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姐阿蔻

我穿回了他給我表白的那一天。
謝博衍說:「茵茵,做我的女朋友吧,讓我照顧你。」
他說到做到。
往後的八年,他對我很好。
他當了我六年的男朋友,又當了我兩年的丈夫,差一點兒他就可以晉級爲父親了。
可惜我意外早產,連同孩子死在了手術檯上。
臨死前謝博衍猩紅着眼抓着我的手。
他祈求道:「你不能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如果連你都死了,我該怎麼辦。」

一、
我以爲我死了。
可是一睜眼,我又見到了謝博衍,還是一Ťŭ̀²臉青澀的他。
他說:「茵茵,做我的女朋友吧,讓我照顧你。」
他語氣平淡、表情淡漠,眼中既沒有期待也沒有緊張。
他不像在表白。
更像在完成某項任務。
因爲他不愛我。
他愛的人是我姐姐。
而我姐姐快死了。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
所以謝博衍將我這個累贅背在了自己身上,一背就是八年。
看着此時的他,我突然想起了我們結婚時他朋友問他的話:
「沒必要吧,她姐都走了五年了,你還真準備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
謝博衍抽着煙,白霧氤氳中,他說:「說好的一輩子,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他跟我姐說好的。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茵茵,一輩子。」
我長吁了一口氣。
上輩子,我按照所有人的期待走完了這一生。
重來一次,總該有些不同。
「博衍哥,不用的,我能照顧好自己,不用麻煩你的。」
謝博衍似乎沒有料到我的拒絕。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茵茵……」
他想說什麼,我打斷了他:
「博衍哥,我要去看姐姐țṻ₎了,你去嗎?」
謝博衍右手的大拇指摩擦着中指,這是他煙癮犯了的表現。
「你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再去。」

二、
現在的我 18 歲,剛上高三。
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要參加高考了。
上輩子的我缺席了高考。
因爲在我高考前三個月,姐姐去世了。
母親歇斯底里地撕毀了我所有的課本。
「你沒有良心嗎?阿菀走了,你還有心思讀書?」
「阿菀都走了,你爲什麼還活着?」
高考那幾天,她把我反鎖在家裏。
她說:「阿菀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參加高考,你什麼都不能爲她做,就不要讓她在天上了還要難過。」
其實那時候我是以爲她想讓我死的。
她不僅反鎖了我,還不給我喫不給我喝。
最後是謝博衍闖進來帶走了我。
說實話,我還沒有做好再見他們的準備。
所以我躲在角落裏,直到母親從姐姐病房裏離開,我才進去。
謝博衍在裏面。
看到我,他沉下臉:「去哪裏了?爲什麼這時候纔到?」
我沒理他,而是定定地看着姐姐。
一股熱意從心臟處往上湧,直抵我的眼眶。
七年了,我太想她了。
她輕拍了一下謝博衍,嗔怒道:「兇什麼?」
然後她衝我招招手:「茵茵,過來。」
「茵茵,過來,姐姐給你糖喫。」
「茵茵,過來,姐姐給你講故事。」
「茵茵,過來,不怕,姐姐在。」
「茵茵,過來,姐姐抱抱。」
……
「茵茵啊,我走了,我的寶貝怎麼辦啦!」
我快步走過去蹲在她牀邊。
我伸手輕輕地環住她纖細的腰。
我把頭埋在她腿上。
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我低聲抽泣着,彷彿是受了巨大的委屈。
「怎麼了?茵茵,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茵茵,別哭,告訴姐姐發生什麼事了。」
「茵茵,別怕,姐姐在呢,姐姐在呢!」

三、
我叫方茵,我的名字是我姐姐取的,綠草茵茵,那是生機。
我的姐姐叫方菀,我爲她而生。
姐姐是在六歲的時候查出的白血病。
在我國,每年有上百萬的血液病患者在等待造血幹細胞的移植,但每年僅有百分之 0.03 的患者能夠得到治療。
方菀不在其中。
萬般無奈下,醫生建議父母再生一胎,用二胎的臍帶血進行骨髓配型。
醫生說:「配型成功率很高。」
醫生說的是很高,可在父母聽來就是百分之百。
他們毫不猶豫地做了這個選擇。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個被生下來的就是我。
所有人都期待着、激動着。
可是,配型失敗了,不能進行移植手術。
生了個沒用的。
那個爲了方菀而生的孩子是個沒用的。
萬念俱灰下,母親血崩。
她的身體遭受重創,不能再生了。
好在半年後,臍帶血的造血幹細胞庫中找到了和方菀成功的配型。
方菀得救了。
萬幸!
不然母親會死的。
她說過:「如果阿菀死了,我活不下去的。」
至於我,一個沒有用的廢物而已。
十八年前,我的臍帶血配型失敗。
十八年後,我的腎臟再次配型失敗。
尿毒症。
方菀快死了!

四、
姐姐把謝博衍趕了出去。
她把我從她懷裏挖出來。
她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輕聲問:「是因爲博衍嗎?他說他跟你表白了,但你拒絕了他。」
「茵茵,你不想讓博衍照顧你嗎?」
「你知道的,博衍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當然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在危險發生時,能第一時間把我護在身後的,只有謝博衍。
從我上小學開始,他就接送我放學,風雨無阻。
即使自己遲到逃學,他也不會落下我。
他會爲我打架。
他會告訴別人:「這是我妹,誰都不能欺負。」
我摔倒,他揹我。
我生病,他照顧。
我餓了,他給我做飯。
甚至我第一次來例假都是他給我講解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他用手指抵着我的腦袋,沒好氣地說:「老子這是無痛當爹啊!」
他說:「方茵,你是老子養大的。」
我是謝博衍養大的。
我知道的,他對我好,不僅僅是因爲方菀的囑咐,他是真把我當妹妹。
「博衍哥是哥哥,姐,我喜歡他當我哥哥!」
姐姐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茵茵,哥哥沒有辦法照顧你一輩子,只有你的愛人可以。」
我躲開她的目光低下了頭:「可是,他是哥哥。」
良久,姐姐嘆了口氣:
「哎,是我着急了。」
「算了,你們的事可以慢慢來,他總歸是會照顧好你的。」
我含糊地嗯了聲。
「姐,我每天都來看你,好不好?」
姐姐眼睛一亮,不過轉瞬就暗淡了下去。
「不用麻煩,你好好上學。」
父親母親並不願意讓我頻繁地出現在姐姐面前。
母親說:「你去幹什麼?給阿菀添堵嗎?你覺得看到你能跑能跳、健健康康,她能高興?」
姐姐說她高興,她想見我。
但是父母不信。
他們偏執地認爲:姐姐對我所有的偏袒都是在委屈她自己。
他們不允許方菀因爲方茵受任何委屈。
「哎,你這成績啊……」她戳了戳我的額頭,「小朋友,你能考上大學嗎?」
我的成績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差,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我縮了縮脖子笑着問:「姐,你希望我上哪個大學?」
姐姐脫口而出:「當然是最好的了!」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連忙改口,「你量力而行,不用爲難自己,能考上哪一個,我們就上哪一個。」
正說着話,身後的病房門突然打開。
「阿菀!」
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傳了進來。
熟悉是因爲那是母親的聲音。
陌生是因爲,我已經六年沒有聽到了。
母親踐行了她的諾言。
沒有方菀,她活不下去。
她撐了一年,最後喝了一瓶農藥。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很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
或許從頭到尾,她就只是方菀的母親吧。
她彷彿沒有看到我,跟我擦肩而過。
她快步上前調整病牀的高度。
她放低聲音,溫柔地說:「坐起來幹什麼,趕緊躺着,不累嗎?」
姐姐語氣無奈:「媽,我沒事!您不是回去做飯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母親說:「你爸爸給我打電話說他帶過來。」
「爸爸出差回來了?」
「嗯,說是給你帶了禮物。」
「太好了,剛好茵茵也在,我們一家人……」
母親打斷了她。
她淡淡地說:「博衍,謝謝你來看阿菀,不過阿菀需要休息,你們先回去吧!」
從頭到尾,她沒有看我一眼。
我明明已經習慣了,可是此時卻有些窒息。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一隻大手包裹住了我的拳頭。
是謝博衍。
他說:「阿姨,我帶茵茵回家了。」

五、
我從小就知道父母不喜歡我。
比知道父母不喜歡我更早的是,爺爺奶奶也不喜歡我。
也許是因爲從小就沒有被愛過,所以在回到他們身邊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過任何期待。
母親對我有很多要求。
比如不能穿漂亮、豔麗的衣服。
比如不能喫主食以外的任何零食。
比如不能笑。
比如不能讀書好。
一母同胞,方菀纏綿病榻,方茵就不能過得好,不然方菀該多難過。
「你今天怎麼了?」謝博衍審視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博衍哥,我能搬去你那裏嗎?」
自從謝博衍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他就在外面租了房子。
他是說過讓我搬去他那裏的,但我拒絕了。
我想象得到,如果我搬出去,他們會說什麼。
可是這一次,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得搬出去。
謝博衍愣了下。
他沉聲問:「方茵,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我搖頭追問:「不可以嗎?」
謝博衍長久沉默,最後嘆了口氣。
他推着我往前走:「走吧,我們去搬東西。」
說是搬東西,但其實我的東西並不多,除了書,就是幾件換洗的衣服。
從收拾東西開始,謝博衍的眉頭就緊鎖着,等到離開,他語氣很不好地說:「去商場。」
這次我沒有拒絕:「謝謝博衍哥。」
他的神色終於放緩:「走,去給我們茵茵買漂亮衣服。」
謝博衍的興致很高,他帶我買了一圈衣服,又帶着我喫了烤肉,最後又去超市給我買了一堆零食和日用品。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他這樣舒服地相處了。
上一世他跟我告白,我答應了。
可從那以後,我們就回不到從前了。
身份的轉變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相處,我們很擰巴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所以啊,他終究是應該當我哥哥的。

六、
第二天,我穿着謝博衍給我買的裙子去了醫院。
姐姐看到我很驚訝,她的眼裏是從未有過的色彩。
「漂亮!」
「我們茵茵真好看!」
「謝博衍給你買的?算他有眼光!」
姐姐拉着我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從枕頭下拿出一盒巧克力。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茵茵,你喫,別人說這款巧克力最好喫了。」
上輩子我沒有喫到。
因爲父母灌輸的思想,我從來不會在姐姐面前喫ŧū₈任何東西。
所以上輩子我把它帶回了家。
被母親發現了。
她哭着打了我一巴掌:「方茵,你是不喫會死嗎?讓阿菀騙爸爸給你買喫的?你知不知道,這一盒巧克力就是阿菀一次透析的錢!」
想到以前的那些,我並沒有多大的感觸。
我剝開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裏。
「甜的,帶一點苦味,很香很滑。」我點頭笑着說,「好喫的!」
姐姐也彎了眉眼:「放博衍那兒,想喫的時候就讓他給你。」
「就放姐姐這兒!」我說。
「可是……」
「姐,我想休學。」
姐姐錯愕地看着我:「你說什麼?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什麼事了?」
我搖頭:「我想在醫院陪你。」
「那你放學的時候可以過來。」
「不夠。」
姐姐似乎想到了什麼。
她難過地看着我:「茵茵,你得去走你自己的路,好好讀書考大學,從這個家裏走出去。」她扯扯嘴角,「我這裏有爸媽照顧,你不用擔心,姐姐沒事。」
我堅持道:「我只休學半年,我會自學的,然後參加高考。」我笑了笑,「到時候我給你考一個狀元回來,好不好?」
姐姐沒有笑,她表情嚴肅。
「茵茵,你到底怎麼了?你這樣姐姐很擔心!」
這兩天我聽到最多的就是「你怎麼了」。
我垂下眼眸。
「我只是覺得我沒有錯,我想陪着你,我想天天看到你,我想照顧你!」
姐姐沉默了。
過了許久,她抓住我的手,語氣堅定地說:「好,我們天天在一起!」

七、
母親來得比我們想象中要快。
看到我的穿着,她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陰沉。
但還是擠出微笑對姐姐說:「阿菀,你先休息,媽媽有話跟方茵說。」
姐姐不鬆手:「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你不用擔心。」說着她轉向我,「方茵,跟我出去。」
「媽,茵茵不出去,您有什麼就在這裏說吧。」
「阿菀,你乖!」她加重語氣,「方茵,跟我出去,你非要打擾你姐姐休息嗎?」
姐姐還想開口,我捏了捏她的手。
「您想跟我說什麼?」我問,「是我搬出去的事,還是我來看姐姐的事,或者是我穿新衣服的事?」
「方茵!」母親低呵,「小小年紀不學好,跟男人同居,你知不知道羞恥?」
「媽,您說什麼呢!什麼跟男人同居,那是博衍,對茵茵來說就是她的親哥哥!」
「呵,親哥哥?」母親冷笑,「有血緣關係嗎?」
「沒有血緣關係!」我說,「但我會在那裏住一段時間,我已經向學校提出了休學申請,從今天開始,我會每天到醫院來照顧姐姐!」
「我不同意!」母親聲音猛地拔高,「你給我搬回去,老老實實上你的學,阿菀還在生病,你作什麼妖?」
看着她,我平靜地說:「我不是在跟您商量,我只是在告知您。」
「方茵,你到底想幹什麼?」
「夠了!」姐姐虛弱的聲音強勢插入,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阿菀,你怎麼了?」母親一臉擔心,她無措地看着姐姐,就連手都在微微顫抖。
「媽,我沒多少時間了,我想讓茵茵陪着我,您就答應我這一次好不好!」
母親紅了眼眶:「方菀,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叫你沒有多少時間了?啊,你想幹什麼?往媽心上ṱů⁻捅刀子嗎?」
「媽,您答應我這一次,好不好?」
「媽答應你,媽什麼都答應你,你別說這些,媽受不住的,媽受不住的!」
一番折騰後,姐姐很快就睡着了。
母親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額頭,又爲她掖好被角。
轉過頭,她冷冷地看着我。
「方茵,你在報復我,是不是?」
「什麼?」我愣了下,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你拿阿菀報復我,看到阿菀難過,我難過,你是不是特別開心?」
我突然就笑了。
上輩子,心理諮詢師問過我:「你恨不恨你的父母?」
我搖搖頭說不恨。
她問我爲什麼。
我說:「我可以理解。對他們而言,姐姐纔是他們的孩子,我的出生不過是爲了延續姐姐的生命,可惜事與願違,我讓他們失望了。人無完人,極致的期待,滅頂的絕望,這樣的落差本就會讓人做出不理智的行爲。後來他們對我所作的一切,不過是他們偏執地覺得這樣確實對姐姐好,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不對的。」
我甚至興致勃勃地跟她分析,「這種情況其實挺常見的,就像父母體罰孩子,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而且會越打越重,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在親子關係中,父母是絕對的強勢地位,他們對孩子的所作所爲是沒有成本的。不僅沒有損失,還能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爲?」
「絕對的權力意味着絕對的獨裁,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
那時候,心理諮詢師看着我的目光裏帶着心疼。
後來我偷聽到她給謝博衍打電話,她說我是在極致的痛苦下選擇了情感剝離。
我並不認同。
可是現在看來,似乎錯的確實ƭū₎是我。
她說我在報復她。
原來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是會讓我心生恨意的。
我頓時醍醐灌頂。
既然都是明白人,那就可以講道理了。
我說:「正常成年男性一次射出的精液量是二到六毫升,每毫升的精子數在 6000 萬以上,也就是說每次射出的精子數是 1.2 億到 3.6 億,其中有活動力的精子數在百分之六十以上,也就是 7200 萬到 2.16 億,取中值 1.5 億。」
「正常成年女性一次排出的卵子數是一個,有時候會有兩到三個,取中值,兩個。」
「在這種情況下,一顆精子和卵子結合的概率是 7500 萬分之一。」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母親打斷我。
我繼續說:「當然這是一個理想數據!我想說的是,但凡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但凡早一分鐘或者晚一分鐘,但凡是另外一顆精子和另外一顆卵子結合,那都不是我。」
「我被你們生下來不是我的選擇。我的Ṱų₇基因鏈是你們賦予的,是你們的精子和卵子在千萬分之一的概率下做出的選擇。」
「我無罪,罪不及我!」

八、
我八歲那年,姐姐的白血病復發了。
她被推進急救室,母親跪地祈禱。
而我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裏。
父親把母親摟在懷裏,母親崩潰大哭。
「爲什麼生出來的是她?但凡換一個孩子阿菀就不會遭這樣的罪!爲什麼是她,爲什麼偏偏生的是她?」
「她就是老天爺派來折磨我們的是不是?爲什麼別人的臍帶血都可以,就是她的不行?爲什麼我生的要是她?」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直面母親的恨意。
即使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冷遇,那一刻我還是難過了。
後來謝博衍來了。
他捂住我的耳朵將我摟在懷裏。
溫暖的擁抱驅散了我由心底散發的寒意。
他說:「茵茵,別聽,哥哥在!」

九、
我的反抗似乎給母親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最後我們達成了統一,我會每天過來看姐姐,但會和她錯開時間。
她同意了。
我們都不願意看着姐姐夾在我們中間爲難。
至於我跟他們,有些事情是不可調和的。
從醫院出來,我回了出租屋。
謝博衍還沒有回來,我從冰箱裏拿了菜開始做晚飯。
等到最後一道菜做好,大門從外面打開了。
「博衍哥,喫飯了。」
謝博衍換好鞋子,隨口問道:「外賣?」
「我做的。」
謝博衍不相信:「你還會做飯,我怎麼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
畢竟這個技能是我上輩子學會的。
我含糊着說:「我一直都會,好了,喫飯吧!」
謝博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心疼地揉了揉我的發頂。
「嗯,喫飯!」
「以後你想自己做就自己做,不想自己做就出去買。」
「好!」
「多做點自己愛喫的,你不是喜歡喫辣嘛,這一桌都沒見着辣。」
我嚥下嘴裏的飯說:「健康!」
謝博衍啼笑皆非:「稀奇,還能從你嘴裏聽到這兩個字。」
我笑了下沒說話。
他嘆了口氣:「也好,多養養,太瘦了!」
我的生活就這樣規律了起來。
每天早上我會起牀去跑步,然後給謝博衍帶一點早餐。
至於我自己的,就在家裏做。
有一次謝博衍好奇地嚐了一口我的。
他的表情一言難盡:「好喫?」
我說:「健康!」
他搖搖頭:「不明白你們小孩子都在想什麼。」
喫完早餐我就開始刷題。
一個半小時後去醫院,待到中午十二點半。
那是他們留給我的時間。
我經常帶着一本書去給姐姐讀,然後推着她去樓下花園逛一圈。
有時候會碰到相熟的醫生、護士或病人。
他們問我是誰。
姐姐說:「我妹妹。」
「妹妹好看的呀!」
姐姐驕傲地點頭:「對!」
中午,我會在母親給姐姐送飯過來之前離開。
每當這個時候,姐姐就會很失落。
她希望我和父母能和和美美地相處。
可是她努力了這麼多年也明白,她做不到。
我只能安慰她:「我不難過,能每天看到姐姐,我一點都不難過。」
我是真的不難過。
「我會自己做飯喫,都是我愛喫的,喫得很飽,中午還會睡午覺。」
我說:「你看,我都胖了!」
姐姐捏捏我的臉:「長肉了,也有血色了,不錯!」
姐姐欣喜於我的越來越好,謝博衍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凝重。
那天他喝了點小酒,微醺,一個人站在陽臺抽菸。
我是睡前出來喝牛奶的時候看到的他。
「博衍哥,你早點睡,我先進去了!」
「站那兒!」
他掐滅煙,又扇了扇身上的煙味。
走進來,他審視地看着我。
半晌他說:「茵茵,跟哥交個底,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語氣讓我感覺自己好像是憋着什麼大招的反派。
我語氣無辜地問:「我怎麼了?」
他不耐煩地「嘖」了聲,抬手推了下我的額頭。
「你是我帶大的,我比你姐還要了解你,別想着騙我。」
我很無奈:「我每天健身,努力學習,好好喫飯,不好嗎?」
他皺着眉:「很好!」
「這些是我一直期望你做到的,可是你突然之間全部做到,我又很擔心。」
「茵茵,我很擔心你!」
他確實醉了。
不然情感內斂的他斷不會在清醒的時候說這樣的話。
我嘆了口氣:「哥,我很好,真的,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我很開心,我每天都很開心,真的!」
謝博衍突然抱住我,他拍拍我的背,像小時候那樣。
他說:「茵茵,不管發生什麼事,第一時間告訴我,好嗎?」
「好!」

十、
老天爺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存在。
當你以爲日子會幸福美滿地進行下去的時候,它總是突然出現,打破這個夢幻泡影。
姐姐再一次被推進了急救室。
原本我們還在討論怎麼織圍巾,她突然就倒了下去。
母親趕來之後給了我一巴掌。
她惡狠狠地質問我:「方茵,你對阿菀做了什麼?」
她詛咒:「要是阿菀出事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動作太快了,謝博衍只來得及把我拉到身後。
他氣勢洶洶地上前。
我拉住他,衝他搖搖頭。
他沉着臉碰了碰我的臉。
「疼不疼?」
我嘶了聲,挺疼的。
母親還在咒罵,她說姐姐身體越來越差,我卻把自己越養越好,是不是故意的。
她說我就是在報復他們。
她說爲什麼受苦的是阿菀而不是我。
她的狀態明顯不對,謝博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把我拉到一邊。
面對這樣的急怒之人,辯駁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了。
父親摟着母親,他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多說一句。
母親面對我時還有謂之怒謂之恨的情緒,父親則淡漠很多。
我於他而言似乎就像空氣。
上輩子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醫院。
酒精中毒。
看到我時,他一點也不驚訝。
他說:「再有關於我的電話聯繫你,你不用理會。我沒養你小,也不需要你養我老。」
他一直很清醒,清醒地漠視我。
謝博衍買來一瓶冰水給我敷臉。
他安慰我:「沒事的!」
我點點頭,笑着迎合他:「對,不會有事的。」
當然不會有事,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不是現在。
謝博衍拉過我的手,將我緊握的拳頭掰開,指甲深陷掌心,已經掐出了血痕。
他說:「不想笑就別笑,難看!」
強撐的情緒彷彿被人紮了個眼兒。
我細碎地哽咽出聲。
我害怕。
即使知道不是現在,我還是害怕。
姐姐被搶救了回來。
她被安放在重症監護室,等到轉入普通病房,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
在這期間,我被拒絕前往探看。
父親說:「你別來,你幫不了任何忙,就不要讓她更崩潰了。」
我接受了。
姐姐還在昏迷中,我確實幫不了任何忙。
沒必要爲了安自己的心,徒惹一些麻煩。
姐姐不會有事的。
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要努力健身,認真學習,好好喫飯。
謝博衍越來越沉默。
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眼下的陰影越來越重。
我知道他睡不着。
他總會在半夜的時候爬起來喝酒麻痹自己。
就像上輩子一樣。
窒息感拉扯着所有人。
好在雨過總有天晴時,姐姐醒了。

十一、
「嚇壞了吧!」姐姐摸着我的頭輕聲問。
我靠在她牀邊搖搖頭:「沒有,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又瘦了!」姐姐說。
「喫糖!」姐姐打開掌心,裏面是一顆水果糖,她眉眼彎彎地說,「剛纔江醫生過來查房,我找他要的。」
我的鼻子有點酸。
小時候就是這樣。
她不能喫糖,但總會找機會找醫生或護士要糖,然後藏起來,等到我來的時候塞給我。
「我已經長大了!」雖然這樣說着,但我還是接過了糖。
姐姐笑了下:「多大都是我的寶貝。」
「媽媽有沒有爲難你?」她問。
我搖頭:「沒有,你放心。」
這話她是不信的。
「別恨她,她已經被我的病折磨得快瘋了,她也不是爲難你,她是在爲難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我知道的。
就像她不准我喫肉,不准我長胖,她希țũ̂ₐ望我能面黃肌瘦,彷彿這樣纔對得起姐姐。
但其實她對自己也是這樣的。
姐姐不能喫的東西她絕對不碰,姐姐只能喫流食的時候她也幾乎滴水不進。
她就像一個苦行僧。
用她的話說:「阿菀在受罪,我們不能替她,難道還不能陪她?」
姐姐在我陪伴時犯了病,她會打我。
姐姐在她陪伴時犯了病,她也會打她自己。
她公平地虧待除姐姐以外的所有人。
「我知道的,你別擔心!」
說話間,謝博衍來了。
他買了姐姐最喜歡的吊蘭。
相比較五顏六色的花兒,姐姐更喜歡鬱鬱蔥蔥的綠。
姐姐好笑地看着他:「你怎麼比茵茵瘦得還厲害?」
我趁機告狀:「他不喫飯、不睡覺。」
謝博衍橫了我一眼:「我是神仙嗎?」
姐姐卻神色複雜,她張了張嘴,然後看向我:「茵茵,你出去玩一會兒,我跟你博衍哥說會兒話。」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們要說什麼的。
姐姐肯定是在寬慰他,讓他不要內疚,更不要自責。
我以前一直以爲折磨他的情緒是思念。
後來才發現,那些年他似乎活得更加絕望。

十二、
天氣慢慢轉涼,姐姐的身體也在逐漸恢復。
父母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迷。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跟醫生爭吵,質問醫生什麼時候能找到合適的腎源。
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他們向醫生祈求,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兒。
姐姐反而平和了。
我給她織的圍巾已經快完成了。
她很開心:「等到天氣冷了正好戴。」
我突然說:「姐,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去旅遊吧!」
「旅遊?」姐姐眼中閃過興奮,「去哪裏?」
「你想去哪裏?」
她思考片刻搖搖頭:「不知道哪裏好,好像哪裏都好!」
謝博衍說:「雲南?」
「那裏美嗎?」
「美的吧!」說着他拿出手機,「我查查。」
姐姐失笑:「你來真的?我就算了,你可以帶茵茵去,到時候給我發照片。」
「我們一起去!」我拉住她的手。
她笑容漸淡:「爸媽不會同意的。」
我說:「那我帶你私奔!」
姐姐擺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胡說八道!」
她衝謝博衍說:「你也不管管她?」
謝博衍抬起頭:「我望風。」
頓時我們笑作一團。
好消息傳來的那天是週四,陽光明媚、微風和煦,是個好天氣。
我在刷題的時候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她哽咽着說:「茵茵,找到腎源了。等手術結束,我們去雲南,好不好?」
我笑着說:「好!」
這個腎源到來的時機非常好。
姐姐的身體能夠負擔得起手術,她的情況也沒有惡化到最壞。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姐姐很開心,她興奮地訴說着術後她要做什麼,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父母縱容地看着她。
甚至第一次,我的存在沒有讓他們惡語相向。
謝博衍站在最後,很沉默。
等到姐姐終於睡着,他拉着我離開了醫院。
一路回去,他一言不發。
回到家,他質問我:「方茵,那顆要捐給阿菀的腎臟是誰的?」
我無奈:「我怎麼知道?醫生不都說了嗎,捐獻者的身份是保密的。」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你怎麼知道的?」
我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瞞不過他。
「知道什麼?知道我的腎臟其實是和姐姐匹配的?」
「果然是你的!」謝博衍好像一瞬間卸了力。
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是啊,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你肯定會哭。可是今天,你從頭到尾都是笑着的,好像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所以你努力健身、好好喫飯,都是在做術前準備,是嗎?」
「我竟然沒有發現!」謝博衍嘲諷一笑,「你真是長大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可以自己拿主意了。方茵,你可真厲害啊!」
「但是,我不同意,阿菀也不會同意!」
「那就不讓她知道,本來她就不需要知道。」
謝博衍看着我:「方茵,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謝博衍在害怕。
就像上輩子那樣。
那時候我的孕期已經到了第八個月。
我太想姐姐了。
當我看到儲物間那臺多年不用的筆記本電腦時,我就想試試,試試看裏面有沒有關於姐姐的蛛絲馬跡。
我從 C 盤到 D 盤,一個個打開文件夾,最後真的被我發現了。
那裏面存儲的好像是謝博衍曾經和姐姐聊天時緩存下來的一些圖片。
有風景,有表情,還有姐姐。
她鼻子上戴着氧氣管,笑得一臉開心,衝着鏡頭比着耶。
那張腎臟配型成功的報告也存儲在裏面。
一晃而過時,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我往後翻了三四張,我愣住了。
我快速往回倒。
我記得那張報告。
我記得我曾經看到的那張報告上的結果是不匹配。
明明是不匹配的。
爲什麼這個上面的是匹配?
「在看什麼?怎麼叫你半天都不答應?」謝博衍走了進來。
他看到了我看到的東西。
我無助地望向他,希望從他那裏可以得到應答。
而他滿臉的惶恐就是最好的答案。
原來是真的。
爲什麼啊?
爲什麼要騙我?
我原來明明是可以救姐姐的!
救護車上,我一直喃聲問他:「爲什麼啊?爲什麼?到底爲什麼?」
這也是我現在想問他的。
「爲什麼?你和姐姐爲什麼要騙我?」
我蹲在謝博衍面前。
他看着我,抬手把我落下來的碎髮撩到耳後。
他說:「阿菀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不是換一顆腎就能好的。即使把你的腎給她,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她衰敗的是整個身體。可這是你的一顆腎,關係着你的一輩子,你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用你的一顆腎去撐她的一年半載,我們覺得不值得!」
果然是這樣啊!
那口憋在心裏的氣終於散了。
「如果我的一顆腎能換姐姐多活半年,那就是值得的。如果能多活一年,那我就是賺了。如果能多活兩年,我做夢都能笑醒。」
「那你呢?你怎麼辦?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手術中或者術後出現任何意外,你怎麼辦?」
「沒事的,我的身體承受得了。醫院又不是黑作坊,如果我不適合做手術,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重來一次,我第一時間找到了江醫生。
一開始他是不承認的。
後來我威脅要舉報他。
他很無奈:「你們姐妹倆還真是一個媽生的。」
「那以後呢?」謝博衍問。
「早睡早起,注意飲食,健康生活,多好!」
「那萬一呢?」
「那是阿菀啊,阿菀抵不上萬一嗎?」
他們都覺得我的一顆腎去換姐姐的一年半載不值得。
可事情不是這麼算的。
那是我的姐姐啊,拿我當寶貝的姐姐,但凡能讓她多活一天,有什麼不值得的?
謝博衍最後被我說服了。
其實我明白,他並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似乎怎麼樣都是錯。
所以在姐姐去世後,他纔會那樣地自責和愧疚。

十三、
週二,微雨,姐姐進行換腎手術的時間。
我不能送她進去,只能在手術室裏等她。
隔着隔離簾,我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她說:「江醫生,手術時間要多久?」
江醫生說:「最多四個小時,很快的,你睡一覺就好了,別害怕!」
她笑了聲:「我不害怕,我很開心。」
「手術後你準備去做什麼?」江醫生問。
姐姐說:「去旅遊,雲南,我答應我妹妹了的。」
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這輩子比上輩子好,我很開心。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了第一次見姐姐的時候。
那時候我四歲。
在走到她身邊之前,我的生活是暗淡的,似乎沒有任何色彩。
直到她遞給我一包糖。
五顏六色的彩紙,不同的口味,甜滋滋的,從嘴裏一直甜到心裏。
她說:「茵茵喫糖,以後姐姐給你糖喫。」
我牽着姐姐的手往前走,可她總是忽隱忽現。
我找不到她,只能乖乖站在原地等她來找我。
後來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哥哥身邊。
她對我說:「茵茵,這是博衍哥哥,以後他會代替姐姐照顧你、保護你,好不好?」
不好,我只想要姐姐。
可是從來沒有人教我說過不字。
我害怕那個哥哥,他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
直到有一天雷雨交加,我害怕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突然蹲下來對我說:「上來,我揹你。」
他揹着我,我撐着傘,我努力不讓他淋溼,可最後自己的背卻溼了個透。
他看到後很無奈,一邊把外套套在我身上,一邊跟我說:「茵茵,你得學會護着你自己,你自己纔是最重要的。」
我是最重要的?
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茵茵……茵茵……」
有人在叫我。
是那個會喊我上學、接我放學、帶我回家的人。
我拼命地睜開眼睛。
謝博衍!
我張了張嘴想問他,卻發不出聲音。
他安撫我:「阿菀很好,手術很成功,她還在昏迷中,你別擔心,好好休息。」
我終於鬆了口氣。
過了許久,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姐姐什麼時候會醒?」
謝博衍瞪我:「你想都別想。」
我很無奈:「她進手術室我不在,她醒來還不看到我,會多想的。」
謝博衍皺了皺眉,「你放心,他們會處理的。進手術室的時候阿菀問你在哪兒,他們說是他們不讓你來的。他們應該知道了。」
他們知不知道無所謂,誰也不是爲了他們去做任何事。
可是自始至終,他們連看都沒有看茵茵一眼,這纔是謝博衍耿耿於懷的。
我「哦」了聲,放了心。
不管他們怎麼做,他們總歸不會讓姐姐傷心難過。
至於他們對我的態度,我並不在乎。
再見到姐姐是一週後。
一週的時間,我已經可以下牀行走了,她卻還是隻能躺在病牀上。
但她的氣色好了很多,眼中帶着藏不住的笑意。
她很開心。
「茵茵,過來。」
她說:「媽媽答應我,只要我乖乖養病,她就同意我們出去旅行。茵茵,我們可以去雲南了!」
是啊,我們可以去雲南了。
她在牀上躺過整個冬天。
等到春暖花開,她戴着我給她織的圍巾,謝博衍拖着我們的行李,我們踏上了去雲南的旅程。
十四、番外(阿菀篇)

-1-
妹妹出生的時候所有人都期待着。
他們期待着臍帶血配型的結果。
只有阿菀期待着妹妹。
阿菀是第一個衝到妹妹身邊的。
妹妹很小,還有點醜,但阿菀特別喜歡。
她想伸手碰碰小傢伙,卻一下子被她握住了手指。
軟軟的,溫熱的。
阿菀開心地笑了。

-2-
妹妹被送走了。
阿菀問媽媽:「妹妹去哪兒了?」
媽媽說:「沒人照顧,送爺爺奶奶那裏去了。」
阿菀很懂事。
她知道自己的病離不開人,爸爸又需要工作。
爺爺奶奶肯定會把妹妹照顧得很好的。
畢竟妹妹那麼可愛。
可是等到過年回爺爺奶奶家,妹妹卻髒兮兮的,還是臭的。
她穿着單薄的衣服在地上爬,沒有人管她。
阿菀太難過了。
她哭着求媽媽帶妹妹回去。
可是媽媽說:「她沒事,不要急,小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3-
無力感!
七歲的阿菀體會到了無力感。
她什麼都做不了。
就連哭鬧也不起作用。
她不明白爲什麼媽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後來她的病情加重。
日復一日的化療、喫藥,她疼得在牀上打ṭŭ⁼滾。
看着外面的綠草茵茵,她說:「媽媽,妹妹叫茵茵好不好?」

-4-
阿菀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接回妹妹。
妹妹需要上幼兒園的,她需要跟自己的爸爸媽媽待在一起。
阿菀說了很多。
媽媽只有一句話:「她沒事,不要緊。」
阿菀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決定去問謝博衍。
謝博衍那麼聰明,他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所有人都知道。
他肯定有辦法。
後來他說:「她得有價值才能回來,不是她需要得到什麼,而是她有什麼用,否則她就是個累贅,累贅都是要被扔掉的。」
那是阿菀第一次直面父母的冷漠。
謝博衍說得都沒錯。
可阿菀卻很難過。
爸爸媽媽不愛妹妹。
她不想接受,但必須接受。
回家後她對媽媽說:「好孤單啊!媽媽,您把妹妹接回來唄,她能陪我玩兒,還能給我幹活。」

-5-
阿菀以爲,就算爸爸媽媽不喜歡茵茵,她也能把茵茵照顧得很好。
可是她的身體太差了。
那一次,她因爲急性腸炎上吐下瀉進了醫院。
爸媽帶着她在醫院折騰了一宿,沒有人記得茵茵。
等到他們回家,茵茵已經昏死在了門外。
寒冷、飢餓、黑暗、恐懼,她瑟瑟發抖地在角落裏蜷縮了一夜。
她沒有等到一個人爲她而來。
於是阿菀把茵茵交給了謝博衍。
她希望謝博衍疼疼她的寶貝。

-6-
活着對阿菀而言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很小的時候她就覺得,也許死亡是個解脫。
可是後來有了茵茵。
她總想,如果她死了,她的寶貝該怎麼辦!
好在謝博衍做到了他承諾的。
他堅定地站在了茵茵身邊,即使天平的另一邊是她方菀。

-7-
她很慶幸茵茵的臍帶血跟她配型不成功。
如果她需要靠着啃食茵茵的骨血來給自己續命,那她還不如趁早死掉。
她不可能讓茵茵用她的一顆腎去換自己一年半載。

-8-
可是阿菀還是想活。
茵茵說要給她考一個冠軍的。
茵茵想跟她一起去旅行。
她想送茵茵上大學。
如果只有茵茵沒人送,別人欺負她怎麼辦?
好在上天憐憫了她。
那些事她都做到了。
謝博衍帶着茵茵和她去了雲南。
那是個多美麗的地方啊。
他們在洱海騎行,他們去了喜洲古鎮,他們在彩虹農場看了花團錦簇。
她第一次和茵茵睡在一張牀上。
茵茵縮在她身邊牽着她的衣角,她做夢都能笑醒。
那十天抵過了她一輩子。

-9-
茵茵很厲害。
她說考個狀元給阿菀,就真的考上了。
她選了那個最好的大學,阿菀送她去的。
阿菀有些擔心。
她不好看,骨瘦如柴、一身病氣,她怕給茵茵丟臉。
可是茵茵卻毫不掩飾地跟室友介紹了她。
阿菀鬆了口氣。
她把買好的零食分給大家,希望她們能夠善待茵茵。
她不善言辭,只能跟她們說:「我們茵茵不愛說話、性格內向,你們多幫幫她!」

-10-
阿菀還有什麼遺憾呢?
不能陪茵茵長久,不能看茵茵結婚生子。
還有父母,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想過緩和茵茵和他們的關係。
可是這樣對茵茵不公平。
如果讓她給父母留一個遺願,她除了希望他們好好活着,就是希望他們不要打擾茵茵。
他們沒養茵茵小,就不應該奢望茵茵能養他們老。
十五、番外(謝博衍篇)
謝博衍姓謝,但他並不是謝家親生的孩子。
他是謝家在孤兒院領養的。
孤兒院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的本分。
聽話、懂事、不哭不鬧,不要奢望自己不該奢望的。
其實最開始的一年,謝家父母對他很好,好到讓他差一點就迷失了。
後來謝家父母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他們對他就只剩了義務。
謝博衍很慶幸,慶幸自己守住了本分。
不然得到了又被拋棄,那才更痛苦。
所以在第一眼看到方菀的時候,他是有點嫉妒的。
方菀太幸福了,她有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父母。
他第一次和方菀有接觸,是方菀主動來找他。
方菀遞給他一顆糖:「我生病了喫不了,你能幫我嚐嚐是什麼味道的嗎?」
謝博衍猶豫很久,最後還是在方菀殷殷的目光中接了過來。
方菀興致勃勃地問他:「甜嗎?」
謝博衍點頭:「甜。」
「多甜?」
「像蜜一樣甜。」
「蜜?蜂蜜嗎?我沒有喫過,很甜嗎?」
謝博衍其實也沒有喫過,但他還是點點頭:「很甜。」
「那喫了甜的會感覺幸福嗎?」
幸福?
謝博衍想,會的吧!
第二天方菀又找了過來,這次是一個麪包。
「你幫我嚐嚐這個麪包是甜的還是鹹的。」
第三天是一塊蛋糕。
「你嚐嚐,跟昨天的麪包是不是一個味的?」
這哪裏是她喫不了,分明是她藉着喫不了的由頭憐憫他。
「你是在可憐我嗎?」
方菀茫然地啊了聲:「你說這些零食嗎?我生病了,是真的喫不了。本來是給我妹妹攢着的,可是爸爸媽媽不肯把她接過來,我怕過期了纔給你喫的。」
「不過你放心,還沒有過期。」
方菀很苦惱,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把妹妹接到身邊。
她哭沒用、求沒用,講道理也沒用。
甚至有一次因爲情緒太激動而進了醫院,父母依舊不鬆口。
謝博衍安靜地聽着方菀講述。
等她講完,謝博衍說:「得是你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你。」
「什麼?」方菀不懂。
謝博衍解釋:「她得有價值才能回來,不是她需要得到什麼,而是她有什麼用,否則她就是個累贅,累贅都是要被扔掉的。」
聽完謝博衍的話,方菀很難過。
長久的沉默後,她點點頭:「我明白了。」
那個素未謀面的孩子讓謝博衍有些心疼。
他能料想到那個孩子過得不好,卻沒想到那麼不好。
那孩子是爲了方菀而生的。
可是她的臍帶血卻配型不成功。
醫生說這也是很常見的,可是方菀的家裏人不接受。
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孩子抱錯了。
多可笑,明明驗的是臍帶血,他們卻覺得孩子是錯的。
方菀的父母甚至偏執地做了親子鑑定。
結果顯而易見。
可是老家的老人卻並不接受所謂的科學認證。
別人親生的都可以,爲什麼偏偏那孩子不行?
就算她的身體是親生的,她裏子裏也不是。
所以,能給她一口吃的,沒讓她死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那孩子被老人像牲口一樣養大。
三歲半的孩子,連開口說話都困難。
謝博衍不能回想最初的方茵。
每每想到,心臟處就會傳來密密麻麻的疼。
所以,在方菀把她交到自己手上時,謝博衍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曾經有人問他到底是喜歡方菀還是方茵。
謝博衍覺得很可笑。
他們這樣的人,僅僅活着就已經很困難了。
愛情這個東西,他們從來沒有想過。
他們三人抱着團取着暖,相互攙扶着往前走,這樣就已經足夠讓他滿足了。
可是方菀的身體已經成了強弩之末。
方菀說,爲了這樣的身體賠上茵茵一顆腎,不划算。
謝博衍默認了。
可是讓他看着方菀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很絕望。
方菀求他:「你幫我照顧好茵茵,照顧好她一輩子。」
這件事不用方菀交代。
那是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他肯定會照顧她一輩子,一分一秒都不會少。
可是小姑娘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
她說一顆腎換方菀的一年半載,太值了!
而謝博衍甚至連勸她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的,只要小姑娘知道了,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一年半載。
準確地說是一年半。
小姑娘坐在陽臺上,謝博衍嚇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可是小姑娘卻笑着說:「一年半,我賺了!」
謝博衍祈求道:「茵茵,你乖,別動。」
小姑娘回頭看他。
「博衍哥,你別怕,我不會自殺的。我還得陪着你呢,如果連我都死了,你怎麼辦!」
謝博衍顫抖着上前,他把小姑娘從陽臺上抱下來。
他說:「對,陪着我,你得陪着我!」
以後這世上就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