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前世,我死在一手養大的少年手裏。
今生再相遇,他成了高高在上的鎮北侯。
我摸着與前世有六分相像的臉,站在俘虜中,往後躲了躲。
他卻直直地看過來,淡淡道:
「跟我回去。」
「今日我不想殺人。」

-1-
我死了。
人說死後入地府,老話真沒錯。
我排着隊走到孟婆的那口大鍋前。
前面的老兄被孟婆按着脖子灌了一碗,三秒後孟婆問他「你姓甚名誰啊?」
老兄神色恍惚「我……我不太記得了。」
孟婆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好,下一位。」
輪到我了。
孟婆正要給我灌湯,我連忙抬手「不勞煩大姐,我自己來。」
一碗孟婆湯被我一口悶下。
這量,太足了。
我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將碗遞回去。
然後跟孟婆尷尬對視着,等着她問我問題。
三秒後,孟婆開口了「你姓甚名誰啊?」
我想了想「朱歡顏。」
孟婆下意識擺手「好,下一位……你說啥??」
孟婆大驚,連忙又遞給我一碗「你再來一碗。」
我又喝了一碗濃稠的孟婆湯。
「你叫什麼?」
「朱歡顏。」
「再來一碗,你叫什麼?」
「朱歡顏。」
「再來一碗。」
……
「再來一碗。」
我看着眼前的湯,實話實說「我喝不下了。」
孟婆終於接受了自己孟婆湯對我無用的事實,有些崩潰「怎麼會這樣……」
我安慰她「別難過,你這湯味道還是可以的,就是有點鹹。」
孟婆瞪我,我又解釋「有沒有可能……我是說可能哈,我對你的湯過敏呢?」
說完我就暈了,衆鬼跑上前看熱鬧,邊看邊興奮地喊叫「孟婆的湯喝死人了!孟婆的湯喝死人了!」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一點,我都已經死了,哪裏還能再死一次?

-2-
孟婆湯對我不管作用。
孟婆的職業生涯遇到了危機,她心平氣和地同我商量,讓我不要告訴她領導閻王爺。
我欣然接受了,作爲交換,孟婆也瞞着閻王爺讓我順利投了胎。
於是我帶着前世的記憶,歡快地跳進了往生湖。
我的前世是個女將軍,戰死那年我已經二十四了,放在尋常百姓家孩子都能下地幹活了。
但我卻是個連男人都不曾碰過的處女鬼!
我有些遺憾,於是這輩子準備放縱自我,挑了個土匪窩投了進去。
「大當家的!夫人生了!」
「恭喜大當家,夫人生了個脣紅齒白的小姐!」
嗯,沒錯,是我。

-3-
我看着眼前對着我哭得稀里嘩啦的大漢,有些無所適從。
這就是我這一世的爹了。
他抱着我快哭抽過去了,我實在不知作何反應,只能咧嘴衝他一笑。
大漢哭得更兇了,邊哭邊說「我丫頭一生下來就會笑。」
就因爲這個,我得了個跟前世一模一樣的名字,歡顏,秦歡顏。

-4-
這是個有着八百人的山寨。
我爹是大當家,我娘是他搶回來的壓寨夫人。
誰知道後來我娘還真跟我爹看對眼了,孃家人來接也不回去。
我還沒長大就能把寨子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再長大點,我爹就徹底管不住我了。
我及笄那年,幹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帶着手底下的小弟,劫了路過龍虎山的一個車隊,並把隨行的小公子擄回了寨子。
小公子瞧着跟我差不多的年紀,白白淨淨生得漂亮,我越看越喜歡。
但是有一點不好,他膽子實在太小了。
自從我將他帶進寨子,他已經哭了整整一天了。
我嚇他「別哭了!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小公子哭聲一頓,然後……哭得更兇了。
我扶額,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喪盡天良之人。
大概是前世太過循規蹈矩,所有的叛逆都跟着我來到了這一世。
我將他擄來真的只是看他好看,想讓他陪我玩幾天。
嗯……正經玩玩。
小公子邊抽泣邊說「你快些放我回去,不然我義父知道了,會殺了你的。」
合着還爲我考慮了。
我忍不住笑了「你義父什麼人啊,這麼能耐?」
小公子通紅的眼睛瞪着我「我義父是鎮北侯,陸亭生。」
吧嗒。
我手中悠悠晃着的鞭子落了地,猛然聽見前世故人名號,我腦子一片空白。

-5-
說起來,陸亭生的名字還是我起的。
那年息縣大旱,我奉朝廷旨意前去安置災民,在息縣五里外的亭子裏撿到了陸亭生。
他親人都沒了,我便讓他跟着我。
他說他姓陸,我便給他起ẗṻⁱ了個名字叫陸亭生。
他說他無處可歸,我便帶他去了邊關一待就是七年。
說實話,我對他是真不錯。
昔日當成弟弟一般對待的人成了稱霸一方的鎮北侯,我覺得有點欣慰。
欣慰之餘,又有點可惜。
他現在這麼厲害,我還怎麼報仇呢?
畢竟害死我的人可是他啊。
前世我率兵阻攔南蠻軍隊於巫峽關,本來說好的援兵卻遲遲未到。
我與僅剩的五百人被困在巫峽,我傾盡全力將陸亭生送了出去,讓他去求援。
可最後等到的卻是他帶領着南蠻軍回來,我Ţü⁵同剩下的五百將士全部戰死。
臨死前,我拼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刀送進了他的胸膛。
我本以爲他死了,可如今看來,他運氣還真是好啊。
我低頭看着眼前的這小子,勾了勾嘴角:「你義父是陸亭生?那你是誰啊?」
大概是被我的眼神嚇到了,小公子的腦袋縮了縮,說話聲音小了點:「我是姜景顏。」
嚯,又是個熟人。
我怔愣地放空了幾秒,然後低頭將他的臉掰過來仔細瞧了瞧。
別說,現在一看跟他老爹長得還真像。
他老爹是跟我一同戰死在巫峽關的將士之一,當時出征時他娘子已經有了身孕。
說是名字都已經起好了,叫姜景顏。
當時我還挺不好意思:「就算你這般敬仰我也不必如此吧。」
他爹撓了撓頭,比我還羞澀:「將軍你誤會了,孩子他娘單名一個顏字。」

-6-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麼會認陸亭生當了ṭũₛ義父,就看見我的小弟倉皇失措跑來找我。
「老大,不好了。」小弟嚇得直哭:「有官兵來剿匪了。」
我罵他:「瞎說什麼,老秦每年給官府的銀子可沒少過!」
小弟說:「可他們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了!」
一種不好的念頭陡然升起,我轉頭看向姜景顏,強裝鎮定:「你義父不會來這麼快吧?」
他也抬頭看我:「在我看來,是有可能的。」
太倒黴了!
我怎麼就把這個瘟神抓上山了?
偏偏他還是昔日戰友的兒子,我實在沒法將他打一頓出氣,便只好拎着他去到了寨子前。
我本想着將他還回去,好換得暫時安寧。
可誰曾想,我連與陸亭生談判的資格都沒有。
全寨幾百人竟被陸亭生抓了個七七八八,連我爹和我娘也都被劍指着呢。
我大驚,連忙在人羣中尋找陸亭生的身影。
其實壓根不用找,一眼就看見了,他騎在馬上身着一身玄黑色鎧甲。
渾身縈繞着肅殺之氣,我一時間竟沒敢認。
他的變化太大了。
我很快回過神,拉着姜景顏走到前面,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要是不想讓他死,就把我寨裏的人都放了。」
姜景顏非常配合地喊到:「義父救我!義父救我!」
陸亭生循着聲看過來,觸及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間我竟罕見地結巴了。
笑話!
哈,我堂堂女戰神能被他一個眼神嚇到?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便被他先開口打斷了。
「過來。」
他聲音有些沙啞,沒什麼情緒。
我一愣,側頭看了看旁邊的姜景顏頓時明白了。
這話是對他說的。
我這麼一個大活人被整個忽略了。
嘿,我這暴脾氣,當場把匕首往前遞了遞。
刀刃割開了姜景顏的皮膚,他嚇得哇哇大叫。
我看他陸亭生現在還敢無視我?
我正要說話,一陣破風聲在耳邊響起,我下意識一偏頭。
一支利箭從我臉邊飛過。
但凡我再慢一點,我這腦袋就得出現一個窟窿。
我被嚇得出了冷汗,這陸亭生比我當年還狠!
陸亭生淡淡瞥了我一眼:「你反應倒是不錯。」
我爹孃也被嚇壞了,喊道:「歡顏你沒事吧!」
我看見陸亭生的神色變了,看向我的目光滿是探究。
也是,聽見昔日故人名號,還是被自己親手害死的故人怎麼着也得有些心虛吧。

-7-
我沒想過他會這般輕易放過我們。
他指了指我:「你跟我走,我放過你寨中老小。」
我皺着眉看他:「爲什麼?」
陸亭生似是有些不耐煩:「我今天不想殺人。」
可惡,被他裝到了。
看着他打馬在我面前走過,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搏一搏跳上去一刀捅死他。
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我不想那麼早下地府同孟婆敘舊。
我答應了他的話,畢竟我可不相信那小小候府能困得住我。
想當年,我可是能在敵方軍營中來去自如的。
陸亭生看了我一眼,然後命人給我爹孃餵了兩顆黑色藥丸。
「這是斷腸散,每月需服一次解藥。」
剩下的話不必多說。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最後給他豎了一個拇指。
陸亭生你好樣的!
我爹孃一聽這話,立馬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手:「孩兒,爹孃的命就攥在你手中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
跟着他回候府的路上,姜景顏的態度逐漸猖狂。
他指着我:「你現在怎麼不兇了?方纔不是厲害得很嗎?」
我低頭看了看我自己,尋思着我也沒被栓住啊。
他指着我張牙舞爪,我嘖了一聲一把拽過他的手,將他整個人拉到眼前。
他看着我的臉,臉色突然漲紅。
「義父救命!義父救命!」
陸亭生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她身上的武器我都繳了,你若是再捱打就只能說明你技不如人。」
我一聽就樂了,然後毫不含糊地將他揍了一頓。

-8-
我也不知道以什麼名分住進了陸亭生的候府。
如果非得說一個,那還是丫鬟最爲貼切。
他練武時我在旁邊端茶遞水,喫飯時我在旁邊添飯佈菜,晚上寫摺子時我在旁邊研磨打扇。
這麼些天我將這兩輩子的活都幹了。
陸亭生也不常跟我說話,倒是問過我名字是何意。
我跟他說完之後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一天傍晚,我正巧碰見來候府的姜景顏,便找了個由頭把他誆騙到我院子裏了。
「我問你,你怎麼會認陸亭生爲義父?」
他撇開頭:「要你管。」
嗨,我反手就往他嘴裏塞了個東西:「這是我寨子裏獨有的毒藥,你說了我纔給你解藥。」
姜景顏嚇得臉都白了:「你……」
我掏了掏耳朵ṱü₁:「快點。」
他哆嗦着回答了我的話:「我本是孤兒,我爹與義父乃是故交,義父見我可憐才收養了我。」
孤兒?
可憐?
我一時有些怔愣,他爹確實是跟我一道死在了巫峽關,可他娘呢?
還有,看他這模樣,怕是不知道自己的殺父仇人就是陸亭生,不然也不會認賊作父。
我看着他問道:「你娘呢?」
姜景顏低着頭,神色落魄,看着像是個被欺負的小白兔。
這讓我罕見地有了一絲負罪感。
死了,他說。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的話堵在喉嚨裏被我重新嚥了回去。
陸亭生回來了。
姜景顏一下竄到他身後,毫不猶豫地告狀:「義父,她餵我喫了毒藥。」
陸亭生看了我一眼,語氣依舊淡淡地:「好玩嗎?」
我笑了:「好玩啊!這小傻子尤其好玩。」
我給他喫的不過是普通的蜜糖,姜景顏太過緊張竟連甜味都沒嚐出來。

-9-
當天夜裏,我在書房給陸亭生研磨。
他寫摺子的時候向來不愛說話,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我斟酌了許久纔開口:「侯爺,姜景顏他娘是怎麼死的啊?」
幾乎沒有任何鋪墊地長槍直入,陸亭生的筆頓了頓。
「問這個做什麼?」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
陸亭生沒說話,良久之後將筆放下,把寫好的摺子晾乾收好後才說道:「當年巫峽關一戰他爹戰死了,他娘在生下他後便也跟着去了。」
竟是殉情。
那一刻我很想問他,那你呢?
巫峽關一戰你做了什麼?
陸亭生見我沒說話,轉頭看我,猝不及防朝我伸手。
他的手觸及到我臉的那一刻,我猛地回神一把將他的手打掉了。
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書房裏有些突兀。
陸亭生眸色深了些,再次伸手過來探上了我的鼻子。
我一愣,問他:「你這是做什麼?」
我僵直着身子沒敢動。
他粗糙的手指在我鼻子上蹭了蹭,有些癢。
「粘Ţû³上墨了。」
「啊?」我看了看他指腹的墨跡,低聲應了:「哦。」

-10-
在那幾日之後,我在偶然一次照鏡子時才猛然察覺,我如今的相貌跟前世竟已有六成相似。
這可不妙!
我頂着這麼一張臉就意味着我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陸亭生他前世能殺我一次,如今定能殺我第二次。
雖然我一直沒想明白,南蠻到底許了他什麼好處,讓他這般背叛我。
我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通過兩日的觀察,我發現陸亭生書房後面還有一間隱祕的密室。
我篤定我爹孃的解藥一定就在那裏面。
我得帶着解藥一起走。
趁着陸亭生進宮赴宴的間隙,我避開衆人耳目,獨自潛入了他的書房。
密室並不難找,就是機關有些麻煩,我找了許久才找到。
我一進去就直奔擺在架子上的一堆瓶瓶罐罐,我也不認識哪個是解藥,反正都帶回去指定沒錯。
我將袋子裝得滿滿當當,正準備溜之大吉時視線卻被密室最裏面的一個牌位吸引。
裏面光線昏暗,我看不真切,不由自主走近了些。
可當我看清了上面的字時,卻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上面寫着:安平將軍朱歡顏之靈位。
我的靈位?
陸亭生有病吧,把我殺了轉頭又來拜我。
是怕我化成厲鬼前來索命嗎?
牌位後面還有一幅畫像,我正要去看便察覺背後有些異常。
陸亭生回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扭頭便被他掐住了脖子。
他非常輕鬆地將我拎了起來。
窒息感鋪天蓋地傳來,我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他是想殺了我的。

-11-
不過他這麼一拎我反而看清了那幅畫。
畫上是個穿着紅色鎧甲,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即使畫中人並沒有畫臉,但我還是知道畫的是我。
我顫抖着手指向那幅畫,艱難地從嘴裏蹦字出來:「那個人,我……認識。」
陸亭生的視線移到那副畫上,手上的力道一下就鬆了。
我很滿意他的反應。
不愧是我,即使死了還是能給他這麼大的震懾。
陸亭生看着那畫像,語氣有些奇怪:「她死的時候你應該還未出生,你怎會認識她?」
我掙脫了他的手,道:「我在夢中見過她。」
陸亭生有些反常,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步步走近那畫像。
在幾步遠處停住不動了,然後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人無力地栽倒下去。
我驚疑不定地看着他。摸着脖子咳了好幾下
他躺在地上還有些理智,朝我伸手,嘴裏說了一聲:「藥……」
什麼藥?
我下意識蹲下來摸他的衣裳,摸到一半我停住了。
我是傻子嗎?
這可是殺陸亭生的大好機會啊!
我頓時興奮起來,抽出他腰間的刀就準備動手。
我早就想把他的心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可當我扒開他的衣襟時,動作卻頓住了。
前世我明明給了他一刀,就在胸口的位置。
可是傷疤呢?
就算他能僥倖活下來,總不能連傷疤也消失個無影無蹤吧?
我仔細摸了摸他的胸膛,皮膚光滑平整,從沒有受過傷的樣子。
眼看他氣息越來越微弱,我連忙將從他腰間找到的藥丸餵給他。
我得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能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12-
陸亭生被人抬進了房間。
我也跟着走了進去。
府上的大夫看了我一眼:「閒雜人等都出去。」
我衝他咧嘴一笑,將手抬了起來:「要不,您跟侯爺商量商量?」
我還不樂意跟過來呢,陸亭生把我的手緊緊抓着,掰都掰不開。
大夫臉色僵了僵沒再說話了。
直到衆人散去後,陸亭生的房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試圖把手抽出來,可抽了半天也沒抽動。
我一時火氣上來,一巴掌打在他頭上。
陸亭生的頭偏了偏,手一下就鬆了。
我呼了一口氣,甩了甩有些痠疼的手,轉身就要出去。
但還沒走幾步就發現,這人把我的衣服給拽住了。
嗨,他還來勁了。
我正準備再來一巴掌,就看見牀上的這個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呼吸微微一窒,已經開始思考以後該埋在哪了。
「歡顏……」他輕輕喚了一聲。
我眉頭一挑,這個稱呼有點耐人尋味啊。
我沒敢輕易答話,只是站在他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當我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整個人就看起來冷冰冰的。
前世在戰場上還因爲這副面孔得了個冷麪將軍的稱號。
陸亭生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飄忽:「這麼多年……你還是第一次入我的夢。」
「歡顏……你在下面寂寞嗎?」
嚯,他這是把我當成了前世的朱歡顏了。
我彎了彎腰,像很久以前那樣捏了捏他的臉。
感覺有點怪怪的,臉上的皮好像老了。
手感不太好。
我心平氣和地跟他商量:「我在下面可寂寞了,你下Ṫű₎來陪我好不好?」
「亭生,你不是最聽我話了嗎?你下來陪我吧。」
陸亭生估計也沒想到夢裏的人真的會說話,一時有些怔愣。
我也沒指望他回答我,趁他不備抽出衣角就要走。
我的手剛碰到門,就聽見他開口了。
「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嘁,狗都不信。
我毫不猶豫地推門出去了。

-13-
爲了弄清陸亭生身上的傷口是怎麼回事,我不得不故技重施。
是的,我把姜景顏又逮來了。
他說什麼也不開口,我伸手扒開他的嘴又塞進去一個東西。
姜景顏咳了好幾下,瞪着我:「臭丫頭,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是嗎?」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咱們就打個賭好了,反正我又沒什麼損失。」
姜景顏驚疑不定地看着我,半晌之後終於妥協。
我問他:「你義父的胸口處一直沒有刀傷嗎?」
他想了想,回憶道:「我小時候曾給他擦過身體,印象中好像是沒有的。」
「不過我義父這些年在外征戰,難免會受傷。現在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我撐着頭思索,隨口應道:「現在也是沒有的。」
姜景顏嚇得蹦了起來,指着我:「你你你……」
「你看過我義父的身子了??」
我一口茶噴了出來,這人會不會說話。
說得那陸亭生跟個黃花大姑娘似的。
我看着他忽紅忽白的臉色,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哎呀,竟不小心說漏嘴了。」我裝作懊惱的模樣。
「你義父如今也不過三十有二,我也已經及笄,男未婚女未嫁爲何讓你這般驚訝?」
我半直起身,靠近姜景顏,低聲說:「你說……我做你義母怎麼樣?」
姜景顏睜大了眼睛,身子一仰跌在地上。
我愣了一下,至於這麼震驚嗎?
他指着我,語無倫次:「她……我……我沒有說,都是她說的。」
我僵了僵。
直到此時我才感覺身後站了一個人。
我甚至都不用去猜是誰。
能把姜景顏嚇成這樣的還能是誰?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然後淡定轉身:「侯爺,您的輕功練得真好!」
好到我三次都沒發覺。

-14-
陸亭生看了我一眼,然後一甩長袖:「你跟我過來。」
姜景顏低着頭應了一聲,爬起來就要跟上。
我實在看不下去,將他拽了回來。
「你義父叫我呢,你在這乖乖待着。」
我跟在陸亭生後面一路來到了他的書房,這次他甚至都沒有避諱我,徑直打開了密室。
他揹着我站在我的牌位面前,聲音清冷:「你最好解釋清楚你之前說的話。」
我腦子飛速旋轉,然後開始胡說八道:「她嘛,朱歡顏,最喜歡騎馬喝酒,最討厭阿諛奉承。」
「我在小時候就常常夢見她,我猜測……」
我神祕兮兮地湊到他身邊:「你說,她是不是還有什麼怨氣未消,想找人報仇啊?」
陸亭生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道:「還有呢?」
我又胡謅:「她說她十六歲就上了戰場,打了大大小小數百仗,可惜她命不好,死在了巫峽關。」
我悄悄打量着陸亭生,他卻依然背對着我:「接着說。」
我疑惑了,這人到底想聽什麼?
無法,我只能從飲食習慣說到穿衣習慣,又從穿衣習慣說到行軍打仗。
末了,我實在忍不住正要破罐子破摔時,陸亭生終於轉過來了。
他目不斜視從我旁邊走過,我愣了一下連忙追上:「侯爺,您這是相信我了?」
陸亭生說:「沒有。」
……
我從不知他這般氣人。
偏偏我此時還打不過他。

-15-
看着他揚長而去的背影,我不由又仰頭看了看天空。
我開始思索我忍辱偷生的意義。
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我又想起前世與陸亭生相處時,基本上都是我說什麼他都說好。
相處數十年,我基本不曾生過他的氣。
哦對了,印象中是有一次的。
我仍記得當年大敗敵軍,班師回朝,陛下爲了獎賞我,竟當場要下旨賜婚。
那哪裏是獎賞,分明是想把我綁在京城。
皇帝他開始忌憚我了。
他給我指的夫婿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絝。
我當時都氣笑了。
但我也不想當面駁了皇帝的面子,只道再想想。
可我沒想到,一向溫順聽話的陸亭生竟比我還要生氣。
他趁那公子在郊區賽馬的時候,將他雙腿打斷了。
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替他瞞住這件事。
因爲這事我氣了他三天。
這人腦子真是不靈光,要想害人,大有那些兵不血刃的方法,何至於自己親自動手?
惹得一身腥。
除了那次,我就沒怎麼生過他的氣。
唉,他怎麼就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呢?

-16-
讓我沒想到的是……
陸亭生要成親了。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久久回不過神,姜景顏說婚約是早就定下來的。
對方是成王的女兒安陽郡主。
我恍然。
成王這人我知道,爲人處世最爲圓滑,他女兒出世喝喜酒的時候我還帶着當年只有十三歲的陸亭生去過。
這一轉眼的時候,竟也要嫁人了,還是嫁給陸亭生。
緣分啊,真是妙不可言。
眼看着仇人和和美美,這日子過得滋潤,我竟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前世種種,羈絆太深,我想放下了。
我躺在屋頂上,看着下面衆人歡天喜地準備聘禮。
我轉頭問姜景顏:「我帶你走如何?」
他愣了愣:「去哪?」
我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去哪都行,我可以帶你回寨裏,咱倆也可以一塊浪跡江湖。」
姜景顏低頭看着底下,突然就悟了。
「你是因爲我義父要成親了才走的嗎?」
我挑眉看他:「關他什麼事?」
「我就是有點想開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載,多爲自己而活纔是正解。」
姜景顏顯然不信,他現在看我的眼神像極了在看一個被愛所傷的怨婦。
我翻了個白眼,懶得跟他多說。
他爹當年爲情所傷時還是我開導的呢。

-17-
這次找到解藥的速度無比快速。
我準備在陸亭生成親當天趁亂跑走。
當我收拾好行李鑽進姜景顏屋子裏時他一臉驚恐地看着我:「你真要帶我走?」
我說:「對啊,我從不打誑語。」
他攥着被子動也不動,我有些不耐煩地把他從牀上拖了下來。
「你快些收拾行李。」
「你義父就快成親了,到時候這候府有了女主人哪裏還有你的立足之地?」
「萬一對方是個不好相處的,你寄人籬下難免憋屈。」
「再說了,外面山高水遠,你也是時候出去看看這大好河山了。」
我半恐嚇半誘惑地把還在呆愣着的姜景顏拐出了候府。
我也不是非得帶着這個小拖油瓶,實在是陸亭生我捉摸不透。
把他放在這,我不太放心。
偌大的候府很久沒有像今天這麼熱鬧了,到處掛着綢緞,賓客如雲。
府門前看熱鬧的百姓更是人頭攢動。
我本欲帶着姜景顏現在就走。
可這小子非得等新娘子過來,看着義父拜了堂才走。
我拗不過他,只好應了。
鎮北侯和安陽郡主的婚禮格外盛大。
穿着鳳冠霞帔的安陽郡主在喜婆的攙扶下進了候府的大門。

-18-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
但變故卻陡然而生。
新娘子蓋着蓋頭將手放在陸亭生的手上。
然後從寬大的衣袖裏瞬間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眼神比一般人要好一些。
當我看見那安陽郡主的手伸進袖子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呼吸一窒卻來不及阻攔。
她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朝着陸亭生的胸膛刺去。
陸亭生似乎早有預料,伸手一下子鉗制住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挑落了她的紅蓋頭。
我鬆了一口氣,慢悠悠靠在了門廊之上。
還不忘把身邊着急往上衝的姜景顏給拉住。
這次刺殺,不可能成功了。
那安陽郡主長得倒是挺美,就是此時的面目有些猙獰。
白瞎了她的美貌。
陸亭生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人,三下兩下將她壓制住,旁邊的侍衛立馬上前把人綁了。
安陽郡主躺在地上,眼睛還在瞪着陸亭生。
她的眼神滿是憤恨。
喲呵,這兩個人有故事啊!
陸亭生居高臨下地瞧着她,然後彎腰掰過她的臉,細細摸着。
我大驚。
他竟如此浪蕩!這麼多賓客瞧着呢,他就開始上手占人家便宜?
幾秒後,陸亭生好似摸到了什麼東西,目光一凝。
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着他把安陽郡主的「臉」撕下來了。
「嚯!」
「竟是她!」
我跟姜景顏同時驚呼出聲。
我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猛地轉頭看着他:「你認識?」
此時安陽郡主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是個臉上有可怖疤痕的女子,樣貌普通,全然不似先前耀眼。
「她是南蠻十三城的俘虜,義父先前有意放走了她,誰知道她竟然恩將仇報!」
姜景顏跟我解釋了一下。
「陸亭生這麼好心?」
我對他的話抱有懷疑的態度。
「當然不是。」姜景顏毫不猶豫地否定了我:「他只是想利用她吊出她背後的大魚。」
「不過眼下看來,好像失敗了。」
我挑了挑眉,漫不經心道:「那可不一定。」

-19-
因爲這場鬧劇,賓客哪裏再敢待下去,紛紛告辭離去。
原本喜慶的大堂此時卻被鮮血染得更紅。
那女刺客被陸亭生當場殺了。
我看着陸亭生信步閒庭地朝我走來,下意識想跑,雙腳卻跟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
陸亭生走到我跟前,看了眼站在我身邊的姜景顏。
他問我:「怎麼還沒走?」
我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他是怎麼知道我準備跑路的?
明明我事事隱蔽。
姜景顏還沒等我看他就急忙撇清關係:「我可沒說。」
陸亭生嘆了一口氣:「走吧,帶着這個小傻子一道走吧。」
「秦歡顏,你聰明機靈,往後多照看他一些。」
我驚疑不定地瞧着他,這話怎麼跟託孤一樣。
我撇了撇嘴:「沒給我任何好處還想讓我給你養孩子,侯爺,你這算盤打得我龍虎寨的兄弟們都聽見了。」

-20-
姜景顏跟在陸亭生後面哭喊:「義父你不要我了嗎?孩兒不走啊!」
我朝他擺擺手:「小傻子放心,我去跟你義父談個好價錢。」
小傻子哭得更兇了。
這次是我主動來到那間密室的。
我直接問他:「你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我,若我滿意,那小傻子我幫你養。」
陸亭生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你想知道什麼?」
我問他:「當年巫峽關一戰,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手指着畫像,眼睛卻緊緊盯着陸亭生。
陸亭生看了那畫像許久,才說:「戰死的,被困於巫峽關險境,孤立無援,戰死的。」
我又問他:「爲什麼會沒有援軍?」
他說:「我去求援,中了敵軍的陷阱被俘了。」
「所以你就背叛了她!」我的聲音陡然變大:「所以你就帶着南蠻軍找到了那些殘兵!」
陸亭生猛地轉頭看着我,眼底一片猩紅:「我沒有!我永遠不會背叛她!」
「當年我九死一生逃出去後,帶兵回到巫峽關的時候他們已經……」
我冷笑一聲:「當年的人都死絕了,你如今說什麼也死無對證了。」
陸亭生不說話了,目光緊緊盯着身前的牌位:「你可知,南蠻有個家族最擅長易容術。」
「他們造出來的人皮面具就是最親近的人也難分真假。」
我渾身一震,想起倒在前廳大堂的女刺客。
渾身的血液都彷彿變冷了。
如果陸亭生所說的是真的,如果真有那般神奇的面具,那當年之事就有另一種解釋了。
帶人圍剿我們的人不是陸亭生,只是個帶着陸亭生面具的南蠻人。
而他胸口處並無刀傷的事也可以解釋得通了。
我有些恍惚,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腦袋頭暈得厲害。
陸亭生一把將我扶住,聲音有些沉:「我會讓人送你們離開。」
我看着案臺上飄起的嫋嫋青煙,只來得及在心裏罵聲娘就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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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醒來時,人已經在出城的馬車上了。
姜景顏在我旁邊睡得昏天黑地,很明顯,也是被他義父敲暈的。
我伸手拉開車簾,正在趕車的副將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把車停一下。」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如了我的願。
此時我們身處郊外,城門也早已關閉。
我爬上附近最高的一處山坡,朝京城的方向看了看。
京城全然不似以往平靜,到處都是喊打喊殺的聲音,火光乍起。
我說:「京城這又是誰在造反啊?」
副將說:「侯爺帶兵圍了成王府。」
我恍然:「也是,說好的新娘子突然變成了刺客,是得去討個說法。」
副將搖了搖頭:「不是討說法,侯爺是去滅門的。」
我有些驚訝地轉頭看他,滅門兩個字他說的倒是輕巧。
怎麼陸亭生手底下的人都跟他一樣,這麼瘋!
我問他:「怎麼,難道這刺客是成王派來的?」
副將看了我一眼:「不,是侯爺自己引來的。」
「刺客的事只是由頭,侯爺真的要針對的人是成王。」
「當年巫峽關一戰,援兵遲遲未到,就是成王背地裏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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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他這話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成王這人與我確實有些嫌隙。
畢竟當年被陸亭生砸斷腿的紈絝就是他的獨子。
那紈絝腿斷了之後,第二年因爲意外死在了青樓。
成王便將新仇舊賬一塊都算到了我頭上。
我倒是沒想到他會在行軍打仗上給我下這麼大的絆子。
直接要了我的命。
副將忍不住又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皺眉看他:「你有話直說。」
他倒是心直口快:「你是不是安平將軍朱歡顏的私生女兒?」
我一驚:「你這是何出此言?」
他說:「你倆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正在想理由該如何反駁,副將又補充道:「而且,自從你出現後,侯爺發呆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這算哪門子理由。
我覺得有些可笑,嘴角的笑還沒勾起就被他的下句話凍僵住了。
「侯爺喜歡安平將軍這麼多年,突然得知她竟在外有個女兒肯定傷心。」
誰?
誰喜歡誰?
我指着副將:「你飯可以亂喫,話可不能亂說。」
副將嘆了口氣:「侯爺的心思我們這些個跟在他身邊的老人誰人不知,又怎會是空穴來風。」
我如遭雷劈般待在原地。
腦海中一直迴盪着他剛剛的那句話。
侯爺喜歡安平將軍那麼多年……
喜歡安平將軍那麼多年……
那麼多年……
什麼時候?我竟從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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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亭生將成王一家滅門了。
天剛矇矇亮的時候,他率領着數十萬兵馬出了京城。
一路浩浩蕩蕩往南方去了。
我問副將:「他這又是要去哪?」
副將說:「去南蠻,給故人報仇。」
我目送着黑甲軍離開京城,爲首之人依舊一眼就能看見。
直到這時我才肯好好的打量他。
他與我記憶中聽話溫順的陸亭生截然不同,卻又跟我記憶中的他那麼相似。
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唯「朱歡顏」獨尊。
許是高處的風沙太大,我不小心被迷了眼睛。
隊伍前方的人我漸漸地看不太清了,便轉身下了山。
「走吧。」我說:「你不必送我們回龍虎寨了,你跟他們一道去吧。」
副將臨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他說:「若我們能回來,不論生死,你過來迎侯爺一程吧。」
我點頭,朝他笑了笑:「好。」
副將似是鬆了一口氣,翻身上馬,朝着南方揚長而去。

-25-
距離陸亭生離開京城已經有兩月了。
期間皇帝朝邊關發了數十道聖旨讓他停戰,立即返京認罰。
可陸亭生呢?
用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撕毀了聖旨,還以擾亂軍心爲由斬殺了前來傳旨的太監。
陸亭生與朝廷也算徹底撕破了臉。
皇帝坐在高堂之上,天天膽戰心驚,生怕哪天陸亭生帶着人馬殺回來了。
就像當年忌憚我一樣。
但陸亭生可沒有這個想法,他一心只想報仇。
短短兩個月就攻破了南蠻十九座城池。
他越是勢如破竹,皇帝在京都就坐得越不安穩。
如今我也想清楚了,當年我孤立無援的下場怕不只是成王一個人的手筆。
皇帝對他的做法是默許的。
呵,最是無情帝王家。
陸亭生既然敢帶兵離京,估計就已經猜想到日後不會再有兵支援他。
他沒打算活着回來。

-26-
我告別了爹孃,將姜景顏託付給了他們。
在龍虎山的山腳下磕了兩個頭,然後揹着包袱帶着我寨中的幾百個兄弟參了軍。
我要像前世一樣,一步步往上爬。
我要儘快組建出自己的兵,只聽我話的兵。
這一世簡單多了不是嗎?
去參軍之前,我去了趟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百曉樓。
我看着對面的百曉生,將懷裏的東西掏了出來:「勞煩先生瞧瞧,這是什麼藥?」
桌子上的藥丸是陸亭生暈倒時,我給他喂藥偷留下來的。
對面的人只看了一眼便道:「壓制百日紅毒性的藥。」
百日紅是世間最毒的毒藥,毒發時猶如被人抽皮扒筋,生不如死。
且沒有解藥。
百曉生看了我一眼:「你與陸亭生是什麼關係?」
我一愣:「怎麼?」
他說:「百日紅產自南蠻,上次來我問的人就是陸亭生。」
「這藥,還是我給他的。」
我盯着眼前的紅色藥丸,思緒悠悠飄出好遠。
恍惚中又回到了那間密室,陸亭生猩紅着眼對我說他不會背叛朱歡顏,死都不會。
再次開口時,我的聲音竟有些抖:「他是怎麼中的毒?」
百曉生長嘆一聲:「當年巫峽關一戰,陸亭生不慎被俘,南蠻給他餵了百日紅。」
「他靠着我給他的藥,硬生生撐了這麼些年,已經是極限了。」

-27-
我以一名女子的身份進了軍營。
將前世摸爬滾打的過程重新又活了一遍。
陸亭生的消息時常會傳過來,每每聽到他又攻破了哪座城池時,將士們都會私底下悄悄地慶祝一番。
一年後,前線鎮北侯兵敗的消息傳了回來。
傳信的人說:「侯爺本來都要贏了,可緊要關頭時竟猛地吐了一口血,人也從馬上摔下來了。」
我踉蹌了一下,扶着桌子才能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陸亭生的毒發了。
「侯爺現在怎麼樣?」
傳信人不敢抬頭:「被南蠻所俘。」
這話一出口,整個軍營都躁動了起來。
我只覺得頭腦一陣嗡鳴,旁人所說的話我半句也沒聽清楚。
有人晃了晃我的肩膀,我方纔回神。
「將軍,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的手死死摳着桌角,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帶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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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着僅僅四百人的小隊突襲了南蠻軍隊。
用了一夜的時候將一座南蠻城池給攻下來了。
次日,南蠻軍捲土重來,在城門前叫陣。
我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着下面戴着面具的將領眸色不由深了深。
「許久不見,你竟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嗎?」
那人抬頭看着我,久久未動。
兩軍對陣,戰旗獵獵,氣氛緊張。
良久那人輕笑一聲,伸手將自己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
「好久不見,安平將軍。」
我也道:「好久不見,姜程,姜少尉。」
「不過你說錯了,我可不是安平將軍,姜少尉老眼昏花,認錯人了。」
姜程低笑兩聲:「是,是我看錯了,安平將軍早就死了。」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曾是我最信任的戰友,最忠誠的部下,我到現在仍然不願相信他是叛徒。
哦對了,他還是姜景顏那大傻子的爹。
在我確定陸亭生不曾背叛我的時候,我就猜測到當時軍中定是出了別的叛徒。
畢竟要想做好陸亭生的人皮面具,必定是對他相當熟悉之人。
況且,當年陸亭生出去求援的路線,只有在場的兄弟們知道,若沒人通風報信他怎會這麼快被抓到。
當然這些都只能讓我確定有叛徒。
能猜到是姜程,還要多謝那百曉生的一句話。
他說陸亭生當年第一次毒發是在殺了何顏之後。
何顏,姜景顏的孃親。
陸亭生跟我說她是殉情的,可實際上卻是他親手殺死的。
至於原因,除了報仇,我想不到其他。
何顏和姜程都是南蠻人,潛藏在我軍深處多年。
我看着姜程:「陸亭生呢?」
姜程說:「死了。」
「他中了百日紅,早就撐不下去了。」
我的手緊緊攥着繮繩,向上看了看霧濛濛的邊境天空,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費了好大勁才發出聲音:「我來帶他回去。」
「姜程,你把他給我,這座城我還給你。」
姜程搖了搖頭:「他殺了我妻兒,我若將他交給你,就沒法向他們交代。」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陸亭生多傻啊,替人家養了這麼長時間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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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姜程驚疑不定地瞧着我。
他打斷了我:「你笑什麼?」
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嘆了口氣:「我笑陸亭生太傻。」
「幫你們養了十幾年的兒子,將他認爲義子,處處不曾苛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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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亭生還跟他說,他的爹孃啊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死在了巫峽關,讓他記着你們。」
「你說他傻不傻啊,啊?」
姜程猛地愣在原地,不可思議地抬頭:「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兒子……還活着?」
我嗤笑一聲,沒回他的話。
高高喊了一聲:「姜少尉,你若還有良心,就把他還給我,明天傍晚我還在這等你。」

-30-
沒到約定的時辰,陸亭生的屍首就送到我面前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奔過去,頭髮什麼時候散落了也不知道。
陸亭生他,真的死了。
他看着他蒼白的臉,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那年息縣大旱,我帶兵去安置災民,看見了倒在涼亭裏的陸亭生。
我讓人給他餵了一口水,他就一直跟着我,怎麼轟都轟不走。
我原本不想帶着他,那麼小那麼瘦的一個孩子,能幹嗎啊?
我又不是那閻羅爺,非要讓他去送命。
可他還是不走,一直跟着我走了十幾裏地。
他抬頭看我的目光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般亮,像極了漠北夜空的繁星。
「罷了,給他一口吃的,帶着一塊上路吧。」
我這一句話讓他爲我出生入死了數十年。
現在想想,我挺混蛋的。
我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臉,微微俯身,在他耳側輕語:「我聽說,你喜歡我?」
「是不是啊?」
我將一截頭髮悄悄塞進了他的手中:「你去地府彆着急走,等我一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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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帶他回京城,而是將他葬在了巫峽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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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陸亭生的死訊帶了回去,姜景顏把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一夜。
我將他的身世如實相告:「你的父親現在是南蠻的大將軍,你想走想留我概不強求。」
他說:「我只有一個父親,他叫陸亭生,是鎮北侯,是大將軍。」
姜景顏還是那個姜景顏,只是彷彿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33-
我不再帶兵打仗了,也不再出入京城。
我帶着姜景顏走遍了山山水水,他認識了一個啞巴醫女,一見傾心。
他留在了藥王谷,學起了治病救人的本事。
我實在無聊,在一天夜裏留下一封書信後便同他分道揚鑣。
偌大天地,彷彿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午夜夢迴間,我彷彿看見了陸亭生,他站在奈何橋上朝我招手。
我不願他等我太久,便於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34-
孟婆還是在兢兢業業地熬着湯。
「好,下一位。」
我走到她面前朝她咧嘴一笑:「好久不見啊。」
孟婆手上的湯被嚇灑了,拿着湯勺指着我,有點語無倫次了:「你……你……你這短命鬼!」
「這纔多少年?你怎麼又下來了?」
我雙手一攤:「這不是人間太無趣,我下來找你嘮嗑了嗎?」
孟婆雙眼一翻,將手中的孟婆湯遞給我:「給,我新改進的,你再試試。」
我接過來卻半晌沒喝。
她瞪我:「又怎麼了?」
我說:「我想找一個人,找到之後我再喝。」
孟婆嗤笑一聲:「你在地府找人?猶如大海撈針啊。」
我將碗遞給她:「您先忙着。」
轉身就要走時,誰知竟被孟婆抓住了袖子,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木亭:「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他?」
陸亭生站在亭子裏,身着一襲白衣,是我所不曾見過的,他最耀眼的模樣。
我笑了,朝他招了招手:「亭生,你過來。」

-35-
孟婆罵我是流氓。
我毫不在意。
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人好生不要臉,ƭú⁴你不喝孟婆湯也就算了,他總得喝吧。」
我將陸亭生的手中的孟婆湯一飲而盡:「他的湯我替他喝了,不是一樣的嗎?」
「您啊,就行行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孟婆氣得直抖。
沒錯,她新改進的孟婆湯除了不再那麼鹹,還是對我不起作用。
孟婆正要說話,陸亭生一指她身後:「閻王爺怎麼來了?」
孟婆慌慌張張轉身行禮。
陸亭生拉着我的手,朝往生湖跳了下去。
墜入湖底時,我還聽見她氣急敗壞地怒吼:「你們兩個混蛋!」

-36-
我沒想到我這一世竟成了一個病秧子。
整天被悶在屋子裏不能見風。
我也想過出去找陸亭生,可沒想到剛出門就暈倒在了家門口。
我這沒用的身子啊。
沒辦法,我只能寄希望於陸亭生。
亭生啊亭生,你什麼時候來找我呢?
那日,我正在府上百無聊賴地摘着花瓣。
鄰家的幾個姐妹就來找我,說是今日京城熱鬧,邀我一道去看看。
我看着她們光鮮亮麗的衣裳和首飾,哪裏還猜不到她們的小算盤。
有我襯托,她們看着就比平常亮眼幾分。
我也不在乎,能出去轉轉於我也是好事。
今日京城確實熱鬧,聽她們說驃騎大將軍一家從漠北迴來了。
一同回來的還有大將軍的兒子,陸沅,那是漠北最俊俏的小將軍。
我心中瞭然,怪不得今日這街上多了這麼多女郎。
我們坐在一座酒樓之上,俯首就能看見街上景象。
沒過多久,街道就開始嘈雜起來,女郎們竊竊私語的聲音陡然變大。
陸將軍一家進城了。
我似有些感應,抬眸遠遠望去,一眼就瞧見了騎在前頭,鮮衣怒馬的少年。
他穿着輕裝,神情淡漠。
一些熱情開放的女郎往他身上扔手帕。
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我身邊的同伴也在小聲議論:「這陸小將軍俊俏是俊俏,可瞧着太冷了,感覺要凍死人了。」
我輕笑了一聲,抬手遙遙一指:「我瞧着他倒是極好。」
有人笑我:「怎麼,你瞧上了?」
我說:「是啊,瞧上了。」

-37-
衆人皆笑我不自量力,但我卻不在乎。
只將身子斜斜倚靠在木欄杆上,看着陸沅離我越來越近。
我將手帕伸出木欄之外,然後鬆手。
那手帕也是給我面子,飄飄蕩蕩正好落在陸小將軍懷裏。
陸沅抓着帕子,皺着眉抬頭看過來。
在觸及到我視線的那一刻,我發現他滿臉的冰霜和不耐煩都頃刻消融。
我忍不住笑了,輕聲喚道:「勞煩這位俊俏的小將軍將帕子還給我可好?」
那一刻,我收穫了京城貴女們的無數眼刀。
身旁衆人也都不可思議地看着我,大概是沒想到我這麼一個病秧子竟敢當街調戲陸沅。
然而被調戲的陸沅卻只是輕笑,將那帕子仔細疊好後珍重地放在了衣襟裏。
他抬頭看我,朗聲問:「不知小姐年芳幾何?家住何方?」
我挑眉:「將軍這是何意?」
陸沅笑了:「我好過去提親。」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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