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作序

被關在冷宮的第三個月,我看上了新來送飯的小太監。
「抬高點,再抬高點!
「你屁股真是又大又圓!」
祁政聽到消息怒氣衝衝趕來時,我和小序子正蹲在地上,看他養的狗後空翻。
他錯愕了一瞬,又很快怒道。
「宋華音,你堂堂貴妃,成何體統!」
我更加錯愕,愣愣地問了一句。
「你是誰?」

-1-
「你不認得朕了?」
祁政愣了片刻,冷笑起來。
「宋華音,你爭寵不成,這是又換了新的招數?」
祁政根本不相信我會失憶。
直到年邁的老太醫把過脈,顫顫巍巍地行禮:
「陛下,貴妃娘娘應當是受了什麼刺激,忘了許多事情。」
「我立ťų₋清兒爲後這件事,竟對你來說這麼難以接受嗎?」
祁政怔怔地握着我的手,語氣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你怎麼能忘了,你竟真的忘了……」
我皺了皺眉,抽出自己的手。
片刻工夫,我已經大概弄清楚了前因後果。
眼前玄色衣袍、劍眉星目的男人曾是我的夫君,登基後卻只封我爲貴妃,而要改立別的女人爲後。
我應當是與他起了衝突,被打入了冷宮,如今已過去了三個月。
半個月後,就是何清的封后大典。
「阿音,你既然病了,還是搬回青鸞殿吧。
「忘了也好,我們……可以從頭來過……」
祁政不過片刻已然恢復了冷靜,舉手投足間又是一股說一不二的君王做派。
我蹲在地上摸狗,頭也不抬。
雖然我忘記了許多事情,可我知道,宋華音絕不會爲了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回頭。
「不必了,這裏就很好。」
我冷淡地躲開了祁政想要將我扶起來的手,幾次三番的拒絕終於讓他惱怒。
「宋華音,你失憶了還是叫人如此生氣。」
冷宮唯一的花瓶也被拂落,天子一怒,宮人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一道尖細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氛圍。
「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暈倒了!」

-2-
祁政終於帶着人走了。
可小序子卻不肯再把狗給我玩。
他黑漆漆的眸子盯住我,裏面閃着我看不懂的光。
「娘娘,您想不想逃出去?」
想,當然想。
腦海裏爲數不多的記憶告訴我,宋華音當年,是想做個無拘無束的女郎,而不是困在宮牆裏的太子妃。
「半月後的封后大典,是逃出去的好時機,臣已安排妥當。」
我開始悄悄收拾行李。
倒也不是我有多相信小序子,只是我父母親族早已不在,身旁丫鬟也盡數遣散。
事到如今,我早已沒什麼可失去的。
「狗能不能帶走?」
我蹲在地上虔誠地問他,只得到了他冷着臉的一句「不行」。
其間何清的侍女來了一次,朝我身上扔了件舞衣,皮笑肉不笑道:
「聽聞娘娘舞姿動人,大典那天皇后娘娘也想一睹爲快呢。」
她離開的背影好像都透露出嘲諷。
我拎起那件只有幾塊布料的裙子,問小序子,「我曾經很擅長跳舞嗎?」
「是,娘娘舊時最擅劍舞。」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臣去替您殺了她。」
小序子利落地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我急忙拉住了他。
「那侍女也只是奉命行事。」
「那我去殺了何清。」
「哎哎,刺殺皇后可是死罪!」
「臣願爲娘娘赴湯蹈火!」
我怒拍了一把他的臀部,想說的話堵在嗓子裏,脫口而出:
「嚯,好翹的溝子!」

-3-
小序子黑着臉逃了。
祁政大約相信我是真的病了,陸陸續續派人送來了好多藥材。
我轉頭就讓小序子拿出去賣錢。
冷宮西南角的樹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鳥窩。
兩隻斑鳩每日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這天我抱着狗子躺在樹下睡覺,風吹過,一隻鳥蛋落了下來。
黑子興奮地汪汪直叫。
我捂着狗嘴不讓它咬,捧着鳥蛋利落地爬上了樹。
正小心翼翼地放回窩裏,就聽見老太監大驚小怪的聲音:
「貴妃娘娘,陛下面前怎可如此失儀,您這成何體統啊!」
我不耐煩地往下望,祁政愣愣地站在樹下。
仰着頭,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目光裏隱有懷念。
「宋華音,下來,朕接住你。」
祁政語氣裏難得帶着溫情。
我乾脆拍拍手坐在了樹上,問他。
「宮裏不讓爬樹嗎?那也不讓甩鞭子?」
我大爲疑惑,「那我當初是怎麼答應嫁給你的?」
祁政又被我氣走了。
不過這次他好像也沒那麼生氣,走之後反而讓人送了一大堆珠寶玉器來,說是賠上次打碎的花瓶。
我欣然收下,通通拿去賣錢。
失憶了以後記性也不太好,我掰着手指頭數,離出宮還有十天。
小序子無語地看了我片刻,突然道。
「他那時候答應你不開後宮,這輩子就你一個人。」
我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何清那張我見猶憐的美人面。
「哦,所以他這是補償?」
我收得更加理直氣壯。
如此源源不斷地送了幾天禮物,何清終於坐不住了。
到了晚飯時間,管事嬤嬤將一盆狗食扔在我面前。
「冷宮每日的餐食也是有定數的,娘娘可不比往日還是貴妃的時候。您養的畜生要喫東西,您可就沒得喫了。」
我看着那盆飄着油花和幾片菜葉的泔水。
還未動怒,小序子冷着臉走過來一腳踹翻了盆。

-4-
散發着腥臭的液體高高揚起,盡數濺在了嬤嬤身上。
面相刻薄的嬤嬤氣得快要昏過去。
「你是哪來的碎催沒根的東西,敢在我頭上撒野?!來人啊,快來人。」
大門處竟還真的跑來幾個侍衛。
我心下了然。
這嬤嬤果然是何清的人。
我說鳥不拉屎的冷宮從哪冒出來這麼多侍衛。
小序子身手利落,幾個人一時抓不住他。
我狀若無意地亂入,時不時地伸伸腿,放點冷拳。
幾個侍衛被我絆得東倒西歪,又礙於我宮妃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我和小序子玩得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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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聽見嬤嬤淒厲地叫喚:
「死狗!快滾開!」
黑子正死死咬着她的小腿。
侍衛上前抬腳欲踹,被我搶先一步攔住。
「娘娘,屬下也是奉命行事。」
我抱起黑子裝聽不見。
正僵持不下之際,門口傳來何清柔柔弱弱的聲音:
「這裏發生什麼事了?」
「皇后娘娘,宋貴妃蓄意縱狗傷人,您可要爲老奴做主啊。」
何清帶着浩浩蕩蕩的儀仗站在冷宮門前。
她拿手帕掩住嘴,一臉嫌棄。
「宋姐姐,陛下知道我怕狗,特意規定了宮中不許養這些東西。您懷裏的畜生,還是交給下人們處理了吧。」
我不應,她的婢女搶先出頭。
「宋氏,你敢違抗皇后娘娘的鳳旨?!」
我冷冷地看過去。
「封后大典在下個月,何姑娘現在無名無分住在宮裏,算哪門子皇后?」
「你!」
何清臉氣得臉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復過來。
她慢慢撫摸着頭上的鳳釵,語氣輕蔑。
「宋姐姐久居冷宮,怕是不知道陛下對我的寵愛。
「來人啊,把那畜生拖出去淹死。」
修長指尖朝我懷裏輕點,當即有人上前欲搶。
我許久沒打人了,好在對付幾個太監還綽綽有餘。
正亂作一團時,聽見祁政震怒的聲音:
「宋華音,你又在鬧什麼?!」
何清突然柔柔弱弱地倒了下去,被祁政大步上前接住。
她臉上掛着淚珠,泫然欲泣:
「陛下,姐姐不是有意的。」
「你又對清兒做了什麼?」祁政問也不問就把矛頭指向我。
「回陛下,我們娘娘好心來看望宋貴妃,貴妃卻惡語相向,還要縱狗傷人,把我們娘娘嚇壞了。」
一旁婢女口齒伶俐地告狀。
何清慘白着一張臉,扯住祁政的衣角:
「陛下,臣妾不怕,千萬不要怪罪姐姐。」

-5-
祁政的臉越來越黑。
他強忍着怒氣看向我。
「你不是失憶了嗎?爲何還要針對清兒?」
我還震驚於何清剛纔說來就來的眼淚,久在沙場的人什麼時候見過這些。
我忍不住讚歎:
「你有這個演技,以後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你是說清兒是裝的?」
祁政擰眉,懷裏的何清哭得更加我見猶憐。
我懶得看他們演,抬腳就走。
左右都在冷宮了,祁政還能拿我怎麼樣。
總不能爲這事殺了我。
誰料祁政比我想象的還不要臉。
他緊緊攥住我的胳膊。
「宋華音,和清兒道歉!
「你要是就這麼走了,你那條狗立刻就得死。」
我突然問他。
「我以前是不是也養過一條狗?」
祁政的手像是被燙到一般縮了回去。
我還是聽小序子說的,我曾經有一條很威風的獵犬。
那年和祁政被困在山洞,它爲了引開刺客一路狂奔,最後被一箭刺穿。
祁政大約也想起了這件事。
那晚山洞,我照顧了發燒的他整整一夜,還爲此凍傷了腿。
「宋華音,那畜生你要養就養吧。
「最近安分點,大典後朕就放你出去。」
他抱起何清匆匆離去,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數了數日子,嗯,離出宮還剩七天。

-6-
那天祁政說會放我出去的話刺痛了何清。
大約是發現祁政對我還有情分,她開始頻繁出現在我身邊,試圖激怒我。
大典前五天,她婷婷嫋嫋來了冷宮,笑得儀態萬方。
「姐姐,您當年加封太子妃的頭冠真是精巧,上面的東珠繡在鞋上,我特別喜歡呢。」
她露出繁複宮裝下的金絲繡鞋。
上面兩顆碩大的東珠墜在上面,像是明晃晃的嘲諷。
我不爲所動。
大典前三天。
我帶着黑子翻牆出去溜了一圈,回來時,被褥枕頭通通被丟在了地上。
何清一臉泰然地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理了理鬢髮。
「姐姐,本宮的步搖不見了,許是上次丟在了你這兒。」
她漫不經心揮了揮手中團扇。
「不介意妹妹來搜一搜吧。」
我無語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
正準備抬腳邁過,她身旁的宮女捧着妝奩急匆匆地出來。
「娘娘,找到了!」
「拿過來。」
我扼住了那宮女的手腕。
那妝奩盒子是我藏在牀板底下的,失憶前,我彷彿時常把玩。
「新來的宮女不懂規矩,姐姐別生氣呀。」
何清款款接過那木盒,狀似不經意地手腕一抖,盒裏的首飾噼裏啪啦摔在地上。
「呀,這步搖怎麼真的在姐姐這裏。」
何清委屈地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姐姐若是喜歡直接和妹妹說就是了,怎麼能做這樣上不得檯面的事情。」
我只盯着地上那隻斷成兩截的玉鐲。
腦海中浮現出幾幕模糊的畫面。
年少的祁政將鐲子套在我手上,好像還說些什麼。
再要努力回想,腦中傳來一陣鈍痛。
我身形不穩,碰倒了一旁新送來的花瓶。
碎片落在地上,就聽見何清含淚的控訴:
「貴妃娘娘,您就算惱羞成怒,爲何要傷臣妾呢。」
她雪白的手腕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抹血痕。
背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我還未回頭,已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
「清兒,你沒事吧。」
祁政急急地蹲下來捧着何清的手腕。
「快宣太醫。」
望向我的眸子裏帶了顯而易見的怒火。
「宋華音,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偷了清兒的步搖便罷了,爲何還要傷她?!」
我扶着額頭冷冷看着他。
他被我的表情氣得不輕,咬牙切齒道。
Ṱü⁷「你還是不認錯?好。
「來人,將宋氏禁足,這幾天不許送飯!」
何清回望向我的目光透着得意。

-7-
我真沒想到偏僻的冷宮裏還有更偏僻的地方。
啃着小序子不知從哪偷來的雞腿,我安慰自己。
「好在就剩三天了。」
很快到了大典。
小序子撬開門,讓我換上太監的衣服。
「臣已安排好了和一具娘娘一模一樣的屍體,待會兒冷宮會起一場大火,宋貴妃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場火中。
「娘娘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
小序子緊緊盯着我,好像只要我一說出「祁政」二字,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拔劍而起。
「狗呢?」
「臣這就去殺了……狗?」
他錯愕地看着我,好像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對啊,就是那個屁股翹翹的黑子。」
剛說到「屁股」二字,小序子已經拂袖而去。

-8-
這晚,我們躲在太清殿的角落。
上首的何清一身鳳袍,端坐在祁政身側。
「陛下,今日是娘娘的大喜之日,後宮嬪妃理應前來祝賀。」
何太傅的門生紛紛附和。
祁政剛登基,後宮除了何清只有我一個人,他們的目的昭然若揭。
「貴妃宋氏,德行有虧,已被Ţṻₔ朕打入冷宮。」
祁政說話間又給何清夾了一塊點心,頭也不抬。
「陛下,臣妾閨中時就聽聞宋姐姐擅舞,不如就趁今天的大好日子,讓姐姐舞一曲助興。」
何清眉眼盈盈地望着祁政,只一眼,就讓他改了主意。
「宣宋氏。」
我無聊地數着面前柱子上的雕花。
算算時辰,這個點冷宮剛好起了火。
他們找不到人了。
身旁的小序子將手指捏得嘎吱作響,我悄聲道。
「你冷靜啊,不是你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待會兒趁着他們往冷宮去的時候我們開溜。
「你可千萬別在這時候衝上去刺殺狗皇帝啊!」
「我有分寸。」
說話間,臺上氣氛已然熱烈起來。
推杯換盞間都在幸災樂禍,等着我這個昔日太子妃爲皇后舞一曲助興。
何清的眼角眉梢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可惜這得意沒維持多久,就被小太監慌亂的聲音打斷。
「陛下,不、不好了。」
「什麼事,可是宋貴妃不願意?」
祁政漫不經心地喝了口酒,「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的脾氣。」
「陛下,可是今日是臣妾的封后大典。」
何清晃着祁政的手臂,嘟着嘴一臉不樂意。
「貴妃姐姐這般不情願,是不是生臣妾的氣了呀?」
「怎麼會?她一向最大度。」
祁政寵溺地颳了刮何清的鼻樑,語氣裏是十二分的不耐煩。
「再去宣。
「告訴宋氏,若再推辭,冷宮也住不得了。」
跪着的小太監身體越來越抖,終於支撐不住拼命磕頭。
「人、人來不了了。
「貴妃娘娘薨了!」
祁政愣了片刻,突然嗤笑道。
「是宋貴妃讓你這麼說的?她不想來,所以找了這麼拙劣的藉口……」
小太監臉色慘白。
祁政的笑終於僵住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冷宮走水,貴妃娘娘被困在裏面,等、等我們到的時候,已經、已經被燒得……」
「嘩啦——」幾聲巨響,祁政起身太急,撞翻了面前的桌几。
他跌跌撞撞朝門外跑去。
「朕不信,不信!
「來人,來人啊!擺駕冷宮!」
我躲在柱子後面,看大殿亂成一團。
小序子拉着我朝反方向跑的時候,我聽見門口驟起的呼喊。
祁政邁出門的一剎那,「噗——」的一聲嘔出一大口血。

-9-
我和小序子一路順利地出了京城。
「娘娘,您想去哪?」
換下太監服的小序子竟然看起來頗爲眉目清朗、清雋挺拔。
還有些似曾相識。
我沒有按照惡俗話本子裏寫的那樣上前握住他的手,說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反而將手搭在他肩膀上,神色凝重:
「我幼時生活在青州嗎?」
他面無表情:「是,娘娘你摸到我胸肌了。」
「那我去哪你都會跟着我嗎?」
他面無表情:「是,娘娘你摸到我胸肌了。」
我惱羞成怒地在富有彈性的肌肉上狠狠捏了捏,理不直氣也壯。
「對不起,我摸你胸肌了。」
我們決定去青州。
路上我問小序子真名叫什麼,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說:
「我沒有名字。」
此時暮春三月,往南走一片勃勃生機。
我思索片刻後刻意逗他:
Ťű̂⁰「那你跟我姓吧,就叫宋序。不是小序子的序,是春光作序的序。」
我興致勃勃地等着他問爲什麼要跟我姓。
誰料他沉默良久,啞聲說好。
宋序的名字就這麼莫名其妙定了下來。
我扯着他一路上遊山玩水,經過每一個地方都要停下來嚐遍當地的美食美酒。
宋序冷着臉在身後提着大包小包,還要給我付錢。
他可能也覺得我這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樣子有些可憐吧,所以一路上指哪去哪,從沒有一絲不耐煩。
只有兩次,他罕見地生了氣。
我這一路招貓逗狗,立志要做一個匡扶正義的女俠。
所以看見那條從乞兒口中搶食的惡犬時,我當即挺身而出了。
衝動的代價就是被狗攆出了二里地。
我一路狂奔,一邊飆淚一邊大喊「宋序救命」,又想起來他被我支使去買糯米糕了,嚎得更加大聲。
好幾次,那口冒着寒光的狗牙離我的屁股蛋只有一寸之遙。
等宋序被乞兒叫來解救我時,我已經趴在樹上,和狗對峙了一個時辰。
「嗚宋序救我啊嗚嗚。」
我的繡花鞋被狗咬掉一隻,半拉襪子要掉不掉地掛在腳丫子上。
宋序黑着臉將我抱下來時,一旁的乞兒們笑得好大聲:
「哈哈姐姐你剛纔哭得好醜。」
「噓,宋哥哥說了不許嘲笑宋姐姐。」
「爲什麼都姓宋,哥哥姐姐是夫妻嗎?」
「不是哦,是你哥哥隨我姓。」
我笑眯眯地給他們分糯米糕。
「哦~那哥哥就是贅婿。」
宋序臭着臉蹲在地上給我穿鞋,聽見這話手上的動作不停,只皺着眉。
「宋華音,你怎麼還能被狗嚇哭?」
我剛想解釋我不是被狗嚇哭的,是堵在樹上被尿憋哭的。
小腹又傳來熟悉的陣陣熱流,我嗷一聲推開宋序衝了出去。

-10-
客棧裏,宋序坐在燈下給我縫月事帶。
我擁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蠶蛹,小心覷他的臉色。
「宋華音,你來癸水了還爬樹,你是笨蛋嗎?」
他手上一根繡花針舞得虎虎生風,罵我的時候熟練地打了個結。
我疑心他真正想扎的人是我。
於是狗腿地將杯子端在他脣邊,哄道。
「英明神武的宋小郎君,喝口水消消氣。」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口剛給我泡好還滾燙的紅糖水,面色扭曲地嚥了下去。
整整三天,宋序沒和我說一句話。
第四天我癸水走了,生龍活虎地拽着他上了街。
路邊書肆裏一堆書生吵得不可開交。
青布衫的書生站在中間唾沫橫飛。
「宋華音害得朝中雞犬不寧,真是禍國妖妃!」
我聽見熟悉的名字,拉着宋序又退回去仔細聽。
另一派書生不以爲然。
「當今聖上破格要將宋貴妃以皇后之禮下葬,恰恰體現其一片深情,可見聖上是仁愛之君。」
「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封死人爲後的先例,這是違背祖制!」
「聖上是天子,他開這個先例有何不可!」
我站在門口聽了半晌,才弄明白來龍去脈。
說是我逃出宮那天,祁政叫停了封后大典跑到冷宮,抱着我的屍體不肯撒手。
途中吐血暈過去好幾次,嚇壞了太醫院一羣太醫。
三天後他將裝着屍身的冰棺抬到大殿上,當衆宣佈要封我爲後。
「祁政這個死癲公,活着的時候不幹人事,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我破口大罵。
一旁沉寂多日的宋序破天荒開口。
「何太傅老謀深算,是不會甘心何清到手的後位飛走的。
「他在朝中經營多年,這時估計已經帶着一羣老臣跪在殿外逼祁政收回成命了。」
「那祁政沒戲了。他登基沒多久,皇位本來就坐得不穩,這時候作什麼死。」
我狠狠吐了口唾沫。
「惺惺作態,令人噁心!」
宋序附和道。
「衝動無腦,愚不可及。」
我倆在罵祁政這件事上又達成了驚人的一致,於是重歸舊好,慢悠悠逛起了街。

-11-
我預備買點小玩意兒哄一鬨宋序。
書肆中一個清秀書生卻追了上來。
「姑娘,你、你丟了帕子。」
他耳尖紅紅地遞過一方繡着我名字的淡紫色繡帕。
「剛纔諸位同門仔細辨認了許久,還是靠近門口的郭兄隱約記得姑娘曾路過門口。
「姑娘看看,這是你的繡帕嗎?」
我忙接過來道謝。
面前書生卻不肯走,他堵在我面前臉都憋紅了,半晌憋出來一句:
「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宋序將我朝後一扒拉,結結實實擋住了我。
「敢問公子家中兄弟幾人?」
「我、我是家中獨子。」
「那恐怕不行了。」
宋序將我揪出來,義正詞嚴,「這位姑娘只招贅婿,丈夫孩子都要跟她姓的那種。」
書生深受打擊,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眯着眼打量宋序,看得他不自在地別過了臉,東摸摸西看看假裝很忙。
我懷疑宋序暗戀我。
後面的一路,我盯着他的側臉若有所思。
若是此時有一個姑娘追上來和宋序表明心意,我大概會很不開心。
我仔細分析這不開心的由來。
假如宋序和別人跑了,我會失去一個會打架、會做飯、會付錢、會縫月事帶和衝紅糖水的男媽媽……以及他的胸肌。
我捨不得。
事情到此已經分明瞭,原來是我暗戀宋序。
我鬱悶地埋頭苦思宋序到底喜不喜歡我。
路過一個賣髮簪的攤子時我靈機一動,仔細挑選了一支花勝。
然後遞給宋序,眼巴巴地看着他。
時間彷彿靜止了,有春風從我們中間空隙穿過,將距離填滿。
宋序沉默許久,顫抖着將那支花勝戴在了我髮間。
「你知道給女子戴花勝是什麼意思的吧?」
我狐疑地打量他。
「知道。」
他神色平靜地牽住了我的手。
在大夏,男子給女子佩戴花勝是定情的象徵。
我坦然回握住他的手,高興片刻後又突然緊張。
「那我失憶了還算未婚女子嗎?花神娘娘會庇佑我們嗎?」
宋序看我的眼神溫柔得好像要將人溺斃。
「會。」

-12-
我們趕在花朝節前到了青州。
「宋序,今晚你一定要去河邊和我一起放燈,知道嗎?」
到了青州後宋序也不知道在忙什麼,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人。
我不滿地揪他耳朵,又把他剛束好的頭髮揉亂。
宋序蹲在地上給我搓洗小衣,悶聲道。
「知道了。」
我趁他不注意掬起一捧水灑在他臉上,踢踢踏踏跑走了。
傍晚街上遊人如織。
我捏着狐狸面具,採了一大捧滿天星。
河邊放燈的地方人出奇地少。
我看見橋上一身黑衣戴着儺神面的熟悉身影,離着老遠朝他揮手。
「宋序,我在這裏!」
黑色身影朝我走來,腳步隱隱帶着急切。
停在面前,卻又一言不發。
「你今天怎麼Ṫū⁴來得這樣早?」
我將手裏的花遞給他,他卻不接。
面前的人慢慢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祁政目光沉沉地盯着我,聲音裏帶着凌人的寒意。
「宋華音,好久不見。」
手裏的滿天星撒了一地,我轉身欲跑。
祁政死死拽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齒道。
「宋序是誰?」
人羣中突然傳來陣陣驚呼,我若有所感地抬頭。
頭頂天空,一瞬間升起了大片孔明燈。
不知道燈裏放了什麼裝置,在空中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響聲。
中間最大的那隻,濃墨重彩地寫着「華音」兩個字。
祁政眼底的怒火如有實質。
「呵,華音。
「這便是那個宋序給你準備的禮物?」

-13-
我和祁政坐在酒樓包廂。
他帶的侍衛們密密麻麻守在門外,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靜下來。
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後問他。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祁政自進來後就一直緊緊盯着我的一舉一動,面上一會兒喜一會兒悲。
半晌後他啞聲開口。
「春闈各地舉子進京,有人說在青州附近看見了你。」
我想起了那日落在書肆的手帕。
「宋華音,你爲什麼要騙我?
「你知道他們說你可能沒死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嗎?那時候我爲了立你爲後的事情和大臣們對峙了十多天,每天一閉眼就是你在火海里喊我名字的樣子。
「宋華音,你走後,我從未睡過一個好覺。」
祁政突然神情激動了起來,他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避開。
「帝王勤政本就缺少睡眠,你別賴我頭上。」
我抓了一把棗子放嘴裏嚼。
祁政愣愣地看着我。
「華音,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是,我知道把你關在冷宮是我不對,你不懂,我是有苦衷的……」
「我有什麼不懂的。」
我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你剛登基地位不穩,太后一黨勢大,你娶何清,不就是爲了仰仗何太傅穩固朝中勢力嗎?」
祁政震驚地看着我。
「祁政,我是失憶了,但我沒瞎。
「把我關在冷宮的是你,用黑子逼我給何清道歉的是你,羞辱我讓我去獻舞的也是你。
「你穩固江山,就要一直犧牲委屈我嗎?」
祁政眼底閃過愧疚,他不自在地偏過了頭。
語氣一弱再弱:
「華音,這件事是我辜負你良多。
「但我會保護你的,我從沒想過你死!」
我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沒理他。
室內一片沉默。
許久之後,他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小心地放到了我手邊。
是當初妝奩裏被摔碎的玉鐲。
「你走後,我找遍了工匠纔將它修復如初。
「這個玉鐲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一直將它妥善保管,是不是說明你還愛我?」
祁政急切地拿起鐲子想要給我戴上。
「華音,我不計較你假死出宮騙我的事了,你找來氣我的那個宋序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你回來吧,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是讓我繼續住在冷宮,用我的悽慘來襯托你對何清的寵愛嗎?」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祁政情緒激動,劇烈咳嗽起來。
雪白的手帕上印出刺眼的血跡,他刻意放在桌上。
我視而不見,淡淡移開目光。
「華音,你等我三年,不,一年,等我坐穩了皇位,我一定拔除何太傅的勢力,封你爲皇后。」
「那你爲什麼不等到那時候再來找我?」
我起身走到窗前,淡淡開口。
「因爲你只想困住我,根本不在意我回去後會面對什麼刁難。
「祁政,你還是這麼自私。」
話音剛落,我毫無預兆地推開了木窗,翻身躍出窗外。
宋序騎在馬上,牢牢接住了我。
祁政大概沒想到我會翻窗,此時死死攥着窗框,目眥欲裂:
「宋、華、音。」
我瀟灑地朝他揮揮手。
「回去吧祁政,再也不見。」

-14-
我們一路縱馬去了南疆。
宋序緊緊抱着我,一聲不吭。
我湊到他胸膛上仔細聽,劇烈的心跳暴露出他此刻並不平靜。
他半晌才愧疚地開口。
「對不起華音,青州待不了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肌。
「嗐,這有什麼好道歉的。至少我已經在青州看過最美的燈了。
「沒想到我們宋小郎君也懂浪漫。」
此時越來越靠近邊境線,路邊出現了大片白色的雲朵。
我驚呼:
「宋序,好多羊!」
「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們也可以養一羣。」
「那誰來放牧呢?」我故意逗他。
「我。」
「誰來蓋房子蓋羊圈割草餵羊?」
「我。」
「那誰喫羊肉?」
「你。」
我在他懷裏笑得東倒西歪。
身後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疾奔的動靜激起一片塵土。
竟是祁政追了上來。
「華音,跟我回去吧。」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裏帶着懇求。
幾日不見,他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憊。
「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后嗎?我不拉攏何太傅了,我回去立馬封你爲後。
「回來吧華音,只有我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
到這個時候祁政語氣裏還帶着隱隱的篤定。
他以爲開出的條件已經足夠誘人。
誰知我根本不爲所動,又縱馬往前走了幾步。
前面就是邊境線,祁政身爲一國之君,一旦跨過,就是開戰的徵兆。
可能這時才意識到他會徹底失去我,祁政慌了。
他紅了眼眶,終於肯放下身段,說出那句:
「對不起,華音。」
九五之尊望向我的眼神近乎卑微。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我一本正經地回他。
「祁政,你等我十年,不,也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等我喫遍天下美食,遊遍大好河山,我一定回來,探望一下一輩子困在皇宮的你。」
「也可能是困在牢裏。」
宋序在一旁淡淡補刀。
「我前幾天將你私自出宮的消息放了出去,此時何太傅正聯合宗親說你得了失心瘋,準備扶持你侄兒上位。
「你現在回去,說不定能喫上熱乎的牢飯。」

-15-
祁政帶着人馬滾了。
走前他死死盯着宋序。
「你就是爲了這麼個男人拋棄我?」
他在馬背上咳得直不起身,仍堅持對我許諾。
「華音,他以後對你不好,你一定要回來找我。
「我會永遠盯着你們的。」
宋序冷着臉讓他快滾。
我在後面笑得直不起腰。
宋序回頭捂住我的嘴,假裝自然地將一枚墜子戴在我脖頸上。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紅着耳尖偏過頭。
「這是新的咳、定情信物。」
遠處傳來牧民做飯的裊裊炊煙,牛羊身披晚霞。
我猝不及防在他側臉親了一下。
草色芊芊,雲朵載歌。
番外——宋序視角
京中貴族子弟以豢養家奴取樂。
我幼時被關在畜生棚,整日和野獸爭食。
六歲之前,我不會說話,一開口只能發出嘶啞的低吼。
身旁總有同伴被野獸咬死,再被管事拖去亂葬崗。
某天的鬥獸場上,我的腹部被一頭豹子撕裂。
我縮在窩棚角落,靜靜地等着命運的鍘刀落下。
一團紅色的身影卻猝不及防踹開了窩棚門。
年幼的宋華音踩着嶄新的鹿皮小靴,拿着馬鞭。
「大膽!你們竟敢在鬥獸場裏養人, 還不快把他們放了!」
我那時不知道她的來歷,只覺得眼前神氣的小女郎很厲害。
因爲每天拿鞭子抽打我們的管事在她身後卑躬屈膝,真的將我們都放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她父親打了勝仗,剛被封爲鎮國大將軍。
宋華音在京中橫着走。
但她卻沒有尋常女郎家的驕縱,反而有着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她將我們帶出來上藥治傷, 吩咐人去找我們的家人。
養好病的她都會給一大筆銀子, 派人遠遠送出京城。
我不願意走。
我無父無母,自出生起就和野獸生活在一處。
我不理解宋華音爲什麼將我救出來,又爲什麼不要我。
第三次跟在她身後被發現時,她無奈地摸了摸我的頭, 小聲嘀咕:
「父親不是我要給我選丫鬟嗎?你眉清目秀的,那就選你好了。」
那之後我就梳着雙丫髻,穿着裙子跟在宋華音身後。
我替她打架幫她逃課, 後來還學會了寫字幫她寫課業。
每日美滋滋地任由宋華音幫我梳妝打扮。
她在我臉上塗塗抹抹,給我頭髮上簪許多首飾。
我很開心。
直到這事被她爹發現。
她爹看着我哭笑不得, 他摸了摸我的筋骨,說我是練武奇才。
那天我換回了男裝,將軍摸着我的頭認真告訴我。
「你以後就是小華音的暗衛了,你要一直保護她。」
後來這個魁梧的男人死在了疆場上。
宋華音哭得肝腸寸斷, 卻很快一襲嫁衣被送進了東宮。
她父兄皆爲國戰死, 揹負着將軍府的滿門榮耀卻無任何實權。
是太后給傀儡太子賜婚的最佳人選。
出嫁那日, 她滿眼通紅地握着我的手, 卻沒再掉一滴眼淚。
「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且往前看。」
說罷又笑着安慰我。
「阿序,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這樣哪天我過得不好, 你還能救我出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大約以爲只是一句玩笑。
我卻爲了這話毅然去了邊關。
幾年來收攏宋將軍留下的殘部, 慢慢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我要保證宋華音餘生無憂。
邊關風沙肆虐, 不常傳來京中的消息。
只聽聞太子妃貞靜淑雅, 在宮中頗有美名。
我聽着外面的狼嚎夜夜睡不着覺, 握着宋華音送給我的墜子發呆。
那是從當初差點咬死我的豹子嘴裏掰下來的豹牙。
那時我病得幾乎要死去,是宋華音將它塞在我手裏,哭得睜不開眼。
「別死, 別死,就當是爲了我。」
我握着豹牙, 竟真的活了下來。
京中的宋華音也是憑藉着這樣的意志生存嗎?
我的心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第三年,țú⁸太子登基,宋華音卻被困在冷宮。
我快馬加鞭, 用盡手中勢力爲她安排好一條逃出去的路。
到了冷宮,卻看見宋華音躺在西南角的歪脖子樹上, 睡得正香。
她見到我時大驚失色, 一下子從樹上摔下來,摔到了頭。
因此前塵往事盡忘。
我想起她得知父兄皆死時洶湧的眼淚,嫁入東宮時面上強裝出來的堅強。
「阿序, 我以後一定要縱馬遊歷山川江河, 看看父親和哥哥守護的大夏長什麼樣。」
她也曾快活地暢想過以後的日子。
所以那些難過的、痛苦的歲月就讓我替她揹負吧Ṱṻₙ。
我情願她想不起來,無憂無慮度過這一生。
醒來後的宋華音看着我,問我叫什麼名字。
眼前人漸漸和記憶裏的紅衣身影重合。
那年風很輕很暖, 地上有幾隻燕子嘰嘰喳喳。
她站在窩棚外朝我伸出了手。
「春光作序,你以後就叫宋序吧。」
我握緊了那雙手,自此一生不會放開。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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