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救

地震時,我拉住了想要衝進去救心上人的凌敬,因此斷了一條腿。
後來凌敬和我結婚當天,那個女孩兒因爲毀容跳了樓。
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幾十年如一日地帶傷了腿的我做康復。
在我們十週年紀念日時,他把懷着孕的我推到了馬路中間。
轉身離開前他問我,
「陳榕芝,你體會到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了嗎?」
車子碾過我的身體,我才知道,他原來一直這麼恨我。
再一睜眼,重生到房屋倒塌之時,我放開了牽着他的手。

-1-
「凌敬,快跑!」
承重牆倒塌時,眼前的凌敬毅然決然地甩開我的手。
我想要朝他撲過去的腳步一頓,隔着重重煙塵望向了他。
前世,我死命地把他拉了回來,用身體替他擋住了砸落下來的牆體,尖銳的石塊砸下來時,極致的刺痛讓我瞬間失智,那時我還以爲自己要死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伏在他耳邊告訴他。
「凌敬,你要幸福。」
後來我在醫院裏醒來,看到自己只剩半截的右腿,一時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意識到我此生再也不能繼續我深愛的擊劍時,我崩潰絕望地大哭。
可是凌敬的媽媽來看我,他們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哭,說只有我不哭了他們纔會起身。
那個從來陽光開朗的男孩束手無措地站在我身邊,用顫抖的手爲我拭去眼淚。
「芝芝,我們結婚吧,我照顧你一輩子。」
那一刻,沉甸的愛有一瞬撫平了我內心深不見底的溝壑。
我一直以爲凌敬看向我的深邃眼神是被我喚醒的愛意,直至後來車胎碾過我小腹時,我方纔知道那是極致的恨。
「不,我要去救秋秋,她還沒出來!」
凌敬粗暴的吼聲打斷了我的回憶,他揮舞着雙手,示意我不要靠近他。
我看着他此時尚且年輕稚嫩的臉龐,十年過往仍歷歷在目,我記得他陪我一次次地陪我康復訓練,記得他用結實的小臂一次次在我摔倒時把我抱緊懷中。
可我也記得,十週年結婚紀念日時,他把摘掉了假肢的我推到馬路中央,伏在耳邊問我。
「陳榕芝,你記得幾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的邵秋,她已經走了十年了,明明她已經答應了我的表白的,明明一切都要好起來的。」
「我要你,也體會一下這種孤立無援的滋味。」
他的聲音是那樣恨,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臟。
疾馳而過的車輪駛過我的小腹,鮮豔的血染紅了我口袋裏的孕檢通知單。
那是我送給凌敬的十週年紀念日驚喜。
「你別過來!」
凌敬轉過身往樓上跑,邊跑邊回頭張望我,他以爲我會不顧一切地攔住他。
可這一次,我再也不會了。

-2-
我被救援隊發現後接上了車。
凌敬和於紹秋卻不知所蹤,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遇到她,有沒有救下他心愛的女孩。
我閉上眼睛,凌敬上一世的話還在我耳邊。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資格干預我的生死,我愛秋秋,爲她死了我也願意,你憑什麼攔着我?」
可憐我們十年青梅竹馬的情誼,不如於紹秋與他相識的一個月。
原本積極上進的他,爲了她一句話翹掉了一門考試,與所有的獎項全部無緣。
他說,他從未遇到過這樣合他心意的人。
卻不想想這樣完美無缺與他適配的人,是否是可能的。
救援車把我們拉到了醫院做檢查,在那裏,我看到了凌敬的媽媽,她面容憔悴地拉住我的手。
「凌敬呢?」
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你們不是在一塊兒嗎?你怎麼可以不救他?」
我一時語塞。
上一世凌母起初對我感恩戴德,後來她屢屢拿我的殘疾說事,認爲他兒子接納了我是我的福氣,還不止一次地偷偷給他兒子介紹過女友。
我幾次發作,她捧着心臟裝病,凌敬就會護在她面前讓我閉嘴。
「他要進去救人,我攔不住他。」
我看着凌母,多餘的話已不想說。
凌敬早年喪父,凌母一人把他拉扯大,眼看着馬上畢業,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凌母能不能受得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不攔他,你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啊?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周圍漸漸有人圍了上來,凌母按着胸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兒子和她談了那麼多年,照顧她那麼久,結果她自己一個人跑出來了,把我兒子丟在裏面啊!」
她身旁的記者架起攝像機想要拍我,幾個路人也紛紛舉起手機想要記錄一下,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這條視頻發到網上,會有多少不明真相的人說我是白眼狼。
可是恰逢此時,一個帶血的擔架從門口抬進來,剛纔還癱坐在地上的凌母一個鯉魚打挺撲了上去。
那是渾身是血的凌敬,紗布緊緊捆住他殘缺的手臂,依稀可見大片的血肉模糊。

-3-
「你瘋了嗎?你爲什麼要去救人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以後怎麼活啊!」
她絕望的哭聲響徹整層走廊,凌敬卻蒼白地笑了。
「我救下了秋秋,我救下了秋秋,只要秋秋平安,我什麼都願意做。」
周圍幾個人臉色紛紛一變。
「秋秋?怕不是別的女孩吧?他不是和人家談了很久嗎?怎麼又出來個秋秋?」
「這不是道德綁架嗎?就你兒子的命是命別人的就無所謂?」
眼看輿論風向轉變,凌母也顧不得解釋,她臉色煞白地往後仰倒,嘴裏也不再絮絮叨叨,看來這一次不是裝的。
醫護人員慌張地跑向他們二人,我則轉身走進了對面的檢查室,不再理會。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我離開醫院時,聽到了凌敬的消息,據說他保住了性命,可惜斷了一條胳膊需要截肢。
這一世命運交替,受傷的人變成了他,救下了愛人的人也變成了他。
以後的路,但願於紹秋能順利地陪他走完。
我站在 ICU 門外看着閃爍的紅燈,腦海裏浮現出上一世於紹秋的面孔。
在牆體搖晃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往外跑的時候,於紹秋抓着手機語氣決絕。
「快說你愛我,否則我就死在這裏。」
「我不跑,薛頁,你不答應我,我就不活了。」
我見過她和那個導演系的學長分分合合,也聽過她嗤笑着對身邊的女伴說:
「凌敬?我只是和他玩玩,我不來點真的,薛頁哪裏會知道難過?」
所以我想攔住凌敬,我想幫他擺脫命中不該有的劫數,哪怕他與別人暗生情愫,哪怕他爲了別人狠狠把我甩開。
可我還是顧惜我們多年情誼,爲了無愧於心,想要拉他走出泥潭。
可是既然他義無反顧要跳,那就是正如他所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4-
再見凌敬,已是一月後了。
他最引以爲傲打籃球的右手已經被截斷,右臂只有堪堪一節,打着繃帶,行動困難。
凌母整個人似乎老了十歲,她嗓子啞了又好,好了又啞,已經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我抱了一束花去迎接他出院,平靜地告訴他,我們分手。
凌敬沒有挽留我,因爲在他養病期間,於紹秋來過很多回,她在他面前聲淚俱下地說愛他,說會一輩子和他在一起。
我想這對我們來說都算一個好結局。
凌敬走後,我在他半空的病房久久發愣,這是我上一世曾經住過的地方,那時我以爲凌敬可以拯救我,現在才明白,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餘光看下去,本以爲會看到凌敬和於紹秋兩人恩愛纏綿的情形,卻看到嬌小的女孩兒被薛頁摟在懷中,兩人正在望我地熱吻。
手機鈴聲猛然響起,打斷了我的觀望。
拿起來一看,是我媽打來的。
接起電話的工夫,再一低頭,凌敬已走到樓下,於紹秋旁邊早已沒了薛頁的身影,她抱着一束鮮豔的玫瑰撲進了凌敬懷中,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喂,媽。」
我接起電話,眼神卻一刻不離地盯着樓下。
凌敬對剛纔發生的一切Ŧų⁼渾然不知,他想擁抱於紹秋,可是缺了一節的手臂格外喫力地想要抬起,卻最終失敗。
「芝芝,你去了哪裏?」
媽媽的聲音在電話裏尤爲急促,上一世我斷了腿後她痛不欲生,可是對凌敬,她也始終沒有出言指責。只是在我們婚後,她有幾次曾私下裏和我說起,說凌敬此人心思深重,她不知道他是否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凌敬在她面前總是那樣恭順,對我也格外溫柔,我還爲此和她吵了幾架,讓她不要胡思亂想。
重生後我方纔明白,那是一種直覺,一種因爲愛意而產生的直覺。想來如果我能早一些聽進她的話,也許就是另一番結局了。
「別擔心媽,我已經和凌敬道別了。」
我放緩語氣,卻在低頭的一瞬渾身宛如觸電。
不遠處的薛頁雙手插着口袋,正站在花叢之中抬頭仰望,與我對視時,嘴角揚起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
他伸出食指貼近脣側,擺出一個「噓」的口型,那眼神中暗含危險,似乎是在警告我不要亂說。

-5-
其實如於紹秋這樣的人,桃花旺盛並不令人意外。
就算是放在美女雲集的表演系,她也格外出衆惹眼,那一雙狹長深邃的眼彷彿盛滿了星河,看向別人時,有種攝人心魄的魔力。
據說有幾位知名導演早已給於紹秋遞了本子,但於紹秋紛紛拒絕,她說,要把自己的處女作留給薛頁。
可惜上一世天不遂人願,她那一張引以爲傲的臉在地震中被劃傷,容貌盡毀。
那時凌敬曾撇下術後康復的我,偷偷去探望於紹秋,可是無一例外地都被拒絕了。
他始終以爲於紹秋是因爲毀容不敢見他,以爲她是因爲我逼着他娶了我而絕望自盡。
卻不知道於紹秋跳樓那天,薛頁發了條動態,照片中他執着一個女孩兒的手十指相扣,甜蜜得羨煞旁人。
可憐我失去一條腿後十年艱辛,也始終沒有彌補於紹秋白璧微瑕在他心中的遺憾。
他把她的種種苦難全部歸於我,卻不知道對方從始至終沒有把他當一回事。
當年我幾近絕望,現在想來,自己所謂的一片癡心,與凌敬不管不顧的一廂情願又有何不同?

-6-
返校時,學校已重建了大半。
我們面臨畢業,大家都在投遞簡歷,上一世,凌敬各方面都格外出衆,儀表堂堂的他站在人羣中,很快吸引了那些 HR 的注意。
可現在的他只能坐在那些無人問津的小公司面前,用笨拙的左手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儘管大部分公司都沒有當面說什麼,但看向凌敬的眼神中,已是同情多於欣賞。
我當年備嘗冷眼的絕望心境,他如今也算飽嘗了。
「榕芝,我想問問你對事業和家庭關係的態度。」
面前的面試官拿着我的簡歷,饒有興趣地看向我,單身青年女性在求職時總是會面臨或多或少的質疑,這我是理解的。
我轉過頭,一些回憶在腦海裏跳動,半晌堅定地開口。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面試官有一瞬間的怔愣,片刻後她綻放笑容,溫柔地點了點頭。
「好的榕芝,最後一個問題,你選擇的崗位是輪椅擊劍的教練,你能講講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我垂落在桌下的手撫到右膝,緩緩轉動了一下腳踝,失而復得的驚喜,仍然縈繞在我心頭久久沒有散去。
上一世我屢次碰壁,對曾經喜愛的擊劍恨之入骨,每次看到從前最喜歡的比賽節目,我都會發瘋一般地砸向電視機。
直到很久之後,心境平復一些,我才嘗試瞭解輪椅擊劍,當時遇到的那個女教練把劍遞到我手中,她說沒了腿,只要長出翅膀,我還可以飛。
可惜我那時身體機能已經退化,很難再拾起夢想。
既然擁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既然明白那些加之於我身上的痛苦,我想讓更多人能和我一起享受生命的快樂。
「更快,更高,更遠對我來說是一種意志,我想,身體上的侷限,從來不應該成爲一個人追求夢想的禁錮。」
那是前世女教練對我說過的話,也是我對自己遲來的安慰。

-7-
散場時,我看到了凌敬和於紹秋。
她站在他身側,格外惹眼,聲音嬌滴滴。
「凌敬你別怕,沒有工作也不要緊,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聽到這熟悉的對話,我輕輕笑了一下。
「我找熟人給你介紹一個工作吧,不太累又工資高的那種。」
「我不用你介紹,我不信怎麼可能沒有公司要我,邵秋,給我一點時間,你相信我。」
於紹秋擺明了不喜歡凌敬,她對他體貼周全,大抵是不想受世人指摘唾罵,可是凌敬那樣的天之驕子,他怎麼可能忍受接受一個女孩的施捨。
時至今日,他還是堅持認爲他有機會出人頭地,可是爲了陪於紹秋參加比賽翹掉一門考試的他成績中有個明晃晃的污點。
何況身體康復是個漫長的過程,凌敬已經失去了上一世入行時的超高起點,再想達到上一世的高度,只怕要付出成千上百倍的努力。
我從他們兩人面前走過,沒有側首,可是經過他們身邊時,我明顯聽到了凌敬刻意放大的聲音。
「邵秋,我會讓你幸福的。」
我餘光掃過,看到他轉身環住了她的腰,眼神若有若無地瞟向我的方向。
我假做不聞,沒有回頭,腦海裏是那個十八歲少年,站在我家樓下等了我一整晚,抱着一罐星星,遲遲疑疑地對我說。
「陳榕芝,我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我們能……在一起嗎?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閉上眼睛,飄絮的柳樹和少年汗溼的白襯衫彷彿依舊在我眼前,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走到了一起,卻終究敗給了時間。

-8-
「芝芝,」
一個甜美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徐林月從遠處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撞進了我的懷中。
「畢業大戲,你來給我當演員吧。」
徐林月和我在社團認識,導演系的她家境優渥,只等着畢了業就要出國深造,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煩惱的她現在最愁的就是學校的畢業任務,拍一部短片作爲成果。
我挽着她的手臂,點了點頭說好。
大約是怕我因爲分手的事情難過,她有意無意地站到右側擋住凌敬和於紹秋。
「凌敬他媽前兩天來學校找於紹秋鬧得好凶啊,說什麼她生是凌家的人死是凌家的鬼,還說要讓於紹秋趕緊給她生個孫子纔行。」
「有這種婆婆誰都會崩潰吧。」
她邊說邊偷偷觀察着我的臉色,似乎是怕我會難過。
「月月,我和凌敬已經分手了,也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我正處在人生的重大關口,比所謂愛情重要的東西比比皆是,我不願意讓一個永遠不可能與我再有任何聯繫的人介入我的生活了。
那是對我自己的懲罰。

-9-
徐林月的本子以某位大山裏的女校長爲原型,我飾演其中一個被家裏催婚而不得不放棄學業的女孩兒。
排練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們在薛頁隔壁的場地,而薛頁排的本子女主角正是於紹秋。
他們兩個每天在一塊兒,關係曖昧,半個學校的人幾乎都有所耳聞,但是礙於薛頁家裏的背景,沒有人肯多話。
凌敬應聘的公司本來有了些正面回應,但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之間全部石沉大海沒有了迴音。
他只好接受了於紹秋的安排,託關係進了一家公司,據說工資還是較爲可觀的。
但這也意味着,他以後要屈居人下,成爲他之前最厭惡的關係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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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前世的流程,他現在應該在進行康復治療,那是一種斷肢後最難熬的一段時光,一遍遍接受着自己的變化,一遍遍面對着自己最不堪的傷痛。
凌敬的情緒開始不穩定,他需要於紹秋的陪伴來填補內心的空缺。
可是於紹秋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爲了保證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鏡頭裏,她需要早睡早起,規律作息,許是因爲整個人浸泡在愛情的滋潤裏,她變得更美了。
排練間隙裏,我經常聽到她拿着手機不耐煩地道。
「我說了我在忙,今晚我們劇組要開會,沒空陪你去。」
有時候凌敬偶爾來找她,她也會找理由走開,然後交代身邊人。
「別告訴他我在這。」
情人節那天,凌敬抱着花來找於紹秋,可是於紹秋忙着排練,連個招呼也沒和他打,在衆人面前,凌敬衆人忍不住發了火。
他把手捧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冷聲質詢道:
「於紹秋,我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你不接,你是想幹什麼?」
所有人愣住的空檔裏,於紹秋並沒有給他好臉,她自持美貌在男生中間從來呼來喝去,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立刻反脣相譏:
「凌敬,我在忙,我們正常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的,不像你這麼清閒。」
她着重咬着「正常人」三個字,顯然狠狠刺激到了凌敬,他怔怔站在那裏,被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於紹秋,你有沒有心?我是爲了誰才變成這樣的?你要不要臉?」
「我並沒要你來救我,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啊,說不定你不來我也沒事啊,怎麼還要我給你當牛做馬嗎ŧú⁻?」
「別忘了你的工作是誰給你安排的,我不欠你的,凌敬。」
凌敬被她懟得又氣又急,他一着急,激動得想要伸手指她,可是隻能甩動着空蕩蕩的袖子,險些被面前的椅子絆倒。
遠處的我看向凌敬,看向那個曾經被老師稱爲天才的少年,看他落魄地站在衆人中間,遭受着無聲的羞辱和欺瞞,不忍地垂下了眸子。
一個人只有在失去後纔會明白珍惜,否則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體會的,就好像被保護的於紹秋,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沒有凌敬,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好像凌敬,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不是我拉住了他,他會面臨如今的境地。
所以當年的他不感謝我,就如同如今於紹秋不感謝他是一樣的。

-10-
那天排練計劃被打亂,因而所有人離開後,我留下來繼續練習動作。
短片裏我成爲了一個走出大山的武打演員,要在電影結束時展示擊劍動作,可是重生回來動作生疏,我還在一遍一遍地練習。
後來舞臺的燈滅了,我在半明半暗的燈光裏舉劍前刺,卻忽然發現臺下坐着一團模糊的黑影。
「誰?」
我被嚇了一跳,劍差點脫手。
「你很厲害。」
是薛頁。
他抬了抬眉,漆黑的瞳仁宛如鬼魅。
「凌敬配不上你。」
我以爲他是來警告我不要亂說話,主動開口提了那件事。
「你和於紹秋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噗嗤一聲笑了,眉眼舒展開來,帶着些許朦朧的醉意向我靠近。
「於紹秋不合適,我想要你這樣的女主角,她太嬌滴滴了,你纔像野草一樣堅韌。」
我聞到他身上混合着香水味的酒氣,皺了皺眉,後退了兩步。
薛頁自認是個大藝術家,家裏又很不一般,所以總是有些不老實地拈花惹草。
那些女孩兒也許各有所圖,對他的騷擾都默默忍耐。
可我冷冷地瞥過他,後退兩步。
「我和誰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我脫下演出服想要走,薛頁卻追了上來,他拉住我的袖子。
「陳榕芝,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不一樣。」
「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你說凌敬會不會ṭũ₊很難過,想不想看他回來倒追你?」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真的有過片刻心動,但這個想法很快被我死死按了回去。
我不需要用一個男人的追求來證明我的魅力,也不需要一個男人的後悔來證明我足夠好。
我的完美,不需要任何男人,女人來襯托。
「我不想跟凌敬再有任何關聯了,如果你再來打擾我,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公之於衆,到時候對你也沒有好處。」
我冷冷脫下戲服,轉身走出了劇場。

-11-
那天之後,凌敬開始和於紹秋冷戰。
他不再來劇場找她,也不再和她一起出現在學校裏,他以爲這是對於紹秋的懲罰,卻沒想到這正是對方所期待的。
我生日那天,徐林月號召整個劇組爲我慶生,那天我們在飯店時,我收到了一條沒有名字的短信。
【阿芝,生日快樂。】
這個稱呼讓我下意識地想到了凌敬,他在十七歲給我寫的第一封情書裏,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可幾乎沒有猶豫的,我按下了刪除鍵。
從飯店出來時,我被人羣簇擁着走回學校,我有些喝醉了,身側的男孩子幾次走到我身旁想要扶住我,卻都遲疑地把手放下。
我看在眼裏,沒有吭聲。
走到路燈下時,我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落寞地站在那裏,身側的男生率先注意到,默默地走遠了一些。
「阿芝……」
凌敬的聲音極度剋制,但還是聽得出心緒起伏。
「生日快樂。」
極爲簡短的對話過後,我點了點頭。
「謝謝。」
他左手捧着一把醜陋的紙星星。
「折得不好。」
他前進一步,我就後退一步。
呼嘯的風吹過來,紙星散落一地,我們都沒有俯身去撿。
「我要去北京配義肢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點淡淡的委屈。
我們在一起的四年裏,他所有的重大事件我都沒有缺席。在他所有艱難的時光裏,我都會陪在他身旁。
大二那年他騎車摔傷了手臂,鮮血染紅了襯衣。
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把給我準備的生日蛋糕捧到了我面前,可在我挽起他袖口的那一瞬,高我一頭的男孩子癟着嘴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在我面前委屈得不成樣子。
可是現在,這麼難熬的時刻,再也不會有我陪着他了。
「祝你順利。」
我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冷冷說出了這句話。
「阿芝,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心?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
身側的幾個人從遠處看過來,眼神之中帶着質詢的神色,我抬起眼,定定看向他。
「凌敬,別這樣叫我,你不配。你以爲自己舊情復燃,其實那不過是你被拋棄被冷落時的渴望從我這裏獲得一些溫暖。但你應該知道,我這樣的人,我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背叛。在你執意把我甩開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我們做不成朋友了。」
「凌敬,你別想用你所謂的那一套深情人設來綁架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是你的選擇,你自己承受便是。」
我朝他笑笑,然後轉身走到朋友中間,一起朝遠處走去了。

-12-
快畢業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在一天一天的排練中,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月。
薛頁開始隔三差五地給我送一些昂貴的禮物,有時候是揹包裏的一個奢侈品品牌的戒指,有時候是一條限量款很難買到的新款裙子。
我知道這並非是什麼一見鍾情,這不過是薛頁茶餘飯後閒來無事時的遊戲罷了。
我無心理會,因爲我已經收到了省隊教練的 Offer,開始接觸教練工作,按計劃我要帶着剛組建的擊劍隊進行訓練,三個月後,我即將帶他們奔赴一場重要的比賽。
於紹秋生日的那天,凌敬突然回來了。
他和他媽媽一塊兒,手臂上已戴了新配的義肢,特意挑了這天不期而至,大約是想主動破冰,給於紹秋一個驚喜。
這些話是凌母主動來跟我說的,經歷了這樣大的波折,她整個人變得憔悴了很多,對我也格外溫柔。
「芝芝,小敬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老是要人操心,你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瞭解他,他有時候衝動之下會做些過激的事,可是心裏是很念舊的。」
上一世我們婚後,這樣的話她也對別的女人說過數次,其意不言而喻。
現在聽來,無疑讓我覺得噁心。
「沒有人是長不大的孩子,他是個成年男人,就該爲他做下的事情負責任。至於他念舊與否,這和我沒有關係,他現在有女朋友,您應該去找她說。」
我說完話要走,可是凌母拉住了我。
「阿姨是看重你,願意撮合你們,否則你也是知道的,他和現在那個女孩兒感情也不錯,工作也找了。」
「說句不中聽的話,要不是小敬斷了一隻胳膊,也是輪不到你的。」
一說起自家兒子,她仍然是一副驕傲的口氣,看來凌敬託關係找工作,和於紹秋吵架這些種種事情,他都沒有告訴凌母。
凌母也並非是喜歡我,只是她覺得於紹秋不夠安分,所以纔想讓我去接手這個爛攤子。
上一世她有多難纏,我不是沒領教過,我倒是有點好奇,她這個受不了一點委屈的太子媽和於紹秋那種千金大小Ţū₎姐碰到一起,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
「那我祝他們成功吧,好嗎?祝他們長長久久,百年好合,您也不用費盡心思撮合我們,我福分淺薄,配不上您的寶貝兒子。」
凌母冷哼一聲,抓起揹包氣哼哼要走,可是她的手伸到我眼前的一瞬,我注意到她十個手指圓如鼓槌,是明顯的杵狀指。
看來她的心臟問題已經很嚴重了,我立刻收住話頭,怕再說過激的話會刺激到她。
「媽,快來,我們去找秋秋了。」
她打開門的一瞬間,凌敬的聲音從走廊裏傳進來。
接着是一羣人熱鬧地歡聲笑語,我掩上門,蹲下來默默地整理道具。
徐林月說,凌敬訂了個很大的飯店,因此兩個劇組的人很多都跑過去湊熱鬧了,我自然不會參加,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
現在每天我都要去省隊指導訓練,自然沒時間聽這些新聞。
不過在我走到學校大門的時候,我看到一輛救護車急匆匆地開了進來,一羣學生三五成羣地往演出樓跑。
「快走快走,聽說表演系一個學姐出軌被她男朋友抓了個正着。」

-13-
後來的事,我是聽徐林月給我講的。
她說那天一羣人簇擁着凌敬和凌母期待地推開化妝間的門,看到的卻是於紹秋和薛頁衣冠不整地抱在一起。
她引經據典地告訴我:「兩人正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爲何物」。
看到此情此景的凌敬整個人傻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凌母更是氣到臉色發白,她衝上去扯着於紹秋的頭髮就要打她,可是於紹秋朝她心口窩踢了一腳,把她踢倒在地。
凌敬也上去幫忙,和薛頁扭打在了一起。
這一切,被人羣中舉着攝像機想要錄像作爲驚喜的人全部記錄下來了。
我擺擺手示意不想再聽,可是徐林月接着道。
「還沒完呢,推搡的時候,不知道誰把於紹秋給推倒了,她摔在地上,竟然流了一灘血。」
我這下是徹底震驚了,一口水嗆進了喉嚨裏。
「聽說於紹秋已經懷孕三個月了,這下孩子也沒了,不知道最後怎麼處理呢。」
算算日子,凌敬和於紹秋在一起並沒有三個月,我不知道知道這個消息的凌敬,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凌敬他媽也住院了,據說心臟病發作了,差點沒搶救回來,現在還在 ICU 呢。」
「芝芝,你真有福氣,當時跟凌敬分手就對了,他們這一堆爛攤子你可別伸手去摻和。」
「你福氣好,凌敬跟你在一起才能一直那麼順,可惜他不知道珍惜,活該他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徐林月仍然眉飛色舞地講,她說的話有些過激,但我知道她是完完全全地替我抱不平。
「好啦,月月,不要再提凌敬了,他現在只不過是我認識久一點的普通人而已。」「我給你看看前天我們隊裏的小姑娘,你看她動作做得多漂亮。」
我拿出手機,屏幕裏是一個因小兒麻痹失去雙腿的女孩兒,高舉着劍,漂亮地刺了對手一個「一劍封喉。」
在來訓練之前,她差點屈服於父母,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聾啞人老公,可是這項技能讓她能大膽地對欺凌她的家人說「不。」
「芝芝,你真棒!」
徐林月看得眼眶溼潤,緊緊地給了我一個擁抱。
「以後等我成了導演,一定把你的故事拍成電影!」

-14-
畢業考覈如期而至。
徐林月排的短片很是成功,末尾時,一羣女孩兒緊握雙手,大聲朗誦着:「我本是高山。」
在那一聲聲朗誦聲中,我穿上擊劍服,在舞臺上展示着劍術。
「我欲於羣峯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
翩翩而起的衣襬中,我彷彿看到疾馳而過的車,和一個坐在輪椅裏手足無措的女人,她眼含淚水,絕望地低吟。
「救救我,誰能救救我?」
隔着永不能重逢的時空,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來救你,我能救你。」
於是車流停止喧囂,鼓起的小腹歸於平緩,我長出雙腿重新站立,在滾滾煙塵中把自己拉到安全區。
轉世而來,我要好好愛自己。
臺下,掌聲雷動。
我看到了凌敬Ṱûₗ,他坐在人羣之中,哭得不成人形。
率先站起來獻花的人,竟然是薛頁,我看到他捧着一束幾乎把他整個人完全擋住的玫瑰,走到我面前來。
「陳榕芝,你今天真美。」
那束花的中心明晃晃寫着。
【陳榕芝,我喜歡你。】
可是我沒有接。
最終還是徐林月以組織者的身份替我接過了那束花,然後客氣地回應他。
「謝謝你的支持。」
在後臺收拾行李時,一個身影站在門口直直地朝我望來,我一回頭,是凌敬。
他走過來,喫力地向我張開了雙臂。
「芝芝,要畢業了,我能抱抱你嗎?」
我們都清楚,這段日子結束以後,我們終生都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我看到他露出袖口的那一節機械手臂,終究還是心軟了一下。
「阿芝,你要幸福。」
他的聲音哽咽了,重來一世,這句話竟然變成了他對我說,原來造化弄人,命運的曲折離奇也算有趣。
「如果……」
「如果當初,在我衝進去的時候,你能拉我一把,那該有多好,我一定會認識到錯誤的。」
「陳榕芝,對不起,我錯了。」
凌敬嘴脣微微顫抖,低下頭,眼淚頹然地落在地上。
我笑了,
「凌敬,敢做不敢認的人是懦夫,你如果不後悔,我還能看得起你一點。」
「你無須獲得我的原諒,因爲我對你不重要,同樣,你對我來說也是一樣,我們今生永遠不再見面,就是彼此的福氣了。」
我收拾好行囊,離開了演出室,這一次,我所有灰暗的過往,應該徹底結束了。

-15-
離開學校後,我鮮少再關注那些人的消息。
連凌母手術過程中大出血差點下不來手術檯,於紹秋家裏去凌家大鬧一場,凌敬失業後付不起手術費到處問同學借款,都是後來徐林月告訴我的。
只有薛頁三番五次地給我地給我發消息,他幾乎不間斷地發來問候,告訴我他已經和於紹秋分手了,問我要不要作他電影的女主角。
我從未回覆過,這種試圖依仗所謂錢財權勢逼別人就範的男人,在我看來並沒有霸總濾鏡,反而是十分噁心。
我忙着指導隊內的成員參賽,整天累得腳不沾地。
眼看十天後比賽在即,我帶隊大家一起乘車前往比賽地點,殘疾人運動往往需要更多的時間適應場地,因而路程中我格外憂心忡忡,生怕出一點意外導致比賽出現差錯。
然而就在到達賓館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徐林月突然打來的電話。
「芝芝,你看熱搜了嗎?」
她語氣急促,掛斷電話,一個視頻發了過來。
視頻裏,是地震那天,凌母在醫院衝我大吼大叫的情形,視頻被掐頭去尾,只到凌母譴責我見死不救的那一段。
我冷漠的表情被剪輯出來放大做成表情包,配文【他的死活不關我事】,我的身份繼而被扒出來,連同我帶的整支參賽隊伍都被曝光。
不明真相的網友語氣激烈地評論。
【連自己身邊人都救不下來的人,憑什麼指望她能對殘疾人有愛心啊?】
【她是不是故意這樣,反正她是殘運會的教練,多點殘疾人她不是正高興?】
【建議取消比賽資格,這種無良教練帶的隊也配參加比賽?】
【……】
網友的攻擊從我上升到整支隊伍,繼而變成我隊內的成員。
「你是得罪誰了嗎?這段視頻怎麼會出現得這麼碰巧?」
「明擺着這是在針對你啊。」
徐林玉的話讓我恢復了理智,我立刻打開某博找到原視頻,在發起者的轉發下面,我找到了一個熟悉的頭像。
之所以印象深刻,正是因爲上一世薛頁頂着這個頭像,發出了那條讓於紹秋崩潰的動態。
「是薛頁。」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我狠狠打了個寒戰,薛頁家裏如此顯赫,他想出這種噁心的招數想要控制輿論,其目的顯然不言而喻。
正心煩意亂之間,一個陌生的號碼撥通了我的手機。
「陳榕芝,看到熱搜了嗎?」
儘管使用了變聲器,我還是聽出了薛頁的聲音。
「你想怎麼樣?」
「放棄教練身份,進組來找我,否則,不只是你的聲譽會受到影響。」
「我有辦法,讓你們整支隊伍無法參賽。」

-16-
良久的沉默,我獨自坐在漆黑的房間裏出神。
薛頁一向瘋癲慣了,如果我不答應他,很難想象失態會發酵成什麼樣子,現在對大家來說都算是關鍵時期,我不願因爲自己的私人恩怨,耽誤大家精心準備了這麼久的比賽。
可是我也很在意我自己的感受,這是我期待了很久的項目,也是我認爲自己有能力勝任的職務,我不想輕易放棄。
「芝芝,你想過視頻來源嗎?」
徐林月的一句話提醒了我。
那一天……
我試着回想,當時我記憶混亂,但在場的,除了凌敬和凌母外,似乎沒有與我相熟的人了。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了,除非與我相熟的人有意泄漏,否則是不會有人能想到以此作爲威脅的。
那這個人,究竟ṱű₁是誰?
思索片刻,我撥通了凌敬的手機號碼。
「阿芝,」
對方率先開口,聲音急切。
「視頻不是我發出去的。」
他這樣着急地掩飾,反而讓我心生疑竇。
「是你媽媽,對嗎?」
問出了這句話後,我自覺心頭一顫。
對方久未應答,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阿芝,對不起,她……她已經這樣了,我不能再怪她什麼了,所有後果我願意承擔。」
「我這就去解釋,我把整件事情都說清楚,好嗎?」
我冷笑一聲,
他該以什麼身份解釋,又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等他解釋清真相的時間,只怕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完整的視頻呢?你能找到完整的視頻嗎?」
眼下,只有把完整視頻裏凌敬的解釋Ťűⁱ公開,才能最快最有效結束網友的爭執。
「視頻……被薛頁買走了,他幫我們付清了所有的手術費用,所以,現在可能只有他纔有公開視頻的權利。」
凌敬的聲音,我從前是那麼喜歡,現在聽來,卻是那麼涼薄。
手機從我掌心滑脫,掉在了地上。
省隊緊急聯繫了我的上級,總教練打來電話,我接起來,還以爲會遭到斥罵,可是對方卻格外溫柔地開了口。
「芝芝,你別急,我們在想辦法。」
我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了那天在面試場地上,我對她說:
「身體上的侷限,不應該成爲追求夢想的禁錮。」
我的隊伍成員都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其中有很多人把這次比賽視爲人生中唯一一次機會,如果不能拿獎進入國賽,那就只能面臨回家嫁人的結局。
這一切不只是我的夢想,也是她們所有人的。
我真的要讓薛頁毀了這一切嗎?
「小宇姐,把責任推給我吧,我放棄教練的身份,讓孩子們正常參賽吧。」
「等比賽結束,我們再想辦法。」
可是我卻是知道的,一旦選擇妥協,這就會是我職業生涯的一個污點,以後再想彌補,談何容易。
但我面臨的困境已經如此嚴峻,何談我的隊員,他們能走到這裏,已經用光了所有勇氣,我不能讓自己成爲他們的阻礙。
我很快收拾了東西,打電話給徐林月。
「月月,你在哪,我要去找……」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徐林月已經尖叫起來了。
「芝芝,反轉了,你看熱搜!」

-17-
完整的視頻被放出來的消息,很快衝到了同城榜一。
視頻裏凌敬聲淚俱下的解釋和路人對他的指責盡數被公之於衆,輿論的風向一下轉變,繼而變成關注凌敬和這個神祕人「秋秋」之間的關聯。
而在不到半個小時內,熱搜被全盤撤下,整個過程乾脆利落,與之呼應的,很快有一條不痛不癢的娛樂新聞被推到了頭條。
若說此事背後沒有人操控,我顯然是不相信的。
我想到了一旦於紹秋的真實身份被曝光,那麼找到薛頁也並非難事。所以大約薛頁也不願意事情繼續發酵下去。
不過這個一擊而中,能逃過薛頁的計劃放出完整視頻的人到底是誰,我還不得而知。
這一樁風波過後,薛頁再也沒有聯繫過我。
比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之中,發生的這一切,似乎也只不過是過程中一個小小插曲而已。
後來的發展尤爲順利,我帶的隊伍在省賽中披荊斬棘,超常發揮,整場比賽的前三名均出自我的隊伍。
那羣女孩兒在不斷閃爍的燈光前綻放笑容,伴隨着那首《星辰大海》,她們推動着輪椅,彼此緊緊相擁。
而正是因爲賽前的那一個小波折,反而有更多人關注這場比賽,那個走出大山的女孩兒拿了冠軍,很快就有一些廣告公司與她聯絡,承諾會承包她未來所有的訓練費用。
在人羣的歡呼和掌聲中,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按下撥號鍵的一瞬,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響在耳畔。
「陳榕芝,你真的很棒。」
這個聲音遙遠而又熟悉,頃刻把我的記憶拉回了上一世。

-18-
在那間陰暗的病房裏,牆上的電視播放着一則實時新聞。
那時我失眠嚴重,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整個人幾近崩潰絕望。
直到某一天傍晚時,聽着一則訪談裏,女記者堅定、溫柔的聲音講述着一則簡訊,我半倚在牀上,竟然生出了一些寧靜的睡意。
後來,在那段難熬的日子裏,我習慣了讓這個聲音伴我入眠。
直到那一天,實時新聞裏出現了她的面孔,他們說,一位負責災後採訪的記者從醫院十七層墜樓身亡,歸納的死亡原因爲,在地震中見到過多的傷者受到刺激,心情絕望自盡。
節目裏回放着她生前的採訪視頻剪影,每一次採訪後的安慰,語氣都是那麼堅定昂揚。
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纔會突然在一夜間墜樓身亡,我只覺得,整件事情隱隱透露着不合理之處。
現在重新聽到這個聲音的我,一瞬間眼眶溼潤。
我們約在一家咖啡廳裏見面。
「完整的視頻,是你放出來的嗎?」
眼前的這個人名叫陳靜,圓圓的臉與那天被凌母拉扯時,攝像頭後面的一角漸漸重合。
我很慶幸,這一世,那樣的悲劇沒有發生在她身上。
「是我。」
她的聲音依舊那麼好聽,柔和宛如淙淙流水淌過心間。
「爲什麼幫我?」
薛頁既然當初能放出這樣的證據來威脅我,必定會保證所有的關鍵證據都在自己手中,而想做到這些,無非錢權兩種途徑。
身爲一個記者,只怕會迫不及待用手中的證據來換取薛頁在媒體行業的人脈和資源。
就算不然,也沒有必要冒着得罪他的風險來幫襯我。
「我的女兒癱瘓了。」
她微微垂下頭,眼角帶着紅暈開始講述。
「地震那天,我們本來約好要一起去公園玩,可是我臨時外採,把她和我丈夫留在了家裏。」
「後來,她被倒下來的石柱壓斷了雙腿。」
「那你丈夫?」
她淡淡一笑,
「他和別人在樓下的賓館開房,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我腦海中浮現上一世她墜落的那家醫院,猜測那很有可能是她女兒接受治療的地方。
「我女兒很喜歡舞蹈,老師說她很有天賦,想推薦她去最好的舞蹈學校……」
她聲音哽咽,
「她還那麼小,怎麼能接受這一切,她很抗拒治療,狀態也一直不好,直到……」
她抬頭看了看我,
「災後重建的時候,我參加了你們學校的秋招,聽到了你說的話,我把你的話說給我女兒聽,還找了輪椅擊劍的視頻給她看。」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第二天早上,她告訴我,『媽媽,坐輪椅我也可以跳舞。』」
「一起給我的,還有她已經寫好的遺書。」
我詫異地抬起頭回看向她,嘴巴忍不住張成「O」形。
「如果不是你,她可能會死。如果她不在這個世界上,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勇氣活下去。」
上一世的黑白照片彷彿還在我眼前,我心裏猛地一顫,原來我在無形之中發生了這麼多事,這是我從未設想到的結局。
「薛頁聯繫過我,開出了天價要一個視頻,但我告訴他當天的攝像機故障,我沒有記錄下來。」
她的女兒重病治療,又在和前夫打離婚官司,這些重重困難使她必然需要一大筆錢,此種艱辛,她沒有提起,但我是知道的。
「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會是什麼樣的。」
「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
她抬眸看我,說出的話還是那樣鏗鏘有力。
「我曾經甚至埋怨過自己,覺得是自己不夠好,留不住我丈夫,才讓我女兒遭此橫禍。但你說得很好,我們本是高山而非溪流,爲什麼要因爲小小溝壑而止步不前。我要做的,應該是讓他付出代價纔對。」
「如果你的故事裏一定要有一個反轉結局的救世主,我希望她是一個女人。我們不是總是因爲男人爭得頭破血流的蠢貨,我們的劍,也可以指向那些懦夫。」
她留下這樣一句話,然後離開了。

-19-
娛樂新聞爆炸時,我正在參加擊劍隊的慶功宴。
這一次,登頂的人變成了薛頁。
被爆出來的,正是那段於紹秋生日時拍攝到的炸裂新聞。
視頻裏衣冠不整的兩人慌亂地分開,然後是抱着鮮花,一臉錯愕的凌敬。
三個人之間的關係被反覆討論,升級,最終引爆了輿論。
我不知道陳靜是怎麼從薛頁的好朋友手中拿到的這段視頻,但我知道,背叛者終將受人背叛,因利而聚者終究會利盡而散,這是天道的輪迴。
於紹秋的演藝事業剛剛開始便出現滑鐵盧,網友對比她和視頻裏的女孩兒,硬是辨認了好半天才確定是她。
直至看到她的近照,我才驚覺,當初那個驚爲天人的大美女已經不復從前的妍麗。
見事情已無轉圜的餘地,她的經紀人也下場公開,說於紹秋自失戀後精神失常般地不斷整容,幾次失敗後,天生麗質的好底子蕩然無存,二十出頭的年紀臉已經僵硬得不成樣子。
沒有了那張臉,她徹底淪爲吸引火力的棄子,聲名狼藉。
就連當初她和好友私下裏說過的那句。
「凌敬嗎?我只是和他玩玩,我要是不來點真的,薛頁怎麼會知道難過?」也被曝料出來。
我不知道凌敬會不會關注娛樂新聞, 也不知道聽到這條語音的他, 又會是什麼心情。
整件事情最後以薛頁背後的投資方被曝出偷稅漏稅作爲結局, 據說那個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出軌外遇不斷,最終被自己曾經的妻子舉證, 現在等待他的,是法律的制裁。
「我們會持續關注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本臺記者陳靜爲您報道。」
新聞的最末尾時,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
女人眉眼微微彎起, 語氣那樣輕靈婉轉,卻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超脫。

-20-
再次見到徐林月,已經過了很多年。
她出國留學回來, 爲了避免家裏催婚, 在努力拍戲證明自己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導演。
她找到我,說那部以我爲原型的電影, 已經在籌備中了。
他們那一屆的導演系出了很多人才,但當時最負盛名的薛頁反而下場悽慘, 現而今圈子裏的人連他的動向都一無所知, 證明他已經徹底被世人遺忘。
徐林月問我, 臺詞方面有沒有什麼想要保留的話,我寫下了一句話給她。
「很多年前, 曾經有個人自暴自棄, 他告訴我『生死有命, 富貴在天』, 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 只要你不服輸,那也可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告訴徐林月,想請我帶的第一屆學生作爲原型來拍攝, 當年那個又黑又瘦的女孩兒已經成了殘奧會的冠軍。
每年參加比賽, 她都會寄一張照片給我,照片中的女孩子擺脫生澀, 笑得花枝招展。
那是一種不輸於邵秋的美, 一種蓬勃的生命力的美。
我帶過的很多學生,徐林月邀請了她們中的大部分來參加這場演出。
那些女孩兒說, 我是救世主, 我拯救了很多自暴自棄的人, 我意外地感同身受, 給了很多人向生的勇氣。
但沒有人知道, 其實我最初的願望,只是想拯救自己。
可午夜夢迴的時候,我又聽到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的話,她說, 我即千千萬萬者, 一個人在拯救自己的時候, 在努力愛自己的時候,會散發一種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勇氣。
這種力量,纔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 讓一個人成爲主角的最大價值。
而我很慶幸,這一次,我成爲了自己世界裏的主角。
(完)
作者署名:塗林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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