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野升煙

蕭霽野同朝陽公主和離的第四年,娶我做了他的繼室。
他和公主糾纏不清,藕斷絲連。直到公主挺着孕肚找上門,我終於死心,自請下堂。
公主卻派人將我棒殺,燒燬了我的屍身。
我死後,蕭霽野與公主破鏡重圓,再結連理。
重活一世,我退了與蕭霽野的親事,再不想與他有絲毫瓜葛。
他卻紅了眼,任由我將匕首刺進他胸膛,反握着我的又刺入幾分,痛心流淚。
「爲什麼?明明前世今生,我們都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1-
我才死了半月,蕭霽野立馬和公主斷絃再續了。
我飄在空中,看他手持玉如意去挑公主的紅蓋頭。
大紅喜袍襯得他容顏愈發野性靡麗,眼尾的小痣也愈加惑人。
怪不得公主會對他念念不忘。
其實,我早料到會有今日。
因爲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
不久前,公主找上門,說她懷了蕭霽野的孩子。
此前太醫誤診,說公主身患頑疾,藥石無醫。蕭霽野曾到公主府探望過一回。
孩子約莫是那次懷上的。
即便蕭霽野百般抵賴不認,但我明白,皇帝、貴妃和太子都不會眼睜睜看着公主的孩子沒有父親。
我已自請下堂了,不料還是落得這樣的結局。
紅蓋頭落地,公主眼裏閃過毫不掩飾的驚豔。
她勾住蕭霽野腰帶,順勢將他推倒在喜牀中,「你終於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蕭霽野置氣般拂開她的手,喉嚨裏溢出輕笑,「若非你拿成屋的面首氣我,我何至於娶別人?」
我怔怔看着近兩載的枕邊人。
一時忘記了呼吸。
公主嬌笑不止,手指點上他喉結,又向下緩緩探入前襟,「我就知道是這樣,別生氣了,春宵一刻……」
蕭霽野驀地攥住她細白的手腕,「消停會兒吧,你就不怕傷着肚裏的孩子?」
「都怪你,你一開口,聲音彷彿先把人全身摸了個遍。」
蕭霽野大掌貼上公主微微隆起的小腹,冷不丁突然開口,「聽說,柳升煙失蹤前總是噁心乾嘔,或許她腹中有了我的孩兒。」
我的身子忍不住簌簌發抖。
不是或許。
我是真的有了身孕。
正因如此,即便我已留下一紙和離書搬離侯府,公主還是執意要殺我。
我在廟裏祈福時被賊人擄走。
亂棍此起彼伏砸在我肚子上,我躺在荒郊野地,半睜着雙眼沒了氣息。下身流出的血還在動,像一條蜿蜒而緩慢爬行的小紅蛇。
賊人把我的屍身扔在火堆裏焚燒,骨骸拋撒在池塘裏。
只是說,公主害我。

-2-
公主無聲地拽緊指尖,驟然拔高聲音,「大喜的日子,你爲何非要提起柳氏給我難堪?」
我不免生出幾分希冀。
難道蕭霽野猜到我的事兒跟公主有關係?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求他爲我報仇,好歹給我立個衣冠冢,別叫我做孤魂野鬼。
蕭霽野死死地盯着公主的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有些害怕。」
公主偷偷望向他,見他神色如常,尖厲的聲音平緩下來,「害怕?」
蕭霽野的笑容越來越深。
晃動的燭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溝壑,使他看起來像是修羅地獄裏的惡鬼。
「聽說人死後,會回到血脈相連的親人身旁。柳升煙無父無母,她若有孕,該與我血脈相連。她若死了,說不定正躲在哪裏看着我們?」
公主瞪大眼睛,「你殺戮無數,竟會信鬼神?」
短暫的訝異之後,她平靜下來,曖昧地挑了下眉,放下大紅帳幔,將我隔絕在外。
「她在,不是更刺激嗎?」
蕭霽野捏住公主的下巴,肆無忌憚哈哈大笑,健壯的胸腔都跟着起伏震動,「你真是條瘋狗,刺激。」
燭臺照在紅帳上,映出兩人笑鬧親熱的影子。
自是春情無限。
好在活春宮沒能在我眼前上演。
蕭霽野憐惜公主有孕,只是低哼着小曲兒哄她睡覺。
更闌人靜,屋裏靜得可怕。
蕭霽野睜着眼,低低唱了一夜。
不久前我生辰那晚,他在我耳邊哼着這支情意綿綿的北地小曲兒,黏糊的低音,甜蜜了整個夜晚。
如今我屍骨未寒,他洞房花燭。
拿我之死取樂,呵呵發笑。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交錯,胸口如刀劍相侵,我徹底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我想,若有來世,我再也不要遇見蕭霽野了。
不想再睜眼,我竟回到了十六歲,蕭霽野來下聘的那日。

-3-
「姑娘,外頭好生熱鬧,姑爺抬來的聘禮堵了一巷子,街坊鄰居都上門討酒喝了。」
女使們奪走我手中繡着的嫁衣,簇擁着滿臉怔愣的我,穿過迴廊,往前院去。
院中紅綢遍結,賓朋如雲。
聘禮擠擠挨挨堆了滿院,打開的箱籠中,堆金積玉,華光萬千。
蕭霽野鶴立廊下,藍衣勁裝,佩刀掛劍,滿身英悍。
正和謝父、謝母說話。
見我來,蕭霽野朝我走來,頃刻間挨近,包到小腿的長靴出現在眼前。
他生得高壯,覆下的也是陰影大大一片。
「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高興?」
謝母和婆子、女使們都笑起來。
我幼年失怙,六歲被謝尚書和夫人認作義女養在謝府。
而蕭霽野出身靖北侯府,數一數二的豪門顯貴人家,蕭皇后亦出身於此。
即便他曾與朝陽公主有過一樁婚事,這樁親事,也是我高攀。
謝府衆人都在爲我高興。
以爲我找到了值得託付終身的如意郎君。
沒有人能料到。
成婚前不久,我會被流寇擄進破廟裏。
只是扔在破廟裏。
即便後半夜我在逃命時被官兵找到,流言蜚語卻從來不曾放過我。
我曾是名聲很好的姑娘,溫柔嫺靜,擅針指女紅,品竹彈絲。
後來人們只記得,我曾被流寇擄走半夜。
不清不白。
京中宴會再也容不下我。
死前我才知道,當年擄走我的流寇,與最後殺死我的賊人,是同一人。
公主害我。
我原以爲蕭郎是爲我遮蔽風雨的油傘,不料所有的風雨都是他帶來的。
還好來得及,我還能重新開始。
嘈雜紛亂的道賀恭喜聲中。
我望着蕭霽野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將軍與我,年歲相差甚巨,恐不相配,聘禮請擡回去,親事算不得數了。」
蕭霽野高山一樣的身軀幾欲傾頹。

-4-
方走出前廳,驀地被追上來的蕭霽野捉住手腕。
漆黑的眸子裏,無數情緒掀起滔天暗湧。
「升煙,究竟發生了何事?」
「你放開。」
「告訴我爲什麼。」
我閃躲着掙扎,卻只是徒勞。
「可是蕭霽野,你有什麼好?你曾娶過公主,也不再年輕了。」
蕭霽野緊緊盯着我的眼睛,篤定道:「不是這個原因。說出來,我都能解決。」
我望着他藍色勁裝,想起前世婚後他每次陪我回來,總是翻箱倒櫃從箱籠底下找出一身淺色衣裳換上。
說顯年輕。
因爲他長我七歲。
我曾以爲他對我有幾分真心。
我太自以爲是了。
我輕聲說:「你偏愛玄色,再勉強穿淺色衣裳想顯得年輕,終究也不復少年了。」
蕭霽野耐着性子問:「升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有我在,總有辦法,究竟怎麼了?」
也好,那就說清楚。
「去歲,你我在藕花深處相識。原來那日公主新納了一位面首,你才獨自惆悵。原來就連開始,也是因爲公主。」
「春獵上,你將魁首彩頭,皇后娘娘的寶石金花冠子贈予我。其實你懶散桀驁,又自詡年長,一向不屑與年輕小輩相爭。原來是因爲公主在,你才那樣賣力。」
前世,公主將這些話告訴我,撫着孕肚逼近,「他本就是同我置氣,纔要續絃。後來你名聲盡毀,他心善,不得已才娶了你。本宮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又何須撒謊騙你?你將他當個寶,本宮卻不。若不是因爲這個孩子,本宮絕計不會回頭。」
衆人皆知,是公主請旨要和蕭霽野和離。
和離後,她豢養面首,尋歡作樂;蕭霽野卻離京到北地駐守,不再踏足傷心地。
本是她厭了他。
我想,原來我視若珍寶的人,不過是公主閒暇時的無聊消遣。
原來蕭霽野,竟也會有這樣隱祕的愛而不得。
前世今生重疊。
我只是不解,話一出口,卻幾近哽咽,「你放不下公主,公主對你亦有餘情。你們糾纏便是,爲什麼要來作踐我?」
蕭霽野眉頭緊蹙,「這是她同你說的?一派胡言,你不要信!我根本不關心她又納了幾個面首,我更不知——」
我不想與他再糾纏。
前世他鮮少流露的脆弱,成爲此時刺向他的尖刀。
我說,「你是那樣卑劣的人。你嫉妒你大哥,侯府世子,理所應當被雙親重視珍愛;你嫉妒你二姐,獨女,自是千嬌百寵;你還嫉妒你四弟,家中最小,闔府關切。」
「唯你從武,長於北地黃沙,不似他人在京長伴母親膝下。」
「你不孝,總介懷母親偏心。可你出身簪纓世家,規矩卻沒習得半點。行偏僻,性乖張。舉手揮霍,玩世不恭,聲名狼藉,你本不值得。」
「你少時從軍,急躁貪功,害得從小伴你長大的兩名長隨爲救你而死——」
蕭霽野低喝一聲,「夠了。」
他身體頓了頓,握在我腕上的手頹然垂下,然後轉身離開。
我背過身,如釋重負般眨了眼,下意識用手背抵着眼,看到眼淚順着往下砸,一滴滴墜在青石上,發出「嗒嗒」聲,像是蕭霽野漸行漸遠的腳步。
今生,我們就到此爲止。

-5-
我只說,蕭霽野和公主餘情未了,不願再嫁。
謝父將戒尺「啪啪」抽在我手心,「退婚這樣大的事兒,都敢獨自決斷了!高堂你是全然不放在眼裏了!這樁親事是你點的頭,怎可如此背信棄義?若旁人說你德行有虧,往後你該如何自處?」
謝母急紅了眼,「他上門提親時,我本不依。你說真心難求,何以變了?」
我慚愧臉紅,「阿母,他騙了兒。兒……看錯了人。」
謝父來回邁着碎步,「我看此事是個誤會。三郎待你情切,不似作僞。公主同三郎和離多年,又整日同面首荒唐。何來餘情?聘禮還堆在院裏,你先靜靜,婚事再議。」
「且婚事上達天聽,官家、娘娘都已知悉,貿然退婚,陛下必要過問。」
我已想好了退路。
我可離開謝府,自謀出路。
對外可稱我忤逆不孝,遂將我逐出謝府,或稱我身患惡疾暴斃。
往後我再不會踏足京城。
如此,或可保全謝府聲名。
「竟還敢離家出走?」
謝父勃然大怒,高舉起戒尺打我數下,狠狠將戒尺擲在地上,「將她關進祠堂裏,誰也不許給她飯喫,餓死算了!」
堂中森冷陰暗,夜半時,初秋寒涼滲入骨髓。
我蜷縮在蒲團上,迷糊着入夢時,有溫暖的厚重裹上身體。
本該在刑部衙門辦案的病弱兄長端着一盞油燈,正將貂裘往我身上蓋。
暖黃的燭光裏,他比阿母還柔軟。
曾有道士給兄長批命,說他身子孱弱,活不過二十。
前世他染了好重的風寒,性命垂危。
府上甚至忙於爲他準備棺材壽衣。
我到廟裏爲他祈福。
不想一去,天人永隔。
我仰頭怔怔地看着眼前來人。
他的發一半鬆鬆地結成個髻,挽在腦後,另一半則柔順地散落,俯身時幾縷髮絲拂落在我臉頰。
「阿兄,我不冷。」
謝檀舟傾身按住我着急去剝貂裘的手,「是我太熱了。」
「別怕,父親已差人送還聘禮,往後,再不與蕭霽野相干。」
「阿父怎會輕易答應……」
謝檀舟蹲下來,狹長的鳳眼中水光盈動,「這一次,你要好好活着。」
我猛地從暖乎乎還帶着阿兄體溫的裘衣中抬頭。
「阿兄,你是不是也——」
他的掌心輕輕捂住了我的嘴脣。
「煙兒,我很想你。」
時間忽然靜止。
晦暗的祠堂裏,祖宗牌位俱在,一向端方清潤的阿兄,突然將我拽進懷裏,牢牢抱住,力度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裏。
他恐天命不永,誤她終身,不得已揹着她上花轎,將她拱手讓人。
她本該是他的妻子,這一世,他絕不會放手。

-6-
謝父謊稱,我與阿兄幼時便有親事,只因阿兄身子孱弱,他一時糊塗才應了蕭家求親。
謝父和我爹本是同榜進士,太和十年,兩人一同在江南推行新政。
新政激發民變,我爹將謝父打暈,藏在官衙棺材中,自己死在暴亂中。
謝父收養我,還被傳爲一樁美談。
因此,衆人信了謝父的說辭。
本是權宜之計,府上風言風語卻傳得不太好聽。
我無暇顧及。
我忙着盤查名下鋪子賬目,希望趕緊籌集現銀去換棉被、服飾、糧食、炭火。
我記得前世此年,京中大雪,持續近兩月方止。
河流結冰,牛馬凍死,薪食俱盡。
京郊的蘭平、漁陽兩縣,民凍餓而死者,日以百數。
天災將至,略盡些綿薄之力,願京郊的百姓能平安度過這個寒冬。
正在案前看賬本時,謝家三房夫人和四房夫人衝進我院子。
謝三夫人叉着腰,氣勢洶洶,「若不是藉着我們謝家的勢兒,你能攀上侯府高枝兒?侯府是什麼人家,你說不嫁便不嫁。你自己作死,也要拉上我們謝府當墊背的?」
謝四夫人拿帕子掩着鼻。
「一介孤女,蒙謝家恩養,卻不知檢點,罔顧人倫,勾搭養兄,竟敢在兩個男人間左右逢源!」
我性子溫軟,不願意起衝突,婉言請長輩進屋飲茶。
女使們湧上去相勸。
謝三夫人一把推搡開上前安撫的女使,連嚷帶罵,「果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日日做出一副恭Ţŭ̀⁴順乖巧的啞巴模樣,背地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勾搭上舟哥兒的?四弟妹你可防好了,你家小子可只比她小兩歲,素來還覺得她溫柔可親呢!」
謝四夫人滿眼嫌惡,「我謝家書香禮儀之家,怎麼養出你這個敗壞人倫傷風俗的豬狗!」
謝三夫人的女婿在蕭霽野手下做武官。
謝四夫人的小兒子在蕭霽野大嫂家中讀私塾。
親事不成,她們心底難免有怨氣。
阿兄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事已至此,即便三嬸、四嬸再怨憤,也無濟於事。」
謝檀舟衣衫飄搖,疾步而至。
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護在我身前:「若自強力勁,不必依附旁人;若力不能,而只知攀炎附勢,終不能有所成。三嬸、四嬸好自爲之。」

-7-
謝檀舟站在院中老槐樹下,眉宇間積年氤氳的病氣雲霧般散去,只剩下溫和。
「貿然退婚,陛下、皇后那裏勢必無法周全。只能出此下策,暫且轉圜。」
「一年半載後,自無人再關心你的婚嫁。」
「三嬸、四嬸素來愛搬弄是非,她們的話,不要往心裏去。」
我點點頭,眉舒目展,「阿兄放心,我不會在意。」
前世,比這更不堪的話我也聽過許多。
無關緊要的評判和註解,也不值得我在意。
謝檀舟知道我在預先籌集賑災物資,叫我到書房,取出Ţü⁹一匣銀票交給我。
「銀票你收着,算是我爲京郊百姓盡一份心意。」
說罷,又解下腰間的一串鑰匙遞過來。
「這是刑部衙門附近紫英巷那處宅院的鑰匙,你可將它用作庫房,好囤積物資。」
阿兄公務繁忙,爲行事便宜,夜裏總宿在那宅子,不常歸家。
我婉拒道,「恐擾了阿兄清靜,我另賃一間瓦舍安置便是。」
謝檀舟執意將鑰匙交到我手上,「那處宅子離衙門不遠,雞鳴狗盜之輩不敢造次,此次所囤物資甚巨,如此更穩妥。近來差事清閒,往後,我都會住在家裏。」
我柔聲笑起來,「真的嗎?那阿母肯定高興。」
我起身告退,行至門檻時,阿兄突然喚住我。
清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前塵已矣,只是黃粱一夢,都忘了吧,別再同蕭霽野攪和在一起。」
我身子一僵,緩緩轉身。
「不管是錦衣繡襖、翠羽寶冠,還是寶石黃金、玉宇瓊樓,這些蕭霽野曾給過你的,我也能給你。」
「雙親和我自會疼你、愛你,護你一世富貴安穩。」
「一年半載後,你若想成親,我便勸說父親爲你招贅婿。若你不想嫁人,不如就將錯就錯嫁給我,我們長久地承歡雙親膝下,偕老同歡,享無疆之福。」
我震驚不已,阿兄竟願意爲我犧牲自己的婚姻。
心頭一酸,又一熱。
眼眶溼了。
我淚盈盈地說,「我知道阿兄爲我憂慮。我家世寒微貧瘠,嫁人本就艱難,此番退親,婚事更是無望。」
「但是,情愛是很珍貴的東西,阿兄不必爲我犧牲。」
我柔聲又堅定道,「阿兄放心,我會活得很好。我能掙得家財萬貫,我不必依附於任何人。」

-8-
我爹爹生前也爲我留下些許家資。
我在姑蘇有一處山林,一座破落小宅,水田百畝有餘。
在京郊蘭平縣有一座小宅。
我在京城有果子點心鋪,名喚「柳春園」。
有客棧,名喚「連升客棧」。
有繡坊,名喚「煙霞閣」。
有酒樓,名爲「如歸樓」。
謝家門風清貴、詩禮傳家。
謝母教我管家理事、針織女紅,卻不喜女兒操持商賈之事。
前世在成婚後,我纔在蕭老夫人的支持下才走出宅院。
她不要我在家給她繡鞋履、抹額,反而鼓勵我出門巡查鋪子,還傳授我不少經營生財之道。
我循着上一世的足跡,有條不紊地整頓起鋪子。
購置完大批賑災物資後,賬面現銀堪堪只夠運作。
好在秋闈在即,外地進京之人數倍增長。
客棧、酒樓不愁生意,此時京中又多茶會、詩會,果子鋪也正是生意旺季。
寶梁公主府上的內侍找上門,要「柳春園」供給詩會上的點心。
寶梁公主是陛下和蕭皇后所出,也是蕭霽野的表姐。
往年寶梁公主都只辦一次詩會。
今年偶然起意,要辦第二場。
有些名氣的點心鋪都早早被定下,這才找上我家鋪子。
我細細思量一番。
不同於女眷宴會,詩會來的都是文人墨客,點心不在於過分精緻美麗。
「柳春園」有能力接下。
至於寶梁公主是蕭霽野表姐的事兒,在貨真價實的金銀面前,不值得介懷。
我從衆多品類的茶點中挑出六種口味清淡、不濃膩、無骨刺、無重色、量少、造型好看的點心。
不同於以往。
這次我按照人頭準備,一人一碟。
另配上去除口氣的木樨餅。
如此,文人不會矜持不敢食,作詩暢談間也不必憂心口齒不潔。
但沒想到,寶梁公主會是蕭霽野請來的說客。

-9-
詩會上,內侍召我向寶梁公主謝恩。
寶梁公主二十有六,衣衫素淡,妝容簡雅,卻掩不住通身的華貴。
「謝家好,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姑娘家的言談舉止都是一等一的好。」
「好孩子,你果真值得本宮再辦一場詩會。」
原來殿下並不關心糕點。
她或許只是想見見,與蕭霽野退婚的是怎樣的姑娘。
寶梁公主執起我的手,話題轉得突然,「謝家不惜自毀名聲,也要退了你與三郎的親事。看來,謝大人愛護你之心深沉。」
「養女尚且如此,若是親女,又當如何?」
寶梁公主嘆了口氣,「本宮的皇妹朝陽乃貴妃所出,自小得父皇寵愛。又因身子不好,在佛寺住過幾年,父皇對其無有不從。」
「當年,朝陽執意要嫁給三郎。三郎是戰場刀槍裏滾出來的將軍,年輕氣盛,一腔報國之志,斷不想葬送前程,迎一位公主供在家裏。寧願抗旨不遵,也不肯答應。」
「事情鬧得無法收拾,最終,母后出面促成了婚事。」
即便不願意再知道與我無關的事情,卻還是耐着性子靜心聆聽。
蕭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太子卻是貴妃所出,想來皇后此舉,也是爲蕭氏的將來考慮。
「如今三郎年歲漸長,才勉強修得些沉穩;以前,他可是個無法無天的犟驢脾氣,絲毫不肯給朝陽好臉色。兩人婚姻不足一載,朝陽實在忍無可忍,遂請旨和離。這都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
前世,蕭霽野對他和公主的往事諱莫如深,偶爾說起,也是滿臉不耐。
我瞭解的,是另一個版本。
朝陽公主情竇初開時遇見蕭霽野,追逐他很久。
蕭霽野始終不爲所動。
那年北方韃子要朝陽公主和親,蕭霽野終於開了情竅。
他用一年多時間大破敵軍凱旋,用錦繡前程換了駙馬之位。
寶梁公主繼續道:「侯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三郎想娶你也是不易的。他怕你在出身高貴的嫂子、弟媳面前形穢,特意入宮向母后討了添妝,聘禮的每一樣,都是他悉心挑選,就連聘雁,也是他親自捉來的。他珍視你,蕭府上下,衆人皆知。」

-10-
我不否認。
蕭霽野曾經對我很好。
我在婚前不久被擄走,扔在破廟裏。
我記得,我在山野裏拼命狂奔,跑丟了兩隻鞋,粗糙的石子扎破了我的腳,到最後,滿腳都是血。
夜那麼黑,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
回家的路在哪裏?
我還有路可行嗎?
是莊子裏,還是尼姑庵,或者,一條白綾?
我逃命的腳步越來越迷茫,一頭栽進草垛裏。
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官兵找到我,在送我回謝府的路上,遇到了策馬疾馳的蕭霽野。
他將我摟得緊緊的,健壯的胸膛起伏不已。
他說,不怕,有我在。
我至今還能回憶起,他將我裹在懷裏時,身上散發出的熱意。
那樣溫暖。
後來聽說,蕭霽野私自帶着京郊大營的人馬,滿城尋找他失蹤的未婚妻。
他被打了三十軍棍,罰俸一年。
傷好後,我們成親。
我那樣聲名狼藉,他從不曾放棄我。
我想,這輩子也就是他了。
投桃報李,結草銜環,哪怕是拆了我的皮肉骨頭,我也要回報他的珍視喜愛。
新婚燕爾、濃情蜜意。
他願意讓我拋頭露面去做生意,他教我騎馬射箭。
我坐在馬上,他就牽着繮繩,讓馬兒慢慢地走……
我也曾被他養得珠圓玉潤,樂呵呵沒有煩心事,會給他系披風,理衣襟。
可是。
我死了。
蕭霽野從屏風後走出來,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今日在詩會上見到二姐,她跟我誇你,說你貌美溫柔、賢惠能幹,實在是很好的姑娘,也不知怎會相中我?她甚至疑心,我有她不知道的過人之處。」
野性濃郁的一張臉上不見惱怒,蕭霽野又挨近我。
「我見了你的糕點,狀元糕自不必多言,廣寒糕暗含『蟾宮折桂』之意,芙蓉糕和牡丹糕放在一起寓意榮華富貴,假的紅柿子和那節青竹也精巧,惟妙惟肖,衆人都很喜歡。」
再一看,殿內哪裏還有寶梁公主的身影。
蕭霽野眼皮子半掀着,瞥了我一眼,「怪我沒能事前講清楚,尚公主,前途盡斷,從來都不是我的選擇。」
不重要了。
我因蕭霽野被公主所殺。
這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不重要了。
我抬腳往外走,卻被身後伸出的胳膊大力攬住腰肢,往後拽。
「跟我談談,我們不能就這麼算了。」

-11-
蕭霽野臂力紮實,從後面緊緊箍住我腰,青筋粗壯。
「還在生氣?」
「怎麼這麼沒良心?」
「是誰費盡心機跟謝大人成了釣友,總挑謝大人休沐時,揹着魚簍,挖好蚯蚓,登門邀謝大人垂釣,就爲了見見你?」
「是誰給你放的滿湖的荷花燈?是誰送你的小珍珠?」
「我什麼性子你不清楚?我若真對人有餘情,哪怕強取豪奪,也得把人緊緊拴在褲腰帶上。」
他從背後抱着我,腦袋抵在我額頭,輕聲哄,「好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我自詡年長,卻沒考慮你的感受,我該多關心你。我以爲你不在意我的從前,所以從未同你說起過我和趙晚吟的事兒。原來京中有那麼多我和她的不實傳言……」
他身軀健壯,如銅牆鐵壁一般,叫人掙脫不得。
一種被完全掌控的錯覺如蛛網一般緊密地將我包裹住。
我拼命掙扎着,卻因體型懸殊,奮力也掙不脫。
索性拔下頭上金簪,「哧」一聲扎進他手背。
蕭霽野喫痛悶哼,本能地脫了手。
不可置信。
我沒跑出兩步,腰間一沉,身子驀地騰空而起。
蕭霽野一把扛起我,將我扔進椅子裏。
兩手「啪——」地扶住椅把,困我在方寸之間,逼我面對他。
臉在面前放大了數倍。
「送聘前一日,你第一回主動親我。第二日卻驟然悔婚。現在連句話,都再不肯同我說!」
「我對你是否真心?你不知道嗎?」

-12-
他曾對我說過相似的話。
前世我留下和離書搬離侯府後,他南下巡鹽回京,本想到謝府帶我回家。
我們吵得不可開交。
我那樣溫和沉靜的性子,摔盞擲瓶,歇斯底里。
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沉着臉剋制,「她得病要死與我有什麼干係?宮中來人叫我去公主府探望,我不去,是你要勸我去。難道我就飢渴到非要對一個將死之人下手?她面首那樣多,不知哪裏來的野種要賴到我頭上,你就這麼信了?你把我當什麼?」
「我對你的真心,你如今也要懷疑嗎?你就這麼不信我?」
我也想信他的。
可公主飽含憐憫地對我說,「他說,你右腿大腿根部有一點綠豆大小的斑,斑生在那處,牀笫之間也淫賤。」
那斑生得隱祕尷尬,只蕭霽野才知道。
只有他知道。
那時我嫁給蕭霽野近兩年,卻不曾有孕。
我很着急,夜裏總纏着蕭霽野,他總笑我不知羞。
生,性,淫,賤。
我聽見心臟破裂的聲音。
蕭霽野離去後,我流了很多眼淚,總是噁心想吐。
我想,我是有了身孕。
那時阿兄病了,高堂焦頭爛額。
我於是沒聲張。
我猶豫了幾日,給蕭霽野寫信,我說,分別後飯食不思,噁心想吐。盼他儘早給我一個交代,莫負我青春。
他卻以爲我罵他噁心,着急討要和離書,罵哭了替我送信的女使,說我們主僕一丘之貉,沒有良心。
我發誓,再也不要理蕭霽野了。
誓言成真。
我死在了送信後的第二日。

-13-
「哭什麼?」
蕭霽野的聲音將我拉回今生,他蹙着眉,怒意散了大半,伸手摩挲我臉上的淚痕。
我重重拂落他的手,「我沒哭!」
「那還掉小珍珠?」
蕭霽野徹底沒了脾氣,溫眉順眼,「春獵上是因爲你在,我纔會去爭那頂金冠。我唯一想娶的人,只有你。」
我攥緊拳頭,「親事已退,我們之間再無任何干系。你究竟有完沒完?」
「我沒完!」
蕭霽野面色冷硬,「你想與誰有干係?謝檀舟?你要嫁給他?你究竟是厭了我,還是早就對他移情?」
心底積壓的怒火抑制不住,我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他是我兄長!」
蕭霽野生生接了我一巴掌,冷笑出聲,瞥着我,捕捉我的表情,「他姓謝,你姓柳,你們算哪門子的兄妹?你們青梅竹馬,日久生情,你卻對感情懵懂。直到你要嫁人,你終於開了情竅,踹了我即刻跟他好上。從前我多少次想親你,你都躲開。你究竟是害羞,還是心裏早有旁人?」
「你胡說!」
蕭霽野直勾勾地睨着我,「他比我年輕,比我溫柔,不是嗎?」
我胸腔劇烈起伏,「啪」地扇在他臉上。
手心麻木一片。
我怒目圓睜瞪着蕭霽野,一字一句道。
「我沒做過這樣的事兒,你休想胡亂給我判罪!我不認,我絕不認!是你的錯,你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絕不能夠!」
蕭霽野臉上清晰的巴掌印還浮在臉上,卻絲毫不惱,一改方纔的羞憤之態,脣角揚起來。
「那還氣成這樣?」
「你是不是有病——」
蕭霽野捂住我的喋喋不休,伸手捏我的臉,「年紀這麼小,怎麼醋性這麼大?」
「就這麼在乎我?」
我氣血倒流,「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走開!」
「煙兒,你在裏面嗎?」
謝檀舟闖進來。
「蕭將軍,侯府齊大非偶,恐不可攀,莫再糾纏。」

-14-
蕭霽野黑眸凌厲,「有何不可攀?」
「世上事何來公平?世間何處有公平?」
「我和升煙因情愛結爲一體,你卻要講門當戶對?要求公平?」
蕭霽野終究緩了語氣。
「謝兄放心,我絕不會因家世慢待升煙。我喜愛她,心疼她身世,更心疼她小小年紀便有七竅玲瓏心思。我知道你們謝府待她真心,將她養得很好,日後我定也會將她奉作掌中珠,珍惜呵護。」
謝檀舟聲音冷淡,「烏鴉怎配鸞鳳對?我家姑娘得配這世上最好的兒郎,將軍殘敗之身,又有何顏面求娶?」
蕭霽野深吸一口氣,剋制着慍氣,「我清白之身自會分明。」
謝檀舟和我走在園外的路上。
「男人總是花言巧語,喜新厭舊,不可再信。」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日光從樹葉間篩落,照在青磚上,留下一片明暗交錯的光影。
光影柔和,映得這樣尋常的秋日上午,靜謐、悠長。
卻恍若隔世。
「阿兄,你怎麼會來?」
謝檀舟脣角輕動,「寶梁公主是蕭霽野的表姐。」
日光照在他瓷白的皮膚上,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盯着他目不斜視的側臉,「我是說,今日並非休沐日,你告假了?」
謝檀舟在這時突然轉頭,兩隻小梨渦在脣畔漾開,「我想去甜水隴看桂花,然後買一罈桂花酒到歡樓喫蟹,若不帶你,恐你好幾日不肯理我。」
滿山嶺的桂花,香氣馥郁。
蟹也好喫。
新生活纔剛剛開始。

-15-
過了幾日,街頭巷尾流言四起。
說的是蕭霽野和朝陽公主的舊事。
除了寶梁公主說的那些與傳聞極其不符的舊事。
另有一樁。
說是當年朝陽公主和蕭霽野的四弟蕭霆雲苟且,被蕭霽野捉姦在牀,兩人才會和離。
謠言一經傳播,瞬間如熱油倒在薄冰上,猛地炸開鍋。
京中茶館、酒樓傳得沸沸揚揚。
院中女使們也忍不住偷偷議論。
就連春樓裏倒夜香的小廝都忍不住咋舌:「怎會有這般淫蕩之事!」
我震驚一瞬,繼續忙着和「如歸樓」酒樓中的夥計們商定「燒尾宴」的菜品及定價。
秋闈放榜之後,登科舉子少不得在酒樓宴飲取樂。
我又命人闢出一面乾淨的牆壁,以供詩興大發的文人墨客留下墨寶,若能有些好的存世,也能使青史留痕。
朝陽公主卻找上門。
她眯着眼,打量跪在她眼前的我。
算上前世,我與她也只有寥寥幾面之緣。
她卻像隱在暗處的毒蛇,在我毫無防備時,暗害了我兩次。
「你便是柳升煙?」
「是。」
她身旁的女使捂着鼻子,嫌惡道,「連名兒都一股輕浮卑賤的勾欄意味,也不怕污了公主尊耳。」
她一如既往。
喜歡將我描述成閣樓裏的娼妓,無端朝我擲以污名。
我不卑不亢道:「民女出生那年,州中大旱,糧食顆粒無收。百姓之家,甕無隔宿之米,廚前無半星煙火,『升煙』是先父憂心國民的期盼。」
「混賬,公主許你開口了嗎?」
那女使一巴掌扇散我的髮髻。
「你退婚便罷,竟敢拿公主做筏子,無端牽扯攀咬!」
臉上火辣辣地疼,耳際嗡鳴不止。
前世她害我,根本是愛慘了蕭霽野。
卻裝得毫不在意。
我想起前世她說的那番話,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去歲,我和蕭將軍在藕花深處相識。那日公主新納了一位面首,蕭將軍纔會獨自惆悵。」
「春獵上,蕭將軍將魁首彩頭贈予我。蕭將軍懶散桀驁,又自詡年長,一向不屑與年輕小輩相爭。是因爲公主在,他才賣力。」
又慢慢添上一句。
「若非公主拿成屋的面首刺激他,他何至於找上我?」
公主的目光像是淬了毒,「你當本宮眼盲心瞎?把本宮當傻子耍弄不成?你二人糾纏便是,竟敢這般作踐本宮?雙喜,給我打!」
那女使了令,作勢擼起袖子,伸出巴掌,氣勢洶洶逼近。
我不再跪她,站起身,據理力爭,「依照我朝律例,即便殿下貴爲公主,也無權隨意責打我。殿下可以向我發泄私憤,我也可以擊鼓鳴冤,狀告殿下欺壓百姓。」
「哐——」
雅間的門被大力踹開。
蕭霽野的兄長蕭霂川猛地抽刀捅進女使的髮髻。
再抽刀。
女使披頭散髮,幾縷青絲墜地。
朝陽公主騰地站起身,滿臉陰鷙,「蕭大哥,你這是何意?」
「當年殿下和霆雲做出那等醜事,三郎顧及你二人顏面,隱而不發多年,已是仁至義盡。三郎已上疏告知陛下當年你二人和離實情,並將奏疏廣發於御史臺。往後柳姑娘若有傷處,我們蕭家怕是要疑心殿下。」

-16-
這幾日,一直有兩位穿着布衣、身材孔武的人跟着我。
是蕭霽野的人。
甩也甩不掉。
所以蕭霽野的兄長才來得這樣快。
蕭霂川說,蕭霽野在外散播謠言,老侯爺怒中打了他三十棍。
他請我到侯府前去探望。
我拒絕,順便說,「鋪子對面茶樓裏,有兩位蕭府的人,煩請世子一併帶回去。」
明晃晃的大刀猝不及防橫在我頸間。
「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剛硬如鐵的心性!」
蕭霂川將我帶進侯府,一路拽到蕭霽野屋裏。
一道紗制屏風後。
蕭霽野赤裸上身趴在牀上,脊背下血肉模糊,紅紅一團,血水蜿蜒染溼牀單。
牀下數團滲血的舊紗布四散。
太醫將藥粉灑在他身上,他的身軀本能地顫抖着,偶爾拱起一道橋,猙獰的青筋從耳畔蔓延到脖頸兒。
太醫剛一提起藥箱離開,蕭霂川登時將搡進去,「啪」一聲關門。
蕭霽野似是疼得昏過去,雙目緊閉,額上還盈着一層細汗。
他總是帶一身傷回家。
馴服野馬時能受傷,演武場跟人切磋能受傷,去剿匪也受傷,甚至有時身上多出幾塊淤青,自己都不知是怎麼來的。
我給他上過許多回藥。
我知道。
他裝昏迷。
我走上前,猝不及防將手摁在他背上,手心向下發力。
蕭霽野仰頸呻吟,像小魚一樣撲騰着翻兩下肚皮,身子輕輕震顫。
紗布上重新滲出血。
「升煙,我疼。」
蕭霽野睜開眼,強撐着上半身坐起來,動作間激起一層細汗。
他尚沉在清晰的疼痛中,疼得微眯眼睛。
「往事牽扯到蕭霆雲,怕你覺得我們家污糟,又怕髒了你的耳,實在難以啓齒,本來沒想告訴你。」
「如果我早些告訴你,咱們早已成親。」
蕭霽野嗓音又澀又啞,「我不曾有過女人。你介懷的那些,都不存在。」
「等我傷好了,我再去謝府送聘,我們成親。」
見我不應答,他終於覺出些不對勁。
「怎麼不說話,還在生我的氣?」
長久的寧靜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不會再嫁給你了。」
蕭霽野氣息暴亂,掙扎間撕扯到傷口,面目猙獰一團,額上青筋蹦跳,「你說什麼?」

-17-
我三言兩語講完了前生。
「我被賊人擄走棒殺……我屍骨未寒之際,你卻與公主破鏡重圓,再結連理。」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
蕭霽野滿臉愕然,「你在說什麼?」
「蕭霽野,我不會再回頭了。」
蕭霽野瞳孔驟縮,短促而痙攣地呼了口氣。
「這不可能,這只是夢。」
「不可能!」
「是夢?」
一股火氣躥上來,我在他身前站定,戳在他胸口處的紗布,「你這裏有一顆痣。」
他身子一抖。
我指尖向下,停至臍下兩寸,「這裏也有。」
他火氣騰騰,按捺不住。
我猛地按在他膝上兩寸,「這裏曾中過箭,有一道疤痕,對不對?」
「我因你而死,你憑什麼敢這樣強求?」
我險些扶不住顫抖的嗓音。
「我本該有很好的一生,因爲你,悉數葬送了。」
「要不是你,我和公主本不會有交集。比起她,我更恨你,你就是死了都難解我心頭之恨。」
「如今我能重新開始,你爲什麼還要一個勁兒往我眼前湊?一遍遍要我回憶前世不堪。你爲什麼這樣討人厭?」
「如果你還有良心,請你高抬貴手,不要再糾纏。」
說罷,我轉身離開。
「升煙。」
「升煙。」
「升煙。」
一聲比一聲沉重。
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動。
蕭霽野從牀上摔下來。
煩人的喊叫聲止息。
門開了。
亂糟糟一片。
有人從門外跑進來,驚呼忙亂。
我無聲揪緊指尖,沒有回頭。
如果真是這樣,爲什麼前世不告訴我呢?
爲什麼不早說?
這算什麼難以啓齒?
算了。
即便有誤會。
面前這個人,也不是與我產生羈絆的那個了。

-18-
有此一遭,我擔心公主會再對我下手。
前世我不曾見過她,她尚且能讓人綁走我,壞我名節。
今世……
晚間散步時,我叩響了阿兄書房的門。
謝檀舟正俯身在案上作簪圖,青絲散落,鋪陳在繪就的畫卷上,更顯清雅。
我一時呆住。
燈下觀美人,果真似玉生煙。
前世,他也曾伏在這張案上,親自設計好看的簪子、裙衫送給謝家小妹芷寧和我。
我曾想合夥與他開一間首飾鋪,卻被他以「墨香銅臭」、「官不與民爭利」爲由拒絕。
今生他卻主動應承下來。
謝檀舟停下筆,抬起眼皮,長長鴉睫在眼皮下投落一片陰影,「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阿兄,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我靜靜站着,「前世害我之人或是公主的侍衛,那人身長近八尺,體型與蕭霽野相似,不似暗衛身形勁瘦飄逸,觀其走姿倒像是行伍出身。他足長約七寸九,足寬三寸,步幅一尺六,手指根部、拇指、無名指中部有繭,許是操練某種兵器所留。他右手虎口處還有一粒黑痣。」
「前世我婚前被人擄走,衆人都以爲是阿父的政敵所爲,以爲他們不敢擄走謝府親生血脈,所以擄走我,好嚇唬威懾阿父一番,讓他不在朝堂上再提新政。其實那次,也是這個人下的手。」
「公主兩次找這個人下手,必然有所計量,我想知道他的身份,也好有所防備。」
好似晴天霹靂降下,謝檀舟像半截木頭似的杵在那,臉色慘白如紙。
半晌,他啞聲問:「爲什麼騙我是意外?你一直,都記得兇手特徵?」
我抿脣不語。
謝檀舟聲音縹緲不可聞:「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對我敞開心扉,信任我、依靠我?」
我低聲解釋:「阿兄,我不是故意要瞞着你,我,我不想惹麻煩,本以爲不會與他們有瓜葛。」
「我不怕麻煩,我既是你兄長,自會護着你,你對我不可以藏着,以後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
心中忽然湧出一種渴望。
阿兄要是我親兄,該有多好。
「謝謝阿兄。」我輕輕啓脣,「那,我走了。」
謝檀舟叫住我:「煙兒,你爲什麼從不問前世?」
「你有什麼不敢問?」

-19-
謝檀舟聲音有條不紊傳來,「你失蹤後,他不曾簽下和離書,反倒娶了公主,二人再續前緣。失而復得,他對公主寵愛尤甚。一年後太子逼宮,公主和那新生嬰孩死在宮變中。他又回北地戍邊,一個風雪夜,敵軍趁夜偷營,他死了。」
腳步像被什麼攫住,怔怔釘在地上。
謝檀舟望着我的眼睛,「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他負了你,不要再爲過去遺憾了。」
「我沒有。」
謝檀舟望着我,「他懂得對自己的妻子好,他是一位體貼的丈夫,可他對每一任妻子都很好。」
「他和公主的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縱使他現下或許發自真心,終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男子薄情,他負了你。」
「他和別人有一個孩子!」
「當時,你也有了身孕,是不是?」
每一個字都像在我心尖上一寸寸凌遲,將我撕扯得淋漓破碎。
我的情緒並不起伏,聲音也如往常一般平穩柔和,「阿兄,都過去了。」
羞於啓齒的過去赤裸裸攤開。
我突然意識到……
過去一切,在阿兄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他知道我和蕭霽野的一切。
他知道,我曾經是如何珍視蕭霽野的,用盡了我的全部真心。
前世他告訴我侯府齊大非偶,恐不可攀,我沒能聽話,後來落得那樣的結局。
他該如何想我?如何看我?
我平靜地揭開已結成薄痂的傷口,好像已經感受不到絲毫疼痛。
我輕聲說,「上天給我什麼,我就接受什麼。是,他負了我,我那時的確有了身孕。所以,阿兄不必擔心我會回頭。」
「那些好的、壞的,都不過是我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頁,我已經翻篇了。」
「阿兄也不必,爲我的過去,耿耿於懷。」
「我先回去了,阿兄也早些歇息,莫要勞神。」
轉過身,卻忍不住落淚。
兄長知道,有什麼難堪呢?
爲什麼會哭呢?

-20-
入了冬,天氣漸寒。
我照舊奔走在鋪子之間。
我擔心公主暗害我,但我不可能因她,一輩子不出門。
我準備了一輛花枝招展的馬車,四角墜着鈴鐺。
平日只在白日去鋪子裏,然後早早歸家,每次出門還帶着好幾名護院。
蕭府的那兩個人還是趕不走,我索性不再理會。
我和阿兄準備合夥開首飾鋪。
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店鋪選址、裝潢、玉石金銀來料供應、碾玉匠人和簪娘……
沒個一年半載的考察,店鋪輕易開不起來。
好在我前世也開了一家首飾鋪。
不出四個月,應該可行。
天越來越冷,京城的棉被、炭火價格翻了番。
想起皇城根下的乞丐,不知能否平安過冬。
又購置了一批棉衣、米糧,雪天好在城外佈施。
再次見到蕭霽野,是在初雪降下的那天。
初雪至,京中人多在城北的青雲臺祭天祈福,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平安康健。
晚間阿父下班歸家,吩咐家僮溫上熱酒,帶上小桌火爐,帶我和阿母去了青雲臺。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落下。
祈福者成羣結隊,嘴邊哈出陣陣熱氣,歡聲笑語一片。
手中提着的燈籠,如點點星火般四散。
尚且無人知曉,象徵豐收的瑞雪,會在不久後成爲災難。
「陛下口諭,雪大天寒,小心祈福,勿要擁擠,祭天后速速歸家,切勿久留使風寒侵體。」
喧鬧的人羣突然讓出一條道。
披甲護衛們隊列整齊分散,所過之處,鐵甲錚錚作響。
一位身材高挑頎長的男子走了出來。
墨氅,黑傘,拾階而上。
面容雖隱在傘下,卻看不真切。
卻掩不住通身俊逸貴氣。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望去。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般好身條。
那人行至臺階兩側懸着的一盞燈籠下,傘面傾斜。
暗影浮光中,蕭霽野的臉緩緩顯形。
骨相優越,眉眼深邃。
視線交匯那一瞬,心臟驀地一窒,瞬間失去了跳動的力量。
蕭霽野也是一怔,面色漠然,率先移開視線。

-21-
雪還在飄,青雲臺上某個角落響起婉轉幽嗚的簫聲。
吹的是《鳳求凰》。
玲琅的簫聲響遍了青雲臺的夜空。
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世家的公子,這些都不會差。
鮮少有人知。
孱弱如阿兄,也能挽弓射箭。
就像鮮少有人知。
粗野如蕭霽野,也吹得一手好洞簫。
簫聲止息。
面前突然覆上一片濃重暗影。
「謝大人,不知可否討一杯熱酒暖身?」
蕭霽野在阿父擺起的小桌前停下,距我咫尺之近。
阿父神色尷尬,一邊堆起笑寒暄,一邊接過阿母遞來的手帕擦起自己的酒杯,「原來今年是三郎在此處守衛。三郎若不棄,便用老朽的杯子喫一杯酒吧。」
「多謝謝大人。」
他披着黑氅不言不語沉立着,等着阿父給他倒酒,像只等着水喝的黑烏鴉,毛又厚又多。
時間好像停滯了,每一刻都煎熬。
酒終於倒好。
蕭霽野接過阿父的杯子,仰頭飲盡杯中酒,終於轉身離開。
我鬆開手心,緊揪成一團的衣角散開,皺皺巴巴一片。
正在此時,謝檀舟披着貂裘,揹着一架古琴,款款而至。
「昔年卓文君聽司馬相如爲她奏《鳳求凰》時,不曾想到後來她會寫下《白頭吟》與司馬相如訣別。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既知結局潦草,再聽《鳳求凰》,只覺嘔啞嘲哳難爲聽了。」
我心一顫。
笑着去倒一杯黃酒飲下。
風雪呼嘯,我連身帶心,熱乎得不像話。
阿兄拂袖揮去案上殘雪,放下古琴,奏出一曲應景的《梅花三弄》。
阿父捋起鬍鬚,笑呵呵說,「紅梅又要開了,過幾日得了閒,咱們一家人到梅嶺踏雪尋梅,也不失爲一樁意趣。」
我將羔羊毛做的手焐子遞給阿兄,「阿兄冷不冷?莫要受寒。」
蕭霽野腳步一頓,雪落滿肩頭,眼睫被雪花浸染,溼漉漉一片。
原來《鳳求凰》後還有訣別的《白頭吟》。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
是他失策。
他高大的脊背微微彎曲,大氅裏藏起的洞簫,頂住肋骨,戳得骨頭生疼。
人間熱鬧快活。
笑聲像煙一樣,絲絲縷縷飄過來。
唯他一人,站在雪中,空落落地失意。

-22-
我沒想到,我還是會被擄走。
我在家中湖心亭觀雪時,頸後一記凌厲的手刀襲來,我頓時陷入昏迷。
再醒來,人像捆糉子一樣被捆着,眼睛緊緊覆着,口中粗暴塞着一團發硬的布料,腮幫酸脹作痛。
身下顛簸起伏不止。
雪大,路不好走。
我大約是在疾馳的馬車上。
近在咫尺的一道女聲驚叫着,「謝楓眠,祝平安,不是去賞梅嗎?你綁我做什麼?你瘋了不成,你敢綁我,給我解開!停下馬車!」
陰戾的男聲響起,「趙晚吟,你活在蕭霽野愛慕裏的假象裏,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像你這麼骯髒的女人,誰會愛你?你拿肚裏的孩子要挾我,我不殺柳升煙,你便要殺死咱們的孩子。我替你殺了柳升煙,你竟敢殺死我嫁給他。你這蛇蠍心腸的毒婦,你真該死!你說的愛我,全是假的!」
「愛你?咱們的孩子?你做什麼春秋大夢?別以爲上了我的牀,我就會給你生孩子。祝平安,你就算變成了謝楓眠,也依舊改變不了你娘是娼妓的事實,你娘骯髒下賤,你也賤!快把馬車停下!」
我猛地打了個寒戰。
謝楓眠和朝陽公主?
他們是怎麼會攪和在一起的?
謝楓眠是已逝的謝家大老爺同一花魁私奔所生。
後來謝大老爺過不了清貧的日子,拋棄了花魁,獨身回了京。
沒幾年就病逝了。
謝楓眠與我是同年進的謝府,就比我早一兩個月。
他長我九歲,進謝府時有十四歲,讀書已經太晚,阿父便託了關係送他去軍營中謀生歷練……
他爲人極冷厲,我與他,只有相見時忐忑地喚一句「阿兄」的緣分。
心跳驟然停止。
殺我的人,是他?

-23-
雪細細碎碎地飄,謝楓眠將我和朝陽公主吊在懸崖邊的姻緣樹上。
我像風中殘葉一般,簌簌發抖。
身側是昏迷不醒的公主。
身下是看不到底的雪白深淵,我兩眼發黑,渾身癱軟。
「阿兄,我同你無冤無仇,求你看在我們同爲阿父養育的份上放過我。」
「放過你?」謝楓眠忍不住呵呵發笑,雙目漸漸赤紅,「謝檀舟設計誘殺我時,可沒有絲毫心慈手軟。他將我扔在亂葬崗的時候,可有想過放過我?」
耳畔嗡嗡作響。
難道阿兄根據我所描述,查出了殺我的人是謝楓眠?
可謝楓眠是阿兄的親堂兄。
謝楓眠收起脣角的冷冰冰笑意,「我從來沒想要殺你,是她拿我的孩子要挾我!」
我陷在震驚的空白中,低聲呢喃,「孩子,是你的?」
謝楓眠眸底猩紅,潺潺落下眼淚,「她說她愛我,她說只要我殺了你,她便與我好好過日子。我信了,可殺死你沒幾日後,我就被太子的暗衛殺害,她騙我!」
謝楓眠從來都沉默寡言。
如今卻像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迫切想傾訴。
「她十歲那年,被人牙子拐走賣到姑蘇。她生得漂亮,人很兇,說自己是公主,鬧着要殺了所有人。老鴇笑呵呵哄着她,說她是花樓裏最尊貴的公主,一心要把她培養成未來的頭牌。」
「老鴇是我和我孃的救命恩人,我娘死後,我就在花樓裏做打手謀生,我雖年紀小,卻從不手軟。每一次她逃跑,都是我去抓她回來。老鴇千方百計地調教她,後來漸漸地,她不再說自己是公主了。十三歲那年,她脫光了衣服勾引我,我沒有答應。」
「再後來你爹爹到姑蘇就任,人人贊他正直清廉、賢良方正。我帶着待在樓裏多年得來的證據求上門,求你爹救救她。你爹真有本事,果真抄了那家花樓,散了拐來的娼妓。她被你爹帶回京城,暫且安置在你家蘭平縣甜水巷的那處宅子裏。」
「你那時都六歲了!她那樣漂亮,又那樣蛇蠍心腸,你怎麼會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你死,全賴你蠢!」
令人驚駭的真相襲來,接二連三,炸得人體無完膚。
爹爹去世前,曾將一位不知名姓的姐姐帶回家,同我和照顧我的老婆婆作伴。
後來那姐姐在我家住了不足一月,便跑得無影無蹤。
謝楓眠陰鷙的聲音傳來,「你還不明白嗎?」
「她嫉妒你得到了蕭霽野的喜歡,更暗恨卑賤的你知曉她的不堪過往,生怕有朝一日你會想起!」
真相揭開,無比荒謬可笑。
我爹爹救了她,她卻要殺死我。
正在此時,朝陽公主被聲音吵醒,嚇得尖叫不止。
「啊——謝楓眠,你瘋了,你放我下來!」
「咻——」
一道流光襲來,白羽箭「撲哧」釘進謝楓眠的心口。
謝楓眠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像一張皮一樣滑下去。
伴隨着一聲急切的馬兒嘶鳴,蕭霽野手持弓箭,翻身下馬,朝懸崖這邊跑過來。

-24-
謝楓眠苟延殘喘着,迴光返照一般,猛地撐起身體站起來,舉着大刀放在綁着我的繩索上。
面容猙獰,眼神兇狠,如同一隻被逼入絕境的瘋狗。
「蕭霽野,你再敢朝我射箭,我這就殺了柳升煙。」
蕭霽野眉頭緊蹙,扔了弓箭。
一點一點,靠近。
「你別衝動,你要什麼?我什麼條件都答應你。」
「她們兩個,你只能救一個,你說,你選誰!你說!」
朝陽公主撲騰着破口大罵,「謝楓眠,你這個瘋子,你指望他救我?你誠心要我的命是不是?你做出這些蠢事兒是爲什麼呀?你得了失心瘋了?你放我下來,有什麼話回去說!」
謝楓眠哭得如喪家之犬一般,沙啞的聲音帶着幾分病態的癡狂,「回不去了!你騙了我,全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蕭霽野,說,你選誰!」
蕭霽野眉間積滿陰沉,「把升煙放下來!」
謝楓眠咯咯笑起來,「趙晚吟,你就是個笑話,除了我,還有誰會愛你?」
他語氣驟然狠厲,對着蕭霽野癲狂道,「你家世顯赫,她也貴爲公主,你們明明那樣般配。她到底有哪一點不好,你爲什麼就是不要她?」
蕭霽野緊咬牙關,目光凌厲如刀,「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升煙下來?」
公主看着謝楓眠胸口被血泅溼的衣襟,不自覺軟了語氣,「謝楓眠,你別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行嗎?你別再鬧了。你不是想去梅嶺賞梅嗎?我們回去吧,我不想死。」
我不知道謝楓眠究竟要做什麼。
只能拼命捕捉着他話中信息,顫聲安撫他,想讓他先平靜,「你沒發現嗎?蕭霽野的身形與你很像,或許,蕭霽野纔是你的替身,公主心裏是有你的。」
公主氣得直冒煙,「你個賤人胡說什麼!我沒有!」
謝楓眠愣住,突然發狂,猛地砍斷我那端的繩索。
我發出一聲急促驚呼,猝然從樹幹上往下墜。
下一瞬,厚重的溫暖像藤蔓一樣將我包裹。
「不怕」二字被很快被疾風吞沒。
蕭霽野緊摟着我。
墜落深淵。

-25-
再醒來,人在一個昏暗的山洞裏。
蕭霽野雙目緊閉,靠在洞壁上,額上冷汗密佈,臉上好幾處擦破了皮,痛苦難當的呻吟不時從蒼白無血的脣中溢出來。
我脫掉他的靴子,腳腕處腫脹一片,裏頭有淤血。
我又握住他的腳腕,試圖伸直他的腿,將腳尖衝着天。
他的腿本能地縮着,額上冷汗更密了些。
大約是骨折。
我走出山洞,在雪地中行走觀察。
懸崖下是被雪覆蓋的樹林,密密麻麻,四野一片雪白,寂靜得可怕,只剩下鵝毛大雪簌簌飄落的聲音。
我又返回山洞,輕輕晃動蕭霽野的手臂,「蕭霽野,你醒醒。」
他的臉色又青又白,額頭青筋跳動,喉嚨裏斷斷續續吐出些模糊的音節,就是不肯醒來。
我小心翼翼湊近,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會回來救你的。」
我摸遍全身,伸手去解從小戴在頸間的羊脂玉墜,想將此留作信物。
蕭霽野的眼睛動了一下,接着頭也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眼。
他靜靜望着我,就只是一動不動地看,眼皮疲倦地合上又強撐着睜開,眼睫輕輕顫動,以爲是臨死前的幻覺。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場景,他想過多少回,偷偷期盼過多少日夜。
她死後的一年三個月零兩天。
終於肯到他的夢裏來。
我將玉墜放在蕭霽野掌心,驀地被睜着眼睛的他嚇了一跳。
尷尬又窘迫。
「蕭霽野,多謝你救我。你等着,我一定會來救你。」
「不要走。」
他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臉。
聲音虛弱,委屈得無以復加,淚水從眼眶裏瘋狂湧出來。
「小寶,怎麼不叫我三郎了?」
我愣住。
蕭霽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爲什麼穿着成婚前的舊衣,我給你買的裙子你都不願意再穿了?」
他高大的身軀如蝦一般弓着,嗚咽不止,「孩子不是我的,你爲什麼就是不肯信?」
「你爲什麼,一次都不肯到我的夢裏來?」
他啞着嗓子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反反覆覆訴說着愧疚悔恨。
「我錯了。」
「我不該與你置氣。」
「我給你報仇了,別恨我,好不好?」
「從始至終,我只有你一個女人,那孩子不是我的,不是,真的不是……」
彷彿無形中有一根鋼針,一點一點刺穿心臟,我整個人陷在半癡半呆的窒息中,徹底無法呼吸。
前世今生的界限漸漸模糊。
我恍恍惚惚落下淚,「是我誤解了你。」
兩行淚倏然從蕭霽野臉上滑落。
「這要是一場醒不來的夢,該有多好。」
「我還想再看看你,可是,我要死了。」
「黃泉之下,你會等我嗎?」
我說不出話來。
「小寶,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不吭聲。
「小寶,你說話,爲什麼不開口?」
久久等不到應答,蕭霽野眼皮漸漸沉重,眼皮無力地翕動。
那些曾經在腦中走馬燈一般閃過。
第一次遇見。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第一次親吻。
第二次拜堂成親,卻是第一次感到婚姻的幸福。原來娶到自己心儀的姑娘,比打了勝仗還快意。
第一次和娘子在湖畔柳堤下乘涼,小攤上有賣梔子雪酥山,她很喜歡,喫了兩碗。
第一次哄着娘子喫炸金蟬,媳婦兒噁心吐了,小臉皺得扭曲,卻說不出的可愛。
第一次教娘子射箭,她學得很快,不愧是他的媳婦兒。
第一次跟娘子去打獵,娘子竟在雪地裏發現了白鼬,和娘子一樣雪白、可愛。
第一次南下巡鹽,離開家近兩個月,想着在家抱一會兒娘子都難,次次辦差歸家,娘子都抱着他睡,肯定想他想極了。虎子要是能開口說話就好了。娘子十八了,不那麼瘦了,也長高了。回去後,要個孩子吧,也能日日陪着她。
一切戛然而止。
妻子死了。
生前似已有孕。
回憶那樣短暫,如白駒過隙。
他死前還萬般不甘,淚流滿襟。
下輩子,還想要遇見。
蕭霽野撫在我臉上的雙手無聲垂落,沒了聲息。
穿過長長的密林,四野一片白茫茫。
我在雪野裏拼命狂奔,雙腳凍僵,沒了知覺。
風大雪厚,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
我不敢停下來。
蕭霽野的命在我肩上了。
瀕臨昏厥前,雪野裏忽然出現一個身着粗麻布衣、揹着竹筐的老人。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老神仙……求你救救我家郎君……」

-26-
此地是京郊蘭平縣的薛家村。
我被上山採藥的薛老伯所救。
蕭霽野也被幾個村民抬了回來。
他們爲蕭霽野清理身上創口,用夾板固定四肢,煎好藥灌下去。
之後,薛老伯和四五位村民突然「撲通」朝我跪下。
「菩薩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們薛家村的百姓吧。」
我凍得頭暈眼花,不知此話何意。
有位皮膚黝黑的壯碩男子走出屋,從門上扣下來一張像,一面看着我,一面看像,粗聲粗氣道。
「前些天,京中有善人娘子散下炭火、糧等一應過冬物什,我們雖未能親眼得見,但有人畫下了您的像。」
薛老伯嶙峋的臉上溝壑顫動,渾濁的眼睛中滲出淚,用嘶啞的聲音說,「可沒過幾日,那些物資悉數被官差搶走了。」
在村民的講述下,我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今年本就是歉年,秋收不好,又遭了雪災。
官府豪強串通一氣,不僅不給村民貸糧,反倒搶走我曾散給百姓們的賑災物資,逼得百姓賤賣田地活命,他們好趁機兼併土地。
歉年一畝田也可換四五十石谷。
如今一畝田只能換得七八石谷。
百姓寧願餓死,也不願失去操持了一輩子的土地。
樹皮、老鼠、冬眠的蛇、山洞裏的蝙蝠都成了他們的盤中餐。
然後是瘟疫。
縣令非但隱瞞瘟疫情況不報,還趁機封村不許人通風報信,甚至將幾十名發熱患者活活燒死。
村中一旦有人身上長紅斑發熱,就會被官差抓走,活活捱一陣,然後被燒死。
薛老伯多通些醫理,冒着風雪上山採藥,也是想爲村裏的百姓換回些生機。
好似一道又一道驚雷炸下。
我又驚又疑,「天子腳下,一介縣令,怎敢如此草菅人命?」
黑臉壯漢細若蚊蠅道,「縣令胡廣源,『胡』是太子外祖父胡國丈的胡,也是胡貴妃的胡……」
前世蕭霽野所在的京郊大營產生瘟疫,蕭霽野染上。
說是因爲雪災,將士們飲的水不乾淨。
如今看來,疫情的源頭並不在軍營。
前世京郊蘭平、漁陽兩縣,民凍餓而死者,日以百數。
「凍餓而死」,也另有隱情。
薛老伯跪地不住朝我磕頭,「如今的薛家村,女郎能進,怕也難出了。老頭子見女郎和郎君皆氣度不凡,不似凡人,斗膽求女郎做主。」
我沉吟許久,「這些話可屬實?你們如何擔保?」
「我們敢以性命擔保!」
「好」,我下定了決心,「但我也不能只聽信你們的一面之詞。」
「我要村中百姓賣地時立下的契書,有多少要多少,都儘可能尋來與我看,隱祕些,切勿驚動旁人。」
「我會根據你們的說辭寫下供詞,你們每個人都要按手印。」
「現在,薛老伯先帶我到村子裏瞭解一下情況。」
我在薛家村走了一遭,再不懷疑。
上天賜我重生之機,又讓我來到這裏。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用意。
武書有言,兵貴神速,不尚巧遲。速則趁機,遲則生變。
我從蕭霽野身上摸出一枚令牌。夜半時,連同準備好的契書、供詞交到黑臉壯漢手上,「你拿着這些東西到京郊大營找一個叫裴懷光的將軍。你先說你是瑤光縣主的馬伕,你們縣主有話要對裴將軍說。待他單獨接見你時,你再將令牌和契書、供詞交給他,將真相據實以告,請他帶些人馬速來相Ŧũ̂⁷助,並將供詞交到我阿父手裏,上報朝廷。」
如此,只用冒一次險出村。

-27-
我趴在蕭霽野牀邊,頭昏腦脹,迷迷糊糊做起夢。
前世我和蕭霽野成婚不久,某日蕭霽野晨起去京郊大營巡營,一連十日都不回家。
後來蕭老夫人實在瞞不住了,給我一疊田產鋪面的地契。
還有蕭霽野親手寫下的和離書。
「老三媳婦,軍營裏發了瘟病,事關國家安定,朝廷纔會隱而不發,老三他,他……染了瘟病。這是老三的意思。疫情兇猛,若他遭了不測,你年紀尚小,總不耽誤再嫁。」
我一聲不響收了和離書,背上包袱離開。
我闖到京郊大營裏,一巴掌扇醒了奄奄一息的蕭霽野,紅着眼眶將和離書撕了乾淨。
他方醒來,猛地見到我兇悍潑辣的一面,人都愣住了。
回過神後他發怒,恨甲士放我進了疫病屋。
他軟硬兼施,又哄騙又恐嚇,勸我離開。
我不應。
我不怕死。
我怕喪良心。
我聲名狼藉時,他不曾放棄過我,我也斷然不會放棄他。
我固執地留在軍營裏,給患病的將士們熬藥、喂藥,任阿父、阿兄來勸,我也不肯離開。
好在軍營裏發生疫病,朝廷極是警惕重視。
疫情除得很快,傷亡也小。
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時。
蕭霽野痊癒了。
他摟着我的肩膀,坐在軍營附近的山坡上看日落。
偶爾咳嗽,我撫一撫他的胸口,看他神色懨懨,虛弱疲憊不似往常,心疼地吻他。
他睨着我,不動聲色地仰身子,「沒好全。」
我靠着蕭霽野的肩膀,仰起小臉看他,「好全了。」
他忍俊不禁,瞥我一眼,「柳升煙,你膽肥了?」
我扯他的臉。
他低頭,湊近,只是輕輕啄我的脣角,臉頰貼着我的輕輕蹭,「這夕陽真好,像初見那天。」
初見還是我及笄那天。
夏日黃昏,阿兄帶我到湖上泛舟乘涼。
小船行至藕花深處,幾隻野鴨撲撲棱棱飛起來。
荷葉間淺眠的蕭霽野被驚醒。
睡眼惺忪,失禮地一直盯着我看。
我慌忙去戴面紗,阿兄溫聲笑道:「不必驚慌,這是蕭家三郎,及笄宴上第二位爲你簪花的夫人,正是其母。」
夢中畫面一轉,是太后在相國寺遇刺那天。
我那日正巧在相國寺進香,路見不平,撲過去拉了太后一把。
飛來的流箭擦着臉頰而過,刮破臉頰,帶落面紗。
我捂住破皮滲血的臉,朝太后笑笑,溫聲安撫。
蕭霽野是在這時出現的。
他是隨行護衛太后的將軍。
後來他來謝府給我送了祛痕膏。
阿兄送我的,匆匆碎落在相國寺的玉簪,被蕭霽野鑲了金修好,又回到我手中。
謝府的柳樹下。
蕭霽野勾起脣,問我的名字,「柳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他天生一副浪蕩子皮囊,笑起Ṫü⁰來,眼尾的痣也招搖。
我不自覺後退兩步,「我,我姓柳。」
「我很兇嗎?」
我不吭聲。
他笑意更深,「好吧,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我猶疑着點頭。
他瞥着我,帶着點捉弄人的促狹,「我叫什麼名字?」
我蹙眉瞥他一眼,慢吞吞說,「蕭霽野。」
「嗯。」他含笑應,「下次有機會再見的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後來,我一個月偶遇了他七回。
我一度疑心他沒有正經差事可做。
從夏天到冬天。
他幾乎見我穿遍了所有的衣裳。
我也漸漸適應他在目光所及處。
上元節,煙火盛大輝煌。
他撐着小船,在滿是荷花燈的湖面上迤邐而來。
人聲鼎沸,他只望着我。
我提着他送給我的兔子燈,臉頰止不住發燙,「我們這樣,算不算私相授受啊?」
蕭霽野一雙眼睛被煙火映得明亮,不知道爲什麼一直笑,笑得說不出話來。
夢被驚破,戛然而止。
「你竟敢窩藏外人,還帶着她四處打探縣內情況!老薛義,你這是要造反啊你!」
胡縣令帶着官差砸開門。

-28-
我理一理鬢髮起身。
「當初我到縣中捐贈物資時,胡縣令可不是這般態度。」
胡廣源一愣,虛扶了扶額頭上的烏紗帽,堆起笑諂媚,「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原來是謝尚書家的女郎,本官這便派人護送姑娘和……」
他遠遠瞄了一眼牀上的蕭霽野,眼珠子滴溜轉,「和情郎回京……」
我笑笑,「不急。胡縣令,不知我捐贈給百姓們的物資,如今何在?」
胡廣源撣撣官袍上毫不存在的灰,陰陽怪氣道,「哎呦,姑娘先是和蕭將軍退親,又與謝家子結下婚約,如今竟和姦夫跳崖殉情,怕是也回不去謝府了吧。我奉勸姑娘,手不要伸得太長。」
轉瞬間,他竟做出瞭如此離譜的揣測。
我緊盯着他的眼睛,「你爲何顧左右而言他?」
「胡廣源,你搶奪賑災物資,視人命如草芥,蠹國殃民,簡直喪盡天良!」
「我也奉勸你,立即給百姓發放物資,妥善安置病患,將疫情上報朝廷。否則,朝廷不會放過你,天道更不會饒恕你!」
胡廣源兇相畢露,「你可別敬酒不喫喫罰酒!」
我語氣強硬。
「我並非是跳崖殉情流落至此,而是和蕭將軍出遊時遭了意外。牀上的,正是廣威將軍,侯府的蕭三公子,皇后的侄兒,蕭霽野。」
「我的確在兩個男人之間左右逢源。大人憂心我失節,不如先憂心自己的仕途和身家性命,最好祈禱謝府和侯府的人不要找到這裏。」
「大人操勞縣中大小事務,實在不易,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封村、燒死病患,也是怕疫情擴散的無奈之策,此時亡羊補牢,待官差趕到,恐怕還能少擔些罪責。」
胡廣源沉立着,眼珠子咕嚕咕嚕轉。
我眼神驟然凌厲,抄起桌邊的雞毛撣子,猛地擲在他腳邊,「你最好別想着殺我二人滅口,做出墜崖殉情的假象!」
「我既能爲了謝家子與蕭霽野退婚,又怎會同蕭霽野殉情?謝家郎君可是刑部最好的刑獄官,我若身死,他必會追查到底!屆時謝府和侯府的人找到這裏,不論我二人是死是活,你縣裏的事兒終究也是紙包不住火!」
胡廣源怒極,帶着官差匆匆離開。
身後傳來極低的笑聲。
「這麼兇啊?」
我摸着汗溼一片的手心,緩緩回頭。
見蕭霽野掙扎出一頭汗,癱在牀上起不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已經醒來了多久。
蕭霽野輕輕摩挲着手心的羊脂玉墜,低聲喚我,「小寶,是我。」

-29-
雪還在下,屋裏晦暗寂靜。
成婚前,蕭霽野從不這麼叫我。
他的坦白,令我措手不及。
山洞裏的他的話,他的淚。
像一場支離破碎的夢,破碎成真實。
腦中混沌一片。
爲什麼他也會重生?
爲什麼要這樣讓我們糾纏?
蕭霽野嗓音又沉又啞,「我很疼,我動不了,你過來,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我像根木頭一般杵在原地。
蕭霽野靜靜望着我,不敢想,他柔情羞澀的小妻子揹着人獨自流了多少眼淚,才磨成如今這淡然模樣。
「一睜眼便聽到你的聲音,恍惚間還以爲是夢。」
「我見你同那人對峙,勇敢果決。我很驕傲,你能保護自己、獨當一面。可很快,又覺得驚慌,有一瞬,我覺得你好像再不需要我了。」
蕭霽野語氣很輕。
「在謝府,你背對着我躺在牀上,眼淚積在山根處,像是一汪小小的湖泊。」
「我總想到那一幕。」
「誰能想到,那是我們最後一面。」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你。如果當初,我沒有與你置氣,如果當初,我靜下心來看看你的信,是不是就不會有那種結局……」
「小寶,別不理我,同我說說話,好不好?」
胸口像是堵着一團溼漉漉的棉花,潮溼着沉重。
眼淚在眼眶裏慢慢凝結成形。
我停頓許久,纔開口:「抱歉,是我誤解了你,是我沒有相信你。」
我對蕭霽野,並非沒有一絲信任。
我也難過了好久。
明明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明明能明察秋毫,爲什麼就是不肯相信蕭霽野呢?
如果我不跟他吵架。
如果我沒有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是不是就不會死?
明明一開始並不太在意他和公主的舊事,甚至慶幸,還好他成過親,否則以他的家世年紀,我們不可能有交集。
後來怎麼會變得善妒易怒,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明明我是那樣如履薄冰、居安思危的一個人,怎麼成婚後,會把自己最大的優點丟了?
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是我太依賴蕭霽野,把他當成全世界,一有風吹草動,我就草木皆兵。
是我一寸寸暗自試探蕭霽野的底線,甚至忍不住得寸進尺。
我討厭那樣失控的自己。
我深吸兩口氣,平靜下來。
「朝陽公主說,你告訴他,我右腿大腿根部有一點綠豆大小的斑,斑生在那處,牀笫之間也淫賤。這種話,就算我再生氣,也同你講不出口。」
「今生我才知道,原來公主與我曾是舊時相識。」
我費力吞嚥下一口虛無,「我不想再回憶那些衝突了。」
「過去是應該被埋葬的,你我都不該優柔寡斷。」
「回去後,你好好養傷。你和我,就到此爲止。」

-30-
「小寶,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都認。」
「上天讓我們重逢,不是讓我來跟你說再見。」
蕭霽野面色晦暗。
「我們該深入溝通我們的分歧,我會跟過去做錯事的我劃清界限,我們該重新開始。」
我冷聲拒絕,「謝謝你曾經爲我做的一切,但我不再需要你了。」
蕭霽野僵成一座石像。
「那我怎麼辦?我算什麼?我們的過去算什麼?」
「我總聽見你喚我的名字,在我耳邊輕聲說話。你說不許我不換衣服往你牀上坐。你說我要是再帶着傷回家,就跟虎子睡一窩。你說,虎子又嚼爛了你精心養的蘭花,要我去兇它,假裝揍他。」
「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你,有時候你對着鏡子梳妝,有時倚在貴妃椅上看賬本,有時又在榻上給我繡香囊,有時揉着虎子的臉,逗它玩沒個夠。」
「可我一睜眼,你就不見了。」
「你知道那種好像什麼都不缺,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的感覺嗎?」
「你知道一個人看晚霞是什麼滋味嗎?那麼空曠的原野上,只我一個人,天色暗下去,最後一抹煙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知道一切落幕,歸於沉寂的那一刻,有多麼讓人絕望嗎?」
「你知道一夜夜睜着眼從天黑到天亮的滋味嗎?你知道——」
心臟傳來灼燒般的刺痛,我冷冰冰打斷他。
「那都是假的,現Ťṻ₎在纔是真的。」
「你只是一枕黃粱中的前夫,一個不相干的陌路人。」
「前……前夫?」蕭霽野喃喃重複,「前夫…….」
「什麼狗屁前夫!」
蕭霽野猛地攥拳砸在牀上,眼中猩紅一片,「我們不曾和離,我沒有簽下和離書,你本就該是我的妻子!」
「我們家首飾鋪開張那日,是你十八歲的生辰,你很高興。你將紅綢掛在我的脖子上,你說那是你最幸福的一天,你說謝謝我的包容,謝謝我爲你做的一切,你說成親近兩載,你嫁給我很幸福。那是你第一回說愛我!我等了好久,終於等來你說愛我!我們的孩子,是那晚有的。我們拜過堂成過親,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有一個孩子!你纔剛剛愛上我,我們有一個孩子。」
一股怒意竄上腦,身體止不住發顫。
「我慶幸那不是真的,我慶幸我和孩子都死了,否則要和噁心的你糾纏一輩子!」
「拜過堂又如何?」
「你和公主拜過兩次!」
「我還期望你爲我做一個衣冠冢,別叫我做孤魂野鬼,你卻忙着和公主洞房!」
「你說,我的鬼魂在,你們的房事更刺激。你們同牀共枕,臉貼着臉,說不盡纏綿情話。你給她唱小曲兒,你的聲音好像把她全身摸了個遍。我還屍骨未寒啊,蕭霽野。」
蕭霽野臉色驟然蒼白。
惶然急切。
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那不是真的。當時我將京城都翻了遍,怎麼都找不到你,哪一處都尋不見你的影子,就連虎子都聞不到你的氣息,我實在沒有辦法,我實在找不到你,我不是——」
「那你說什麼是真的?」
「失而復得,你是如何對公主寵愛尤甚?」
「史書裏,你們是堂堂正正的一對,是真愛。我是短暫闖入你們之間的第三者。你們破鏡重圓,恩愛尤甚,我死不足惜,對不對?你憑什麼鳴冤叫屈?你憑什麼裝深情?」
蕭霽野猶如丟了魂兒,「那都是假的,現在纔是真的。行軍打仗從不在乎用什麼謀略手段,只要結果是贏的——」
「你住嘴!」
臉上霎時落滿淚,我捂住臉,急促呼吸着,「我不想聽。」
「此地疫情蔓延,我們談男歡女愛,是卑鄙,是無恥。很快有人來接你,你走就是。」
說罷,我趁他無法動彈,一把衝上去搶過他手裏的羊脂玉墜,轉身離開。
驚慌失措的薛老伯與我撞個滿懷,黝黑的臉上滿是淚水,又下跪,「真對不住你們,我身上……身上發了好幾塊紅斑,怕是不好了。」

-31-
最先到薛家村的人是京郊大營的裴懷光裴將軍。
然後是蕭霽野的大哥蕭霂川、阿父和阿兄。
裴懷光打昏了重傷的蕭霽野,叫蕭霂川帶走。
阿父和阿兄卻沒能帶走我。
村口處,我捂緊面巾下的口鼻,朝着數丈外的阿父和阿兄喊,「救我的老伯患了瘟病,我不走了。」
阿父想過來,卻被守在村口的執戟衛兵逼退回去。
他猛地衝上來拽住我手腕,將我的手腕攥得通紅髮疼,「不許犯倔,跟我回去!」
「蕭家能給三郎送到莊子裏觀察治療,我謝府照樣也行。此地疫情兇猛,朝廷自會派太醫來治疫。咱們去距此地不遠的莊子裏,哪怕你真染了疾,我必找太醫來醫好你!」
「我不走了。」我緊緊捂着口鼻,掙扎着往後躲,「村民們叫我善人娘子,叫我菩薩娘娘,他們以爲,我是薛老伯在風雪中求來的神仙,我絕不能在此時離開。」
阿父執拗地拖我,「你一個弱女子,你能幫得上什麼忙?」
「我能煎藥,我能給病患喂藥。我生爲女子,天性比男子柔軟,親和,我有細膩充沛的情感,我比男子更能撫慰人心。」
「住口!你若有三長兩短,九泉之下,我如何向你爹爹交代?」
我忍不住向阿兄求救,「阿兄,阿兄,你知道我受蒼天護佑,我不會有事的。你帶阿父走吧。」
「上天厚待於我,我不報答,必將終生有愧,不得安寧。連你也要阻攔我嗎?」
靜默不語的謝檀舟終於開口,「父親,隨她去吧。」
「你不放手只會弄疼她,該放手了。」
「後方各種供應還得跟上,旁的縣情況尚不明朗,此地又距京郊大營近,將士們更不能染上疫病,一應措施俱得仔細籌劃。朝堂之上,須得有人爲百姓言。」
謝檀舟垂眉望着我,好像有很多話想問,有好多話想說。
關於謝楓眠。
關於蕭霽野。
關於墜崖。
可他最終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只是給了我一個眼神,示意我快走。
我趁機掙脫怔愣的阿父,跑進村子裏,再也沒回頭。
很快,縣令被下了獄。
京中也很快派了太醫來治疫。
病患們被各自挪到蘭平縣的幾處佛寺中治療。
後來,寂照寺的病患們日日都能見到一位身材纖細修長、細眉明目、幹活利落的姑娘四處奔忙。
人們親切地稱她「小柳姑娘」。
年邁的白頭翁固執不肯喝藥時,小柳就說,「得喝藥呀,不是還有旺財在家中等你嗎?」
胖富商恐懼哭鬧時,小柳就勸他,「你怎麼能算惡人呢?沒有你,你的生藥鋪的夥計們都無法養家餬口,你無意間幫助了許多人呢。這回你又捐了那麼多藥材,誰不讚你一句大善人?你想死,老天還不肯收你呢。」
賣魚的大叔病情兇險時,小柳握着他的手哭喊,「你的嫣兒沒了爹爹,會受欺負,會被喫絕戶,叔父要上門搶走她的土地和財產,她獨自一人活在世上,再也不會幸福了。」
少時爹爹教我的第一個字,《三字經》中的「人」字,一個一個在眼前鮮活。
我們都只是普通的小民,有着短暫的生命,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積年人世間行走,庸庸碌碌,甚至時常爲柴米油鹽發愁。
但這些,在生死麪前都不再重要。
死神面前,愛人才是支撐人們活下去的希望。
愛人就是人們的全世界。
我手上的凍瘡發出來,又落下去。
冬雪消融,化作春水。
疫病結束了。

-32-
夕陽斜斜照在佛寺裏,最後一批前來接病患回家的人們四散在佛寺裏看盛開的碧桃。
年邁的老婦在新婦的攙扶下,顫巍巍抓住我的手,「好姑娘,多虧有你照看我兒子,保佑平安喜樂的經文,我們全家都替你念。」
痊癒的害羞小童飛快地將祖父帶來的泥娃娃塞進我手中。
到最後,我面前堆成座小山。
小玩意應有盡有。
春筍、韭黃、香椿芽兒整整齊齊。
手上提着一隻醬鴨,脖子上還掛着兩串臘腸。
阿兄說要來接我,卻沒有來。
坐着輪椅,捧着一小把紅色野花出現在我眼前的人,是蕭霽野。
我愣愣地盯着輪椅,腦中空白一片。
「你,蕭霽野,你的腿……怎麼了?」
蕭霽野不說話。
幾個月不見,他瘦了很多,胸前的那片綢緞一貫被撐得飽滿膨脹,如今卻乾癟下去。
身軀也好像在舊衣裏晃盪。
「鴉九,你們郎君的腿怎麼了?」
推着蕭霽野的鴉九面露難色,默不作聲。
我慢騰騰放下醬鴨,慢騰騰取下臘腸,呼吸卻變得急促粗重。
一股無名火燒起來。
「你突然這樣出現在別人眼前,一句話不說,你什麼意思?」
「蕭霽野,你的腿怎麼了?你說話。」
他託鴉九給我帶了樸素的換洗衣裳,帶各種糕點,帶凍瘡膏,帶草藥香囊。
我都分給了病患。
他總給我寫信,一日三封,有時更多,說很多瑣事,說太醫不許他喫牛肉麪,說他的腿很疼。
他寫他很想我。
我沒有回信。
蕭霽野眉頭緊蹙,良久,終究從輪椅間站起來,「你別擔心,我沒事。」
「你是不是有毛病?」
蕭霽野低聲道,「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你看了嗎?」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阿寶。」
蕭霽野輕聲說,「我把虎子找回來了,你還要它嗎?」
前世撿到虎子時,它約莫只有兩個月,躺在軍營外的雪地裏,蜷成小小一團,幾近凍僵。
那時我忙於給營中將士們熬藥,無暇照顧它,我也不喜歡小狗。
於是將它託給一個喜歡小狗的伙頭兵。
小狗卻一次次找到我,緊叼住我的裙角不松,可憐巴巴地嗚嗚。
我終究心軟。
那時我生蕭霽野的氣。
小ŧú₋黑狗先叫「將軍」,後叫「虎子」。
因爲虎是蕭霽野的屬相。
後來我摟着虎子怎麼都親不夠,親暱地叫它「小寶」、「阿寶」、「乖乖」。
蕭霽野才故意學我,把這膩乎乎的稱呼用在我頭上。
「它總是咬壞桌子、地毯,咬傷過你的手,喜歡一大早吵醒你,還去廚房偷喫,總是偷偷溜出去玩惹你擔心,你還要它嗎?」
「我從沒想過不要它。」
我寫信給阿兄請他幫我找我的小狗,可是沒有找到。
小寶脾氣很好,蓬鬆的尾巴總是翻在上面,一搖一搖。
從不挑食,也不生病。
它很愛我。
即便它不是名貴的品種,也沒有那麼聽話,我覺得它是世上最乖最可愛的小狗。
蕭霽野面無表情,眉頭壓得很低,「那我呢?你怎麼說不要便不要?」
「跟我成親。」
我愣住,「什麼?」
蕭霽野嗓音壓抑,「跟我成親,我就把它還給你。」
我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要了。」
「我不要它,也不要你。」
蕭霽野面色陰沉,「你的愛就這麼可有可無嗎?」
他近身過來,一個手刀劈在我頸後。
我身子軟軟倒下去。

-33-
再醒來,人在牀上。
帳幔裏很黑,四周一片寂靜。
身上是柔軟的綢衣,縈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蕭霽野赤裸上身,手箍住我的腰,兩腿禁錮住我的,高大寬闊的身軀從背後緊貼着我,八爪魚一般將我摟得死緊。
我仍是疲憊地睏倦,不耐煩地踢他的腿抗議,迷糊着醒不過來,「蕭霽野,別摟這麼緊,好熱。」
身後強健的軀體猛地一僵,一動不敢動彈。
轟——
我清醒。
理智驟然回籠,腦子炸開。
「蕭霽野,你把我弄到了哪裏?」
滾燙的大掌貼上皮膚,握住我腰。
人被蕭霽野掉了個個兒,粗暴地往他懷裏按。
「這是京郊的湯泉別莊。」
「你最近太累了,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上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有人給我洗澡了?」
「是我。你太髒了。怎麼,還Ťũ₈怕我看?」
「你是不是瘋了?」
我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反被他攥住手腕,細細啄吻掌心。
他的身軀如城牆一般掙脫不開,起伏間,肌膚貼合,溫度驟然攀升。
他的呼吸,炙烤着每一寸毛孔。
我開始慌了,「蕭霽野,你鬆開我!」
蕭霽野呼出的熱氣在頸肩縈繞,「我給過你機會。先禮後兵,我禮過了。」
我又踢又撓,根本無濟於事,人被顛回他懷裏,騎馬一樣跨坐在他膝頭。
他按着我的後背,力度大得像是要把我後脊柱按斷。
「老實點,我不動你。」
我氣得流淚,「我不要,你放開我!」
蕭霽野聲音冰冷,「你儘管哭,我最愛聽。」
蕭霽野雖有時惡劣霸道,卻從不曾這樣兇狠粗暴過。
「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我恨你!我討厭你!」
「又討厭我了?」
蕭霽野捏住我的臉掐,「小寶,是你變了。怪我,給你心思養野了。」
「怎麼就不能回到從前了呢?從前你多愛我。我受傷,你心疼得眼淚直流。我生辰,你花費千金,給我買北地的汗血寶馬。爲我,你甚至肯付出性命。現在呢?我險些要癱瘓,我每天都在等你的回信,你沒有回。你對我不聞不問,只顧着關心旁人,是你變了!」
蕭霽野欺身吻住我的脣,舌尖燙得像火,拼命往喉嚨深處鑽。
覺察到我的抗拒,他惡狠狠咬在我脣上。
我疼得一哆嗦,眼淚瞬間流下來。
我雙手握拳,發瘋一般捶打着蕭霽野,源源不斷的眼淚滲出來。
「我就是不給你回信。我給你寫信,你回信了嗎?我死的時候,你又在哪?我真的很疼,我是被活活打死的,我肚子好疼。我又疼又怕,嚇得失禁,你讓我那麼狼狽,那麼丟人…….我不要你了,我討厭你!你放開我!」
蕭霽野狠狠抱住我。
「你就仗着我愛你,你這麼恃寵而驕!」
「是我殺你嗎?你爲什麼不恨別人?」
「你聽信別人挑撥,頭也不迴轉身就走。我巡鹽回來,家都空了。我去謝府接你,你接連朝我砸了四個花瓶要我滾。你脾氣大,性子差,任性妄爲,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
「我本該有愛我的妻子,或許有個可愛的女兒,我把全天下的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孃兒倆,是你,毀了我的幸福美滿!我恨你恨得夜不能寐,我恨不能找到你的屍體,喫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骨頭都咬碎!我受夠了你,你就知道折磨人,死了也不讓我好過!」
「明明是你的錯!是你和公主不清不楚有了孩子,你卻怪我不信你。是你要追求我的,我嫌棄你有過別人,年紀大,人也兇,家世也顯赫,我一開始不想跟你好,是你死皮賴臉一直追求我,你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後來你嫌我了,嫌我脾氣不好,我纔是受夠了你。」
「究竟是你嫌了我,還是我嫌你了?人人都看得到你溫柔端莊模樣,溫柔表象下的你,更讓我想去探索呵護,所以我一直縱容你,把你慣得無法無天,讓你忘了我是什麼人,讓你翅膀硬了,就敢想着擺脫我!」
「除非我死,否則你想都別想!」
蕭霽野猛地握住我脖子,不容我抗拒,吻得我幾近窒息。
「你滾,你該死,爲什麼死的人不是你。」
我撓他的臉,扇他的嘴,萬般抗拒他的親近。
人被蕭霽野狠狠制住,動彈不得。
報復性的吻狂風驟雨般襲來。
我逐漸失去抵抗,眼淚瘋狂湧出來。
漸漸地,粗暴急促的吻逐漸穩定,變成珍視不捨的追逐,溫柔繾綣的依存,長得妥帖而嚴密。
眼淚混合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34-
蕭霽野捧住我的臉頰,額頭相抵,眼淚成串地落下,「小寶,一切都是我的錯,回到我身邊來,我成百上千倍地彌補你,好不好?」
「我不要。」
我滿面是淚,語無倫次,委屈又無助。
「明明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都說你和公主纔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們說你對我就是圖一時新鮮,骨子裏根本看不上我。說我靠着一副可憐相勾引你,說我是攀高枝兒的山雞,說我生得柔弱,連名字都像是勾欄裏的娼妓。我都不認識她們,她們就隨便亂傳謠言侮辱我,說我與你不相配。」
蕭霽野嗓音酸澀嘶啞,「誰說的鬼話?純屬嫉妒,她們貌不如你,才也遜色,故意挑唆我們夫妻。怪我,竟不知有這種傳聞。以後誰再敢胡說八道,我割了他的舌頭。」
「我好不容易纔將你娶回家,你怎麼能信那些歪話?」
「我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
蕭霽野眼睛裏蓄滿淚水。
「前世今生,從身到心,我都只愛你一個女人。」
「你叫我怎麼甘心?」
「小寶。」蕭霽野輕輕啄吻我的眼淚,「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就算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願意去。」
「求求你,求你回來,好不好?我求你再回到我身邊。」
我埋着頭,眼淚不停往下掉。
「我不要,我就是不!」
蕭霽野鬆開我。
我以爲他終於死心。
沒想到,他下牀拉開帷幔,點燃蠟燭,將一把匕首強塞進我手裏,臉上寒意遍佈,「那你殺了我吧,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我顫巍巍握着匕首,臉上還殘着縱橫的淚痕,「你以爲我不敢嗎?我要回家。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行不行?」
「我的家在你身邊,你拋下我,還要往哪裏去呢?」
「阿寶,疼疼我吧。」
蕭霽野揪住心口,眼淚滾滾而下,「你知道沒有你的每一天,我是怎麼過的嗎?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一時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蕭霽野猛地撞上匕首,「也許我死了更好,不會有人再逼你。」
刀尖刺破皮肉的聲音衝擊着我的耳膜,殷紅的血刺激雙眼。
蕭霽野紅了眼,任由我將匕首刺進他胸膛,反握着我的手又刺入幾分,痛心流淚。
「爲什麼?明明前世今生,我們都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我絕對不會放過你,除非死亡,再次將我們分離。」
噹啷——
匕首掉在地上。
蕭霽野撿起帶血的匕首遞過來,俯視着我,壓抑着低吼:「拿起刀,殺死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擺脫我,還來得及。」
我渾身顫抖,忍不住嚎啕大哭。
蕭霽野紅着眼:「不許哭!說清楚是什麼意思,你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狠狠將他按在牀上,發了瘋一般,流着淚瘋狂地將巴掌扇在他臉上,手心痠痛麻木一片。
蕭霽野一動不動陷在牀榻間,眼淚斷了線似的淌落,喘氣像啜泣。
我嗚咽着抱住他的脖子,將臉貼上他的臉頰。

-35-
燭火靜靜晃盪。
我坐在牀角,將頭埋進膝蓋,無聲流淚。
「不哭了,好嗎?」
我不搭腔。
蕭霽野胸前纏着紗布,像堵牆般堵在我身前,大掌摸着我的後腦勺。
「我讓謝芷寧給謝府寫信,說要接你去泡湯泉,你妹妹就在客房,她和她相公都歇下了,他們不知道我偷偷來了這屋。明日我和你妹妹夫婦倆送你回家,我不進去謝府,好不好?」
「那你爲什麼不早說?你走吧,我不跟你睡一個屋。」
「那就不睡,把蠟燭全都點亮,我們說說話,一直到天明,等明天。」
「我困了,我要睡。」
「那你睡,我看着你。」
「小寶在哪?」
「小寶在這。」蕭霽野半命令半誘哄,「現在睡,明日讓小寶抱走小寶。」
我抬起淚眼,「那鄉親們送我的臘腸和醬鴨呢?我的泥娃娃呢?我的菜呢?那都是人家不捨得喫纔給我的。你把我打暈,把我的東西都丟下了。」
「哪敢丟?」蕭霽野身上被我抓撓出好多血口子,粗糙的指腹去抹我的淚,「都差人送到謝府了。」
曾經的人,微暗的火。
時間忽然靜止。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掌,惡狠狠地咬上去,眼淚驟然崩瀉,我人也幾近崩潰,「我捨不得你,我再信你一回。」
七情六慾的狂潮沖垮堅實的堤壩,一瀉千里。
「你要是敢騙我……以後,你若敢做對不起我的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用不着你給我遞刀,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你。將你挫骨揚灰,讓你灰飛煙滅!」
「真的捨不得我嗎?」
蕭霽野一動不動任我咬着,狼一般侵略性十足的眼神緊盯着我,啞聲說,「親我。」
話語冷硬強勢。
「親我一下,我纔信。」
燎原般的烈火將心臟燒得灼熱疼痛。
迫切想得到,迫切想佔有,想摧毀,想破壞。
我不管不顧,兇狠急切地攫住他的脣。
潮溼、纏綿、激烈地碰撞。

-36-
第二日抱着小狗歸家時,一波又一波的媒婆將大門堵得水泄不通。
街坊鄰居巴望着說,「不是說柳姑娘和謝二郎定了嗎?」
「又沒成親,算什麼數?」
「柳姑娘幫着治疫,朝廷都賜下嘉獎,現在誰人不知柳姑娘品行貴重,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曾與我一道在寂照寺裏照料病患的衛黎出現在府上。
他曾說,他的「黎」是黎民百姓的黎,他不怕疫病。
他還寬慰病患,「我家世代從醫,父親乃太醫院院首,我亦是自幼學醫,三歲識草藥,頗通岐黃之術。醫術不好的太醫都被誅滅九族,我家九族安好,醫術並非浪得虛名。」
我卻記得。
前世他爲朝陽公主誤診出絕症。
當時衛妃誕下小皇子才兩年,陛下因而沒誅滅衛氏九族,只將衛黎一人斬首。
好在此世,朝陽公主和謝楓眠早在我墜崖後便不知所蹤。
他能繼續濟世救民。
阿父讓我招待衛黎。
我猜衛黎今日是來幫我阿兄瞧胎裏帶來的寒疾。
他曾允諾我,可爲阿兄診看。
剛爲他奉上茶,他卻紅了臉,「小柳,我,我是來提親的。」
「其實,我曾在城東的育幼堂見過你幾回,見你純善親和、貌比嫦娥,一見傾心。託母親說親時,卻聽說蕭將軍正在追求你,只得歇下心思。此番治疫,有幸朝夕相對,更感佩你品行,傾慕尤甚。如今疫病畢,方敢向你吐露。」
「疫區病患都誇你勇敢,我卻見你偷偷在無人之處落淚。」
「我很心疼你,我想照顧你,承擔你餘生所有的悲喜。」
「若有幸喜結連理,我必一心一意待你,此生絕不納妾。你喜歡做生意,我母親也出身豪商巨賈之家,婆媳不會不和——」
我不忍再聽,「衛大人,我已有心悅——」
話音未落,蕭霽野跨進門,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小太醫真是一片赤誠,我代升煙謝謝你。」
蕭霽野在我身側坐下,順手端起我的杯盞,盡飲杯中殘茶,「疫病期間,本將軍傷了腿無法動彈,還要多謝小太醫對我家姑娘的照顧。改日婚宴上,你得坐頭一桌。」
他放下茶盞,抬眼睥着衛黎,和顏悅色地說,「對了,你叫什麼?」
阿父氣喘吁吁追在蕭霽野身後進來,抖着袍子跺腳,痛心疾首地說,「三郎,你這是幹什麼呀?不是要尋老夫垂釣嗎?走吧走吧。」
「我胸口有傷,疼痛難忍,今日怕是釣不了魚,大人容我在府上叨擾一番。」

-37-
吐出黃芽的新柳下,我質問蕭霽野。
「你不回家養傷,又幹什麼?」
蕭霽野打開荷包,青筋迭起的粗糙大掌,一手從裏面捏出一隻小巧的粉碧璽耳墜,「咱家的首飾鋪,隨時都能開張。我都佈置好了,和以前一樣。」
心中不免動容。
我軟了語氣,「別操心這些,你回家好好養傷,別四處亂走。」
蕭霽野捏着耳墜,「我給你戴。」
「不要。」我蹙眉,趕緊接過耳墜,「我說好和阿兄一起開首飾鋪……你怎麼……」
蕭霽野解下荷包,俯身佩在我腰間,「鋪子的契收好了。」
「你若有精力,只管和兄長再開一間,都好。」
「好。」我敷衍着點頭,「我還沒想好怎麼跟阿父說我們的事兒,你來,實在不成體統,先回去吧。」
「我聽你的,沒跟謝大人提親,給點好處。」
蕭霽野環顧四周,俯身將臉湊過來,「親我一口,親完就走,今晚再來看你。」
「低聲些,難道光彩嗎?」
我壓低聲音,連連閃避躲遠,「哪有晚上登門做客的?不要來,你趕緊走吧。」
「不怕,我偷偷來,不叫他們知道。」
我瞪圓眼睛,「不行。」
蕭霽野臉色發寒,心裏有氣,頃刻間近身,掌心托住我臉頰,蠻橫堵住我的脣。
臉上火燒火燎的,我急得一巴掌落在他臉上,一副被登徒子輕薄的模樣,唯恐別人瞧見。
「你瘋了!」
慌亂間被蕭霽野牢牢抱住,他的嘴湊過來,「一下,不會有人看到。」
「不!」
一個小石子猛地砸在腳邊。
「蕭三郎,你住嘴!你要強取豪奪啊你?」
阿父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衝過來,甩袖揮在蕭霽野臉上,咚咚捶打蕭霽野的手臂。
「造孽啊!」
「枉我以爲你雖爲武將卻不粗鄙,知禮守節、從不逾矩,怪我老夫錯看了你!」
「你拿救命之恩脅迫煙兒委身於你,是不是?你要想提親,就堂堂正正來求,如此偷偷摸摸,成何體統!你當我們家的女兒是什麼人!」
蕭霽野一下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夾着尾巴,臊眉搭眼地道。
「她在廟裏我日夜憂心,如今得見,一時情不自禁。年輕氣盛,還望您海涵!」
阿父咚咚直捶他的後背。
我羞臊得滿臉通紅,頭皮發麻將頭往下埋了埋,聲若蚊蠅說,「阿父,他身上有傷,你莫要誤傷了。」
「你還敢護!」阿父眼裏直噴火,氣得手抖,「去祠堂跪着,沒我的命令不許起來。」
阿父一甩袖,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瞪着蕭霽野,「你,跟我來。」

-38-
祠堂潮溼陰暗。
薄薄的春衫不抵潮氣。
阿兄提燈而來,將食盒擺在我面前。
「阿兄,你去哪裏了?小衛太醫今日登門,本想瞧你的寒症,誰知你人卻不在。」
阿兄掀開食盒,端出一疊冒着熱氣的綿綿糕。
「人太多了,我等了好久。」
原來阿兄一大早出門,是去給我買糯米糕了。
我咬了一口熱乎乎的糕點,眉眼彎起來,「阿兄,你也喫。」
謝檀舟無聲地蜷緊指尖,「煙兒,跟我成親吧。」
我止住咀嚼。
謝檀舟望着我,「朝廷對你多有褒獎,這些天一直有人上門提親。不過是些趨炎附勢之輩,不堪託付。」
「蕭霽野不是會善罷甘休的性子,總歸現在京中衆人,都知道我們是未婚夫妻,不如就嫁給我。」
他身後,祠堂中的蠟燭突然爆出一個燈花。
那簇幽暗的燈火,在無人之處,靜寂而熾熱。
我囫圇吞下糕點,「阿兄,我嫁誰都可以,怎麼能嫁給你呢?」
謝檀舟聲音落索。
「爲什麼不能是我呢?」
我將咬了一口的糕點放回碗碟中,「你對我是關照,是兄長對妹妹的疼愛,你要娶我,是犧牲,是憐憫,那不是愛。」
「我不缺銀錢,婚姻於我不是必需,我得嫁給我愛的人。」
謝檀舟兀自捏起一塊甜糕,放進嘴裏嚼,「你十二歲那年,母親曾問過你是否願意嫁給我,你是願意的。」
我臊得赧然,難爲情道,「還好你拒絕了。」
那時不懂事,纔會答應。
後來,我時常慶幸阿兄的拒絕。
謝家是我唯一的歸巢。
若稀裏糊塗嫁給阿兄,有朝一日,我和阿兄吵架……
那時,我孤立無援,再也沒有家可回了。
「阿兄」,我坦誠,「我有愛的人了。」
「是蕭霽野,我們和好了,他是我曾經的三郎,墜崖時,他回來了。我還想他,我還忘不了他。」
謝檀舟費力嚥下一口糕點。
良久問,「你怎麼還敢愛他?」
我將那些朝陽公主和謝楓眠的事兒悉數告訴阿兄。
我輕輕說。
「我也反思了很久。我那時有一種無能的任性,情況複雜,本能地想逃避,只等他去解決問題。我總讓他給我遮風擋雨,卻讓他淋在雨裏,這對他也不公平。」
我難堪得想落淚,「阿兄,你不要對我失望,我覺得,不會有人比他更在意我了。我就是,我就是,想讓我自己高興點。」
謝檀舟默默聽了許久,將最後一口發涼的糕點吞下去,「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只要你高興。」他重複,「只要你高興。」
他起身離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我們的首飾鋪,不必再開了。」
他望着我,笑出兩隻小梨渦,「真好,他不曾辜負你。」

-39-
十二歲那年。
我和小妹謝芷寧將自己的金項圈和玉石瓔珞擺了一桌,要往阿兄身上掛。
阿兄坐在石桌上看書,任我們打扮娃娃一樣給他編小辮兒,戴首飾。
芷寧突然捂住嘴,指着我的裙子叫,「煙兒,你流血了。」
暗紅的血漬在裙後染了一大片。
我臉色煞白,肚子也墜墜地疼,害怕地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芷寧摟着我哇哇地哭。
阿兄難爲情道,「煙兒,你別哭了。你不會死,你只是要長大了。」
我哭得直抽抽,「阿兄騙人,我已經很大了。」
阿兄目視前方,抱着我跑得飛快,臉頰因疾奔通紅一片。
「不是……是……你能生孩子了。」
我摟着阿兄的脖子,懵懂地看着他的側臉,「可是,怎麼生啊?」
那年十五歲的兄長已經過了院試,成了秀才,卻支支吾吾答不出我的問題。
後來芷寧和我躲在重重疊疊的幔幃中翻看話本,她很得意地道:「我知道了!你得嫁人,相公愛你,你就能生了。」
那年,阿母問我,長大後願不願意嫁給阿兄。
我不知道。
我去問芷寧。
芷寧眉頭緊蹙思索許久,猛然一拍桌子。
「阿兄對你百依百順,你叫他愛你,他一定會答應。嫁給阿兄,你就能生孩子,你就不再是孤女。你不是一直不想做孤女嗎?而且,阿兄有兩隻很漂亮的小梨渦,說不定他的孩子也有,我看行!」
我很高興地答應,阿兄卻生氣了。
我從沒見他跟阿母發過那樣大的火。
他說他會死,他說他娶我是齷齪的,他說阿母居心不良。
他也不許我和芷寧再給他編小辮、戴墜子。
我因爲府上人的嘲笑和他的冷漠偷偷哭了好幾回,再也不肯跟他說一句話。
他卻哄我說,「哥哥會一直對你好,你嫁人後,你的相公也會對你好,對你好的人就有兩個。你若嫁給我,對你好的人只有一個了。」
我眨眼間就被哄好了。
十三歲到十四歲那年。
我的閨中密友們陸續開始議親。
我也在一夕之間長大。
知曉了禮義廉恥、門第懸殊。
再也不敢提嫁給阿兄的蠢話。
偶爾獨處時想起那傻念頭,還是臊得臉頰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40-
阿父邁進祠堂,走到祖宗牌位前點香,「你及笄後,本想給你尋一門家世富庶的寒門子弟爲配,有我謝家在,他斷不敢欺負你。誰知你一及笄,就被那三郎涎着臉纏上。」
他跪在我身側蒲團上叩拜。
「三郎說,無牽無掛的將士就好像沒有刃的刀,打不了仗。」
「我答應將你許給他了。」
我本沒想好怎麼和阿父說。
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可隱瞞。
「阿父,我如此反覆無常,改弦更張,又給你添麻煩了。」
「孩子哪有不給父母惹麻煩的?」
阿父長長嘆息,「退婚後,你就像那冬天的天氣,日頭照樣出着,卻還是寒冷刺骨。」
「嫁人雖說不是人生必經之事,但我唯恐你錯過喜歡的人,抱憾終生。」
「三郎肯爲你舍下性命,此刻他的確是真心。」
阿父粗糙的大手湊過來,一面緊緊握着,一面用嘶啞的聲音叮囑我,「你從小就謹慎小心,走一步想三步。不要怕,即便日後他負了心,只要我還在,你永遠都不會沒退路,知道沒有?」
我強忍着鼻酸點頭。
阿父流露出一絲傷感。
「你自小乖巧柔順,從不違逆。唯二的兩次,一次是與三郎退親,一次是要留在疫區。」
「你長大了,品行貴重,人也聰明。你本可以過得更好,是外在制約了你,我沒法給你更好的了。」
「其實都怪我。你爹爹是探花郎,而立之年便已深得先帝倚重,官居三品。若他還在,定然封侯拜相,你也是達官顯貴的女兒。天下英才,任你挑揀,不必在選婿時左支右絀,勉強爲難。你也定能如京中高門貴女一般明媚驕傲、熱烈灑脫,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委曲求全,我有愧於你。」
「從來沒有,阿父一向關心愛護我。」
「我現在也是達官顯貴的女兒。」
一開口,澀意蔓延到眼底。
「若不是有阿父在,爹爹留給我的傢俬便會被叔父奪走,我的命途不知如何。」
「芷寧就比我小一個月,卻不吝與我分享高堂、兄長的關切,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眼淚從眼眶裏滲出來。
「我不是聲音小、性子溫和就軟弱自卑,我也有我的驕傲。我只是謹慎,並不怕事;我喜歡求全,但絕不勉強。」
「別人都說我配不上三郎,我也有點氣憤。」
我伸手覆在阿父清瘦的手背上,「因爲我覺得我也很珍貴,我也被您養得很好,我亦是在富貴窩裏長大的。」
「阿父,你不要擔心我,我會好好地活。」

-41-
謝府再一次掛遍紅綢。
那些堆金積玉的聘禮箱籠,和蕭霽野在春獵上爲我贏下的,曾被我厭棄的寶石金花冠子。
重新回到我手中。
被束之高閣的嫁衣,我又坐在窗邊繡。
沒過幾日,有宮人來宣讀聖旨。
說我耗資巨大給京郊捐助物資,又揭露蘭平縣縣令隱瞞疫情不報的事實,還在疫區撫慰病患,爲褒獎我,皇后將我認作義女,賜「寶盈公主」封號,由宮中替我按照公主儀制操辦婚事。
闔府震動。
入宮前一日,我牽着虎子在溪畔柳堤散步。
春風暖融,花瓣零落一地。
有暗香浮動。
虎子鼻子觸在地上,興奮地嗅來嗅去,胸前紅繩掛着的「長生」金牌來回晃動。
沒一會兒,就蹲在我身前哼唧,蓬鬆的黑尾巴搖擺,撲着我的腿要抱。
我抱起虎子慢慢走。
不出一年,它就會變得很大很重,我再抱不動。
上蒼竟讓我再次見到它小時候。
上蒼將三郎也還給我。
爲什麼上蒼如此眷顧我?
前方,人高馬大的蕭霽野盤腿坐着,背影朗闊,面前花廂兒傾倒,鮮花四散,他握着柳條,正聚精會神編花環。
見我來,蕭霽野蹙眉,「虎子下來,自己走!」
手指繼續在柳條間翻飛。
虎子在我懷裏激動掙扎着往下跳,扒着蕭霽野大腿嚶嚶。
蕭霽野胡亂揉揉虎子安撫,脫下外袍鋪在地上,拍拍示意我坐。
我撫一撫裙子坐下,望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三郎,娘娘認我做義女,是你乾的?」
「你縱再是天仙,再可人意兒,你郎君我也沒有那通天手腕。」
蕭霽野將試圖嚼花的胖乎小黑狗捉到膝上,將最後一朵花插進柳條裏,花環戴在我頭上,「不高興?」
「我當時只是想,捐助物資窮不了我,也富不了百姓,只是想盡綿薄之力。若僥倖成了公主,成了一座名爲善良無私的牌坊,但凡以後我有私心,抑或是有情況不能讓我無私,我逃不過口誅筆伐,我擔不起這責任。」
「受什麼制約就受什麼保護。」
蕭霽野一面撓虎子的肚皮,一面說,「這世道,只有站在高處的女子纔能有更多機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看寶梁公主,她素日愛辦詩會,平日也和駙馬帶領文人修書立傳。千秋萬代,後人會從這些史書中窺見王朝遺風。再如關心農桑的福安長公主,她將種子帶到北地,十數年試驗才讓蠻荒之地長出糧食,造福一方百姓。若她們不是公主,事情怕是要艱難許多。」
「如果你想,你定能成爲這般令人敬仰的女郎。當然,讓更多女郎都能戴上好看的簪子,也很好。」
蕭霽野從背後攬住我肩膀,「宮中我都打點好了,若有什麼不便,或想給我寫信,就找姑母宮裏的頌清公公。我讓人換了兩包金瓜子,明日帶上,不夠再給我寫信。宮中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我不在你身邊,凡事多忍耐些……也不能一味忍耐叫人覺得你好欺負……至多兩個月,我們就能日日在一處。」
「我知道啦。」
我心軟軟,雙手環住他腰,「你曾送我的那個裙子,薄如蟬翼的天青色的紗覆着象牙白的裙,墜着流蘇小珍珠的那個,我還想要。」
「行。」
蕭霽野幽眸瞥着我,「成了姑母的義女,叫我聲『哥哥』來聽聽?」
我蹙眉,「你年紀大,我不。」
蕭霽野淡淡掃我一眼,「那我不養虎子,你等會還把它帶走。」
「爲什麼?」
我兩手掰蕭霽野的臉,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老哥哥,你養。」
「適可而止。」蕭霽野兇惡捏住我耳垂。
「哥哥。」
我輕輕喊一聲,臊得埋進他懷裏,得寸進尺,「我還想要以前的玉鏡臺,還要鑲金白玉的臂釧。」
以前有的,越想越覺得件件都好。
乾脆摟住蕭霽野的脖子,一下又一下親他的嘴,徹底喪失底線,「你給我種的紅芙蓉也要,那個松山青玉筆筒也要,那個釉裏紅的瓷杯,還有那個蓮花形的銀香爐……」
我拱進蕭霽野懷裏。
「小寶。」
蕭霽野一手攬着我的腰,一手捏着我的手,在掌心摩挲,「以前有的都會有,以後會給你更多。」
蕭霽野將我的頭揪出來,輕笑,「你嘴都親爛了,咱家的積蓄也不會少十分之一。」
「再說要什麼?繼續親。」
我們在春風裏低聲細語,靜靜依偎。
前世今生完全融合。
虎子趴在我們倆腳邊,時不時彈起來看一眼我們,又疲倦地合上眼睛。

-42-
鳳儀宮中,皇后端坐在鳳椅上,含笑打量着我。
「你父親柳含章是太和年間的探花郎,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行止亦有乃父遺風。」
其實,我忘了我爹爹的模樣了,腦中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
娘娘繼續道,「你阻止了一場禍事,若非有你,不知多少百姓要受難而死,不知多少百姓的土地會被搶奪。」
「多謝娘娘謬讚,臣女愧不敢當,不過是盡些綿薄之力。」
皇后神色凝重,「一開始,提出封你爲公主,認你爲義女的人,其實是胡貴妃。」
皇后娘娘解釋,先前兼併土地的縣令胡廣源與貴妃有親,貴妃和太子也被御史們瘋狂彈劾。
胡貴妃卻在這個關頭提出要封我爲公主。
一則,將揭發檢舉之人認作義女,不僅能撇清些干係,也能昭示貴妃和太子絕不包庇縱容族親的決心。
二則,墜崖後,蕭霽野就已經狀告謝楓眠和朝陽公主令我二人墜崖。那二人至今不知所蹤。先前蕭霽野與朝陽公主的往事鬧得滿城風雨,胡貴妃認我爲義女提了我的身份,我再嫁給蕭霽野,也算賣侯府一個情面,或可融化兩方之間的僵硬關係。
皇后絕不願承她的情,遂提前將我認下。
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皇后既封我爲公主,我也不會白享這份尊榮。
我再三向皇后道謝,「多謝娘娘愛護,臣女感懷於心。日後自會謹言慎行,不因娘娘愛重而沾沾自喜,不因身份尊貴而輕慢侮人。定當盡我所能,開糧倉、建善堂,多行善事,造福百姓。」
皇后很動容,親自帶我去拜見太后。
太后驚呼:
「你是當年相國寺救我的那個小姑娘?這張菩薩面,果真是福相。」
當年太后在相國寺遇刺,我撲過去拉了太后一把,流矢勾落了我的面紗,蹭破了皮,太后見到了我的臉。
那也是我與蕭霽野第二次見面。
我拜託他勿要泄露我的身份。
我不想受賞。
一是不想家中知道了憂心,二是不願意出風頭。
倉皇一面,不想太后竟還記得我。
太后請我爲她抄一卷佛經供奉案前,卻酬賜了我一套價值連城的金絲蝴蝶頭面,上頭都綴着紅寶石、藍寶石和綠松石。
因而,內侍、宮女都待我客氣,並無一絲爲難。

-43-
禮部擇定的婚期在六月初五。
五月,皇帝卻突然染了疾。
皇帝一病,蕭霽野敏銳地覺出些不對勁兒。
按照儀制,公主出嫁前一日,四品以上的誥命夫人需得進宮添妝。
他怕胡貴妃是想借我二人的婚事大做文章,趁機扣押官眷,聯合太子逼宮。
原來胡貴妃一力要認我做義女,封我爲公主,一開始就是圈套。
皇后燒了蕭霽野的密信,險些掐斷指甲。
她將我拉到身側,拉着我的手,柔聲又堅定地道:「不怕,當日我和你寶梁姐姐都在,定然保你無虞。若她真敢謀逆,必叫她死無葬身之地。」
六月初四,天剛剛擦黑。
不時有烏鴉啼叫。
四品以上的命婦攜帶家中女兒入宮爲我添妝。
辦筵席款待添妝客的九華殿中,一口又一口添妝箱子被宮女抬進來。
女眷們齊聚一堂,道賀恭喜之語不絕於耳。
夜色越來越沉。
略飲些薄酒,喫些肉食後,有人起身告辭。
離席歸家的夫人們被胡貴妃逼回來。
胡貴妃睥着衆人,手持一把黃金匕首逼近,紅豔豔的嘴脣張張合合,「宮門已經落鎖,夫人們出不去了,還是好好歇着吧。」
殿門在她身後緩緩合上。
寶梁公主憤然,「未到辰時中,宮門怎會落鎖?你無故扣押官眷,你這是謀逆!」
皇后伸臂,將寶梁公主擋在身後,「胡貴妃,陛下待你不薄,你已是貴妃,你兒乃是一國儲君,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你要謀反嗎?」
「什麼謀反!」胡貴妃咆哮,「我乃太子母妃,官家病危,這皇位合該由我兒來坐!」
胡貴妃手指顫抖,長指狠狠指向我,「你們聚在此處歡喜慶賀她的婚事,誰會關心我的女兒!我女兒被她和你好侄兒害得聲名狼藉,連家也不敢回,至今下落不明!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叫你們統統下地獄!我叫你們統統給她陪葬!」
「來人,把她扔出去!」
「本宮在此,我看誰敢放肆!」皇后抽出掩在鳳袍下的長劍,猛地揮刀砍向湧來抓人的內侍。
伴隨一聲尖利刺耳的慘嚎。
一隻斷手「啪」地一聲飛落在地,血肉淋漓。
țṻⁱ瘋狂嘈雜的大殿頓時陷入死寂。
只聽見血液從殘缺的手臂上吧嗒吧嗒往下滴的聲音。
繁複精緻的鳳袍被拋飛。
皇后一身利落勁裝,三兩步靠近了胡貴妃的身側,一腳踹飛她手中握着的黃金匕首,長劍「咻」地架在她頸間,「你活膩了?」

-44-
皇后押着貴妃到前庭。
皇帝和一衆護衛站在臺階上。
一面看着下首的太子,一面看着形跡狼狽的貴妃。
蒼老的眼睛裏滿是迷茫。
「我對你們不好嗎?」
「我對你們還不夠好嗎!」
太子臉上肌肉痙攣,「你沒病危?你早就知道?」
「這就是父子,這就是父慈子孝!」
太子突然舉起刀,大喝,「將士們,跟我殺!我封你們做萬戶侯,賜萬金,給我殺!」
廝殺聲四起,伴隨着刀劍相擊的錚鳴,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哀嚎聲此起彼伏。
宮門處,一隊甲士迅疾湧入,鎧甲聲和整齊的腳步聲發出巨大聲響。
太子和反叛禁軍被團團圍住。
太子悽然笑了,猛地舉起刀,「決定不了自己的生,但我能決定自己的死!」
不知從哪裏跑來一個小小的黑影。
「不要!」
「哥哥,不要。」
她一邊哭,一邊惶急地跑,一邊急切地嚷叫,「哥哥,不要死,你不要死!」
原來是銷聲匿跡多日的朝陽公主。
安然赴死的太子驟然驚慌,呵斥道,「誰讓你來的,快回去!快回去躲好!別出來!」
朝陽公主的眼淚滾滾落下,「都是我害了你。」
她跪在臺階下「砰砰」磕頭,額角一片血肉模糊,「父皇,求求你饒恕母妃和哥哥。」
她抽出甲士的大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千罪萬錯,都是我一人之過,哥哥只是不想讓我再東躲西藏。兒臣自知罪孽深重,願以死謝罪,求你留我母妃和哥哥一命。」
她看着貴妃冷硬地道,「你總嫌我丟人,我不礙你的眼了。」
她最後望了太子一眼,很是委屈,「哥哥,下輩子你不要再殺我的男人,你帶我上街玩,千萬別再將我弄丟了。」
說罷,她毫不猶豫砍向自己的脖子。
變故就發生在轉瞬之間。
所有人都驚住。
「噹啷——」
長劍墜地。
朝陽公主應聲倒地。
胡貴妃昏厥在地。
圍困在陣中的太子跪倒在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45-
我在衆多身披鎧甲的將士中急切尋找蕭霽野的身影。
我知道,他一定在。
他一直望着我,隔着黑壓壓的甲士,然後穿過曲曲折折的人羣來到我眼前。
我撲上去,死死抱着他,將臉埋到他懷裏。
嗓音在夜風中有些啞,「三郎,我想你。」
蕭霽野一隻手按在我後腦勺上,「我也是。」
他說,「天亮了,我們就回家。」
叛軍的屍體被拖走。
流血的青石重新被沖刷乾淨。
一切好像不曾發生過。
京郊大營的將士們都被撤走。
蕭霽野不必歸營,他是我的新郎官。
他卸了甲,我換上素服。
我們要到東山去看日出。
蕭霽野將我拉上馬,圈在懷裏,雙手穩穩抓着繮繩,輕喝一聲,策馬狂奔。
耳邊只剩下呼嘯風聲和噠噠的馬蹄聲。
山坡上的草長得好長好長。
「會有蛇嗎?」我問。
「不會。」蕭霽野拉我坐在他膝上,「或許有,但不怕,有我在。」
我們都是芸芸衆生中的普通人,渺小得如滄海一粟。
世事無常,人生短暫。
還好,最愛的人在身邊。
我靜靜靠在蕭霽野懷裏,不知爲何想落淚,「這輩子,我們會圓滿嗎?」
「會的。」蕭霽野的聲音被風吹得顫抖。
我撲着摟住蕭霽野的脖子,眼淚滑落,「我不要死,我也不要你死,我還想要孩子。」
「沒能相信你, 對不起;我死後,讓你難過, 對不起;重生後,中傷你,對不起。」
「謝謝你包容我的一切, 謝謝你愛我。」
「我喜歡你的聲音,有這樣的聲音給我唱小曲兒,摟着我哄我睡覺,我很幸福。」
「我喜歡你強壯的身體和寬闊的肩膀,這總讓我很安心。」
「我喜歡你蠻橫桀驁, 也喜歡你堅實可靠。」
我忍不住嗚咽, 「我太想, 跟你有個好結局了。」
蕭霽野哄孩子似的, 一下又一下拍我的背。
「我也想, 跟你有個好結局,特別, 特別想。」
「我知道你愛我,我都知道。即便你嘴硬,我也知道, 你只是在跟我置氣,你不捨得我。我知道你最通情達理, 你不會放棄我。」
「我們不是破鏡重圓, 我們的鏡子從來都沒有破。通往幸福的門,我敲再多次, 也甘之如飴。」
模模糊糊,夜色微暗。
我們約定, 不再困頓於從前,要攜手並肩, 相好無尤, 共同守護幸福美滿的以後。
我抱着他, 下巴靠在他肩膀, 迷迷糊糊的, 「三郎, 我困了。」
「睡吧。」蕭霽野攬着我後腰,輕輕晃着腿, 顛得我昏昏欲睡, 溫柔的低音在耳邊縈繞,「日出我叫你, 然後回去,嫁給我做娘子。」
「已經嫁給你很久了。」
日出東方,金色的朝霞映滿天空。
蕭霽野單手抱起我, 急急忙忙地說, 「看夠了,回家成親。」
棗紅馬疾馳穿過山林,馱着一對夫婦, 向圓滿喜樂狂奔。
身後,晴朗的原野上,金色煙霞經久不散。
– 完 –
□ 一川菸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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