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貴妃死了,他親手殺的,算起來,這是他登基之後殺的第五個貴妃了。
我站在旁邊,手裏端着銅盆,看見他丟掉長劍,慢慢走過來,把白皙修長的手泡進水裏。
-1-
皇帝手背上的鮮紅在水中氤氳跳動,映得他眼尾通紅一片。
我忽然就有幾分於心不忍。
「皇上,其實——」
「晴月,閉嘴,記得你自己的分寸。」
皇帝嗓音沉沉,好看的劍眉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嘆口氣,從旁邊的架子上拿巾帕擦乾淨手,揉了揉太陽穴。
「叫人把這清理一下,晴月,陪朕出去走走。」
我也跟着嘆氣,老老實實把銅盆交給旁邊的宮女,跟在他身後出了長春宮。
我是皇帝的貼身大宮女,進宮那年我十歲,他七歲。
我伺候了他十五年,眼看着他從一個膽小善良的小男孩,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天下之主的位置。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所以,我知道他現在很難過。
可我也沒法安慰他,他是帝王,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他是天生的帝王,有着世間最硬的心腸。
皇帝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我們都喫了太多的苦,他不容許自己犯錯,我也一樣。
於是,我抿緊了嘴巴,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悶頭走路。
我們就這樣在御花園走了一個時辰,皇帝什麼都沒有說。
但是我看見他緊繃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我便知道他的情緒已經消解得差不多了。
麗貴妃是他寵愛了一年的妃子,她年輕貌美,性子活潑,長春宮裏整日都回蕩着她黃鶯一般清亮的笑聲。
今日,麗貴妃臥在皇帝膝頭,一邊伸手給他喂葡萄,一邊撒嬌。
「皇上~人家都當貴妃了,我哥哥還只是一個從五品的小官,昨兒個婉嬪還笑話我呢。」
皇帝淡淡地看她一眼,她的眉眼顏色很深,皮膚極白,像一幅上好的水墨畫。
他並沒有皺眉,臉上的表情甚至絲毫沒有變化,但我知道,他生氣了。
我看着他站起身,從一旁侍衛的腰間抽出長劍,乾脆利落地捅進了麗貴妃的胸前。
麗貴妃嘴角還掛着嬌笑,眼中的錯愕來不及放大,身體便軟了下來。
「晴月,是不是連你也以爲,是她要得太多惹朕生氣了?」
皇帝的腳步突然停下,我頓住,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他背對着我,看不見,我又忙說道:
「奴婢不敢揣度聖意。」
「沒事,你儘管說,朕恕你無罪。」
皇帝轉過身,眼中帶了幾分探究的興致。
我在心中糾結半晌,試探着開口:
「皇上生氣,是因爲自己差點就答應了吧?」
黑夜中,我看見他的眉角狠狠跳動了一下。
糟糕,我立刻跪在地上,我猜對了,但是又猜錯了。
猜對了皇上當時的想法,猜錯了他現在的心思。他還是那個薄情天子,不準備叫任何人探聽他封閉隱祕的內心世界。
果然,清清冷冷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女官晴月,言語失儀,即日起貶去辛者庫。」
我俯身趴下,磕了個頭,冰涼的青磚貼在腦門上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奴婢叩謝聖恩。」
-2-
辛者庫司管燈火、擔水、掃雪、浣衣、洗恭桶這些最粗使勞累的雜活,通常是安排罪奴的去處。
堂堂皇帝的貼身大宮女被貶去辛者庫,衆人卻好像一點都不意外。
因爲這是我第五次來了。
每來一次,安排的活計就會低一等。這次,她們終於忍耐不住,給我安排了最髒最臭的活計——刷恭桶。
我很開心,因爲這表明,在大家眼中我在皇帝心裏的地位越來越不重要了。
這一次被貶之後,也許很久很久以後他都不會再想起我。
這樣很好,正合我意,反正這宮裏我也不想待了。
這麼多年,我早就倦了。
冰山的心,是焐不熱的。
我護了他這麼久,刀山箭雨中闖過來。那個抱着我說「姐姐我怕」的少年,早就已經消散在時光裏了。
我閉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雪花拍在臉上,好冷啊,可是一場大雪之後,世界又會是乾淨的一片白茫茫。
我任勞任怨地刷着恭桶,對大家的欺凌羞辱照單全收,毫無反抗。越是這樣,她們越是認定,我再無翻身的可能了。
這日,我送刷好的恭桶去長春宮,長春宮已經換了主人,現在住着的是新封的萱嬪。
「這位便是晴月姑姑吧,聽說姑姑當年是皇上身邊最貼心的人,果真長得貌美呢。」
萱嬪坐在椅子上,一臉探究地打量着我。
「姑姑真是辛苦了,這碟子桂花糕便賜給姑姑吧。」
萱嬪站起身,端着一盆糕點,親自走到我身旁。
我跪下謝恩,正要抬手去接,那盤子在她手裏一滑,整盤糕點盡數掉進旁邊的恭桶之中。
萱嬪故作驚訝地捂住嘴巴。
「這可怎麼辦,這是皇上今日剛賜給我的呢,晴月姑姑,撿起來喫掉吧。」
我抬起頭,對上一雙凌厲的杏眸。
「晴月姑姑,爲何不喫?可是嫌自己刷的恭桶不夠乾淨?」
「萱兒,又在耍弄哪個宮人了,這樣頑皮。」
清越低沉的嗓音,語氣裏帶着親暱和寵溺。我微微一僵,衣袖裏的雙手情不自禁捏緊成拳。
「皇上~不過一個辛者庫的賤奴,臣妾好心賜她糕餅,她卻故意掉進恭桶裏。這上好的桂花糕怎麼能浪費呢,臣妾要她撿起來喫乾淨呢~」
萱嬪挽住皇帝的胳膊,示威似的瞪我一眼。
我沒有看她,視線只牢牢地盯着她身側之人。
皇帝依舊面無表情,漆黑的眉眼彷彿蒙了霧氣,離我這麼近,我卻完全看不懂其中的深意。
「晴月,既是萱嬪賜的,你就喫了吧。」
清清冷冷的音調說着最無情的話語,把我心裏最後一絲僥倖撕了個粉碎。
算了,就這樣吧,還在幻想什麼呢,那些痛苦又美好的時光,最終也只是我一個人的回憶。
我提起恭桶。
「萱嬪娘娘,想知道恭桶乾不乾淨,你自己試試不就行了?」
說完,直接伸手把恭桶扣在她腦袋上,用力往下壓。
萱嬪娘娘不愧是美人,頭骨玲瓏,哪怕梳着髮髻也輕而易舉地鑽進了恭桶裏。
我拍了拍恭桶,轉頭瞪着皇帝。
「我就不喫!我也不想活了,陸長星,你殺了我啊!」
-3-
皇帝的瞳孔狠狠收縮了一下,他挑眉看着我,好看的薄脣抿起一個弧度,又快速地壓成一條直線。
「咳咳,晴月,以下犯上,跟朕回宮去領罰。」
已經貶去辛者庫了,難不成還能罰我去慎刑司嗎?
我心灰意冷地跟在他身後。
走到僻靜無人處,我看着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動起來,我狐疑地盯着他修長挺拔的背影。
這副樣子,莫非是——
「哈哈哈哈哈——」
果然,肆意輕快的笑聲流淌,像雪山下化開的冰泉,融了春意。
皇帝轉身看着我,黑玉般的眸子亮得驚人。
「晴月,你有七年不曾直呼我的姓名了。」
「哦,冒犯了皇上,奴婢罪該萬死。」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隨便了,反正馬上就要離開,我知道不管怎麼樣,他也絕不可能殺我。那其他的,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果然,皇帝看着我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神色變得很複雜。
接下來他說了一句話,說完以後,輪到我複雜了。
「這樣很好,晴月,你終於不再慪氣了。」
皇帝走過來,拉住我的手,雙目灼灼地盯着我看。
「朕是皇帝,許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你想通就好。」
我心裏感覺十分好笑,慪氣?這麼多年,他竟以爲我在慪氣?
我抬頭看向他,陸長星長得很好看,劍眉星目,五官深刻如刀削。這麼多年過去,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反倒更添了成熟和上位者的貴氣。
我一寸一寸打量着他,怎麼也無法把眼前的人同以前的少年聯繫到一起。
那時候,我揹着他在大雨中艱難地跋涉,他雙手摟住我的脖子,把臉貼在我耳邊,
「姐姐,等日後我繼位了,我就立你爲皇后,讓你做世界上最尊貴的女人。」
我們頭並着頭躲在衣櫃裏逃避殺手時,他也那麼說。
在地窖裏關了七天,我咬破手腕湊到他脣邊,他也是這樣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的柔情和愛意要將我溺斃。
「姐姐,我此生定不負你。」
再後來,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九十九級白玉階梯,站在世界之巔。
那一刻,他身上光芒萬丈,我卻沒來由地感到心慌。
陸長星當了皇帝,從此不再是我一個人的陸長星。
他封了一大堆的妃子,紅着眼睛跪在我身前,把頭埋在我膝上。
「姐姐,原來當皇帝會有這麼多的身不由己,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撫着他漆黑的發頂,笑着點頭,卻有眼淚滴下。
「好,陸長星,我等你。」
我等了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着他平藩、除權臣,把內閣六部牢牢握在手中。
終於,他坐穩了帝位,卻再也沒有提封后之事。
我看着後宮一個又一個妃嬪,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真心,哪些是他的假意。
於是我退了下來,跪倒在地,口稱皇上,安安心心做一個貼身大宮女。
我早已心如死灰,他卻只以爲我在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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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帶着我回到寢殿,他牽起我的手,親自指着一封詔書給我看。
「晴月,這是封后的旨意,我早就寫好了。你好好同其他嬪妃相處,性子不要這樣犟。我這便讓欽天監去挑個良辰吉日,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是帝王,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
在他眼裏,封我一個出身卑微的奴婢做後已經是最大的恩賜和抬舉。
他曾經數次寫好聖旨,先是嬪,後是妃、貴妃,一次又一次被我拒絕。
皇帝羞惱地把聖旨丟在地上。
「許晴月!朕是皇帝!你一個抄家的罪臣之後,宮裏採買進來的奴婢。
難道想一步登天叫我封你爲後嗎?朕要怎麼跟臣子們交代?」
他見我垂着眼眸,神色清冷,又嘆口氣,上來拉我的手,
「晴月,即便你真想做皇后,也得一步一步從嬪位做起啊,等日後生了子嗣,朕定會想辦法晉你的位分。」
我丟開他的手,冷笑,跪倒在地,
「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冷冷地看着我,發怒的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光。
「來人!女官晴月以下犯上,貶去辛者庫!」
「晴月——晴月,你看,這是鳳印,用最好的和田白玉雕成,你喜歡嗎?」
回憶被打斷,我看着皇帝從匣子裏取出一枚鳳印,有些討好地舉到我面前。
真不容易啊,這次,居然直接封我爲後了呢。
可惜,我要的只是陸長星,從來不是這個啊。
我掙開他的手,走到他身前,緩緩跪倒在鋥亮的金磚上,
「奴婢不敢,請皇上收回成命。」
不同的是,這次我脊背筆直,眼睛直勾勾地同陸長星對視。
我看見他嘴角的笑意僵住,眼中的歡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陰沉和怒火。
「冥頑不靈,許晴月,你——」
皇帝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你回辛者庫去吧,日後無召,不得出現在朕眼前。」
「好。」
我點頭,幾近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陸長星,我愛了這麼多年的陸長星,往後此生,不復相見。
我回到辛者庫,繼續老老實實地刷洗馬桶。
不同的是,我不再當着衆人的面進食,日漸消瘦,形容枯槁。
我知道宮人們都在悄悄議論,晴月姑姑惹了皇上厭棄,整日惶惶,看起來怕是不大好了。
終於,時機成熟,我服下假死藥,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清晨,撲倒在堆成小山似的恭桶上,吐出一大口血來。
意識的最後,我看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向我衝來,他緊緊地抱住我,嗓音嘶啞到幾近破碎,
「姐姐,姐姐,你快醒醒,我來了,你不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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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星的懷抱結實有力,很溫暖,我把頭靠在他懷裏,從他身上汲取最後一點溫度。
「姐姐,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陸長星雙手情不自禁地發抖,我笑着伸手撫上他的臉,卻摸到一手的眼淚。
「皇上~」
陸長星點頭,又搖頭,
「我不是皇上,我是姐姐的陸長星,我在這裏,你不要死好不好?太醫!快叫太醫!」
我笑着搖頭,把脣湊到他耳旁。
「皇上,我要走了,祝你萬壽無疆,永享——孤寂——」
雙手無力地垂下,我感覺到有人把我抱得死緊。
意識的最後,我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
林景天,假死藥只有三天的效力,你可要靠譜一點啊!
林景天是禁軍統領,掌管內衛,時常在御前行走。
他欠了我人情,所以答應我會把我平安送出宮外。
我陷在黑甜的夢裏,等再ṱű̂₋恢復意識時,只感覺腦袋昏昏,身下震盪,晃得我想吐。
我迷茫地睜開眼睛,頭頂是廣闊的夜空,繁星點點,無邊無際。
我出來了,掙脫了那囚籠一般的四方天地,我在宮外了!
我激動地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輛板車上,身上堆滿了蔬果。
板車前面,一道挺拔的背影端坐馬上。
聽見聲響,林景天轉過頭,跳下馬來。
他湊到我旁邊,勾起脣角,露出一角尖尖的虎牙。
「晴月姑姑,幸不辱命,咱們的恩怨便一筆勾銷了吧?」
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剛要張嘴,喉嚨裏卻發出一陣怪響。
林景天疑惑地把臉湊過來。
「我——嘔——」
我吐了林景天一身,心滿意足地拿他的衣袖擦了擦嘴,感覺整個人神清氣爽。
林景天沉着臉,眉角抽搐,咬着牙把我推開。
「許晴月,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我「嘿嘿」一笑,正要說話,身後卻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林景天臉色大變,立刻按着我躺回板車上,在我身上蓋滿蔬果。
「林統領,手下不懂事,您看上這些瓜果菜蔬,下官叫人備上幾車送去你府上就是,怎還勞您親自駕車。」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那人看着林景天髒污的衣袍,遲疑地問道:
「林統領,你這是?」
「哦,我暈車。我先回去了,陳大人不必客氣。」
林景天翻身上馬,我感覺身體又晃盪起來,片刻後,我實在忍不住,偷偷拿起一個水蜜桃,隨意得在衣服上蹭了蹭放到嘴邊咬了一口。
甘甜多汁,清香四溢,真美好啊。
林景天把我從皇陵拉了出來,進城後直接帶我去了他家。
我跳下板車,驚訝地看見林府上下掛滿了白綾,所有僕婦都披麻戴孝,一身白衣。
「這是給誰辦喪事啊?」
我很意外,林景天無父無母,不知是哪個親人過世。
林景天抬眸,深深地看我一眼。
「給你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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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城裏最熱鬧的朱雀街上,放眼望去,滿城縞素,一片雪白。
皇帝追封宮女晴月爲聖純皇后,爲她罷朝三日,天下同哀。
世人盛讚皇帝情深,林景天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我的神色。
「嘖,感動壞了吧?」
我垂眸,心中波瀾不驚。
感動嗎?
陸長星在用一場聲勢浩大的追封典禮祭奠他死去的情愛,我只感覺好笑。
他祭奠他的,而我的愛情早就死在了六年前那個飄着大雪的夜晚。
那是他第一次封妃,封的是臣相之女,熹貴妃。
陸長星叫我在偏殿伺候,我同其他宮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跪坐在腳踏上,聽見裏頭傳來女子痛楚又愉悅的低吟。
我握緊雙手,把裏頭每一個音符都聽得一清二楚。
事後,我打水進去。
熹貴妃嬌羞地躺在陸長星懷裏,陸長星取了巾帕,親自給她擦拭,擦完隨手把巾帕丟進銅盆之中。
我跪在地上,看着那團帕子在銅盆裏濺起水花,皺巴巴地沉到水底。
一文不值,好像一個宮女廉價的愛情。
此後的許多年,不過是一場又țṻₘ一場地鞭屍。讓我明白,在陸長星心裏,我首先是個宮女,其次纔是許晴月。
「走吧,有什麼好看的。」
我拉着林景天,問他什麼時候送我出城。
林景天笑着搖頭。
「這麼急啊?許晴月,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你還沒有好好逛過吧。趁這幾天逛逛,等眼前治喪的事忙完了,我就送你出城。」
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喜歡京城,而且我今日就要出城,一刻都不想等。」
皇陵的假屍體遲早會被發現,我不知他怎麼還有心思同我在這說笑。
林景天的神色也沉了下來。
「許晴月,我還有事要做,我答應你三天內送你出去。」
我探究地打量着他,垂在袖中的雙手緊了又緊,終於開口答應。
「好。」
我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也不擅長把自己的命運交託到別人手中。
林景天不送我出去,我決定自己走。
熬到半夜,我收拾了包袱,裝了些金銀細軟就翻身從窗裏跳了出來。
月光很亮,我跳到房頂,看見林景天坐在上面喝酒,他朝我晃了晃酒瓶。
「今夜月色真好,許晴月,喝一點?」
-7-
媽的,晦氣。
我喪氣地丟開包袱,走過去不客氣地搶了他的酒壺就喝。
灌下幾大口,熱辣的酸楚一直從喉間湧到四肢百骸。
林景天單手托腮看着我,他長得跟陸長星是完全不一樣的類型。眉飛入鬢,俊逸挺拔,肌膚也是好看的小麥色,渾身上下透露着濃重的陽剛之氣。
此時他雙眼亮晶晶的,猶如天上的星辰。
「許晴月,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我垂着眼眸喝酒,
「往後不知道,現在只打算等你喝醉以後就溜走。」
林景天哀怨地看我一眼,突然把臉湊了過來,
「我長得就那麼比不過陸長星啊?你難道一點都沒有考慮過留在我身邊?」
我一把拍開林景天的臉。
「神經病,林景天,你喝醉了?」
林景天嘆口氣,仰頭倒在屋檐上,雙手枕在腦後。
甘冽的酒意順着春風朝我飄來,還帶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松香味。
「是有點醉了,清風明月亂人心那。」
林景天的酒量比我好,酒品卻很差,喝醉以後一直雙目灼灼地盯着我看,說話也絮絮叨叨的。
我花了大力氣才擺脫他,喪氣地回房中睡覺。
現在想來,我很後悔那一天沒有乾脆利落地和他打一架,打贏了就走。
如果那天能走掉,我這一生都會少許多麻煩吧。
第二天,是我的頭七,也是我該下葬的日子。
一大早,我就想法子搞到了假身份和路引。
林景天以爲我在宮中,不瞭解外面的世界,想出城只能靠他。
他未免有點自戀過頭,當初我託他幫忙僅僅是讓他把我的屍體帶出來而已。
我坐在馬車裏摟着一個大包袱,裏面塞滿了京城最著名喫食鋪子的各色點心。
最後看了一眼熱鬧的朱雀街,我滿心歡喜。京城埋葬了我的過去,也將賜予我徹底的新生。
混在出城的隊伍中,隨着人羣緩慢移動,眼看着終於要輪到我了。
前頭忽然奔過來一匹快馬,上頭一名錦衣衛,手裏拼命地搖着一面黑色的旗幟。
「皇上有令,速速關閉城門!」
他一路叫着,速度不減,朝其他城門衝去,我夾雜在喧譁的人羣中絕望地看着硃紅色的大門緩緩在眼前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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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星瘋了,聽說扶棺下葬時,他忽然推開旁人衝上去摟抱我的屍體。
這一抱,立刻就發現了不對。
他當場拔刀,把守陵的奴婢侍衛殺了個精光。
他連形象都不顧了。
我擠在人羣裏,看見他騎在馬上,雙眼通紅,手裏的長刀還滴着血,身後跟着大隊錦衣衛。
「林景天,她在哪?」
陸長星把刀架在林景天的脖子上,錦衣衛圍住林府。
而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無力地低下頭。
對不起啊,林景天。
林景天笑,勾起脣角,笑得肆意張揚。
「皇上,何必呢,她連死都想離開你,放她走不好嗎?」
陸長星瞳孔驟然一縮,他把刀朝下壓了兩分,林景天的脖子上瞬間沁出血珠。
「林景天,朕和她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來人,把他帶進去,叫陳威親自來審。」
陳威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擅用酷刑,他嗜血殘厲,以折磨人爲樂。落到他手裏,死亡是最大的奢求。
陸長星果然還是擅長耍弄人心,他在林府當着滿府下人的面對林景天行刑。
林景天父母雙亡,留在府裏的都是難得的忠僕,我藏在巷口聽見府裏漫天的哭叫哀求,伸手捂住了耳朵。
「許姑娘,我知道你還沒有走,許姑娘,你出來救救我們少爺吧——」
「皇上,讓小人來吧,讓小人代我們少爺受罰。」
「許姑娘,你出來,你出來啊——」
我閉上眼睛,心臟縮成一團。
「林景天,骨頭倒是硬啊,這樣吧,你一個人受刑未免太無趣,叫這幾個喊得最響的來陪你怎麼樣?」
陳威陰陽怪氣的嗓音響起。
我愣住,片刻後,深吸一口氣,朝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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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我招,我同她約好了今晚在陽明山腳見。」
林景天痛楚的喊聲傳來,音量很大,像是刻意說給我聽的。
我愣住,陽明山就在城西,山勢很高,翻過陽明山便離了皇城。
現在城門被封,也許陽明山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我立刻轉身離開,在城中準備一番,備車去了陽明山。
林景天這人,品性雖然一般,但是一諾千金,他既然答應送我出城就絕不會食言。
我坐在馬車裏,打開那包點心,沒滋沒味地往嘴裏塞,香甜的桂花酥嘗着卻漸漸有了苦味,就如同我和林景天的過往。
我們兩家是世交,宅子隔牆而建,小時候我時常翻過ṭú⁾牆去林家找他玩耍。玩得累了,林伯母會拿最好喫的點心招待我,還摟着我,哄我喊她孃親,說最想有一個女兒。
等年歲漸大,兩家彼此都有了結親的意思,我們兩人自小聽在耳裏,林景天也會臭屁的讓我喊他夫君。
那時候還小,不懂什麼是喜歡,只隱隱約約感覺林伯母很親切,林家又捱得近,以後嫁給林景天也沒什麼不好。
直到十歲這年,一切都變了。
我閉上眼睛,眼前閃過父親落地的頭顱,母親木然地睜着雙眼吊在房樑上,仍舊這樣死死地盯着我。
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憤怒被最好的朋友背叛,誰又能甘心呢。
許家落敗,林家就此青雲直上,我捏緊掌心,告訴自己一定要給爹孃報仇。
後來進了宮,林父已經官至內閣,林景天時常會溜進宮裏來看我。
他會帶上最精緻的點心,悄悄放在我窗外。
我哪怕餓得要死,也從來不喫他給的東西。陸長星知道我們的事,他心疼地抱住我。
「姐姐,咱們不喫他的東西,等我長大了我會給姐姐買世界上最好喫的點心。」
可惜他自己也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被幾位兄長欺辱,有時候還是林景天出來幫忙。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兩個就牽着手,垂着頭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好像比捱打更加難過。
「姑娘,陽明山到了。」
我跳下馬車,沿着臺階拾級而上。
我生命中,曾經起誓會一生護着我的兩個男人。一個踩着我父親的屍骨踏上錦繡前程,另一個在榮華之後把曾經的共患難都丟之腦後。
現在,我只想遠遠地離開他們,離開這個給了我無盡痛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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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的風很大,我在崖邊往下看了一眼,河水滔滔,翻滾着白浪。
我立刻就明白了林景天的意思,這果真是個適合逃跑的好地方啊。
遠處有鳥兒自由地振翅飛翔,風捲起我的衣袍,我閉上眼睛,舒展衣袖。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陸長星,給我自由吧。
「許晴月——」
陸長星顫抖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我睜開眼睛,看見他臉色煞白地站在不遠處。
陳威壓着林景天跪在地上,他的琵琶骨被洞穿,鎖了鐵鏈,面如金紙卻還抬起頭對着我笑。
「晴月,你過來一點。」
陸長星語調哽咽,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好像生怕說話大聲一點,我就會從崖上跳下去。
我搖頭,後退一步,半個腳後跟已經懸空。
「皇上,你來這裏做什麼?」
「姐姐不要——」
陸長星雙目通紅,手足無措,他死死地盯着我,喉頭艱難滾動片刻,慘然一笑。
「姐姐,我求求你,我跪下來求你,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我都答應你。」
他一撩衣袍,果真單膝跪到地上,旁邊的陳威立刻皺起眉頭。不遠處的大隊錦衣衛也紛紛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他穿着明黃色的龍袍,衣袍上還染着血,肌膚白皙如玉,容貌依舊清俊無雙。可是我從他身上卻再也看不見當年那個少年郎的影子。
「陸長星,我累了,我想離開這兒,你放我自由好不好?」
我啞着嗓音,陸長星一愣,漆黑的眼眸中像有風暴席捲。
「你所謂的自由,就是離了我和林景天雙宿雙飛嗎?許晴月,他父親害了你一族啊,你都忘了嗎?」
我突然感覺很累,從骨頭縫裏散出來的疲憊。這個男人,我愛了他十五年,可是他好像從未了解過我。
我的表情一定很失落,陸長星突然又發起狂來,他一手狠狠提起林景天鎖骨上的鐵鏈,我看見林景天痛得弓起腰,像一隻蝦米。
「許晴月!你要是敢死,我就殺了林景天全府給你陪葬。」
我點頭。
「好啊,大仇得報,求之不得。」
陸長星的表情很崩潰,我從他臉上看見了懼怕和絕望。
「許晴月,你到底要怎麼樣?我不許你死,朕是皇上,我做那些事都是身不由己,你爲什麼不能體諒我?爲什麼不能像過去一樣包容我?」
「咳咳,皇上,我有一句話要跟許晴月說,說完之後,保證她乖乖跟你回去。」
陸長星冷冷地看着林景天半晌,又轉頭看了看我,片刻後猶豫着點點頭。
「如果你能說服她跟我回宮,之前的事朕既往不咎。」
林景天艱難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努力挺直了身體。
他勾了勾脣角,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俯身湊到我耳邊。
「小月亮——」
林景天啞聲喚我。
「我的好姑娘。」
我渾身僵硬,這個稱呼,我有十五年沒有聽到了。
「這是我送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林景天的雙眼亮如星辰,他摟住我的腰,我只感覺一股大力襲來,身體情不自禁地往後倒去。
「不——」
陸長星崩潰痛楚的嘶喊傳來,我被林景天死死抱在懷中。看着天空離我越來越遙遠,陸長星的臉漸漸縮小成一個黑點。
這樣也好,再見了,陸長星。
-11-
意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我壓在林景天身上,被一顆斜刺裏伸出的巖松擋了一下,下落的勢頭一緩,下面又忽然伸出一張錦布織成的綠色大網。
一連穿破三張巨網,我倆才緩緩停了下來。
我和林景天並肩躺在一葉扁舟之上,他嗓音疲憊卻透着得意洋洋。
「下游六里左右有一處石灘,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屍體,那女子的ŧų₅臉被石頭刮花,她身段同你有八分相似,耳後也點了一顆紅痣。
咱們順流而下,出了京城匯入京杭運河,能一直到江南。」
絮絮叨叨一陣,林景天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怎麼樣,我這個計劃稱得上萬無一失吧。」
我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轉頭怒視着他。
「這叫萬無一失?我鼻樑都差點給你撞斷!」
林景天「撲哧」一笑。
「我也沒想到陳威會給我戴個鐵鏈啊,不就是一點鼻血嗎,來我給你擦擦。」
林景天翻了個身,撐着手臂壓在我身上,他鎖骨上的鐵鏈垂下,沉甸甸地墜在我胸前,冰涼一片。
我鼻血如注,他肩上那兩個大洞也好不到哪裏去,此情此景實在算不得浪漫。
可今夜的月色太好,林景天的眼睛比頭頂的星辰還亮。我仰面躺在船上,身下是一葉扁舟,奔向自由的遠方。
那一刻,我忽然不想再推開他。
林景天抿着脣,我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低頭吻向我,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溫熱的脣瓣上。
「林景天,你父親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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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天眼中的光芒倏地暗了下來,他嘆口氣,翻身下來跟我並肩躺在船上。
「許晴月,你可真掃興。」
很遺憾的語氣聽不出憤怒和仇恨,我有點驚訝。
「你知道?」
林景天點點頭。
「當時陸長星登基不久,他做這個是討你歡心吧?許晴月,都過去了,我爹不義在先,我們扯平了。」
我也跟着點頭,坐起身,幫他拆鎖骨上的鏈條。林景天疼得吸氣,抿着脣湊到我耳邊。
「好疼啊,給點甜頭好不好?」
我一頓,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林景天頓時齜牙咧嘴,整張臉都皺成一團。
「甜什麼頭,如果昨天我就離京,哪來那麼多事。」
「許晴月,你可真是不識好歹。你若是昨天離京,今天已經被陳威給逮回來了。你這是隻顧頭不顧腚,以爲跑了就完了?」
林景天真的很囉嗦,又開始滔滔不絕和我說他的計劃有多完美。
我們順着船隻而下,第一站到了滄州,林景天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喫得好,住得好,他帶我去海邊逛,指着蔚藍的海面,告訴我這便是滄海。
「曾經滄海難爲水,許晴月,你便是我的滄海。」
夕陽下,海面鍍了一層漂亮的金色,林景天眼中也好像有金光跳動。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濃濃的青影。
他說着,低頭向我靠近,我轉頭避開。
「林景天,咱倆互相有殺父之仇,有意思嗎?」
林景天有點生氣,他脊背崩緊,試着想握住我的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下了。
「沒事,不急,許晴月,我有的是耐心和時間等你想清楚。」
林景天笑眯眯的,仍舊像往常一樣帶着我到處喫喫逛逛。我幾次提出離開,林景天卻一直拖着我,說他的計劃並沒有完全成功,還有很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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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了敲脖子上架着的刀,斜着眼睛瞪林景天。
「這就是你說的很重要的一環?」
林景天苦笑,朝前面站着的人拱手。
「寧王殿下,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寧王以前是二皇子,欺負陸長星最狠的一個。可惜他後來早早就藩,他母家勢大,陸長星也拿他沒辦法。
只能慢慢地削藩,這幾年被削的藩王都還算老實,陸長星怕動了寧王引起其他人的誤會,勉強忍着。
不過,背地裏他卻發了好幾次脾氣,說遲早有一天把寧王給活剮了。
寧王眯着眼睛,朝我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晴月姑姑?哦不對,如今該叫一聲皇后娘娘了。」
我垂眸不語,寧王好像也懶得在我身上多費時間。他叫人綁了我們,送上馬車。
車馬疾馳,我眼睜睜看着兩旁的風景越來越眼熟,京都的城門越來越近。
得,這麼多天白忙活了。
我們回到了京城。
寧王堂而皇之地帶着我們進了一座別苑,我看見別苑裏四處有帶刀的侍衛行走,還有些眼熟的官員行色匆匆。
我反應過來,藩王無召不得回京,寧王他,是要造反。
我覺得有點好笑。
先不說京郊三大營有十幾萬軍隊,光是陸長星的禁軍便有二十六衛,個個效忠於他,旗下士兵皆是精銳,寧王他拿什麼和陸長星打?
大概是我臉上的嘲諷之色太過明顯,寧王走過來劈手給了我一ŧű₆巴掌。
「許晴月,你不用這個樣子看着我。當初你和陸長星是怎麼跪在我面前求饒的,過幾日我就叫你再重溫一下。」
我轉頭,吐出一口血沫。
林景天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
「寧王殿下,你有什麼衝我來。」
寧王笑笑,
「林景天,捨不得了?放心,看你的面子,我不會動她。」
寧王話音一落,門外閃進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長眉方臉,長得很是儒雅。他恭敬地朝寧王行禮,又轉頭對着林景天拱手,
「少爺,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他叫林文,是林府的管家,小時候我跟着林景天喊他林伯。
一切已經昭然若揭,我轉頭看着林景天。
我覺得我應該心痛的,可惜心臟鈍鈍,只有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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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天張着嘴巴,半晌發不出聲音,樣子有些傻。
「小月亮,你信我。」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前閃過陸長星那張清俊的臉。
「姐姐,你信我,我都是有苦衷的。」
信?我的信任早就已經在陸長星身上消耗殆盡了。
我被關進柴房,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發呆。
房門發出響動,我轉頭看去,錯愕不已。
「熹貴妃?」
難怪寧王這樣有恃無恐,熹貴妃的父親是丞相,若是連他也站在寧王這邊,再加上林景天的禁軍,陸長星可能真的有危險了。
熹貴妃穿着一身宮裝,戴着華貴的髮簪,她款款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捏住我的下巴。
「許晴月,哦不,皇后娘娘,真高興在這裏看見你啊。」
我皺起眉頭。
「你又在發什麼瘋,寧王的嫡長子都已經七歲了,你跟了他,難道會比跟着陸長星更好嗎?」
「哈哈哈,瞧你,你們可真是鶼鰈情深,你都落到這個地步了還在爲他考慮呢?」
熹貴妃大笑,笑出眼淚,她伸着手去抹眼角,眼淚卻越流越多。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終於要等到這一天了。」
熹貴妃得意洋洋地把計劃說給我聽,提前享受勝利者的喜悅。
我原以爲寧王會有什麼高明的計劃,可惜結果讓我很失望。
他給陸長星送了信,約他在京郊長河旁見。長河是京城最大的河流,旁邊的空地上便駐紮着禁軍二十六衛中的十三衛。
他們忠於林景天,現在都算寧王的人了。
陸長星是帝王,是我見過最合格的皇帝,他自然不可能這麼蠢,也絕不會把自己陷在這樣的危險之中。
這計劃,簡直可笑。
熹貴妃受不了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她掐住我的胳膊,急於證明自己的觀點,
「許晴月,陸長星原本自然沒有這麼傻,可惜,他有軟肋,有死穴。」
熹貴妃長長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裏。
「他的死穴就是你——許晴月。」
陸長星的死穴是我?
這真是我二十五年以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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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貴妃在我旁邊坐下,她仰着臉,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肌膚白皙,明豔動人,眼角卻有一絲極小的細紋。
我突然反應過來,熹貴妃比我大兩歲,已經年近三十,我們都不年輕了。
「許晴月,你知道嗎,我給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
熹貴妃哭着笑起來。
「這麼多年了,你知道皇上最愛喫哪一個菜嗎?你不知道,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一場午膳一百零八道菜,他不會在任何一道菜上夾兩筷子,他怕人下毒。」
我搖頭。
「沒有那麼誇張,他有一陣子喜歡喫櫻桃肉。」
「哈哈哈,櫻桃肉,我便是那道櫻桃肉。」
熹貴妃狠狠地盯着我。
「他故意表現得自己喜歡,只是爲了引出下毒的那些人,實際上等菜上了他根本不會嘗一口。」
「許晴月,你們一起長大,可你從來不曾瞭解他,後宮這麼多女子他爲何不肯讓任何一個人誕下子嗣?
避子湯多苦啊,這麼苦的湯藥,我喝了整整六年!」
熹貴妃雙手捂着小腹,看着我的神色帶着一絲瘋狂。
「我費盡那麼多心思,好不容易偷偷懷了一個孩子,陸長星他卻殺了我的孩子,他多無情啊!
這麼無情的人,卻處心積慮地想保護你。
他娶我,討好我,當着我的面羞辱你,可恨我被他騙了那麼多年,和幾個Ṭü⁾妃子鬥來鬥去,竟從沒有往你身上想。」
熹貴妃好似忍着極大的痛楚,撲上來掐我的脖子。
「他是要握穩了天下,把後位留給你,讓你給他生皇長子,他休想,你們在做夢!我拼着一死也絕不會讓他得逞!」
熹貴妃被人帶走,我伸手撫着脖子,腦子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我太瞭解陸長星了,也許一開始他確實想保護我。可是他在那個位置上待得越久,就越迷失了自己。
這世上,有什麼情愛比至高無上的權力更迷人呢。
長河之約,他絕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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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對了一半。
陸長星果然很惜命,可他還是來了。
帶着大批軍隊,烏泱泱地圍住了寧王的人馬。
他自己也披着鎧甲,端坐在一匹白馬之上,神色冷峻,看向寧王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皇兄,你苦心經營這麼多年,怎麼,就這?」
寧王仰天大笑,雙手一拍。
陸長星的軍陣中,忽然分出一小半人馬,調轉長槍把手中的武器都對準了陸長星。
熹貴妃一身紅色宮裝,騎着馬越衆而出。
「陸長星,還有我。」
陸長星面色一僵,很快又平靜下來。
「熹妃?你父親倒真教養的好女兒。」
熹貴妃死死地盯着陸長星片刻,突然發起狂來。她跳下馬,衝到我身前,從旁邊侍衛手裏抽出長刀,架在我脖子上。
「陸長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眼裏從來就沒有我!不論我是愛你還是背叛你,你就這麼不在乎嗎?我陪你了六年,整整六年啊!」
熹貴妃神色癲狂,長刀在我脖子上一壓,我頓時感覺一陣刺痛,有滑膩的鮮血流出,浸溼了我的衣領。
「住手!」
陸長星瞳孔驟縮,他顫抖着捏住拳頭,死死地盯着我脖子上的長刀。
「熹貴妃,你放了她,朕答應你,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熹貴妃僵在原地,寧王一愣,暢快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我賭對了!陸長星!你也有今天!」
「陸長星,你下令三軍後撤,我就放了許晴月,如何?」
陸長星沒有看寧王,只把眼神牢牢地鎖在我身上。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我彷彿看見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年,緊緊抱着我,在我耳邊低聲說永不相負。
他的眼神清亮,深色的瞳眸彷彿夜晚的海面,波濤洶湧,表面卻仍舊風平浪靜,一如他的感情。
然後我看見他緩緩抬起手,向後輕輕地揮了揮。
「好,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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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星,你這個瘋子,你爲了許晴月,連命都不要了!」
熹貴妃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刀,她嗓音悲痛,滿含絕望。
寧王則仰天大笑,一派歡喜。
我嘆口氣。
「陸長星,你早就發現了吧?」
我伸手反握住熹貴妃的手,一個轉身就擰了她的胳膊,將長刀反抵在她脖子上。
順便一腳踢開熹貴妃,把刀對準寧王。
「寧王殿下,你好像忘了,我當年在宮裏是怎麼護住陸長星的。」
我叫許晴月,許常青的許,我爹原先是威震西北的護國大將軍。我自幼隨他習武,入宮十五年從沒有一日間斷過練習。
遠處,有更多的軍隊湧來,京郊第三營的統領是我父親的舊部。
熹貴妃和寧王臉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着前方煙塵四起,馬蹄聲響徹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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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星跳下馬,快步跑向我,一把將我摟進懷中。旁邊是刀劍爭鳴,陣陣廝殺,陸長星緊緊地抱住我,彷彿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
「姐姐,不要再離開我了。」
我下巴抵在他肩上,遠遠地看着林景天握着長刀站在一旁,眼神空洞而寂寥。
「皇上,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推開陸長星,他緊張地盯着我,不自覺地伸手握緊我的肩膀。
「陳將軍早就跟我彙報了,許晴月,你信我,即使沒有後手我剛纔也是願意的。」
願意爲了你殊死一搏,甚至放棄生命。
江面浩渺,陸長星明黃色的披風飛揚,我淡淡地看着他,突然就不想計較那麼多。
不想撕開他的面具,也不在意他那虛僞的真情,就這樣吧,就讓他假裝愛我,讓他在自己的愛意裏沉淪。
而我,什麼都不需要。
河面上白霧四起,一艘船隻破浪而來,寧王帶着熹貴妃,且戰且退,就在即將踏上甲板之際,寧王被陳將軍一箭射中後背,永遠地留在了京郊的土地上。
我伸手撫上陸長星的臉,然後拿刀背狠狠地敲在他的後腦勺上。
「陸長星,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不遠處,陳將軍神色尷尬地轉過頭,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他帶着人打掃戰場,把寧王的部下綁了,由着我登上船隻。
我站在甲板上,不遠處的林景天才反應過來,匆匆帶着人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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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船頭,愜意地張開雙手,拂面而過的清風,每一口都是自由的味道啊。
林景天皺着眉頭站在我旁邊。
「我感覺我像一個傻子,許晴月,你什麼時候聯繫的陳將軍?」
「不告訴你。」
「那你爲什麼肯帶我離開,難道——」
林景天眼睛發亮,俯身湊到我旁邊。
「你愛上我了?你相信我是被林伯背叛了?」
我點點頭,林景天瞳孔一震,立刻蹬鼻子上臉,上來想握我的手。
我把手甩開。
「我同意你的第一句話,林景天,你真的是個傻子。」
林伯一直是安太妃的人,安太妃是寧王的生母,當初我父親無意中發現了林伯的身份,才被他設局陷害。林景天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幫兇。
林景天聽完,長久地沉默了一陣,忽然嘆口氣。
「許晴月,我真是小看你了啊。宮裏待了這麼多年,你變了,不再是需要我保護的那個單純天真的小月亮了。」
「嗯,我不需要你保護,也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
「到江南以後,就分道揚鑣吧,我還有事要做。」
林景天愣了片刻,嬉皮笑臉地湊上來。
「不要這樣嗎,這個世界好複雜好危險,換你來保護我好不好?」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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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遊覽了許多地方,世界比我想得更大更遼闊。
我看遍江川河流,賞過日照金山,往日籠中雀的生活,忽然遙遠的好似一箇舊夢。
只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個人死皮賴臉地跟着。
「許晴月,我有事要跟你談,很認真的。」
林景天抱着雙臂,滿臉嚴肅地擋在我房門前。我一愣,停下腳步,抬起頭看着他。
「我有個戀愛想跟你談一下。」
林景天低頭湊向我,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微微反出亮光。
「砰!」
房門甩上,林景天捂着鼻子慘叫一聲。
「該死的,許晴月,你給我等着!」
第二日,我坐在烏篷船上用早膳,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滴打在船艙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脆響。伴隨着外頭人羣驚喜的喧譁聲。
「今日皇長子誕生,皇上大赦天下啦!」
我夾着點心的筷子一頓,繼續穩穩地遞到嘴裏。
嘖,揚州的蟹粉小籠,味道果真一絕。
全書完
番外 1
我叫陸長星,小時候,我有一隻波斯貓。它有雪白的毛髮,腳ƭŭₐ掌心是粉紅色的。我每天餵它喫魚乾,它會舔我的掌心,在我腳邊打滾。
後來,母妃把它摔死了,當着我的面叫宮人用棒子打成了一團碎肉,那些肉也是粉色的。
「星兒,心善的人,在宮裏活不下去。你要想活得久一些便不能有軟肋,不能叫人拿住把柄,知道嗎?」
我不知道,可是她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也死了,吐着大口黑血死在我跟前。
親近我的大太監和大宮女死的死,散的散,我一個人孤獨地活着。
宮裏的生活像地獄,新進來的宮女晴月姐姐是地獄裏唯一的光,我不能讓她離開我。
許晴月的武藝很好,她處處護着我,我們兩個被關在地窖裏的時候,她把我抱在懷裏小聲安慰Ṫū́₇我,還咬破自己的手腕讓我喝她的血。
我只是把脣湊過去,輕輕吻她的傷口。
姐姐,我此生必不負你。
我也想護着她,我要勇敢一點。我把自己全副武裝,掩藏了所有的情緒,努力去做一切最難的事情。
漸漸地,大家都開始尊敬我,害怕我。
我終於當上了皇帝,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欺負我了。
可是我錯了,朝堂上的刀光劍影、後宮裏的明槍暗箭一點都沒有少,我並沒有足夠的力量自保,也護不住我的姐姐。
我又開始忍氣吞聲,努力地不讓大家發現我真正在意的人,可是怎麼辦,許晴月好像越來越不開心,她明明站在我旁邊,我卻覺得她離我好遠。
也許是我做錯了,沒有人教過我要怎樣愛一個人。
但她是許晴月,是以命護着我的姐姐,她會原諒我吧?
……
她不會。
我失去她了。
番外 2
「皇上,賢妃娘娘誕下皇長子,朝臣們都請立娘娘爲後。」
「朕已經有皇后了。」
「皇上,這——」
「滾出去,不要讓朕說第二遍。」
又一名大臣抹着汗退出了御書房,近幾年皇上龍威越重,每次面對皇上都壓力山大啊。走了沒多遠,見陳將軍一臉喜氣地朝着這邊走,大臣好心提醒道:
「皇上心情不好。」
「呵呵,皇上見了我,自然心情就好了。」
陳將軍昂首挺胸地進了御書房,果然,片刻后里面傳來皇上低低的笑聲。
「做買賣?怎麼想到開飯館了?嗯,你傳令下去,讓揚州的官僚富商們都去她那裏喫飯。
等等,做隱蔽些,別叫她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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