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散

我走進那套小公寓時,穿着矜貴西裝的未婚夫,正半跪在地給女人洗腳。
女人蒼白柔軟。
他溫柔又憐惜。
可明明不久前,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
「那個惡魔毀了你的眼。」
「我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
「將她碎屍萬段!」

-1-
認出夏凝那張臉時,我整個人定住。
記憶中某些塵封的碎片如潮水般湧上來,在四肢百骸瘋狂竄動。
餐廳一角,她頂着一頭油噠噠的青椒肉絲,狼狽又惶恐地被客人指着鼻子破口大罵。
「蠢貨!上個菜能把湯灑我孩子頭上,把你們老闆叫出來!賠我孩子驚嚇費!」
夏凝的腰快彎成 90 度,哽咽着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求求您別生氣了,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求求您網開一面……」
周驍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手上勺子「哐啷」一下掉在碟子裏。他咬着牙,嗓音壓抑,一字一頓。
「我沒看錯吧?是她對吧?是那個惡魔對吧!」
他猩紅着眼起身要走過去時,我拉住了他,低聲開口。
「周驍,我透不過氣來,帶我出去。」
車上,周驍緊張地把吸入器塞進我口中,好一會,喘息漸漸平復。
他眼尾紅得快滴出血。
「是她毀了你一隻眼睛,我周驍發誓,要讓她千倍萬倍償還!」
這幾年,商場詭譎,餓狼環伺,周驍已經很久沒展露過如此洶湧濃烈的情緒了。
我輕輕搖頭,「現在不是時候——」
「砰!」
車燈照射處,餐廳側門衝出來一個身影,身形踉蹌走在夜色裏。
寧靜雪夜,傳來女人低低的啜泣聲。
馬達轟鳴。
周驍忽然發動車子直直向她撞去。
「啊!」
女人被嚇得摔倒在雪裏,腳被車輪無情碾過,溢出一聲慘叫。
車慢慢倒回去,玻璃窗落下。
夏凝隔着亂舞的雪花與我們對視。
臉色瞬間慘白。

-2-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曾經刻意遺忘的片段。
孤兒院裏,身爲院長獨生女的夏凝,穿着精緻漂亮的公主裙,一邊用小叉子喫着奶油蛋糕,一邊指揮着我們互扇耳光。
我們所有人像狗一樣趴在她腳下,畢恭畢敬喊她「女王」。
她用捲髮棒幫男孩子們燙頭髮,故意緊貼頭皮,男孩頭上全都燙出一塊塊醜陋的傷疤;用最尖最長的鋼筆在女孩們的大腿上剌出滲血的圖案,美其名曰幫我們「紋身」。
她笑吟吟將鋼筆尖對準了我的眼珠……
我大汗淋漓地牀上坐起。
驚醒了周驍。
他幾乎剎那間感受到了我的驚惶,伸出手臂抱住我,輕聲安撫。
「沒事了黎穗,別害怕,我們已經長大了,孤兒院已經不復存在,那個惡魔再也傷害不了我們了。」
我和周驍,在無聲的夜裏緊緊相擁。
就像這些年的每個晚上一樣。
這幾年,我們從社會最底層幹起,在毫無根基的生意場艱難前行,相互支撐,彼此打氣,終於慢慢積累身家,一步步走上今日高位。
我們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今天的事暫時先忘了吧,三個月後就要舉辦婚禮了,我不想任何事影響到婚Ťŭ³禮。」
我在寂靜中開口。
周驍冰涼的手撫過我的左眼,嗓音溢出無法壓抑的怒意。
「可她把你害得這麼慘!我恨不得剝她的皮,喝她的血!將她碎屍萬段!」
我將臉貼緊他胸膛,柔聲開口。
「周驍,你知道這個婚禮對我們意味着什麼,不要衝動好嗎?」
沉默兩秒,他輕嘆一聲,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
「好,我答應你。」

-3-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周驍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雖然這幾年養成了對外喜怒不形於色的形象,但骨子裏的東西不會變。
所以一個月後,助理把厚厚的報告交給我時,我只是沉默,卻不意外。
這份報告記錄了周驍這一個月來,明裏暗裏對夏凝施加的種種報復。
他時不時去她所在的餐廳,百般刁難,惡語相向,回回逼得夏凝痛哭道歉;
他買通房東,將她臨時從出租屋裏趕出來,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橋下蜷縮了一晚。
他把夏凝以前的事用大喇叭在她出現的一切地方循環播放,所有人都對她鄙夷嫌惡。
報告裏有一張照片。
餐廳昏暗的走廊,窗子斜斜打進來一縷殘光,穿着短裙的夏凝跪在周驍面前。
一個淚流滿面,一個面若寒霜。
夏凝露出的大腿白得有些突兀,讓我莫名有種異樣的感覺。
我沒有去追問周驍做的這些事。
當年的經歷太過刻骨銘心,同爲被施虐者的他,也需要自己的紓解方式。
只要別影響婚禮就好。
我想。

-4-
再一次看見夏凝,是我和周驍結束新品上市預告的採訪後,到公司地下車庫準備開車回家時。
她突然冒了出來。
「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用嘶啞的嗓音哀聲乞求。
「黎穗,求求你行行好,放我爸一條生路吧!」
「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跟我爸沒有關係,就算他有錯,法律也已經對他懲罰了。他現在年紀大又身患癌症,沒多少日子可活,求求你們不要再找人去恐嚇他,我願意做牛做馬向你們贖罪!」
我沒說話,靜靜看着她。
腦子想起那份報告裏的內容。
老天終究是公正的,夏凝銷聲匿跡這些年,過得十分不幸。
父親入獄,母親病死。寄住在姑姑家後又被姑父猥褻。
她在某次反抗時切斷了姑父的喉管致其當場斃命。雖然被裁定爲正當防衛不用負刑事責任,仍被送去專門學校管制了兩年。
或許是殺人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影響,又或是這兩年管制教育的功勞。
從專門學校出來後,她變了個人。
這幾年,她幹過小工,跑過外賣,做過保姆,當過服務員。可因爲案底和初中輟學背景,只能勉強求得生存。
三年前,夏父刑滿出獄,身患癌症。
她一邊用微薄的工資給父親治病,一邊沒日沒夜加班賺錢。
我們在餐廳遇見她被罵的那次,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高薪服務員工作。
此刻,與餐廳那次相比,短短一個月,她的外貌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憔悴,無助,瘦骨嶙峋。
自然是周驍這個月對她施加報復的結果。
「你居然敢在我們面前出現!」
周驍目眥欲裂地要衝過去。
我拉住了他,輕聲說:
「公司樓ƭũ⁴下,注意影響。」
周驍一凝,深呼吸後冷靜下來。
他目光森寒地注視着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女人,冷冷開口。
「現在,立刻,滾!以後你但凡在我們面前出現一次,我發誓,絕對讓你和那個老東西不得好死!」
夏凝身子猛地一顫。
隨後臉色發白地退在柱子旁,單薄的身軀看上去可憐又無助,彷彿下一秒就會暈倒在地。
我們上了車。
「走吧。」
我提醒周驍,他正冷眼睨着她,沒動。
車子往前開時,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飛了過來。
我被緊急剎停的車子猛地晃了一下。
周驍暴怒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衝下去,一腳踢在夏凝肩頭。
「故意找死是吧!好!今天就成全你!」
夏凝被他兇猛的力道踢翻,頭重重撞擊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就在周驍第二腳要踹過去時,夏凝忽然轉過頭來,露出懷裏一隻白色小貓。
「看,我救到它了!」
她對着周驍,露出了一個後怕、慶幸,又戰戰兢兢的笑。
鮮紅的血從她額角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在她白色的裙子上。
如血曇綻放,觸目驚心。
我從車裏看出去——
周驍立在車前的背影。
似乎有些凝住。

-5-
事情的偏移軌跡,大概就是從那一天起,慢慢露出了端倪。
周驍變得很容易走神。
開會時,眼睛定定望着桌角,彷彿與周遭熱烈討論的人羣有了結界。
有時他顯得很煩躁,看書時忽然猛地捶一下沙發扶手,神情煩懣地去陽臺上抽菸。
有幾次他接到電話,腳步匆匆往外走,透着焦灼之意,甚至來不及和我說一聲。
周驍的這種狀態引起股東們不滿。
公司主營女性用品,品牌故事是我和周驍從孤兒院攜手走到教堂一路相愛相守的歷程。爲了一炮打響,婚禮與產品發佈會安排在了同一天。
大股東找我談話。
「我們當初看中的是你,但是你堅持輔助周驍上位,這次新品推出對下一步上市至關重要,你確保他能勝任?黎穂,你什麼時候才願意取而代之?」
我沉默片刻,溫和地笑着說:
「他在我在,他走我也走。」
大股東搖頭。
「黎穂,你處理任何事都能冷靜客觀,一針見血。唯獨在感情問題上,還沒有跳出性別桎梏。」
晚上,我看着正埋頭對着手機擰眉的周驍,問:
「你在因爲夏凝的事心煩?」
他沉默一霎,冷哼着說:
「那種女人,有什麼資格配我心煩?」
「你對她爸爸做的事,還在繼續嗎?」我又問。
「沒有,我答應過你的,放心。不過就算我不出手老天也看不下去,那老頭病情惡化,進了幾次 ICU 了。」
他臉上忽露出些許燥意,嗓音變得壓抑陰沉。
「夏凝沒錢救她爸跑去借高利貸,最近可是被纏上了。哼,他們父女倆算是惡有惡報!」
我一天天看着日曆,數着婚禮日期。
這天,專櫃經理打電話來,問婚禮耳環尺寸合不合適。
我疑惑,「耳環取了嗎?」
經理怔愣,「周先生幾天前就取走了啊,他是不是忘了?」
我沒說話。
周驍向來以送我各種首飾爲樂,那副耳環是他親自設計的,還沒給我看過,說要給我一個驚喜。
這麼重要的東西,他怎麼會忘呢?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

-6-
我的哮喘不是天生的,是當年眼睛被刺瞎產生的後遺症。
這些年時常被它折磨,好在周驍對這件事很重視,一直以來把我照顧得很好。
他陪我去醫院做定期檢查那天,我們在醫院的大廳裏,意外撞見了夏凝。
她正死死拉着一名壯漢的衣服,不讓他走。旁邊圍了一些人羣竊竊私語。
夏凝似乎又瘦了,整個人看上去輕薄得像一張紙,臉漲得通紅,不停哀求:
「這錢不能拿走,我爸等着交費,他馬上快死了,等我熬過這陣一定全部還你們!」
壯漢朝她「呸」了一聲,大聲說: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非得東躲西藏,要不是我們在這裏守着截住你,你又想有錢不還?」
我挽着周驍的胳膊,輕聲說。
「我們走吧。時間到了。」
周驍卻一動不動。
他直直盯着前方,拳緊緊攥着,脣抿成一條直線。
此時,夏凝忽然去搶壯漢手裏的錢,瞬間被對方推倒在地,旋即又死死抱住大腿,被壯漢一腳腳地蹬。
周驍猛地甩開我的手。
力道之大,讓我瞬間失去平衡,頭往後仰,後腦勺重重磕在地上。
周驍全然不覺,衝過去一拳揮向壯漢,兩人在夏凝的哭聲中廝打起來。
「這個女人暈過去了!」
有人發出驚呼,
我在逐漸變黑的視線中,看見周驍望過來的驚惶的臉。
……
睜眼時,周驍正驚惶又無助地盯着我。
見我醒來,他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一根筋,驟然放鬆下來,隨後顫抖着握住我的手,自責地開口:
「黎穗,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摔倒了,還把你摔得那麼重,我——」
「啪!」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掌,「我真該死!」
我看着他,慢慢開口:
「周驍,你爲什麼要去幫夏凝?」
周驍露出懊惱又痛苦的表情。
「不不,我不是幫她!只是他爸是因爲我做的那些事導致病情惡化,我不想自己真害死人,當時只顧着不能讓那人把錢搶走,腦子犯了糊塗!」
「黎穗,我最近確實被仇恨和報復弄昏了頭,我現在冷靜下來了,他們那種人不值得我浪費一秒時間,你放心,接下來我會全心全意準備婚禮,黎穗,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好不容易要娶你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看着我。
眼睫因爲緊張在不自覺顫動。
我默然與他對視,許久,輕嘆口氣。
「我想喫橘子。」
周驍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笑意,忙說:
「好,我這就去樓下給你買。」
周驍許久沒回來。
我決定下牀去外面走走。
走廊角落,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周驍拎着一兜橘子,正冷冷看着面前的女人,夏凝。
「對不起!因爲我的事不僅連累了你,還連累了黎穗受傷,我想,能不能讓我,親自去給她道個歉?」
她低着頭,眼眶泛紅,碎髮垂下幾縷。
極度瘦削的身材給她增添了幾分破碎感,看上去有一種女性獨有的柔弱美。
周驍垂眼看着她,直到她抬起頭來,才驟然錯開眼去。
他冷聲開口。
「不用,她不想看見你。」
夏凝慢慢點頭,自嘲地說:
「也對,她怎麼會想看見我呢?她不來報復我就是大發慈悲了,是我妄想,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周驍抿着脣沒說話。
夏凝深呼吸一口,強撐着笑說:
「今天的事,謝謝你,我沒想到你會出手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只是不想你爸早死了,你們的債還沒還完!」
周驍冷冷打斷了她。
夏țũ̂ₒ凝抬眸與他對視,聲音忽含了一絲哽咽:
「那上次那對耳環呢?你看見我被他們堵住要錢,把手裏的耳環盒子扔給我,說讓我拿去換錢。」
她頓了頓,紅着眼幽嘆。
「如果我們以前沒發生那些事,該多好啊……」
周驍垂眼看着她,不作聲了。
我慢慢走過去,一步一步。
夏凝越過周驍看見了我,眼睛慢慢睜大。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
揚手,朝她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被我扇得別過頭去,白皙的臉上迅速浮現五個手指印。
我淡淡開口:
「夏凝,你說要爲我當牛做馬贖罪,我打你這一巴掌,沒問題吧?」
夏凝捂着臉,咬着牙:「沒問題。」
她說完,目光卻落在我身後的周驍身上,眼眶通紅,似委屈之極。
我轉頭,看向僵在原地的周驍,柔聲問:
「周驍,你覺得呢?我打她對嗎?」
周驍愣愣看着我,眼神倏而一顫,沉聲說:
「當然,黎穗,你當然可以打她。」
話語一出,夏凝的眼淚剎那間湧出,一顆顆落在地上。
安靜的走廊,響起她哀傷又痛苦的抽泣聲。
周驍直直立在那裏,手掌蜷起又松ţṻ₄開,但並沒再說一個字。
他攬住我的肩往回走,嗓音溫聲:
「我買橘子了,回去給你剝。」

-7-
周驍缺席了股東大會。
望着會議桌正前方空着的椅子,股東們一個個臉色難看之極。
助理湊過來耳語:
「夏凝今天被餐廳開除了,周總臨時接到電話出去的,祕書說他很着急地對着電話那頭說別哭……」
我靜默片刻,起身,走到董事長椅子面前,慢慢落座。
「下面的會議,由我來主持。」
我溫聲開口。
股東們相互對視,露出笑容。
會議晚上才結束。
回到辦公室,助理拿着熱茶遞過來。
「直接說吧。」我閉上眼。
「周總下午帶着夏凝逛了商場,晚上去了米其林餐廳,剛在海邊放完煙花,視頻發到您手機上了。」
我拿出手機,隨意點開一段視頻。
漫天煙花的海邊,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女人對着大海,大聲喊「啊——」
周驍偏頭在看她。
笑得,溫柔。
助理繼續公事化彙報。
「兩週前,周總給夏凝租了一套大平層,她拒絕了,選擇了另外一套租金只有五分之一的小公寓。這段時間,周總去見客戶的時候,總去那裏,地址也發在了您手機上……」
我閉眼靠着椅子上,整個人昏昏沉沉。
連助理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我想起了孤兒院時的日子。
想起那時整天陪着我的周驍兄妹倆。
想起他妹妹周雯意外死在冬天的河裏時,周驍因爲遭受打擊一度失語,我陪他度過的那艱難康復的三個月。
他睡覺做噩夢,我緊緊抱住他。
他不喫不喝,我一勺勺地喂。
他崩潰時捶自己,我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的拳頭……
我和周驍是同路人。
這是我從少女時代就認定的事。
我們從泥濘中一路走到今天,早已藤蔓交纏,絞進彼此血肉深處。
……
我開車,來到了那套破舊公寓。
穿過陰暗的樓梯間,慢慢上到頂樓。
門虛掩着,燈光從縫隙中溢出,堪堪打在我的鞋上。
屋內有喁喁細語聲。
我走到門口,望了過去。
一身矜貴西裝的周驍,正半跪着,給沙發上的女人洗腳。
那身西裝,是我特意爲他參加股東會定製的,精心挑選,又改了好幾回。
夏凝慘白虛弱地坐在沙發上,緊咬下脣,看着自己的腳在男人掌心中被一點點小心擦拭。
胸膛起伏,目光潮溼。
「我真是笨死了,在海邊也能扭到……」她低聲自責。
「這是我上次開車軋的傷?」周驍垂着眼問,嗓音冷肅。
「嗯,不過不疼啦,我很幸運的,每次受傷都好得很快。」夏凝笑得爽朗。
周驍不再作聲,手輕撫她的腳背,動作溫柔、憐惜。
曖昧的氣息在寂靜的屋內湧動,蔓延。
忽然,他垂頭,將掌中玉足送到脣邊。
輕輕吻了一下。
那一剎那,我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樓道。
黑洞洞,冷冰冰。
像怪獸張開的巨大的嘴。
「吱呀——」
我抬手,推開了門。

-8-
從那天起,周驍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同樣一幕。
曖昧潮溼的房間。
他的脣剛離開夏凝輕顫的腳背。
一轉頭,看見黎穂站在門口。
她靜靜站着。
門廊昏黃的燈光從上方打下來,模糊了整張臉。
他看不清她。
那一剎那,某種絕望的恐懼從他內心深處瀰漫了上來。
比他八歲時父母車禍去世,十四歲時妹妹掉進河裏淹死,二十二歲時被同行打得奄奄一息……
還要絕望。
還要恐懼。
後來無數個夜裏。
他一遍一遍夢見,重複着這種恐懼。
那天,黎穂並沒有歇斯底里。
甚至,她拿着盆往兩人頭上慢慢澆時,動作是優雅的,表情是平和的。
「好了。」
扔了空盆,她溫聲開țṻ₎口。
「我們三個總歸是故人。事已至此,我就祝你們癡男怨女,一生一世,永結同心。」
「死也不分開。」
黎穂語調平和,面色沉靜,說完拍了拍手,轉身離開。
她沒有看周驍。
從進屋到離開,一眼都沒有。
周驍倏地站起,可又沒動。
他想追出去,可又莫名覺得,追出去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
極致掙扎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往後倒。
他昏了過去。
……
醒來時已是半夜。
他茫然一瞬,發現懷裏緊貼着一個人。
他惶然坐起。
夏凝睜眼醒來,柔聲說:
「你終於醒了。」
周驍急切下牀,掀開被子,發現自己竟然一絲不掛。
「你身上被淋了個溼透,我剛幫你擦洗了一遍,衣服還沒幹……」
夏凝的臉上露出幾分羞澀,咬了咬脣,又接着開口。
「周驍,我現在已經完完全全知道你心意了,這段時間,我其實早就感受你的感情和剋制。我,我也一樣!事已至此,我想通了,既然你願意爲這段感情豁出去一切,我也能!」
她目光直直與他對視。
眼尾泛紅,胸膛起伏,手慢慢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周驍愣愣地看着她。
驀地一個激靈,赤裸着身體衝了出去。
他腦袋嗡嗡的,毫無頭緒地在狹窄的客廳裏亂撞,像只沒頭的蒼蠅。
終於,在衛生間找到了晾着的衣服,胡亂穿好,渾渾噩噩往門外走。
「周驍,你怎麼了?」
夏凝站在臥室門口,有些疑惑。
「你沒聽明白嗎?我說我願意,我願意把自己給你!」
周驍轉頭,對她笑了一下。
拉開門走了出去。

-9-
冬夜的冷風吹在身上,半溼的衣服像冰塊一樣貼着肌膚。
周驍此時此刻,才從那種慌亂無措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他和夏凝,究竟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種程度的呢?
大概是第五次去找她。
她突然跪下,抽泣着求他放過自己。
那天她穿着短裙,隨着下跪的動作,大腿白晃晃交疊在眼前。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孤兒院某個夏天,少女時代的夏凝穿着漂亮的公主裙,高高坐在講桌上,他和一羣孩子匍匐跪在她面前。
也是很白很白的腿。
高高翹起,交疊成一種他絕對做不到的弧度。
後來某次,夏凝用捲髮棒在他頭上燙出傷疤時,他忍着痛低下頭,一眨不眨看着她白皙的腿,疼痛與視覺刺激交織,竟讓他產生一種詭異的快感。
那天她跪在地上的姿態,讓他心中莫名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衝動。
他一言不發,倉促離開。
對夏凝的後續報復卻愈加猛烈。
一方面是爲黎穂和以前的夥伴們報仇,另一方面是痛恨自己莫名奇妙的心理。
他對她施加種種惡劣手段,看着她在痛苦和無助中掙扎。
夏凝這些年的經歷很悲慘。
以前高傲霸道爲所欲爲的小公主,現在成了柔弱可欺,任人處置的底層女人。
但同時,這些年的經歷似乎改變了她的心性,她反而變得善良、樂觀、積極向上。
慢慢的,他不忍心了。
看着夏凝怯怯地道歉,求饒,各種複雜得難以言說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竟然生出連自己都不可思議的念頭:
他想拯救她於水火。
他想把世界上的好東西,都給她。
他想碰一下,從少年時就唸念不忘的,那雙白得驚人的腿。
所以。
昨天晚上,他一時衝動。
做出了那樣匪夷所思的舉動。
並且,黎穂親眼目睹。
……
此刻他只覺懊喪、頹敗,倒黴至極。
不過還好。
還好。
縱容一時糊塗,他和夏凝並沒有真發生什麼。
對於黎穂,他還是有信心的。
他和她,從十一歲那年相識,一路走到現在,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親人和愛人的關係。
黎穂用水侮辱他們的舉動,他可以接受。
她脾氣再好,再愛他,沒有哪個女人看到那一幕會無動於衷。
沒那麼嚴重。
他對自己說。
不過是一時糊塗,一時衝動Ţúₑ罷了。
他回去和黎穂好好解釋清楚,誠懇承認錯誤,這幾天多讓着她,再買幾個禮物補償,婚禮時在萬衆矚目下讓她感受最熱切的愛意。
她會慢慢消除芥蒂的。
想到這裏,他腳步輕快了些。
回到家,他在門口先平靜了一會,想好了爲什麼會這個時間回來的說辭,隨後展露笑容,走了進去。
黎穂不在。
樓上樓下都沒有,衣帽間屬於她的一側空空蕩蕩。
他立刻給她撥了個電話,無人接聽。
又編輯了一條情真意切的道歉信息發了過去。
等了很久,她沒有回。
偌大的屋子安靜之極。
他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沉思。
看來黎穂這次生氣,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一些。
但周驍並沒有特別慌。
曾經,黎穂離家出走的事也發生過一次。
四年前,她想和資方對賭一個項目,贏則直接借殼上市,輸則傾家蕩產。
他堅決反對。
認爲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積攢了一些家底,不應該輕易冒險。
黎穂則認爲商場如戰場,關鍵時刻就該把握機會實現關鍵躍遷。
他沒退讓。
畢竟,公司的 CEO 是他,他纔是最後的決策者。
那次黎穂意外的執拗,甚至離家出去表明立場。
他們斷聯了五天。
周驍心裏有數。
因爲幾天後就是他的生日,他不信黎穂會無視。
果然,生日那天,黎穂提着蛋糕回來了,像什麼事都發生過,溫柔地祝他生日快樂,委委屈屈地過來抱他。
所以,黎穂就是這樣一個性子。
雖然商場上看似雷厲風行,當機立斷,但本質上是溫良的,柔軟的。
離不開他的。
這次他不慌,是因爲下週就是婚禮。
婚禮當日還是新品發佈會。
賓客邀請、媒體宣傳、各個流程細節早已鋪墊就緒,黎穂不會在這麼重要的大事上使性子。
這段時間他在夏凝身上牽扯了太多精力,公司又正逢上市關鍵期,全靠黎穂坐鎮。
確實辛苦她了。
他決定明天去公司。
一方面好好向黎穂道歉。
另一方面他決定打起精神,帶領公司完成這最後的奮力一搏。
現在還是好好睡個覺。
換衣服去衛生間洗澡時,他突然想起夏凝紅着臉說幫他全身擦拭的話。
心中漾起一絲別樣的情緒。
凝然不動片刻,轉身從衛生間出來。
直接上了牀。

-10-
轉天,他捧着鮮花到公司時,卻被兩個保安攔住了。
「您不能進去。」
他皺眉,口氣冷然。
「我是誰你們不認識?你們知道在說什麼嗎?」
保安露出爲難的表情,但仍擋在他面前,沒有讓開的意思。
「抱歉,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
周驍不想跟他們浪費時間,掏出手機,給自己助理打了個電話。
「我在公司樓下,出來接我!」
助理在電話裏吞吞吐吐。
「周,周總,您要不還是先回去吧。下週就是最後的日子了,大家都很忙。」
周驍看了看手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公司 CEO,你讓我走?誰的命令!」
助理低聲說:
「今天上午召開了臨時股東會和董事會,以去年項目決策造成公司重大損失爲由,罷免了您 CEO 的職位。」
「什麼?」
周驍怔了一秒,旋即厲聲斥責。
「不可能!只要黎穂在場,她一人反對就不可能形成決議。」
助理沒說話。
周驍疑惑,「黎總今天不在?」
「在。」
「她反對也沒用?」
「……新任 CEO 就是黎總。」
周驍愣住。
那一剎那,他心中忽然又湧上昨晚那種夾雜着恐慌的混沌之感。
這讓他很不舒服,很抗拒。
甩了甩頭,他壓制住了這股情緒。
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憤懣。
黎穂這次做得有點過分了!
他不知道她是使了什麼手段說服了股東和高管,但家事歸家事,工作是工作。
無論如何,不應該拿千辛萬苦創建的事業撒氣!
沉着臉站立片刻,周驍順手把花給了路過的一對小情侶,隨後大步離去。
助理剛纔說大家都在爲下週最後的日子忙碌,說明一切還在按部就班地籌備。
總歸下週是婚禮了。
他不信她能一直胡鬧下去!
接下來一週,他關了機,獨自去郊外山莊酒店住了幾天。
夏凝的事上,他願意爲自己的過界之舉誠懇道歉。
但擅自換 CEO 這件事上,他也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
婚禮前一天晚上,他纔開了機。
預想中黎穂 99+的信息並沒有出現。
倒是夏凝連着發了幾條。
問他在哪,說有些擔心他的狀ƭū⁹況,再就是些表達願意和他一起面對的話。
他簡單回了句:【不用擔心。】
隨後看着黎穂的名字許久,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從那天晚上開始。
他就沒再見過黎穂一面,沒聽見她聲音一次。
這麼多年來,他和她幾乎日日在一起,從沒分開超過這麼久。
他心中升起一種空落落的孤獨之感。
甚至還夾雜着幾分委屈。
「黎穂……」
他聽見自己不自覺念出了這個名字。
「明天,明天我們就會回到以前了。」

-11-
婚禮當天。
一大早,他就穿好早已準備好的新郎禮服,對着鏡子整理了又整理,直至對自己的形象完全滿意。
開車去教堂的路上,他想象着一會見到黎穂該怎麼做,怎麼說。
第一次冷戰這麼久,分開這麼久。
她大概此刻也在戰戰兢兢等着他。
說不定,她正穿着婚紗,在教堂門口翹首以待。
……
教堂是空的。
大門緊閉,空無一人。
他愣愣站在那裏。
一度懷疑這個世界不真實。
地址不可能錯。
這個教堂是他們一起挑選的。
他們來過很多次。
黎穂曾站在門口那棵大樹下,歪頭笑着問他。
「周驍,我們真的要結婚了嗎?以後我們真的是法律上的一家人嗎?」
他拿出手機,給黎穂打電話。
依舊無人接聽。
他想給她發信息,發現自己手顫抖得厲害,根本打不了字。
「周驍。」
有人叫他。
他猛地一顫,驚喜地轉過頭去。
卻是夏凝。
她神情複雜地站在那裏。
周驍皺眉,嗓音有些不悅。
「你怎麼來這裏?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黎穂對你有意見,你來了她會不高興的。」
夏凝慢慢走過來,面露疼惜,伸手想來抱他。「周驍,回去吧,今天沒有婚禮了。」
周驍側身避開,怒斥。
「你胡說什麼!」
夏凝輕輕嘆了一聲,低頭拿出手機。
「這是黎穂今天的線上發佈會直播,她已經公開宣佈婚禮取消……」
周驍疑惑地接過。
直播間裏。
黎穂正在介紹公司新品。
她一改往日穩重的職業女性裝扮,剪了短髮,穿着衛衣,笑容明媚,看上去自在又輕鬆。
彈幕刷個不停。
【真的取消婚禮了嗎?不會是炒作吧?這種沒上市的公司,要不是靠話題炒作,怎麼會第一天開播就湧進來 10 萬多的流量。】
【你又在瞎質疑什麼!黎總不剛說了,因爲男方作出了無法接受的事所以決定取消婚禮。】
【是啊,同爲女性我覺得姐姐很颯,說不結就不結,反而以新任 CEO 的身份召開發佈會,這不是妥妥大女主嗎?】
【事業再成功也是個被拋棄的女人啊,那之前營銷孤兒院一路走來的愛算什麼?一直宣傳產品帶來愛人般的守護又算什麼?】
黎穂微笑着讀出了最後一條彈幕,隨後對着鏡頭平靜開口。
「我公司的產品,始終堅持從女性的感受爲出發點。從家人的守護,朋友的守護,到愛人的守護。現在,我們終於意識到,女人最大的守護並不來自外部,而應該來自自己。」
「所以這次推出的產品宣言是:愛自己!自己的愛,纔是女人最大的守護。」
彈幕靜了片刻,忽然急速刷屏。
【說得太好了!自己纔是最大的守護。】
【對,我們不應該只在外部尋求愛,更要向內求!】
【我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我完全同意主播的說法。男人只是生活的附屬品,髒了就要利落扔掉,不要像我一樣糾纏到崩潰。】
【我喜歡這款產品的口號,愛自己!我要下單!】
【接接接,我也下單!】
周驍怔怔地看着屏幕裏的黎穂。
忽然覺得不認識她了。
曾經何時,她是孤兒院裏最沉默,最老實,最一聲不吭的小姑娘。
那時他看她可憐生出保護之心,大大咧咧對她說:「以後你就是我妹妹,和周雯一樣!」
在社會掙扎,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她是他最忠誠的的夥伴。
他對着大海怒喊咆哮,轉頭問她。
「你信不信我周驍以後一定會成爲上市公司 CEO?」
她眨着明亮的眼睛點頭。
「我相信,你一定會。」
他們是那麼親密的家人、愛人、同伴。
怎麼就。
他突然連見都見不到她了呢?
此時此刻。
這段時間總在某個特殊時刻湧上來,又被他強制壓下去的絕望恐懼感,終於鋪天蓋地蔓延開來。

-12-
周驍直愣愣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蒼白、乾癟。
像個沒一點人氣的鬼。
那天過後,他還是沒見過黎穂。
她沒再回這個家。
明明不久前,她每天在這個房子裏生活、說話,上下班,尋常得不能再尋常。
突然的,她就不再出現。
決絕得好像跟這裏從來沒有半點關係。
他去公司找過她很多次。
每次都被攔住。
他大叫着自己是股東,有權進公司查看。
黎穂的助理出來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接下來,我將代表黎總處理與您相關的一切法律事宜。」
他給曾經的股東、高管、客戶打電話。
他們要麼不接,要麼哈哈兩句就掛了。
完全不似以往口口聲聲喊「周總」的殷勤態度。
他痛苦又茫然。
就彷彿身邊所有的人,串通起來合謀了什麼,獨獨揹着他,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局。
他守在一個股東常去的 KTV,請他幫自己。
股東醉醺醺的,無比諷刺的睨着他。
「周驍,你還搞不清狀況嗎?你以爲自己擁有的一切,不過是黎穂把你託舉上來的!你的能力和黎穂差了幾個層級,當年公司拿到第一輪天使投,股東們看中的就是她。五年前,是她把 CEO 的位置讓給了你,四年前,你目光短淺錯失上市良機。去年,你唯一獨自帶領的項目遭受重大損失,都是她力挽狂瀾,你才能好好坐在那個位子上!」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終於讓她放棄了你,我們這些股東可都拍手稱快,你還想讓我幫你見黎穂?就算她肯,我們也想攔着!」
「不過黎穂果然是黎穂,不僅斷舍離得很乾脆,還藉着這次婚禮事件的流量,把公司新品一炮打響……」
周驍回家時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股東的話一直在他腦子裏迴盪。
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以爲的自己給她的守護和愛,其實是她在背後默默犧牲、奉獻、支撐。
原來,黎穂只要不想見他,他就毫無辦法。
他覺得痛苦又難過,自厭又羞愧。
在家門口,他看見了夏凝。
她紅腫着眼,說這段時間怎麼也聯繫不上他,她很無助。
周驍連一絲跟她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默默開了門,直直倒在了牀上。
夏凝跟了進來。
他渾渾噩噩地感覺到她在脫自己的衣服、用毛巾擦拭、撫摸他的臉……
但身體和意識是分離的。
他彷彿作爲一個旁觀者,在看着夏凝對周驍做這些事。
那天起,夏凝總來。
有時候給他帶一些親手做的菜,有時候給他打掃打掃屋子。
他朝她怒吼,她笑着說你怎麼都可以,把氣撒出來就好了。
他動手推她趕她,她捂着傷口柔聲說,就當是我還你的。
直到那天,他喝了一碗湯。
渾身燥熱,慾望洶湧。
夏凝穿着一條半裸的裙子,輕輕抱住他,一粒一粒解他的扣子。
腦中又晃過少年時夢裏那雙白皙的腿。
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腦子其實明白夏凝下了藥,所以他幾乎是發泄和懲罰式地對待她。
夏凝在痛苦低吟中,竟然對他笑。
從此,在牀上折磨夏凝,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清晰地覺知。
自己在深淵中沉淪。
直到這天。
黎穂的助理打來電話。
說黎穂願意見他。
他愣了半晌,一把推開身下的夏凝,赤裸着衝到衛生間。
看着鏡子裏那張蒼白又幹癟的臉。
眼中溢出深深的絕望。

-13-
他懷着萬分複雜的心情去了公司。
公司空蕩蕩的,幾個員工正在搬家。
員工告訴他,公司上市進展順利,現在買了一棟獨立的樓,下個月就正式在那邊辦公了。
他坐在會議室裏。
默默等待着許久不見的人。
黎穂腳步輕盈地走進來時,他有幾秒完全無法呼吸。
明明不過三個月,再看見熟悉的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黎穂看見他,表情微怔。
這段時間,他失眠、頹廢、縱慾。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自然是震驚他模樣變化的。
黎穂很快恢復淡然,利落地坐下來,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周驍,這是股權轉讓協議,股東們給出了一個很好的價格,足以彌補上市前轉讓的可能損失,希望你認真考慮——」
「我同意。」
周驍低聲說。
他說這話時,心中異常難過。
以前,他無論是情緒還是身體,哪怕有一點點不舒服,黎穂都能馬上察覺,無比緊張地詢問情況。
而此刻,他即便這個模樣,黎穂也沒多問一句,張口就是公事。
甚至,他能感覺她並非刻意假裝。
她是真的不在意他的變化。
她是真的在跟他商榷股權的事。
「你同意就好,可以減少雙方協商的很多時間。」
黎穂露出滿意之色。
沉默幾秒,他艱澀開口:
「黎穂,對不起。」
黎穂低頭在一頁頁簽字,無可無不可「嗯」了聲。
見她如此平和,周驍心中驟然生出幾分期翼。
他雙手狠狠搓了把臉,急切地說:
「黎穂,看在我們這些年的份上,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黎穂抬頭,震驚地看着他。
未待她開口,門口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怎麼能,對她說這種話呢?」
兩人轉頭望去。
夏凝滿臉落寞地站在門邊。
周驍倏地站起ŧú₈,先緊張地看了眼黎穂,繼而朝夏凝低吼:
「你來這裏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夏凝看了他兩秒,低低笑了聲,非但沒走,反而不疾不徐踱了進來。
「我承認,以前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那時大家都未成年,是非善惡本來就不那麼明晰。對於過去,我也已經誠心誠意向你們道過歉了。但是……」
她忽然停下,目光直直看向黎穂,臉上漾着某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黎穂,你的眼睛,真的是我刺瞎的麼?」
黎穂把筆放下,身子靠向椅背,靜靜與她對視。
「夏凝!你在胡說什麼!啊!我讓你出去你聽不見嗎?」
周驍大喊起來,喊得又兇又急。
好不容易終於能和黎穂面對面,夏凝竟然又在這說這些話,他差點控制不住想拽着夏凝拖出去。
夏凝彷彿沒聽見他的話,盯着黎穂繼續開口。
「當年孤兒院三十週年慶,來了很多領導和記者,一向老實不說話的你,那天卻異常大膽,竟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被你氣得動了手,用筆對着你的眼睛嚇唬。那天日子重要,我爸早就囑咐過我絕對不能惹事,所以我當時只是想嚇唬你,可你像瘋了一樣掙扎,那隻筆我根本沒動,是你,是你自己將眼睛撞了上去!你捂着流血的眼睛發瘋似的往外衝,衝到那羣領導和記者面前,所以才引發後來對孤兒院的調查,我爸也因此入獄。所以黎穂,一切都是你,都是你故意的對不對?」
周驍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終於控制不住衝過去,朝着夏凝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當年做的惡我都親眼目睹,你想幾句話就給自己洗白?你和你爸都是活該!是罪有應得!竟然還想污衊黎穂!原來你根本沒變,根本沒變!你還是那個惡毒殘忍的蛇蠍女人,這段時間我都被你騙了!我真是個大傻子!大蠢蛋!」
夏凝捂着自己的臉,怔怔看着周驍,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哽咽着朝着他大喊起來。
「我沒有冤枉她!是她陰險,是她惡毒!周驍,你才被她騙了!」
周驍目眥欲裂,又一巴掌扇了過去。
夏凝被力道帶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你爸入獄,是他一直暴力手段對待孩子,那幾年陸續有孩子承受不住自殺!他是個惡魔,你也是個惡魔!你們父女倆就是活該,是報應!誰沾了你們都倒黴,都倒了八輩子黴!」周驍惡狠狠瞪着地上的女人。
「沾了我倒黴?」
夏凝忽然沉靜下來,看着周驍幽幽開口。
「那你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在牀上要我,吻我,算什麼?就連你接到這個女人電話的時候,你不都還在我裏面沒出去?」
周驍只覺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他驚恐地看向黎穂。
黎穂卻一臉淡漠地坐在那裏。
既不屑於對夏凝的指控辯駁,也不震驚於她透露出的和周驍的關係。
兩個工作人員走了進來。
黎穂聲音沉穩地下達指令。
「女的趕出去,男的先留下,我還有話說。」
夏凝在掙扎中,被人拖了出去。
會議室陷入安靜。
周驍站在那裏,僵直得彷彿一尊石像。
「你爲什麼沒反應?」
他突然開口。
黎穂從資料裏面抬起頭來。
「嗯?」
「夏凝說和我……你爲什麼沒反應?」
「我早就知道了啊。」
周驍愣住。
黎穂淡聲開口。
「從我去夏凝家那天開始,她就開始給我發你的照片,唔,主要是你們在牀上的畫面,特別是她住進那幢房子後,就變成了每天發……來,你再看看這份文件,是我們對於共同擁有的一些資產分割。哦,那套房子自然是留給你了,所以我在其他方面的比例多要了些,你看看有沒有意見。」
周驍怔怔地看着她。
「黎穂,你不愛我了?」
黎穂蹙了蹙眉,臉上閃過一絲不耐。
「周驍,那天晚上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解決完了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能不能,請你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處理的工作上。」
她這話說得公事公辦,毫無情感溫度。
彷彿是普通的工作場合,一個領導在在批評下屬工作不認真而已。
周驍的心一片冰涼。
「資產分割文件你可以先帶回去看看,另外,我這裏還有第三份文件,我想你作爲親屬,還是有必要知情的。」
黎穂遞過來一份文件。
上面寫着幾個黑體字:《周雯落水情況調查報告》
周驍慢慢睜大眼睛,腦中一片轟鳴,只有黎穂平和沉緩的聲音在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朵。
「夏凝出現後,我安排了人調查她這些年的經歷。她殺死意圖猥褻她的姑父後,曾對怒罵她的姑姑說過一句話,誰敢碰她她就讓誰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我突然想起當年,周雯死的前一天,她因爲你被夏凝燙傷,心疼得說要她付出代價。我當時勸她小心,她說沒關係,只是讓她掉到河裏再救起來喫點苦頭,不然以後她還要欺負最愛的哥哥。第二天的事你也知道了,周雯死在了河裏。」
「發佈會結束後,我終於騰出時間,開始聯繫曾經孤兒院的夥伴。我找到了一個人。她說,她親眼目睹了夏凝和周雯那天的推搡,周雯掉進河裏,夏凝眼睜睜看着她沉沒……」
周驍走時,像個白日幽魂。

-14-
公司新品一炮打響後,我又投入了緊張的上市籌備工作。
公司搬到了新的辦公大樓,CEO 辦公室比以前更寬敞,明亮。股東們對我的所有決策完全支持,員工薪水普漲 30%,公司上下一心,對未來發展充滿期待。
這天,我剛開完一個部門的慶功會。
助理告訴我,周驍入獄了。
我喝着員工送的伯牙絕弦,淡聲問。
「多久?」
「6 個月,夏凝主動出具了諒解書。」
那天,周驍回去後,重新展開了對夏凝的報復。
只是,第一次的報復夾雜着說不清的愛與恨。
這一次,就是純純的恨了。
他把夏凝關在那間屋子裏,誰也不知道他對她做了什麼。直到那天,夏凝滿臉是血地爬到電梯求救。
我以爲這是他們的最後結局了,沒想到半年後,助理又彙報了新動向。
「周驍出獄了, 不過因爲在裏面打架雙腿癱瘓。」
我正對着電腦打字, 手未停。
「他名下有幾千萬,癱瘓了也不算什麼。」
助理頓了一下。
「夏凝去接的他, 大着肚子。」
我從電腦上抬起頭來,有些震驚。
「你是說, 周驍虐待夏凝時, 她還懷孕了?」
助理表情複雜,「看來她那次求救,就是爲了保下這個孩子。」
我皺着眉頭沉默片刻。
「以後他們的事不要向我彙報。」
一年後, 公司成功完成上市流程,我作爲公司董事長,在臺下等着上去敲鐘。
助理欲言又止。
「什麼事?」
助理一咬牙。
「周驍和夏凝被人發現,雙雙死在那套房子裏。」
我驟然轉頭。
「死了?一起?」
助理講述了他們這一年的事。
周驍出獄後, 夏凝大着肚子住進了他家。一個月後,周驍在某次情緒爆發時,將夏凝推倒。
夏凝難產, 生下一個死胎。
從此像變了個人。
據鄰居們後來說,屋子裏時常傳來男人的叫聲, 有人去問, 夏凝開門笑着說, 周驍在復健, 太痛苦了所有偶爾發泄一下, 以後會盡量注意。
從那以後,他真的沒再叫。
有幾次,夏凝難得推着周驍出來曬太陽,發現周驍瘦得不成人形,癱在輪椅上對着人「啊啊啊」的叫。
兩人是死後一週才被人發現的。
死時的情景很詭異。
夏凝手裏拿着電熱棒, 上面有焦黑的皮膚組織和因爲撞擊產生的凹陷。
周驍的頭皮佈滿可怖的疤痕, 而他枯如樹枝的手, 緊緊箍在夏凝的脖子上。
「就說兩人的姿勢緊緊靠在一起, 死也沒分開。」
助理唏噓地說。
此時,主持人在臺上大聲宣佈:
「有請黎穂董事長一行,上臺敲鐘!」
我在澎湃激昂的伴奏樂中,一步步走上臺。
「當——」
鐘聲悠揚綿長。
我熱淚盈眶。
……
三年後, 「黎穂兒童福利院」已開至全國各地 56 家。
福利院引用了全新 360 度評分制, 不僅院長和老師可以給孩子們打分, 孩子們同樣也可以給院長和老師打分。
我作爲監事,每個月抽出固定時間, 親自去各福利院巡查、整改。
很多年前的那個海邊。
還在社會最底層掙扎的周驍對着海邊怒喊後, 意氣風發地問我:
「你信不信我周驍以後一定會成爲上市公司 CEO?」
「我相信,你一定會。」
他發出爽朗的笑聲, 又接着說:
「你呢?黎穂, 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看着奔騰不休的大海, 認真地說:
「我想開孤兒院,開很多很多。」
「哈哈哈哈,你真是小孩子氣, 不過我答應你,周驍以後一定會陪着黎穂,開很多很多孤兒院。」
「陪一輩子嗎?」
「對!陪一輩子!」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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