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榜下捉婿,讓探花郎謝觀玄娶了我。
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已有心上人。
後來,我爹蒙冤下獄,被判貶謫嶺南。
他接回了自己的青梅,說要娶她爲平妻。
婆母訓誡我:「你進門三年無所出,難道還不許我兒再娶?」
謝觀玄嘲諷我:「你如今已沒了倚仗,不要再鬧了。」
他不知道。
我還留着他當初一氣之下寫的放妻書。
再過七日。
我便要與我爹一起去嶺南了。
-1-
我爹下獄那日,謝觀玄將他剛和離的青梅接了回來。
他來到我的院中,不鹹不淡地告知我:
「七日後,我會娶惜棠做平妻。」
「我已經辜負她太多。你縱有萬般不願,也得先忍着。」
我爹才下獄。
他連一日都不願意等。
我抬眸看他。
他眸光冷得像早春未融的冰。
連一絲情意都看不見。
成婚三年,我還是沒能打動他。
我倉皇地偏過頭,掩蓋神傷。
「好……」
反正,我就要走了。
也無所謂他將誰接入府裏。
謝觀玄有一絲意外。
他脣瓣微動,卻什麼也沒說。
他對我總是惜字如金。
待他離去後,我打開了妝奩,翻出了壓在首飾底下的一張紙。
那是三年前謝觀玄給我寫的放妻書。
上面簽了他的名字,摁了手印。
只需要交去官府。
便能讓我們一別兩寬。
-2-
三年前的瓊林宴上,我對探花郎謝觀玄一見鍾情。
不出三日,他便託人上門向我提親。
我以爲這是天賜良緣。
直到,宋惜棠的婚訊傳入京中。
那一日,謝觀玄喝得酩酊大醉。
我爲他煮了一盅醒酒湯,送去書房。
他趴在書案上,紅着眼睛,喚我的名字:「裴昭意。」
我以爲他需要我,快步上前。
他卻拿起鎮紙,朝地上一擲。
陶瓷鎮紙重重地落在我的裙邊。
碎瓷四濺。
我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一向溫潤如玉的謝觀玄咬牙切齒:「裴昭意,都怨你。」
「若非你看中我,若非你有個做吏部尚書的爹。」
「我怎會被迫娶你,怎會眼睜睜看着惜棠另嫁他人。」
語氣裏竟有滔天恨意。
原來。
我以爲的琴瑟和鳴,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境。
一口氣堵在胸口。
上不去,下不來。
憋得我止不住地落淚。
謝觀玄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提筆,潦草地寫下放妻書。
簽字、摁手印。
然後將那張輕飄飄的紙甩了過來。
他說:「我要與你和離,去接惜棠回來。」
他醉得不輕。
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
我壓下情緒,哽咽道:「你醉了。等酒醒再說吧。」
我低頭撿起那張紙,轉身走出去,帶上門。
淚如決堤的江水,順着臉頰流淌下去。
我一個人回了院子裏。
夜風很涼,還是沒能把我吹清醒。
第二日。
謝觀玄酒醒,照舊溫和有禮地待我。
他沒再提宋惜棠。
也沒再提和離。
我將那張紙壓在了妝奩最底下。
哄騙自己。
謝觀玄的心上人已嫁作人婦。
我與他來日方長。
-3-
宋惜棠所託非人。
兩個月前,謝觀玄親自給松陽縣令寫了信,助她和離。
他又憐她隻身一人,孤苦伶仃,將她接來京城安置。
如今,要迎她入府做平妻了。
謝觀玄帶着宋惜棠來見我時,我正在清點我的嫁妝。
當初嫁給謝觀玄時,我帶了八十抬嫁妝。
如今要一件件清點好,換成銀票,去獄中打點。
謝觀玄踏進門。
我將冊子收好,站起身。
他說:「惜棠想住這個院子,你騰出來吧。」
聲音冷漠,且果斷。
不容我商量。
這個院子離謝觀玄的住處最近。
院子裏繁花似錦,有他親手栽下的海棠。
紫藤花架下,是新婚時他爲我搭的鞦韆。
宋惜棠站在他身後。
嬌嬌怯怯地探出頭。
露出一雙帶着豔羨的杏眼。
我抬眼,第一次拒絕他:「不可以。」
「官邸足夠大,並非沒有她的容身之處,爲何非得是這裏?」
她拽了拽謝觀玄的衣袂,有些不高興。
謝觀玄面色陰沉:「因爲惜棠喜歡。」
「因爲這裏的海棠花,本是爲她種下的。」
原來,這裏自始至終都是爲宋惜棠準備的。
宋惜棠對我彎了彎脣。
笑意溫柔,像青磚黛瓦邊生長的垂絲海棠。
我盯着她看。
謝觀玄便將她擋在身後,語氣森冷:「你今日便搬出去吧。」
「乖一些,別讓大家難堪。」
我垂下眼睫,低聲說道:「好。」
我爹已下獄。
我最大的倚仗沒了。
謝觀玄,再也不用與我相敬如賓了。
-4-
日暮前我便搬到了偏僻的小院子裏。
然後將謝觀玄先前送我的首飾拿出來,去珍寶閣中賣掉。
我曾經在這裏一擲千金。
老闆娘一見我,便笑着將我帶入廂房。
我將東西一件件擺在桌案上。
第一件,是謝觀玄來提親時送我的一對金釵。
他那時剛及第,兩袖清風,全身的家當用來給我打了這對小而精緻的釵子。
第二件,是他擢升吏部主事後,用俸祿爲我買的一隻玉鐲。
第三件,是他那次醉酒失態後給我的賠禮,一支步搖。
我很喜歡戴着這支步搖奔向他,步搖上的珠串晃得叮噹響,他便笑着擁我ẗúⁱ入懷中,說我總是無拘無束,與那些端莊的女子不一樣。
……
老闆娘睜大了眼睛:「這些,好像是謝大人幾年前在這買的,夫人當真要賣?」
我說:「當真。」
她仔細查看了這些首飾,最後抽出一張銀票遞給我。
我不會討價,接過銀票便往外走。
外面很熱鬧。
我聽見了謝觀玄的聲音,帶着寵溺的笑意:「你喜歡這支簪子嗎?」
宋惜棠羞澀地回道:「喜歡。」
謝觀玄便毫不猶豫地爲她買了下來。
他付錢時,抬眼看見了我,目光有一絲詫異。
他下意識地看向我的手腕。
我原本從不離身的玉鐲已然不見了。
謝觀玄放下了手中的銀兩,扼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眼睛。
「裴昭意,你的鐲子呢?」
我偏過頭去,目光與他錯開,謊話張口就來:「沒有戴。」
他面有慍色,手上的勁更大了,疼得我蹙眉。
宋惜棠慌忙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袂:「觀玄……」
他才如夢初醒般鬆了手。
又恍惚地對她笑:「方纔是我失態了。」
我在衆人各異的目光下,獨自離開。
-5-
準備離開的第二日。
婆母喚我過去,讓我儘快準備謝觀玄與宋惜棠的婚事。
我還有事要做,便婉拒了。
她一改先前的和顏悅色,訓斥我:「你進門三年無所出,難道還不許我兒再娶?」
我垂首答道:「自然是允許的。只是近日事務纏身,不得閒暇。」
謝觀玄娶平妻,從來不問我允不允許。
爲何還要我着手準備?
我懶得爭論,溫吞地堵了她的話。
回院子的路上,我又碰上了謝觀玄。
他着月白色的常服,朗目疏眉,陪着宋惜棠,在後院裏煮茶。
她頭上戴着紅瑪瑙珍珠步搖,笑盈盈地爲他倒茶。
彎腰時,步搖也不曾晃動。
滾燙的茶水傾倒進品茗杯裏,他們的目光在氤氳的白霧裏繾綣萬分。
他年少爲官,經常藉口政務繁忙,在書房裏待上一整天。
這樣的事,從未陪我做過。
我腳步一頓,卻未駐足,逃似的快步回到了院子裏。
思緒很亂。
連賬本都看不進去了Ṫũₜ。
年少時的驚鴻一瞥,足足困了我三年。
時至今日,我才清晰地看見。
謝觀玄對我是假意。
對宋惜棠是真情。
我對着賬本愣神。
直到侍女濯雪將我嫁妝的冊子送來:「夫人,已對好了。除了當初爲大人打點而賣掉的一部分,還少了幾件。」
我驀然抬眼:「哪幾件?」
當初爹孃給我的陪嫁太多。
我記不全。
她說:「一對紅瑪瑙珍珠步搖,一頂點翠鳳冠……」
紅瑪瑙珍珠步搖。
我在宋惜棠的頭上見過。
-6-
我闖進了宋惜棠的院子裏。
她正對着鋥亮的銅鏡,試戴鳳冠。
她與謝觀玄的婚期在六日後。
太過倉促。
我以爲是謝觀玄早有意娶她,將一切都提前準備了。
沒想到,她去庫房裏,拿了我娘給我的點翠鳳冠。
我氣得肝疼。
上手摘下她的鳳冠。
那些繁複的髮釵被我一一拔下,擲在地上。
有些牽扯到她的長髮,我也強硬地扯了下來。
她疼得直吸氣,頭髮凌亂,被迫仰首求我:「求求你,先鬆手,我會自己摘。」
我抱着我的鳳冠,冷眼看她。
宋惜棠從椅子上跌倒在地,鬢髮凌亂。
幾縷頭髮被扯了下來,落在地上。
她狼狽不堪,淚眼朦朧地看着我:「夫人,你說一聲我便摘了,何必呢?」
我冷着臉,用足尖踢了一下她:「我的東西,你不問自取,還說何必?」
她埋頭,只是哭,宛若梨花帶雨。
身後倏然響起腳步聲。
謝觀玄大步邁進來,推開我,將宋惜棠攬入懷中。
我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兩步,下意識地扶住了身側的梳妝檯,穩住身形。
鳳冠脫了手,重重地落在地上。
赤紅的寶石隱隱有了裂痕。
他看着我,目光憎惡又陌生。
像是從未認識過我。
「裴昭意,你爲何要爲難她!」
我滿腹委屈卡在喉嚨裏。
最終也只是哽咽道:「她拿我娘留給我的東西。」
他的聲音冷下來:「一頂頭冠罷了,讓她戴幾日,有何不可?」
「你寧肯摔壞它,也不肯借給惜棠嗎?」
「你如今已沒了倚仗,不要再鬧了。」
我站在原地。
分明已經開春,卻覺得遍體生寒。
謝觀玄最知道如何刺痛我。
鳳冠上的寶石裂了。
宋惜棠埋在謝觀玄的懷中,蹙着眉。
她不喜歡了。
他低聲哄她:「我再去爲你打一頂,一定趕得上婚期的。」
我彎下腰,撿起摔壞了的鳳冠,隻身向外走去。
心像是被攥緊了,疼得我呼吸困難。
再熬幾日。
等一切的事情安排好。
我就走。
-7-
我將大半嫁妝換成銀票,好好攢着。
謝觀玄冷落了我一日,纔來找我。
他說我爹被降爲通判,三日後便要前往嶺南赴任。
我娘會隨他一同去。
而我作爲外嫁女,可以留在京中,繼續做官家夫人。
謝觀玄倚着門框,背光。
清雋的臉籠罩在暗色之下。
「裴昭意,若非你嫁了我,現在只能去那種瘴雨蠻煙的地方了。」
我不置可否。
若非當初對謝觀玄一見鍾情。
就是宗室子,我也能嫁。
安穩順遂,又何必受這些氣。
他見我沉默不語,又從袖中拿出一個鐲子,重重地放在了我的梳妝檯上。
「你騙了我。」
「你將它賣了。」
「騙」這個字,他咬得很重,像極爲不滿。
我輕聲說:「我不想要了,便賣了,很難理解嗎?」
他眉梢染上慍色。
「管家說你近日還將部分嫁妝變賣了。」
他盯着我,目光像是要將我灼出一個洞。
「你如今不戴首飾,也不與外人交際。你要那麼多錢,去做什麼?」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
「我爹被貶謫,嶺南路途遙遠,處處需要打點。」
話是實話。
謝觀玄不疑有他。
轉而將我前幾日賣掉的物件,一件件地丟在我的梳妝檯上。
珠翠碰撞出琅琅聲響。
他眼眸森然。
「你將我送你的東西都賣了。」
「裴昭意,你在與我置氣嗎?」
我低頭不語,將步搖的珠串理好,放進妝奩裏。
帶去嶺南賣吧。
他的手不至於伸得那麼長。
「啪嗒」落鎖。
我輕聲說:「沒有。」
我沒有與他置氣。
只是如今,他給的一切,我都不需要了。
謝觀玄嗓音冷淡,帶着嘲諷:「我的髮妻本該是惜棠。你沒有資格與她爭鋒喫醋。」
我只是木訥地回道:「我知道。」
他的髮妻本該是宋惜棠。
他和宋惜棠纔是一對有情人。
這種話我已經聽了許多次。
不需要他再強調了。
他沒再說話,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我兀自做着手上的事情。
拆下繁複的髮髻,自己編髮。
往後去了嶺南,便沒有侍女爲我梳妝了。
或許是見我今日很安分。
謝觀玄的語氣緩和下來:「這種事情,交給侍女做便是了。」
我扯了扯脣角。
敷衍道:「好。」
-8-
離謝觀玄與宋惜棠的婚事只有兩日了。
檐下掛起了大紅的燈籠。
連我這處偏僻的院子裏也有。
推開窗便能看見。
燈籠被紅綢牽連着,上面是謝觀玄的字跡:
【鴛鴦交頸期千歲,琴瑟和諧願百年。】
【願爲雙飛鴻,百歲不相離。】
三年前我與他成婚的時候,沒有這些。
我望着窗外。
宋惜棠出現在了長廊的盡頭。
她今日很高興,眉眼彎彎,步履翩躚,朝這邊走過來。
赤色的衣角像一尾遊動的錦鯉。
她在我的門前駐足,柔聲喚我:「裴姐姐,你說,大婚那日,我該梳什麼樣的髮髻呢?」
她身上穿着剛裁好的嫁衣,只是還未挽發,像未出閣的少女。
我說:「你又不是頭一次成親,連這種小事都要來問我?」
她神情一僵,面色也白了幾分。
脣動了動,卻好像說不出話了。
謝觀玄不知何時從長廊邊繞了過來。
目光凜冽,爲她說話。
「裴昭意,你也是女子,爲何非得用從前的事情刺激她?」
「是惜棠想與你緩和關係,才和我說,要來親自問你。」
她又何嘗不是來刺激我的?
謝觀玄看不見。
他的眼裏只有她。
我站在門檻邊,居高臨下地睨她。
「從前嫁人時怎麼梳,如今便怎麼梳。」
「好了,我告訴你了,可以回去了。」
她紅了眼睛,後退了兩步。
脆弱又無力地跌入謝觀玄懷中。
謝觀玄皺着眉。
威脅我。
「裴昭意。你已經犯了七出。」
「我大可用一紙休書,與你一刀兩斷。」
我看着他的臉。
心底一片苦澀。
我僵硬地扯了扯脣角,倏然就笑出了眼淚。
「不用了。」
謝觀玄,放妻書,我已經有了。
他嗤笑一聲:「不用?若不是喜事將近,我立刻便能寫給你。」
他習慣了對我惡言相向。
什麼話都變得能輕易說出口。
我倚着門框。
一言不發。
看他帶着宋惜棠離開。
宋惜棠依偎在他懷裏,對他笑。
走廊上懸着的燈籠在他們的側顏上暈出一片紅光。
郎情妾意。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後,對身邊的侍女說:「備好馬車。明日,我要去禮部衙署一趟。」
我回到屋裏。
從妝奩中拿出放妻書。
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
摁下手印。
一氣呵成。
-9-
和離手續辦得很順利。
有夫妻二人的簽字與手印。
如今裴家衰落,謝觀玄要與我劃清界限,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禮部的人沒有多問。
我又將戶籍落回了裴家。
處理好一切回府時,已經是接近正午。
明日便是婚宴。
府裏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無人顧及我。
我回了屋子裏,清點好要帶走的東西。
有兩個紅木箱子的東西。
先託人送出府。
銀票很薄,可以隨身帶着。
我與爹孃通了信。
明日一早,便可啓程。
屋子裏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我生活過的痕跡。
入夜的時候,謝觀玄身邊的侍女爲我送來一套華服。
她低首道:「這是大人讓奴婢給夫人送來的。這是大人兩個月前親自挑的布匹。明日觀禮便能穿。」
料子是上好的綢緞,在泛紅的燭光下流光溢彩。
屋內的侍女接了過來。
她卻仍未走。
站在階下。
「大人讓奴婢給夫人帶一句話。他昨日說的是氣話,請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他說出的話如覆水難收。
刺痛宛在。
我默了默,只是頷首。
表示已聽見。
她謹慎地抬眼,小聲問:「夫人沒什麼想與大人說的嗎?」
夜風很涼。
吹得我眼睛有些乾澀。
我緩緩道:「沒有了。」
「你早些回去交差吧。」
她很快便退下了。
這夜,我睡不安穩。
門前有家丁與侍女來來去去。
明燈徹夜不熄。
謝觀玄要成婚。
下人能得大筆的賞錢。
人人都很高興,日夜忙碌也不覺疲倦。
-10-
我起得很早。
天才剛亮,我便換上不顯眼的素衣,戴着幕籬出門。
管家還認得出我,隨口問了一句:「裴夫人出門做什麼?再過一個時辰,婚宴便要開始了。」
宋惜棠也要做夫人了。
爲了區分,他連着姓喚我。
我只是笑笑:「去城門,送我爹孃。不必告訴家主。」
他俯首說:「是。」
我坐上馬車,往城門去。
車轔轔向前。
觀禮的人朝謝府的方向去,與我方向相反。
我放下簾子,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足尖。
三年前。
我與謝觀玄成了親,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
那時天真。
我以爲宋惜棠成了親,他又娶了我,這日子只能如此過下去。
我以爲只要對他好便能打動他。
直到一年前,他又收到了宋惜棠的信。
他與我成婚後,在官場上平步青雲,幾乎是一年便能擢升一個品級。
我愛他,我爹扶植他。
他日子順遂,前途似錦,比登科時還要意氣風發。
但宋惜棠婚後過得並不好。
她的丈夫寵妾滅妻,她的日子很難過。年僅十九歲的人,心力交瘁,日漸消瘦。她難以自抑地向竹馬訴苦。
那封信上的墨都快要被她的淚染花了。
她本該嫁給謝觀玄的。
他們本該是少年夫妻的。
謝觀玄對她有愧,對我有恨。
從那時起,便暗中接濟她,也疏遠了我。
我想。
我還是醒得太遲了。
-11-
一個時辰後,我坐上了去嶺南的馬車。
爹孃知道我已與謝觀玄和離。
他們只是嘆氣。
嘆當初沒有看準人,讓我白白受了這些苦。
我抿着脣,不敢說話。
是我糊塗。
一錯再錯。
去嶺南的路很長。
但好在我身上有錢,走水路時可以租大一些的船,也可以上下打點,去驛站牽幾匹快馬。
抵達嶺南的官Ťŭₙ邸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
我本以爲我會不習慣的。
但只是最初因水土不服病了幾天,往後便適應了。
阿孃在院子裏栽了瓜果,種了菜。
這裏氣候溼熱,什麼都長得很快。
爹的俸祿變得很少。
我將帶來的錢存好,以備不時之需。
然後跟着阿孃學織布、裁衣。
這裏沒有柔軟的綢緞,也沒有閃閃發光的首飾。
但我過得很自在,很快活。
能喫上京城沒有的瓜果,能看見京城沒有的風光。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我漸漸地忘記了從前的日子。
忘記了從前和謝觀玄在一起時的感受。
與謝觀玄相敬如賓,難得恩愛的日子。
被謝觀玄冷落,守着孤燈的長夜……
像流水一樣淌了過去。
事如一夢了無痕。
從阿爹同僚之子的婚宴中歸來後,阿孃拉着我的手,蹙眉問我:「我瞧見你剛剛在出神,可是又想起了那個人?」
我一愣,耿直道:「我在想席上的白切雞是怎麼做的,與娘先前做的不一樣。」
她噗嗤一笑。
「明日讓你爹去問問。」
我抱住阿孃的手臂,黏糊糊地撒嬌。
言笑晏晏。
-12-
婚宴開始前。
謝觀玄在裴昭意的門前駐足了片刻。
他想說,和離是他無心說出口的。
他並沒有那個意思。
他只是想告訴她,她如今只有他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他習慣了對裴昭意說重話。
謝觀玄其實有些後悔了。
後悔對她惡言相向,後悔總是刺痛她。
屋裏沒有動靜。
他問管家:
「夫人呢?」
管家誤以爲他在問宋惜棠,便回道:「夫人正在梳妝。」
他說:「好。」
昨日,謝觀玄爲裴昭意送去了一套新衣。
那是他兩個月前便選好布料找人做的。
他見着了好的東西,總想給裴昭意送去。
湖藍色襯她。
他想象那身衣衫穿在她身上的樣子。
不覺勾了勾脣角。
可是直到婚宴開始,他都沒見着裴昭意。
他眼皮跳了跳,又問管家:「夫人呢?」
管家惶恐地低下頭:「是裴夫人嗎?裴夫人今早便去城門口送裴大人了。」
吉時已到。
謝觀玄沒顧得上身後的宋惜棠。
他奔去了別院,推門而入。
屋子裏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像是裴昭意從未住過。
只有那套湖藍色的新衣被留在屋裏。
沒有動過的痕跡。
謝觀玄的心一空。
隨之而來的是落在心臟上的一陣刺痛。
他好像要失去裴昭意了。
-13-
謝觀玄去馬廄中牽了一匹快馬,在賓客訝異的目光中衝出門。
宋惜棠在他身後,提着嫁衣的裙襬追他,跌跌撞撞,淚眼婆娑:「觀玄,不要再丟下我……」
耳邊的風聲很大。
他沒聽見。
她被門檻絆倒,不甘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謝觀玄身着喜服,揚鞭策馬,不要命似的追。
風將他的眼睛吹出了紅血絲。
他眼睜睜地看着一輛簡陋的馬車駛出城門。
他想跟着出城。
卻被攔住。
謝觀玄是京官。
無詔不得出。
他眼睜睜地看着馬車越行越遠,消失在了視野裏。
謝觀玄渾身脫了力,從馬背上跌落下去。
嶺南與京城千里之遙。
往後,很可能是此生不復相見。
他雙手掩面。
淚從指縫中溢了出來。
嗚咽聲極痛苦。
所有人都一驚。
門丞匆匆將他扶起:「謝大人,發生何事了?」
他說不出話。
背後,謝府的上空。
提前一日準備好的煙花在碧空裏綻開。
這本該是他大喜的日子。
但裴昭意走了。
他什麼也不想了。
原來宋惜棠只是年少不得的執念。
他總以爲他是迫於權勢才娶了裴昭意。
總以爲他該恨她,該疏遠她,該去補償宋惜棠。
朝夕相處。
他不敢說,自己不曾動過心。
時至今日,謝觀玄纔看清。
失去了裴昭意。
纔是剜心之痛。
-14-
我以爲我會在嶺南待很久。
但兩年後,我爹就被叔父給撈了回去。
叔父寫信來勸他。
他的冤屈還未洗清,只是從前有些政績,在嶺南又有勤政愛民的名聲,陛下才會召他回Ŧüₚ京。往後一定要謹言慎行,不要再多嘴了。
撈我爹的不止有叔父,還有謝觀玄。
提到謝觀玄時,我爹神色很淡,眉眼未動。
我爹於他,不只是曾經的岳父,還是恩師。
他爲我爹的事情上心。
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
開春的時候,我隨爹孃回到了京城。
原先的官邸住不了了。
爹帶着我們住進了城郊的舊宅子裏。
謝觀玄來找我時,城郊下了第一場春雨。
他撐着油紙傘,在門前駐足。
雨絲又細又密,橫在我們之間。
像隔了一層霧。
我想起初見時那一眼。他站在人羣中,長身鶴立。若披煙霧,如對珠玉。
不過他如今年歲漸長,也消瘦了,氣質沉澱下來,像古井一樣沒有波瀾。
我見到他,心也不會跳得像從前那麼快了。
我站在檐下,將雙手攏進袖子裏,低眉問他:「謝大人來做什麼?」
他的聲音乾澀:「昭意。」
「我並不想與你和離。」
「那只是氣話。我氣你賣了我送你的東西。」
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聲說:
「謝觀玄。」
「這樣的氣話,你說過兩次了。」
第一次,我自欺欺人,將放妻書藏了起來。
第二次,我終於ṭŭ̀⁴下定決心,離開謝觀玄。
他的眉眼中掠過一絲驚詫與茫然。
他好像並不記得。
畢竟,他那時醉了酒。
而那件事,也已過去五年。
我平靜地給他複述:「五年前你醉了酒。你說都怪我,讓你看ƭű⁾着宋惜棠另嫁他人。放妻書也是那時候寫給我的。兩年前,我憑着這張紙,和你和離了。」
「如今我們已經毫無瓜葛。若是你要找我爹議事,我可以爲你傳個話。」
他的臉色一剎間變得極爲蒼白。
脣動了動,勉強吐出幾個字,聲音很輕:「我是來找你的,昭意。」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後退幾步,關上了門。
將一切都隔絕在外面。
家丁說。
謝觀玄並沒有走。
他枯站了一夜。
直到宋惜棠去尋他。
-15-
我回京的第三日,恰巧趕上花朝節。
我出了門,與我爹同僚的女眷們一同踏青賞Ţū́⁵花。
宋惜棠也在。
她看着並不高興。戴着尋常的首飾,獨自一人坐在邊上。
無人與她說話。
謝觀玄當初大張旗鼓地將她接回來,讓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與有婦之夫糾纏。
她的過去並不是祕密。
大多數人都不喜歡她,對她冷嘲熱諷,說她逼走了我。
像這種熱鬧的場合,她也只能坐在角落裏,受盡冷落。
我沒管她,低頭,兀自剪着手中的五色彩紙。
葉夫人在我耳邊絮絮地說着話。
「她從一個小縣主簿的妻子成了吏部郎中的夫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想了想。
「她要的可能不是這個吧。」
我抬手,給葉夫人遞去一把小巧的銀剪子。
她坐下來,和我一起剪五色彩紙。
然後將彩紙粘到花枝上,以此來祭祀花神,祈求百花盛開。
葉夫人坐不住。
她只剪了一會兒,便去撲蝶了。
宋惜棠走到了我身邊。
聲音很輕,怨氣很重。
「裴昭意,都怨你。」
我有點茫然:「啊?又怪我?」
雖然我還年輕,脊椎很好,但也背不動這麼多鍋。
她說:「若不是你要嫁給謝觀玄,我在五年前便能和他成婚。我就不用受那些苦。他的心裏也不會有別人。」
「我們也不會走到……相看生厭的地步。」
我揉了揉額角。
頭有點痛了。
「那你爲什麼不怪他呢?」
她一愣。
我說:「他這個人,就算不娶我也會娶別人的。他做正五品吏部郎中時,只有二十二歲。那是多少人汲汲營營半生都達不到的位置。與他同年及第的狀元,現在還低他一頭。」
「他要是想娶你,誰都不能攔他,只是他放不下這一切。」
「你該慶幸,他娶的是我。我是好捏的軟柿子。」
「如果是別人,早在你給謝觀玄寫第一封信時,就把你和他一塊兒處理了。」
其實ẗū³,在謝觀玄助她和離的時候,我還爲她高興。
高興她脫離火海。
後來我便討厭她了。
她跟我之前一樣,拎不清。
我慢吞吞地說完。
丟下剪子,準備離開。
她紅了眼睛。
孤零零地站在花叢之外,淚止不住地流。
-16-
我玩得很盡興。
日暮歸家時,阿孃跟我說,有幾家託了媒人來,想要結親。
我說:「我不想再嫁。」
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成婚沒什麼好的,只會多出許多事情。
要操持後宅,要輔佐丈夫,還要憂心子嗣的事情。
若是沒看準人,還要喫許多苦。
一個人,更加清閒自在。
阿孃尊重我的意見,將媒人一一婉拒了。
我在家中, 幫着阿孃操持家務, 偶爾與人結伴出遊。
日子過得很快活。
謝觀玄經常給我送東西。
有時是珍奇的小物件。
有時是很長的陳情書信。
我將這些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在一個尋常的夜裏。
宋惜棠來找我了。
她消瘦了,也憔悴了。
外面風涼,我還是讓她先進了屋。
她哭着與我道歉。
「我曾經錯得離譜。當初是我對不起你。」
我平靜地看着她,給她遞了一方手帕擦眼淚。
她說。
謝觀玄只是養着她,經常不見她。
她在府裏, 無人與她說話,每日都很壓抑。
當年, 是謝觀玄沒有遵守承諾娶她。
如今, 也是謝觀玄冷落她。
她嗚咽道:「我恨他。」
我託着下巴聽, 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他們的愛恨糾葛。
別來恨我就對了。
宋惜棠好像很久沒有對人傾訴了。
自顧自地和我說了很久。
聽得我昏昏欲睡。
最後,她問我:「可以原諒我嗎?」
「當初是我與你爭風喫醋, 搶了你的東西, 讓你傷心。」
「我知道自己錯了……」
我想了想, 說:「也行。」
「等你補好了我那頂鳳冠,我就原諒你。」
-17-
半年後。
宋惜棠將我的鳳冠送了回來。
當初摔裂了的紅寶石被替換成了一顆成色更好的。
細碎的米珠是她一顆顆親手粘上去的。
那些劃痕都已消失不見。
挺好的。
至少修鳳冠的半年裏, 她不無聊了,不會天天想着謝觀玄愛不愛的。
這段日子裏,也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 是我爹洗清冤屈,官復原職。
第二件,是謝觀玄因爲政治鬥爭獲了罪,貶謫嶺南。
我並不意外。
他從步入官場起便節節高升, 太順遂了。
他難免還會有些天真,缺幾分謹慎, 容易栽跟頭。
啓程之前, 他又來找我了。
像剛開始那樣。
我站在尚書官邸高高的臺階上看他。
他站在階下, 姿態拘謹。
他看我時只能仰首:「我將要去嶺南了, 也許會在那裏待很多年……這算不算贖罪。」
聲音沙啞。
我不愛聽。
我說:「不算。」
「你自己不慎, 才落到這個地步,與我無關。」
我轉身離開。
宋惜棠也要隨謝觀玄去嶺南。
她在京中沒有朋友。
只有我去送她一程。
她坐在簡陋的馬車上, 掀開簾子看我, 眼裏的光芒黯淡。
我知道她在憂心什麼。
嶺南一直被傳成瘴雨蠻煙的地方。
這一去, 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我說:「你不用擔心,嶺南很好。」
「只是路有些遠。不過你可以多花謝觀玄的錢,換一輛大點的馬車,讓自己舒坦一些。」
「嶺南的瓜果很多, 很好喫, 多是京城沒有的。」
她彎了彎脣角,笑了。
溫柔又明豔。
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她的眼角又落下一顆淚。
「多謝, 昭意。」
-18-
我在京中, 讀書、學習。
讀了很多聖賢書,也學了鍼灸、木板年畫。
我爹也沒有一直地待在尚書的位置上。
他後來自求外任。
帶着我去過臨安府、江陵府。
天下的繁華看盡。
我再也不會耽於那些小事了。
謝觀玄在嶺南也有些建樹。
但朝中無人幫他說話。
他後來被調任去很多地方,卻始終沒能回京。
他離京前來見我的那次, 已是我們最後的一面。
幾年後,我收到了宋惜棠的信。
她與謝觀玄成親十年,終於下定決心和離。
她與我不一樣。
她沒有倚仗,只能靠謝觀玄。
三年前她隨謝觀玄調任成都府。
她向來聰明, 很快就學會了織蜀錦。有了謀生的手藝,能夠離開謝觀玄,自力更生。
我想。
這很好了。
人生還剩好多年。
我們都能再爲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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