞賜?
「請殿下放了東宮裏那些替身吧。」
傅淵直勾勾地盯着我。
須臾之後,他對着我,彎了彎脣角:
「孤說的是,若能娶到阿瑤,纔會給沈容容賞賜。我可以把她們放了,可是阿瑤呢?會回來嗎?」
他臉色微微泛白,露出了那抹病態偏執的笑:
「影子是你,求而不得是你。孤的太子妃,也該是你。」
我默了默。
我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了。
執念至此,他大約是沒救了。
但傅淵卻並沒有急着逼我跟他回東宮。
比起把我架回去,他似乎更想讓我自己看清事實,低頭妥協:
「阿瑤,你放棄吧。謝玹他不會再認得你了。」
縱使早有預料,甚至這一環早就在我的計劃當中——
可當傅淵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我還是心頭一沉……
-42-
清瑤郡主湊到了我的耳邊。
她以勝利者的姿態輕聲笑問:
「你知道謝玹哥哥去哪兒了嗎?
「他去給我買糕點了。
「好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你是重生者的?
「因爲我從謝玹手裏,得到了這個——」
她把那本《論怎麼在這蛋疼的世界裏活下去之第十八稿》拿到我眼前晃了晃:Ṭū⁺
「真是的,本以爲隨便找個小世界,留下來養老就好了。
「要不是必須得到男主的好感度,我也懶得對付你。
「沒想到你和男主的攻略難度這麼高,你還能重生?」
我的指尖微微攏緊。
她隨手翻了幾頁:
「害我一次次失敗,不得不重啓了好幾次任務……
「系統天天跟我抱怨說快負荷不了了,不能再重啓了。
「算了,這一次我不殺你了,免得一殺了你,謝玹又發瘋。
「你就眼看着謝玹和我在一起吧,這樣也不錯。」
聽她這樣說,我便知道,我賭對了。
我的重生,與清瑤郡主重啓系統有關。
但她與我不同。
我會有每一世的記憶。
可她每一次重啓系統,或許是爲了保證那所謂的「攻略難度」。
她的記憶也會重啓。
每一世,對她來說,都要從零起步,是一次嶄新的開局。
她以爲,她看了我寫的重生記錄,就佔得了先機呢。
可是誰說,那書裏的內容,就全都是真的?
-43-
《論怎麼在這蛋疼的世界裏活下去之第十八稿》。
這名字雖然沒變,但實際上,它不應該叫「第十八稿」。
它已經是「第十九稿」了。
我改過了。
那本書裏,有一部分,我是之前寫給謝玹看的。
可還有一部分——
卻是這幾天來,我和謝玹一起修改潤色,將計就計,故意寫給她看的。
爲的,就是放鬆她的警惕。
尋機詐出她的話。
至於她的弱點。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系統負荷不堪。
——她無法再重啓。
那麼。
這就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同樣,也是她的最後一次。
-44-
我看着她佔用着我的身子,頂着我的臉,用我的嘴說出那些厚顏無恥的話。
我本來想嘲笑她癡心妄想的。
但我忍住了。
畢竟,按照情景設定,我這會兒應該是慌亂無措的。
於是我很配合地,露出了一臉心痛又絕望的表情:
「你到底把謝玹怎麼了?!」
清瑤郡主彎脣一笑,朝一個方向努了努嘴:
「你自己看呀。」
在她說話間——
一道熟悉的身影,由遠而近,緩緩走來。
謝玹回來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脣上也少了幾分血色。
那雙清冷妖孽的鳳眸中,昔日神采盡數不見。
他就像是一個被操控了意志的傀儡。
他面無表情地經過,卻在我身側,微微頓了一下。
謝玹轉過頭,看向我。
他的眸子動了動,眉心也蹙了一蹙。
彷彿是在喫力地回憶着什麼。
可沒過多久,他就撐住頭,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
我一時沒忍住,紅了眼眶,眼淚簌簌而下:
「謝玹,很疼吧?」
我揚起手,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頭。
我知道,他可能已經不記得沈睡睡了。
但他在努力想起來。
他在試圖擺脫系統對他的操控。
他越掙扎,便越會頭痛欲裂。
儘管這一切都是我們提前預料到的。
可是謝玹此時此刻身上受着的苦,卻也是真的。
我心疼他,眼淚越流越多……
謝玹看到我的淚水,竟緩緩抬起了手。
我一怔。
「謝玹?」
他似乎想給我拭淚,可動作到一半便停住了。
他累極了似的,身體搖搖欲墜,無比喫力、無比僵硬地吐出了兩個字:
「哭、哭包……」
-45-
我心頭劇顫!
誰說他不認得我的?
雖然我的謝小郎君,被那該死的系統變成了這麼一個二傻子。
但他還記得我!
我投入他懷裏,緊緊抱着他。
又哭又笑。
我也像個二傻子了。
……
可另一旁,清瑤郡主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
她的聲音裏蘊了怒火,竟連我和太子也懶得避諱了。
她直接對着虛無的空氣嚷道:
「系統,怎麼搞的?
「繼續給我增加控制洗腦權限!
「折損他幾年壽命又怎樣?他不折,這次折的就是我了!
「負荷大?你嚷了多少年負荷大了,也沒ẗũ⁷見你真的掛過,加!」
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在賭坊裏一擲千金的豪客。
卻又像是一個失足溺水,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呼救者。
聲音裏充斥着緊張、暴怒、不甘、掙扎……還有害怕。
而下一刻。
她緩緩笑了。
謝玹卻忽然把我推開!
他別過頭,嘔出一大口血來。
緊接着,他的臉色迅速白了下去,像是一張脆弱的紙。
「謝玹!」
我從未見過謝玹虛弱成這副模樣。
以往的重生裏,系統也不曾這樣傷害過他的身體。
我嚇得趕忙伸手去扶他。
可我的手伸到半途,卻被清瑤郡主攔住——
她把謝玹拽到了她的身側。
又拿出帕子,看似好意地給他擦拭脣邊的血絲。
實則,她根本不顧他的死活。
她若無其事地對他說:
「謝玹哥哥,你該陪我用午膳了。」
「好。」
謝玹回應了她。
聲音裏再無一絲波瀾。
-46-
清瑤郡主是個瘋子。
她開始像是炫耀戰利品一樣,不僅讓謝玹陪她用膳,連我和太子也要坐在一邊瞧着。
太子大約也沒見識過這種離奇的場景。
又或者,他已經開始後悔跟那個女瘋子上一條船了。
他在桌案底下攥住我的手,聲音低沉:
「阿瑤,別怕,孤會護着你的。」
我卻冷淡地扯回了自己的袖角:
「護得很好,下次不用再護了。」
傅淵臉色微僵。
他有些受傷地看着我,目光陰鬱。
我卻視而不見,只目不轉睛地望向桌案對面。
——因爲真正護我的人,在那裏。
謝玹一直不間斷地在給清瑤郡主夾菜。
他虛弱得沒什麼力氣,連握筷的手都是抖的。
卻給她夾了滿滿一碗。
那些菜堆在一起,猶如一座被辣椒砌成的小山。
清瑤郡主一邊享用,一邊故意刺激我們:
「太子哥哥,沈姑娘,你們也喫啊。」
……
只不過,午膳用到一半,清瑤郡主就有點受不了了:
「謝玹,你怎麼總給我夾辣的?換掉。」
謝玹微微停住。
然後,麻木地應了一聲:
「好。」
於是,他又開始往她面前堆起了各種甜食:
蜜餞青梅。
梨子糖糕。
棗泥千酥。
……
清瑤郡主的臉色漸漸難看了:
「怎麼又全換成了甜的?能不能清淡一點?」
謝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茫然。
我靜靜地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根本不是在給你夾菜。
「他是在給沈睡睡夾。」
沈睡睡喜辣喜甜。
辣要驕陽烈火般的辣。
甜要酥軟留香般的甜。
-47-
我說出「沈睡睡」這個名字的時候——
謝玹忽然抬眸,看了我一眼。
緊接着,他再次露出了掙扎的神色。
只是,雖然他面色痛苦,可眼神卻漸漸變得清明:
「沈睡睡。」
他薄脣開合,虛弱地喚了我一聲。
而後,他的脣角一邊溢出更多的血,一邊卻衝我露出了張揚的笑:
「哭什麼,我早就跟你說了——」
「小爺的記性……好得很!」
我握住他的手:
「謝玹!你說我哭什麼?」
他傷成了這樣。
我心疼,我替他哭啊!
清瑤郡主見狀,不可置信地質問系統:
「系統,怎麼回事?
「不是已經加大了控制權限嗎?」
這一次,連我們也聽到了那個「系統」傳來的聲音。
那是一個沒什麼感情的、很怪異的音色:
「緊急報告,攻略任務被判定爲失敗。
「警告警告!系統超負荷運行,已被目標『謝玹』的意識反控!
「反控進度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九……
「警告!系統即將自毀——
「監管靈魂,胡小姚,因多次篡改角色,違反任務規則,靈魂將被時空管理局收監。
「胡小姚相關數據開始清零。」
郡主不甘地叫嚷着:
「不可能!不要……」
天空好像出現了奇異的光。
正當我想看清那是什麼的時候——
那道光卻變得極其刺眼。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襲來,令人不受控制地想要睡去。
記憶的最後。
我只記得一聲清脆的:
「叮——」
此聲過後。
一切就此,歸於平靜。
-48-
我又又又又又重……
誒不對。
這好像不是太子的牀。
我沒重生。
我就是單純地……睡醒了。
睜開眼後,我看到了謝玹的臉。
他低眸看着我,一手撐着下巴,另一手撥了一縷我的頭髮,捏在手裏面把玩着。
對上我惺忪的睡眼,他展顏一笑:
「醒了?睡睡姑娘睡夠了的話,抽空陪小爺成個親?」
「啊?」
我濛濛地坐起來,打量四周的一切。
這才發現,我竟然在謝侯府內。
而屋裏院下,各個角落,竟都被佈置成了通紅一片,甚至貼滿了「囍」字。
我茫然問:
「謝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玹把我攬在懷裏。
他的臉色微微泛白,病態未退,還帶着一抹委屈。
語氣卻有些惡劣,近似控訴:
「沒怎麼,只是覺得,想把你娶到手太難了。
「小爺便趁你昏睡不醒的這幾天,提前佈置好了喜堂。
「等你一醒,立刻就拜天地。」
我默了:「……」
竟覺得十分有道理。
我想嫁給他,也太難了。
忽然。
我看着他的臉,又想起睡着之前的場景,便一把抓住他的手:
「謝玹,你身體如何?」
我記得,清瑤郡主在操控他時提過一句,他會被折壽的。
謝玹看出了我的心思,如畫的眉眼微微眯起,脣角上揚,莞爾一笑:
「能把你換回來,折幾年壽又算什麼?
「再不濟,你日後天天給小爺燉十全大補湯,把折損的那幾年,給小爺喂回來不就成了?」
他說得輕鬆。
我卻聽得心疼。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想起了什麼……
忙慌慌地要下去照鏡子——
我的身體並沒有換回來。
我還是沈容容。
-49-
與蘇清瑤相關的一切,好像都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除了我和謝玹,沒有人再記得她。
人們只記得戰功赫赫爲國捐軀的蘇將軍夫婦。
卻神奇地忘記了蘇清瑤的存在。
就連太子也不記得了。
事實上。
太子不僅忘了蘇清瑤……
他甚至連沈容容也忘了。
他還給東宮裏那九位沒名沒分的姑娘,每人發了一筆極其可觀的銀子,將她們送出了宮外。
我與謝玹成婚時,給昔日的九個姐妹都發了請帖。
邀她們來陪我出嫁。
她們開開心心地來了,卻似乎並不理解,我身爲未來的世子夫人,爲什麼要給她們這些曾經的太子侍妾發帖子。
這實在不合世俗規矩。
……她們也把我給忘了。
不過沒關係。
她們各自的喜好還是沒變。
李眉眉送了我一套她親手做的青石黛。
王小藕送了我一盒的藕粉糕點,來自她自己開的鋪子,順便還許諾了我永久試喫權。
李詩疹則親自繪了一幅流蘇花樹樓亭圖。
她說不知爲什麼,一想起我,便覺得親切,總想起春日時節裏,流蘇花開滿枝頭的畫面。
……
我一一笑吟吟地收下。
如藏至寶。
-50-
這時。
外面傳來了喜奏聲。
——是我的謝小郎君。
時隔十數個輪迴。
他終於來接我了。
【正文完】
《太子傅淵·番外篇》
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了一生摯愛。
那是個出身將門的姑娘。
她小小年紀,英姿颯爽。
在秋獵場上,衆目睽睽之下,將我的性命從烈馬的鐵蹄下,搶了回來。
「這藥給你,是我爹爹戰場殺敵時用的,抹上就不疼了。」
小姑娘聲音清脆,穿着一身紅色的獵袍,眉眼間帶着與生俱來的將門傲氣。
她穿紅色,可真好看。
像一隻浴火的小鳳凰。
當時我暗暗地想着。
她把藥扔給我。
可我哪裏捨得用?
我藏了許多年,藏到罐中的膏體發硬,清香不復存在。
後來我才知道——
她喜穿紅色,是因爲那個常常穿紅袍的少年。
她現在爲他穿紅襖,以後還會爲他穿上紅嫁衣。
有一年,我終於忍不住問她:
「阿瑤,你想不想當太子妃?」
我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便想許給她最高的位置。
太子妃,便是將來的皇后。
可是她不要。
「我以後要嫁給謝玹,我要當侯夫人的。」
癡生怨,怨生嗔。
我被困住了。
她離我越來越遠。
直到那年,蘇將軍夫婦去世,父皇憐愛她,將她封爲郡主,接入了宮裏。
宮裏所有人都喜歡她。
她竟也不再待我那麼冰冷,而是一口一聲「太子哥哥」地喚我。
我覺察出幾分怪異,卻最終抵不過那個溫柔的困局。
我越陷越深。
耽於美夢,不願自醒。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她。
我見到謝玹爲她步步計算,以命相搏。
我也見到她爲謝玹哭,爲謝玹疼。
而我在旁邊,卻彷彿一個笑話。
再後來。
他們贏了。
只是蘇清瑤消失了。
伴隨着那個佔用了她身體的靈魂,一起消失了。
而後我發現,其他人全都忘記了她。
父皇母后不記得她。
我宮裏那些與她曾經交好的替身,連沈容容都不記得了。
我想起了她唯一求過我的那件事:
她希望我給東宮九個姑娘自由。
她們大多出身低微,就算養在東宮裏,也會一生無名無分。
……確實該放了。
於是我隨便找了個理由,賜給她們豐厚的銀錢,讓她們走得遠遠的。
太子是很忙的,沒時間每天圍着那些女子打轉。
而她與謝玹的親事在即——
我猜,如果我也像旁人一樣,將她忘了……
她大約會很高興吧。
於是,在謝玹提起她時,我故意反問了一句:
「沈容容,那是誰?」
當時的謝玹戲謔地看着我,紅衣獵獵,笑得揶揄:
「殿下的演技,還需磨鍊。」
……沒想到被這個惹人厭的男人一眼看穿了。
要不是以後還得指望他輔佐我,我真的會忍不住把他發配八千里。
於是我便換了個表情,重新揚了下眉:
「沈容容是何人?與孤有何相關?
「這樣呢?」
謝玹很勉強地點了下頭:
「湊合吧,好些了。」
我看着謝玹眼下那顆淚痣。
忽然想起——
以前她在我身邊時,唯一誇過我的,便是我臉上的痣。
原來是因爲我跟這個男人長得像。
明日,我想約個點痣的大師。
要不然以後,再照鏡子,我怕把自己給氣死。
但在謝玹面前,我自然還是要穩住氣勢的。
於是,我吐出一口氣,淡淡道:
「那就這樣,你就告訴她,孤也把她給忘了。
「順便……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
早生他大爺的。
算了。
還是說不出口。
——那就這樣吧。
太子很忙的。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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