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盡歡

跟我退婚後,宋堯良心不安,縱着他女朋友爲我介紹對象。
我沒有迎合也沒有抗拒,順其自然由他們安排。
只是始終沒有投緣的。
宋堯不肯罷休,發誓一定會找到那個讓我滿意的人。
然後像護送親妹妹一樣送我出嫁。
後來我真因他們遇見了那個對的人,我真誠地感謝他們的安排。
宋堯卻同他的女友翻了臉。

-1-
我聽見宋堯和他女友柳煙在樓下爭吵。
準確來說是柳煙單方面在發泄怨氣。
「趙意歡什麼意思?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發小那麼誠心地邀請她出去,她卻百般推脫,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看她就是心裏還惦記你,嘴上答應瞭解除婚約,心裏還盼着你回心轉意呢!」
她的聲音很大。
我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關着窗,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宋堯再三提醒她把聲音放小一點,她並不搭理。
我想,她是故意想讓我聽到的。
「她沒感覺,我們也不能逼她啊。」我聽見宋堯無奈的聲音。
「沒感覺?我看她就是看不起我們這種出身的人。」柳煙激憤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委屈,「我發小難道不好嗎?他爲人聰明還刻苦,全獎考進帝都大學,長得也一表人才。趙意歡推三阻四,不就是嫌棄他家境微寒嗎?」
我的腦中浮現出柳煙形容的那位一表人才。
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神情木訥,打包自助餐的速度卻無比敏捷。
「她瞧不起出身低的人,所以看不上我發小,也看不上我。表面上裝得得體,實際上肯定覺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才那麼坦然地解除婚約,她篤信你嘗過白菜豆腐後會『清醒』過來回到她身邊呢!」
「別胡說。」宋堯低斥,語氣卻是寵溺的包容,「意歡不是那樣的人,我也一直都很清醒。」
「喲~意歡~」柳煙陰陽怪氣地模仿着宋堯一貫對我的稱呼,「你這麼維護她,是不是心裏也還有她啊?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繼續履行原先的婚約吧!我祝你們百年好合!」
她作勢要走,宋堯慌忙拉住她,將她摟進懷中。
柳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哪個女生能容忍自己的男朋友有過婚約?如果不是因爲真的愛你,我是死也不會開始這樣一段背景複雜的感情的,可你卻這樣辜負我!」
宋堯心疼地安慰她:「沒有的事!我和她的婚約只不過是小時候大人們之間的玩笑罷了,本來就做不得數。而且我也一直只把她當妹妹看,我動心的人只有你!」
柳煙這才破涕爲笑,她就着宋堯的手擦乾眼淚。眉目流轉間,眼風掃過我的窗戶。
我恍然地想,噢,原來最後一句纔是她想讓我聽的重點。

-2-
宋堯和柳煙打情罵俏着回了房間,我卻陷入了沉思,無端想起了我和宋堯那段「婚約」的始末。
其實說起來還蠻像那種小說情節的。
我爸媽和宋堯爸媽是多年的好朋友,各家有一兒一女,閒磕牙時一打趣便說乾脆結爲親家好了,也好友誼長存。
他們逗趣兒問我倆願不願意,宋堯天真地問:「結婚了還能不能天天跟意歡在一起玩啊?」
大人們撫掌拍額笑說,結婚就是天天都能在一起,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宋堯立刻說:「那我要的,我要跟意歡結婚,我要天天跟她在一起。」
大人們又來問我。
小女孩比小男孩要早熟一點,所以雖然同齡,可我沒宋堯那麼傻。儘管我也不知道結婚的真正含義,但我知道結婚的在一起和朋友的在一起是不一樣的。
朋友可以同時有很多個,但結婚的人只能有一個。
我深思熟慮了很久,還把宋堯緊張得以爲我不想和他一起玩了,不停地搖我的手求我答應。
我點頭的那一刻,他甚至還激動地歡呼了一聲。
只可惜那時我雖然聰明到能分辨結婚和想在一起玩的不同,卻又遲鈍到不知道宋堯分辨不出。
婚約便這樣定下了,雙方父母還有模有樣地交換了信物。
我和宋堯繼續形影不離地長大,每天都在一起。
直到他遇見了柳煙。
然後他終於明白想天天在一起玩和想結婚的區別。

-3-
宋堯跟我提出讓我不要再把那段婚約當真、並且希望我能去柳煙面前爲他澄清時,我沒有拒絕。
但我也並沒有一口就答應。
我是有些難過的,而且震驚。
我想裝出若無其事的平靜,卻發現自己控制不了臉上的表情。
就坐在那裏,微張着嘴,說不出話。
我想我的失態是顯而易見的。
可宋堯卻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他滿臉都是急切和擔憂,急切地期望我能快快澄清同他之間只是純潔的友情,擔憂他真心喜歡的女孩不要芳心另許。
然後我便恢復了對錶情自如的控制。
在失控的那一小會里,其實我的腦中浮現了很多畫面。
譬如落着淚質問他爲什麼、哭着求他不要喜歡別人、快速地向他解釋:對於我來說,這個婚約並不只是一個玩笑,這麼多年,我是真的喜歡他……
但對上他眼中的焦急和迫切之時,我意識到這些畫面很可笑。
就算我讓它們成真,我和宋堯也無法再回到過去。
只會摧毀那些尚且美好的回憶。
他既然從來只是把我當朋友,那我便收回我的心意就好。
於是我故作促狹,我說:「我靠,你敢放我的鴿子!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走吧,快帶我去澄清,耽誤了你的幸福,我可承擔不起。」

-4-
宋堯敲了我的門,說想同我聊聊。ẗũ₊
我看了眼走廊盡頭,那微微掩着的門縫,很顯然,有人想知道我們會聊什麼。
那乾脆大大方方讓她聽個清楚好了。
我坦然地走出了房間,倚在長廊的欄杆上:「屋裏悶,在這兒說吧。」
宋堯替柳煙向我道歉:「我知道剛纔我們在樓下說話你都聽到了,你別往心裏去,阿煙她刀子嘴豆腐心,其實沒有惡意的。ṱū₈她剛纔還催着我來跟你道歉來着。」
我並不認同這話。
況且,如果柳煙真的想跟我道歉,她爲何自己不來?是沒長嘴嗎?
我很想這樣譏諷,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算了,爭吵會消耗人的精力,場面還會變得尷尬又難堪,然後讓我更覺心力交瘁。
但我也不想說什麼違心的「沒關係,我不介意」之類的話。
沉默了片刻後,我道:「我能理解她的失態。」
男朋友有個訂過婚的青梅,雖然婚約解除了,但這個青梅還日日和自己男友住在一起,正常人都容易胡思亂想。
「宋堯,我之前便跟你說過了,你談戀愛了,我們就不適合再住在一棟房子裏了。你和柳煙不願意出去住,我願意出去住的。」
目前我們住的這個房子,是我和宋堯上大學後,我們雙方父母合資買的,好讓我們倆不用屈就學校的宿舍,能住得舒服點。
柳煙知道這房子有宋堯的一半後,當仁不讓地便住了進來。
「我們也快畢業了,之後把房子賣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住的時間比你短,到時候賣房子的錢你多分我一點就行。或者你如果現在手頭寬裕,按市場價給我一半的房錢就行。之後賣不賣隨你。」我真誠道。
宋堯露出了一副求爺爺告奶奶的神色:「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別再提要搬走成不。要是讓我爸媽知道我放任你一人單獨住,又得把我腿打斷!況且,住在一起哪裏不合適了?你是我的妹妹啊,哪有哥哥趕孤身的妹妹出去住的?」
大二的時候,我父母出國度假。
那班飛機毫無徵兆地墜毀了。機上所有人,無一生還。
宋堯的父母接我去了他家。
他媽媽寬慰我說,本來宋堯的家也就會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家人,讓我只管安心住。
後來宋堯喜歡上了柳煙,他爸媽爲了給我出氣,下死手狠打了他一頓,真的把他一條腿都打骨折了,休養了足有小半年。
宋堯仍不放棄,堅定地要同柳煙在一起。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兒子,總不能真打死了。加上我看起來並不在意這件事,宋堯父母便鬆了口,取消了婚約,改將我收爲養女。
「意歡,叔叔阿姨沒騙你,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是你的家人,這兒都是你的家。」
那時他父母是這麼說的。
我也因此成了宋堯的妹妹。
我知道柳煙是巴不得我搬走的,但宋堯是真不敢放我出去獨居。
而我,是真的想搬走,但不確定是不是真想看到宋堯再被爆揍一次。
其他不論,到底還是多年的朋友。
所以,我們三個就像一團漿糊一樣在這裏攪合了許久。
真的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別再說什麼搬走了。」宋堯又強調了一遍。
他習慣性地抬起手想像我們小時候那樣揉我的頭髮。
我不着痕跡地偏了偏頭,輕咳了一聲。
他如夢初醒般回過神,尷尬地縮回手。
我沒有應他的話,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走廊另一端傳來一聲輕嗤:「好茶啊,每次都說要走,最後又不走,不就是等着人挽留?欲擒故縱。還要多分錢,什麼東西?」
宋堯面色脹紅,衝回了房間:「你在瞎說什麼?」
柳煙故作無辜的聲音傳來:「我在看短劇呢,說這個心機女二,你突然跑回來幹什麼?跟意歡聊完了嗎?」
宋堯便沒了聲音。
看着這場鬧劇,我覺得很是疲憊。

-5-
躺回牀上沒多久,手機收到了信息。
是宋堯發來的。
【剛纔忘說正事了。阿煙那發小,你不喜歡就別搭理,沒關係的。感情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我會幫你再打探更好的男生,放心,一定讓你選到滿意的爲止。】
我盯着這條短信,又走了神。
柳煙跟宋堯在一起後,就一直說什麼爲了感謝我,要幫我也脫單,以後可以快樂地四人約會。
我明白她的心思。
就是不放心嘛,要澆滅我和宋堯之間所有的可能。
宋堯也明白她的心思。爲了讓她放心,自然是積極附和響應,來做我的工作。
這份積極裏,或許還有幾分是因爲他良心不安。
不是因爲他與我毀約。
而是因爲他與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毀約了。
若我父母還在,他會覺得一頓毒打已然能抵消了,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追求真愛。
可我父母不在了,說什麼真愛可貴,與世俗道德上還是顯得他很欺負人。
只有我明確地有了下家,才能證明他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
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想配合他們的。
這事就很傻逼。
我痛痛快快地成全了他們還不夠,還要我爲了他們感情的穩固急急忙忙找個人把自己託付了?
太腦殘了。
我是他們感情的催化劑還是穩定劑啊?
後來我默許了這件事,不是因爲我腦子進水了,而是因爲宋堯的父母。
薑是老的辣。
縱然我對宋堯悔婚這件事表現得完全無所謂,他爸媽還是敏銳地讀出了我的真實情緒。
他們爲此感到特別愧疚。
我並不覺得他們虧欠我什麼。畢竟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他們都對我特別好。
我父母出事,我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如果沒有他們夜以繼日的陪伴和開解,恐怕我很難走出來。
所以論起來,我覺得是我欠他們一份恩情。
宋堯悔婚這件事,確實讓我難過,可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的行爲和決定並不關他父母的事。
奈何宋堯爸媽有那種很老式的道德觀,即養不教父之過。
他們認爲自己的兒子做錯了事,他們就得爲此負責。
所以自那以後,宋堯父母總是明裏暗裏試圖補償我。
可我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彌補。實際上,這讓我難受,坐立不安。
我跟他們解釋過,說沒關係,他們卻固執着不肯信。甚至因爲我的「懂事」而加倍內疚。
所以想來想去,既然我說他們不肯信,那我就做出點實際的行爲好了——願意接觸其他人,不會沉淪在過去。
反正我也沒想過一輩子不談戀愛。
但也就這樣了。
我不能爲了讓人不擔心,而隨意地開展一段新感情。
索性順其自然吧,就當是擴展朋友圈了。不合適就不接觸,投緣的就多聊兩句。
只是很可惜,宋堯和柳煙張羅來張羅去,確實沒有一個讓我覺得有感覺的。
柳煙曾故作玩笑說我眼光高。
到底是我眼光高,還是他們介紹得隨意。
這很難說。
我合上手機,並未回覆宋堯的信息。

-6-
我本以爲柳煙發小的事應該告一段落了,但沒想到柳煙對這件事仍不死心。
我去逛畫展,柳煙拉了宋堯和她的發小硬是跟我來了場偶遇。
沒辦法,只好一起。
她時不時地拉着宋堯玩消失,留我和她的發小在一起。
我只專心看我的展。
她的發小找我搭話,我按照正常對待不熟的人的態度,該如何便如何。
柳煙對此很不滿意。
中午喫飯的時候,柳煙又在那喋喋不休、旁敲側擊地說她的發小有多優秀。
「意歡,你是阿堯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要是一般人,我纔不會介紹小川給她認識呢。」柳煙說得熱切又富有激情。
噢,一直忘介紹,柳煙的發小叫李川。
不過這不重要。
此時此刻,我只感嘆一件事。
柳煙真是個神奇的人啊!
明明她對我有很大的意見,甚至三番五次在背後嘀咕我,還故意讓我聽到。
但好像,只要她沒有當面說我壞話,就永遠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爲從沒對我散發出過惡意一樣。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只當是下飯背景音。
「別人跟你說話呢,都不正面回應,真沒禮貌。」她口無遮攔地吐槽着。
「行了行了,別說了。」宋堯拿胳膊杵了杵她。
我看見宋堯滿臉通紅,是尷尬的神色。
宋堯和我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極其相似:
永遠不要隨意評價別人。你並不真的瞭解別人的經歷和感受。
永遠不要把場面鬧僵,萬事大局爲重。我們倆家都是經商的,講究做人留一線,以和爲貴。
要善於傾聽,但不要隨意反駁。因爲首先有可能是你自己的認知錯誤或不夠。其次,如果你真的確信對方傻逼,也不妨多聽一會兒看看對面能有多傻逼。
溝通是一門藝術,有點眼力見很有必要。成年人很少會明火執仗地掀桌子,不正面回覆就代表不感興趣,只是在維護場面。繼續自說自話纔是真的沒分寸沒禮貌。
……
其實我不確定這些教條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但是多年經此薰陶,行爲邏輯已然受此驅使。
宋堯也一樣。
所以此時此刻,他知道我是在強行忍耐,且覺得他的女友很沒禮貌。

-7-
柳煙再度活躍起來是因爲一名陌生人的拼桌請求。
「不好意思,今天展館人有點多,可以跟你們拼個桌嗎?」
誰都沒有反應過來,柳煙先興奮地尖叫出聲:「裴學長!當然可以!」
來人穿着一身裁剪得體的菸灰色西裝,身量修長又高挑,容貌和氣質都很出衆。
只是左看右看都像是出入社會有幾年了的,並不是學生。
不過柳煙很快就替他做了介紹。
原來是帝都大學金融系前幾年的某個優秀畢業生、如今的傑出校友,新貴企業家,名叫裴盡衍。
「原來是學弟學妹。」裴盡衍並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同我們打招呼。
「不不不,我和他是你的校友,他倆不是。」柳煙指了指自己和李川,又指了指我跟宋堯,一副涇渭分明的樣子,「不過我們都是朋友。」
我咀嚼着柳煙說的朋友二字,瞟了眼宋堯,感覺有點意思。
「裴學長,你坐我這吧,我這有位置。」柳煙不停地將宋堯往旁邊擠。
裴盡衍擺了擺手:「不必麻煩,我坐這邊就行。」
他指了指我身側的空位,禮貌地問:「可以嗎?」
我點點頭,並不介意。
柳煙好像有點不高興,不過沒有太表露出來。
她開始圍繞裴盡衍尋找共同話題。他們是校友,現成的自然是他們那所頂級大學裏的奇聞逸事。
我並不瞭解,也不太好奇,喫完了飯沒事做索性掏出平板開始潤色一幅未完的作品。
漸漸有些投入,被拉回現實還是因爲柳煙的聲音。
她連喊了兩聲學長。
我才注意到他們的交談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而裴盡衍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見我不畫了,裴盡衍連聲抱歉:「是不是打擾到你了,不好意思啊。不知道爲什麼,看你畫畫覺得很治癒,所以沒留神就一直盯着了。」
沒想到他喜歡這幅畫,我索性將平板遞給他看細節:「謝謝誇獎。你喜歡超現實風格?」
裴盡衍認真地欣賞了一小會,又開了口:「可能有點冒昧,但我能不能買下它?」
哈?
這倒讓我有些詫異:「這個就是我隨手做的練習,挺粗糙的。你要是喜歡我畫完了送給你唄。」
「那太感謝了。」他並不扭捏,掏出了手機,「那我們先加個聯繫方式?」
我痛痛快快調出了二維碼。
柳煙卻突然插話阻止:「學長,你加女孩子微信怎麼都不徵求一下她男朋友的意見啊?小心給人家小情侶帶來隔閡。你加我的吧,回頭意歡發我,我發給你。」
裴盡衍神色未變,抬手掃了碼:「現在零零後的規訓已經這麼嚴了嗎?談了戀愛就要跟其他異性完全絕緣?異性之間不是僅僅只能存在性緣關係哦。真的相愛的話,不該連這點信任也不能給自己的愛人吧。」
柳煙訕訕着一時接不上話。
裴盡衍望了望宋堯和李川:「不知道是誰這麼幸運啊?」
我託着腮看向柳煙:「我也很好奇我的男朋友在哪。」
柳煙面不改色:「哈哈哈,是我剛纔一時口快說錯了,但也就差那層窗戶紙了,沒什麼區別。意歡,你都跟小川曖昧這麼久了,還要害羞到什麼時候呀?這麼優秀的男孩子,錯過了你會後悔的噢。」
「還是說……」她別有深意地頓了頓,「你認識了多金的裴學長,就又嫌棄小川家境不好了?咱可不能這樣哦。」
她的弦外之音太明顯。
明顯得都有些蠢了。
看似俏皮的語調卻字字句句都想給我扣嫌貧愛富、喜歡吊着別人還左右逢源的帽子。
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柳煙這個人產生不適的情緒。
之前我認爲她排斥我是因爲我有着宋堯「前未婚妻」的身份,且和宋家有割不斷的關係。
感情經驗少的人,確實很難坦然面對這樣的存在。不由自主地感覺自己受到威脅、產生敵意是正常的。
一旦我某天有了明確的感情歸宿,這種敵意就會自動消弭。
所以一直以來,我很容忍柳煙對我的種種猜疑和無禮。
我趨向於相信她本質是個很好很善良的姑娘,只是在遇到一個不知道怎麼處理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人際關係時手足無措,纔會頻頻失態。
畢竟宋堯也曾經在描述爲什麼會喜歡柳煙時,形容她爲人熱情又仗義,像個溫暖人心的小太陽。一靠近她就會感到ţüₖ渾身充滿活力,怦然心動。
雖然當時他這番描述讓我挺難過的,但客觀來說,我也得承認他並不是個瞎子,能吸引到他的人一定是很好的。
可剛纔,柳煙那麼明顯地不希望我跟裴盡衍建立社交關係,甚至不惜當着我的面編造一些並不存在的事給我扣帽子……
按理來說,柳煙應該高興看到這一幕纔是——有男生欣賞我,且我也不排斥認識對方。要是我們真因此摩擦出什麼火花,她就不必天天擔心我還沒放下宋堯了。何必那麼急着阻止?
綜合她今天的行爲,答案很明顯:
在場的三個男生裏,她覺得裴盡衍是最好的,比宋堯還好。而她見不得我有什麼是比她好的。
這背後的邏輯底色無疑是,她發自內心地覺得我不如她,我這個人爛。
縱使沒有宋堯,我們若在別的情況下認識,恐怕也是磁場不合。

-8-
「意歡,你倒是給個準信啊,別讓我們小川總是患得患失的了。」柳煙又嘟囔了一遍。
我托腮望向她,並沒有被激起什麼怒氣:「柳煙,你知不知道『心理投射』。」
「什麼?」她一時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你別岔開話題。」
「我已經再三表示過我對李同學沒有特別的感覺,但你卻三番五次向我安利他有多好,完全聽不進我的真實想法,還認爲我是嫌棄他Ṫŭ̀₃家境不好。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認爲,你是將自己的心態投射到了我身上。即,你其實深愛你這位發小,但是你更在意男生的家境是否富足。所以你沒有同這位你打心眼裏覺得無比優秀的小川在一起,而是選擇了家庭條件更好的宋堯。」
「而現在,你遇見了你崇拜的裴學長,便覺得宋堯不好了。」
柳煙呆了。她估計是沒料到平時幾乎都是悶不作聲從不駁斥人的我,會說出這樣尖銳的話。
她驚聲尖叫起來:「你在胡說什麼?」
我確實是在胡說。
她的所有行爲談不上是什麼不自知的心理投射,只是單純地想讓我難堪。
她怎麼可能深愛她的發小。
她既看不上我,就不會想撮合任何她認爲好的男生和我在一起。她只會想讓我這個她眼中的爛人去配另一個她眼中的爛人。
恐怕他們只是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虛名,交情幾何就很難說了。
她對裴盡衍嘛,好感肯定是有的,但應當不至於動搖。至少在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拿下裴盡衍前,不敢想那麼多。
宋堯的臉色很不好,柳煙拼命同他解釋自己真的不喜歡李川、今天也沒有動搖。
我繼續攪渾水:「你先不要那麼着急地否定。會產生心理投射的人,本質上是因爲內心深處無法認清自己的真實感受。你再仔細想想,你既然覺得李川哪都好,你們又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那你爲什麼沒跟他在一起呢?還有你的裴學長。你今天同他介紹了自己那麼多,怎麼就沒介紹一下宋堯是你的男朋友呢?是下意識想塑造單身人設嗎?」
「咱們做人要清醒,你要想清楚自己心裏到底喜歡誰,不好稀裏糊塗的呀,否則不是辜負了別人又辜負了你自己?」
柳煙大約是第一次掉入自證陷阱,她語無倫次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要先辯哪頭。
一時情急之下,她竟然把對李川的真實印象吐了出來:
「誰會喜歡李川啊!就知道死讀書,機靈話都不會說兩句。還摳得要死,廁所裏的紙都要帶回家一格一格扯着用。我們只是來自小城市,又不是真窮得活不起了,搞這麼丟人幹嘛?沒出息死了。」
或許是覺得證明了自己不喜歡李川,在遮掩對裴盡衍有好感這件事上她有了十足的自信。
「我對裴學長只是出於對優秀前輩的正常敬佩而已。正是因爲我對他沒有非分之想,所以纔沒有特意強調自己的情感狀態罷了。」
她自以爲解釋得當,不料李川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推開椅子便走了。
柳煙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尤其是她崇拜的人面前說了多麼刻薄的話。
我適時進行補刀:「原來你這麼看不上李川,那你之前還說不是自己人你都不會跟別人介紹他的,難道你對我也……」
宋堯打斷我:「夠了,意歡。」
柳煙好像找回了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說你想談戀愛,我好心好意給你介紹對象,你卻想着法的給我潑髒水,你根本就是還惦記着宋堯吧?挑撥離間想拆散我們!怪不得給你介紹那麼多人你一個都看不上,你就是想搶別人男朋友。」
她瞪着宋堯:「從今往後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看着辦。」
說完,她也直起身子,怒氣衝衝地跑走了。
算是徹底同我撕破臉了。
宋堯也站了起來,神情複雜地望着我:「意歡,你不該這樣故意爲難她。」
明白了,他現在覺得我的言行也很讓人丟臉。他或許期待的是我像往常一樣,呵呵一笑,無所謂地插科打諢過去。
我想我家的教育和宋堯家到底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我爸媽說過,雖以和爲貴,但如果對方是明晃晃地當面表露出Ṫü₆惡意,那就該當場狠狠地咬回去。否則別人不會覺得你寬容識大體,只會覺得你軟弱又好欺。

-9-
宋堯也走了。
而我。
我竟然又有點餓了。
大概是又畫畫又說話,耗費了很多能量。
我抬手招來服務員:「麻煩再給我上一份牛排。」
周圍傳來一聲撲哧的笑意。
我才發現裴盡衍竟然沒走。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今天無辜牽連到了你,抱歉。你還要喫點什麼嗎?我請。」
我要是裴盡衍,我現在會覺得很無語。
只是找人拼個桌,跟對方完全不熟,陪着寒暄幾句,卻成爲人家扯頭花的一環。
雖然是柳煙先Ṫų₈把他扯進來的。
但我也沒放過他。
裴盡衍一本正經地回應:「我喫瓜喫得有點太飽了,能不能換成別的。」
「比如?」
「比如交個朋友。」
這算什麼要求?
「我們不是已經是朋友了嗎?」我揚了揚手機,「微信都加了。」
裴盡衍輕咳了一聲:「那作爲朋友,你能不能給我籤個名?」
「啊?」
他掏出手機,打開某視頻軟件:「你是畫畫博主 EE 吧,我是你的粉絲。」
!!!
掉馬來得猝不及防,我一時有些呆住了。
爸媽出事的那段時間,我陷入了內心封閉的狀態,只能靠瘋狂畫畫排解。
有時候情緒好一點,我會將繪畫過程發在網上,斷斷續續竟然有一些關注者。
後來我走出那段陰影,也沒有放棄更新。
「你是怎麼知道的?是因爲剛纔看到了我的畫覺得風格熟悉?」
裴盡衍結巴了一下,耳朵竟然紅了:「其實不是。」
我的腦中浮現出一種荒謬的猜想:「你今天不會是因爲先認出我,才故意來拼桌的吧?」
裴盡衍點了點頭:「是。」
「不是,你到底是怎麼認出我的啊!」
我也一直沒露過臉啊。
裴盡衍道:「你視頻裏不是會露出上半身背影嗎,我眼力很好。」
我:「……」

-10-
自這天起,裴盡衍便神奇地成爲了我日常生活中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他好像很閒,彷彿沒有一個公司等着他操持一樣,經常約我出去玩。
我問他,他說:「我們天天努力工作認真拼搏不就是爲了有更多的自由權、更好的享受生活嗎?要是我連想休息就休息的能力都沒有,我前兩年不是白努力了。」
很有道理,無言以對。
作爲有着多次「相看」經驗的我,不是不明白裴盡衍頻繁邀約的背後是什麼心思。
事實上,他自己也承認得很利索。
說實話,我覺得和他挺投緣,相處起來也很舒服,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但我這人有時候有些鑽牛角尖。
我想不明白爲什麼我們纔剛認識他就能有這麼多熱情。
我明白他喜歡我的畫,欣賞我畫畫的風格,但畫是畫,人是人啊。
裴盡衍對此仍有話說:「畫作上寄託了畫家的靈魂。看起來是你的畫吸引我,實際是你的靈魂吸引我。」
「哥你別整這麼玄乎的行不。我不是什麼大創作家,我就一普通小畫手。」
不專業,純愛好那種。
裴盡衍嘆了口氣:「但我真覺得你的畫極具生命力。兩年前你剛開號的時候我就關注你了,那時候你畫裏的情緒很壓抑,但又總會留出一抹亮色,像是在說無論事情多麼糟糕,我們都不能放棄希望。那時候我正逢第一次創業失敗,耗盡了一切,很絕望。每次看你更新視頻,我總能從你的作品中汲取到力量,這纔有了第二次再來的勇氣。對我來說,我們並非剛認識,你已經伴我很久很久了。」
某些久遠的記憶漸漸回籠,我試探着問他:「你不會是『非衣』吧?」
剛開號的時候,關注的人很少,但是有一個叫非衣的賬號會給我的每一個作品點贊,還經常在我的評論區留言。鼓勵我的同時,也會聊聊自己的煩惱。
算是我最早期的知心粉。
後來還發展成了互相關注的關係,偶爾會私信聊聊天。
裴盡衍給予了我肯定的答覆:「是,我是非衣。」
我磕巴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往下接。
因爲後來非衣被我拉黑了。
這不能怪我。
要怪只能怪他突然跟我表白。
我覺得他是個變態。
哪個好人會直接愛上一個面都沒見過的人?
加上那時平臺裏有一些傳聞,說某些男性會特意去關注一些新的女性博主賬號,通過展現自己的慧眼識珠來給予對方情緒價值,繼而誘導見面行不軌之事。我便更加認定了這一點。
雖然他的表白短信措辭很謹慎,三句一個冒犯、五句一個不好意思,通篇都是小心翼翼。
他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每次看你畫畫、同你交流,我的心跳都不再屬於我自己。」
那時候宋堯還沒認識柳煙。
我說:「****死變態你再多說一句,我未婚夫會讓你沒有心跳****」
然後我就把他拉黑了。
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網絡上最不缺的就是隨便發情的男性。
呃……
算起來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了。
看起來他並不是真的隨便。
或許當時我該拒絕得更禮貌一點?譬如什麼感謝你的厚愛,可我已經有未婚夫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刻倒真有點理解「做人留一線,他日好相見」的道理了。
裴盡衍輕笑了一下:「當年確實是我太莽撞了,你謹慎點是對的。」
他認真地望着我:「那天我認出你之後,滿腦子只剩一個想法:或許這是上天賜下的唯一一個能讓我出現在你面前的機會,無論如何我都得抓住了。那一刻我想過或許你已經結婚了,那也沒關係,做個能見面的朋友我也心滿意足了。」
我有點兒小小地被震到了:「哥你別搞這麼純愛的,我沒見識過,有點惶恐。你別是咽不下那口氣專門設局來報復我的吧?」
他又笑:「那要不要試一下嘛?我要是騙你你就把我掛出去,讓你一百萬粉絲來網爆我,讓我聲名盡毀、股價大跌、窮困潦倒。」
我:「……好主意。」

-11-
我和裴盡衍便這樣在一起了。
官宣那天,宋堯回來了,一個人。
那天我跟柳煙撕破臉後,她當晚便住回了學校,宋堯自然是追着她一起走了。
聽說柳煙同他鬧了好幾天,他都好脾氣地哄着。
喫喝玩樂買禮物,沒有一項落下的。
也是應該的,畢竟做人家男朋友嘛。
看柳煙最近的朋友圈,二人應當是和好如初了。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又回來。
就不怕哄好的女友再次發飆?
「趙意歡,你是不是太草率了?」他擰着眉看我,「你跟那個姓裴的才認識幾天啊就在一起了?」
「怎麼?犯法?」
我不明白。
按理說他此時此刻應該高興纔是。
我有了男友便意味着柳煙再也無法拿我和他之間的舊婚約同他鬧脾氣了。
他的愛情會順遂很多,對我的愧疚也可以消減很多。
「意歡。」宋堯放軟了聲調,「我知道你是因爲那天的事,徹底煩了阿煙時不時地猜忌你我,也不願讓我和她之間發生更多摩擦,才這樣隨意地脫單的。」
「但感情的事不能這樣草率。我這幾天已經跟她好好說了,她以後不會再莫名其妙地瞎想了,你不必爲了我們……」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你想多了。我不會爲了誰去將就一段感情,我對裴盡衍挺有感覺的。」
宋堯的臉色突然變得無比蒼白:「怎麼可能?你們纔剛認識!」
我感到有些好笑:「感覺這種事,不是一瞬間的嗎?你之前不也是見到柳煙的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那不一樣!」他想也沒想便反駁,「你跟裴盡衍不合適!他年齡比我們大,又出入社會那麼久,早就是心思深沉的老陰逼一個了,你玩不過他的!」
我皺了眉:「宋堯!你能不能對我的男朋友放尊重點!」
宋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你吼我?你爲了別的男人吼我!」
「不該嗎?」我冷笑,「宋堯,我是一個有自己判斷的成年人,你羞辱他,便是在羞辱我。我從來沒有隨意評論過你的另一半吧?你又有什麼資格隨隨便便對我的人指手畫腳!」
「你的人?」宋堯喘着粗氣,不停地重複這三個字。
我懶得再跟他多說,索性掏出了準備好的房屋買賣委託書:「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們倆現在這情況實在是不適合共同擁有一套房子了,還是早早賣了吧,我已經準備好搬走了,你出面賣還是我出面?」
房產證上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一個人無權單獨處理,除非另一人出具委託書。
「你要是怕麻煩就你簽字,我去處理,到時候錢打給你。」
宋堯好像完全沒聽清重點:「你現在就不住了?你要去哪?」
他盯着我已經開始收整起來的行李,聲音啞得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你要去跟裴盡衍同居?!」
當然不是,搬家是早兩天就想好的。
但是……
「關你什麼事啊?」我道。
宋堯好像被這句話激怒了,他猛地抓住我的手:「你們纔剛在一起你就要跟他同居?趙意歡,你還要不要臉?」
我被他攥得手腕生疼,心火也大了起來:「你神經病啊宋堯!你沒跟柳煙同居嗎?你是不是也不要臉?」
「反正我不許你去!」他大叫着嘶吼出這句話。
「你有毛病啊!」
此時此刻我真的覺得宋堯極度莫名其妙。
我想抽出手,卻怎麼也掙不開。
宋堯深深地望着我,眼中的情緒複雜得難以形容,狂熱又興奮。
「意歡、意歡……」他不停念着我的名字。
像是迷霧驟散,萬物甦醒,無知漫步的旅人忽然遇見真理之泉,茅塞頓開。
他將我摁在懷裏。
「弄錯了,我弄錯了,我們都弄錯了!」
「意歡?」樓下突然傳來裴盡衍喊我的聲音,我們約好了,他今天來幫我搬家。
「我在這!」我急忙發出聲ẗŭ̀₅音。
宋堯現在的狀態太不對勁,無端讓人後背發涼。
聽見裴盡衍的聲音,宋堯無端神色一變:「我不會讓你跟他走的。」
他把我推入他的房間,反鎖了門,將我一個人鎖在裏面,自己則轉身下了樓。
我聽見樓下乒乓作響。
等我砸開門鎖出來的時候,宋堯正和裴盡衍打作一團。
能看出裴盡衍想剋制,可是宋堯好像瘋了,要人性命一般下死手。
局面亂成一鍋粥。
我衝下去將他們分開,將裴盡衍護在身後,對宋堯怒目而視:「你鬧夠了沒?」
宋堯神情一滯:「你覺得是我先動的手?是他!我只不過是讓他跟你分手,他就一拳打了上來!」
裴盡衍沒有解釋,只是在我身後輕輕喘着氣:「意歡,我有點疼。」
我急忙去查看他的傷勢,發現他嘴角、顴骨淤青了好幾處。
「走,我們去醫院。」
宋堯怒不可遏:「死綠茶你裝什麼?我才捱到你幾下?!」
我充耳不聞他的話,扶着裴盡衍往外走。
宋堯紅着眼睛將我攔住,嗓音沙啞:「意歡,我也疼啊,你不管我了嗎?」
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和肋骨處:「這裏、這裏,他都下了死勁。」
最後停留在心臟處:「還有這裏。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就算……難道在你心裏,我還不如這個剛認識幾天的人重要嗎?」
「宋堯。」我平靜地看他,「你的疼難道不是自找的嗎?」
宋堯呼吸一凝,身子因不可置信而微微發顫,竟沒有再攔着我。

-12-
去醫院檢查完,確實沒有太大的問題,我才放下心來把裴盡衍送回家。
他家的每一幅裝飾畫,我看着都很眼熟。
定睛一看,這不全部都是我的作品嗎?
之前畫多了家裏擺不下,我會掛在櫥窗裏售賣。
每一幅都賣得很順利,我還覺得挺走運的,合着全被這人拿下了。
他客廳中央掛的那幅是我最滿意的作品。當時沒想賣,只是掛在櫥窗裏展覽,標的是防拍價 999999.99 元,也被人拍走了。
我還納悶是哪個大冤種,啊不對,哪個大鑑賞家這麼有眼光。
原來是他。
看來他說的喜歡,還真不是假的。
我有些慚愧:「你說你好歹也是個商業新貴,家裏該掛點有收藏價值的畫。你掛這些,人家看到了得笑話你的。」
要是知道其中有一幅花了將近百萬,那更得笑撅過去。
不是我自輕自貶。實在是真因爲懂自己是什麼水平才這麼說。
我就是在外行眼裏一看嘎嘎厲害,內行眼裏根本不算菜的那種存在。
裴盡衍輕咳了一聲:「其實我一直對於畫作什麼的沒有半點興趣,再價值連城的畫我也品不出到底是爲什麼厲害,別人解析得再詳細我看着也是雲裏霧裏,沒有什麼感覺。但我看你的作品就是很喜歡。物品的價值不就是根據人的喜歡才存在的嗎?我覺得很值。」
呃……
一時我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受。
還是高興吧。
這怎麼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好啦,你今兒也累着了,早點休息吧,我先走了。」我道。
裴盡衍牽着我的手,輕輕摩挲,欲言又止:「那個,宋堯的情緒太不對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獨住,這段時間,你要不要先住在我這裏……」
他又迅速補充:「只是單純合住,不睡一個房間,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我感到一陣好笑:「我們是成年人,就算做點什麼也很正常吧?」
裴盡衍的呼吸急促了一瞬,他俯身,無法自抑地輕輕含住了我的脣瓣。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接吻,有些混亂,不得章法。
良久他才放開我,將我的腦袋按進他的頸窩:「你這樣說,我會很容易失去底線的。」
我調戲他:「不過這段時間,不行。我是顏控,我可不想跟滿臉掛彩的人……畫面也太奇怪了。」
裴盡衍立刻緊張起來:「我會好好養,不會破相的。早知道我就……」
他戛然而止。
「早知道就什麼?」
裴盡衍垂頭喪氣:「早知道我就不拿臉接了,我想着傷在明顯的地方好得你心疼些。」
喲,還真是有點心機。
我搖頭笑問:「可你頂着這滿臉傷,還怎麼去公司上班呀?」
裴盡衍黏黏膩膩地歪在我身上:「那些都無所謂,只要你心疼我就好了。」
嘶——看着高冷又禁慾的一個人,玩起示弱扮可憐竟然也這麼有一套。
有點兒太會勾人了。

-13-
縱使住進了裴盡衍家中,我也沒辦法完全避開宋堯。
早八結束,他在教室門口攔住了我。
「意歡,我已經分手了。」
「關我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分?」
「你有病吧?」
「意歡。」宋堯苦笑着望着我,「你現在喜歡那個男人只是因爲新鮮感罷了,那不是真的愛。你真的喜愛的人,是我。」
「宋堯,你要是真摔壞了腦子就去治,不要再說這種不合適的話了。」我平靜地建議。
他充耳不聞:「是真的!我們之所以難以察覺對彼此的心意,是因爲我們太熟了,熟到會不自覺地忽略對方的存在有多可貴。就像空氣,看不見摸不着,但是離了空氣人就沒辦法活着。你現在或許還感受不到,但你之後會像我一樣清醒過來的!」
「你想跟他談戀愛,好,我不阻攔你。我談一次,你談一次,這很公平。反正最終,我們纔會是彼此的歸宿。意歡,我等你。」
我想忍,卻忍無可忍。
長吸一口氣,我讓自己竭力保持鎮定。
「宋堯,你只能在無法呼吸時才能感覺到空氣的重要,可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遲鈍。」
他的瞳孔猛地緊縮了起來,雙脣顫抖:「你是說、你是說你之前並不只是將我當作朋友?你喜歡過我是嗎?是嗎?」
我沒有躲避,直視着他:「是。或許該用一個比喜歡更重的詞——珍愛。」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迄今爲止的每一個階段,我們都伴着彼此走過。
仿若一對雙生火焰,生來就要陪着對方奔赴這場充滿未知的人間旅途。
只要有對方在,即便遠方霧再大,也不足爲懼。
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最具象化的愛的感覺。
或許不夠驚心動魄、或許不夠轟轟烈烈,但平穩踏實又心安。
宋堯的眼眶中泛起淚光:「騙我,你騙我的。如果你真的愛過我,你爲什麼不曾因柳煙喫醋難受?爲什麼不同我大吵大鬧?爲什麼要答應退婚?爲什麼!」
我長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沒有嗎,宋堯?是我真的無動於衷,還是你眼盲心聾,不曾留意呢?」
他的神色一怔。
我想他此時此刻大約終於回憶起了他同我說起喜歡上柳煙的那天,我哭似笑、笑如哭的面部表情;
回憶起了正式退婚前,我曾大病一場,一整月愁雲慘淡,難展笑顏;
回憶起了他跟柳煙確認關係後,我再難同他像過去那樣赤忱,只願避而不見;
回憶起了他的父母數次暗示甚至直言於他,不要傷了我的心……
我自認是個冷靜自持的人。
對於我來說,上述種種已是失態至極的表現。
宋堯和我一起長大,他並非不瞭解我的性格。
只要他有一點兒在意,他就會發現我的情緒有多不對勁。
可他自始至終沒有發現哪怕一點兒端倪。
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馬,他看不出我的傷心。
我的心便這樣一點點徹底冷靜。
他今天說什麼歸宿。
我不知道裴盡衍是否會是我的歸宿,但宋堯絕不會是了。
「對不起意歡,對不起。」宋堯徹底淚如雨下,「再給我個機會,求你。就當是看在這麼多年的情誼上,再給我一次機會。」
「正是因爲我們有多年的情誼,所以反而回不去啦,宋堯。」
越完美的玉璧,越容不下一絲雜質。
我儘量用最輕鬆的口吻:「雖然愛沒了,但我還是很珍惜你,珍惜我們能認識的這段緣分。所以你不要再做一些不合適的行爲、說一些不合適的話了。我不想最後將你徹底從我的人生軌跡中剔除,你說呢?」
他沒有回應,只是失魂落魄地走了。
但我想,他很明白了。
-正文完-
-後記-
我跟裴盡衍在一起,確實只是抱着試試的念頭開始的,沒有想過一定能有個結果。
畢竟我人生前二十幾年就曾遇到兩起重大變故:父母意外離去,竹馬愛上別人。
這讓我早早便明白了世間的一切皆是不可控的。
所以認真享受當下便好。
我對他有感覺,那就嚐嚐戀愛的滋味咯。
沒想到這一嚐嚐得有點兒上癮,對戀愛的感覺、以及對裴盡衍這個人。
所以戀愛兩週年之時,他一求婚,我就同意了。
然後便是操辦婚禮。
宋爸爸和宋媽媽將宋家一半的資產落在我名下給我做嫁妝,我嚇得半死,根本不敢拿。
「你這孩子,給你你就拿着。我們既然收你做了女兒,家裏的一切自然就有你的一半。」
我偷偷跟宋堯說:「我給你轉回去。」
宋堯眸色未動:「轉給我幹嘛?你是我妹妹,分一半是應該的。」
「況且。」他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本來也就有一半該是你的。」
我知曉他的弦外之音。
我想說,那不一樣。
可我最終沒有說。
自兩年前我同他袒露心扉地深談一次後,宋堯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過界之舉。
他認認真真地做着我的哥哥,甚至主動和裴盡衍化干戈爲玉帛,關係處得不錯。
所以,還是不要說了。
婚禮我選的是中式。
我覺得中式婚禮的浪漫是任何風格都無可比擬的。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婚慶公司設計的中式婚禮有一個環節,成婚當天需要有孃家兄弟將新娘抱着下樓,送到新郎手中。
我本想去掉這個環節。
宋堯說,留着吧,讓他也沾點喜氣,早日脫單。
便留着了。
婚禮當天一切流程都很順利,只是宋堯抱我下樓時,有片刻的佇足。
他說:「意歡,你說我現在抱着你跑掉,好不好?」
我沒有半分緊張。
我說:「你不會的。」
他便笑:「是啊,因爲你現在珍愛的人是他啦。你會恨ṭű₈死我。」
他穩穩地抱着我下樓,將我交到裴盡衍手上。
好像有兩三滴溫熱的淚落在我的肩頭,我不確定。
我聽見宋堯說:「我從小看到大的妹妹,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啊。」
裴盡衍答他:「放心吧,大舅哥,我會的。」
-宋堯番外-
看見意歡官宣照片的那一瞬間,宋堯覺得心裏發堵。
明明自己一直期盼意歡能早點戀愛。
他想,是因爲她談戀愛談得太隨意了,沒有經過慎重考察,這樣很不好。
他要去勸她。
然後他發現她要搬去跟她的男友同居。
那一刻,他的眼前忽然浮現了很多很具象的畫面。
意歡跟別的男人接吻、擁抱、十指相扣、抵死纏綿……
腦中瞬間像炸開了一樣。
他口不擇言地罵她不要臉。
他覺得自己是被她的輕率氣昏了頭,哪有在一起第一天就同居的?
心底卻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只是單純受不了她跟別的男人親密無間。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感覺到窒息。
心臟更是被那樣的畫面刺激得疼到抽搐。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這樣難以接受?他和意歡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他沒有理由在意她的私事啊。
因爲你喜歡她啊,這是佔有慾,你想獨佔她。心底的聲音說。
那一瞬間,彷彿撥雲見日,一切都無比清晰。
他沒有空去想爲什麼這份喜歡這樣晚才被他看明白。
他只知道,既然看明白了,他就要握住。
意歡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誰也別想搶走她。
他跟那個男人打起來了, 對方也是分毫不讓地堅決。
兩人都好像失去了人的理智, 化身爲自然界中的雄獸。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不過他有自信, 他會是那個勝者。
因爲這場爭鬥的結局並不是以誰打贏了而界定,而是以意歡的心意。
他和意歡青梅竹馬,二十多年的感情, 比上只跟意歡認識了區區幾天的人,沒有任何理由會輸。
可他輸了。
意歡將那個男人護在身後, 對他怒目而視。
意歡只關心那個男人疼不疼, 卻絲毫不關心他。
他也疼啊。
尤其是那顆心。
他腆着臉去求注意, 可意歡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這難道不是你自找的嗎?」
他苦笑。
是啊,都是他自找的。
他沒有去醫院看傷, 第一時間便去找了柳煙,提分手。
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心, 他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同別人廝混。
他知道對柳煙來說,他的行爲無異於一個渣男。
但他已經顧不上她的感覺了,意歡纔是最重要的。
柳煙比他想象中冷靜,或許是看出他心意已決, 開口問他要了一大筆分手費。
他一個子兒沒往下還, 立刻便打給了她。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清清白白地去見意歡。
一整個晚上足以讓他理清自己的思緒。
如果時光是一匹布料, 他和意歡最美好最珍貴的二十年早就牢牢地縫在一起了。
絲纏線繞,緊緊交織, 分都分不開, 宛如一體。
而正是因爲宛如一體,才讓他們更不易察覺對方的那份悸動。
他是這樣,意歡也一定是這樣。
他想自己爲什麼會對柳煙動心。
他的成長過程中除了意歡, 很少跟其他女孩接觸。
柳煙是個和意歡完全相反的性格。
大大咧咧、不受拘束。
如果說意歡是一朵沉靜的百合,柳煙則像向日葵。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新鮮。
這種新鮮讓他覺得特別。
這種特別讓他以爲是心動。
他堅信意歡對那個什麼裴盡衍動情一定也是同樣的原因。
他要把這個發現告訴她, 跟她說清楚。
他盼望她清楚後速速跟那男人分手。
如果她一時弄不清,不想分,他也不逼她。
他清楚那種被打壓的感覺, 會讓人更加不顧一切地以爲是此生唯一。
就像他父母當初不同意他跟柳煙在一起時一樣。
越不同意,越要抗爭, 自以爲自己很對。
他願意等她,等她嘗完新鮮感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意歡又微笑着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猝不及防地發現自己早就錯得離譜。
意歡說, 回不去了。
他並不這麼認爲。
人生漫長,誰敢說明天又會發生什麼。
那個裴盡衍也不一定就那麼好。
裴盡衍也是人。
是人就會犯錯。
也許裴盡衍某天也會犯下大錯, 傷了意歡的心。
就算他不犯錯, 但說不定哪天意歡膩了呢?
所以他只要先蜷縮在哥哥的殼子裏, 不要讓意歡反感, 耐心等着轉機的到來就是。
可兩年過去,裴盡衍滴水不漏,意歡也沒有膩他。
他們竟然修成正果了。
送意歡出嫁的那一刻,他是真有那麼一瞬間想不顧一切就這樣帶着她跑掉。
他甚至說出來了。
那一瞬, 他是有幻想的。
如果意歡應一句好,哪怕是玩笑,他也會決絕地帶她走。
可惜,終歸只是幻想。
那一天的記憶, 他刪除了所有的畫面。
只留下他抱着她的那一路。
他一襲紅袍。
意歡鳳冠霞帔,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裏。
午夜夢迴,怎麼不算他娶到她了呢?
-番外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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